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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itle: 玉雙魚
Author: Tianhuazangzhuren
Language: Chinese
As this book started as an ASCII text book there are no pictures available.


*** Start of this LibraryBlog Digital Book "玉雙魚" ***


第一回     賢父母姻聯才與貌 俏孩提緣弄性兼情


詩曰:
  青藜有美出於天,彤管多才不偶然。
  庸俗薰人應老學,芳香驚座每髫年。
  倘飛白雪登龍後,定吐陽春竹馬前。
  慢訝一時相遇巧,三生原是好姻緣。

   話說前朝南直隸松江府華亭縣,有一個秀才姓昌名全,表字天佑,他
祖上原是薊州軍籍出身,因父親曾舉過孝廉,遂入籍松江。這昌全自
小兒就進了學,後來父母雙亡,家資日漸涼薄,止遺下薄田數畝,俱叫
一個家人昌儉管理,收租以供薪水讀書之費。其妻杜氏,甚是賢淑,夫
妻兩個過日頗稱宜室宜家。到了四十上下,方生一子,取名昌谷,表字
若虛。這昌谷生得面如春雪,體若秋山,繈褓中便乖巧異常,到了六歲
,昌全恐怕從個俗先生,誤了他,遂帶在身邊自教。這昌谷天性聰明,
一教即知,知了便能,背誦不忘。到了七歲,四書俱已讀完。昌全見他
資性不凡,就與他講究作文,至於詩詞歌賦,並未教他,他便出口成章。

   忽一日,聞得外面哄傳,今日西門外錦香裡,有一社會甚是齊整,許多
人都去看了。昌谷聽見,便要叫昌儉領他去看。杜氏道:「會中人多,
你娃子家,昌儉一個那裡照管得你來?況昌儉還有事要做,也沒工夫領你
去。」昌谷心心念念,只想要去,聽見母親不放他去,便眼淚汪汪,愁眉
苦臉。父親見他這般光景,心甚不忍,因說道:「我兒,你不要哭。等吃
過早飯,我自帶你去看吧。」昌谷聽見父親肯帶他去,便歡天喜地,連忙
催母親收拾飯吃了。杜氏又拿出兩件新鮮衣服,替他換了,打扮得像個玉
人兒一般,跟隨著父親出門,竟望錦香裡而來。

  只見一路上男男女女,攜老挈幼,俱來看會。昌全領了兒子,也慢慢隨
著眾人而走,才走不得三五箭路,只聽見背後一人叫道:「天佑兄,等我
同行。」昌全回頭一看,卻是他同窗好友朱天爵。因說道:「仁兄為何亦
有此興?」朱天爵笑道:「佳興與人同耳。小弟何獨無之?」因指著昌谷
道:「這想是令公郎了?」昌全道:「正是小兒。只因小兒要看,故帶他
同走。」遂叫昌谷過來,與朱伯伯作揖。昌谷連忙走在下面,深深作了一
揖。朱天爵見他舉動舒徐,面目清秀,因說道:「吾兄有此寧馨,異日必
能跨灶。」二人說說笑笑,一路徐步而行,早聽見遠遠的鑼鼓喧天,二人
遂走入錦香裡市中。

  只見家家懸彩,戶戶垂簾,無數的老少婦女,俱穿紅著綠,站在門前看
會。不是接了親戚來家看的,就是沾親帶故自己來看的。故此家家門首
都是些女人,甚是熱鬧。也就有許多浮浪子弟,往來不絕。或簾隙偷窺,
或樓頭遠望。他二人因帶了昌谷,不便在人叢中挨擠,要揀一空處站立,
逐家走來,家家擠滿。只有一家門首簷略寬些,遂立在這家門首竹簾之外。

  隔不多時,街上人紛紛的擁來,說道「來了!來了!」又停了半晌,一陣
陣、一隊隊的鮮明旗幟,里長社火俱各扮了故事,跳舞而來。後面就有許
多的台閣,內中或有扮蘇東坡游赤壁的,也有扮陶淵明賞菊的,也有扮張
生游佛殿的,眾人俱圍住觀看。朱天爵看了,忽大笑道:「蘇東坡、陶淵
明,難道是這等一個嘴臉?」因順口念出一句道:
千古高賢,換面改頭成俗子。

朱天爵方才念了,昌谷在旁聽見,就應聲對一句道:
一群惡少,聳肩疊背學才郎。

  朱天爵無意中,忽聽得昌谷隨口對出,不覺大驚,對著昌全說道:「原
來令公郎,小小年紀,有如此敏捷之才!又工之確,雖老學宿儒,一時亦
不能如此,真乃奇童也!」朱天爵正看著昌谷贊賞,不期身背後有人說道:
要對這對,也不為難。」朱天爵急回頭看時,不是大人,卻是一個老家人,
抱著一個小女子,出簾來看會。再看那小女子,也只好六七歲,生得一個
面顏就似花朵一般。朱天爵乍見,又驚又喜,因問他道:「小姑娘,你說
對此不難,你何不也對一句?」那小女子不慌不忙,也隨口對一句道:
三家村漢,畫眉搽臉扮佳人。

  昌全與朱天爵二人,忽聽見抱的小女兒也對出一句奇對來,甚是驚訝。急
急要問他是誰家的女兒,此時會已過去,那家人已抱女兒入簾去了。欲要
走到簾前去問,爭奈簾內都是些內眷,怎好開口?正在簾邊躊躕,只見一
人從簾內走出來,拱拱手道:「原來二位仁兄在此。」

  你道這是何人?原來也是他二人同學的朋友,姓端名居,表字無倦,住在
城外,這就是他姐夫家裡。因姐姐接他看會,故同了妻女到此。他在簾內已看
見多時,因不便邀他二人進來,故推不看見。忽聽見那小學生對得對句敏捷精
工,就打帳出來,問是何人?不期女兒容姑也對了一對,不相上下,更加歡喜。
又聽見朱天爵不住口的贊揚,道:「怎一時間就有這一對才美的小兒女,真是
奇事。」端居歡喜之極,按納不住,故揭開簾子走了出來。

  朱天爵看見,方知是端居。便笑說道:「好人呀,怎躲在裡頭,也不叫我
一聲。」端居道:「此乃敝姊丈家裡。因家姊接小弟同弟婦來看會,因貪看會,
竟不曾看見二位仁兄。得罪、得罪。」朱天爵笑道:「這也罷了。且請問,適
才對對的這位小姑娘,是誰人之女?怎具此敏捷之才,令人愛殺!」端居笑道:
「這就是小女,胡亂取笑,何敢當二位仁兄之譽。」因指著昌谷說道:「這位小
學生,對的佳句,方算得一字一珠也。莫非就是天佑兄之令郎?」昌全道:「正
是小兒。妄言出丑,自不知羞,今聞令愛妙句,自不敢再作矣。小弟與仁兄相與
也不淺,竟不知仁兄有此閨秀。仁兄真可謂善於韞櫝矣。」

  朱天爵又問道:「令愛今年幾歲?」端居道:「小弟止有此女。今年才得七
歲。」朱天爵又問道:「令愛是幾月生的?」端居道:「是三月。」昌全道:「
原來與小兒同年,小兒只長令愛一月。」朱天爵因指著昌谷說道:「有此才郎,
正宜配此佳人。今日無心一對,大有天緣。且兩人對中,卻又暗合著才郎佳人,
自然是一對佳兒佳婦。這段姻緣不可當面錯過。我如今也不管你二人肯與不肯,
我定要做個月下老人,與你二人結為親家。何如?」

  正說著,又是一起會來,打得鑼鼓喧天,眾人齊擠上前觀看。會過了,端居
即領了昌谷到簾內去,與眾親眷看。眾親眷聽見外邊說,要將他與端家做女婿,
人人歡喜,俱向李氏說道:「端奶奶,你招了這個標緻的女婿,也不枉姑娘如此
聰明。兩人比並起來,郎才女貌,真是玉琢成粉,捏就的一對好夫妻。」因叫昌
谷與端奶奶作揖,道:「這就是你的丈母了。」

  昌谷聽見,恭恭敬敬作了兩個揖,又與眾婦人作揖。眾婦女又風風耍耍指說
道:「這姑娘就是你的娘子了。你們兩人也該相見。」遂將昌谷立在右首,又將
容姑立在左首,也叫他作了兩個揖,就同坐在一處,看簾外的會來。眾婦人拿了
許多點心茶果與他二人吃,又不住向端奶奶面前稱贊昌家學生的好處,李氏亦甚
喜歡。

  又看了半日,方才過完了會。昌全欲要回去,端居道:「這裡是我姊丈家中,
小弟也做得半主。敢屈二位仁兄進內一坐?」朱天爵笑道:「你如今得了佳婿,
也該先請媒人吃杯喜酒。」遂一手拉了昌全,三人同走入堂中。不一時,內中送
出茶來,端居即吩咐小廝收拾便酒。朱天爵因問道:「令姊丈尊姓,請來一見?」
端居道:「家姊丈姓柏,楚中貿易未歸。舍甥尚幼,不敢奉陪。」

  須臾擺上許多肴饌,俱是要留親戚現成的。三人坐定而飲。此時昌谷已被裡面
婦女留住,在內吃飯了。三人飲了半晌,朱天爵道:「我三人俱係同學,實與他人
不同。今你二人結成親家,以後便是至親。我做了媒人,常言道:『九子不忘媒。
』將來親友之情,綿綿不絕矣。」昌全道:「小弟寒薄,誠恐有玷無老門楣,實不
敢啟齒耳。」朱天爵道:「我兄差矣。從來婚姻論財,君子恥之。又云:『善嫁者
只看郎君。』今令郎具此天才,後日包管穩步雲梯,過於爾我。」端居道:「小弟
止有小女,實欲擇一佳婿。今日幸遇公郎,只一對而令我羨賞。後日鵬程,誠如朱
兄之言。使小女得配君子,是我所深願也。」

  朱天爵聽了,大喜道:「端兄言出真誠,一言為定。昌兄不必過謙。」因又問昌
全道:「兄可曾帶得有聘物在身邊嗎?」昌全道:「小弟偶爾出門,實不曾帶得。」
端居道:「古人一絲為定,不在輕重多寡。」昌全想了一想,道:「小兒身上倒有一
件,不知可作得聘物?」朱天爵忙問道:「令郎帶的是甚麼物件?」昌全道:「小兒
帶的,還是祖上傳遺一塊漢玉,良工琢成一對雙魚。小弟留作鎮家之寶,就將此為定,
可好嗎?」朱天爵道:「這是絕妙的寶物。有此美玉無瑕,使他夫妻如魚水之歡。即
溫家之玉鏡台也。有何不可?」遂對端居道:「兄進去,領了令愛與昌學生一同出來,
我自有處。」

  端居遂走入內,領了二人出來。昌全看見他女兒,垂垂絲髮,窄窄弓鞋,十分可
愛。又見兩孩子竟象終日相熟的一般,嘻嘻說笑。朱天爵遂立起身來,說道:「今日
迎神會定是吉日,可使昌學生拜見了岳丈,端姑娘拜見了公公。」端居大喜,忙叫取
氈單出來。

  此時眾婦女俱在後堂觀看。不一時鋪下紅氈,朱天爵攙他二人,拜了昌全四拜,
又拜了端居四拜。即向昌谷腰間解下玉魚。果見玉色瑩然,制手精美,隨付與端居。
端居一看,雖是一塊玉,卻已制成兩個比目魚兒。因嘖嘖贊好道:「真是世家舊物。
得此不啻連城矣。」朱天爵復取來,遞與容姑道:「雙魚聘定。你二人日後宜室宜家,
振振麟趾,受金章紫誥之封。」遂使他二人也對拜了四拜,又使他二人入內拜了丈母
與姑娘。

  拜完,昌谷方才出來,坐在席上吃酒。一個得了佳婿,一個聘了佳婦,二人甚是
歡喜,俱謝朱天爵撮合之功。二人彼此稱為親家,又飲了半晌,見日色已低,昌全、
朱天爵方才與端居作別,帶了兒子進城。到了半路,昌全又與朱天爵別過,方同兒子
慢慢的走回家中。見了杜氏,遂將兒子定親之事,從頭至尾細細說知。杜氏也甚歡喜。
自此昌端二姓結成兒女親家,愈加親熱。時朝月節,送盤送禮,往來熱鬧不題。正是:
  生前想是並頭蓮, 今始雙魚種玉田。
  為甚相逢三訂約, 要將成敗弄情緣。

  卻說此時天下雖然全盛,只奈邊疆沒有良將,遂致軍威不振,兵馬不充,朝廷甚是
憂慮。當有閣臣與大司馬商議道:「目今邊將屢屢有告急文書,求增兵添將。若要考選
將才,募集壯士,一來又要騷擾天下,二來又未免虛計歲月,緩不濟事。為今之計,莫
若將歷年軍籍這些逃亡之人,勾攝而來,不下數萬,仍編入軍伍,以備邊庭之用。則兵
不勞而邊庭永固可守矣。」朝臣皆以為然。大司馬王常即出名上了一本,本內備細條陳。
天子見了,龍顏大悅道:「以四方無用之逃民,作九邊王家之勁卒。深為得體。」遂批
准了,著部臣商酌行之。

  部臣奉旨,不敢停留,遂將在逃的軍籍查明,連夜做成文書,差人發在驛遞鋪中,
叫他照文書打到各府州縣去,追攝解來。驛丞見是奉旨緊急軍情,不敢遲延時刻,隨即
從省至府,從府至縣,文書雪片的下來。早有文書到了松江府中。府尊看罷部文,即抄
出來文,星夜發與各縣。華亭縣縣官丁廷舉,接了來文,見是勾攝逃軍嚴緊事情,隨照
來文名姓,另簽出牌票,差人分散到各圖各裡去追攝不提。

  卻說昌全自從與端居結親,見媳婦如此有才,心中甚是歡喜,自己專心訓教昌谷,
望其早成。遂在家中收拾了一間書室開館,附近居鄰知其飽學,俱爭送兒子來拜從。昌
全再三推辭,止留了四個學生,陪伴昌谷讀書。

  忽一日清早,昌全尚未起身,早有兩個青衣敲門。昌儉開了門問道:「二位何事,
如此早來?」兩個青衣道:「我們是奉大爺之命,要見你相公有句話說。」昌儉見說是
本縣大爺差來的,不敢怠慢,連忙請進道:「我相公尚未起身,二位請坐著,我進去通
知。」二人走入堂中客位坐下,昌儉遂走到房門外,低低說道:「外邊有兩個差人,說
是縣裡大爺差來,要求見相公的,今在堂中坐等。」

  昌全忽然聽見,因想道:「這又奇了!我自入學宮,足跡不至公堂,又無公事幹涉,
為何這丁父母使人來請我?」因說道:「你可出去回他說,我相公無事於公門,又非通
家世誼,又無師友之交,去見亦可,不去亦可。如必欲要見,等早堂時去可也。」

  昌儉只得走出回覆差人。差人道:「大爺立候要見,你快進去說聲。」昌儉又進來
說,杜氏道:「大爺乃一縣之父母,他既著人來請,畢竟有事要與你商量。你也不可十
分固執,見見何妨?不可拂其來請之意。」

  昌全聽了,只得起來梳洗,走出堂中見了二人。拱拱手道:「不知丁父母何事要見
小弟?有勞二位早來。」差人因知他是縣裡有名的秀才,一時不好變臉,因上前說道:
「大爺有件疑難訟事,久聞得相公飽學,要請一見。今老爺坐在後堂,立等相見。」昌
全聽了,說道:「既是如此,待我進去換了衣服同去。」差人道:「這個倒不消了。老
爺今在後堂,不妨隨身褻衣相見。」昌全道:「見官長豈可如此?換了大衣去才是。」

  差人見他要進內去,忙攔住道:「相公不必進去了。若再遲挨,恐累我們受責。」
昌全見他們如此緊急,因問道:「端的你老爺有何事要見我?」差人道:「有事無事,
我們不知。相公見過,自然曉得。」昌全沒奈何,只得隨了差人出門而去。只因這一去,
有分教:
  禍福須臾,別離頃刻。

  不知見了縣尊果是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

第二回     昌秀才遭祖籍戍邊 杜娘子隨夫軍出塞


 
  詞云:
  飛災橫禍,何事放人不過。好好夫妻,捉為戍卒,一個又還一個,沙塵遠簸,驅車
上那得安眠穩坐。慢說紅顏,一任青春,也應折挫。
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調《柳梢青》
  話說昌全見差人不容他進去換衣,心下也暗暗驚慌,卻細想無愧,只得同了差人走
到縣中。早有一個先傳進去稟了知縣。不一時,知縣坐堂,差人遂帶了昌全,上堂稟道
:「在逃軍犯一名昌全,已勾到來見老爺,乞老爺銷牌。」

  昌全忽然聽見,吃了一驚,正打點行禮,只見知縣說道:「這個禮不消行了。本縣
奉兵部明文緝獲逃軍,解去邊庭守戍。你今冊上有名,便是逃軍,不是生員了。可速速
回家打點,本縣即撥長差起解。」昌全聽了,嚇得面如土色,只得跪下說道:「生員祖
父詩禮傳家,今又謬列青衿,已沐老父母大人之恩久矣。即祖上原係軍籍,然年深日遠
,存亡代謝,還求老父母大人念生員斯文一脈,不堪軍卒之勞,乞求培植作養,生員受
恩不淺。」

  說罷,即叩下頭去。丁知縣道:「此雖兵部明文,卻奉的是朝廷旨意,誰敢有違?
本縣縱欲挽回,冊籍姓名相對,亦無可挽回之處。莫說你一個秀才,即顯宦之家,冊上
有名,亦與庶民軍籍同等,一樣解去。你不必苦辯,料想推辭不得了。」說罷,即叫原
差押他歸家,同軍妻一齊起解。原差即押著昌全,出了縣門而來。

  此時杜氏見丈夫同了差人進縣,因想道:「既是縣尊好意相請,為何不見名帖?又
為何差人不放轉身?事有可疑。」即叫家人昌儉到縣中打聽。昌儉看見家主如此,連忙
飛奔來家,告知主母道:「不好了!相公被縣官問成充軍了!」杜氏聽了不信,因大怒
道:「你這奴才胡說!相公又不曾犯法,為何如此大驚小怪,胡言亂語?」

  昌儉見主母不信,遂放聲大哭道:「奶奶!果然相公不好了!縣官奉了朝廷旨意,
搜獲逃軍。說我家祖上原是軍籍,連奶奶也是軍妻。如今差人押著相公回家,就要起身
了!」杜氏聽見是真,只嚇得魂飛天外,因大哭道:「家門不幸,奇禍忽來!怎一旦就
至於此?」正哭著,忽聽見丈夫同差人回家,杜氏也不顧內外,連忙跑出堂中。昌全見
了杜氏,早跌跌腳兒,淚如泉湧。道:「我是祖籍有名,應該充軍。奈何累及賢妻,亦
不能免!」說罷,二人大哭一場。

  昌谷在旁,看見父母哭得傷心,也放聲哭起來。眾鄰居見他家忽起哭聲,俱來相問
,方知是軍籍,要解到邊上守城當兵。俱說道:「昌相公是斯文人,奶奶又不曾出門慣
的,如何去得?」又見有旨意要人,知不能免,遂大家相勸道:「如今哭也無用。且商
量打點要緊。」又見差人發話勒逼著要起身,昌全再三哀求他寬限數日。差人嚷道:「
你莫要不知利害。這是奉旨起解軍犯,比不得宗師弔考。誰敢停留片刻?你若不知事,
我就要動手了。」因取出繩子就向昌全項上套來。

  眾鄰居連忙勸住道:「大哥不要性急,有話慢慢的從長計較。」差人見有人勸,也
就住手道:「沒甚商量。只是立刻起身要緊。」內中一個年老的鄰居王愛泉說道:「公
門裡面好修行。今昌相公又不是自己犯法,也只為受祖上的軍籍之累。既要他背井離鄉
,也讓他設法些路上的盤纏,方好出門。就是二位差來一場,也要盡個禮兒。」差人說
道:「這老爹倒還說得有理。我們清早晨走到如今,連茶水也不曾見面。難道叫我餓著
等他不成!」王愛泉道:「可憐呀!他們一家俱哭得昏天黑地,那個還來照管列位?請
坐下,我們替他收拾來請你吧。」

  眾鄰居一齊動手,不一時酒飯齊來,打發差人自吃。昌全夫妻三人哭做一團,那裡
還知道饑飽?早有張媽媽、李嬸嬸勸住,只得吃了一碗。王愛泉對著昌全說道:「官府
限緊,相公若央人去求寬限,必先要安頓差人,免得他言三語四,亂人心曲。」昌全道
:「小弟此時寸心已亂,青黃無主,那裡還有甚主意!總求老丈為我排紛,小弟無不領
命。」王愛泉道:「差人見錢,貓鼠同眠。」遂主張叫昌全湊出八兩銀子來,分封做兩
包,每包外寫著五兩,籠在袖中出來。

  差人正吃完飯,說道:「我們飯已吃完,可叫他二人出來,到縣中去當堂領起解批
文。」王愛泉滿臉陪笑說道:「衙門事情,瞞上不瞞下。還要求二位寬昌相公停得三五
日,便足見高情。」一個差人早跳起來,嚷說道:「這是朝廷的軍犯!我倒是肯寬他,
只怕大爺與太爺不肯寬我二人。」遂提著索子望後堂就走。王愛泉連忙陪笑攔住道:「
老哥不要性急,我還有話說。」就在袖中摸出兩包銀子,擺在桌上。

  差人見是銀子,又見上面寫著五兩,便不則聲。那一個便說道:「王老爹,你要怎
麼樣呢?」王愛泉說道:「也不敢有別事相煩。只求二位在官府面前方便一聲,使昌相
公緩得數日,料理些路上的盤纏就是了。若起解,原就是二位,少不得一路上全仗照顧
,還有個小禮。今這兩封,先作茶資。」那個差人滿臉是笑,說道:「王老爹,你也怪
不得我這位兄弟著急。大凡奉旨之事,若延挨了,又受上司之累,又受本官的氣。若只
依了官府情性,又說我們不近人情。故此差人千難萬難。我今見昌相公這般苦楚,也覺
傷心……」

  因對著那個差人道:「兄弟你過來!凡事看這王老爹一面。說不得,我們擔些干係
,替他回聲,看若官府不肯,再作商量。這是昌相公送你的酒資,你老實些收了,他倒
放心。」就將一包遞在他手中。王愛泉見他不好自拿,就將這封塞在他袖中,道:「凡
事只要借重二位。」兩個差人滿臉的笑道:「如此多謝了。我們只得去回覆官府,再來
通知你們。」差人出門去了。

  不一時,親戚朋友聽見昌家有此大變,俱來看他。又不一時,朱天爵、端居也來了
。眾人商量,要動公呈保留。昌全道:「此乃小弟祖遺之累,今又奉了聖上旨意,焉敢
抗違?蒙列位雖有見憐之心,實無用力之處也。」眾人細想,實是無可奈何。只得再三
寬慰一番,遂別去了。

  昌全含淚對著端居、朱天爵說道:「吾三人共事芸窗,又蒙不棄,結為兒女之姻。
只指望悠遠親情,不期罹此遠離大難,今生諒無相見之期。亦且生死未定。我今細細想
來,此段姻緣終成畫餅,不如趁今日歸完原聘,使令愛別擇名門,吾兄後來還有半子東
?之望。」


  說罷,哽咽不能出聲。端居道:「吾兄何出此言!自古結親,片言允諾,即生死以
之。況弟與兄久敦道義,當以倫理綱常,不淪不渝。豈可效敗倫之典?前蒙賜聘,即使
千金,亦永不能移也。今吾兄此去,亦未必久滯異域。倘邀天幸,聖情叵測,軫念民瘼
,賜回鄉土,亦未可知。況今令郎尚幼,既具此才情,必非池中之物。倘能異日得志,
與小女團圓,亦未可知也。吾兄可放心前去為妙。」

  朱天爵說道:「昌兄此際不得不慮始慮終,謹慎君子也。端兄金石不渝,足見友情
。若據小弟看來,今日昌兄出門,關山萬里,道路崎嶇。若帶令郎同行,未免多一番照
管之累。你二人既成姻眷,何不將令郎付與端兄,撫育成人,作異日之緹縈,未為不可
。庶使昌兄好放心前去也。」端居道:「仁兄之論,雖曰萬全,據小弟看來,尚有萬萬
不妥之事。」

  朱天爵問道:「何以知其未妥?」端居道:「昌兄與尊嫂止有此一點血胤,今去長
途,舉目無親,得此子,亦可消其寂寞。若後日少能成立,亦可負荷析薪。今若一旦棄
此始去,雖無痛癢,到那旅店,淒淒邊庭,孤獨之時,定中思痛,那時目斷天涯,父不
能見子,母念親兒,悔之晚矣。此時昌兄雖能看破世情,無兒女之態,而尊嫂愛子念子
之心,展轉愁腸,那時欲見無由,能保無疾病之虞乎?尚有不可盡言者。」

  昌全聽了,不勝感激道:「端兄深慮及此,使愚夫婦感戴不盡矣。今所憂者盤費不
週,奈何乎?因說道:「我今將房產動用之物開出,煩二位尋人變賣要緊。」

  到了過午,差人來說道:「我們不知費了多少婉轉,老爺方准許三日起解。你們可
作速料理,不可臨期有誤。」差人去了。朱端二人即別過,分頭尋人脫賣去了。昌全在
家收拾了一番,因對家人昌儉說道:「你在我家兩代,並無好處及你。我今遠去,家業
化為烏有。你也無存身之地。我今去後,你自做你自己的事,也不必在人家了。」

  昌儉聽罷,大哭拜伏在地道:「小人自幼蒙相公抬舉,亦不曾效得犬馬之力。今欲
一身迢隨服侍,又恐路上盤費不週。只得忍今日之別,不敢同行。但先老相公墳墓在此
,一旦祭掃無人,甚為心痛。相公遠離,小人或在墓旁作一棲身,不致春秋有缺也。少
盡報恩之念。萬一天有見憐,異日小相公騰達歸宗,小人作漁父之引,庶不致失迷也。
」說罷大哭。昌全也流淚道:「原來你倒有此敬心,有此孝念,能為我如此。汝即是我
昌家後代。我今留田五畝,將東邊小屋三間與你住。你今也不必出姓,我與你竟作兄弟
稱呼。」

  說完,連忙作下揖去道:「代我主祭,感念不忘。」昌儉連忙磕下頭去,昌全一手
攙他起來,遂將東邊小房與他住了。又將賣不了的傢伙動用之物,盡數付他。又撥田五
畝在他名下。次日,朱端二人走來,共賣銀一百餘金,昌全收了。到了第三日,差人已
來催促。昌全隨同差人到縣,當堂領了起解文書,回家同杜氏並兒子一齊起身。朋友、
親戚、鄰居大家作別。

  朱天爵、端居二人直送過鎮江。二人因對差人再三囑托。端居取出五兩銀子送與差
人道:「昌相公前去,一路上乞二位公差照管,感德不盡。」朱天爵也送二兩作酒資,
差人滿口應承。二人還要送過淮安,昌全再三辭別道:「送君千里終言別。如此同行,
轉使我心不安。」二人無法,只得痛哭一場,昌全使杜氏並兒子一齊拜別了二人。昌儉
不忍分離,還要遠送,昌全苦苦推辭道:「你早回一日,我轉放心。」三人無奈,只得
灑淚而別,各道前途保重。正是:
  別離分手實堪憐,友道如斯始是賢。
  去國若經千萬里,白雲低處又家緣。


  昌儉又大哭一場,方才拜別了昌全、杜氏、昌谷,自回去不題。卻說昌全夫妻三人
,同了兩個長差:一個王龍、一個趙虎,同在一船,到還相安。杜氏只同著兒子在後艙
歇宿。雖是出門不慣,然在船中,也還安逸。況且此時初出門,一心只記掛著家鄉,時
時墮淚。即有許多不便之處,也還不覺。

  忽一日過了清江浦,又過了黃家營,只見船家將長舵歇下,說道:「我已送到。前
面俱是旱路了。相公可上岸去,或僱車子,或僱牲口。明日我船要回去了。」昌全聽見
,只得同了差人上岸,問了店家,僱了一輛車兒三個牲口。昌全下船與杜氏說了,將行
李東西搬到主人家來。杜氏攙了兒子,走進店中,打發了船家去了。遂歇在店中,準備
明日起早趕路。

  到了次日,杜氏也不知高低,沒奈何,抱著兒子上了車兒,將身子坐穩前後。車夫
??轆轆推將起來,嚇得杜氏心驚膽怕,不住的身子東歪西靠,又要顧自己,又要顧兒
子,惟恐跌下車來。只得說道:「大哥你們慢慢的走。」車夫道:「奶奶,這是旱路,
不比水路,隨處可歇。我們要趕宿,頭一日限定時刻,趕到路上,歹人最多。若到得遲
了,有許多擔干係的所在。不是當耍的。」

  杜氏聽了,沒奈何只得雙手抱定了兒子,由著車夫推走。昌全同了差人,或在前或
在後而行。走了數里,先前還是泥土平地,今忽到了一派高崗之處。只見山石縱橫,一
高一低,車夫將那輛車子一磴一磴的推著,杜氏坐在車上已是頭暈眼花,這一會膽搖心
蕩起來。又見黃沙滿面的撲來,杜氏只是暗暗哭泣。你想他終日在家中,雖無呼奴使婢
,畫棟高堂,也還是詩禮人家,無榮無辱,清淨過日子的人,今忽然至此,怎不教他流
淚悲啼起來?

  這昌谷坐在懷中,先前還勸勸母親,到了此時,連他也坐得不耐煩起來。又見母親
不住的落淚,也就哭起來。杜氏恐怕哭壞了他,只得倒再三哄他。車夫見他母子如此,
問起緣由,杜氏只得說了一番。車夫也不勝傷感道:「奶奶是好人家出身,南方生長,
不出門慣的,如何受得我們北方之苦?」車夫也就慢慢而行。正是:
  邊守從來壯士事,奈何國事大差池。
  只循舊例勾丁捕,竟把書生作健兒。

  如此一連行了數日,杜氏勉強掙挫。半病半好,越覺難挨。不一日到了臨清,下了
飯店,昌全與店家討了些茶水,服侍杜氏上了?。睡到夜間,杜氏渾身發起熱來,只叫
遍身疼痛。昌全辛苦了一日,正好睡熟,忽聽見杜氏叫疼,沒奈何只得起來,遍身撫摩
,渾身火炭般的熱。杜氏止得一絲兩氣的說道:「我今歷盡艱辛,只指望與你同去邊庭
,還想有個出頭日子。不期我生起病來,自覺十分沉重。此去尚有四五千里,眼見得不
能與你同行了。只是我放不下昌谷……」說罷,大哭起來。

  昌全聽見杜氏說出這一番話來,只嚇得渾身亂抖的說道:「賢妻保重!且耐煩些!
想是路上受了風邪,故有此病。天明瞭我去尋醫人看治。我且尋些湯水來你吃。」昌全
走出房門,叫了幾聲店家,俱已睡熟。昌全無奈,只得坐在?邊。杜氏竟人事不知。昌
全叫了數聲,杜氏止應得一兩聲了。只因杜氏這一病,有分教:
  骨肉重分,移花接木。
  不知杜氏死活如何?且聽下回分解。

第三回     夫妻涉險忍割愛棄孤兒 親戚尋歡忽遭奸攘幼女


 
  詞云:
  窮途顛沛,進退真狼狽。只道分恩割愛,誰知有天心在。雖然無賴,何曾加毒害。
不是一番驚怪,怎得那人廝害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調《霜天曉角》
  話說杜氏在飯店中,半夜忽然發熱,渾身叫疼,十分沉重。昌全無法,挨至天明,
忙對店家說道:「昨夜拙荊忽然得病,甚是著急。不知此處誰是名醫?」店家道:「前
街上唐希堯是祖代名醫,往往手到病除。奶奶有恙,除非請他來看方好。」昌全道:「
既有名醫,煩老丈著人請來,感德不小。」

  店主人不敢停留,不一時請到唐先生,看了杜氏的脈,說道:「此病內受七情鬱結
,外感風寒,所以發熱,痛苦昏憒。須先以『桂枝湯』驅散外感,然後用『二陳理氣湯』
散其鬱結,便自能平復。」遂撮了兩劑藥,用姜二片為引。昌全送了醫生去,遂即將藥
煎起。

  此時杜氏正在昏沉不醒,昌全將藥煎好,扶起杜氏,灌將下去。放他睡好。睡了半
晌,忽見額頭微微有些汗出,知藥有效,昌全忙又將二盅灌下,把綿絮蓋好。不一時汗
雨如潮。杜氏漸漸甦醒,昌全見了大喜,道:「感謝天地不盡。」

  到了次早,又將第二服吃了。杜氏身上早熱退了幾分。又請唐希堯來看脈吃藥,如
此一連數日,杜氏方有起色。差人看見如此病重,也不好催他起身,只得等他病好了走
路。不期杜氏病才好些,昌全又病將起來,又是數日,方得平復。唐希堯憐他客途受病
,日日來看,並不辭早晚。昌全雖然病退,行走尚覺艱難。坐在?上,想起許多苦楚,
因對杜氏說道:「你我這場大病,幸得不死。然想一想此去邊庭甚遠,倘到前途勞勞苦
苦,禁當不起,尚不知做何結局?但你我受此流離,或是前劫命裡所該,說不得要受了
。只可憐孩兒,他孩提無知,怎也隨我如此受苦,甚覺心痛!」

  因抱了在懷中道:「我兒,我兒,你縱無福,不生於富貴之家,就生在一個平民百
姓之家,也強似生到我家,受此軍籍之苦!」言罷,涕淚隨下。杜氏道:「我今想來,
你我之苦,該生該死,不消說了。今放不下者,止此子耳。今若戀戀不捨,與他同斃,
又不若割恩忍愛,付托於人。令其獨生,倘若昌門不該絕滅,使他離脫災難,日後長大
成人,尋源問本,接續了昌家後代。你我雖死,亦甘心地下。設若再邀天幸,你我生還
重逢,亦不可料。若只顧眼前依依不捨,此去前途日遠,明日到了異域之地,你我一旦
不諱,使他棄於絕漠孤苦之鄉,雖生亦如死矣。又不如留於中原故土,還有可望。今若
哀他、憐他,苦苦不放轉,是害他了。」

  昌全聽了,連連點頭道:「賢妻之言甚有道理。但只是一時間茫茫道路,不知誰是
可付托之人?」杜氏道:「說便是這等說,也只好慢慢留心,也不可一時性急。」遂日
日調養,漸漸可以行走。差人就要催他起身。昌全又對杜氏道:「你我之病,虧唐希堯
醫好,他雖存仁積德,你我豈可不謝而去。」杜氏道:「謝去應該,但恨無厚禮,只好
請他一飯,聊表我心罷了。」昌全點頭道:「是。」連忙取出些銀子,付與店家道:「
我們深虧唐先生之力保全性命,無以為報,只好煩老丈與我略備些酒肴,請他一敘。」
店家應承,即安排停當。不一時唐希堯請來了,昌全再三致謝其匕箸之妙,遂同差人店
家,共五人一席同飲。

  飲到中間,唐希堯因問道:「小弟看昌兄言不妄發,舉動有禮,謙謙君子也。不知
犯了何法,就直至偕尊閫遠戍沙場?」昌全見問,不禁啼噓泣下,道:「小弟之苦,一
時也不敢告人。既承下問,又安敢不言。小弟雖不才,也忝列黌宮。只因祖籍原係軍丁
,忽奉旨勾攝而來,所以流離道路,受此苦耳。」唐希堯道:「原來為此!」因歎息道
:「勾文填武,文武兩傷。此朝廷弊政也。但既奉聖旨,推辭不得。昌兄只得慨然而行
。若苦苦傷感,只恐又生疾病。」昌全道:「愚夫婦死生,已置之度外矣。只因出門一
時捨不得,攜得小兒在此。到了此際,看見步步危亡,攜行又慮不保,付托又恐無人,
事在兩難,所以躊躕。」唐希堯道:「令郎今年幾歲了?」昌全道:「今年八歲了。」
唐希堯道:「昌兄南人,此去朔方,口外風高,尚恐禁當不起,何況令郎嬌養,又在雛
年,如何消受?此去真不相宜,還是留下為高。若慮付托無人,小弟今年五十,並未生
男女。昌兄若不棄嫌,竟將令郎繼我撫育,俟其成立,再尋根本,未為不可。不知昌兄
以為何如?」

  昌全聽了,大喜道:「若得仁兄惻隱收留,推誠撫養,即如重生父母矣!我夫婦此
去,雖死他鄉,亦瞑目矣!有何不可!」唐希堯見昌全心肯,大喜道:「明日是黃道吉
辰,小弟即登門相約。」昌全遂領了兒子昌谷出來拜見。拜見過,就叫他坐在席旁。唐
希堯看見他眉清目秀,甚是喜歡。因大家暢飲,得盡歡而散。

  唐希堯別過歸家,告知媽媽趙氏,如此這般,好一個清秀學生。趙氏聽見,歡喜不
過,恨不得就過來抱他做兒。這邊店主婆,也在杜氏面前,稱說唐家家私殷實,親戚做
官。媽媽做人甚是賢慧。昌全夫妻聽了歡喜。

  過了一夜,到了次日飯後,只見四個小廝挑了許多禮物送來,後面就是兩乘空轎子
,要接昌全、杜氏過去。又是三個大紅名帖,是請兩個差人及店主人下午一飯。杜氏一
面叫店家收拾了禮物,一面即同兒子坐了一乘,昌全也坐一乘,離了店門,轉過大街,
逕往唐家。來到了門首,唐希堯同趙氏早在門前等他夫妻下轎。趙氏見了昌谷,果然十
分清秀,連忙伸手來攙他出轎,就叫使女抱著,遂迎請昌全、杜氏到廳。

  廳中間已供養了天地紙馬,廳地下已鋪下紅氈,唐希堯先與昌全拜了四拜,又與杜
氏相見,也拜了四拜。昌全、杜氏也拜見了趙氏,昌全遂將兩張椅子並放正中,請唐希
堯、趙氏坐了,乃領昌谷拜了八拜。拜畢,趙氏領了杜氏,使女抱了昌谷,進入後堂去
了。唐希堯隨即化了天地紙馬,又叫小廝請了幾個相知鄰友來陪,又接了幾個堂客在內
邊陪杜氏。不一時,客人齊到,入席歡飲。直飲到半夜方散。昌全因記念店中,自同公
差回去了。杜氏留在唐家宿了。趙氏與杜氏二人說得甚是投機。正是:
  相逢若果此情真,慢道非親即是親。
  愁殺天涯無寄托,誰知此地又留人。

  唐希堯過繼了昌谷,不忍去其本姓,只添一唐姓,去了谷字,遂叫唐昌。趙氏就留
杜氏一連住了數日,差人雖也來催起身,只因得了唐希堯厚贈,故不好十分緊促。轉是
昌全來見唐希堯說道:「小兒得蒙收育,愚夫婦前去已放心矣。復承眷愛,何敢言別。
但慮前途正遠,押解不能久停,只得也要告辭。」唐希堯道:「後會甚難,實不忍別。
且再消停幾日為妙。」昌全道:「傳聞聖旨急欲實邊。若在途中延挨日久,違了聖旨,
罪上加罪,豈不更苦。今斷然要行,不能再遲矣。」唐希堯道:「既如此說,怎敢強留
。但不知可曾擇日?」昌全道:「已准於明日了。」

  唐希堯知不可留,只得設席,又請了公差、店主人敘別。席間唐希堯再三囑托差人
,路上求他庇護。又送銀十兩與他二人為路費。差人千歡萬喜。到了次日,昌全、杜氏
與唐希堯夫妻作別。昌谷忽聽父母要去,扯著衣裳滾倒在地,大哭起來,那裡肯放昌全
?杜氏也大哭一場,道:「為父母的怎捨得離你!但離你則生,不離你則死,也是出於
無奈。」昌谷道:「孩兒情願隨父母死,不願離父母生。」昌全道:「你死不得。你死
則昌家後代絕矣。故留你在此,你今在此,勝於嫡親爹娘。當以大孝事之,毋負我言。
」

  昌谷聽了,方不言語。只是痛哭,哭得昏天黑地,雙手扯住杜氏不放。杜氏因取了
第二個玉魚,係在他胸前道:「此魚若得成雙,你夫妻亦必成雙。父母亦還有相見之日
。」大家還哭不了,當不得差人、車夫再三催促,昌全、杜氏只得硬著心腸,丟下昌谷
出門。依舊到了飯店,收拾起身。隨後唐希堯與趙氏又帶了兒子來送,唐希堯又悄悄贈
昌全白銀五十兩,與他一路作盤纏。又送了許多食菜,直送出境外,方才作別。正是:
  世上萬般哀苦事,無非死別共生離。

  昌全杜氏自同差人而行。雖然思念兒子,且喜得其所托,路上少了一番照顧之心,
轉覺身輕無慮,登山渡嶺,夜宿曉行,一路平平安安而行,且按下不題。

  卻說端居自從別了昌全,歸家甚覺傷感,然亦無可奈何。遂將昌家的玉魚付與女兒
叫他收好。容姑即緊緊係在胸前,時常看玩。端居在家,一心只以教訓女兒為事。一有
工夫,便與他講解古今列女,以及歌賦詩詞。喜得女兒甚是聰明,講著就悟,說著就知
。端居甚喜。

  忽一日,偶看見一雙紫燕銜泥上樑,飛來飛去,甚是可愛。因對女兒說道:「我兒
,我見你終日學詩,不知你學得何如?今日我看見有一個好詩題在此,你可能學做一首
,與我看看嗎?」容姑道:「不知爹爹有甚好題目?可說與孩兒,待孩兒思想。」端居
因指著銜泥的燕子道:「此《紫燕壘巢》一題,倒甚有風趣。你既要學詩,可細細去摹
寫一番。」

  容姑領了父命,即到書房,將箋紙寫成一首,送與父親觀看,道:「塗抹不工,望
爹爹改削。」端居見了,先吃了一驚道:「你倒做完了。」忙接來一看,只見上寫道:
  紫燕壘巢
  畫棟重來尋舊棲,落花飛絮久無泥。
  池香傍水甘銜遠,風靜穿簾想構齊。
  多嘴共營分上下,一層並宿怕高低。
  閨人佇看翩翩急,影到梁間日已西。

  端居看罷大喜,因稱贊道:「吾兒學詩,已入妙境!此詩構思風趣,描寫精工。若
是一個男子,樹立詞壇之上,也可當一座。」自此之後,容姑遂終日拈弄詩詞,不知不
覺已是十歲了,人物越發長得秀美。母親李氏因對容姑說道:「女子善於詩文,固是好
事,但日後相夫,宜室宜家,亦必以女工、針指親操井臼為本。若只一味塗鴉,終朝詠
雪,縱然風趣,未免只成一家,轉失那女子的本來。必須兼而行之,方為全備。」

  容姑聽了母親之訓,便也學些女工之類。原是母親李氏教他,不期慧人心巧,一習
便精。不多時,容姑繡出來的針指,鮮巧玲瓏,令人奪目。母親轉做不來。到了倦繡之
時,又學畫些山水花草,以及棋琴,聊散心情。所以無般不會,件件皆精。一時傳將開
去,遂致華亭一縣,無不羨端家小女兒貌美多才,以至縉紳家凡有子弟的,都願娶他為
媳,俱托媒人來求。端居一律謝絕道:「已曾受聘過了。」

  若在安分人家,只得罷了。不期你傳我說,我贊你揚,早動了一個邪人之火。此人
姓宋,綽號脫天。原也是好人家出身,只因不肯學好,日日遊手好閒,把家私弄完,又
結交了一班無賴,終日三五成群,賭錢吃酒,專一打聽人家有事,他便勾引同黨,起釁
生端。故此二三十歲尚無妻小。他今聽得人傳說,端家女兒標緻聰明,詩畫值錢。他便
起了一個不良之念,暗想道:「我今這些年紀,尚無家室,又難於餬口。這端家女兒,
我若娶得他來做了妻子,豈不是一生受用不了?」又想道:「我聞得鄉宦人家求親,他
俱回覆不允。我如今這個光景,他如何就肯嫁我?若論起他父親,也不過是個秀才。我
父親當初也是秀才,門第也差不遠。雖說他年紀甚小,一時不便做親,便弄將來等他兩
年,也說不得。若等他大了,豈不被別人娶去?」想來想去,只覺有些不妥。

  想了幾日,忽然想起道:「我有主意了!軟做不如硬做,明做不如暗做,惟有乘個
機會,一搶一劫,方能到手。」算計定了,遂終日在端家門首左近打聽。這一日合當有
事,那端居的姊丈柏堅從湖廣貿易回家,十分得意。一路平安到家,做戲酬神,叫人來
請舅母李氏同姪女容姑去看。

  不期這日,恰好這宋脫天正在端家門首打探,忽看見有兩乘轎子抬出門來,他就跟
上,扯著跟轎的小廝在空處,問道:「今日你家奶奶、姑娘到那裡去?」這小廝道:「
今日是錦香裡柏家做戲還願,故此來請。」宋脫天又問道:「這柏家是你們甚麼親?」
這小廝道:「還是我家相公的姐夫哩。」說罷如飛的去了。

  這宋脫天得了此信,滿心歡喜,遂走去尋了一班好友,說道:「今日我有一件事,
要求列位扶持。」眾人道:「我等情如骨肉,義同生死,宋大哥有事,敢不效力!」宋
脫天道:「我有一親事,從小定的。如今嫌我窮了,不肯嫁我。我如今氣他不過,只得
要借重賢弟兄替我出力搶來。」眾人道:「青天白日,如何做得這事?」宋脫天道:「
不是,日裡這女兒如今被親眷家接去,夜間看戲,到了夜深,乘其熱鬧,人不留心,正
好劫出。若怕追趕,臨出門再放一把火,他救火不及,那個還來救人。」

  眾人問道:「是那一家的女兒?」宋脫天道:「就是有名的端家女兒。」眾人道:
「聞得這女兒年紀尚小,你一個二三十歲的漢子,如何做親?」宋脫天道:「你們不知
道,只要搶來,我情願等他兩年。」眾人道:「搶親也是常事,搶便依你搶了。你卻藏
在那裡?倘被人報知父母,經官動府起來,卻如何處?」宋脫天道:「這個不難。我如
今尋下小船,將他藏在野僻之處。躲得二三年,成了親,回來生米已成熟飯,還怕他要
了去不成?」眾人道:「原是你聘定的,自然罷了。」

  宋脫天即去尋了原是他一路的一隻小船,叫他先搖在錦香裡村口歇著,伺候夜間上
船。又買了許多酒肉,請了眾人。大家吃得醉醉飽飽,各帶了短棍,守至更餘,四散著
俱望錦香裡來。

  到了村口,看見有船歇著,各各打了照會。宋脫天便引著眾人漸漸的挨入村來。到
了柏家門首,裡面正值做戲,熱熱鬧鬧。宋脫天等遂雜在人中,只推看戲。只望見簾內
隱隱的一個小女子,坐在旁邊。宋脫天便緊緊靠著簾子不離。只等戲文做到熱鬧,大家
貪看,宋脫天忽大叫道:「奉明文拿強盜,卻原來躲在這裡!」眾人遂齊擁上堂,先將
燈火打滅,亂吆亂喝道:「快拿強盜,不要走了!」棍棒逢人便打。

  宋脫天早搶入簾中,背著容姑,分開眾人,悄悄的走了出來。嚇得這些戲子與看戲
之人,俱往桌子下藏躲。迎著的就是一棍,近著的就是一棒。這些無賴見宋脫天已背了
女兒出去,遂在堂中放起火來,大家發聲喊,往外趕上宋脫天,一同下了船,將容姑關
在艙中。眾人嚇他道:「你若做聲,就要殺了。」容姑此時嚇得魂膽俱無,渾身抖戰,
只得蹲在艙中。眾無賴將船撐開,只望著空野處亂搖去了。

  卻說柏家,忽被一班強人趕進,一時驚慌藏躲。今見強盜去了,忽又堂中火起,只
一心救火,那個還蹤跡強盜。急急將火救滅,再查點東西,卻樣樣俱在,不曾失去。只
不見幾個銀杯。眾人俱說道:「謝天謝地,還要算造化哩!」

  正亂著,忽聽見後堂中一片亂嚷道:「不見了人了!」柏堅連忙走入,只見舅母李
氏哭做一團,只叫:「我的親兒!那裡去了!」要死不要活的哭。柏堅問明,方知被強
人趕進簾內,將姪女兒搶去了。柏堅聽了大驚道:「這又奇了!這些強人為何不劫東西
,單搶這小女子去?諒他去也不遠。」遂叫許多人點著火把分頭去趕。

  趕了多時,那裡有個影兒?直鬧到天明,也無蹤跡。連忙報知端居。端居聽知,吃
這一驚不小,忙忙趕來,見了李氏,大哭一場,無法可處。收拾回家,就在縣中告了一
狀。出了廣捕文書,終日追比,又各處貼了招子,亦如水底撈針,全無影響。且按下不
題。

  卻說這宋脫天與眾人一時高興,搶了端家小女兒下船,連夜搖到天明,不敢出頭,
只藏在蘆葦之中。容姑只是啼哭不止,宋脫天遂叫一人上岸去打聽,回來說道:「端家
已告在本縣追捕,尋人已出招子。」眾人聽見,一齊驚慌道:「此處不便,況又只是啼
哭。不如將他丟在水中淹死了,我們回去吧。」宋脫天道:「列位既有心為我,我今有
一算計。」只因這一算計,有分教:
  啼鳥忽歸西樹,飛花又到東鄰。

  不知後事如何?且看下回便曉。


第四回     大強盜劫奪算越奸越拙 小兒女飛花詠愈出愈奇


 
  詞云:
  狂風只道吹花去,細細蹂躪尋趣。誰知送到無人處,轉是教他遇。姻緣已有三生據
,自逗出飛花句。何曾言嫁何曾娶,心已先完聚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調《桃源憶故人》
  話說宋脫天乘人熱鬧,劫出容姑,藏在船中,以為得計。不期打聽得端居在縣中告
了,各處追獲。眾人一時驚慌無措,要將容姑弄死方得乾淨。宋脫天說道:「何至於此
。俗語說得好:『此處不留人,自有留人處。』若留在本地,恐怕累人。我今將他帶到
別方,再怕甚麼?」眾人道:「既肯遠避,自然無事。但不便同行。我們要回去了。」
遂各自別去。宋脫天只留下兩個相厚弟兄作伴同行。自此夜行曉住,船家又是一路,故
悄悄而去。

  容姑被捉到船,早已是驚得半死,今又聽見他們嫌他啼哭,要丟他下河,又嚇得半
死。因想道:「我今誤落虎口,且喜年幼,他尚沒本事奈何於我。我若再啼哭與他廝鬧
,觸動虎狼,則性命不能保全,而父母永無見期矣。莫若假作癡呆,聽他藏我在何處,
或者天可見憐,別機緣,再得出頭,亦未可知。」算定了主意,便住了啼哭,轉裝出許
多孩子家的行徑來。坐在艙中,要坐便坐,要睡便睡,要吃便吃。

  宋脫天見他不象前番啼哭,滿心歡喜,因進艙來說道:「我慕姑娘的美貌,實非一
朝一夕。也不知費了多少心機,方才弄得你到手。這是宿世姻緣,非同小可。」容姑道
:「我一個小女兒,你是一個大人。弄我來做甚?」宋脫天道:「姑娘如今雖是一個小
女兒,再過兩年,便是個大女兒了。我年紀雖比姑娘大幾歲,卻情願小心小膽陪伴姑娘
。姑娘千萬不可將我看做外人。但憑姑娘要長要短,我俱弄來。只求姑娘與我一心一意
過日子。姑娘是個聰明人,況又無書不讀,我這個意思,自然知道。」

  容姑假裝懵懂道:「你的主意在你肚裡,我如何得知?」宋脫天道:「你如今年小
,或者不知。再過兩年大了,自然知道。」容姑道:「既是這等說,且過兩年再講。」
宋脫天見他和和氣氣的說話,便放下了心。但怕他思想父母,苦壞了身子,遂買了許多
果子、點心來哄他。遂將船隨路搖去,十分大路又不敢行,情願在湖蕩中轉遠路。

  一路不知不覺,已搖到嘉興地方。宋脫天見離得華亭縣遠了,方才放心。因想道:
「我如今只在船中,不是常法。須尋一個著實地方,住下方好。」想了半日,忽想起道
:「我的姑娘住在湖州,何不去尋他,叫他尋間房子安頓了這個小冤家,我再回去。豈
不是人穩財穩之策?」主意定了,遂又叫船家將船搖出嘉興大路來,住在城外。一來離
家遠了,遂放心大膽;二來又見容姑年小,遂不甚提防。又因連日辛苦,遂走上岸去,
買了許多酒肉,又買了許多果子,拿下船來整治。

  不一時煮好,宋脫天只揀好魚、好肉、果子並酒,先送進艙中。然後自己與眾兄弟
同吃。大碗的酒、大塊的肉盡興貪饕,只吃到落日銜山,新月初起,俱吃得十分醉飽。
內中一個巫良,帶著酒意,強作解事,手捻著幾根的翹須,乜斜著醉眼,對著宋脫天說
道:「前日你說這姑娘聰明無賽,出口成章。今在船中這些時,並不見他開口,不知是
他嫌我們粗俗不知音,不肯輕易與談,又不知是你說謊。」

    宋脫天滿臉陪笑道:「我這姑娘年小?腆,怎好在生人面前吐露才學?他的詩賦值
錢,松江那個不知?故我小弟所以妄想天鵝。若是虛名,不得實惠,我也不受這些辛苦
了。老弟要試姑娘的詩才,這是斯文事體,??不得。待我就去苦求一詩,何如?」

  那巫良聽了大喜道:「若得姑娘做得一首好詩,我們見他一字,情願每人吃三大杯
酒。敢不吃者,拳頭為例。」就在船板上一拳,幾乎將船板打通。宋脫天連忙陪笑道:
「姑娘做詩倒不打緊。只是做詩,須要有題目,方好做倒。只怕眾兄弟沒甚法兒折造題
目。」眾無賴說道:「是呀,是呀。無題目怎做文章?這叫做無米之炊了。我們大家須
拿出精神來,細想一個好題目去考他,方使他不笑我們村俗。」

  眾人拿著酒碗,想了半晌,再想不出。忽一個無賴走到船頭上去小解,忽看見彎彎
新月,遂拍手大叫道:「有了,有了!」宋脫天連忙問道:「你有了甚麼題目?」那無
賴因手指著道:「即此新月為題,豈不妙哉!」眾人聽見大喜道:「妙極,妙極!」宋
脫天即忙走入艙中,將欲開言,容姑久已聽得明白。若不應他,恐這些酗酒惡人就有不
測之禍。因說道:「新月之詩,我已做就。你可叫他們側著耳朵細聽。待我念來。」宋
脫天忙出艙,說與眾人。早聽得容姑在艙中低低念道:

  第一首:
  新月既如眉,奈何不隨眼。
  多應不忍看,甘心自孤展。
  第二首:
  新月既如梳,奈何不鋪鬢。
  亂雲梳不通,誰寄香奩信。
  第三首:
  新月既如鉤,奈何不牽掛。
  曲曲又彎彎,怎說團圓話。

  容姑將新月詩念完,眾人俱伸頭縮腦,假作知音。聽見容姑念得一字字、一句句
,清清朗朗。遂一齊拍手稱贊道:「果然姑娘有此大才。且莫說他做的滋味,只念的
聲音嬌嬌滴滴,比鶯燕還妙三分。果然話不虛傳!」宋脫天道:「姑娘詩已做了,你
們的酒卻如何?」眾無賴道:「有甚如何?男子漢大丈夫,說過的話,便醉死也說不
得。」遂篩起大碗來,你一碗、我一碗,吃個不住。又篩了送與宋脫天,道:「你有
此大造化,還不吃酒!」宋脫天快活之極,盡興而飲。只吃得個個爛醉如泥,西歪東
倒,竟不知人事矣!此時已是更餘。

  卻說容姑一被劫上船,就想道:「我既被這些強賊劫來,料難脫虎口。今雖虧年
小無恙,後來大了,終必遭傷。與其到底遭傷,又不如今日一死,倒也乾淨。」遂每
每打帳投水。忽想起父母來,又不禁失聲大慟。轉一念道:「我差矣。我常見古來奇
女子,遭逢不偶,偏能在患難流離之際,而遠害全身。故稱之為奇。若臨難惟拚一死
,則何奇之有?況這一班賊徒,皆庸下之流,料無大害。莫若悅他相機而動。」

  不期此日,這班賊徒貪酒無謀之態,恰恰落在眼中。遂暗笑道:「這班強賊,沉
酣酩酊,雖生如死。又毫不提防,此時不走,更待何時!倘邀天幸,乘此遁去,得遇
仁人,告其苦情,送我回鄉。亦未可知也。」主意已定,遂將衣服拴好,悄悄推開艙
門一看,眾賊俱鼾呼如雷。又喜這船離岸不遠,容姑遂輕輕走出船來,將身往岸上一
跳。到了岸上,眾人全不知覺。遂不顧生死,沿著河邊往前亂走。

  正行之間,忽聽見遠遠一隻官船吹打而來,看看漸近,容姑正要躲避,怎奈岸高
灘闊,無處躲閃,只得立在河邊。不一時官船將近,船上許多水手站立。此時還有些
殘月光照著影影,河邊立著一人,眾人說道:「此時黑夜,此處人家又遠,為何還有
人立在河邊?定然是投河短見的了。」眾人忙叫道:「岸上的人莫非是投河的嗎!」

  容姑也不回答,只嗚嗚而哭。眾人見哭,越認真是了。自說道:「救人一命,也
是陰騭。」又因大船不能攏岸,就上了腳船,一氣棹來。近前一看,卻是一個十來的
小女子。眾人因驚問道:「你有何冤屈,而生此短見?莫非是晚母傷殘,仇人陷害?
若果有冤枉,我領你見了老爺,求老爺替你伸冤。」容姑只是哭泣,哽咽不能出聲。

  眾人見他哭得苦楚,又見他年小,甚是憐他。又說道:「此女畢竟心中有大冤大
苦之事,不便向人明言。我們可做好事,救他上船,勝似燒香念佛。」遂大家攙扶他
上了小船,又上了大船。此時老爺、夫人俱已睡熟,不便傳稟,遂將容姑送入後艄。

艄婆見他生得清秀,知他是好人家兒女,遂叫他吃了些晚飯,就引他在艄中睡了。官
船連夜而行不題。

  卻說這些無賴直睡到天色大明,方才起來收拾,打帳開船。宋脫天在艙口一張,
只見艙內空空,只剩得一?被臥,那裡有個人影兒在內!宋脫天著了一嚇,魂魄俱無
。忙大叫道:「姑娘在那裡去了?」急走到艄上一看,也是空的。不覺大哭起來道:
「不好了!多應是投水死了,我為他擔了多少干係,費了多少心機,用了無數瞎錢,
只指望偕老夫妻。誰知你懷恨死了!」眾無賴認作死了,大家解勸。宋脫天連忙叫人
各處打撈,竟無蹤跡。亂之不已,只得罷了。依舊回去不題。

  卻說容姑,在官船艄上睡了一夜,你道這官是誰?原來是杭州知府,姓鳳名儀,
在杭州行取進京,路過嘉興。因天晚住船宿了,次早起來,因還在浙境中,尚有相知
的官府迎送,鳳儀酬應了半日。直到午後方閒。家人看見老爺、夫人閒坐艙中,上前
稟道:「小人於昨夜河邊,救得一個要投水的小女子在船,稟知老爺。」鳳儀道:「
一個小女子怎麼投水?可喚來見我。」家人即去喚那小女子進艙。

  容姑走入,立在旁邊。鳳儀見這女子年雖尚幼,卻生得眉妍目秀,楚楚可人。因
問道:「你小小年紀,為何行此短見?可細細說明,我老爺為汝解紛。」容姑聽見問
他,只得朝上跪下,垂淚說道:「難女今年才十一歲,父親止生難女一人。只因粗知
文墨,致人妄想牽絲。又因父親選婚過慎,拒聘太嚴,強暴自知無分,遂謀劫奪。一
旦陷身虎穴,與死為鄰。昨幸筆墨有靈,寬鬆一線,又借糟丘大力,縛定群凶,故得
逃死河乾。以希仁者之援。又幸投生台下,細述奸人之惡。既蒙救拔,仁已不磨。倘
得還鄉,則恩同再造矣。」

  鳳儀見他說話次序,體態安徐,滿心歡喜。因叫他立起來,笑問道:「你說粗知
文墨,雖也是句大話,卻還是泛說。這也罷了。你又說筆墨有靈,寬鬆一線,這卻是
鑿鑿之言,必有所謂。你可細細說與我聽。」容姑道:「賤女被群盜劫在船中,拘束
甚緊。昨因叫賤女做《新月詩》,賤女隨口即長吟三絕,群賤雖不知詩,見賤女信口
即吟,驚以為奇,遂驚喜而縱飲,不復緊防。故賤女得逃生至此。所以說個筆墨有靈
,寬鬆一線。」鳳儀道:「果然如此嗎?」容姑道:「大人前怎敢說謊。」鳳儀道:
「你既不說謊,可將《新月詩》念與我聽。」

  容姑遂將前三詩,鏗鏗鏘鏘的又念了一遍。鳳儀聽了,又驚又喜,因說道:「此
三詩雖詠新月,卻隱隱寓落難之情,大得風人之旨。你小小女兒若果能詠此,豈不竟
是一個才女子了?我還不信。」容姑道:「老大人若不信,請自出一題,試試難女。
則真假立辨矣。」鳳儀大喜道:「《旗亭雙鬟》一歌,便流傳作千秋佳話。我今出一
詩題,你若果能草草成篇,則千秋佳話又在旗亭之上矣。」

  因叫家人取過文房四寶來,親寫一個詩題在上,付與女子道:「你良家女子,譬
如花絮。今被奸人劫奪,而飄零於此,就與飛花相似。我甚憐你,故就以《飛花》二
字與你做題目,你不可驚惶,慢慢做來我看。若做得略有可觀,我自為你有處。」

  容姑接得詩題在手,取過文房四寶,也不謙不讓,竟信筆題了一首五言律詩,雙
手呈上。鳳儀見他提筆就寫,也不思索,就象做現成的一般,正驚訝不定,只見早已做
完送上,不禁大喜以為奇。因接了忙忙展開一看,只見上寫著:
      飛花
  原占枝頭上,今憐西復東。
  眼迷新幾席,腸斷舊簾櫳。
  陣陣空香細,飄飄虛影紅。
  既遭逢不偶,何苦費春工。

  鳳儀看完大驚,大喜道:「原來果是一個才女!怎麼這小年紀,有此靈慧之心,真
才女也!老夫失眼了。」忙叫他坐下。容姑道:「難女流落至此,得蒙老爺不加呵責,
已出萬幸,豈敢妄僭竊於天地父母之前。」鳳儀笑道:「孤已可憐,難尤當恤。況才不
易生,豈可以世情而屈人?你可坐下,我還有話商量。」容姑只得領命坐下。

  鳳儀因對夫人說道:「我觀此女德性溫閒,才情超古。我甚愛他,況我與你年將半
百,膝下無人,我欲繼此女在膝下,待他長成,贅個佳婿,娛娛晚景,破破寂寞,也強
似孤孤獨獨。不知夫人意下以為何如?」王夫人道:「我也正有此意。老爺所見不差。
」鳳儀大喜,便對容姑說道:「我與夫人商量的話,你聽見嗎?」容姑道:「老爺、夫
人天高地厚之心,亦已聽得明白在此。」鳳儀道:「你既聽見,你肯屈意如此行嗎?」

  容姑此時雖思父母,然身在難中,如何十分由得自己?因說道:「難女自分九死,
今得不死者,皆大人與夫人救拔之恩。已感激不盡,再欲撫之膝下,又過於重生矣。孩
兒雖不孝,敢不晨昏定省,以申銜結!」鳳儀同夫人聽了,滿心歡喜道:「你既樂從,
可即此拜認。」容姑隨即倒身拜了八拜。鳳儀同夫人受了四拜,還了四揖。

  拜畢,容姑因說道:「以小家充作大家,定多不肖。今後若有過愆,望父母大人訓
誨。」鳳儀同夫人大喜,又替他起個名兒,叫做彩文。遂吩咐家人僕婦侍女,齊來拜見
小姐,以後俱稱為彩文小姐。王夫人隨帶他到房艙中去,與他收拾。又取出許多綾羅衣
服,與他更換。容姑一時從地下又到天上。正是:
  阱拘舟穴多應死,逃到河乾尚未生。
  一旦忽然金玉裹,教人何處問君平?

  鳳儀、王夫人自有了彩文,在船中便終日與他消遣。遇著好風景,或是叫他吟詩,
得了好佳句。或是叫他做對。小姐有時高興,或撫一曲瑤琴,小姐一時技癢,或畫兩幅
山水。鳳儀與夫人或聽聽或看看,頗不寂寞。因而愛彩文小姐如寶。在路上凡有名勝之
地,必迂道帶他去玩耍。故耽耽擱擱,走了許久,方才到得臨清家裡。家中大小人役俱
來磕頭,拜見老爺、夫人、小姐鳳儀。一一吩咐停當,早有親戚朋友,聞知鳳儀回來,
俱來拜望。不期收留昌谷做兒子的唐希堯,就是他的表弟,也來拜望過了。

  到了次日,只得就去答拜唐希堯。接見過,即便留酒。飲酒中間,又使兒子唐昌出
來拜見。見過,就叫他也坐在席旁。鳳儀看見唐昌生得清俊非常,便定著兩隻眼睛只管
細看。唐希堯因笑道:「老表兄注目於姪兒,何也?」鳳儀道:「別來不久,老表弟便
有此佳兒,令人不解。」唐希堯道:「有甚難解?老表兄豈不聞知醫能廣嗣乎?」鳳儀
笑道:「知醫廣嗣,亦或有之。未聞經年即生之者速若此耶。此中定有一個扶生快長之
良方,不肯傳人。這個良方,愚表兄也用過了,但不知吃的是誰家的妙藥。」

  唐希堯聽了,大笑道:「這個良方妙藥,若表兄既也用過吃過,料想瞞不過兄。只
得要實說了。」遂將過繼之事,細細說了一遍。鳳儀遂也將繼女之事,細細說了一遍。
說罷二人俱大笑不已。鳳儀因又問道:「表姪丰姿穎秀,不知今讀何書?」唐希堯道:
「且喜此子資性過人,見書就讀。但不知通與不通。老表兄不妨考他一考。」

  鳳儀遂將詩書、道理盤駁於他,不期唐昌對答如流,娓娓不休。鳳儀聽了,不覺駭
然道:「大奇,大奇!」因又問道:「賢表姪既如此聰明,不知可曾學過做詩?」唐昌
道:「不學詩無以言。小姪胡亂也做兩首。」鳳儀道:「既能做詩,我就考你一考。前
日你表妹初到我家時,也說曉得做詩。我憐他嬌小,又飄泊而來,因出了一個《飛花》
的題目,叫他做詩。他果有幾分才情,提起筆來就做了一首。又風雅又感慨,大有可觀
。賢表姪既英英自負,可能和他一首嗎?」唐昌道:「敢求表妹的前題一觀。」

  鳳儀因討紙筆寫出與他,唐昌接了一看,又驚又喜道:「原來表妹是個才女。雖抱
慚不敢續貂,然愛慕不能已,只得要出丑了。正和涉嫌,只好鴛鴦和了。」因提起筆來
,從從容容和了一首,送與鳳儀。鳳儀接了一看,只見上寫的是:
  在樹得春巧,離枝春更工。
  想簪雲髻美,不點水唇紅。
  雨細窺鄰壁,風輕入遠櫳。
  休嗟飄泊意,大聖也流東。

  鳳儀看了一遍,又看一遍,不覺喜動顏色道:「好詩,好詩!怎做得這等風流香俊
,與原詩不相上下!」因對著唐希堯道:「此子不凡。異日功名,還在老夫之上。真吾
弟之福也!」唐希堯聽了,歡喜不盡。因盡歡勸飲,飲到沉酣,方才別過。

  鳳儀到家,夫人小姐接著,鳳儀就對小姐說道:「你前日題的這首《飛花詩》,我
自以為獨創了。不期你唐家的表兄唐昌,又鴛鴦韻和了一首在此。又香豔又風雅,似不
在你之下,你可拿去一看,以為何如?」遂在袖中取出,遞與彩文。彩文接來一看,不
禁驚喜道:「此詩詞中寓意,言外弄情,大得風人之旨。三復兩詩,直覺孩兒瞠乎後矣
。」自此之後,彩文心上就落了一個唐昌的影子,且按下不題。

  卻說鳳儀在家又住了數日,恐違欽限,只得別了夫人、小姐,連夜進京復命去了。
只因這一去,有分教:

  杳杳冥冥,幽幽悄悄。
  不知後來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

第五回     秀才軍出奇計一時遭際 兒女情再題詩對面勾挑


 
  詞云:
  面剝皮消,身枯力憊,胸中才學應還在。有時言聽計相從,匹夫往往遭封拜。性自
生情,美誰不愛,秋波緊緊連眉黛。不須撮合不須排,做來都是風流態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調《踏莎行》
  鳳儀進京且按下不題。卻說昌全同了杜氏,隨著差人一路曉行夜住,到了燕京,又
出潼關,受盡了萬千辛苦,歷盡了無限風霜,過了許多日月,方才到得邊塞。差人尋個
客店住下,就打帳次日到帥府去投到。因對昌全說道:「明日要投到了,凡事你須早早
打點。若不打點停當,明日就要吃苦。」

  昌全聽說心慌,只得備下一副厚禮,尋人通進。然後次日同了差人投到。總兵周重
文,果然心照,看了來文,就便批准。又給了回文,因說道:「既是來軍路上受傷,不
便行責,且填冊編入隊中。若後日有功准贖。」昌全忙磕頭謝了出來,少不得備酒請請
隊伍中這些弟兄。又隔了兩日,解差相別自回去了不題。

  卻說這隊中人,見昌全原係秀才,是個斯文人,便不十分難為他。凡有書寫之事,
俱是昌全出力效勞。若是昌全有甚粗重之事,眾人也盡來幫他。故此昌全與杜氏倒也相
安,還不吃苦。不覺過了年餘,各營中兵丁皆知昌全會寫,或是告假,或是告病,或是
請糧,或是請給衣甲,各樣手本皆來求昌全書寫。寫法又端楷,文法又清白,這總兵周
重文凡見了,以為情理允合,又不礙法,無不准行。因暗想道:「軍營中這些蠢健兒,
字多不識。不知這些手本,都是甚人寫的?每欲差人訪問,又因軍事縈心,每每混過了
。」

  忽一日,有個兵丁吃多了,酒醉得狂橫起來,逢人便打,遇物便搶。有人稟知總兵
周重文,遂傳令叫次早綁了拿來。這兵丁半夜酒醒,知道將主拿他,嚇得魂不附體。心
下想道:「將主最惱酗酒、撒潑,這拿去莫說砍頭,就捆打也是個死。」因知昌全寫的
手本好,遂連夜來見昌全,要求他寫個手本開豁、開豁。

  昌全因問道:「你家中有老母否?」兵丁道:「已死久了,一向孤身,只到數日前
,方才討得一個妻子。」昌全道:「可曾請受妻糧?」兵丁道:「尚不曾。」昌全道:
「既如此,便有生機了。」因寫了一個手本與他,又吩咐他道:「你只說窮軍壯年無子
,恐絕了宗祀。昨幸討了一名軍妻,只為生子有望,宗支不絕,心下歡喜,多吃了兩杯
。一時醉渾了,犯了老爺之禁。醒來追悔不及,自應甘死,但求老爺天恩,寬限幾日,
容犯軍遣去了妻子,燒化了祖宗牌位,再來領死,就是老爺法外之恩了。」

  那兵丁記熟了,到次日,牢子綁了來見總爺。周重文一見,就大怒罵道:「好大膽
的奴才!本鎮一向酗酒有禁,你怎敢故犯?不殺不威。」叫刀斧手伺候。兵丁慌忙稟道
:「小人有個下情,求老爺尊目觀看。」一面牢子就替他將手本呈上,他一面就將昌全
吩咐的言語哀哀哭稟。周重文耳朵裡聽了,已有三分動情。再將手本一看,只見上寫道
:
  為懇恩寬法緩死事:

  窮軍上孤下獨久矣,昨廣老爺聿來胥宇之恩,新娶一名軍妻,以為內助得人,添丁
有望,一時快心,多飲狂樂,遂舞蹈不知誤犯老爺之禁。悔之無及,死復何辭。但以喜
招愆,不勝痛恨。求生得死,情實可憐。惟求天恩暫寬死限,容窮軍先安妥三日之妻,
然後受一刀之苦。則感恩法外矣。不勝哀鳴之至。

  周重文看完,惻然半晌,方問道:「你新娶婦,果是真嗎?」兵丁道:「合營皆知
,怎敢說謊。」周重文道:「既係新娶貪飲,情猶可恕。饒你這一次,若再犯酗,定然
不饒。可放了綁。」兵丁被放,叩頭不已。周重文道:「罪便饒你,你可實說,這個手
本是誰人替你寫的?」兵丁道:「是央昌全寫的。」周重文又問道:「這昌全可就是去
年奉旨,松江府華亭縣勾來的那個軍犯嗎?」兵丁道:「正是他。」

  周重文聽說,即放去兵丁,隨著人去叫昌全。不一時昌全叫到,周重文因問道:「
你到軍中,本鎮並未曾審問你的來歷。你今日可細細說明,本鎮便好量才任事。」昌全
見問,只得叩頭稟道:「犯軍自幼讀書,已入泮宮。只因祖係軍籍,未曾除名。故蒙明
旨勾來,充實邊庭。因此得在老爺軍前效走狗之勞。」

  周重文聽了,歎息道:「原來你是個文人出身,故寫得這些手本,入情合理。本鎮
素重斯文,怎麼將你來作踐?你從今以後,可隨在本鎮左右,料理文籍。不必又去隨行
逐隊了。」昌全連忙拜謝。自此昌全遂日日在內衙料理這些文冊,並一應來往的書柬四
六,俱是昌全作稿,周重文見他文理清雋,甚是喜歡。向日這些同班的朋友,見本官重
他,都來奉承。昌全俱不在意,只是小心奉公守法而已。

  忽一日,報關外緊急,別鎮守將,俱紛紛戰敗。周重文見報,未免驚慌。欲要救應
,又一時無良策、良謀;欲不救援,又恐朝廷責其觀望不前之罪。便悶悶不悅。昌全揣
知其意,即乘便獻一策道:「今敵人遠來,又連連殺敗各鎮。定然驕橫侵犯。今老爺若
領兵去救,不須與他明戰,只消伏兵在亂石林後,伺他兵過,從中衝出,使他首尾不能
相顧,便自然大勝。」

  周重文聽了大喜,因悄悄領了人馬,伏在亂石林後。果然敵兵乘勝而來,並不提防
。忽被周重文伏兵衝出,殺得他七斷八續,十損八九,連夜逃去。周重文成了大功,不
勝之喜,一面報捷,一面收兵回鎮,一面就治酒請昌全酬勞。昌全再三推辭道:「下屬
以垂死之身,得恩主大人垂宥,使得立身幕下,以備顧問。雖粉骨碎身,亦難報高厚於
萬一。些小效命,何敢言勞,要恩主賞飲。」周重文道:「軍中職位,從無一定。只要
論功升賞。今兄出此奇計,樹威制勝,使敵人喪膽。雖邀皇上赫濯之靈,實吾兄之妙策
而成也。本鎮焉肯奪兄之功,以為己功,而為妨賢病國之人乎?今得此大捷,本鎮敘功
表中,已將兄名字進呈聖覽矣。不久命下,自有進身之地,豈可仍執前件?」

  昌全見周重文言辭侃侃,絕無虛意,只得謝了,就侍飲於席旁。彼此一問一答,殊
覺歡然。不久果然命下,昌全實授周重文軍中參謀之職。周重文不冒功閉賢,真心為國
,連進三級。周重文、昌全謝恩畢,昌全就再三拜謝周重文提拔之功。周重文就將衙內
一半樓房與昌全居住。昌全遂將杜氏接進衙中一同住了。自此昌全出入騎馬,衙役跟隨
,一時富貴起來。在邊庭料理,且按下不題。正是

  勾軍只道邊庭死,誰料書生反立功。
  到此方知天有命,不須苦苦算窮通。

  卻說鳳儀進京去後,王夫人在家料理。一向是自家獨處,故覺淒涼。今有了彩文小
姐做女兒,陪伴有人,頗不寂寞。況且彩文小姐心性乖巧,一味孝順,故事事皆投著母
親之意。王夫人待他勝如嫡親。

  忽一日,唐希堯走到鳳家,來問候王夫人道:「表兄進京,曾有家書來嗎?」王夫
人道:「老爺進京前有書來,說他已升職御史了。」唐希堯道:「如此可喜可賀。前日
老表嫂榮歸,又聞得添了一位賢表姪女,美而多才。愚弟婦急要接去一會,我恐怕老表
嫂初到家,未免要料理諸事,故遲到今日。愚弟婦催不過,故擇了明日,特來奉屈過
舍,以敘親親之誼。」王夫人道:「我也久不會嬸嬸,正有此念。只因有事耽擱,故不
曾來得。今老爺在京做官,只怕將來還要接我進京。若接進京去,一發難得會面了。嬸
嬸既明日接我,我明日准來。又聞嬸嬸立了一位賢表姪,甚是清秀,也要來看看。」說
定,唐希堯就去了。

  到了次日,王夫人果同了彩文小姐,兩乘轎子逕到唐家。趙氏連忙接入,相見過,
彼此問慰一番。趙氏又將彩文小姐細看,道:「原來表姪女如此秀美,果然是個有才的
淑女了。」即命備酒款待。王夫人因問表姪怎麼不見,趙氏道:「在學中。」因連忙叫
人去接了唐昌來,拜見王夫人,又與彩文小姐相見了。王夫人看見唐昌果然生得清秀可
愛,遂問道:「姪兒今年幾歲了?」趙氏答道:「十一歲了。」王夫人道:「原來與你
姪女同年。」

  說罷,即便入席,小姐坐在母親身邊,唐昌坐在趙氏身邊。各各飲酒。唐昌見鳳小
姐生得甚美,黑髮垂肩,一種秀色鮮妍,只覺與尋常的女子不同,不住的偷看。欲要同
他說話,無奈面生不便啟齒。心中只是劈劈的亂跳。看到會心之際,一會兒面紅耳赤,
渾身沒法起來。因暗暗想道:「怎鳳家妹子生得這樣標緻?書中稱說美人,想亦不過如
此。我若能與他結為夫婦,豈非是郎才女貌,一對良緣也?」

  這彩文小姐被他看不過,只得低頭別視。及唐昌不去看他,他又細細偷窺,也暗暗
稱羨道:「好個俊俏兒郎。若穿了女衣裝束起來,豈非是個絕色女子?今看他雙目的的
,十指尖尖,更有一種溫柔在流盼之間,令人心醉。若我異日得有此美丈夫,方不負我
之才也。」二人看了半晌,彼此俱生眷愛之情。

  王夫人與趙氏見這兩個姪兒、姪女彼此貪歡,還只認他們是孩子家,沒甚深意。趙
氏稱贊鳳小姐不住口,王夫人也稱揚唐昌不絕聲。大家交替歡喜。王夫人忽又對趙氏笑
著說道:「嬸嬸你看他們兩個,好象一對玉人。若使配為夫婦,真個十全。等他們大了
,老爺回家與他說知,爰親做親,到也是一件快事。」趙氏道:「若得夫人如此,你姪
兒之大幸也。」

  唐昌忽聽見伯母肯許鳳小姐與他聯姻,不勝歡喜,遂忙忙立起身來走到王夫人面前,
深深作了一個揖道:「多謝伯母。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。」王夫人看見,不禁大笑起來
道:「這孩子好個涎臉。」因攙他的手兒說道:「你放心,日後我自有處。」因又說道
:「聞得你詩才甚高,當日曾做《飛花詩》,我不曾看見。你果有才,何不與你妹子,
大家再做一首,與我看看?等我看明白,你們二人那個的才高,也好議親。」

  唐昌聽見王夫人要他做詩,正滿肚皮有逞才之念無處發洩,恰恰逗著,喜得滿身奇
癢,歡喜之極。因說道:「前見妹妹的《飛花詩》,字字風雅,筆筆香豔。本不該出丑
奉和,因鳳伯伯再三循誘,只得抱慚和了。今伯母有命,又安敢推辭。但思兩人各做,
未免情意不相屬。不如我同賢妹,仍將《飛花》作題,聯吟一首,前後顧盼,更覺親切
。不知賢妹以為何如?」

  彩文小姐也正要逞才,又要借此當面試試唐昌的學問才情是真是假。便歡歡喜喜的
說道:「聯句甚好,請哥哥起韻,小妹繼之。」唐昌道:「賢妹是客,愚兄焉敢佔先?
」王夫人道:「不論客,只論長幼。你們可快做來。」唐昌只得說道:「妹妹恕我佔先
了。」遂口吟一句道:
  風細細,雨絲絲,[唐昌]斷送紅香辭故枝。
  高下逞顏疑作畫,[彩文]東西飄想似尋詩。
  吹回東閣嬌無力,[唐昌]舞傍簷前弱不支。
  點綴多端原故態,[彩文]悠揚不盡是新恣。
  低窺妝鏡癡男子,[唐昌]偷傍書幃俏女兒。
  寧可漫天飄絳雪,[彩文]不教滿地散胭脂。
  暗催春去春偏戀,[唐昌]常伴蜂忙蜂不知。
  錯怪五更成恨處,[彩文]忽驚萬點正愁時。
  若能湊作空中錦,[唐昌]不負天工撮弄奇。[彩文]

  不一時做完,兩人相視而笑。王夫人見他二人一對一答,不待思索而成。滿心歡喜
道:「真是一對才子佳人也!」唐昌與小姐彼此說說笑笑。席完,夫人同了小姐在趙氏
房中歇了。唐昌自同父親在書房同宿。這唐昌真是小孩子家,春心初動,一夜無眠。

  次早即走入母親房中,推說問安。看見小姐正在臨鏡梳妝,他也走至妝前,叫母親
替他梳頭,去彩文小姐不遠。只見一陣陣的嬌香侵鼻,因目視小姐,假意說道:「賢妹
曾記得毛詩中:『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求之不得,展轉反側。』之句乎?」小姐聽了
微笑道:「這倒記不得。只記得:『既見君子,不我遐棄。之子於歸,宜其家人。』」

  二人親親挑逗,兩個母親那裡得知?只道他們談論書中的古典,一毫也不防嫌,遂
由他兄妹二人說說笑笑。唐昌恐當面錯過,隨踅身到書房中,取出一幅白綾,題了一詞
在上,籠入袖中。乘母親與王夫人不在面前,遂悄悄送與小姐。小姐接來一看,卻是一
首詞兒在上。因暗讀道:
  心急急,眼巴巴,咫尺渾如天一涯。
  試問玉人情與性,不知可肯傍蒹葭?

                 右調《長相思》
  彩文看罷,微笑道:「吾兄可謂太多情矣。」遂也取了一柄金扇,一面畫了山水松
竹,一面也和詞一首,送與唐昌。唐昌一看,只見這詞道:
  巴思蜀,蜀思巴,漫道無涯卻有涯。
  待得兩心春一透,自然六管忽飛葭。

                 右調《長相思》
  唐昌看罷,不勝大喜道:「原來賢妹不獨能詩,又精於畫。畫中山長水長,鬆貞竹
茂,寓意實深。愚兄中心藏之,何日忘之!」小姐道:「兒女之情,一時呈露。吾兄不
可浪泄,須終身以之。」唐昌道:「賢妹既垂憐若此,何不夜間乘便,月下訂盟,何
如?」小姐道:「如此亦好。」二人正說不了,忽王夫人走到,遂不敢多言,支吾開去。

  到了夜間,果然二人乘母親說話深濃之際,悄悄攜手到後庭中無人之處,同跪拜訂盟
。盟完起來,唐昌即欲挨近小姐,漸漸昵狎。小姐正色推開道:「哥哥不可輕薄。後自有
時也。」忽聞犬吠,恐怕有人走來,即忙回房。唐昌歡喜無限而寢。次日王夫人同小姐辭
別趙氏歸家,唐昌親自送去,王夫人又留他住了兩日,方才回來。自此唐昌常常來看彩文
小姐不題。

  卻說端居與李氏,自從失了女兒,便終日哭泣,央人各處緝訪。時常去求知縣追比捕
人,只落得音信杳無。一年之後,只索罷了。夫妻二人甚是無聊。

  又過了一二年,這年端居正該他舉貢例,當進京候選。他也興致索然,功名無念。當
不得這些朋友、親戚再三相勸,端居忽又想道:「我正要尋訪女兒,何不借此進京,一路
訪問,或者天有可憐,訪得影響,也不可知。」主意定了,遂收拾了些盤纏,打點進京。
只因這一進京,有分教:
  不見佳人,翻逢才婿。

  不知後事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
第六回     言情說義花下訂盟 遭惡逢恩途中過繼


 
  詞云:
  才美豈容他見面,見面相親,他定多留戀。不是眉尖送花卉,也應眼角飛鶯燕。只道
逢仇遭作踐,不料恩星,恰又行方便。始知天地實無私,都是成全好姻眷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調《蝶戀花》
  話說端居,這一年挨著他該正貢。他雖無意功名,安心罷了,當不得親友再三勸勉,
也就動了一個癡想。暗自算道:「京師聚處,或者借此尋著女兒,也不可知。」只得收拾
盤纏行李,又見昌儉閒著,就要帶他路上去服侍。昌儉也思量進京訪訪家主的消息,欣然
允諾。因揀了個日子,出門長行不題。

  卻說鳳儀在京,做了御史,他便敢作敢為,不避權奸。人俱畏憚。他因京中獨居不便
,遂差家人來接夫人、小姐到京。不一日,家人到了家中,見了夫人、小姐,將書呈上,
說知來意。夫人、小姐歡喜無限,遂一面將家事料理,俱付一老家人照管,又一面報知唐
希堯。唐希堯聞知王夫人與小姐有此遠行,知留不住,遂同趙氏、唐昌備酒,到鳳家餞別
。夫人接見,甚是歡喜。

  唐昌見了小姐,面雖喜歡,而兩人心事,殊覺不樂。在母親面前不便說話,假托說園
中芍藥盛開,同了去看。到了園中,那裡有心看花?但坐於花下偎偎倚倚。唐昌因說道:
「芳容咫尺,無計相親。情已不堪,忽言遠別。人去天涯,誰傳音信?惟有死而已。不識
賢妹何以教我?」小姐道:「哥哥所慮,正妹妹之所愁。然而無可奈何。所幸者,母親愛
爾甚深,前言諒非虛謬。哥哥只宜安心靜俟,萬勿露出私情,為父母所薄。小妹同母親進
京,倘一有機緣,必圖速報。」唐昌道:「令堂與妹心,心真意實,雖無變更,但恐此去
,日遠日疏。倘老伯宦途交廣,設更有得意之人,知妹妹之賢,或以情求,或以勢浼,冰
人力大,月老才強。一旦得於高才捷足,豈不令守株待兔之人失望乎?」

  小姐聽了,不禁變色道:「哥哥何見之淺也!寧不知:『我心匪石,不可轉也。』豈
以前日盟言為兒戲乎?父母垂憐甚深,諒亦必無此事。設如兄言,到那水盡山窮,小妹以
死殉兄,決不偷生,以辜兄望!」言訖,詞色俱厲。唐昌見了,連忙說道:「此愚兄之過
慮也。聞賢妹冰鐵之言,不勝抱愧。從此以後,謹當靜俟,以待好音。前言唐突,乞賢妹
恕之。」小姐道:「惟兄情深,故有此遠慮。何足為怪?這且勿論,但據小妹看來,婚姻
事每每與功名相近。哥哥既有此才情,何不專心舉業,以圖上進?況且今正在試期,倘青
雲起於足下,則婚姻自在掌中。望賢兄努力為幸。」

  唐昌聽了,不勝感激。因致謝道:「賢妹如此諄諄,愚兄雖譾劣,敢不努力功名,以
慰賢妹之望?」此時亭子上有現成紙筆,因取了題詩一首道:
  細向蛾眉視,盈盈未十三。
  有思皆慧想,無語不奇談。
  淑性高千古,貞心過二南。
  若非金紫傍,顧影也多慚。

  小姐看了,見唐昌詩句清新,不禁感切。即依原韻,也和題一首。道:
  撩鬢雖雙影,一心無二三。
  柔情和夢守,密語托詩談。
  駿馬須馳北,癡梅只放南。
  相逢重出此,方信兩無慚。

  唐昌見他才情敏絕,不露半點輕浮,已羨慕無窮。又見他殷殷勸勉,矢志相從,不勝感
激。道:「賢妹情如潭水,味似醇醪。令愚兄未飲已先心醉。」一面說,一面早心蕩神逸,
不能自主。欲要貼身親近,無奈心頭一如小鹿亂撞,惟雙目呆視小姐。小姐見他如此,因說
道:「哥哥何深情如此?豈不聞血氣未定之戒?況今已定盟,遲歸有日。若將河洲寤寐,作
桑間濮上之求,小妹深不取也。」

  唐昌聽了,如夢方覺。連聲道:「賢妹之言,真字字珠玉,敢不佩從!」因將所題二詩
,彼此交贈,收留以作日後相逢之驗。二人在園又坐了半晌,見有人來,方才回房。幸得王
夫人又愛姪兒,又愛女兒,見他俱在幼年,故隨他二人在園中看花耍子,一毫不疑。那曉得
他二人如此定盟設誓?正是:
  男女從來存大欲,況於才美復多情。
  一朝言別花陰下,安免相看感慕生。

  又過了兩日,王夫人將家事料理已完,即日治裝起身。唐希堯趙氏都來送別,惟唐昌與
彩文二人,到了臨別之時,不能一語。惟神情慘澹,各將手暗暗指心而已。不多時,王夫人
同小姐起身,帶了僕從,一齊望北而去。唐昌與父母方才歸家,一時癡癡想念,若有所失。
然亦無可奈何。正是:
  再遇知何日,生離正此時。
  便教如鐵石,那得不相思。

  卻說端居帶領昌儉服侍,二人在路,水陸兼行,不只一日,到了京中。此時天下貢生皆
集,選期又早,端居只得隨眾守候。及到了選期,人多缺少,又被這些營為鑽刺之人謀為去
了。端居一個窮儒,又不善鑽刺,又無力營為,一時選不著,只得在京守候。又守了半年,
方選了臨江府新喻縣儒學教諭。不日領了文憑,方出京而來。

  卻說唐昌別了鳳小姐,雖然坐在書房中,然思思念念,如失了珍寶的一般,終日無情無
緒,茶飯懶吃,書史無心,只默坐在書房中,無聊無賴。忽值宗師行牌到縣,縣官即出了告
示,著童生到縣赴考。唐希堯見了,即走入書房,說道:「宗師不久快臨,縣官傳諭,童生
赴考。你可打點去考一番,雖不能即進,亦可增光。」唐昌聽了笑道:「父親大人怎說得如
此煩難?孩兒不試則已,試者功名二字,若在囊中,何足為奇!」唐希堯道:「但願你有志
竟成方妙。」

  唐昌暗想起鳳小姐勸勉之言,因想道:「我倘能僥倖成名,進京去見他一面,就容易了
。再求父親一書,明明求婚去見,伯母於中贊襄撮合,不怕鳳老伯不肯。」遂打點精神,到
了縣考之日,唐希堯帶了唐昌,送至學門。唐昌隨眾進去,題目到手,不待思索,信筆直掃
。不到日中,兩篇文字已完。交卷出來,父母見他回家甚早,喜歡不過。隔不得數日,縣中
出案,第一名就是唐昌。

  又過月餘府考,唐昌進去,亦如拾芥,又取了第一名。唐希堯甚是得意。早哄傳了滿城
中。俱稱羨唐家的兒子大有才學。府縣俱取第一。明日宗師處自然穩穩的一個秀才了。一時
傳開,早動了一個忌才愛財的小人。你道是誰?原來是唐希堯的族中姪兒唐涂。他讀書不成
,專一結交衙役,生有二子。見唐希堯家事豐饒,並無子女,他每每央人,要將第二個兒子
過繼與唐希堯為子,實要圖其產業。唐希堯因見他行事不端,不肯繼他。又忽見唐希堯繼了
唐昌為子,心中大怒,屢屢設法算計唐希堯與唐昌。因見鳳儀回家一番,鎮壓住了,不便弄
手腳。又料想唐昌後來大了,也不是我的對手。等得叔子死了,這份家事少不得還是我的。
料想這個外姓的人承受不去。故一向含忍不發。

  今忽然聽見唐昌進考,他還道是叔子要虛裝體面而已。不期縣中取了第一,府中也是第
一,遂哄動了合縣。衙門之人俱恭喜唐涂道:「令弟是個才子,將來穩穩進學,後來中舉、
中進士,也是你唐家的體面。」這唐涂聽了,越發火上添油,不勝惱怒。因暗暗要想個計策
害他,卻一時無計,甚是惱悶。

  忽一日,想了一個計策,大喜道:「若要除他,除非如此,如此,方神不知鬼不覺。」
算計已定,只待臨時行事。過了些時,學道按臨,少不得這些各州府縣的童生一齊來考。到
了五更,眾童生點名入場,唐希堯帶了兒子唐昌,正在左柵邊伺候,點名進去,等了一會,
門上衙役早叫著唐昌,遂帶了場中所用之物,走進柵門。唐希堯不便跟進,只得由他進去了
。

  唐昌才走至門前,正要跨進門去,不期忽被二人在人叢中亂擠,竟將唐昌推推搡搡擠落
在後。唐昌見退了下來,只得又要擠上去。當不得身旁象有個人緊緊將他牽住,不但不容他
上前,早一擁一撮,直從右邊退出轅門。唐昌慌了,大聲喊叫,怎當得人多聲雜,這些童生
只好自顧進去,那裡管他閒事?

  唐昌正待再叫,竟被背後一人將衣袖捂住他的嘴,唐昌叫不出聲,遂被他抬到僻靜小巷
中,一頓拳頭腳踢。可憐一個風風流流才學兼全的小學生,登時打死。你道何人下此毒手?
原來就是唐涂。曉得唐昌五更進場,遂同了大兒子混在學道門旁,只候唐昌來動手。不期唐
昌果然來了,唐涂父子竟將他擁出,一頓打死。

  唐涂見他死了,方才快活,對兒子說道:「這雜種死了。如今家私都是你的了。如今趁
此天還未明,無人行走,背他出城,就無事了。」因叫兒子背著。此時城門才開,竟一直背
出城門,離城三里,放在一個土崗旁邊,將些亂草蓋好。唐涂父子竟回家去了。

  卻說這日端居五更從飯店中出門,一路行來,坐著一乘轎子,正走到高崗,轎夫走得力
乏,將轎歇下,去尋水吃。端居坐在轎中,也要下來小便,叫昌儉看了轎子。端居走到崗下
,正然小便,忽聽見草堆中有人叫聲阿育呀。端居吃了一驚道:「這樣荒野之處,如何得有
人在此叫喚?一定起早路上被人謀害了!」遂招呼昌儉道:「你快些走來。」

  昌儉聽得,連忙走到。端居忙指道:「這草中有人叫喚,你可看來。」昌儉即忙走去尋
,那裡有個人影?說道:「沒有人。」端居見說無人,正欲轉身,忽又聽得一聲阿育呀。端
居遂立住腳道:「這不是人聲?你聽見嗎?」昌儉道:「果然是人聲。這又奇了!」遂立定
再聽,忽又是一聲阿育呀。昌儉連忙走去,卻見一堆的亂草中,微微露出些衣服來。忙說道
:「在這裡了!」遂將亂草扯開。

  端居也走來,只見一個小學生睡在草中,渾身鮮血。再近前細看,那學生開眼,叫聲阿
育救命。端居忙問道:「你是誰家學生?為何睡在此處?」那學生見問,滿眼流淚,不能出
聲。端居想道:「我看他打扮,必非下人。雖面龐受傷,眉目甚是清秀。只不知是被何人所
害在此?」遂叫昌儉扶他起來。那學生那裡立得住腳?只得又放他睡在地下。

  端居意欲救他,問明來歷,送他回去。卻見他遍體受傷,說不出話來,只流雙淚。端居
因想道:「這學生不過十二三歲,有甚大冤大仇而如此受害?莫非前親晚後受其荼毒?今若
送回,是速其死也。不如我且帶回,調養好了,問個明白,再作區處。」遂叫昌儉背了,走
回原處。轉將他放入轎中,端居卻騎了昌儉的驢兒,一齊而行。

  到了碼頭,端居因救那學生,恐怕有人知覺反為不美,轉不便停留。又不便起早,只得
倒僱了船,將那學生扶入艙中,遂叫昌儉去買了許多核桃,又買些好酒,與這學生吃。遂而
開船。且喜得黃河中順風順水,不一日到了清江浦,又換了小船,昌儉一路服侍那小學生。
將有半月,方覺得腫退傷消,進得飲食。船中略可起坐行走。端居大喜,遂問他道:「你姓
甚名誰?為何被人如此損傷?」

  那學生一口的北音,說道:「晚生姓唐名昌,因考試進場,忽被人扛抬痛打致死。不期
感蒙大人救我性命,調養身痊,恩同再造。」說罷即拜下去。端居連忙扶住道:「此乃汝命
未絕,適逢我耳。」又問道:「當時被難,可認得其人否?」唐昌道:「黑夜難辨,只耳中
隱隱聽見說道:家私有份了!」端居道:「是了!畢竟是人謀死你,侵占家財。你今年幾歲
了?」唐昌道:「今年十三。」端居道:「你既應考,所治何經?」唐昌道:「五經皆熟。
」端居便將些文義問他,唐昌即對答如流。

  端居大喜,暗想道:「此子後來前程不小。我今無子,不如恩養為一繼子,有何不可?
」遂說道:「你今既死逢生,又離家隨我二千餘里,回去甚難。即送汝回,有此仇人,亦必
遭其毒害。我今貢選臨江府新喻縣教諭,今雖回家,不久到任。我今子息尚艱,箕裘無繼,
欲將汝作螟蛉,若日後得志,再尋根源,未為不可。你心下何如?」

  唐昌聽見,連忙跪下說道:「孩兒今日之生,實大人再造之恩,不啻生身父母矣。敢不
盡子孝乎?」說罷伏地四拜,道:「自今以後,孩兒不肖,萬望父親訓誨之。」端居大喜,
遂受了他四拜。在船中父子相呼。正是:
  分明一座丈人峰,轉作螟蛉遠繼宗。
  到得人情稱快日,始知天意巧相逢。

  端居、唐昌、昌儉三人,不日到了華亭家中。端居即令唐昌拜見母親李氏。端居遂將在
路上救他,繼為兒子,一一說知。李氏見了唐昌,生得眉清目秀,甚是愛他,歡喜無限。端
居到家,就有許多親戚朋友見他做官,俱來慶賀。慶賀過了,端居又同李氏、唐昌到祖墳祭
掃一番。

  又隔了數日,早有臨安府新喻縣儒學差人來迎接。端居將家中事情料理一番,遂托昌儉
看管。昌儉不敢推辭,端居遂同了李氏並兒子端昌下船,一路上任而去。只因這一去,有分
教:
  署中寂寞官齋冷,知己文章感報恩。
  不知後事如何?且聽下回分解。

第七回     唐希堯忍苦時遭惡姪生磨 昌天佑無心中救親人落難


 
  詞云:
  無端落空,已變成雛鳳。何事又隨風送,要作梅花三弄。搶來奪去驚魂,只愁別樣乾
坤。到得識燈是火,方知落葉歸根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調《清平樂》
  話說端居在官船,職雖小,法度一般。衙役就稱李氏為奶奶,端昌是公子。一路上興興
頭頭,往長江進發。不多時,平平安安到了新喻縣。早有學中衙役接入學中。次日行香謁廟
,先見了縣尊以及同僚,又吃了同堂酒,又受了諸生贄見之禮,也忙了數日,方覺清閒。遂
收拾書房,要教訓端昌。不期端昌果然不消苦讀,是書一覽即知。端居知其資性不凡,只教
他三、六、九作文,其外聽他而已。又自家揣度,年紀漸長,於時文一道,恐怕不合時宜。
凡有諸生月課文章,倒叫端昌評論,以定等次。諸生無不悅服。俱稱說端老師衡文不差。且
按下不題。

  卻說這日唐希堯送了兒子唐昌進場,自己歸家。看看過午,遂對趙氏說道:「兒子場中
辛苦,你可收拾下些飲食,等他回來吃。」趙氏只揀他平日喜歡吃的,收拾了幾件等他。不
期等到傍晚,還不見回來。唐希堯道:「想是今日宗師出了難題目,故此孩兒回來遲了。」
遂走進走出,在門首不住的觀望。又看見那些進考的童生,不住的經門前走過去了,獨不見
唐昌回來。唐希堯等得心焦,只得同了兩個小廝走到學道前來,立在路口,逐一看去,只不
見唐昌出來。

  看看漸晚,衙內放炮掩門。又不一時,衙門前靜悄悄的起來。唐希堯道:「想是我們眼
花,錯過去了。只怕他此時在家連夜飯都吃過了。」遂轉身回來。到了門邊,只見大門尚開
著,黑影裡趙氏同著家人媳婦立在門前。唐希堯連忙問道:「孩兒回來了嗎?」趙氏道:「
沒有。」唐希堯著慌道:「他往那裡去了!」趙氏道:「想是還在場中哩。」唐希堯道:「
我見學道關門,方才回家。怎得還在場中!」一時著急,連忙叫了兩個小廝,各執燈籠火把
,去尋了半夜。都回說不見。唐希堯無奈,只得同趙氏進房,一夜不曾合眼。

  到了天明,四下著人找尋,並無影響。趙氏道:「莫非孩兒不曾進門去考嗎?」唐希堯
道:「豈有此理!我明明送他進學門去的。」趙氏道:「他小小年紀,從不曾出門。路逕不
熟,或者錯在人家收著,也未可知。你今快寫招子,著人四下叫喊,或者有信。不然怎了!
」說罷大哭起兒天兒地的來。唐希堯也含著眼淚,寫了許多條子,著人往城裡城外去叫。一
連叫了數日,絕無一信。趙氏只是哭泣。唐希堯算是無法。

  忽一日,唐涂走來,見了唐希堯道:「姪兒聞得兄弟進考,為何不見了?」趙氏即備說
前事。唐涂笑道:「一定是他年幼,錯走到臨清碼頭上,被人拐去賣了。總不是自己骨肉!
叔叔、嬸嬸哭他何用?自己身子要緊。」趙氏見他話不投機,遂不理他,進房內哭去了。唐
涂見叔叔、嬸嬸俱不理他,也就去了。

  又隔了些時,唐涂央人來見唐希堯道:「你今令郎消息全無,尊前寂寞。你宗族中所親
者,惟有令姪唐涂,算得親枝。他有兩個兒子,何不繼他一子?也可消遣歲月。況無子立姪
,古今常理。你若如此想念哭泣,設有不諱,那時爭執起來,就有許多不妙了。」唐希堯道
:「我聞立子不如立賢,有驗其前,便知其後。今我姪兒雖係親枝,他為人不端,則非賢可
知矣。今他如是,則後之人諒亦不能超群拔萃。與其來家受氣,又不如嚴拒其來。況我今筋
骨尚壯,未必就死。唐昌死生,亦尚未有的信。倘日後來家,又將置於何地?願甘孤子,決
不受人累也。」

  來人見說不入,只得回去細細告知唐涂。唐涂大怒,罵道:「我叫這老狗骨頭,不死在
我手裡,也算不得好漢!他將別人的骨血生辣辣扯做自家的嫡親,已顛倒不過。怎今日影也
沒了,還不死心!」因又想道:「要他心死也不難。除非如此,如此。」遂央人各處傳言,
只說有人看見唐昌死了,遂紛紛的傳來。唐希堯、趙氏無可奈何,只得信以為實,請了幾個
和尚招魂立座,夫妻大哭一場。正是:
  慢言肉痛生前愛,死後還餘哭泣思。
  若論親疏相去遠,此中恩義自家知。

  唐涂便日日央人來說,要唐希堯立嗣他的兒子,且按下不題。

  卻說鳳儀,同王夫人並小姐在京,為官甚是風憲。只奈他生性剛直,看見中官曹吉祥、
石亨等,倚恃奪門功高,權傾中外,排陷忠良。鳳儀一時氣忿,遂會同了十三道御史,合章
參糾亨等不法。曹、石有權,遂暗暗矯詔,將鳳儀等下在獄中,著錦衣衛會審,用以極刑。
虧了這日,好好一個晴天,忽雷霆交作,大雨如注,城內樹木盡皆拔起,京師震恐,方才有
旨赦鳳儀等出獄。

  曹石見鳳儀為首,因謫鳳儀為陝西榆林驛驛丞。鳳儀見旨意下了,不敢停留,遂同王夫
人、小姐星夜出城赴任。你道這榆林驛是個甚麼地方?原來相近河套沙漠之地,人煙稀少,
也沒有城池,也沒有人家,屋宇就是官府衙門,止不過數間草房。如遇兵馬來往,就逃去了
。況且這個驛丞

,是再無人敢做。驛中接應,止不過是武將、兵丁。若有遲慢,便說藐視軍情,若不送他禮物
,便要殺要砍,再沒處伸冤。今曹、石二人恨他之極,不便明明處死他,故將鳳儀謫到此處做
驛丞,叫他終不能逃其死。這鳳儀那裡曉得?只說天下地方相同,縱有好歹,也不想到如此
。
  鳳儀出關,將及一月,看看行到地廣人稀的所在,只得備些乾糧,路上充饑。受盡千辛萬
苦。鳳儀對夫人說道:「我受朝庭大恩,除奸去佞,以致忤觸權奸。自分必死,今蒙皇上之恩
,又賜我為驛官,真再生之恩也。豈敢辭跋涉之苦。但夫人與孩兒同受此苦,我心不安。」王
夫人道:「老爺怎發此言?夫妻患難相隨,理之當然。若前日一旦不測,妻豈能獨生?今所惜
者,女孩兒耳。隨我一場,不能使其安居,而流離若是,我不忍見也。」說罷暗暗落淚。小姐
道:「母親差矣。孩兒若無二大人之救,已死溝渠久矣。今蒙父母養育之恩,勝如嫡親父母。
有難倘能代償,是所願也。但恨孩兒一小女子,欲代無由。況父親為國盡忠,孩兒若能追隨盡
孝,雖死猶香,勝前泯滅多矣。父母奈何姑恤孩兒?豈不視孩兒為痛癢無關之人耶?」

  鳳儀同王夫人聽見他如此立志,不勝大喜。故一路雖然受苦,卻三人各自心安,兼程而
進。不期一日到了烏鴉嶺,忽見一路上男男女女,東西奔逃。鳳儀看見有些古怪,連忙叫人
去問。俱說道:「老爺,前面有兵馬殺來,去不得了。」鳳儀忙問是甚兵馬,家人道:「都
說是黑山總兵克減軍糧,以致兵馬鼓噪,殺了本官。一時作亂,無人鈐來。故四境殺人。居
民受傷,因此逃散奔走。老爺也該速速躲避,性命要緊。」

  鳳儀、王夫人聽見,大驚失色,忙叫手下尋路躲避。一時人生路不熟,心下慌張,只得
隨著這些逃難的百姓亂走。正走之間,忽然塵土飛揚,衝出一隊兵馬,見人就殺。眾百姓發
一聲喊,大家齊奔,各人顧各人的性命。一時兒啼女哭,呼爺叫娘,一齊擁擠,早把鳳儀三
乘轎子衝做兩截。手下人那裡還顧得,竟抬了兩乘飛奔而去。

  不一時,走了數里,漸漸離得遠了。家人方敢歇下腳,前後一看,早已少了一乘轎子。
連忙嚷道:「老爺,不好了!少了一乘轎子了!」鳳儀連忙走出轎來,只見夫人的轎歇著,
不見了小姐的轎子。及走到夫人轎邊,揭簾一看,夫人已嚇得在轎中牙關亂抖,只是念佛。
鳳儀大聲說道:「奶奶不好了!孩兒失散了!」夫人見叫,方醒過來,忽見說女孩兒不見了
,大哭起來道:「我那孝順的親兒,害得你好苦呀!」一口氣轉不過來,手腳冰冷。鳳儀連
忙叫了半日,方才醒來。鳳儀也不住的流淚,欲叫人回去找尋小姐下落,那個敢捨身去尋?
只得罷了。因見此處不是久存之地,遂一齊逃奔,躲至鄉村寄宿。要等平靜了再去找尋,且
按下不題。

  卻說這鳳小姐的轎子正在同行,忽被逃難之人竟將前面的轎夫擠倒,登時被人踏傷。後
邊的轎夫看見抬不動了,也自己要顧性命,遂顧不得小姐,往前逃命去了。小姐在轎中見轎
夫逃去,又不見了父母,一時驚慌,只得走出轎來,隨著眾人,也顧不得鞋弓襪小,只顧亂
走。怎奈人多,偏走不上。不一時人走完了,只剩他一人在荒野之處,坐著地下啼哭。忽又
一陣兵馬趕到,看見是一個小女子,便不殺他,竟將他夾在馬上同行,趕入村坊搶擄。幸喜
得這個兵丁,見他年小,人物秀麗,不難為他。遂問他道:「你不是這邊人,為何失散了父
母?」彩文小姐將前情說明,方曉得是一位小姐。又知他父親忠臣遭貶,這兵倒也憐他,倒
照管他些飲食。兵馬到東,帶他到東,兵馬到西,帶他到西,且按下不題。

  卻說這黑山嶺的亂信,早報知周重文。周重文見報,即點起人馬,要來剿平。參謀昌全
因說道:「黑山嶺之亂,非攻城掠地之兵。今殺本官,必散在四方擄掠,聚散無定。烏合之
眾,今老總台若提一旅之師,沿途得剿即剿,得撫即撫,隨處撲滅,則黑山嶺之勢自孤,傳
檄可定。不日功成矣。」

  周重文聽了大喜道:「參謀之言,深合我意。」遂帶了昌全一同領兵,沿路撲滅。遂降
者降,撫者撫,一處處平復而來。昌全又對周重文說道:「凡軍中投降之兵,有掠民間婦女
,不許侵匿,俱要呈送軍前,發遣歸家方妙。」周重文即傳諭諸將:「如有隱匿民間子女者
斬。」不一時,這些歸降之兵一一獻出,不敢存留。周重文即審問住處,曉諭居民,著人來
認。

  不一日,追到了青泥壩地方,早遇著一起亂兵不知死活,上前接戰。早被周重文強弓硬
弩,大殺一陣,殺得亂兵東逃西竄,盡將所擄的東西委棄而去。軍士看見,一齊爭取。周重
文也禁壓不住,不勝大怒,正要發作。參謀昌全說道:「為將貴乎使兵樂死。若我兵劫擄,
必按之法。今敵人所棄,取之無礙。禁之未免生怨,莫若弛法,使彼有樂死之心為妙。」周
重文聽了,只得依他

  昌全遂騎馬來觀看,忽一軍擁著一個年小的女子飛走。昌全看見,忙喝住道:「將軍有
令,不許帶人!違者即按軍法!」那軍見是參軍老爺發話,恐怕稟知主將,遂棄了這女子去
躲了。昌全在馬上看見這小女子,雖有滿面愁容,卻帶三分秀色。因暗想道:「此女必非村
流,我不救他,必又被他人所害。」遂吩咐手下道:「可帶這小女子來見我。」

  昌全到了軍中,軍士即帶這小女子來見。昌全問道:「我看你像是閨閣嬌娃,似非此處
邊野之人,為何失散軍中?你可細細說明父母家鄉,我好著人送你回去。」這女子見問,連
忙跪下說道:「小女父親鳳儀,現任當朝。只因忤權謫貶驛官,隨父母到任。中途失散,為
亂軍所擄。乞大人收留,以圖後報。」昌全道:「原來是一位千金小姐,失敬了。」便叫請
起,小姐站立一旁。昌全道:「小姐令尊,今在何驛中?」小姐道:「是榆林驛。」昌全道
:「榆林驛此去尚有二千餘里,路途難行。我今著人送汝回去,如何?」小姐道:「回去固
好,但前日衝散之時,不知父母存亡,又不知飄流何地。又今路遠,前途難進。今離虎穴,
復臨不測之淵。乞大人念同官之雅,曲賜收留。則義薄雲天矣。」說罷淚珠隨下。

  昌全聽了,不勝驚訝。暗想道:「這女子年紀雖小,倒有此遠見。」又見他說話伶俐,
甚是憐他。又想道:「不如收留為一義女,以娛老景。只不知他心中若何?因說道:「小姐
之見,果是不差。要我收留不難,只是我主將軍令森嚴,軍中不許帶領婦女。犯者軍法處之
。今我帶你而行,無私而有私,叫我怎處?」

  小姐見他推卻不肯帶他,遂悲啼婉轉,珠淚盈腮。昌全道:「也罷!我今有一計可以兩
全。你若能認義,拜我為父,方可同行。」小姐聽見大喜,即拜倒昌全身邊,撲地四拜,說
道:「孩兒得蒙父親大人,於亂軍中救孩兒一死,此恩此德,實出再生。」拜罷,昌全連忙
扶了小姐起來,道:「非我有屈孩兒。軍中不得不如此也。」父女歡然。正是:
  道是誤來偏不誤,天心暗裡能迴護。
  只思義女拜乾爺,誰知卻是親媳婦。

  昌全自認了鳳小姐為女兒,又在軍中到各處去剿撫。不日亂軍悉平。遂叫周重文移檄到
黑山嶺去,果然黑山嶺的兵將畏懼,只得將罪過都推在死過的本官身上,隨檄納款。周重文
准其來歸,即編入隊中。於是鞭敲金鐙,人唱凱歌,得勝回來。昌全帶了女兒來見杜氏。只
因這一見,有分教:

  見鞍墮淚,觸物傷心。
  不知鳳小姐見了杜氏,又是如何?且聽下回分解。


第八回     昌小姐女思男悲吟一曲 端公子男思女痛哭多時


 
  詞云:
  見面最酸甜,嘗著相思便苦。何不心頭吐出,要吐無能吐。長歌痛哭望消磨,不道全無
補。若要歡歡喜喜,除是雙星睹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調《好事近》
  話說昌全在亂軍中救了鳳儀的女兒,叫他拜認做義女,帶回衙來,叫他拜見杜氏。將前
事細說了一遍。杜氏不勝驚喜,見他年紀雖幼,卻生得秀自骨生,美從胎出,說話溫和,更
兼小心孝敬,竟似嫡親生的一般。杜氏喜他愛他,一如己出。又知他是小姐出身,受過榮華
富貴,遂派了兩個丫鬟服侍。一名叫做春花,一名叫做秋花。

  昌全又於後面的花園中一帶樓房收拾齊整,與女兒為臥室。又將自己看的書籍,俱堆集
其樓下,擺設得精精緻致做書房。內裡圖書滿架,觸目琳瑯。昌全凡有周重文發來筆墨之事
,他就在這書房中校閱書寫。小姐坐臥其中,盡他瀏覽,甚是歡喜。又因丫鬟的名字甚俗,
遂將春花改了春暉,秋花改了秋素。若論年紀,也只好十三四歲,與小姐差不多。二人中又
覺春暉作事伶俐,更中小姐之意,時常教他讀些書兒,學寫幾個字兒。因此就曉得些義理,
故與眾不同。小姐每到針指之暇,看些書史消遣寂寞。

  若論這鳳小姐,在九死一生中逃出性命來,今得安閒,就該凡事都丟開了。誰知人心最
活,不可一律而論。苦有苦境,樂有樂境,當其在苦境,自家救死且不暇,那裡還想得到別
人?就不想人,也不叫做無情,也不叫做負心;若處於樂境,竟一旦將從前受過的恩義置之
不理,則此人禽獸不如矣。

  故彩文小姐自拜認昌全、杜氏做了父母之後,處身得地,身子安閒,又年漸長,怎叫他
不思前想後?故有時想一回自己本身的父母,拋別數年,被劫之後不知如何苦楚?如何思念
?只疑我摧殘死矣。今生無相見之期,豈知我尚在天涯,未曾喪命。可憐他如今年老,又無
兄弟代我奉養,況離別數年,死生未卜,怎教人不徘徊痛切?又想起鳳儀父母二人,養育之
恩,實有過於生長。他只指望螟蛉有女,以娛老懷,不期遣謫同行,又被亂兵衝散。幸喜我
年幼不致喪亡,他二人在路行藏,明明官長,不知實是囊空。若遇亂兵,又無黃白可獻,不
傷於兵,亦饑殍於溝渠。即使脫生,又不知今存何地?竟不知我倒安然別認父母。

  想到此處,淚滴涓涓矣。又每每欲將生身父母告訴今日的父母,又因前日初見時,已認
定鳳家父母,皆以小姐稱呼。若今說明,未免轉說我巧言掩飾。及想起鳳家父母之恩,每欲
啟齒要在昌家父母面前求使人緝訪下落,又恐疑我做孩兒的在此思彼,不但無成,抑且恩義
有乖。徒使心念。又想道:「天既生我如是才能,又令我東圓西缺,何我命之不辰乃爾!」

  每想到此,真覺傷心。又想起當日初見表兄唐昌,蒙他殷殷眷愛,一段溫存,又於詩中
默默相關,隱隱寓意,以致兩相愛慕,彼此定盟,許以終身。臨別綢繆繾綣,叮嚀告戒,只
以為終身姻契,故心各相安。奈何分手未幾,忽遭此飛災橫禍,流離顛沛,處身異域。彼安
居讀書,定然不知。設若聞知此變,必疑我珠沉玉碎,月缺花殘。況他情深義重,自應清宵
不寐,對著短檠孤燈,有無限傷心。自應白晝無聊,看詩書題詠而不勝悲痛者。豈知我轉在
此粗安。世事無常,我既遭殃,不知那表兄此時此際,更作何狀?今欲尋消問息,又無奈天
南地北,目斷衡陽,將何以慰知己之望?誠可悲也。由此終朝想念,累月懷思,又不敢盡情
吐露,惟有停針不語,獨步低回。若到那苦雨淒風,花開花落之際,更覺增人惆悵。故每每
借景舒懷,寓於吟詠。

  忽一日,春暉說道:「園中百花舒放,小姐何不暫止繡工,去散一散步?也免得春光笑
人。」小姐聽了,正無處消遣,遂同了春暉到園中閒步。春暉引著小姐東西賞玩,雖也花逕
逶迤,亭台曲折,及細細看來,只覺春光慘澹,花香寂寥。縱紅滿枝頭,卻絕無?媚鮮妍景
象。小姐見了,殊覺不樂。因問春暉道:「我聞草木遇時,必有一番嬌豔奪目,芳香襲人,
使人流連花底,不忍即去。今園中之花,雖嬌不嬌,雖豔不豔,雖芳香而只覺不芳香,不知
何故?」春暉笑道:「小姐原來不知。大凡地分南北,非虛名也。水土即以南北而異。南方
水土潤,地氣和柔,故草木之生亦和柔;北方水土燥,地氣乾枯,故草木之生亦乾枯。所以
古稱河畔冰開,長安花落,非時不同,實地不同也。此地原不曾種花,這些花皆因周老爺是
南方人,不惜重價移來,故為桃為杏,雖具花名,而花色終只尋常。」

  小姐聽了,暗暗點頭稱是,轉覺不樂起來。忽觸著他當日與唐昌花下之言,不禁墮下幾
點淚來。又恐春暉看見,只得勉強低頭暗拭。早被春暉看見,連忙說道:「小姐正好開懷,
為何轉覺添愁?小姐莫非別有心事,就對春暉說說,卻也無妨。」小姐被問,只得支吾道:
「偶然觸景,連我亦不自知,實非有以。」春暉見小姐興致索然,遂同歸繡室。正是:

  桃貪結子始飛花,柳欲成陰方吐絮。
  莫認無端空淚垂,傷心自有傷心處。

  昌小姐自同春暉園中看花回房,愈覺無情無緒,懨懨不樂,不能自適。遂做成一套閨思,
按了宮商,譜入絲弦,以消積悶:
  十二紅
  [山坡羊]依銀屏低回深想,驀忽地兩相依傍,我何曾知他是誰,他早驚驚喜喜謙還讓。
  [五更轉]暗端詳,細識認,無來往。如何一旦從天降。竟自假托親親,將笑面如花相向。
  [園林好]年輕輕,垂肩發長。態翩翩,涂容粉香。
  [江兒水]略不避嫌疑怨曠。妹妹哥哥,只認做孩提無狀。
  [玉交枝]瞞爺哄娘,俏心兒中藏不良。弄情直貼心窩上,那裡管眼損眉傷。
  [五供養]笑我一時心蕩,早認定他們做鴛鴦,兩兩。已將琴與瑟,細細辨宮商。便彈出離
鸞,也不願分張。
  [好姐姐]癡望已許偕隨唱,奈一霎花奔柳忙。
  [玉山頹]東家謫散,又早西家乘障。飄零無定處,絮顛狂。知他蹤跡在誰行。
  [鮑者催]記他姓唐,幾番望他名字香。諒詩書不負行與藏。
  [川撥桌]雖則音信爽。這恩情怎忍忘、我只須拿定心腸,我只須拿定心腸。
  [嘉慶子]便辜負今生也不妨,將飛花吟認作檀郎。將飛花詠認作檀郎。任一世孤單相看,
只認雙。
  [僥僥令]簪花徒有淚,對鏡不成妝。風月雖佳誰去賞,拚冷冷清清做一場。
  [尾聲]一身既已珠擎掌,為甚又將人送葬,到底天心問不詳。

  昌小姐一時做完,又將箋紙寫出,自己看了數遍。因想道:「偶然為此,只覺情詞太露,
非兒女子之事。倘遺泄於人,豈非無瑕之一玷?」欲要毀去,又想道:「今雖無用,倘日後
相逢,也可驗相思之有在。」遂將箋紙折做方勝兒,收入篋中藏好,且按下不題。

  卻說鳳儀與王夫人,被兵馬趕來,各逃性命,不覺失散了小姐。王夫人大哭數番,使人
尋訪,並無消息。打聽得周總兵提兵剿平亂兵,四境安然,鳳儀方得又同了王夫人望榆林驛
而來。一路上孤孤淒淒,甚是不快。

  不一日到了榆林驛,只有兩間草房,又是牆穿壁破。鳳儀夫妻到了半日,也不見有人來
迎接。又過了半晌,方才走了三四個像是花子般的人出來,看見鳳儀,磕頭說道:「小人不
知老爺遠來,不曾傳知眾人,有失迎接。但不知老爺為何到此荒涼寒苦之地?況且這驛中不
曾修葺,老爺如何受得此苦?」鳳儀說道:「我鳳儀身居御史,只因忤觸權奸,自分必死。
今蒙皇上洪恩,降此驛丞,已為萬幸。雖驛地不堪駐足,卻是我臣子職分當該,怎說受苦
二字,以辜聖上之恩?只借重列位與我去覓些蒿草,遮蔽得風雨,足感盛情了。」

  言罷,即取出些銀子,付與那幾個人。這些人見鳳儀說話,又達道理,又近人情,又
不裝腔使勢,故此都敬他憐他,遂報知眾人,俱來料理這驛中。不數日間,早收拾得光光鮮
鮮,與鳳儀住下。只因鳳儀以德化了這些頑民,故在這驛中竟相安無事。正是:
  逆鱗只道鋤奸死,得賜投荒聖主恩。
  但恨孤忠徒抑鬱,不能重叩到天閽。

  鳳儀與王夫人夫妻暫時守困驛中,且按下不題。

  卻說端昌同了父母上任之後,終日只在學中讀書作文為事。父親端居又時常送進些秀才
的月課文字來,叫端昌批閱。端昌遂將得意之文,批了五卷。道:「此五人今科斷然要中。
」父親也就依了他,發付五人。這五人聽見,也還說是學師的褒獎之常,不在心上。及到鄉
場揭曉,恰恰五人俱中了。因此這五個舉人感文字相知,俱認真端居為老師。說道:「門生
北上,倘能聯捷,決不令老師久屈。門生輩當竭力為老師之□,以報鑒定之恩。」後來果得
其報,這是後話。

  卻說此時端昌已是十六歲了,漸漸長成。今在衙中,雖蒙端居教養,不異親生。然思前
想後,每暗暗不樂,常想生身父母,今在邊關,不能見面。又想到唐家父母待我何等深恩,
不曾圖報。自此胸中憂憂,書都看不下去,便終日昏昏悶悶的起來。欲要出去遣興,又恐礙
父親官箴,故只在書房中悶坐。

  忽一日,衙役送進一封書來,端居拆開一看,卻是王尚書的公子做的幾篇文字,要求學
師批閱。端居看了一遍,即走入書房遞與兒子,道:「這幾篇文章是王公子送來的,你可細
細批獎幾句,我好著人送去。」端昌接了,慢慢細看,及看到後面,卻有一個經題。端昌看
了題目,卻是兩句詩經上:「既見君子,不我遐棄。」

  端昌忽然見了,正觸著當年鳳家小姐之言,不禁失聲長歎道:「這段良緣,只指望天長
地久,蒙小姐深情訂約,又蒙伯母許諧伉儷,長成得附乘龍。誰知我命不濟,忽遭兇惡,竟
不知有何怨何仇,將我致死?若在唐家父母名下,小姐雖在京中,我也還可尋些事故,少圖
一面。不期飄流至此,欲見無由,今又改頭換面,遠隔關山,竟侯門如海矣。」又想道:「
我遭難之事,自然要傳至京師。倘傳得小姐知道,我那小姐的俏心兒,定有許多展轉。若以
為我必死,而小姐一種俠烈之性,未免要為我朝悲暮泣,憔悴而死。倘有此情,豈非我尚偷
生,轉先致小姐之死乎?」又想道:「就是我那伯母,愛他心切,百般勸勉,不至於死。我
想小姐心事難言,柔情默默,亦必為我瘦減腰圍矣。」

  端昌想到此處,涕淚交流。忽一交跌在?上捶著,哭不出聲。早被書童看見,連忙入內
報知老爺,道:「相公在書房中看了幾篇文字,忽然大哭起來。小人不知是甚緣故,特來稟
知。」李氏連忙同了端居走入書房,只見端昌果然在?上掩面悲啼。李氏走近?前,撫摩他
道:「孩兒為何傷心至此?有事可說與我知道。」端昌忽見父母俱在面前,遂立下?來,嚇
得不敢做聲。端居、李氏再三問他,他只是支吾不說。

  端居大怒,說道:「你日讀聖賢詩書,怎敢在父母面前如此掩飾,可謂孝乎?即念生身
,亦不妨明言,好作區處。似這般背前面後,哭哭啼啼,成個甚麼模樣!」端昌聽見,連忙
跪下說道:「孩兒焉敢在父母面前不言。但其中實有隱情,難於啟口耳。」李氏扶他起來,
又與他拭淚,道:「吾兒有話直說,為父母的自當為你處分。何苦哭壞了身子。」

  端昌無可奈何,只得將鳳小姐許訂終身,又將鳳小姐所引喻之詩,今日忽然看見,觸感
傷懷之事,細細說了一遍。道:「孩兒並無他意。」端居道:「原來如此。但我想這段良緣
,王夫人與小姐既有此愛才愛親,則此姻緣自在。但鳳公門第甚高,恐不肯招贅□面。今孩
兒若念鳳小姐這段盟言,只消努力詩書,以求上達。倘僥倖一第,那時面懇鳳公,且內中有
約,無不允矣。此時徒想何益?」端昌聽了父親之言甚是有理,方生歡喜,說道:「父親所
見甚確。孩兒敢不信從!」遂又歡然讀書,且按下不題。正是:
  默默無言事在心,自從別後到爾今。
  蘆花明月知何處?只合愁中夢裡尋。

  卻說邊庭守將,有一人姓常名勇,是個總兵,鎮守天雄關,與周重文同僚。兩處兵馬互
相呼吸,有事接應,各守汛地。這個常勇,他是朝中內官曹吉祥所喜之人,故叫他協守邊疆
,有功即報,皆冒為己有。這常勇有了這個靠山,遂覺威勢炎炎,各邊境武官俱要加意奉承
。若是奉承不到,便要時常呵責。呵責不受,即通知曹吉祥,非降即調。往往武官們受其鉗
制。惟這周重文,屢屢在邊上立功,有些聲名,難以威攝。故常勇倒來結交周重文。周重文
亦謙謹待之。

  這年常勇打聽得他主人曹吉祥五十歲,要借此進奉。早在半年前,即差人到各處去彩買
禮物,並珍奇玩好,無般不有。實指望這番孝順,要取個腰玉之榮。料理多時,諸禮俱備,
只單少一篇祝贊的壽文稱其功德。軍中雖有書記,俱是些刀吏之筆,恐不能贊揚盡妙。若要
去求別人,又一時無可求之才。因忽想起周重文軍中參謀昌全,文才博學,何不差人拿我名
帖,要周重文叫昌全代筆。豈不是一件妙事?遂差人致書周重文。周重文見了,即將來意告
知昌全。昌全那裡敢推辭,遂連書拿了,入書房而來。只因這一做,有分教:
  才中顯色,色裡呈才。

  不知後事如何?且聽下回分解。  

第九回     香奩才女代傲父做真壽文 絳帳庸師為愚徒集假家課


 
  詞云:
  筆墨風騷,頌德稱功何等妙。別有譏嘲,不許人知道。要博名高,借粉搽花貌。君休笑
,無才有竅。深謝先生教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調《點絳唇》
  話說周重文,因常勇要參謀昌全代做壽文,去拜賀中貴。只得對昌全說了。昌全領命,
不敢遲延,走入書房,就打帳起草。展過一幅長箋,鋪在案上,磨濃了墨,坐想良久,方欲
成文。及至下筆,卻一句也寫不出。因想道:「凡為壽文,必其人有賢可誦,有德可稱。或
有功名可贊揚,方好下筆,引作壽征。今曹吉祥不過一閹宦之流,若稽其出身,原係一市井
無賴。即今竊位專權,無非仗奪門之功。想其當日是一亂臣耳。據今屢屢屈陷忠良,是又一
奸臣耳。何賢何德?又是何等功名?叫我何處著筆?」因寫得十句,早抹去九句,寫得一篇
,又扯去兩個半篇。寫來寫去,總不成文。只在書房中走來走去的思量。

  想了半晌,復又坐下想道:「常勇雖是總兵,卻鎮守的是天雄關。我又不在他名下,須
管我不著。我只使人回他,叫別人做罷了。」遂立起身來,要去回覆周重文。不期昌小姐在
書房後邊,早有春暉走來說道:「老爺今日在書房中做文。」小姐即著秋素去伺候茶水。

  秋素去了半晌,即回來說道:「老爺在書房中做了半日,竟做不出來。恐我在旁礙事,
命我回來了。」小姐聽了想道:「父親做甚詩文,如此費力?我且去看來。」逕自走至壁後
張看,見父親做了又涂,寫了又改。見此光景,大有可疑。忽見父親將這紙籠入袖中,往外
就走。小姐看見,慌忙走出,叫道:「父親那裡去?這等要緊。」

  昌全見女兒問他,只得轉回身來說道:「我要做一篇文字,關乎名節,礙於道理,難於
下筆。做了半日,再做不出。故要去回他。」小姐問道:「是篇甚麼文字?」昌全說道:「
是篇壽文。」小姐道:「若是壽文,不過尋常酬應,有甚難處?爹爹這等費力。」昌全道:
「壽文雖不難做,要做了與奸人曹吉祥上壽,故難耳。」遂將常勇央周重文之事,細細告知
小姐。

  小姐聽見說出曹吉祥,吃了一驚。因暗想道:「當初鳳家父親只因忤觸曹石,以致父子
拆散,幾乎有性命之虞。今父親又不肯與常鎮代筆。倘日後傳入權奸之耳,不幾復蹈前轍?
」因對父親說道:「凡事貴乎經權並用。經者守常不變,權者反經合道。曹吉祥權奸小人,
雖可輕而不足重。若自為文獻媚而趨承,以圖寵榮,則不可。今父親所做的壽文,不過是鄰
鎮景仰父親之才,相求為重耳。又自知非屬,不敢輕請,而轉托本鎮婉求。可謂盡禮矣。今
父親即屈筆為之,亦是奉周鎮之命,而非奉常鎮之命矣。即奉周命,則非趨勢之心。既不奉
常命,則又非希寵之意明矣。為此者不過上行下效,職分所該,又何患焉?若必守經固執,
推辭不為,鄰鎮雖無統屬,而本鎮相委相托之人,何以復其來意?父親還須三思。」昌全道
:「孩兒所論固是。只覺奸人無所稱揚,難於下筆。」小姐道:「從來壽文,皆是虛譽。若
必求實功實德而祝贊之,天下無壽文矣。只借賢影喻可也。若父親必不樂為,容孩兒草成,
父親潤色,何如?」

  昌全聽了大喜道:「不信孩兒又能為文。你且做來我看。」小姐道:「孩兒不是能文,
直欲代父完此公案耳。」因坐近書案,磨墨舉筆,展開素紙,信筆揮灑。昌全在旁看見女兒
如此舉動,已是大奇。今見他一直寫去,越發驚駭。小姐寫出一句,他便在旁點頭贊好,寫
兩句,只是說妙。不一時小姐做完,送與父親。昌全再細細看過,不禁大驚大喜,道:「不
期孩兒有如此靈心慧性!洵是天才真才女子也。」小姐道:「孩兒豈願樂為?只為當初鳳家
父親罹禍,亦出此人。今孩兒代父親之筆,蓋鑒前車,而欲父親明哲保身也。望父親改正。
」

  昌全聽了,一發大喜道:「孩兒又能思前慮後,不獨賢,而且孝矣。此文無復增減,孩
兒可為錄出。」小姐即磨墨端楷。適母親走到,昌全連忙細細告知,道:「若非女孩兒具此
奇才,幾令我得罪總戎矣。一向竟不曉得,今日方知。」杜氏聽了,也大驚大喜,道:「原
來女兒又通翰墨。」因恨一聲道:「只可惜我那親兒拋棄,不知生死存亡。若使二人配合,豈
非一對?」昌全道:「昌谷若無恙,此時必有婦矣。」杜氏道:「女兒既是才女,須要留心
揀擇一個才郎配他,娛你、我的晚景才好。」不一時,小姐將文錄完。昌全復又細看,見他
句句稱揚,卻又句句不貼在曹吉祥身上,滿心歡喜。遂籠入袖中,來見周重文。周重文忙接
了,展開一看,只見其文道:
  奉祝大中貴太監曹老公公五十華誕:

  古之頌壽,詩稱竹苞。鬆茂尚矣,然不過養尋常草木之年,何足獻大貴人之觴。若夫大
貴人名並南山,聲高北斗,自有不齒發而黃耇者。又當祝禧於甲子之外。吾茲有以知曹老公
公之遐齡不朽矣。曹老公公身依日月,豈不分日月之光。日月之光不磨,則老公公之壽不磨
可知矣。老公公出入九重,自應承九重之寵。九重之寵不衰,則老公公之壽不衰可知矣。況
純陽乃內養之,真丹無漏,實長生之妙訣,將見立地成仙。何必如儒家虛引德功,然後希冀
永龜鶴之年於旦暮哉。即如所引,而老公公之德功奇偉。內結一人之知,外喧萬民之口。又
何嘗非儒家之所得而稱者也。由此論壽,壽豈有既乎?武夫不文,謹質言以附華封之後。至
於瑤池蓬島,桃熟籌添,荒唐之言,不敢妄陳,以涉諛媚。

  周重文看罷,不勝擊節贊說道:「身依日月,出入九重,稱揚得微妙。曹太監見了未有
不快者。常寅翁得此佳文往祝,增榮多矣。但先生平日之文,端莊博大,不知今日為何又有
一種靈秀?媚之妙?令人覽而動色,真可敬可愛也。」昌全聽了,只是掩口而笑。周重文見
他笑得有因,遂問道:「昌先生為何含笑?莫非笑本鎮不知其文,稱譽不當嗎?」昌全道:
「老總戎鑒識有如犀燭,悉窺底裡。學生又安得不笑?」

  周重文見他說話胡涂,越發動疑。因說道:「先生誠實君子也。從無隱情。何今日吞而
不吐如此?」昌全見周重文問得慇懃,只得說道:「學生蒙老大人見委,即欲應教。因一時
意興沮喪,不能著筆。小女見了,恐我違命獲罪。因不自揣,竟代作此文,以圖塞責。不期
老大人不以為非,轉蒙見賞,又蒙法眼說出靈秀?媚四字來,纖毫不爽。故學生不覺驚喜而

失笑也。」
  周重文聽見這篇壽文是他女兒做的,不覺大驚。問道:「果是令愛所作嗎?」昌全道:
「實是小女所作。」周重文道:「令愛有此仙才,真令男兒抱愧。今又見蘇家一妹矣。」因
又問道:「令愛青春幾何矣?」昌全道:「小女今年十六。」周重文又吃驚道:「原來令愛
尚幼,可曾受聘嗎?」昌全道:「一者年尚有待,二來邊地無婿可擇,故尚未議及。」周重
文道:「才難自古歎之。今既有如此才女,亦必有如此才郎求,將來兩相配偶,方不虛天地
生才之妙。若悠忽而適匪才,則是虛生矣。今後先生須自重,必慎擇一佳婿方妙。」昌全聽
了,不勝感激。正是:
  盈盈十六正芳年,況復多才更可憐。
  不是謝家真玉樹,紅絲休想等閒牽。

  周重文到了次日,即將此稿封固,又寫書致意常總兵。常總兵即選名手寫了,裱做一幅
錦軸,又使先生細細開單,同了禮物,差了數十個的當家人押送至京,進與曹吉祥拜壽去了
。又過了些時,只因黑山嶺變亂之後,軍久無糧,故各處總兵官俱以近就近,商議發糧之期
。常勇與周重文兩處相隔不遠,故常勇遂帶了幾員驍將,來會周重文。周重文接著,商量定
了發糧日期。公事畢,周重文即備酒留入內衙款待。須臾席完,周重文即令參謀昌全相見。
昌全見了常勇,要行屬禮。常勇再三謙讓道:「自來參謀原無統屬。況昌兄又係皇上欽依,
與眾不同。今況又在周寅翁軍中任事,豈可越禮。」昌全只得行了賓主之禮。

  三人入席,飲到中間,常勇再三稱說前日壽文之妙。道:「昌參謀即此一文,已知宿學
弘才。今復識荊,大快所願。只怕此文傳入帝都,若邀曹中貴鑒拔,昌參謀還有一番奇遇,
豈止參謀而已。」昌全聽了,只得連連打恭道:「晚生不敢、不敢。」周重文此時酒後高興
,又見常總兵極口稱贊,遂大喜笑說道:「此文實非昌參謀之筆也。」

  常勇聽了吃驚,說道:「北地軍中,才俱襪線。小弟軍中並無一人,老寅翁幕中有一昌
兄,可稱冠軍矣。奈何更有才人?則才人何其多耶?且請問老寅翁,此位卻是何人?容弟荊
識何如?」周重文又笑道:「雖有其人,相去甚近。若老寅翁欲識荊州,則其人又遠矣。」
常勇道:「既有其人,遠則遠,近則近。為何老寅翁作此若遠若近之言?使小弟望而神馳,
慕而垂涎。莫非老寅翁視弟為武夫,不堪與文人相對耶?」

  周重文看了昌全,笑說道:「常寅翁既如此見責,小弟何敢再隱?只得要真說了。說便
說,只怕老寅翁初聞之而驚,再回思而又喜也。」常勇大笑道:「老寅翁說得這等奇奇怪怪
,無非高其聲價,欲使小弟敬而服之也。老寅翁幸速見教,毋使小弟寸心在胸中,如大旱之
望雨。」周重文知不可瞞,只得直說道:「昌參謀不獨具文武之才,而宿學甚富。只緣年大
無子,止生此一令愛,遂視掌珠為箕裘。於軍中閒暇,竟將胸中之學,悉心教之。不期他令
愛天生聰慧,又能仰承父志。讀盡父書,下筆竟要跨灶閨詞。詩句長篇大賦不可勝數。小弟
也一向不知,前日蒙老寅翁見教,小弟即奉來命,煩昌參謀一揮。不期昌參謀偶得小疾,不
能承命,他令愛恐誤台事,竟代父具草。小弟見其脫略常套,獨具精神,甚為驚訝。又見其
筆墨之外,更有一種秀媚之氣。再三詢[原書以下缺320字]虛名,而失之當面。」

  周重文聽了,因說道:「常寅翁高論,自是選婿良方。昌參謀不可不深思其妙。」昌全
聽了,忙向常勇深深打一恭,道:「謹領台教。」三人說得投機,歡然暢飲。常勇便與昌全
更覺親熱。臨別尚有許多眷戀。周重文與昌全直送出轅門,常勇方才作別而去。正是:
  良賈深藏實不差,奈何輕露一枝花。
  只因不慎春風面,惹得游蜂滿樹嘩。

  原來這常勇是北京人,只因會趨奉曹吉祥,故得做了此地的總兵。他生得一子,取名常
奇,今年十七歲了。只因這常勇是個武官,文理不甚溜亮,故要兒子刻苦讀書。便不惜館金
,請了有名的先生,只要教得常奇文理通透,做一文官,方才快活。不期這常奇人物倒也得
魁偉,有些福相,書倒也肯讀。只無奈資性愚鈍,再讀不透。今年十七歲,才做破承題,尚
未知一些竅脈。先生見常勇急欲教子成名,只得將他的破題逐句改過,送與常勇去看,只說
令郎漸入佳境矣。將來必是大物。

  常勇見先生稱贊兒子,也就信為實然。以為兒子功名可望,才子可稱,又每每思想,若
在此地必難成名,須到京中方能出頭。故屢屢要送兒子進京。先生說道:「令郎雖是有才,
尚未充足。還須揣摩,然後一戰成功。古語云:『三年不鳴,鳴則驚人;三年不飛,飛則沖
天。』正此之謂也。」常勇只得留下兒子,請他再教。然心下認真兒子的才高,遂打帳要求
一個才貌之女配他,方才得意。雖有此意,卻因眼前無人,只指望京中去求。故將兒子的事
就因循下了。

  今日常勇恰恰在周重文衙中飲酒,聞知昌全的女兒能做壽文。如此多才,又且未聘,正
中其懷。不勝大喜,遂留心要娶他為媳婦。因在馬上一路暗想道:「不期昌全生此奇女,若
不早求,倘被他人娶了,豈不當面錯過?但我看昌全這老兒,做人有些古板,世務有些不達
。他有了這個女兒,必定要在女婿面上用心揀擇,必敵得他女兒的才情,方肯死心許嫁。若
是有一些不妥,莫說此老,我想此女既會做如此的好文章,自家一定有些主意。就是這老兒
肯了,這個女兒不肯起來,也是無法。只不知我的兒子胸中才學,果是如何?不知可能實實
敵得他過?想到此處,一時無法起來。

  忽又想道:「我一個總戎顯職,將來掛印腰玉,拜將封侯,俱實實可望。他雖是參謀,
尚無關防印信,不過是個軍中書記之人。參謀二字,無非名色為人所重。我若以威勢壓他,
他安敢抗違不從?況且我的兒子,等我腰玉之後,使他進京懇求曹中貴一臂,只怕舉人、進
士可垂手而得。若論力量,縱不望鼎甲,二甲之內還要占在前邊。若在二甲,選入翰林,至
穩至當。他的女兒若肯許嫁,一進吾門,即鳳冠霞帔,就做夫人。豈非榮幸?我若去聘他,
難道這老兒就不想到這個田地?」因又道:「但只恐才子配佳人,必使男歡女愛,以作佳話
,使人羨慕方妙。我今若但以勢利壓求,未免使人笑我武夫輕才。」

  想來想去,這又不好,那又不妥。忽又想道:「我如今除非如此,如此,方不失斯文體
統,大家有光。這老兒方不敢有詞。」在馬上想到得意之際,遂意氣揚揚,歸到本衙。眾軍
士接入,常勇且不進私衙,竟往書房中來,看先生與他兒子。只因這一來,有分教:

  姻緣遇而不遇,佳期合而不合。
  不知常勇果聘得昌全的女兒為媳婦否?且聽下回分解。

 第十回     端郎閱報驚流離相思欲死 昌女評文疑盜襲鑒拔如神


 
  詞云:
  分離久,不復知他安否。說出參商兼卯酉,這病加人陡。誇詐不知顏厚,盜襲以為無咎
。不道慧心偏會剖,出盡當時丑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調《謁金門》
  話說常勇自聽了周重文之言,知昌小姐多才,思量謀娶為兒媳。既要與先生商議,又要
看看兒子的學問,遂一逕走入書房中來。原來這先生姓吳名趨,是個白丁監生。因他專會趨
承,訪知常總兵有子讀書,遂央了一個大老,薦了他來。常總兵又不識貨,遂歡歡喜喜留下
了。雖也日日與常奇講書作文,止不過虛應故事而已。

  不期這日,忽見常勇走入書房,只說他走來查看學生的功課,不覺吃了一驚。見了常勇
,連連打恭說道:「近來令公郎學業大有可觀,正欲將近日的佳作呈覽。」常勇說道:「
這且慢著。我今有一件事,要與先生相商。若得事就,愚父子佩德不忘。」

  吳趨聽見常勇不看功課,心上早放下了一塊石頭。又見說是有事商量,一時膽壯起來。
又打一恭道:「老先生有何使令,晚生雖計不如陳平,智不如子房,若有效力之處,雖赴湯蹈
火,亦所不辭。」

  常勇大喜,即促膝對談,道:「今日本鎮在周寅翁處飲酒,說及前日所做的壽文,竟不是
昌參謀之筆,轉是他令愛之作。因打動我一片愛才之心,欲與他聯姻,求他令愛作小兒之婦
。倘事成了,使他郎才女貌,同詠白雪陽春,豈非閨中佳話?若以本鎮之門楣,再不惜厚聘,
以禮相求,中間再請良媒作合,諒無不成之理。今本鎮所慮者,昌老既生此才姝,自留心訪求
才婿。他女兒前日這篇壽文,本鎮雖不甚深解,然彩聽人言,實似大有可觀。但小兒素叨先生
琢磨,不知才果如何?只恐縱然有才,也只好料理科甲之事。至於詩文雜學,只怕還不精妙。
倘昌老相見,或有意外之求,卻將何以應之?不得不予為防範。不知先生可能為本鎮畫策嗎?
」

  吳趨道:「不須畫策。令公郎之才,若論文字,實不讓玉堂金馬。至於詩詞,乃文人餘事
。令公郎實不屑為。況詩詞與文章不同,文章有日新之妙,愈出愈奇。詩詞不過花花草草,盜
襲陳言,補湊堆砌,以惑炫人之耳目。倘昌小姐自負詩才高妙,必欲觀令郎之作,卻也不難。
只消晚生將古人最警拔之句,移東作西,湊成幾首。再將令公郎幾篇好文字送將去請教他,不
怕不使他心服。這段姻緣,包管唾手而成矣。」常勇聽了大喜道:「先生有此高見,有此奇思
,吾何憂矣。」方才別過,進內去了。正是:

  明以詩詞真作假,暗將文字假為真。
  學生莫怪無真學,請得先生是假人。

  常勇過了幾日,因寫了兩個請帖,差人去請周總兵、昌參軍二人來赴席。差人持了名帖
,遂到周總兵處投遞。周重文見是請帖,因對來人說道:「前日老爺在此,不過便酌。你老爺
如此多心,轉來請我,又不好辭。明日我老爺與昌爺同來便了。」差人去後,周重文即著人將
常勇請帖送與昌全。

  到了次日,昌全見周重文許了,不敢推辭。即同著周重文騎馬而來。不一時到了。常勇早
帶了兒子接入私衙。一同相見,彼此致謝一番,然後入席。常勇說道:「本該優酌,但你我知
己談心,故不設此俗套。幸勿見怪。」周重文道:「前日匆匆,不盡鄙衷,反擾郇廚,誠覺顏
甲。」

  三人在席中談一回軍務,又說一回朝事。大家飲得深濃。常勇因說道:「小弟前日歸來,
與小兒細看昌小姐之文,妙不能述。當今無兩。小弟意欲小兒彷彿其意,摹寫一篇,以申景仰
之思。小兒必不肯下筆,以為珠玉在前,自慚形穢。」昌全連忙謙說道:「小女孤陋之學,不
過塗鴉。雖幸不辱命,每一回思,不勝內愧。何敢當老大人與令公子如此鄭重。」周重文道:
「令公郎英英俊彥,自然學貫天人。使小弟一見而即驚其不凡也。」

  常勇道:「小兒雖然稟質愚蒙,幸而銳志苦讀。文章一道,弟雖不諳。見其往往蒙相知之
譽,未免妄喜。只因此地文宗不到,小兒每每稱屈。小弟畢竟不知他學力何如。今日屈老寅翁
與昌參謀先生小酌,故命小兒趨侍,實欲求老寅翁並昌先生賜教。」周重文道:「令郎神駿,
即不問亦知其為千里駒也。」

  昌全聽見二人遞相稱贊,也就不住的將常奇細看。常勇見昌全頻頻偷看他的兒子,心內甚
是喜歡,因又說道:「小兒不但苦讀,更有一件奇處,與人不同。今年十七,尚不肯議姻。必
要成名,以完大登、小登之願。小弟時常笑他癡兒作癡想。」周重文道:「從來有志事成。令
公子正未可量也。」常勇道:「久聞昌參軍曾入泮宮。今雖棄去,然文章之準繩自在。容小兒
錄出近藝送來請教,求指示一二,萬勿吝教為幸。」

  昌全聽了只得說道:「令公郎雄才天授,晚生焉敢佛頭著糞。」說罷觥籌交錯,曲盡其歡
。然後作別,上馬而去。正是:
  賣假全憑贊,誇才莫怕羞。
  贊誇如得力,明眼也回眸。
  周重文與昌全飲酒回來,且按下不題。

  卻說端昌在端居衙內,已長成十六歲了。忽一日,因學中無聊,遂同了衙役走出學中來閒
步。只見一人手拿著一本書走來,端昌不知是何書,因走近前來借看。那人見是一位少年相公
,連忙送過來看。端昌一看,卻是一本縉紳。觸著他的心事,因想道:「鳳小姐的父親鳳儀,
在京做官,畢竟也在上面了。」遂將京中各衙門細細翻看,並不見有鳳儀名字。心上吃驚道:
「莫非他升轉外任了?」又細細查去,也不見有。

  他還打帳從新再看起。那人說道:「小相公是要查那位老爺?」端昌也不應他,遂又看完
,也竟不見。因說道:「他在京做官,為何不載名字,這又奇了。」那人道:「小相公有所不
知。官府升降不一,或是閒職,或是論死,或是軍配流徒,一年幾換,那裡是一定的。我是專
走報的。小相公要查那位老爺,只問我便曉得了。」端昌無奈,只得說道:「我是尋親戚鳳儀
的。」那人道:「這鳳儀久不在京了。」端昌忙問道:「莫非致仕歸家嗎?」那人道:「那裡
是致仕。因他得罪朝廷,久已連家小流徙邊外去了。」

  端昌忽然聽見說家眷都流徙去了,嚇得冷汗直淋。只得又問道:「老兄這信是真嗎?」那
人道:「我們專管朝報,豈有不真之理。」討還縉紳就去了。端昌見說是真,想到小姐身上,
忍不住傷心起來。渾身竟軟了,不能行走。因對衙役說道:「我一時身子不快,不去閒走了。」

  遂轉回衙裡,走入書房,呆思靜想道:「怎我二人如此緣慳,多遭魔障!天既不使我團圓,
何不當初不相識?既使我二人相見情深,為何又令我二人如此顛顛倒倒?生死未決,欲見無由。
我南爾北,九死一生。此何意也?莫非這段姻緣,終難指望?」又想道:「鳳小姐嬌花弱柳,柔
嫩丰姿。即藏之深閨金屋,猶恐不禁。今一旦風霜遠涉,邊塞淒涼,舉目無親,傷心誰說?自應
柔腸寸斷,幽恨千端,怎免得瘦損腰圍,摧殘玉貌。鳳小姐既一身如此,我端昌還要此性命何為
?況鳳小姐情義甚重,我既念他,他亦未必不念我。」

  端昌想到此際,不禁涕淚橫溢。家人送進夜飯來,他竟不吃,和衣睡倒。睡到更餘,只見一
天月色照入窗來,端昌因想道:「我何不起去,向此月光拜禱一番也好。」遂起身走到庭中,輕
輕移出書桌,又見爐中尚暖,即忙添上些香,深深對著月光拜道:「嫦娥,嫦娥,你是廣寒仙子
。縱不念我端昌東西顛沛,也須憐鳳小姐邊塞流離之苦。早賜還鄉,以為我二人團圓之地。」

  拜祝畢,端昌見月色甚佳,只在月下徘徊。又想起當初與小姐定盟,亦同此月。昔日照我兩
人成對,今日照我一人孤單。你在此照我,亦未必不去照他。既有照我之勞,何不憐我兩人,各
將心事傳來,令我一人感你的深恩。」說罷,想罷,又對月再拜了一番。早見月影西斜,將及五
鼓。端昌無聊之極,只得上?,孤孤恓恓的睡去。忽見鳳小姐走入書房,對著端昌笑說道:「哥
哥我來也。」端昌見了大喜,連忙起身說道:「今日方遂我良緣矣。」正欲述別後之苦情,忽被
雞鳴驚覺,端昌依舊在?。忽歎一口氣,道:「恨殺金雞,今叫我何處去尋訪?」正要追想夢中
小姐的嬌容,思欲摹擬一番,怎奈頭如斧劈,渾身發熱,昏昏沉沈,似睡非睡。正是:
  人生最苦是相思,暗痛私疼只自知。
  慢道靈心都識破,關情到此也成癡。

  到了次日,端昌直睡到飯後。館童見他睡久,只得來催。只見端昌面紅耳赤,含糊不答。
館童忙了,如飛報知老爺、奶奶。端居、李氏連忙走入書房來看視,見端昌睡著,問他只不答應
。連忙請醫調治,幸得端昌元神充足,不曾損傷,調理了月餘,方才平復。端昌見端居夫妻恩養
情深,因想道:「我今一身三姓,皆受深恩。所望者只我一人而已。我若一旦委形,則豈非天地
間之一大罪人也。就是鳳小姐一段良緣,目下雖然離散,料他必能堅守。天下事離而合,合而離
,亦理之所必有。莫若還是依鳳小姐臨別之言,倘博得功名入手,那時三姓之恩可報,即鳳小姐
飄零蹤跡,我亦可以追尋。此時徒死,一毫無用。」自此主意一定,遂堅心讀書,以候考期。正
是:
  思前自分拚情死,想後方知貴事成。
  若要事成心得遂,此中妙境是功名。

  卻說端居那幾個門生,進京聯捷之後,俱各入詞林。因感念端老師鑒賞不差之力,互相商量
,大家用情,因與掌選說明。到了選期,遂輕輕巧巧將端居選了湖廣襄陽府宜城縣知縣。不日報
到新喻縣學中,端居因暗想道:「我一個貢生,得在此學中足矣。今又無相識在京,我又無力夤
緣,忽得此美升,真是感皇上之恩,祖宗之佑不盡矣。」於是打發了報人,又過不得半月,早有
宜城縣的衙役來接。這一番迎接,是知縣的氣象,與前大不相同。端居遂同了家眷起身上任。端
居到任之後,料理政事,體察民情,一清如水。百姓無不悅服。且按下不題。

  卻說常勇自請過了周重文、昌全之後,見周重文滿口贊他兒子,又見昌全殷殷注目,便不勝
歡喜。想這親事十分可成。遂叫吳趨將常奇往日做的文字,只揀好的抄寫幾篇,要送去與昌全看
,使他心服其才。吳趨滿口應承,不敢怠惰,遂將刻文中有名的好文章揀了幾篇,又恐常奇寫得
不工,遂覓佳手替他寫得端端正正,共有十五六篇,真是篇篇錦繡,得意之極。俱填上常奇名字
,送與常總鎮說道:「這幾篇文章實係令公子佳作,真錦心繡口,滿紙琳瑯。以搶元之手,而博
一佳人,吾立見其成也。」

  常總鎮大喜,即叫封好,差人送去。差人傳入周總鎮衙裡來。周重文拆開,見是常總鎮的兒
子幾篇文章,是送與昌參軍看的。周重文遂自家尋見昌全,說道:「常寅翁見先生文士,今將他
公子的文章送來求教。先生可細細添批,方見先生知文。」

  昌全接了,不敢推辭,遂將文章帶入書房,細細看去。果然篇篇老到。因暗想道:「我前日
見他兒子少年篤實,倒也罷了。但見常總鎮自誇太過,我只道是他為父的溺愛,不道他胸中果具
如此文才,則異日前程,正未可料也。」因又想道:「我女孩兒今在笄年,若異日招得如此才人
,我亦無憂也。」遂又細細看去,甚是得意,不忍釋手。又想道:「才人難遇,不可當面錯過。
況我飄零異域,何處擇人?這些武弁的子姪,不過強弓大馬,是他本領。若要此文才之子,實不
易得。只不知他二人緣分若何?」又想道:「我如今且將此文拿與女孩兒去看。叫他評閱。看他
如何?他若中意,我自有處。」就叫秋素來說道:「你可去請小姐來說話。」

  不一時,小姐走到,問:「父親何事呼喚孩兒?」昌全道:「我因常總兵,送他兒子幾篇文
字來,要我批閱。我因久不丹黃,未免荊棘,一時難於詳確。孩兒你可為我一看。若果然可觀,
孩兒可加些好評,使他服我知文。」小姐果然將常奇文字一一看去,看完,小姐說道:「此數篇
文字雖皆具科甲之才,可以奮起功名,但各有各妙,筆墨參差。性情差別。似乎不出一手,莫非
有抄襲之弊?」

  昌全聽了,暗暗吃驚。因說道:「孩兒看得不差。論的也是。但才人學問到了高深之處,手
筆到了活潑之時,往往逞才,如生龍活虎。有時而春風花柳,有時而枯木寒鴉。焉肯與人一手捉
定?亦或有之。孩兒亦不可多疑。」小姐見父親如此立論,便不好再辯。只得說道:「父親之見
,又高出孩兒矣。」昌全遂舉筆添批,著實贊賞。次日即差人送還常勇去了。正是:
  看文各自有明眼,評文各自有深心。
  以假亂真蒙鑒賞,知音還是不知音。

  常勇見昌全送還文章,又見文後批點十分稱揚,不勝快活。遂走來見吳趨,說道:「小兒之
文,昌老甚是心服。」遂將原文遞與吳趨。吳趨一看,果然篇後著實批獎。喜得他手舞足蹈起來
,道:「何如?我原說令公子之才大進,今他見了,果然折服。方知晚生之言不謬。」常勇道:
「小兒之學,實由先生造就。其功不小,容圖厚報。但我今尚有一事,要煩先生為我一行,萬勿
推卻。」吳趨連忙拱揖道:「不識大人何事相托?」常勇方慢慢說出。只因這一說,有分教:
  蕉分鹿夢,李代桃僵。

  不知後事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

第十一回     題詞寫恨忽遺失露出幽情 行聘求婚乍聞知驚成死病


 
  詞云:
  情難說,須防透出詩喉舌。詩喉舌,見影聞聲,輕輕漏泄。婚姻只道絲蘿結,誰知別有花
枝節。花枝節,不是友歡,便成永訣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調《憶秦娥》
  話說常總鎮,見昌參軍批贊他兒子的文章精采,不勝大喜。遂來見吳趨道:「有事奉煩。
」吳趨慌忙問道:「不知何事?望即賜教。」常勇道:「小弟心中,實欲要求昌小姐為兒媳。
一向只愁昌老眼睛高大,又恐小兒文字粗淺,不能打動他。今見昌老批閱,甚是稱揚。則昌老
之心,必有幾分打動。今乘其心動之時,請良媒說合,則婚姻有可成之機。今想良媒,非先生
不可。故特相求。」吳趨連忙打恭道:「以老大人泰山北斗之尊,令公郎冰清玉潤之譽,晚生
再掉三寸不爛之舌,自然十有九成。但據愚意想來,還得老大人再致一字與貴同寅,托其從中
撮合,則兩處著力,無不妥矣。」常勇道:「先生此論極妙。我即寫書。」便別了出來,著人
寫書不題。

  卻說昌小姐,自從父親叫他看文之後,心中甚是不樂。此時小姐已是十七歲了,因想道:
「我那唐生,此時正在弱冠之年,多應入泮久矣。青青子衿,桂枝易折。但思他既具擲果之容
,他父母自應擇配成婚,以娛現在。豈肯為我飄萍生死未定之人,而使他守盟失偶?斷斷必無
此理。但我看那唐生,為人年紀雖小,卻十分至誠,言如金石。既與我定盟終身,焉肯相負?
即使父母逼之,恐他亦不肯負心,作薄倖之人。」

  小姐幾番自解,又幾番自歎,早不覺眉黛低顰,香消玉減。春輝看見小姐無情無緒,早窺
八九。只說是小姐懷春,愆期傷感,不知其別有心事。因百般解慰,以博小姐之歡。一日,小
姐想到無聊之際,制一桃源憶故人的小詞,以消煩悶。小姐做完看了,甚是得意。想道:「我
二人日後果得相逢,也不枉我一番忍死偷生。」正打點錄出,不期秋素走來說道:「奶奶忽然
病發,小姐作急去看要緊。」小姐聽見吃驚,慌忙將詞藏入袖中,到母親房中問候。杜氏在?
呻吟,小姐在旁服侍了半晌,方得漸漸甦醒,有些清頭。

  不一會,昌全也急急走來,問了一番。見杜氏平復,方放心去了。杜氏見小姐在房中忙了
一日,因說道:「我疼已定。你回房去歇息,歇息吧。」小姐只得回到自己房中,吃過夜飯,
因勞碌了一日,正打帳收拾安寢。忽想起日間所做的詞兒,連忙在袖中一摸,卻不見了。心下
著驚道:「詞中吐露幽情,一旦被人拾去,傳到父親眼裡,只說我女孩兒家涉邪。卻怎麼處!
」連忙喚春輝、秋素道:「我日間曾做了一首詩詞在袖中,如今不見了。必定失落在太太房中
。你二人可速去為我尋來要緊。」

  二人轉身就走,走至中門,不期中門早已鎖了。二人無奈,只得走回對小姐說知。小姐聽
見,急得沒法。道:「待我自去叫開。」遂同了春輝、秋素走出房門,忽又想道:「父母已睡
,夜間無故去驚他,非女孩兒之為也。」遂又回房,叫二人點燈於房中,一路各處找尋,直尋
到半夜,並不見片紙隻字。小姐無奈,只得上?而睡,一夜無眠。正是:

  心事關心心不支,不禁默默見於詞。
  詞兒失去為人見,道是無私也有私。
  卻說昌全次早起來,忽見使女掃地,拾起一條字紙來。昌全看見,忙討來看。看來,卻是
女兒寫的一首詞兒。只見上寫道:

  朝朝暮暮皆挨過,音信杳無一個。胡涂坐久胡涂臥,淚也胡涂墮。簾都捲起巢都破,燕雀
還來稱賀。新詞只當舊詞做,料想無人和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調《桃源憶故人》
  昌全看完,暗暗驚訝道:「這妮子如何有此豔詞?」因想道:「常言:『女大不中留。』
我若執此詞詢問起來,那時牽枝帶葉,一旦聲揚,未免參商骨肉。抑且敗名。」又想道:「他
年已及笄,又多才多識。感懷借喻,有所不免也。未必便有他意。但他不見此詞,必然驚惶,
慮我看見。我若收藏了,相見時未免有些形跡芥蒂,使他跼蹐不安。莫若竟做不知,仍將此詞
置於原處。待他尋覓而去,方無疑慮。且他一個慧心女子經此一番,必然改悔,何必盡情托出
?」遂將此詞放在原處。

  隔不得一會,小姐果然使了春輝先來問安,就留心將眼四下偷看。忽見?旁果有一團字紙
,他便遮遮掩掩,乘著奶奶不看,他就連忙踅去拾了。藏入袖中,如飛走回,來見小姐。小姐
正在穿衣,春輝走到面前,笑說道:「小姐,一天疑慮皆消矣!」遂於袖中取出原詞。小姐接
看,不勝歡喜道:「畢竟還是你伶俐,作事妥當。」又問奶奶如何光景了?春輝道:「奶奶已
好了。」

  不一時,小姐梳洗打扮完了,歡歡喜喜,同了春輝,到母親處問安。就在母親房中伴了一
日,到晚方才歸房。正是:
  亡羊只道善追尋,尋著亡羊已放心。
  兒女慢誇遮飾巧,誰知父母實恩深。

  卻說吳趨受了常勇之托,遂攜了書札,帶了僕從,竟軒軒昂昂,騎馬來見周重文。到了轅
門外,先使人拿了常總鎮的名帖,又拿了自己的稟謁見的名帖,入去投遞。去不多時,早有門
上人出來,說道:「那位是吳相公老爺?在後衙請見。」吳趨連忙下馬,家人即在氈包中取出
一幅儒巾儒服,粉底皂靴,與吳趨穿戴得齊齊整整,隨著門役走入衙中。

  周重文已知書中之意,連忙走出迎住道:「先生下臨,不及迎接,獲罪多矣。」吳趨即使
左右鋪下紅氈,欲行大禮拜見。周重文連忙扶住道:「先生與敝寅翁有師範之尊,即與本鎮相
同。安有拜見之理。況先生素推名望,又居太學,只宜行賓主之禮,豈可過分。」吳趨道:「
老大人名鎮寰宇,晚生末學,上下相懸,進謁豈有不行拜見之禮,少申顒望之誠。」

  二人再三謙讓,先行師生,後行賓客。坐定茶罷,吳趨即一恭道:「晚學生受敝主翁之命
,進謁台台。蓋緣敝主翁公郎,英英弱冠。老台台前已寓目。今敝主翁聞知昌公有令愛,笄年
淑媛,久擅才華,尚然待字。敝主翁景仰之極,欲求聘為關雎之偶。誠恐晚學生體貌卑陋,言
不驚人,不足取重於昌參軍。故致書老大人,求老大人鼎力,曲諭參謀,以偕秦晉之好。使才
不孤生,兩賢並蒂,則不獨敝主翁感德台台,即晚學生借此成榮,亦與有榮光矣。」

  周重文道:「常寅翁令公郎,前一望而即知其為翩翩佳公子。昌參謀令愛,窈窕久聞,詞
華素著,實一代之佳人。若結絲蘿,才子佳人,誠千秋盛事。乞先生歸致寅翁,本鎮願執柯斧
,准偕秦晉。紅絲一係,即奉聞矣。」吳趨道:「蒙老大人慨諾,歸報敝主翁,自感銘無已。
謹齋沐以俟好音矣。」即便辭出,去回覆常總鎮不題。

  周重文隨即請昌全來,細細告知其事。因勸說道:「以令愛之才,而配常公子之才,兩才
對美,與梁孟何殊?況常公子翩翩之美,前已見矣,的的之才,昨又觀矣。依我看來,這段良
緣,美如錦片,不可失了。」

  昌全聽了,一時主意不定。只得說道:「小女葑菲陋質,恐未稱耳。」周重文道:「常寅
翁已知令愛之才之賢,故作如是想。又何謙乎?先生可歸,與尊閫令愛商之可也。」昌全退歸
,見了杜氏,即將常總鎮致書周重文,並遣人為媒,如此,如此,這般,這般,說了一遍。道
:「若據我看來,常公子人物倒也豐厚,文才竟有可觀。況孩兒漸長,若再愆期,未免有標梅
之歎。況此地要選擇才人,恐除此人之外,不能復得。」杜氏道:「你所見雖然不差,但我想
來尚有未妥。」

  昌全忙問道:「這是為何?」杜氏道:「養兒所以備老。你我在此,亦非久遠之地。今若
一定就便聯姻,焉保日後他無升遷,我不歸裡?彼此阻隔,如之奈何?」昌全道:「我聞得他
是北直人,在此為官,久後自然回去。我非昔比,也要尋個機會回鄉。若皆同回到京中,相逢
也還容易。但我所嫌者,常勇係權門之人,恐終有禍。」

  兩人說話之間,早被秋素細細聽見,見老爺將小姐許嫁常總兵的兒子,不勝歡喜。也不等
他二人說完,即轉身飛走,來見小姐。不住的笑,又忍不住,只得笑說道:「小姐恭喜了!」
小姐忽然聽見喜字,遂吃驚道:「你這賤人,怎這等無禮!我日處深閨,禍不輕來,喜非易至
。怎敢在我面前出此狂言?真可惡也。」秋素又笑道:「小姐果然恭喜了!我方才在房中,聽
見老爺對奶奶說到小姐姻事,老爺已將小姐許了常公子了。這不是小姐一場天大的喜事?」

  小姐見說罷,只嚇得魂不附體,也顧不得使女看見,竟撲籟籟弔下淚來,道:「紅顏薄命
,一至此乎?苟延於此,久已失魂。今再為此,是奪我魄矣!」便一時坐立不寧,只是落淚。
春輝、秋素忽見小姐如此光景,俱摸不著根苗。春輝復再三寬慰,而小姐終無一言。惟含淚說
道:「命薄如斯,焉可強也。你二人可體吾心,不可傳知父母。」小姐竟上?而睡。春輝、秋
素俱嚇得無法,春輝埋怨秋素,秋素又抱怨春輝。只不知小姐為何傷心至此?又不敢通知老爺
奶奶,只得在房中看管服侍,寸步不離。小姐只是悶悶的半眠半坐,正是:
  蛾眉蟬鬢正生春,一念差池與死鄰。
  不是女兒情性劣,此中名節認來真。

  卻說昌全意雖兩可,當不得周重文為媒撮合,推辭不得,竟滿口應承。周重文大喜,即寫
回書,說昌參謀自愧卑微,不敢仰攀。小弟委曲執柯,方得允請。常勇見書,不勝大喜,即對
來人說道:「你回去多拜上二位老爺,說我明日先著人來討吉日。我這邊就好行禮過來。」來
人自去回覆周重文、昌全不題。

  且說常公子見父親與他議親,又見昌家允了,又知昌小姐能詩能文,不勝歡喜道:「我的
才學中中,今若娶了他為妻,日後凡有詩文,皆替我代做。即明日宗師考較,少不得也是他代
做了,我有了他內助之才,我豈不儼然也是一個才子了?但不知他人物姿色如何?」因又想道
:「從來才貌原不能兼。當初蘇家小妹人物,也只平平。我今只喜其才,便人物差些,也罷了
。」想到得意所在,因是先生為媒,便日日求先生催他父親擇日送禮。常勇遂揀了日子,要吳
趨親自送去,方見鄭重。又見日子尚早,不便就去,且到臨期送去不題。

  卻說昌小姐,自從那秋素來報喜之後,一連三四日,水米不沾。心中只以誓死見志。春輝
再三勸進,小姐道:「我意已決,你們不必強我。」言罷飲泣。春輝見小姐如此,心實不忍,
因哭道:「小姐芳年,前程甚遠。何自苦若是?我來服侍小姐,亦已多年。蒙小姐不以使女看
待,情同骨肉,無言不說。小姐今日一病到此,有何心事,不妨與我略言一二。倘能效力,或
者分得小姐一分之憂也好。」小姐長歎道:「嬌花零落,難上枝頭。今事已如此,言之何益?
你若念相處有年,今亦無所望於你。你只與我打聽常家消息,若有日期,可速來報知。便足見
你之情。」說罷,鼻息奄奄。

  春輝看見小姐十分沉重,只得去報知老爺、奶奶,道:「小姐忽得一病,甚是危篤。」二
人聽見大驚道:「既小姐有病,你這賤人如何不早來稟知!直到病深,方來報我。」春輝道:「
小姐再三吩咐,不要驚動老爺、奶奶。故賤婢不敢亂傳。賤婢也只道無妨,不期一病至此。」
昌全、杜氏一齊來看小姐。只見小姐肌瘦面黃,奄奄一息。杜氏看見小姐一旦如此,不禁大哭
道:「孩兒得此重病,我做父母的竟不曉得!」昌小姐總不開言,只將手搖,惟垂淚而已。昌
全忙延醫用藥調治,又追問春輝、秋素二人小姐得病之由,俱說並不曉得。昌全、杜氏日夜驚
慌,暗暗墮淚。正是:
  只知有女正芳年,不道他心別掛牽。
  若問冥冥兼悄悄,便教父母也徒然。

  杜氏只得在小姐房中日夜看守,再三盤問。小姐只是短歎長吁,並無一語。杜氏道:「我
二人飄零異國,實指望你長大成人,以娛晚景。倘你有些長短,我二人冷冷清清,雖生亦死了
。」說罷,悲傷不已。小姐亦終無一言。昌全見他如此,因想起前詞,悄悄對杜氏說道:「這
般光景,莫非孩兒有甚心事,不便明言,以至如此?」杜氏見說,只疑女兒想念鳳家父母,再
不想到別處。因又再三問他,再三寬慰,小姐只是搖頭。昌全、杜氏無法,只得朝夕不離看視
。

  卻說常總鎮到了吉日,真是官府人家做事容易,早備了許多禮物,著百十名軍丁,俱披紅
掛彩的扛抬將來。吳趨也穿了吉服,騎了高頭大馬,一路上興興頭頭,望著周總兵衙中送來。
周重文看見,連忙著人去請了昌全收看常家聘禮。

  此時,昌全見女兒如此,也就神情恍惚,連常家的好日子都忘記了。今忽見周重文來請他
收聘禮,一時間沒了主意,只得與杜氏商量道:「如今常家送聘來,若是公然收了,如今女孩
兒現已病重,恐怕日後三長兩短,耽誤人家怎了?若是不收,且回他等我女兒病好起來再送,
他又是個總戎,又是本官撮合,卻怎好出爾反爾?事在兩難,實難區處。」杜氏也無法主張,
又不好去問女兒,只得說道:「他們興興頭頭的送來,一個婚姻喜事,怎好回他?或者趁此喜
事一衝,女兒的病好了,也不可知。」

  昌全無法,又見周重文著人來催,只得走了出來,見了吳趨,彼此說了一番套話。周重文
便叫昌全查收聘禮。昌全只得照禮單上逐件查收,叫人送了進去,隨即管待來人。又不一時,
昌全同了周重文,邀吳趨入席。正飲酒間,只見裡面一人慌慌張張走至昌全耳邊,不知悄悄說
了幾句甚話,昌全忽大驚失色,道:「小弟不得奉陪。」踅身就走了入去。周重文、吳趨正不
知他是甚麼緣故,連忙著人去打聽,不一時,那人也驚驚慌慌跑來回說。只因這一說,有分教
:
  錦片前程,已化作飛花。

  後事不知昌全果是如何?且聽下回便曉。


第十二回     昌小姐苦在心頭甘死節 周總兵變生意外悄移花


 
  詞云:
  苦樂誰禁誰不禁,卻出在人心。
  不經斧鑿不經火,煉不顯黃金。
  妙用投機淺也深,幾個是知音。
  一枝剪彩一枝絲,繡已作花簪。
              右調《眼兒媚》
  話說常總鎮備了聘禮來定昌小姐,昌全不好推辭,只得將禮物著人送進,與杜氏去看。杜
氏早忙忙碌碌的查收。不期秋素這丫頭嘴快,竟瞞著春輝走進小姐房中,一五一十的盡情告訴
了小姐。小姐在?上,正昏昏沉沈,忽聽見秋素來說,知收了常家的禮物,不覺驚醒。遂說道
:「罷罷罷!我這段姻親,大約前世無緣,今生已矣。不料昔年與唐家哥哥臨別叮嚀之言,果
不出他所料,恰恰應在今日。我當日原設死誓,今日豈可偷生負約?所可恨者,今在天涯盡頭
,不能使他聞知,以明我志耳!」

  遂叫秋素在篋中,取出他自己做的詩詞曲兒,看著燒了,又叫取筆硯來,欲作一首斷腸詩
,留與他日後聞知,也見我前言不謬。秋素忙送過筆硯來,小姐舉筆在手,忽又想道:「我好
癡也!生前尚無一字相聞,怎尚作死後計耶?倒不如我早早速死,倘或一靈不昧,飛向天南,
尋著哥哥,再結來生罷了!」乃將筆往地下一擲,遂大哭道:「哥哥,我妹子今日不負初心矣
!」

  言訖,一口氣轉不過來,竟奄然長逝。秋素在旁,忽見小姐雙目緊閉,四肢筆直,慌忙連
叫幾聲小姐,見不答應,再走近?前,將小姐身上一摸,早漸漸冰冷。秋素慌張,大哭起來。
此時房中並無一人,俱在外邊收拾常家送來的聘禮,只有秋素小丫頭在房中。今忽見小姐死了
,一時害怕起來,遂不顧性命跑出房外,一路大哭叫道:「奶奶不好了!小姐死了!」

  杜氏正在料理未完,忽然聽見,嚇得魂不附體,忙將禮物丟下,趕進房中。見小姐死在?
上,竟擂天倒地大哭親兒。春輝、秋素同眾婦女,俱趕來哭做一團。杜氏忙著人去報知老爺。
昌全正同著來親飲酒,忽然見報,遂不顧他二人,慌忙搶入房來,撫屍大哭。只見小姐手腳雖
然冰冷,卻喜心頭溫熱,還微微跳動。連忙對杜氏說道:「孩兒心頭尚熱,你們且不要哭,亂
了主意。」杜氏只得停哭,大家守著。

  卻說周重文同著吳趨,飲了半日,只道昌全進去收禮,不期去了半日,尚不見出來。家人
又不敢稟報。又飲了半晌,忽見一個家人走出,慌忙稟說昌小姐如此這般。周重文、吳趨聽見
,大驚失色。吳趨道:「這事卻怎麼處?」周重文也一時無法。二人面面相覷。不一時,昌全
在內含淚出來,說道:「小女無福,一旦天奪其年,有辜常總戎絲蘿之望。」二人也甚歎息。
昌全道:「今將來禮,敢煩吳先生帶回,與小弟多多致意。」遂即叫人將原禮退出。

  吳趨正欲收拾作別,只見昌家一人飛走出來說道:「老爺恭喜!小姐又回生了!」三人聽
見,又一齊驚喜。周重文便說道:「小姐死後回生,則小姐之病無恙矣。」昌全、吳趨忙問道
:「老大人何以知之?」周重文道:「自古說:『大難不死,必有後祿。』小姐此病不久自痊
。況且今日常寅翁一團高興,喜事匆匆,焉可說此不利之言去回覆他?若依我看來,如今這些
禮物,且不必退回,權且留下再看光景。莫若借重吳先生,回去且秘而不言為妙。」吳趨細想
,也不好乘興而來,敗興而歸,只得依了周重文之言,將禮物放下。遂對眾人說道:「昌小姐
偶然氣急,今已平復如舊矣。」於是眾人依舊歡歡喜喜而回。正是:
  又驚又喜又疑猜,任是聰明想不來。
  盡道一時人事巧,誰知天別有安排。

  卻說昌小姐因一時感痛傷心,又是幾日不曾飲食,一口氣噎住,遂致手腳冰冷,儼然死去
。今杜氏聽見昌全說他心頭未冷,尚微微跳動,遂不敢痛哭。忙叫人去快取姜湯來灌。不一時
取到姜湯,杜氏拿瞭望著小姐口中輕輕灌入,一連灌了幾口,忽小姐口中微微氣出。杜氏見了
大喜,叫道:「我兒快些甦醒!」又灌了兩口,只見小姐回過氣來,說道:「哥哥我好苦也。
」開眼一看,見母親在旁遂流淚,道:「孩兒命苦,已拚一死,何必又勞母親救回。」

  杜氏已聽見小姐叫出哥哥二字,早已留心。因說道:「我二人暮年得你,愛如至寶,並無
異視。滿望將來娛我晚景。孩兒事我二人,孝過嫡親,亦無彼此之嫌。況在此死生之際,孩兒
若有心事,不妨與我說明,我好作商量。」

  小姐連連歎息道:「孩兒不肖,實不便於明言。然事已至此,總是一死。與其寂寂無聞,
又不如言明而死,死也快心。」遂將自己在鳳家,從小已受了唐家表兄之聘,到後來各自長成
,又詩句較才,相憐相愛說了……「只指望長大於歸,不期鳳家父母觸奸遭難,孩兒失散途中
,又蒙爹爹救歸,母親視為己出,實為不幸中之大幸。又不期父母憐惜孩兒,欲早遂室家之私
。固是莫大之恩,但不知孩兒癡蠢,只知守節義為重,視身死為輕。只可惜負了父母深恩,
今生不能補報,只好容來世作銜結之償罷了。」說罷,淚流不止。

  杜氏聽了,說道:「孩兒且自耐煩。既有此一段姻緣,焉能強你?不妨謝絕常家就是了。
」小姐道:「若得母親為孩兒作主,使孩兒守義。俟月缺重圓,恩如天高地厚矣。」

  昌全別過了吳趨、周重文,即忙入內,見小姐回生,歡喜無限。杜氏又將女兒的心事悄悄
說知,昌全只要女兒病好,便滿口應承。說道:「只要孩兒無恙,回也容易。」此時小姐身子
,原不是甚麼榮衛偏枯,膏肓受病,止不過斷了幾日的飲食,鬱痰氣結。又聽見父母收了常家
聘物,一時氣塞痰迷而死。忽被杜氏將熱姜湯連灌,趕散邪痰,回過氣來,今又見父母許他肯
退常聘,不覺神舒氣暢。杜氏又終日看守調理,漸有生機。正是:
  節義若虧拚一死,高堂諒我又回生。
  自關風化人倫事,不是尋常兒女情。

  小姐在?月餘,身子方得平復。卻說昌全見女兒病好,雖是歡喜,然為著常家之事,心中
著實驚憂。終日眉頭不展。一日,對杜氏說道:「常家這頭親事,原不大差。誰知女兒心中有
此情由。前日聞死,已打點將禮物退去,又不期女兒回生。周重文又再三叫我收了,日後若嫁
女兒,又是這樣烈性不嫁,今又收了常家禮物,如何回他?這事目下雖然挨過,到底不是了結
!卻怎生區處?」杜氏道:「我這些時,在女兒面前從不曾提著常字。口口聲聲只說是回絕了
。我又吩咐春輝、秋素也是如此哄他,他便歡歡喜喜,留得性命。若使他聞知此事未了,一定
又要死了。」

  夫妻二人想來想去,事在兩難。忽一日,常總鎮差人來送催妝並嫁娶日期,昌全一發驚慌
,只推說自己有病,不便查收,相煩周重文收了,打發來人回去。自此昌全連周重文也不敢去
見他。周重文著人來問,又見他不十分有病,周重文甚是疑疑惑惑,遂自己步到昌全私第來。
昌全無法,只得接見。周重文說道:「聞得令愛貴恙已全好了,果不出我所料。但常寅翁吉期
已近,常寅翁雖不過望妝奩,然先生也要打點些,以遮世俗之眼。」

  昌全蹙著雙眉說道:「若只要妝奩遮眼,這還容易。但恐要人陪伴妝奩,則是苦事了。」
周重文見他說話不明不白,因而驚訝道:「聞知令愛尊恙已全好了,先生更有何慮?」昌全聞
言,愈加不樂道:「小女雖然好了,只怕我晚生又要死了。」周重文道:「先生往日,襟懷磊
落。今日說話,為何吞吞吐吐,大不相同?得毋有曖昧難言,不欲向知己說乎?」因又再三
盤問。

  昌全見事不可瞞,只得垂淚說道:「小弟之苦,一言難盡!小弟自蒙勾攝,夫妻、父子一
齊出門。行至中途,只因小兒尚在孩稚,不便同行,只得忍心割愛,繼人撫養。不期到此,幸
蒙大人帡幪覆載,得致身至此。此恩此德,無以加矣。又不期前次同大人剿撫天雄關之亂,軍
中獲一幼女,流離可憐。小弟見之不忍,遂帶歸撫育成人,以圖娛我晚景。不期他聰慧多才,
小弟見了驚駭。再細細詢問,方知他是御史公鳳儀老先生的閨秀,一向慇懃膝下,過於親生。
小弟夫婦愛之如寶,欲覓一才婿以快其心。奈一時無才,只得因循下了。又不期常總戎前番留
飲,接見他令公子,端莊穩重,又且文學可觀,私心愛慕。又蒙大人於中牽結絲蘿,遂不自揣
,竟欣然從命。又不期小弟應允之日,即小女起病之日。小弟只道偶然,尚不在心。又不期常
總戎才行過聘來,小弟尚未及收清,而小女聞知,已早死去。弟婦百般灌救,幸得回生。再三
細問其得病之由,小女方說出當年幼時,曾在鳳家受過唐家之聘。唐鳳原係表親,幼時常常往
來,曾與唐表兄詩詞唱和,曾與唐表兄立誓定盟。今雖流離不知生死,然其貞念,要敦從一之
節。故一聞許嫁常公子,即懨懨抱病。一聞受常公子之聘,即以死自明。小弟與弟婦問明,彼
時只要他的病好,只說常聘已退。小女信為實然,故調養至今,方覺如初。但常聘實未退回,
今又送了娶期過來,小女到了臨期,自然是死。小弟已知事情做拙,愚夫婦日夜思維,別無生
計,只好挨到臨時。待小女死後,愚夫婦亦即相繼而死罷了。」說罷,淒淒哽咽。

  周重文聽了昌全這一番說話,殊覺驚訝。再三躊躕,也一時無法可處。因說道:「原來令
愛,原是鳳老先生閨淑。我聞鳳老先生,丹心耿介,觸奸被謫,今還尚在。忠臣也,令愛一個
忠臣之女,豈肯失義?自然要輕生了。但我想常寅翁這事又不能中止,如之奈何?」兩人相對
默然。

  不期杜氏見周重文過來相會,又因話長坐久,遂備了數種果物點心,又將天泉水烹了好茶
,使春輝、秋素二人送將出來,與周重文、昌全二人吃。二人吃著茶,各人想各人的心事。周
重文因說道:「這段姻親,關係非小。當初是我贊襄而成,我今細細想來,若苦苦逼成,小姐
有性命之憂;若回他不成,恐先生有不測之禍。到那臨期參差起來,連我也有些不便。這事怎
麼處?」

  周重文一面說話,不覺手中的茶早已呷完。春輝在旁看見茶完,連忙翠袖慇懃,仍將那壺
內的苦茗,連忙輕移蓮步,走至周重文面前,復又篩上。周重文忽抬頭,看見好一個清秀女子
,只見他白白的臉兒,彎彎的眉兒,細細的腰兒,小小的腳兒。頭髮披肩,正在破瓜之際,大
有丰韻,綽約可愛。周重文看了,甚是喜歡。因暗想道:「這件事情我有計了!我若不為排解
,使這有才女子,守義佳人,一旦捐生,豈不謂我不智?若欲兩全,必須如此。」因對昌全說
道:「這個女子倒也生得清秀,只不知可識些字嗎?」

  昌全見問,因說道:「此女今年十六,日侍小女閨中,捧侍筆墨。小女見他有些資性,往
往教他。他雖不敢稱才,若論筆墨之事,也還頗識一二。且其心靈機巧,敏捷過人。」周重文
聽了大喜道:「既如此,則令愛小姐名節可以保全,而老先生性命亦無憂矣!」

  昌全聽見,不覺驚喜,問道:「老大人有何妙策?得能兩全。」周重文因使春輝、秋素二
人迴避,遂對昌全說道:「凡天下有才者未必有德,有德者又患無才。今觀令愛,不獨有才有
德,抑且節義兼全,焉肯負約!若逼他去嫁,這一死是不消說了,於心何忍?且我看常寅翁此
舉止,不過因令愛之才名起見,而結此婚姻。實無定見,認得令愛為何許人?即常公子,縱使
有才,也不敢十分責備令愛。我如今有一兩全之法,除非如此,如此。」

  昌全聽了大喜道:「老大人之計,真有移天換日之功,使小弟死人復有生路矣!但慮他夫
妻日久,閨閫較才,倘若透泄風聲,又將如之何?」周重文道:「這也無妨。令愛小姐大約閨
中吟詠必多,可悉授之,以備一時之用。我還有一言奉勸:昌先生今在暮年,此境亦不宜久歷
。到那時,小弟為先生上疏陳情,乞骸歸裡,與令愛小姐同回故鄉,豈不遂其所願?」

  昌全聽了,不禁大喜道:「老大人如此曲全,使我昌全父女再生,銜結亦不足以報鴻恩之
萬一!」昌全一時心境豁然,說也有,笑也有,二人又坐了半晌,周重文起身辭出。昌全遂歡
歡喜喜來尋杜氏,不期杜氏在小姐房中。昌全一直走來,滿臉笑色,對著杜氏說道:「你我終
日焦憂,今日有展眉之時了!」又對小姐笑說道:「好花遭雨,嬌鳥被籠,從來不免。只因我
為父的一言不謹,輕諾於人,遂致孩兒親受其苦。且不獨孩兒受苦,連我老兩口兒都弄得行不
是、坐不是,束手待斃。自分與孩兒共死,不期今日周重文忽設了一策,可以保全我夫妻、子
母之命,其樂無涯矣!」

  小姐聽了半晌,遂驚問道:「爹爹之言,孩兒竟漠然無知。乞爹爹為孩兒說明。」昌全遂
將受了常聘,如今送過日期來娶,以致日夜愁死。今日周重文又如何設策,只待移花接木之後
,就要與我上疏,使我還鄉,一一說知。杜氏與小姐聽罷,不勝大喜。小姐道:「父母二大人
為不肖孩兒如此焦勞,恩深罔極矣。」小姐見父親說明就裡,真是歡喜無限。

  到了夜間,小姐因對春輝說道:「我的心事,你俱盡知。我今在萬死之時,只圖守義。父
母為我,亦不願生。今虧周老爺見你姿色過人,想出這條計來,為我父母解憂。我今只得屈汝
李代桃僵,我今情願與你結為姐妹,共事爹娘,不知你心下如何?」

  春輝久已心下明白,遂說道:「賤婢蒙老爺、奶奶養育深恩,小姐情如骨肉,便赴湯蹈火
,也甘心而不敢辭,何況以春輝下賤,充作小姐桃夭,結絲蘿於常總鎮。此乃抬舉春輝之事,
有何不可?」小姐見他心肯,大喜。次日遂與父母說明,同了春輝拜見昌全、杜氏,認春輝為
次女。小姐又與他交拜結為姐妹,一家愁變為喜。正是:
  青畫蛾眉丹點唇,孰為婢子孰夫人。
  倘能得入巫山夢,雨雨云云一樣春。

  小姐遂與春輝同行同坐,教他習些粗粗文理。只叫他穩重寡言,又將自己往日做的詩稿,
盡付與他抄寫收藏。小姐又與他打扮得花枝般嬌美,昌全與杜氏備了一副嫁妝,以待常家來娶
。
  過不多時,到了吉日,常總兵使吳趨帶領僕從軍兵,來娶昌家小姐。一路爆竹喧天,笙歌
徹地,人人掛彩,個個簪花。不一時,早到周重文衙門。昌全早穿了大紅吉服,烏紗角帶,同
了周重文一齊迎接吳趨。早有賓相唱禮,請小姐上轎。春輝與昌全、杜氏拜別,又與小姐說了
一番,然後拜別。各個灑淚。

  不一時,春輝上轎,昌全送嫁,周重文因是原媒,也只得同來。到了常總鎮衙門,三聲大
炮,常總鎮遠遠躬迎進了衙門。於是賓相請了常公子與昌小姐,拜了天地,拜了父母、公姑,
夫妻交拜,然後送入洞房,共飲合巹。

  丫鬟與昌小姐揭去蓋頭,常公子見昌小姐果然生得標緻異常,渾身酥軟。常公子正在少年
好色之際,那裡是個真正才子,有什麼合巹詩詞,洞房佳句,兩相唱和之理?今見小姐打扮得
天仙一般,不覺神魂飄蕩,心窩裡奇癢起來,也不管小姐害羞不害羞,遂打發開了使女僕婦,
竟擁了小姐同入鴛幃,共赴陽台之樂矣。外邊周重文、昌全、常勇、吳趨四人,入席飲酒。不
等席完,俱告辭回衙。只因這一回來,有分教:

  星夜奔馳,錦回故里。

  不知後事如何?且聽下回分解。


第十三回     唐希堯遭姪害流落到他鄉 昌天佑賴友扶錦衣歸故里


 
  詞云:
  家門不幸,勾送家財歸異姓。三指奢遮,他鄉重立家。邊庭拚死,誰想錦衣歸故里。世事
無難,只要蒼蒼著眼看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調《減字木蘭花》
  話說昌全虧了周重文的妙計,遂將春輝認為女兒,假裝小姐,嫁與常公子為妻。幸喜常公
子酒色迷心,春輝感昌全夫妻並小姐之德,又以酒色相迎,常公子快活不過,那裡還來考什麼
詩才。就是要詩,也只憑春輝獨做,又無限韻,又不出題,春輝只將小姐的詩抄出幾首付他,
他便滿心歡喜,就拿與父親並先生去看,先聲壓人,誰敢不稱羨?這邊所行所為的事,春輝即
暗暗通知昌全。

  昌全想道:「他如今雖是隨便應酬,倘日後有甚難題目,一時決撒,根究起來,豈不要出
丑?倘曉得是掉綿包假充的,又要尋起人來,就不妙了。」隨即來見周重文,細細告知周重文
,即悄悄上了一疏。不日果然命下,聖旨批著道:

  昌全在邊,屢有功績。本該留任,再建奇功,當有不次之擢。既總兵官指稱年邁,力請解
任,念其前功,著昌全冠帶還鄉,欽賜照七品文官行事。

  不日報到,周重文、昌全謝過聖恩,昌全又拜謝周重文始終提拔之恩,因說道:「今日骸
骨得歸,皆大恩人之賜也。」昌全回家說知,杜氏與小姐皆各大喜,遂打點收拾回南。常勇聞
知,預先使兒子、媳婦歸家送別。昌小姐只得躲避,不與常公子看見。

  又過了些時,起程已擇定日子,昌全遂來拜別常勇。常勇也來拜別昌全,送了許多厚禮,
又贈了三百多金。周重文亦有厚贈。昌全又使杜氏並女兒悄悄入內,拜別周重文的夫人,然後
起身。小姐恐露人眼目,只得扮做青衣,遮遮掩掩的與春輝彼此說些心事,各慰後日相見有期
。兩人不忍分手,各自墮淚。小姐同了父母一齊起身,常勇又差撥軍兵沿途護送進關。正是:

  記憶當年離別苦,誰知今日別離歡。
  玉關生入已堪羨,更喜明珠掌上還。

  昌全同了杜氏並小姐,與侍女秋素,又有侍從數人。這一番回來,不比前番之苦,真是天
淵之隔。官雖不大,卻是奉旨還。既到了地方,也就要得人夫,囊中又盤費充足,遂興興頭頭
,夜宿曉行,一路回南,且按下不題。

  卻說唐涂自從謀死了唐昌之後,日日央人將第二個兒子要唐希堯過繼。不期唐希堯只是堅
執不從,唐涂懷恨,每每要算計害他,一時沒處下手。忽聽得鳳儀京中有此消息,他便放心大
膽,要欺壓唐希堯。終礙著唐希堯是個叔子,又不好打他一頓,告他一狀,惟有保佑他早死就
妙了。不期這唐希堯再不會死,唐涂漸漸等得不耐煩起來,終日納悶不快。

  一日,信步閒走,忽遇著他的好友單謀。單謀問道:「連日不見唐兄,滿面財喜,想是令
郎已在令叔家了?」唐涂見問,連忙蹙著雙眉,跌跌腳道:「不要說起!小弟的心事,仁兄盡
知。我已央人千說萬說,可恨那老不死只是不容。我今氣他不過,要拚命弄他一弄,又一時沒
處下手。在家中坐不住,故出來消遣消遣。」單謀道:「原來令郎尚未繼去。這老兒,也忒不
近人情。這份家私,不與親姪,卻留與何人?畢竟他有了心上人了,這老兒甚是不通,也難怪
老兄生氣。」唐涂道:「我只因這事在心,一個人俱氣得昏了,今日見兄,可同去吃三杯。」
遂扯單謀同進了一個小小酒店中,揀副座頭坐下。

  二人對飲了半日,唐涂道:「從來說:『當局者迷。』往常小弟為朋友,也還薄薄有些智
謀。不期近來只是糊糊塗涂的起來,不知單兄可有好計策,教導,教導小弟嗎?」單謀只拿著
酒杯,只顧吃酒,全不答應。竟象不曾聽見說的一般。又吃了半晌,忽然拍掌道:「有了,有
了!你要老兒這份家私,你不發個狠心,只是小小的算他,也決算他不倒。我今有一計在此,
你若肯依我行去,保管他這份家業穩穩的俱是仁兄與令郎受用。」

  唐涂聽了大喜,連忙請問。單謀道:「此計非可等閒,你可滿飲三杯,我方授計。」唐涂
只得飲乾,單謀方始說道:「我家前年曾收得一個路人,因他落薄,又見他有些膂力,故留他
在家幫我走差效力。不期他不肯學好,賺來的銀錢不是賭就是嫖,已染成一病,死在目前。仁
兄既要弄你叔子,除非如此,如此,這般,這般,方不怕他不來尋你。你那時乘危,就好進身
了。只是兄得手之後,不要忘我為你之情。」唐涂聽了此計,想一想果然妙絕,連忙說道:「
小兒若得進身之後,願以百金為籌。」二人算計定了,又飲了半晌,約定明日行事,大家方別
過。

  你道這單謀家中收留的是個甚麼人?原來就是宋脫天。只因當日一時高興,糾合眾人劫了
端家女兒,欲藏在別處,等他大了成親。不期躲到半路,不見了端女,他就依舊回到縣中。宋
脫天又無對證廝認,故依舊同了這起無賴混帳過日。忽一日同人賭錢,宋脫天色子順溜,連贏
了許多。宋脫天使乖,便要歇手。那無賴急了,一把扭住。一個要賭,一個不肯賭,竟鬧起來
。那人大罵道:「你現今頂著個死罪過日子,只消我到縣中出首,少不得死在我手裡。」

  宋脫天見罵著心事,恐怕張揚。遂連忙掇轉面孔說道:「你也忒小家子樣!怎輸急了就放
這個嘴臉出來?也不象往日的弟兄了。況且你身邊又無半文,將甚麼押稍與我賭?」那人道:
「好賭身貧無怨,我身上還有一件衣服作當,何如?」真是賭場中,一邊相罵,一邊說話,依
然又賭。

  宋脫天雖然賭錢,心中甚是不悅。這日賭罷,因想道:「端家這事,終久不妙。況且他如
今已做官了。倘日後再爭起來,或有些風吹草動,就不妙了。若是這女兒還在,就拿到官,也
無非問個拐帶的罪名,也不致死。如今不見了人,到官豈不是條人命?與殺人何異?」又想道
:「如今在此,終久要吃他們的挾制。不如逃去他方,別尋事業,有何不可?」又想道:「京
中廣大,不如到那裡去安身再處。」遂收拾些盤纏,竟不與人曉得,悄悄逃出。逃至山東地方,
路上忽遇見走差的單謀。兩個在路上問起,宋脫天說是投奔親戚不遇,進退無路。單謀見他精
壯會走,故收留他傳遞差使。不期宋脫天舊心未改,有錢就去賭嫖,忽得一病將死。

  這日,單謀與唐涂定計。到了次日,叫人將宋脫天抬到唐希堯家,說道:「小弟聞先生有
起死回生之術,今舍弟有病,特過府求先生醫治。若得痊好,自當厚謝。」唐希堯遂以望、聞
觀氣色,後以浮、沉切脈理,一一看完。因說道:「令弟之病,血枯神散,氣盡脈微。此不治
之症也。不消吃藥,可作速抬回要緊。」

  單謀假裝拭淚道:「我聞醫家有割股之心,濟眾施仁之妙。今舍弟尚然有氣,四肢皆動。
先生何忍心至此!」遂再三求唐希堯下藥。唐希堯被纏不過,只得撮了一劑與他。單謀道:「
家下離此甚遠,小弟望好心急,早一刻,也是好的。就求先生借一個藥罐煎與他吃吧。」唐希
堯見他說得苦切,只得借了與他。不期單謀身邊,早藏下不按君臣的妙藥,摻和在內,一時煎
好。將宋脫天連連灌下,不一時,只見宋脫天大叫一聲,肺腑迸裂而死。正是:

  脫天之死償前案,禍到希堯是後因。
  莫道眼前有遺漏,老天到底不饒人。

  單謀看見宋脫天死了,便大叫大嚷起來道:「好醫生呀,藥死人了!」便上前一把扭住唐
希堯道:「我好端端的兄弟,與你何怨何仇,傷天害理的藥死他!」唐希堯道:「我原說你令
弟病不可救,我不肯下藥。你再三求我,下了一服。況我下的俱是好藥,你怎設心騙我?」單
謀大怒道:「放屁,現今人死在你家裡,還要嘴強!不到官不夾你,你也不肯招認。」

  左右鄰居見是人命干連,又素常曉得單謀不是好人,不敢走來招架。單謀氣吽吽走到縣間
,尋了相知,寫了一狀,告蠱毒殺人。知縣准了,遂出飛簽差了四個差人,俱是單謀的好友。
單謀又托人在知縣面前放風,四個差人如狼似虎的趕到唐家,就要拿唐希堯去見官。

  此時唐涂已在叔子家中假做調停,見縣中差人來了,各打了照會,差人立刻要唐希堯起身
。唐涂再三求情,做好做歹,差人索了差錢,方許遲一二日見官。知縣又差人出來打關節,唬
嚇唐希堯說道:「老爺見是人命重情,一見就要問成抵命。」

  唐希堯是一個忠厚老人家,從來不曾見過官的。今被這些人狐假虎威,一頓恐嚇,主意全
無,驚慌無措。倒虧得唐涂兩邊調停,只說要送知縣一千,唐涂早落了一半。又講過送單謀三
百,叫他自己燒埋銷狀。唐涂又是平分,把唐希堯一個富足的人家,為了這場假人命,登時化
為烏有。房產田地,盡屬他人。只得另尋間小房住下。唐涂只指望吞占叔子的家業,不期被單
謀弄假成真,竟把叔子的家業轉送與別人去了。正是:
  無子終須叔姪親,花開一樹定分春。
  奈何用毒連根拔,當做枯柴送別人。

  唐希堯雖然受屈,把家事弄完,還倚著自己的醫道好,終有恢復的日子。故終日倒安慰趙
氏。不期自經這一番是非之後,遠近傳開,俱說唐希堯會藥死人,那個還敢來將性命試他?唐
希堯生意絕無,將器物變賣度日。

  過了年餘,漸漸衣食難周。方曉得是外邊人怕他,不敢來請。唐希堯見醫道不行,只得對
趙氏說知,是名聲壞了,故無人來請。趙氏道:「我聞得:『此處不留人,還有留人處。』此
地名聲既壞,又無甚好親好眷。一個鳳家又壞了官,貶去他方。我們不如離了此地,移到別處
再做罷了。」唐希堯道:「別處去固好,只是人生路不熟,有好些不便。」趙氏道:「我兄弟
趙拔,在揚州鹽商家做生意。不如去投他依傍也好。」唐希堯想了一會道:「你也說得是。」

  夫妻二人遂收拾起來,僱了一隻船,將要緊的東西搬在船中。不日開船,從黃河直至淮安
。不日就到了揚州。唐希堯找著了舅子趙拔,那趙拔見了希堯,大喜,忙接了姐姐到家住下。
且喜趙拔生意頗好,唐希堯竟在揚州依舊行起醫來。漸漸出名。趙拔又薦他在鹽商家走動,生
意興頭,夫妻甚好過日。正是:

  盡悲故里居無地,不道他鄉別有天。
  雖是一時遭毒害,大都去往是前緣。
  且按下唐希堯在揚州住下不題。

  卻說昌全同著杜氏並小姐,在路非止一日,進了潼關,又過了京師,一路平平安安,早入
了山東境內。昌全與杜氏說知,要尋訪兒子,便不敢耽延。不一日,早到了臨清,昌全將家眷
安放好了,自己尋到向日的飯店主人家來。昌全朝著店主人一拱道:「賢主人可還認得小弟嗎
?」店主將昌全上下一估,又見昌全鬚髮盡白,行動軒昂,竟想不起。遂說道:「相公貴人,
小人實是一時想不起來。」昌全笑道:「小弟向年曾在寶店中,蒙賢主人高情,親自將小兒繼
與唐家。我因在邊立功,職授參軍。感蒙聖恩賜歸。今日到此,一來謝謝賢主人向日之情,二
來要看看小兒,並求賢主人指引一見,足見高情。」

  店主人聽了,方想起就是數年前當軍的昌全。又聽見說是做官欽賜回家,遂連忙走出櫃來
,施禮道:「原來就是昌爺!我向日就說昌爺是個有福之人,今日果然,恭喜!賀喜!」連忙
作下揖去。昌全送上些人事,因而坐下,說道:「請問賢主人,小兒近日在唐家好嗎?」店主
人道:「昌爺再不要說起。自從昌爺別後,真是桑田變海,海變桑田,禍福無常,使人意想不
到。」

  昌全見他說得含糊,不明不白,因驚慌起來,說道:「莫非小兒在唐家,有甚不測之事嗎
?萬乞明言。」店主人只得說道:「當日令郎在唐家過得甚好,令郎也甚聰明。不期這年遇著
考期,令郎才高,府、縣俱取第一。到了道考,令郎前去入場,一時人多遺失了,唐家各處找
尋,竟無下落。後來又傳說變故,也就不知真假了。」

  昌全忽聽了此言,不禁大哭道:「原來小兒已死了!我只指望回來尚可團圓,誰知我倒重
回,你竟喪亡!往日思兒、想兒,今竟做了一場大夢!」店主人道:「事有前定,人有壽夭。
昌爺也不必十分傷感。」昌全只得收淚,說道:「我今雖聞此信,少不得要去見見唐兄,謝謝
他向日之情,也不枉一番相與。煩賢主人一引為感。」遂立起身來要走。

  店主人連忙留住道:「昌爺且慢。如今唐家已非昔日,昌爺也不必去了。」昌全道:「這
是為何?萬望見教。」店主人遂將唐涂謀占家私,唐希堯為著人命,家私盡費事說知。又聞得
他久已搬往他方,依傍親戚去了。昌全聽罷,不勝傷感。只得別過,來見杜氏,說知兒子失去
,唐家不知去向之事。杜氏傷心流淚,因在客店中,不敢高聲。

  過了一夜,次日起身,一路上耽耽擱擱,方到了松江府華亭縣來。此時真是江山依舊,人
面全非。昌全到家,幸喜昌儉還在。昌儉忽看見老相公回家,不勝大喜。連忙跟了昌全,到船
拜見主母。杜氏指說道:「你可拜見了小姐。」昌儉拜過,方知相公今已做官。因歡歡喜喜,
遂叫了人夫,將行李搬到家中。昌全、杜氏且喜今已得回故土,歡喜無限。就有向日舊友、親
戚,忽聽見昌全回來,又見說是昌全在邊立功做官,今日欽賜回來,十分榮耀。俱來慶賀。會
見朱天爵,方知端家也失了女兒,如今他也做官往任上去了。昌全見舊房低小,遂托朱天爵買
了一所大房,住下不題。

  卻說端居在宜城縣做了知縣,為官清正,不肯輕易准人詞狀。就是准了,大半都是勸人和
息,真是訟簡民安。此時端昌已是十八歲了。端居見他長成,尚未議婚,也時常勸他。端昌只
以有了鳳家小姐之約,不肯失義。端居見不可強,也只得由他。適值這年宗師按臨,端居即備
了文書,稟知宗師。說有子隨任讀書候考。宗師准了。

  過不多時,端昌竟容容易易的進了。又過了幾日,同著這起新進送入學中。內中只有端昌
年幼,騎了白馬紅纓,分外好看。他因是父親在任,各鄉紳以及同官俱送彩旗來賀。端昌謝過
宗師,端居遂叫兒子去拜謝同官以及鄉紳之家。端昌先去拜過府尊以及刑尊。

  卻說這刑尊是個進士出身,四川人,姓柳名星,有個女兒正在妙齡,因無得意之婿,尚在
愆期。今日忽見門上人傳進帖來,卻是端知縣的兒子端昌,新進秀才。又聞他年尚幼,正欲一
見。遂吩咐衙役請留面會。不多時,柳刑尊出來相見,端昌要行大禮拜見,柳星再三謙讓,只
行了子姪之禮。

  柳星看見端昌果是少年清秀,心中十分歡喜。遂說道:「賢姪高才,今秋折桂,明春定作
狀頭。」端昌遜謝不敢。柳星又問:「賢姪今年貴庚了?」端昌道:「小姪今年十八。」兩人
又談些別事,端昌告辭。這柳星退入私衙,暗暗想道:「若得此人為吾之婿,吾願足矣。」因
欲托人到端知縣衙中去說,又一時無可托之人。忽想起他一個得意的門生王成美,除非央他說
合,自然可成。遂著人拿一名帖去請。

  王成美來見,坐下說道:「不知老師呼喚門生,有何尊諭?」柳星道:「我聞得端縣令之
子,年少多才。今已新進。本廳有女,素嫻閨教,尚然待字。意欲與端子作兩姓之歡,係赤繩
之足,一時柯斧無人,欲屈賢契為我一行,不知可否?」王成美道:「以老師門楣,俯願宋陳
。端父母無不樂從之理。」

  王成美別過,即來見端知縣道:「生員奉柳老師之命,來見老父母大人者,因柳老師有一
位小姐,賢淑多才,正在芳年。前見令公子英英俊彥,不久登瀛。又知令公子未娶,柳老師心
實慕之,今欲以淑女而配君子,故托生員作一月老冰人,結二姓之盟,願偕伉儷。乞老父母大
人俯賜允從。」

  端居見王成美突然說起親事,大費躊躕。因沉吟了半晌,方說道:「本縣葑菲下屬,怎敢
仰比黃堂?既柳刑尊不棄,以兒女姻親下話,誠為天幸。但恨小兒賦性頑劣,只欲以功名入手
,方才受室。本縣見其大言自負,每每勸戒。無奈他立志已定,不能相強。故此蹉跎。婚姻之
事,乞賢契將小兒之意上達刑尊,尚容緩議,何如?」

  王成美只得辭出,又來見柳刑尊,細細說知。道:「門生揣度端父母之意,大約望子成名
念切。況且今歲秋闈已近,莫若俟其試過。倘能僥倖一第,門生再奉老師之命,敬執絲鞭。則
端父母無辭,而端兄亦願成婚矣。」柳星道:「望子成名,堅心博金紫,亦人之常情。但兒女
婚姻之事,實人生所不免。何不一言為定,以俟秋闈得意,方使百輛於歸,未為不可。再煩賢
契細述我言為感。」

  次日,王成美又來見端知縣道:「生員昨日領老父母大人之言,即見柳老師細細說知。柳
老師亦盛稱令公子賢而有志。秋闈已近,不妨靜俟。但想婚姻締好,總不即行幣帛,亦必有一
言為定,方使不移。故托生員再求老父母大人允諾。」端知縣只得含糊說道:「婚姻豈不願結
?但遲歸終吉,只待小兒望過秋闈,定當報命。」王成美見端知縣已有允意,便滿心歡喜,忙
打一恭道:「生員謹佩台命。即復柳老師矣。」於是辭出。只因這一去,有分教:

  司李愛才嫁女,令尹為子歸家。

  不知果能成就否?且看下回分解。


第十四回     老知縣性傲一朝歸 小榜眼才高三及第


 
  詞曰:
  心似桂,性如姜,到老未移常。
  一官落落不貪贓,歸去又何妨。
  才水湧,學山長,下筆自成章。
  萬言立就獻明光,安得不名揚。
              右調《喜遷鶯令》
  卻說端居別了王成美,回到私衙,遂將柳刑尊托王生員為媒,欲要孩兒為婿,我已推辭,
只說等你成名之後,方可議及之話,細細說了一遍。端昌聽了心下暗吃一驚,因想道:「我與
鳳小姐已有生死之約,只望功名成就,即覓行蹤,以完樂昌破鏡。怎許他成名之後議親?」因
連忙說道:「父親何不竟說孩兒已有鳳婚,絕其妄念?」端居道:「柳刑尊愛汝聯姻,乃一團
美意。況於我又有統屬之尊,豈可便遽拂其意?推說成名之後再議,已是不辭之辭。彼若會意
丟開,豈不兩無形跡?倘若成名之後再來說起,那時直說已聘,便不嫌唐突了。」端昌聽了,
怏怏不快。遂題詩一首以明己志。其詩曰:

  拆散名花恨不勝,忍牽野蔓與閒藤。
  分悲月夜和誰說,獨傍春風祛自憎。
  信杳音沈徒有淚,魂來夢去總無憑。
  非關意馬牢拴定,久矣心窩係赤繩。

  不一日宗師錄科,端昌早有了科舉。又過些時,場期已促,端居遂叫李氏與孩兒收拾行
囊,差人服事,前去赴試。端昌遂辭別父母,到了湖廣省城住下。不幾日,已是初八頭場。
端昌隨眾入去,候得題目下來,真是才高不讓,早已風雨驟至般落稿,兔起鶻落樣謄真。他
人尚攢眉執筆,端昌早交卷出場。甚是得意。二場、三場也是如此。場完即同家人回到宜城
。
  端居叫他寫出場中文字看了,果是篇篇氣滿神足,歡喜不勝。端昌只在衙中靜聽消息。
過不得數日,早鬧哄哄報到宜城縣來,見端知縣道:「老爺恭喜,大相公已高中了!」端居
見報,忙討報條來看。看見兒子已中了第二名經魁,不勝大喜,遂賞了報人,命端昌仍帶了
家人,到省拜謁主考房師。俱見他年才十七八歲,又生得美如冠玉,又中得高,拜見時相待
甚優。端昌又會了同年,在省忙了數日,方才回來。

  卻說柳星自從王成美議親之後,便安心等場後消息。到了八月初,忽報他入簾閱卷,他
便歡喜欲中端昌,成婚更易。不期到場分房,他卻分在外簾,大失所望。今見端昌中了第二
名舉人,心中大喜,遂著人請了王成美來,說道:「端新貴已躍龍門。賢契前言,正此時矣
。」

  王成美便不敢怠慢,遂備了一副盛禮,來見端縣尊作賀。端居再三謙謝,只得收了。王
成美說道:「生員今日之來,一為拜賀,一為令公子親事。向日曾蒙老父母大人金允。今令
公郎先生既已成名,生員今日踐約,願為柯斧。」端居聽了愕然道:「柳刑尊之命,豈敢不
遵?奈小兒緣慳,前已有聘矣。辜負刑尊美意,乞賢契為我一辭。」

  王成美聽了大驚,因問道:「今春柳老師,深知令公子未歸玉鏡,私相愛慕,故托生員
以結兩姓之好。復蒙老父母大人定約,成名方議。今老父母忽言有聘,毋乃戲耶?」端居道
:「婚姻大事,刑尊上台,一時不便直言,故借場後成名緩復之,何言戲也?」王成美又說
道:「且請問令公郎之姻,還是在柳公之先,還是在柳公之後?又不知所定者何姓?作合者
何人?乞老父母大人細言,以便生員轉達。」端知縣道:「小兒自幼已蒙鳳御史不棄,將令
愛許配與他。已請媒作合久矣。只因本縣待罪於此,鳳公又遠謫邊庭,故尚未受室。」王成
美聽見端知縣說得鑿鑿有據,只得別過去回覆柳星,且按下不題。

  卻說端昌自中了舉人,心中甚是快活,恨不能即刻起身進京,以便尋問消息。不期終日
被這些同年往還,竟無一刻之閒,只得對父母說道:「孩兒幸叨一第,少不得要進京會試。
孩兒在家應接甚煩,莫若早進京去,潛居寺院,清清閒閒,也可溫習書史,以圖上進。若臨
期才去,倉卒奔走,非所宜也。」

  端居、李氏見他說得有理,只得料理停當,打發家人端敬、端勤,路上服侍。端昌遂拜
辭父母,帶領家人起身。一路由長江進發,端昌心中想道:「我如今進京,少不得路過臨清
,便好訪問唐家父母。但間別數年,不知二人如何光景?只怕見面時還記不起我舊時的模樣
哩!待我細細說明,定有一番驚喜。」想到此處,便恨不得一時飛到。遂吩咐船上道:「我
有急事,要早到臨清。可與我努力兼程。」船家見公子吩咐,不敢遲延。

  不一日到了山東碼頭,家人早僱下轎馬,望北京而來。又行了數日,端公子問道:「前
去臨清還有多遠?」端敬道:「前去只有一日路了。」到了次日,端公子在轎中,眼巴巴恨
不得立刻就到。遂不坐轎,倒騎了端敬的馬,雖比不得轎中安穩,卻喜馬上還可眺望,將心
事散散。怎奈愈行愈遠,直到日落銜山,方才到了臨清。因不便去尋問,只得歇在店中。端
昌一夜無眠。

  到了次早,也等不得吃飯,就叫端勤在店看守行李,自己即帶了端敬,出門一路找來。
怎奈臨清地廣人稠,街道冗雜。端昌雖離此地也只數年,且他在臨清時年又小,又不甚出門,
那裡還記得當時的門面路逕?遂疑疑惑惑,只管走來走去。端敬因問道:「相公走來走去,
不知尋誰?」端昌道:「我有一個至親在此,急要見他一面。」端敬道:「相公既要尋親,
豈無姓名住處?」端昌道:「我小時曾在此住過,論起來門巷也還該記得,不料東不是、西
不是,竟忘記了。」端敬道:「相公既不認得住處,只要記了姓名,就好尋了。」端昌道:
「我這親姓唐。」端敬道:「這就好問了。」便逢人就問,也有人說在前邊的,也有人指說
在後邊的。二人及至尋到,卻又別是一個唐。

  端昌急得沒法,只見街旁一個老人家,向著日色在那裡打草鞋。因近前問道:「請問老
丈,這邊有一位姓唐的,住在那裡?」那老兒只是低著頭做他的草鞋,全不答應。端敬道:
「想是這老兒有些耳聾。相公可問高些。」端昌沒法,只得又走上一步,將手輕輕的撲著他
的背,道:「我是過路的,要尋問一個唐家,你可認得嗎?」

  那老兒忽見有人問他,方停了手中的草鞋,抬頭一看,見是一位相公,連忙立起身來道
:「不敢不敢,姓湯的就在前面,是我的親戚。」端昌見他果然是個聾子,只得又問道:「
我問的是唐不是湯。」那老兒笑嘻嘻的指著道:「這邊轉彎去第三家就是郎家了。」端昌也
忍不住笑起來,大聲說道:「我問的是唐不是郎!」

  那老兒方才明白,因笑嘻嘻的說道:「原來是唐。但我這所在,姓唐的頗多。不知還是
問那一唐?」端昌道:「我問的是行醫的唐希堯!」那老兒聽見,連忙問道:「小相公,你
問這唐希堯怎麼?」端昌道:「他是我的至親,數年不會,故此要問他。」那老兒道:「這
唐希堯不在了。」

  端昌聽說不在,吃了一嚇,因驚問道:「他為何不在?莫非死了嗎?」那老兒道:「阿
彌陀佛,怎麼就咒起人來!不當人子。相公若問別人,也不曉得。我老兒與這唐希堯自幼相
知,只可憐他無子,剛剛繼得一個兒子,又被人算計死了。」端昌忙問道:「你可曉得為甚
麼被人算計死了?」老兒道:「只因他有個姪兒,叫做唐涂,要謀占叔子的產業。見叔子過
繼的這個兒子甚是聰明,府、縣俱考了案首,犯了姪兒之忌。守到進場這日,天還未明,唐
涂父子行兇,竟抬出城外打死了。唐希堯家中竟不曉得。可憐他夫妻兩口,日夜想念,七八
想死、哭死。」

  端昌道:「唐涂謀死事情,他如何肯對你說?」那老兒道:「他如何肯對人說?只因後
來騙了唐家的銀子,兩個兒子分不勻,吵鬧說出來。是我居間調停,故此曉得。」端昌又問
道:「這都罷了。但不知如今唐希堯怎樣了?」那老兒道:「後來被姪兒串通光棍,將人命
賴他,把一個好好的家私弄得精光,無處存身,近聞得他往下路依傍親戚去了。」

  端昌又問道:「可知他如今在甚麼地方?」那老兒道:「他要避這姪兒,是悄悄去的。
如何肯說出地方?」端昌又問道:「他這姪兒如今怎麼了?」那老兒道:「惡人自有天報,
他竟全家害瘟病死了。」端昌又問道:「你這邊原有一位鳳御史老爺,如今可在家嗎?」那
老兒說道:「這鳳老爺數年前被仇家陷害,已降了邊外驛丞,同了家眷去了。」端昌又問道
:「他家還有人嗎?」那老兒道:「自從鳳老爺去後,家人無主,各自四散,房產俱被人占

去了。」
  端昌聽見兩家俱是如此,真正是哭不得、笑不得,只得歎了數聲。因見這老兒說了半日
的話,遂叫家人取了五錢銀子賞他。那老兒接了銀子,滿心歡喜,因作下半個揖去道:「多
謝相公賞賜。下次若要問親戚,只來問我。」端昌空訪了一場,無可奈何,惟暗暗啼噓。只
得回到店中,又過了一夜。這一夜在店中,正是:

  重來指望說從前,不道重來是枉然。
  想想思思心欲碎,那能魂夢得安然。

  次日,端昌只得起身。不日到了長安,叫人尋了寓所,安頓行李。心上雖繫念希堯,悶
悶不悅,卻因場期在邇,只得藏修守候不題。

  卻說這王成美受了端知縣這些說話,連忙來見柳刑尊,細細述知。柳星見說,大怒道:
「端知縣甚是無禮!我一個刑廳,與你知縣聯姻,也不為辱你。我一個進士的千金小姐,與
你這老貢生的兒子成親,孰輕孰重?怎一毫世務也不知?我所愛者,止不過犁牛之子耳。他
說鳳儀有約,況這鳳儀忤觸朝廷,流貶關外數年,這段姻事從何結起?既是鳳儀有約,當日
初議時何不明言?今日又朦朧推托?此不過見兒子新中,不屑與我聯姻,故此推三阻四,奚
落於我。你今尚在我屬下,怎這等可惡?也罷,今日再煩賢契去對他說,無論鳳家親事有無
,即使果有這鳳儀之女,已在關外多年,存亡未卜。近來也不知嫁與那個驛丞的公子了,即
使此女尚在,塞外風霜,花容憔悴,也不堪作玉堂金馬之配了。」

  王成美無法,只得又來見端知縣,細細述了一遍,道:「這段姻親,實是門當戶對。況
柳老師令愛貌美而賢,足堪為公子之配。」端知縣道:「小兒臨去時,曾說鳳家姻事,一絲
已定,生死不移。決不以富貴易念。此乃小兒敦義之處,本縣亦不能強。何柳刑尊不察,強
使退婚、就婚?風化所關,非所宜出。即使可強,亦要男貪女愛。若逼迫而成,恐亦非父母
之教也。」王成美只得說道:「老父母大人與令公郎所見,自是不差。但生員想來,仕途窄
狹,誠恐好事不成。柳老師惱羞變怒,未免於老父母大人有礙。」端居大笑道:「居官賢否
,自有公論。賢契倒不消為我慮得。」

  王成美見端知縣迂腐固執,只得回來細細告知柳星。柳星勃然大怒道:「我將好意待他
,他反無禮待我!他一個貢生,多大腳力?虧得上台抬舉他,故此一向安然。」因說道:「
賢契且回,我自有處。少不得他有求我之處。只怕他自來求親,也不可知。這也且慢說。」
王成美見兩邊參差,甚覺無趣。只得告辭。柳星便暗暗尋思,要捉弄端知縣一番,使他知悔
。

  過不得月餘,恰好按院到省,眾刑官進見,即當面發下許多已結、未結、積年的疑難文
書與各刑官,叫他一一審明回報。眾刑官俱吃了一驚,皆面面相覷,不敢則聲。早有柳刑官
上前跪稟道:「宜城縣知縣端居,素稱折獄。容刑官帶回,使他審定回報,無不合宜矣。」

  按院聽了,即發與柳星帶回。柳星歸到衙中,只將容易留下自己審錄,揀那些疑惑難審之
事,俱著仰宜城縣知縣審明,詳院定奪。端居只得逐件細審,及送到柳刑廳處,柳星又駁下
來。審不得三五件,尚未結局。柳星又發下數十件來,不幾日案積如山。端居只得慢慢審去
。怎當得柳星動不動說是按台事情,不可遲延,火速著人來催。弄得個端居日不安、夜不寧
,審了月餘,漸漸有些頭緒。

  不期柳星又發下許多來,端居想道:「按台審錄,原是刑尊之事,與知縣何涉?如此發
來,不過刑尊為姻事不諧,故借此來奈何我。我若再不知機,只消他撿出一些不到之處,在
按君面前撥弄是非,豈不將我名聲壞了?況我孩兒,鳳家這頭親事是他心中所慕,經過幾番
垂死,而猶念念不忘,堅守其義。我為父的,豈可一旦畏勢變常,使他終身抱恨,豈非我為
父的陷之於不義了?我在此為官,雖略略有些名望,怎當得理刑與我為難?他是上台耳目,
若墮其術中,非削即貶,豈不出丑?且我年已望六,何苦戀此浮名?況我孩兒又能繼我之業
,何不乘其未動之時,告病回去,優閒林下,以樂天年。」

  主意定了,遂吩咐掩門,連夜做成文書,到上司去告病。喜得上司一向知其清廉,遂准
他回籍養病。病好再補原官。不一日文書下來,端居大喜,遂將一應事情,留與後官。柳星
忽曉得端居告病,還打帳到按院處留他,怎奈各上司俱批准回籍。見事不能挽回,只得罷了
。端居遂辭了各官,竟同夫人,帶了僕從,起身回去。宜城縣百姓俱焚香遠送。端居此時,
真是無官一身輕,竟自自在在一路回來,不題。正是:

  涉世難逃是與非,為人只合要知機。
  一朝脫卻樊籠去,好似高天鴻鵠飛。

  卻說端昌在京住下,細細訪問,方知鳳儀降在榆林驛做驛丞。心中想道:「既然鳳老伯
尚在,則小姐自然無恙。小姐無恙,定然為我堅守。我若再能僥倖,則見小姐之面,尚有可
望。」遂將一切外念放下,自在下處揣摹。到了場期,依舊入場文戰。只因胸藏錦繡,筆帶
風雲,早三場得意。到了揭曉之日,竟高高中了第六名會魁。

  到了殿試,對策詳明,言多剴切,龍顏大悅。又見他年少,遂賜端昌榜眼及第。端昌得
中之後,十分榮耀,在京中遊街三日,即選入翰林院編修。就有在京多官,見他少年高中,
凡有女兒之家,人人羨慕,俱著人來求親。端昌俱一力以有聘辭了。怎當得回了這家,又是
那家來求。端昌見瑣碎得不耐煩,只得在齒錄中填了娶妻鳳氏,眾人看見,方才住了。

  此時,曹、石等終日驕功恣意,驅逐大臣,天子亦甚薄之。眾臣雖有章疏,不敢明言,
虛應故事,俱留中不發。端昌因想道:「鳳儀當時降削,使我與小姐不得團圓。曹吉祥、石
亨二人實罪之魁也。我何不參他一本,倘蒙聖上垂憐,一則為國,一則為私,放回鳳儀,則
我那表妹隨父回京,相逢有日矣。若空空妄想,一毫無益。」即將二人惡跡,細細草成一疏
上了。

  天子大喜道:「不意新進小臣,倒有如此膽量。不避權奸,深為可嘉。」遂將二奸即日
削職,鳳儀欽賜還朝,官原舊職。聖旨下了,誰敢不遵!端昌見了,不勝大喜道:「不意聖
上憐准除奸,又蒙賜歸岳父。這段姻親,皆出之聖恩矣!」遂望闕拜謝。

  方欲差端勤馳書告知父母,忽見湖廣報到,說端知縣告病致仕。端昌吃了一驚,道:「
別來不久,父親雖然有年,尚還筋力未衰。為何忽然有病,以致解任?今既聞知,豈有不歸
省之理。」遂要打點上疏歸家省親。又想道:「既然父親患病,為何不有家書?莫非其中尚
有委曲?」又想道:「目今鳳老伯已是賜回,大約不久可到。他來我去,豈不又是一番錯誤
?不如且候候家書,並見見老伯與伯母、小姐,說明婚姻,然後省親歸娶,豈不一舉而兩得
?」端昌因在京中等候。只因這一守候,有分教:

  想望無限歡欣,見面俱成惆悵。
  不知後事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

第十五回     遭遷御史苦思君遠塞得生還 改姓貴人不忘舊中堂抵死認


 
  詞曰:
  忠臣只望,朝廷正鋤奸,誰惜身和命,漫道遠疏離,生還原有時。相逢換頭面,何處尋
針線。說出舊根苗,方知是久要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調《菩薩蠻》
  話說端居自離了宜城縣,一路由長江而還。風恬浪靜,不日到家,重置房屋,拜祖修墳
,然後答拜親友。見了朱天爵,方曉得昌全回家,也做了官。心中又驚又喜,即忙來拜。昌
全兩人相見,已是發鬢蕭蕭,彼此慰問,不勝歡忭。昌全遂述一番間別之苦,又說一番繼去
兒子之事。今蒙聖恩賜歸,苟全性命。端居道:「別後想念仁兄,只道今生已矣,不期我兩
人端然無恙,依舊重逢。真人生之僥倖!」又告訴一番失去女兒之事,幸喜小弟過繼得一螟
蛉之子,盡可娛老。昌全道:「令公郎何不同來?」端居道:「小兒幸叨一第,今又公車矣
。」

  昌全聽了大喜道:「原來令公郎高發,皆是仁兄積德所致。小弟不勝欣羨。」端居因問
道:「老仁兄既然繼去公郎,無消無息,近來膝前將何慰?」昌全見問,蹙著眉頭道:「小
弟雖福薄,有子而無子。幸喜天還憐見,在窮途中繼得一女。然女雖不如男,若論才情,卻
勝於男子。故借此少解寂寞。」端居也喜道:「不意仁兄有女如玉,真可賀也。」昌全歎息
道:「小弟有子得女,仁兄有女得男。顛顛倒倒,真令人莫測。」遂說道:「小兒當年看會
時,蒙朱天爵贊襄,得蒙老仁兄俯允絲蘿。豈知我兩老人尚存,兩小兒女轉做了鏡花水月,
無影無蹤。真可歎也!」二人說到傷心之處,大家灑淚唏噓。二人又談了半晌,方才別過。
正是:
  真真糊塗假惺惺,眼看差池耳怎聽。
  親女親男都不識,反從人說是螟蛉。

  昌全、端居雖是姻親無望,卻是患難好友,便日日你來看我,我去看你,甚是相憐相愛
。端居因回家平安,即備細寫了一書,著人進京報知兒子。過了場期,端居便在祖宗面前禱
告,願兒子早得成名。過不得數日,早有報到。報端昌已中了第六名進士。

  端居、李氏大喜,打發報人去了。一時間親戚填門,俱送禮來賀。端居終日款賓待客,
大吹大擂的飲酒。一連半月,客尚未曾請完。忽又報來,報端昌中了榜眼,先前還是一個進
士,雖然稱喜,也還不奇。不期今日忽又報了榜眼,又是一番熱鬧。個個稱奇,人人說好。
不一時,連府、縣官俱親自到門賀喜。華亭縣官著人豎旗桿,上匾額,人人爭看,十分熱鬧
不題。

  卻說端昌自從聞父親告病回鄉之後,便心神不定,疑疑惑惑。又不便輕離,只得硬著心
腸等信。又過了些時,忽家人持書拜見。端昌連忙拆書看了,方知為柳家姻事不便應承,父
親辭歸,這些緣故。端昌方才放心。因想道:「上本之後,將及三月。為何尚不見鳳老伯的
家眷回來?不知是何緣故?」便終日差人在外打聽不題。

  卻說鳳儀自從路上失了女兒,因同著王夫人悲悲啼啼,到了驛中安身。王夫人想一回
女兒,念一回家鄉。自解自歎,真是受盡了風霜,耐盡了寒暑。鳳儀與王夫人無可奈何,只
得安心忍耐。此時朝中這些正直忠良,俱已黜退。即有與風儀相好的,亦只好自己保守身家
,那個還肯出頭去捋虎鬚,作逆鱗之事?自也不望生還。曹、石二權奸知他不能生還,也不
追求了。故此鳳儀在這個所在,倒無榮無辱。只在鎮守之處,支些錢糧度日。又且他是個御
史出身,人還敬他。故此緣邊這些武官,俱曉諭兵丁,不許在驛地遠近騷擾驚動他。到了時
節,還送些禮物資助他。故鳳儀在驛中倒也相安。

  不知不覺,已住了六七年。他夫妻二人又無子女親戚在朝,也就得一日過一日,還鄉之
念也不敢指望了。不期一日,鳳儀在驛中坐得無聊,同了一個家人到山前去眺望。眺望了半
晌,忽向著東北上說道:「此去就是帝京了,我感蒙聖恩,不賜我死,尚得餘生。今我在此
漠外,怎奈天高聽高,無由傳入九重。我今只好神馳帝闕,以盡臣職罷了。」遂望著東北上
,雙膝跪下,再三拜呼:「萬歲!」

  家人看見老爺如此,甚是笑他。鳳儀拜完,家人攙了他起來,又周圍看了一遭。鳳儀指
著東南上對家人說道:「此去白雲盡頭,是我故鄉。我今有翅亦不能回矣!」說罷,低頭沉
想。正在出神之際,忽抬頭看見遠遠的一陣,有十數個京樣的大漢,飛馬直奔將來。奔到山
下,看見有人,就高叫道:「兀那山上的老兒,可曉得榆林驛鳳老爺住在那裡?」

  鳳儀突然見問,不敢回他。家人嚇得心慌,悄悄的說道:「老爺不好了!莫非京中有變
,又差校尉來嗎?這都是老爺方才拜出來的,這事怎麼好?」鳳儀想道:「既是朝廷拿人
,他怎肯口口聲聲叫我老爺?畢竟還有別的緣故。」只得硬著膽問道:「你們要問他何用?
」這幾個大漢道:「俺們是京中差來,報鳳老爺榮升,並接鳳老爺去上任的。」

  家人聽見,歡喜得只是打跌道:「原來老爺這一拜,就是個官了。」遂大叫道:「你們
要尋鳳老爺,這不是嗎!」眾漢子道:「果真是鳳老爺嗎?」家人道:「怎麼不真?難道我
哄你不成。」眾大漢聽見是真,一齊下馬走上山頭,齊齊的跪拜道:「老爺恭喜,官還原職
。快些接旨。」鳳儀不敢怠慢,遂同了眾人一齊回到驛中,此時家人先已報知王夫人了。鳳
儀忙排香案謝恩,方拆開詔書。只見上寫著:

  新科榜眼翰林院編修臣端昌一本:為鋤惡薦賢事,奉聖旨覽奏。劾曹吉祥、石亨朋黨為
奸,惡跡甚著。即著削職聽勘。曹、石既罪在不赦,則鳳儀之遠謫無辜。官還原職。該部知
道

  鳳儀看罷,又驚又喜。喜的是依舊原官,身回故里。驚的是這姓端的新中榜眼,他又後
生,並未識面,非親非戚,為何肯出死力救我?此恩此德,真沒世難忘。又想道:「他新進
有膽,能繼我志。又能聳動君王,除奸去惡。一片忠肝義膽,又勝我十倍矣。朝中有此忠良
,真社稷之福也。」遂細細告知王夫人。

  王夫人亦說道:「難得此人素無一面,不避生死,救我二人榮歸故里。日後到家,當刻
木拜他,猶恐不盡。」於是夫妻歡然,收拾行囊。一時傳開,這些武將曉得鳳儀欽詔進京,
依然御史。凡是素常有些冒功不法的,恐他進京去說長道短,遂一時俱來相送。各有厚贈。
鳳儀見無盤費,也只得笑納了。遂同了王夫人一齊起身,望北京而來。正是:
  當時遠謫愁無奈,今日生還笑有聲。
  萬死不辭維大節,一朝得釋是重生。

  鳳儀不一日到了。離京不遠,那幾個差人早飛馬先入城中,報知各衙門、府、縣都知,
忙一面差人料理他的衙門,就一面出城迎接。不多時,將鳳儀接到。鳳儀不敢先進衙門,因
借公館宿了一夜。

  次日五更,即入朝謝恩朝見。朝見過,然後同了王夫人進衙。不一時,同官拜見,各各
稱賀一番。鳳儀送客出門,才走入穿堂,早有門上人來稟,說新科榜眼端老爺來拜,說是老
爺至親,有名帖在此。鳳儀見說是榜眼端昌,正要打帳去拜謝他,不期他倒先來了。又見說
是至親,便連忙接過名帖一看,卻是愚表姪小婿端昌頓首百拜。

  鳳儀看了,不覺大驚起來,因暗想道:「我親族中並無此姓。就是年家也不見有。又稱
是小婿,我又無女嫁他。」又想道:「我雖得了一個女兒,已經失散。當初又不曾許人,為
何他寫小婿二字?」一時心上驚疑,轉不便接見。因對家人說道:「你出去拜上端爺,說我
老爺感恩甚厚。只因初到,朝事未完,尚未走候。少刻即踵門矣。」家人連忙出來,走到端
榜眼轎前,即將老爺之言說了一遍。

  端昌連忙走下轎來,笑說道:「我是你老爺的至親,如何見外?」遂不由分說,竟一直
走上堂來。家人不敢攔阻,慌忙報知鳳儀。鳳儀只得連忙迎將出來,遠遠看見這端榜眼甚是
少年,只好十八、九歲,卻生得面如白雪,唇若丹涂,又帶著烏紗,穿著大紅圓領,越發好
看。笑嘻嘻走將上來,說道:「老伯可還認得愚姪、小婿嗎?」跟來的家人早已將紅氈鋪下
,端榜眼連忙移椅子放在中間,要請鳳儀去坐。

  鳳儀見他如此稱呼,又見他十分親厚,又見他殷殷要拜,一時竟摸不著頭腦。只得連忙
扶住道:「學生遭斥邊庭,自分必死。感蒙大恩人鼎力回天,剪除凶類,不但救回老夫,抑
且歸還原職。報君者忠,扶危者義,不意大恩人少年,而具此忠義,直比古人矣。今早朝見
之後,正欲登堂一拜,不意大恩人轉逆禮先施,學生得罪多矣。」說罷連忙要同拜下去。

  端昌連忙攙住笑說道:「尊卑之禮,從來一定。怎麼亂得?還是老伯請台坐,容愚姪拜
見為正。」鳳儀道:「且莫說恩私。只大恩人玉堂金馬,翰苑名流,亦無拜御史之理。」端
榜眼道:「愚姪與老伯原係至親,名分所關,故請拜見。老伯為何就外人泛論?想是老伯一
時間認不得愚姪了。請進去見見老伯母,老伯母自然認得。」

  一面說,一面就要走進內衙去見夫人。鳳儀越發驚慌,連忙扯住道:「大恩人且請坐下
,請教明白,不妨再見。我學生被謫,昏聵有年。前事俱漠然矣。但細細想來,凡有瓜葛之
牽,實未見有貴姓。雖有一小女,當年實未字人,不知大恩人是何枝派,又與小女何處言盟
?乞細細見教明白,庶免學生疑疑惑惑。」

  端榜眼見問,方笑嘻嘻說道:「老伯疑惑的原不差。愚姪本不姓端。姓端者,乃難後從
恩父收留之姓也。前邊家父,實係姓唐,就是令愛小姐之婚,亦係在唐家時,與老伯母面訂
。非端家事也。求老伯詢之老伯母,方知愚姪小婿非謊言也。」

  鳳儀聽見,半日糊塗帳,今聽見說出姓唐。方驚問道:「大恩人莫非是我表弟唐希堯一
家嗎?」端榜眼連忙應道:「唐希堯就是家君。」鳳儀見說是表弟唐希堯的兒子,便又驚又
喜,連忙道:「這等說起來,你實實是我表姪了。」端榜眼道:「若不實是,怎敢妄認?」
就要拜見。鳳儀道:「慢些,見過你伯母未遲。」
  二人歡歡喜喜,鳳儀扯著端昌的手兒,同入後堂,大叫道:「夫人那裡?快來相見。」
王夫人忙走出來,鳳儀即用手指著端榜眼說道:「夫人你可認得他嗎?他就是我的姪兒,他
就是表弟唐希堯的兒子,他就是上疏救我的恩人。」

  夫人聽說,大喜不勝。連忙上前細認道:「正是,正是,若不說明,也認不得了。」端
榜眼就請鳳儀、王夫人上坐,拜了四拜。王夫人道:「不意別了幾年,賢姪如此長成。今又
作皇家翰苑,叔叔、嬸嬸真好福分也。只不知賢姪為何又改了姓?」端榜眼遂將別後被人謀
害,更名出姓始末根由,又說了一遍。又將進京會試,尋訪父母不見,今又著人四處訪問,
尚未回音,也說了一遍。說罷,三人各自流淚。

  端榜眼拭淚,又問道:「賢表妹近來想已長成了?敢請來一見。」王夫人聽見端榜眼要
請表妹相見,不覺淒然變色。道:「我那賢姪,你還想要問表妹,我勸你不如不問吧!」端
昌聽了大驚道:「伯母此話說得大奇,姪兒怎麼不問?當時和《詠飛花》之詩,已蒙老伯鑒
賞。後來聯《詠飛花》之詩,又蒙老伯母鐘愛,配為夫婦之言,又公出之老伯母。《長相思
》之詞,又私與表妹訂盟。況小姪為有此盟,就在顛沛流離九死一生之際,也未敢少忘。就
在登科得意柯斧奔走之時,也不敢負心。怎盼到如今,老伯與老伯母又塞外歸來,小姪又僥
倖通籍,為何表妹轉不許問及?大奇,大奇!」

  王夫人見他說得傷心,不覺放聲大哭起來,一把扯著端昌,道:「我那有情有義的姪兒
呀!你表妹我既已許你,怎麼不許你問?但可惜你問遲了,如今問也沒用了。」端昌吃驚道
:「為何沒用?伯母快說與姪兒知道。」王夫人因又痛哭道:「我那孝順的女兒呀!我那命
苦的女兒呀!只指望與你同去同歸,誰知半路裡丟得我好苦也!」鳳儀在旁也自流淚嗚咽。

  端榜眼看了,忙忙驚問道:「二大人如此傷心,莫非我表妹有甚不測嗎?」王夫人只是
哭,那裡說得出。還是鳳儀說道:「因我連貶,帶他赴驛,同至中途,不期天雄關兵變,一
時兵民紛擾,將女兒衝散,又不知是蹂躪死了,又不知是流落他方。叫我老夫妻哭哭啼啼,
思思想想,至今魂夢不寧。」

  說罷,王夫人愈加痛哭。端榜眼聽了,嚇得面如土色,四肢癱軟。禁不住撲籟籟淚珠亂
滾,道:「小姐呀!小姐呀!何我與你薄命無緣若此耶!猶記聯吟續句,月下言盟,誓同生
死。到今竟成虛話耶!豈不將我數年眷懷寤寐,悉付東流耶?」說罷哀哀大哭,哽咽不能出
聲。

  鳳儀、王夫人見他如此,著實憐他。只得拭淚,住了自哭,轉勸他道:「小女福薄,不
能承受賢姪鳳冠。今賢姪青年,自有福人相配。請自開懷。」端榜眼道:「姪兒只為小姐,
流離抱病,幾不願生。今不死者,實欲希圖完此一段姻緣。不想今成永別。當日姪兒與小姐
定盟,原說男義女節,今無論小姐存亡,我只堅心不娶而已!」

  鳳儀只得寬慰道:「賢姪既能逢難不死,焉知我小女不在天涯?小女既與賢姪有這番願
娶願嫁之私,則一念真誠,上蒼決不有負!況天下事奇奇怪怪者不少,或尚有相逢,也未可
料。況賢姪雖居翰苑,實在可待之年。今我已歸,就好尋訪了。」端榜眼到了此時,也無可
奈何,只得收淚,即欲辭去。王夫人留住道:「你我三人在京中,殊覺寂寞。姪兒可移來同
住,大家也可商量找尋。」端榜眼也不忍分別,只得叫家人將寓中的行李搬來,住下不題。

  卻說端居、昌全二人在家,以為生死重逢,又念昔日一段兒女之情,故此越發比當年更
加親熱。連朱天爵竟做了二人的幫閒,便終日去登山問水,看月尋花。或是你請,或是我邀
,三人甚是得意。

  一日,同在舟中,朱天爵因說道:「當初我指望你二人結成親家往來,不期今日彼此失
散,化為子虛。我今更有一言,只不知二位可肯聽嗎?」昌全、端居同聲說道:「你我老友
,仁兄有言,敢不恭聽。」朱天爵道:「近來聞知你二位皆有子女。端兄令郎,雖然高發,
尚未受室。昌兄令愛,雖已長成,亦未曾許人。何不也象當年你二人重結親家,使親情不絕
?當初昌男端女,如今昌女端男,陰變為陽,陽變為陰。反覆配合,豈不又是一段奇緣?不
知你二人心下如何?」

  二人聽了,細細尋思,俱各欣然道:「朱兄妙論,愈出愈奇。可謂善於撮合矣。」朱天
爵問道:「令郎先生不知幾時方得榮歸?」端居道:「前日,小兒書中已說,不久告假省親
,大約不遠。」朱天爵又接一句道:「今日說過,等令郎榮歸,小弟准吃喜酒矣。」三人大
笑。正是:
  舊親欲改做新親,誰道新親是舊人。
  天意錯綜人不識,一番春認兩番春。

  卻說曹、石二人,自從被端榜眼上疏革職,也就有言官你一本、我一疏,不消幾日,奉
旨處死。又查他二人往日這些阿附黨羽,削的削,處的處,早將常勇削職問罪。當事的因念
鳳儀忠義可用,將他點了淮揚鹽院,以報他數年之苦。不日命下,鳳儀謝恩辭朝,領了文憑
,同王夫人起身。

  端榜眼見鳳儀差了外任,不日起身。自己思想在京無聊,因想道:「我何不同去省親過
?再來也好。」也就上了一疏,告假省親。疏上也就准了。端榜眼見准了,遂歡歡喜喜同鳳
儀、王夫人一齊出京。只因這一來,有分教:
  踏破鐵鞋,終成眷屬。

  不知後事如何?且看下回便曉。
  

第十六回     飛花詠夫妻小會合 玉雙魚父母大團圓


 
  詞云:
  天心不是多顛倒,要見人心好。始終若一,死生不變,方偕到老。東邊是肉,西邊是骨
,這相逢偏巧。一時看破,一時說出,古今稀少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調《賀聖朝》
  話說端榜眼上了一疏,奉旨省親,遂同著鳳儀、王夫人一齊起身。在朝同官聞知鳳儀起
身,又見端榜眼欽賜還鄉,俱來餞別鳳儀、端昌,然後出京。一個是御史,一個是翰林,一
路上十分榮耀。逢府、州、縣俱遠遠相迎相送。

  不日已到臨清不遠,鳳儀早先著人去找尋原住,不期房子俱被人占去了,家人俱逃走了
。住房的人忽聽見鳳儀依舊有官,又聞得同了新科端榜眼回來要房子,嚇得魂膽俱無,連夜
搬出。家人即扭見鳳儀,鳳儀竟不計較,遂同了夫人、姪兒到家,復招了幾個家人,在家整
理。

  端榜眼在屋中,想起當年與小姐題詩月下之事,每每長歎道:「物在人亡,信不誣也!
」又問明唐家祖墳,即著人備禮去祭。祭禮甚是齊整,遂驚動了臨清城裡、城外人來觀看,
方知端榜眼是唐希堯過繼之子,今日做了大官回來祭祖。又曉得是昔年不見,被人拐出,故
此改姓。只可惜唐希堯不知在那裡去了?以致人人爭羨,個個稱揚。

  又過了數日,早有揚州衙役來接鳳儀上任。端昌遂同了鳳儀、王夫人離家起身,不一日
,到了境中。鳳儀的屬官俱來迎接,就不是統屬,因是端榜眼同來,俱雜在中間同接,故此
更多了一番熱鬧。鳳儀到了衙中,端榜眼也住了數日,方才別了鳳儀、王夫人,獨往松江。
端榜眼坐了一隻頭號官船,好不風騷。

  到了華亭縣,縣官著人迎接,端昌到家,拜見了父母。不一時,賀客填門,知縣也來拜
見,忙了數日。朱天爵來見端居,說道:「令公郎今日榮歸,前日小弟舟中之言,老仁兄想
必料理矣。乞示一言,方好到昌兄處去說。」端居因不曾與兒子說明,只得含糊應道:「小
弟處無不願從。然婚姻事必先從女家說起,乞兄到昌兄處討一允來,然後行事。」

  朱天爵忙到昌家,昌全接見,朱天爵就先說道:「端榜眼已榮歸矣。小弟前日面見時,
細觀其貌,潘安不如,才過蘇柳,更不必言。況年方弱冠,已身到鳳凰池。最可喜者,今尚
還未娶。小弟前日之約,諒仁兄已籌之熟矣,乞賜一言,容小弟轉致端兄,促其聘禮,以賦
桃夭。」

  昌全聽了,忽歎息說道:「前承仁兄高見,實是允合人心。只恨其中緣薄耳。」朱天爵
驚問道:「以令愛之賢淑,配端榜眼之才華,兩才遇合,千載難逢。自是一段良緣,有何厚
薄?」昌全又歎息道:「前領大教,即與拙荊細言。及會端姪,弟心實愛之。不期拙荊言於
小女,小女實不願從。其中情事,不便細言。故使小弟不能主持,只好聽從其志耳。」

  朱天爵又驚問道:「自來婚配,雖說是男歡女悅而後成,亦必待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
豈有為父母而不能主持之理?昌兄之言,可謂千古獨創之奇談了。」昌全只是歎息。朱天爵
道:「仁兄既薄其人,不屑踐約,何不直截痛快,竟回了他?又推托在令愛身上,何為?」

  昌全見朱天爵發急,只得說道:「此小弟所深願,怎說推托?實實小女從幼即有人聘過
矣。」朱天爵道:「既有人聘過,今其人安在?」昌全道:「今其人雖在天涯,遇合甚難,
但小女貞節自守,百勸不回。小弟在參軍時,常總鎮為兒求媳,那時小弟不審小女前因,竟
誤許了。小女聞知,又不說出,但自絕食,以致葉悴花枯,奄然長逝。幸喜天祿未終,逝魂
復返。再三追求,方知心貞性烈,只知從一,不知有他。當此之際,不嫁則常聘難辭,欲強
其嫁,則小女惟有一死。事在兩難,小弟已拚受禍,多虧周總戎設策,以李代桃,方能苟免
。又恐風聲漏泄後有是非,故為小弟出疏賜歸,以絕其念。仁兄前日舟中之議,小弟唯唯否
否,不遽苦辭者,只以常子武徒,非其所欲,今端姪翰林鼎甲,又年少風流,或者又當別論
。故令弟婦微言探之。誰知小女冰霜松柏,只論節,不論人。視端姪猶常子,故小弟無可奈
何。因此得罪仁兄,並得罪端兄也。」

  朱天爵聽了方驚道:「原來令愛有此委曲,又具此貞烈,殊可敬也。但有一說,若是行
聘之人知在何處,守之可也。今其人消息未知,生死未卜,豈不令才女虛生於天地?此亦老
仁兄一件不了的大心事,不可不急為料理也。」昌全點頭道:「仁兄之言甚是,且容小弟再
商可也。」朱天爵遂別過。

  次日,來見端居道:「小弟只以為媒人易做,故叨攬在身上。誰知費唇費舌,不勝其勞
。」端居笑道:「仁兄且莫怨勞,只怕勞而無功,更要埋怨。」朱天爵道:「勞則定要成功
。」端居皺眉道:「這功似乎難成。今早小弟將仁兄之意,細細與小兒說知。只道他斷然樂
從,誰知小兒聞知,竟誓死推托。以負台望。」

  朱天爵聽了著驚道:「這又奇了,令公郎正在受室之年,大登、小登。夫誰不願?令公
郎為何苦辭?」端居道:「此事小弟一時也說不盡。吾兄只問小兒自知。」因叫人去請小老
爺來。不一時端昌出來相見過,朱天爵因說道:「昌老伯令愛,才過道韞,貌勝西施。賢姪
玉堂翰苑,年齒相當,若琴瑟友之,鐘鼓樂之,則周南雅化,無逾此矣。賢姪為何不遵庭訓
,而再三推托?」

  端昌忙打一恭道:「小姪豈敢有違父命,而招愆於淑女?但思人居天地,節義為重。人
苟不持節義,則與禽獸何異?小姪不敢欺瞞老伯,實自幼已蒙一才女見憐,詩詞媒證,久訂
終身。今此女雖飄蓬不知何處,欲見無由,然義之所在,情之所關,小姪焉敢負心?故年將
二十,絕無琴瑟之想,惟有求之天涯海角,以完此盟。如其不能,獨宿終身,亦甘心俟之矣
。」

  朱天爵聽了大驚道:「原來賢姪不娶也為守義,真與昌小姐是一時奇聞了!」端居忙問
道:「昌小姐又有何奇處?」朱天爵遂將昌全之言細細述了一遍,道:「昌小姐守節不嫁
,令公郎守義不娶,豈不是一對奇聞?」端居父子聽了,也暗暗稱奇。朱天爵見兩家俱不願
成,只得且暫別過。正是:
  節婦甘心不嫁,義夫豈肯成親。
  兩家都遵倫禮,只是苦了媒人。

  卻說一日,昌全見端榜眼新回,遂具柬請他父子。又著人去請朱天爵來陪。此時昌全園
中,海棠盛開,昌全遂設席園中。將近晌午,端家父子來了,朱天爵也到了,四人入席,在
花下飲酒。昌全只叫了幾個小優清唱,到飲得歡然。到半酣之際,朱天爵道:「久聞賢姪詩
才高妙,今當春晝,又在此花下,賢姪何不賜教一首,以志今日之樂?」昌全道:「朱兄高
論,既合時宜,又得文人之趣。端賢姪只得要發興了。」遂叫書童去取筆、硯。

  書童走至內室,恰恰昌小姐坐在書房看書消遣,忽見書童忙忙取了筆、硯、箋紙去,小
姐因問道:「你取筆、硯何用?」書童道:「老爺同端老爺、端榜眼、朱相公在園中看花飲
酒,如今要端榜眼做詩,故老爺叫取筆、硯。」小姐因想道:「他一個少年鼎甲,自然才思
不同。只不知是何做法?」因想道:「我有道理。」遂吩咐書童道:「你今出去,倘端老爺
做完,你可悄悄拿來我一看,看過即送去。」書童答應去了。

  走到席間,送上筆、硯、箋紙,端昌正欲尋思,忽抬頭看見落花片片,飛舞筵前,一時
觸動當年,想起鳳小姐《飛花詩》之妙,竟提起筆來,照他的前詩寫出。寫完,送與昌全、
朱天爵同看。大家看了俱贊道:「賢姪倚馬而成,有如宿構。且風旨瀟灑,意味深長,真翰
苑雄才也。」因又奉酒勸飲,遂將詩放在桌旁,彼此交贊,然後又飲。


  不期,這小書童受了小姐吩咐,今見詩完,遂悄悄挨近桌邊,乘他們飲得熱鬧之處,只
推是收筆、硯,遂連詩都竊了,一逕走入書房,遞與小姐。小姐忙展開一看,只見詩柄是《
飛花》,因觸著心事,不禁唏噓。因暗想道:「不知這榜眼又是甚麼做法?」及細細看去,
竟是當年自家在鳳儀船上做的,一字不差。因大驚道:「這又奇了!我這首詩,只有鳳家父
母知道,除了鳳家父母,只有唐家哥哥和我一同知道,此外並無一人曉得。緣何被這榜眼盜
襲了?莫非唐表兄與這榜眼相好,與他說的?」

  再細細翻看道:「不獨詩是我的,這字跡起落,也宛然是唐表兄的筆法。難道這榜眼就
是唐表兄不成?」一時心亂起來,要悄悄走入園中偷看,又想道:「不可。他一個外人,我
怎好去看?」又想了半晌道:「我有個法兒,何不將他的和韻詩寫出去與他,看看他驚也不
驚,便知他是也不是。」算計定了,遂取一幅一樣的箋紙,照他的行款,竟將他和韻《飛花
詩》寫在上面,付與書童,叫他拿出去,仍放在原處。書童領命放了。

  端昌飲了幾杯酒,放不下鳳小姐《飛花詩》之妙,又將箋帖取了來看,只見箋帖上竟不
是鳳小姐的原《飛花詩》,竟是自家和鳳小姐的《飛花詩》。吃了一驚,竟驚得將頭亂顛,
口裡亂嚷道:「大奇,大奇!這詩是誰人改寫過了?改寫過了,他怎改寫出我和鳳小姐的《
飛花詩》來?況我這首和詩,只有鳳小姐知道,難道是鳳小姐改寫的不成?大奇,大奇!」
因向昌全連連打恭道:「昌老伯,可憐小姪為這兩首詩,幾番要死。今日既見此詩,是誰寫
的?須要還我一個明白!」

  眾人見了,盡皆驚訝。昌全忙取詩箋一看,見果不是原詩,又聽見端榜眼鳳小姐長、鳳
小姐短,心下早有幾分明白。因說道:「賢姪不必著忙,待我查清了,還你一個明白便了。
」遂拿著詩竟入內,問女兒道:「這詩果是你改寫的嗎?」

  小姐見事有根由,不敢推辭,只得答應道:「果是孩兒改寫的。」昌全道:「你為何改
寫?」小姐道:「這兩首《飛花詩》,原是孩兒與他初起訂盟之作,並無外人知道。他既不
忘情,還寫孩兒的原韻;孩兒怎敢負心,不寫出他的和詩?既兩詩有驗,其人尚存,則孩兒
往日有辜父母之心,不為虛謊矣。」昌全道:「既如此說,則今日之嫁,推辭不得了。」小
姐道:「既為此守,焉敢他辭!」

  昌全聽了大喜,因復走了出來,笑對眾人說道:「原來小女之守,專為《飛花詩》而守
;端賢姪之辭,亦為《飛花詩》而辭。今《飛花詩》既飛去飛來,復飛會於此,則守者、辭
者,俱苦盡甘來矣。」端居聽了大喜道:「若如此說來,則小兒所辭,正為令愛。令愛所守
,正為小兒。昔有意難求,今無心會合,真天緣之奇妙也!」

  昌全因又對端昌說道:「賢姪如今明白了?」端昌連連打恭道:「明白了!」朱天爵因
問道:「榜眼既已明白,這段婚姻還是辭也不辭?」端昌又打一恭道:「不敢辭了!」朱天
爵方大笑道:「媒人一般也有做成的日子,妙,妙,這喜酒吃得穩了!」大家都笑起來,重
新歡飲。大家因心中快活,直飲得沉沉酣酣,方才別去。正是:

  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工夫。

  昌端兩家既已歡從,朱天爵又在兩邊撮合,早有端家行過極盛的聘禮去,昌家備了最厚
的嫁妝來。到了吉期,端家大開筵席,遍請親朋。端榜眼身穿大紅圓領,頭戴烏紗朝帽,腰
繫起花銀帶,上罩黃羅繡傘,騎一匹高頭駿馬,前擺著許多翰林的銀瓜執事,一路笙簫聒耳
,火炮連天,自來親迎到了昌家門首。早有許多家人,捧了錦箋、筆、硯,求新榜眼題《催
妝詩》。端榜眼笑一笑,遂坐在馬上,飛筆題詩一首,道:

  飛花飛去又飛還,依舊枝頭錦一團。
  今才燈前含笑看,花歡恰好對人歡。

  小姐看了大喜道:「果是表兄之筆,今日方完吾願矣!」於是妝成。候外面再三催促
,方才拜別了父母,隨眾侍妾簇擁上轎。此時,端榜眼騎馬在轎前,昌全坐頭轎,在小姐
轎後又添了昌全的執事,越發人多。一路上熱熱鬧鬧,甚是榮耀。

  到了端家,端居迎入中堂,方請新人下轎。丫鬟、伴娘扶著小姐,同端榜眼先拜了天
地,又拜了父母,然後送入洞房。伴娘將小姐揭去蓋頭,端榜眼偷睛一看,見小姐比舊日
越發出落得標緻非常。此時不敢開言。不一時做起花燭坐?,撤帳同飲合巹,端榜眼遂打
發眾人出房,然後恭恭敬敬朝著昌小姐又作了一揖,道:「自從與賢妹別後,愚兄廢寢忘
食,離愁莫遣。每欲飛傍妝前,不期遭難流落,不能如願。後感賢妹勉勵之情,努力幸叨
一第,即冒險以救尊公。只指望賢妹同回,佳期在即,不期賢妹又遭失散。愚兄歉恨無緣
,死生無路,惟堅心不娶,以報賢妹之情。今不期與賢妹轉在此團圓,真意外之奇逢也!
」

  昌小姐也不作兒女之態,竟說道:「賤妾蒙賢兄不棄,月下訂盟,實望進京以圖踐約
。誰知隨親遠謫,失散途中,又蒙恩父母撫育,遂漸遠漸疏,又不期常鎮求婚,父親不知就
裡,誤許聯姻。遂致小妹絕食而死,得恩人設策,婢作夫人,方使妾死裡回生。又得賜歸
,居於此地。自分終身守義而已,昨又稱端榜眼之求,正費推辭,再不想端榜眼就是賢兄。
真天作之合,人力所不及也!」

  二人將前後事說明,又喜不勝,合歡飲罷,端榜眼笑道:「昔日兒童,今俱長大。今不
可再作從前之拒也。」說罷,二人相視而笑。端榜眼走近身旁,遂與昌小姐解帶寬襦,擁入
銷金帳中,共結同心,而赴襄王之夢。真是:
  久旱逢甘雨,他鄉遇故知。
  洞房花燭夜,金榜掛名時。
  端榜眼與昌小姐新婚快樂,且按下不題。

  卻說鳳儀在揚州任上,忽一日,門上衙役進來稟道:「外面有老爺的表弟唐希堯要見。
」鳳儀聽見大喜,忙叫請進。迎入後衙,見了王夫人,各訴了一番離別之苦。鳳儀即道:「
表姪被難,過繼端家,今中了榜眼,選入翰林。我夫婦得他之力救回。當初令郎幼時,與我
小女有約,訂盟終身。不期小女前在途中失散,表姪大失所望,又打聽得你不知去向,前日
同我出京,已在臨清住了許久,在祖塋上拜掃一番。又同我來此到任,他如今回華亭縣省親
去了。省親之後,即來訪你了。」

  唐希堯忽聽見有了兒子,已是千歡萬喜,又聽見得中榜眼,如此榮耀,真是快樂無窮。
王夫人即刻著人請了趙氏進衙來同住,說知前事。趙氏大喜。過了些時,正要到華亭縣去認
子,不期端榜眼已差人來下書,報知小姐之事。門上人傳進,鳳儀拆開看罷,不勝驚喜道:
「原來我女孩兒有人收留,今表姪訪著,已結婚成親了。」

  王夫人聽見大喜道:「女兒、姪兒既相會成婚,乃大喜之事。我們至親,何不大家同去
認明,也是人生快事。況聞華亭也離此不遠。」鳳儀、唐希堯、趙氏俱說道:「有理,有
理。」鳳儀遂吩咐衙役道:「本院有事公出。」遂同王夫人並唐希堯夫婦下船。

  不一日,到了華亭縣。鳳儀著人報知端昌,端昌告知父親道:「鳳老伯即昌小姐之親
父也。」端昌忙先到船迎接。到了船上,即走入艙中來見鳳儀。不期才跨入中艙,只見左邊
立著一個須鬢皓然的老人家,右邊又立著一個銀絲綰髻的老媽媽,端昌晉見,吃了一驚。因
暗想道:「我看此二人頭鬢雖白,面龐恰似我唐家的父母一般,他為何在此?」一時倉促,
不敢輕易上前相認。

  唐希堯、趙氏又見他烏紗圓領,氣象軒昂,也不敢輕易廝叫。鳳儀、王夫人早從後艙走
出來,說道:「姪兒,這是你的父母,為何不來拜見?」端昌聽見果是他的父母,方搶上前
,左手扯著父親唐希堯,右手牽著母親趙氏,跪下大哭道:「不肖孩兒自從被難,數年不能
侍養,終朝思念父親、母親。今幸得第,指望少報寸恩,又不期父母潛身遠害,無處訪求。
在萬死飲泣之際,不期得遇表妹。因幼時在家有約,今又蒙恩父母再三勸勉,遂從權成婚。
今願二大人恕孩兒不告之罪。」

  唐希堯、趙氏抱著端昌大哭道:「當日孩兒進場,不見回來,我二人思你、想你,肝腸
寸斷,甚是痛心!只說今生不復見面,誰知見了你鳳老伯,方知我兒高中,又知你與表妹成
親,快心不過,故特來看你。且喜你有志成名,不負我二人之望。」說罷 ,遂攙了端榜眼起
來。端居也來了,大家相見。端昌即告知緣故。端居方知二人是孩兒的親父母,今日重逢,
也覺大喜。遂迎請到家。

  這日恰是滿月,昌全、杜氏俱在內室,忽聽見有人先來報道:「小老爺去迎接鳳老爺,
在船中忽認著了生身父母,如今同來了。」昌全又驚又喜,忙出來迎接,先拱請了鳳儀入去
,再接第二個端昌新認之父,走到面前,卻是一個老者,依稀認得像是臨清托孤的唐希堯。
卻倉卒不敢廝叫,不期那老者看見昌全,早驚驚疑疑問道:「老先生莫非是數年前,在臨清
見過的昌先生嗎?」昌全方大喜道:「老丈既認得昌全,則老丈果是我好友唐希堯了!」

  二人認明,大驚大喜。遂同入廳來各各相見過。昌全因說道:「我小弟幸獲一女,得贅
榜眼為婿,自謂邀榮矣。不期小女原係鳳老親翁之令愛,今不期小婿又係唐老親翁之令郎,
如今看來,小弟之榮,實借光於老親翁多矣。」

  唐希堯聽了,哈哈大笑道:「昌親翁道 :『借光於小弟。』不知小弟實借光於昌親翁。
昌親翁,你道小弟這榜眼之子是誰?即昌親翁昔年過繼與小弟之兒也!」

  昌全聽了,驚喜非常,道:「原來小婿不是小婿,轉是我親兒昌谷,大奇,大奇!」端
居聽見他二人說出始末緣由,亦大驚說道:「這樣看來,小兒端昌不是小兒,轉是我昔年之
婿,大奇,大奇!」

  正說未完,只見端昌出來說道:「孩兒岳父轉是父親,父親轉是岳父,固已奇矣。誰知
端家的媳婦,轉是昌家原定的媳婦;昌家的繼女兒,轉是端家的親女兒,不更奇乎?」

  眾人皆驚問道:「這是為何?」端昌道:「方才昌母親說起孩兒幼年看會,因作對定端
媳婦時,曾有一對玉雙魚,將一個與媳婦為聘,就將一個掛在孩兒身邊,以為比目之兆。後
因遭難,將孩兒過繼在唐父母處,還留下這個玉魚以為記念。方才昌母親與端母親說起往事
,因取出這個玉魚來,問端母親那個可在?端母親說是掛在女兒身邊,並女兒失去,不勝感
歎。不期媳婦身邊也掛著一個玉魚,說是自小兒就有的。因愛其美,故至今不捨得放下。因
取下來一比,兩魚合攏一處,中間樞鈕聯合,分毫不差。方知鳳老伯收養之女,即是端父母
所失之女。既是端父母之女,豈不原是孩兒幼年所定之媳婦?顛顛倒倒,豈不更奇?」

  眾人聽了,俱稱奇道快不已。忙叫取出玉魚來看,果然兩個湊成一個,是件寶物。大家
歡喜無已,因說道:「一向糊塗,今既分明,則名分俱要改正。」仍上疏改名昌谷,以昌全
、杜氏為生身父母,認唐希堯、趙氏為恩養父母,拜端居、李氏為岳父母。彩文小姐以端居
、李氏為生身父母,認鳳儀、王夫人為恩養父母,事昌全、杜氏為公婆。從新安排筵席,大
吹大擂,拜見一番,方正了名分。正是:
  昔日分離悲不了,今朝相見喜非常。
  不是一番寒徹骨,怎得梅花撲鼻香。

  自此以後,昌榜眼不忍唐希堯、趙氏遠去,端小姐不忍鳳儀、王夫人分開。鳳儀、唐希
堯、王夫人、趙氏也捨不得分離。因商量共置了一所大房,三姓同居。鳳儀因離任日久,不
便久住,只得單身赴任,到揚州做了三年鹽院。復過命,就告了致仕,不回臨清,竟來華亭
一起同居。

  昌榜眼也起身進京,昌全吩咐道:「我當日若無恩人周重文,怎有今日之榮?父子怎能
相見?你今進京,以德報德,方見孝道。」昌谷領命。端小姐也說道:「當年常勇求媳,虧
春輝代替。若無春輝,我已骨化形銷。怎今日與你享夫婦、室家之樂?你此去若有可報處,
可為我報之。」昌谷應諾,進京復命。官居舊職。

  過了些時,在當事面前吹噓,將周重文加了掛印總兵。又見常勇削職,又托人將常奇入
學,以報春輝。後來周、常聞知,方曉得這些報德之處,俱是親戚,往來不絕。昌谷遂著人
接了小姐進京。後來昌谷直做到大學士,見父母年老,方才告致仕來家。昌全直活到九十,
鳳儀、端居、唐希堯俱各有壽,相次而沒。李氏、趙氏、杜氏俱無病而卒。昌谷生有四子,
二子登甲,二子入泮。竟分接了三姓香火。以後夫妻相好愈篤,也活到八十而終。至今相
傳為《飛花詠》《玉雙魚傳》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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