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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itle: 春秋配
Author: Unknown
Language: Chines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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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** Start of this LibraryBlog Digital Book "春秋配" ***


第一回     酒邀良友敦交誼 金贈偷兒見俠情
世上姻緣有定,人間知己難逢。堪欣全如又全空,何妨受些驚恐。
只因閨名一韻,錯訛正在其中。將功折罪荷皇封,孤鸞喜配雙鳳。
右調《西江月》
話說大明天啟年間南陽羅郡有段姻緣,真是無意而得,遇難而成者
,其人姓李名花,表字春發,生得容貌端方,性情文雅。胸藏五車
之書,才超眾人之上。青衿學子,尚未登科。不料父母早亡,並無
兄弟,孤身獨處。中饋乏人,只有老奴李翼朝夕相伴。但他功名上
不甚留心,林泉中卻極著意。一日獨坐書齋,恰當重陽時節。正是
:霏霏細雨菊花天,處處笙歌共綺筵。
  九日登高傳故事,醺來落帽是何年。
這李生在齋中寂寞無聊。偶爾閒步,見梧桐葉落,黃花正芳,不覺
酒興甚深,一聲就叫李翼過來。李翼忽聽主人呼喚,忙到面前說:
「相公有何吩咐?」李生道:「今日重陽佳節,收拾酒肴,待我夜
飲。」李翼道:「飲酒登高方為避疫,正該白晝,何必夜飲。」李
生道:「你原不知九月九日,乃是李陵在番登台望鄉之日,後人登
高,依古托言避疫。飲酒最樂,你去沽酒,我在這裡看李陵在番的
古文一回。」李翼聞言,不敢怠慢,說:「小人即去,安排酒肴便
了。」竟自退去。李生打發李翼去後,翻閱了一回史書,又朗誦了
一遍歌詞。不覺夕陽在山,眾鳥歸林,已到黃昏時候。只見李翼走
來,說:「酒肴俱已齊備,請相公夜消。」李生道:「你且迴避,
待俺自酌自飲,以盡九日之歡。」李翼應聲去了。李生飲著一蠱茱
萸美酒,對著一盆茂盛黃菊,盡興而飲。這且按下不提。
卻說李生同學中一個朋友,姓張名言行。生得相貌魁偉,勇力過人
。卻是滿腹文章,功名順利。前歲鄉試已竟登科,及至次年聯捷又
中了進士。不料場後磨勘,因查出一字差錯,竟革去了前程。自此
以後,居處不安,常常憤恨說:「我有這等才學,何處不可安置。
什麼是先得後失,這樣掃興。難道就家中悶坐了結此生罷了。近日
來,幸喜集俠山好漢請我入伙,倒是稱心滿意的事。所謂不得於此
,則得於彼。不免打點行囊,飄然長往,有何不可。我想羅郡紳衿
,唯有李花與我最厚,何不到他家一別,以盡平日交情。」竟移步
走到李春發門首,叫聲:「有人麼。」李翼聞聽開了門,說道:「
原來是張相公。」忙報主人知道。李生急忙迎出道:「仁兄從何處
來,快請庭中一坐,少敘闊情。」張言行道:「有事特來奉告。」
二人遂攜手進了中庭,分賓主坐下。李生忽見張言行滿眼垂淚,問
道:「仁兄為何落淚?」張言行道:「賢弟不知,愚兄自遭革除之
後,居處不寧,幸喜集俠山眾好漢請俺入伙,不久就要起身。你我
知己好友,故此明言相告耳。」李生聞言,大驚失色道:「集俠山
入伙,豈是讀書人做的事?誠恐王法森嚴,仁兄再請三思,不可造
次。」張言行道:「俺張言行入世以來,義氣包身,奇謀蓋世。既
遭革退,功名無成,何年是出頭日子。若碌碌終身,死不瞑目。」
李春發道:「不然,讀書的人處在世間,趨福避禍,理之當然。懺
逆之事,豈可亂行。況且富貴貧賤,憑天主張,何必如此激烈。」
張言行拍案大叫道:「俺生平不知道什麼禍福,比不得古聖賢省身
學問。我想愚兄抱些才略,自當雄壯其膽,做些人所不能為、不肯
為、不敢為的事業出來,方能驚天動地,嚇人耳目,才是英雄。若
斤斤自守,受人挫折,實不甘心。主意已定,無煩賢弟攔阻,就此
告別罷了。」李生又挽住衣袖道:「仁兄執意如此,小弟也不敢苦
勸。現成肴酒痛飲幾杯,權當送行何如?」張言行道:「這個使得
。」李生吩咐李翼掌上燈,快將酒燙來。李翼答應,遞過酒來。李
生說:「待我奉仁兄一杯。」張言行道:「相交好友,何用套言。
」李生道:「遵命了。」二人坐定,飲了數巡。李生開口道:「小
弟有一言,還望仁兄裁奪。想老仁兄乘七尺之軀,那綠林中勾當,
豈可輕易入伙。倘官兵一到,何處躲藏,到那時節悔之晚矣。況且
仁兄具此才學,重新再整舊業,脫綠換紫,亦甚易事,何苦輕投逆
類,豈不有玷家聲。」張言行聞聽鼓掌大笑道:「賢弟真個是個書
呆,出言甚是弱懦。但願到集俠山,大事定妥,便可橫行天下,何
事不可為。方覺痛快,愚兄酒已醉了,就此告別。」李生又攔住道
:「夜已深了,請到上房同?夜話,俟明日早行,豈不兩全。」張
言行無奈,只得依從道:「也罷,應是如此。」李生遂喚李翼鋪設
停當,兩人攜手同行,到了臥房,不肯就寢,重新擺上酒菜來同飲
。說了些古人不得志話頭,又講了些豪傑本領不受人拘束的言語,
甚是歡騰。聽得譙樓二鼓聲急。暫且按住不表。
卻說羅郡中有個做賊的,姓石名喚敬坡,吃喝賭嫖,無所不做。每
日在博場中輸了錢財,手中困乏,即做那夜間的勾當。這日又因無
錢使用,自言自語道:「我石敬坡生來身似燈草,飛簷走壁,穩如
平地。因母老家貧,沒奈何做此行徑。又緣賭博不利,偏偏要輸錢
。這兩日甚是手乏,趁今夜風急月暗,聞聽李花家產業豐厚,不免
偷他些東西,以濟燃眉之急。此刻已過二鼓時候,正好行事。」遂
轉彎抹角,來到李家門首。石敬坡望了一望道:「好大宅院,待咱
跳過牆去相機而行便了。」只見他將身一躍,已坐牆頭上邊。又將
身一落,已到院內。雖然腳步輕巧,亦微有響聲。只聽得犬吠連聲
,驚醒院公李翼。聞得狗叫不比往日,慌忙起得身來,道:「狗聲
甚怪,想是有賊,不免起去瞧瞧。」遂開了門,四下張望。卻說石
敬坡見有人開門,只得潛身躲在影身所在,裝作貓兒叫了幾聲。這
也是賊人慣會哄人的營生。李翼呸了一口道:「原來是一隻貓兒,
將我吃了一驚。進房睡去罷。」石敬坡在暗中喜歡道:「險些兒被
這老狗打破了這樁買賣。」停了一時,見無響動,方敢跳出身來,
向上房一望,燈尚未熄。怕有人未眠,不敢輕易上前,又在暗處暫
避。這是什麼緣故,只因張李二生,多飲了幾杯,講話投懷。已過
三更時分,精神漸漸困倦,又兼酒氣發作,二人竟倚桌睡去,哪裡
竟料到有人偷盜。這石敬坡站立多會兒,見寂無人聲,便悄悄走到
門邊。並未關掩,又向裡一張,見蠟燭半殘,滿桌子上杯盤狼藉,
兩位書生倚桌而眠。石敬坡暗笑道:「原來爛醉了。待咱將竹筒吹
滅了燭,現成肴酒等我痛飲幾盅,以消饑渴,有何不可。」遂移步
到桌邊,把壺執定,托杯在手,然後吹滅了燭,自斟自飲,滿口誇
獎好酒,多喝幾杯,壯壯膽氣。又喝幾杯,忽道一聲:「呀!不好
,渾身都軟了,想是有些醉意。」正然自己言語,只見張言行猛然
驚醒,看旁邊有人,遂大呼道:「有歹人!看刀。你是做什麼的?
」李春發亦自驚起。嚇得那石敬坡,戰戰兢兢,寸步難行。只得跪
下說道:「請爺爺聽俺下情,小的石敬坡,既無買賣,又少田園,
家道蕭條,上有八十歲老母,忍饑受餓,無計奈何,做這樣犯法的
勾當,望爺爺可憐饒命。」張言行喝道:「呸!定然是少年不作好
事,諸處浪蕩,任意賭博,才做這黑夜生意。待我殺此狗頭。」才
待要斲,李生慌忙扯住道:「我勸仁兄且息雷霆,斷不可結果他的
性命,他也是為窮所逼,無法可施。這一次且將他恕過,仁兄且請
坐下。」張言行放下刀,說道:「太便宜他了。」李生遂叫李翼過
來,快取白銀三兩,綿布兩疋,與石敬坡拿去。李翼不敢違命,遂
各取到,說:「銀布在此。」李生道:「著他拿去。」石敬坡道:
「蒙爺爺不傷性命,感恩不淺,怎敢受此賞賜。」李生道:「今日
被擒,本當送官,念你家有老母,拿去供養你母親罷。」石敬坡叩
謝道:「他日不死必報大恩。」李生道:「誰要你報,但願你改過
就是了。」李翼送他出去。這石敬坡因禍得福,攜著銀布千恩萬謝
,暢心滿意而歸。張言行方說道:「愚兄告別。」李生道:「天明
好行。」張言行道:「天明初十日,還要送舍妹到姑娘家去,沒有
久停的工夫。」李生道:「仁兄可再住幾日,容小弟餞送。」張言
行道:「賢弟既蒙厚愛,明朝到烏龍岡上相別罷了。」李生道:「
你我相交多年,一旦別離,小弟心中實不能忍。」張言行道:「後
會有期,何必如此。」李生道:「只得遵命,到烏龍岡奉送便了。
」二人移步出了大門,相揖而別。正是:
從來名士厄逢多,誰許拊膺喚奈何。
後會難期應灑淚,陽關把盞醉顏酡。
二生相別,不知後來還能會面否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二回     張杰士投謀寨主 秋聯女過繼胞姑


  話說張言行辭別了李春發,望家而走。只見疏星半落,天上殘
月猶掛,鬆梢披霜戴露。渡水登橋,慌慌張張,總是心中有事,哪
肯少停,不多一時來到自己門首。敲了敲銅環,叫聲賢妹開門。
  卻說張言行妹子,名喚秋聯。因父母偕亡,依哥哥度日。生得
容貌端莊,舉止溫柔。刺鳳繡鸞,無所不能,無所不會。昨夜因哥
哥不回,等到三更時分,方敢安寢。黎明時節忽聽哥哥打門,急忙
起得身來。尚未梳洗,應聲走到門前。閃開門,說:「哥哥回來了
。」張言行道:「回來了。」把門關上,回到房中。秋聯問道:「
昨晚哥哥哪裡去來?」張言行道:「昨宵同李春發一處飲酒,不覺
醉了,因而宿下,未曾回來。」秋聯道:「原來如此,哥哥可吃茶
麼。」張言行道:「不用,你快收拾包裹帶了釵環細軟東西,姑娘
病重,要去探望。」秋聯道:「想是侯家姑娘麼?」張言行道:「
正是。」秋聯道:「她乃久病之人,不去倒也罷了。」張言行道:
「賢妹差矣,這一病比不得往常,定要去看。」秋聯道:「哥哥言
語有些蹺蹊,為何叫妹子帶了釵環細軟呢?」張言行聞言著急道:
「哎!賢妹哪裡知道,恐怕到了他家多住幾日,家中無人照管,不
過為此。」秋聯道:「既這等說,待我梳洗完備,做了早飯,好隨
哥哥前去。」張言行道:「這倒使得。快梳洗了用過飯,以便同行
。」秋聯遂歸繡房,急急打扮。心中卻暗想道:哥哥這般言語,到
底叫人疑惑。數日來未曾提起,忽然這樣催促。或好或歹,只得任
憑哥哥主張。不覺潸然淚下。這張言行見妹妹歸房之後,雖是賠著
笑臉,卻暗裡帶些愁煩。「俺雖是鐵石心腸,豈不念同胞之情。但
我心懷不平,要入山落草。只得把手足之情,一齊拋撇。只俺自己
知道,不敢明言。」正暗自忖度,忽見妹妹收拾妥當,將早飯擺在
桌上。二人同吃了,然後鎖了門戶,扶著妹妹上了馬,望侯家慢慢
行來。走夠多時,才到門首。張言行道:「已到姑娘宅邊,賢妹下
馬來,待我叩門。有人麼,快開門來。」
  卻說侯老兒,名喚上官。聽得有人打門,失了一驚道:「聽得
馬聲亂嘶,人腔高唱,有什麼事情,這等大驚小怪。」忽聽門外又
說道:「姑爹開門。」上官方知是親戚降臨,開開門道:「原來是
貴兄妹們,快請裡面坐。」張言行將馬拴在槽上,然後同妹妹走上
草堂。侯上官道:「你看這草堂上幾日未曾打掃,桌椅上落得灰塵
如許,待我整理整理。」張言行兄妹方才施禮,說:「姑爹萬福。
」侯上官答禮道:「你兄妹二人可好。」張言行道:「承問承問。
」侯上官道:「快請坐下歇息。」轉身向內喊道:「婆兒快下?來
。」張氏道:「我起?不得。」上官道:「羅郡姪兒姪女看你來了
。」張氏聞聽又悲又喜道:「待我扎掙起來。」氣吁吁移下?時,
險些昏倒。拄著拐棍,慢慢行來。說道:「我兒們在哪裡?」張家
兄妹慌忙迎下草堂向前攔住,說:「我們就到內室去看姑娘,為何
勉強起來,若要勞碌著,反覺不便。」欲要施下禮去,張氏道:「
不許你們見禮,是什麼風兒吹到吾家,今日相逢,叫人淚下。你二
人來到剛剛湊巧,姑姪們見一面也得瞑目。」二人問道:「姑娘病
體較前如何?」張氏道:「我這時候如草上之露,風中之燭,難保
朝夕。論理這樣年紀,也是死得著的,到不必較量。今日我們聚著
也非偶然,只是有累你們遠來,甚覺不安。」張言行道:「理當問
候姑娘,何必掛齒。姪兒到此一則探望,二則要貿易他鄉,只是牽
掛妹妹無人照料,意欲把我妹妹與姑娘做一螟蛉女兒,不知姑娘意
下如何。」張氏道:「這也使得,但未曉姪女肯與不肯,再作商量
。」秋聯道:「哥哥既有此心,在家何不與妹妹商議明白呢。」張
言行道:「非不與妹妹說明,恐先與你告知,你不肯來,卻耽擱了
我的買賣,故此相瞞並無別意。況且姑娘這裡勝似咱家十倍,晨昏
相依,倒覺便宜。過來拜了父母罷。」秋聯低頭沉吟,心中自思,
如不依從,是背長兄之命,無依無靠,一旦做了螟蛉,又恐怕將來
沒有下梢。正自輾轉不定,只聽哥哥又來催促道:「過來快些拜了
爹媽。」秋聯無奈何,只得跪倒庭中拜了四拜。滿眼含淚,卻不好
出聲啼哭。起得身來,張言行隨後也就雙膝跪下道:「我妹妹雖漸
成人,但四德未備,還望當親生女兒教訓。俟姪兒時來運轉,倘有
發達日子,不敢辜負大德。」拜了兩拜,侯上官扶將起來。張氏道
:「我是姑娘與她親娘相爭多少,你的父與我又是同胞,自然久後
擇個才郎招贅吾家,到老來時相為依靠,豈當外人相待。」侯上官
接口道:「我兩口兒又無男,又無女,冷冷清清。得姪女為螟蛉,
與親生何異。將來得個美婿,結成婚配,我二老臨終,難道他不發
送我們。算來真是兩全其美,難得難得。」不覺手舞足蹈起來。張
言行又從懷內掏出五十兩銀的包袱,放於桌上,說:「些須幾兩銀
子,權為柴米之資。」侯上官不肯,道:「你拿在路上盤費,我家
中自會擺佈。」張言行道:「姪兒還有剩餘,不必推辭。姑娘姑爹
在上,姪兒就此告別。」侯上官道:「賢姪多住幾天再去不晚。」
張言行道:「起程在即,不能久停。」侯上官道:「既然如此,不
敢強留了。」張氏道:「我抱病在身,不能送你。姪兒在路須晚行
早宿。逢橋須下馬,臨渡莫爭船。牢記牢記。」張言行道:「多蒙
姑娘吩咐,姪兒曉得。此去自有經營,無煩掛念,就此拜別。」秋
聯上前扯著衣衫道:「哥哥千萬保重,須早去早歸,斷不可久戀他
鄉,使妹妹盼望。」不覺流下淚來。張言行道:「非是做哥哥的忍
心遠離,總因心懷不平,又有要緊事相約,不久幾月就來看你,不
必傷慘。在此好生服侍姑爹姑娘,哥哥在外亦好放心。」說完,把
馬牽出大門以外。侯上官隨後拿著酒壺酒杯說道:「我與賢姪餞別
,多飲幾杯,以壯行色。」張言行道:「又蒙姑爹厚愛,待我領情
。」接過杯來,連飲三盅,拜辭上馬而去。正是:勸君更盡一杯酒
,西出陽關無故人。這侯上官看著走得遠了,方才把門關上。回到
內室,滿面堆歡道:「不料今日有此喜事,婆兒你收了女兒,早晚
有了依賴,姪兒又留上這些銀子,我想坐食山空,也非長策,不如
再湊辦幾兩銀子,並這五十兩,出門做些買賣,得了利息,才好過
得日子,豈不更好。」秋聯道:「母親當這時候,爹爹還去做買賣
,不如在家相守為正。」張氏道:「哎!此話你莫向他說。如今有
你伴我,任他去罷。你且扶我睡去。」秋聯應聲:「曉得。」遂各
安寢。過了數日,侯上官打整行囊,並帶資本,又拿著刻名刀,以
防不虞。出門經營去訖,落得母女在家相敬相愛。這張氏逢了喜事
,倍覺精神,病體漸漸安和了。
  不知張言行歸山,侯老兒貿易後來如何,待後分解。
第三回     姜老圖財營販米 賈婆逼女自斲柴


  且說羅郡中奎星街,有一姜公。名韻,表字德化。為人良善,
處事老誠。娶妻劉氏,賢慧端莊。生下一女,因月間缺乳,覓尋奶
娘代為撫養這女兒,起名秋蓮。長到十五歲上,真個是身材窈窕,
容貌端方。不料母親偶染時疫,竟而亡故。
  時下秋蓮,幸有她奶娘晨夕陪伴。姜公因無人料理家務,又繼
娶了個二婚賈氏。這賈氏存心不善,性情乖張,礙著丈夫耳目,勉
強和順。一日獨坐房中,暗自思量道:「我自從嫁到妾門,並未生
下一男半女。只有丈夫前妻,撇下一個女兒,從小嬌養慣的,唯在
房中做些針線,一些雜事並未一件替替老娘。平日說她幾句,我丈
夫又極護短,不許囉?。我常懷恨在心,又不好說出口來。若是我
親生女孩,自然有一番疼熱,她是旁人生的,終不與我一心。幾次
要磨難於她,只是無計可施。這卻怎麼了。哎,既有此心,終有那
日。」正在自言自語的時候,忽聽丈夫敲門,慌忙答應道:「來了
。」開開門,迎著面說道:「今日你回來,為何這等慌張?」姜韻
道:「婆兒你哪裡知道,運糧河來了一樁買賣,我已僱下車輛前去
裝米。急取銀兩口袋來。」賈氏道:「既然如此,我去取來。怎不
與女兒說聲?」姜韻道:「三五日就回來,何必說與她知。我去後
須要小心門戶,不可多事。」賈氏答道:「這個自然,何勞吩咐。
」打發丈夫出去,把門閉上,轉回身來,坐在房中道:「趁老頭
兒不在家裡,不免叫女兒出來,挫磨她一番。她若不服,飽打一頓
,出出平日悶氣,有何不可。」遂高聲喊叫道:「秋蓮哪裡?」這
秋蓮正在閨中刺繡鴛鴦,忽聽母親呼喚,急出繡房,應了一聲。只
覺喊叫聲音有些詫異,未免遲遲而行。又聽賈氏大叫道:「怎麼還
不見來,氣殺我也。」秋蓮聞聽,遂叫聲:「奶娘快來。」奶娘走
來問道:「大姐為何失驚呢。」秋蓮道:「母親前邊發怒,怎好見
面。」奶娘道:「雖然發怒,哪有不見之理,小心過去才是。」秋
蓮膽怯心驚,見了賈氏,道了萬福。賈氏道:「萬福什麼,三文錢
一斤豆腐,可不氣殺我也。」秋蓮問道:「母親因何生氣。」賈氏
道:「你還不知郊外有許多蘆柴,無人去斲,如何不叫人發燥。」
秋蓮道:「母親不必性急,何不僱人去斲來。」賈氏道:「哪有許
多銀錢僱人,我想你倒去得。」秋蓮道:「母親,孩兒閨中幼女,
如何去得。斲柴倒也罷,恐怕旁人恥笑。」賈氏道:「這是成家所
為,有什笑處。」秋蓮道:「孩兒只會刺繡,不會斲柴。」賈氏大
怒道:「哎,你敢違母命麼。」奶娘上前勸道:「老安人息怒。大
姐從來不出閨門,斲柴如何做得。」賈氏睜眼道:「老賤人多嘴,
還不退後。秋蓮,我問你去也不去?」秋蓮道:「孩兒實不能去。
」賈氏大怒道:「你敢連說三個不去。」秋蓮道:「孩兒不敢,只
是不去。」賈氏把腳一跺道:「哎喲,了不得了!你又不是宦家女
,因何朝夕不出閨門,嬌生慣養,一點不像庶民人家行徑,生活之
計,全不關心,豈不氣殺了我。」秋蓮道:「奉勸母親暫息雷霆,
容孩兒細講。二八女子,理宜在閨房中做些針指,採樵的營生,自
是精壯男兒,才做得著。我平日是柔弱閨女,其實不敢應承。還望
母親思想。」賈氏道:「應承就罷了,如不應承,取家法過來,打
個樣子你看。還是去也不去?」秋蓮滿面通紅道:「打死也不去。
」賈氏道:「你還是這等性硬,小賤人好大膽,還敢嘴強。母親面
前,怎肯容你作怪裝腔,全然不聽我的言語,實難輕饒。我如今就
打死你,料也無妨。」秋蓮道:「就打死我,也不去得。那桑間濮
上,且莫論三街兩巷人談笑,即是行路的人也要說長道短。況且女
孩子家弓鞋襪小,如何在郊外行走。望母親息了怒,仔細思量便了
。」賈氏道:「凡我叫你作事,定然違背。大約是你不曾受過家法
,習慣心勝,才這等狂妄。」奶娘在旁勸道:「大姐是嫩生生的皮
膚,怎生受得這樣棍棒。全仗老安人格外扶養,若是少米無柴,老
奴情願一面承當。請老安人且息怒,待我替大姐拾柴如何?」賈氏
道:「你怎麼替得了她,她去也少不得你。秋蓮還不去,去則便罷
,不去定要打死。」奶娘道:「大姐不必作難,我與你同去罷。」
秋蓮沒奈何,說道:「母親,孩兒願去。」賈氏道:「既是願去,
你且起來。這是鐮刀一把,麻繩一條,交與奶娘同去。下午回來,
要大大兩個蘆柴,若要不足,打你個無數。阿彌陀佛,貪訓女兒,
誤了佛前燒香。待我上香去便了。」奶娘方勸秋蓮回房,快且收拾
郊外走走。秋蓮不敢高聲啼哭,唯暗暗落淚而已。正是:
  不如意事常八九,可與人言無二三。
  不知秋蓮與奶娘怎樣打柴,所遇何人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四回     秋蓮女畏逼離閣 春發郎憐情贈金


  話說姜秋蓮忍氣吞聲回到繡房,罩上包頭,換上藍布衫裙,緊
緊係?,奶娘拿著鐮刀、麻繩、扁擔,兩人哭哭啼啼離了家門。這
秋蓮從未出門的繡女,走到街前,羞羞慚慚,低著頭兒。只得扯住
奶娘的衣袖,奔奔蹌蹌,走出莊村。舉頭一望,四野空闊,一片蘆
葦,正是深秋天氣。怎見得:
  蘆葉汀洲,寒沙帶淺流。數十年曾度南樓。柳下繫船猶未穩,
能幾日又到深秋。  黃鶴斷磯頭,故人能見否。舊江山,都是新
愁。欲買桂花重載酒,終不似少年游。
  右調《唐多令》
  奶娘道:「前面就到蘆林,大姐快走。」秋蓮眼中流淚道:「
奴家不知哪世罪孽,今日遭此折挫。若我親娘尚在,安能受此。不
如尋個無常,倒是了乎。」奶娘勸道:「大姐休說此話,古人先苦
後甜,往往有之。暫且忍耐,不必傷感。」說話中間,二人已到蘆
邊。奶娘道:「大姐你且坐在這邊歇息,待我去斲柴。」秋蓮依從
,坐在草地,想起自己苦處,未免啼悲。
  這且按下不提。卻說李春發,與張言行約定在烏龍岡上送別。
次日起來,用了早膳,乘著白馬,行到岡上,下得馬來。等不多時
,只見張言行策著馬走到跟前,慌忙離鞍道:「賢弟真信人也。」
李春發道:「我們知己相交,豈同別人。」兩人遂把馬拴在垂楊柳
下,草地而坐。李春發道:「仁兄到寨,須要相機而行,不可久戀
,恐生禍端。」張言行道:「愚兄滿腔憤恨,無處發洩,定要做些
義氣事才暢心懷。」李春發道:「但願仁兄如此,無煩小弟叮嚀。
」張言行起身來說道:「緊弟只管放心,他日相逢,自見明白。這
路旁非久談之所,古人云:送君千里,終須一別。愚兄就此告辭。
」李春發說:「遵命了。」張言行將馬解開,飛身上去,拱一拱手
說:「愚兄去也。」李春發立在岡上,又目送了一回,看不見蹤影
,方才自己上馬旋轉歸家。也是天緣有分,恰好在蘆林經過,忽抬
頭望見一個老婦人拾柴,一個幼女坐在塵埃不住啼哭。停住馬,仔
細向秋蓮一望,心中驚訝道:你看此女,生得有沉魚落雁之容,閉
月羞花之貌。年紀不過二八,天生俏麗,並非小戶女兒。不在閨中
刺繡,卻在這荒郊外,淚眼巴巴,真個詫異,其中定有緣故。不免
下馬,向老媽媽問個端底。遂滾鞍下馬,向著奶娘道:「老媽媽,
小生有禮了。」奶娘答禮道:「這個君子,非親非故,向我施禮,
卻是為何?」李春發道:「老媽媽身後那位大姐,因何在此啼哭?
」奶娘答道:「她是我家大姐,我是她的養娘。我主僕在此拾柴,
何勞君子盤問。」李春發賠笑道:「如此小生多口了。」奶娘道:
「真個多口。」李春發背身說道:「你看她惡狠狠的直言應答,決
非路柳牆花了。細看她雲髻齊楚,身體柔怯,尚是未出閨門的幼女
,為何在此採樵,甚覺不倫。既是拾柴,又何必啼哭?內裡定有蹊
蹺,還須問個明白。老媽媽轉來,小生斗膽再問一生,那位大姐是
誰家宅眷,還求向小生說個分明。」奶娘瞅了一眼,帶著怒色道:
「這位相公放著路不走,只管要問長問短,是何道理?若再問時,
定討沒趣。」李春發聞聽,低頭不語。暗自沉吟:「本不該窮究,
無奈心中只是牽掛,回家去定添愁懷,不如舍著臉皮,索性問個清
白。」遂硬著膽向秋蓮施下禮去,尊聲:「姐姐,小生有禮。」秋
蓮回答道:「素不識面,不便還禮,相公休怪。」李春發道:「非
是小生多事,觀看姐姐舉動,不是小家模樣。在此蘆邊啼啼哭哭,
必有情由。姐姐姓什名何,求道其詳。」秋蓮道:「自古男女有別
,於理有礙,何敢輕言。」李春發道:「在這荒野,無人看見,姐
姐倘有冤屈事情,未必不能代為解紛,何妨略陳其故。」秋蓮見李
生說得體切,又是莊言正論,絕不帶些輕薄嬉戲光景。況且李生生
得風流儒雅,迥異非常,秋蓮暗思道:何妨告訴他一番。遂啟朱唇
,慢慢地道:「相公把馬拴在樹上,容奴相告。」李春發應命,將
馬拴定道:「願聞其詳。」奶娘接口道:「大姐不必細講,說些大
概罷,時候久了,恐外觀不雅。」秋蓮道:「奴家住在羅郡,奎星
樓邊。大門外有幾株槐柳,便是。」李生問道:「老先生是何名諱
?」秋蓮道:「我爹爹姓姜名韻,表字德化。」李生道:「令尊小
生素知,近來作何生理?」秋蓮道:「因家道貧寒,出外販米。」
李生道:「令尊既不在家,自有養娘拾柴,大姐到此何為?」秋蓮
含淚道:「在家受不過晚娘拷打,無計奈何,方到此地。」李生道
:「我聽姐姐訴了一遍,原係晚娘所害。小生隨身帶有三兩銀子,
與姐姐留下,拿回家去,交與令堂買些柴米,省得出頭露面,受這
辛苦。」奶娘道:「相公休得恃富,留下銀子莫不有什麼意思。」
李生道:「老媽媽,小生一片惻隱之心,勿得過疑。如此說來,俺
便去也。」牽馬欲行,秋蓮對奶娘道:「請那生留步。」奶娘應命
喊道:「相公且轉來。」李生停步說:「老媽媽要說什麼?」奶娘
道:「我家大姐有話問你。」秋蓮道:「奶娘替我問他來歷。」奶
娘道:「曉得。」遂開口道:「請問相公因何走馬郊外?」李生道
:「小生清晨因送朋友到此。」奶娘道:「相公貴府,坐落何街,
高姓大名?」李生答道:「舍下在永壽街內,姓李名花,字是春發
。」奶娘道:「原來是李相公,在庠在監呢?」李生道:「草草入
泮,尚未發科。」奶娘道:「如此說來,相公是位秀才了,失敬失
敬。」奶娘又問道:「令尊令堂想俱康健。」李生道:「不幸雙親
早逝。」奶娘又問道:「兄弟幾人?」李生道:「並無兄弟,只是
孤身。」奶娘又問:「相公青春多少?」李生道:「今年虛度十九
歲了。」秋蓮悄悄對奶娘道:「問他曾婚配否?」奶娘遂問道:「
相公有妻室麼?」李生背身說道:「這女子問出此言,大非幽閨靜
守之道,待俺去也。」遂乘馬而回。正是:
  桃花流水杳然去,道是無情卻有情。
  奶娘向秋蓮道:「你看那生,見問出妻室二字,滿面通紅,竟
自去了。真乃至誠君子。」秋蓮亦贊歎道:「果然穩重。」奶娘道
:「你看他將銀子丟在地下,不免拾起回去罷了。」秋蓮道:「任
憑奶娘。」奶娘道:「蘆柴其實不慣彩拾,只斲得這些,待我捆起
來,一同好走。」一路上極口誇獎道:「大姐你看這佛心人,叫人
可欽可敬。又疏財又仗義,真誠老實,絕不輕狂。」秋蓮道:「正
是。與吾家從無半點瓜葛,虧他這般周濟。」奶娘笑說道:「大姐
你若得嫁這個才郎,可謂終身有托了。」秋蓮道:「我與你是何心
情,還講此風話。至於婚姻,全憑爹媽主張,說他怎的。」二人講
話中間,不覺太陽將落,已到自己門首。
  不知到家,賈氏如何相待,且聽下回分解。

第五回     曠野奇逢全泄漏 高堂陰毒起參商


  話說賈氏打發奶娘同秋蓮出外打柴,坐在屋中自己思量道:老
娘嫁此丈夫,論心性倒也良善,只是家道艱窘,叫人操勞。每日清
晨早起,哪一件不要老娘吃力,一樁照料不到,就要耽誤。我想秋
蓮女兒生得嬌養,還得奶娘伏侍,絕不憐念做娘的逐日辛勤。人道
是如花似玉的嬌娥,在我看起來,猶如刺眼釘一般。今日遣她去斲
柴,非是惡意,也是叫她經歷經歷,後日到婆家好做媳婦。你看她
們出去,定然不肯用力拾柴,若要拾得隨了我意,將她饒恕。倘拾
來一點半星,到反惹老娘生氣。一定再挫磨她一番,也是教訓她的
規矩。猛然抬頭,忽見日影西沉,歸鴉亂舞。說道:「這樣時候,
怎麼還不回來,叫人如何不氣。哎!只得悶坐等候她便了。」卻說
奶娘與秋蓮,久已住定腳步,不敢擅入。秋蓮道:「奶娘你看這點
蘆柴,母親見時,定有一番淘氣,卻怎麼處?」奶娘道:「丑媳婦
終要見公婆的面,哪裡顧這些許多。有我在旁承當,料不妨礙。」
秋蓮道:「雖然有你承當,我只是提心在口,甚覺驚怕。」說完,
又落下淚來。奶娘道:「事到其間,也說不得,隨我進來罷。」秋
蓮無奈,只得依從。奶娘前行,秋蓮隨後,進了大門。將近內院,
聽得賈氏喊道:「這般時候還不回家,吾好氣也。」秋蓮聞聽,慌
張道:「奶娘,我母親正在忿怒之時,你我且在門外暫停片時,再
作道理。」奶娘道:「不必如此,少不得要見她的。」又聽得院內
喊道:「天日將黑,還不見來呢。」秋蓮扎掙向前說:「孩兒回來
了。」奶娘將柴放下,故意說道:「竟是拾柴不得容易,一日才拾
得這些。請安人看看如何?」這賈氏迎面早已瞧明,問道:「你們
拾得蘆柴幾捆幾擔?」奶娘道:「安人息怒,柴卻甚少,到有一件
奇事。」賈氏道:「就是黎柿也當不得一擔蘆柴。」秋蓮道:「不
是黎柿,是一件希罕之事。」賈氏問道:「有什麼希罕之事,你兩
人快些說來。」秋蓮道:「孩兒不是說謊,但事甚奇,恐怕母親不
信。」賈氏道:「你且講來。」秋蓮道:「提起這件事,當今少有
,世上無雙。遇一後生郊外走馬閒遊,他不忍女兒郊外行走,忙丟
下一錠銀子,並不回頭,飄然去了。」賈氏道:「有這等奇事,銀
子現在何處?」奶娘道:「銀大我袖內。」遂把銀包遞過。」賈氏
接來一看說:「果然是一錠銀子。我想兩不相識,哪有贈銀子的道
理。此事當真奇了。我且問你,那人怎生模樣?」秋蓮道:「頭戴
青巾,身穿藍衫,年紀不過十八九歲,與吾家並無瓜葛。白白贈下
銀子,孩兒本不承受,他那裡竟不回頭而走。」賈氏道:「可問他
姓名麼?」秋蓮道:「他說他也是羅郡人家,家住在永壽街前,父
母雙亡,又鮮兄弟,只落他一個孤身,名喚李花,現今身列膠庠。
」賈氏聞聽,說:「李花,李花,我也曉得他是個酸秀才,豈有銀
錢贈人。他後來又說何話?」秋蓮道:「別樣事女孩兒家也不便深
問。」賈氏道:「且住!不便深問,想是做下傷風敗俗的事麼,可
不羞死,氣殺我也。」奶娘道:「安人不要屈那好人,那位秀才端
端方方,溫溫雅雅,一片佛心又兼老誠。雖是交言,然自始至終,
並不少帶輕佻,叫人心服。安人何說此話。」賈氏翻了臉喝道:「
胡說!自古來只有一個柳下惠坐懷不亂,魯男子自知不及,他因而
閉戶不納。難道又是一個柳下惠不成。一個是俊俏書生,一個是及
笄女子,況且遇於郊外,又送白銀一錠,若無干涉,哪得有此。我
想起來,恐怕是一片蘆林,竟成了四圍羅幃,滿地枯草,權當作八
鋪牙?,鳳友鸞交成了好事。就是那三尺孩童也瞞他不過,何敢來
瞞哄老娘。既傷風化,又壞門閣。如今做這出乖露丑的事情,我今
日豈肯與你干休,我只打你這賤人。」秋蓮道:「母親且住,別事
拷打,可以忍受,無影無蹤,冤屈事情,如何應承的。」賈氏道:
「也罷,我也管你不下,不免前去報於鄉地,明早往郡州出首,到
那時官府自有處置,方見我所說不錯。」說完,怒恨恨走到房中,
帶了些零零碎碎銀子,竟自閉門去了。嚇得那秋蓮女小鹿兒心頭亂
跳,兩鬢上血汗交流,說道:「這卻怎麼了,平地中起此風波。叫
聲奶娘,此事若果到官,一則出乖弄丑,二來連累李相公。卻怎麼
樣處呢?」奶娘答道:「我仔細想來,別無良策,唯有一個走字。」
秋蓮忙問道:「走往哪裡好。」奶娘道:「你只管收拾包裹,我自
有效用。」秋蓮道:「走不利便,反不穩當。」奶娘道:「若不逃
走,就難保全無事了。」秋蓮道:「是呀,果然送到官府問出情由
來歷,形跡上面許多不便,若要嚴究起來,縱有口也難分訴。既然
拿定主意,唯有偷逃一著。倒也免得官長堂上滿面含羞,如何說出
口來。」兩人商議逃去,暫且不提。
  卻說賈氏行到地保家裡,問了一聲:「地方大哥可在家麼?」
他家內應道:「不在家,在外吃酒去了。」賈氏又問道:「常在何
處吃酒呢?」內又答道:「大半在十字街頭劉家酒樓上。」賈氏聞
聽,只得往前尋找。且說這地方姓張名恭,保長姓李名平,因公務
辦完,夜間無事,兩人同到劉家酒樓上,一面飲酒,一面商量打應
官府的事情。賈氏尋到樓邊,問聲:「地保可在你們樓上麼?」酒
保聞聽,對地保道:「樓下有人尋你們哩。」地方保長聽說,不敢
怠慢,下得樓來見了賈氏,問道:「你是誰家宅眷,找我們有何事
情?」賈氏道:「隨我同到僻靜所在,有話與你們講。」二人只得
跟來。賈氏道:「我住在奎星樓旁,姜韻是我的丈夫。有一事情,
特來相煩。」地保道:「原來是姜家大娘,有何話說?」賈氏道:
「丈夫不在家中,我遣女兒同奶娘郊外斲柴,不想遇著個酸秀才名
叫李花,贈她銀子一錠,必然有些姦情,意欲叫你們遞張報單,以
便送官。」地保道:「清天白日哪有此事,我們又沒親眼看見,如
何冒昧報官。奉勸賈老娘你是好好人家,不可多事,恐傷體面,請
回去罷。」賈氏不肯,摸了幾錢銀子遞與地保,說:「些須薄儀,
權為酒資。事完還有重謝。」地保接過來道:「如何厚擾,但此事
必先遞了狀子,我們從中幫助加些言語。至於報單,斷然打不得的
。」賈氏才問道:「不知何人會作呈詞?」地保道:「西街上有位
馮相公,善會畫虎,絕好呈狀。你老人家與他商量才好行事。」賈
氏問道:「不知住在第幾家,好去尋問。」地保道:「西街路北朝
南,第四家門口,有個石蹬便是。」賈氏道:「待我去尋他做了狀
子,你們明朝務在衙前等候,不可耽誤。」地保答應道:「這個自
然,不用吩咐。」說完仍回樓上飲酒去了。這賈氏只得尋到西街門
口,果然有個石蹬。停住腳步,敲了敲門,問聲:「馮相公在家麼
?」馮相公聽得叫門,出來問道:「是何人叩門?」賈氏道:「有
事奉訪的。」馮相公開了門看見賈氏,說:「原來是位大嫂,有何
見教。」賈氏道:「有件要事相煩。」遂從腰內掏出一塊銀子,約
一兩有零,遞將過去,道:「一點薄敬,買杯茶吃。願求相公做張
呈狀。」馮相公接過銀子,說:「何勞厚儀。不知因何事情,請說
明白,以便好做。」賈氏遂將遣女同奶娘拾柴,路遇秀才李花,無
故贈金三兩,想有些姦情在裡頭。我欲送官審理,特來求教,千萬
莫阻。馮相公道:「誰是證見,有何憑據,怎好輕易告官呢。」賈
氏道:「那三兩銀子就是干證。保謂無憑?」這馮相公得了銀兩,
哪管是非,遂答應道:「也罷,待我替你做來,但不便讓座,俟我
做完以便拿去,且在門首等等如何。」賈氏道:「使得。」馮相公
遂轉身回後。他是做慣此營生的,不多一時寫得完備,走到門首,
念了一遍與賈氏聽。賈氏接過道聲多謝,隨即辭歸。一路上歡歡喜
喜,奔奔蹌蹌,已到起更時候,行到自己大門,竟入內室。對奶娘
與秋蓮說道:「你們不要慌,也不要忙,我已告知地保,明早好送
官去。秋蓮你是正犯,老娘是原告,銀子是干證,老賤人是牽頭,
再有何說。」只見她言罷然後把前後門上了鎖,將鑰匙收在自己房
中,說:「你們且自去睡,明朝再講。」說罷,遂轉身把房門關閉
,猶自恨恨說:「淫奔之女,斷不可留,氣死人也。」奶娘見她已
竟關門,對秋蓮道:「咱們也回去再作道理。」領著秋蓮哭哭啼啼
回歸繡房。秋蓮歎口氣道:「噯,奶娘呀,若有我生身母在世,既
無打柴事情,更無送官道理,偏偏逢此繼母,死作冤家,卻怎生了
得。」奶娘上前勸道:「也是你命運多乖,才弄得人七顛八倒,又
遇著你這樣繼母心腸俱壞,掘就陷人的坑,謀害大姐。但願蒼天保
佑得脫羅網,便是萬幸。」秋蓮落淚說:「嗄,好苦呀!」奶娘道
:「大姐再休啼哭,快些收拾包袱。若要遲延,生出事來怎能罷休
。」秋蓮道:「曉得,待我撿點完備再議脫身之法便了。」正是:
  萬般皆命不由人,世上何須太認真。
  若到窮途求活計,昭關也許度逃臣。
  不知她倆人怎生脫逃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六回     同私奔乳母傷命 推落澗秋娘脫災


  話說那侯上官原是不安本分的人,自從那日離家出來做買賣,
好好吃穿,又賭又嫖,不消數月本錢花了,落得赤手空拳難以回家
見他妻女。遂自己尋思道:腰內困乏。不免走些黑道,得些錢財,
方好回家。久聞羅郡中富戶甚多,但路逕不熟,未敢輕易下手,待
我周圍瞧望一番。遂到各街各巷行了一遍。到一街中有魁星樓一座
,蓋得甚是高大,朱紅高■,卻極幽靜。這魁星樓,唯那文人尊敬
,一年不過幾次拜禱,哪同別的神靈不斷香火,終歲熱鬧,所以冷
冷清清人不輕到。這侯上官留神多回,說:「這個所在倒好藏身。
我且躲避樓中以待夜靜時分,便好行事。」遂飛身上去,暗暗隱藏
,不敢作聲。這且按下不提。
  卻說秋蓮依從奶娘之言開了櫃箱,撿了些得意的釵環首飾,並
衣服等類,將綢袱包裹起來。然後拿手帕包緊雲鬢,隨身藍布衣裙
,係上一條絲帶,打扮得爽爽利利。又將繡鞋纏緊腳帶,以備行路
。奶娘也打整完備,說:「大姐你且房中稍坐,待我往前邊看看動
靜,回來好生法作越壁過壁的事件。」秋蓮應道:「正該如此。」
這奶娘遂悄悄輕著腳步,走到賈氏門外聽了一聽,聞得房內鼾睡之
聲,陣陣聒耳。這是什麼緣故,只因昨夜尋地方、求呈詞,忙碌碌
多時,所以睡得這等結實。奶娘心中暗道:這也是蒼天保佑,令她
這樣熟睡,我們逃走,庶不知聞。抽身回到後院對秋蓮道:「妙極
妙極。幸前邊那賤物今正睡穩,倒得工夫安排走計。我想牆高如何
能過,後邊有個現成梯子,可以上牆。」聞聽譙樓已打三更,奶娘
將梯子搬到臨街牆邊說:「大姐你先登梯上去坐穩在那牆頭。」秋
蓮依從,上得牆來。說:「噯呀,你看乍在高處,膽戰心驚,令人
害怕。」奶娘隨即也扒上牆頭,然後用力將梯拔起,順手卸到牆外
。定了定神,說:「好了,脫身穩當,不可慌攻。大姐你且登梯下
去,待我跟隨。」二人到了街心,說:「雖然闖出禍門,不知前去
何處得安身之所。」奶娘道:「事到其間,只好相機而行罷。大姐
隨我來順著這條柳逕,且往前行,再作道理。」正是:
  青龍與白虎同行,吉凶事全然未保。
  卻說侯上官正在魁星樓上躲藏,忽聽兩個婦人在街心經過,唧
唧噥噥,急走疾行。「如何三更時候還敢來往,其中定有蹊蹺,非
是急緊事情定是偷逃,身上豈有不帶些東西的。將物搶來,卻是采
頭。不免下樓去奪她包裹便了。」遂下樓來暗暗跟隨。說:「待我
聽她說些什麼。」及走了兩時餘,只聽奶娘說:「大姐,你看星斗
將落,月色微明,只得放正了膽子,管不得我們弓鞋襪小了。別說
大姐難以走此路逕,就是老身自幼到如今,也未曾經慣這等苦楚。
」大姐道:「奶娘我只是驚懼,心神不定。呀,你聽嘩喇喇柳葉亂
飛,樹枝搖動,把我魂靈幾乎嚇掉。」兩人正在驚疑,背後有一個
人趕來厲聲喝道:「哈,你們往哪裡走,決非好事,快快說個明白
,放你前行,饒你性命。」奶娘道:「呀,爺爺呀,我母女是往泰
山廟進香的,因未覓著下處,故尚在此行走,敢望見憐。」侯上官
道:「我不管你進香不進香,可把包袱留下。」奶娘道:「哪有包
袱?都是些香紙。」侯上官道:「就是香紙我也要的。」奶娘道:
「你要我便不與你。」侯上官喝道:「你若不與,我就要動手了。
」奶娘道:「清平世界,何得無理。你再不去,我就喊叫起來。」
侯上官道:「你要喊叫,我便是一刀。」奶娘發急遂喊道:「有賊
有賊,快來救人。」侯上官大怒,遂在腰中摸出刀來,說:「這賤
人不識好歹,賞你一刀去罷。」說時遲,那時疾,手起刀落,正中
奶娘喉嚨。聽得撲通一聲倒在塵埃,登時氣絕,魂靈已歸陰曹地府
去了。竟把包袱拿去,嚇得秋蓮哎呀一聲,說:「不好了,強盜竟
把奶娘殺死,又將包袱搶去。奶娘呀,你死得好苦啊!」不覺兩眼
流下淚來。侯上官道:「婦人不要聲長,稍有動靜,也只一刀斷送
性命。快些起來跟我去罷。」秋蓮道:「你既殺了奶娘,奪俺包裹
,就該逃去,又來逼我同行怎的?」侯上官道:「這是好意,送你
到前面草坡路逕,莫要遺下蹤跡,原無別的心腸。」及至趁著月色
,仔細向秋蓮觀瞧,才知道是個俏麗佳人。不覺春心發動,心道:
幾乎當面錯過。世上哪有此嬌容,若得與她顛鸞倒鳳,不枉生在世
間。且住,已竟是籠中之鳥,難以脫逃,不免再嚇她一回,看她怎
樣。「婦人你可認得這地方麼?」秋蓮道:「我哪得認的。」侯上
官道:「這就是烏龍岡,下面就是青蛇澗,幽雅僻靜之所,你肯與
我做得半刻夫妻,我便放你回去,你若不肯,一刀斲為兩斷。」秋
蓮背身暗暗說道:「不想老天注定烏龍岡,竟是我喪命之所。如今
失身於他,豈不傷風化,失節操,遺笑後世。到不如急仇尋個自盡
,倒是正理。」正自沉吟,侯上官問道:「你不願從麼?」秋蓮怒
道:「哪個從你,快速殺我。」侯上官思量道:一女子有何本事,
何必問她。上前一把按倒在地,不怕她不從。轉身說道:「我和你
這段姻緣,想是前生注定的。你若不從,我豈肯甘休。當這僻靜所
在,就是你想求人救援,也是萬萬不能夠的。猶如籠中之鳥,哪得
飛去。」秋蓮心中暗想道:我到此時,豈是螻蟻貪生。但死的不明
不白,有何益處。目下生個計策,倘或能把強人謀害,豈不痛快。
若要不能,任他殺害,決不相從,也是保全名節。遂轉身說道:「
也罷。事到其間,也說不得了。大王且請息怒,夫妻之事非我不從
,只為無媒苟合,故此不從。」侯上官歡喜道:「既要媒妁這也不
難,你我拜了天地,就以星斗為媒何如。」秋蓮暗想道:你看這賊
,勢不能止,不免將計就計,反害了他,才可保全。那高岸上面有
數棵梅樹,只說作親也要些花草,哄他上岸折花,那時推他下去,
豈不結果他的性命。就是這個主意。轉臉說道:「大王真個要做親
麼?」侯上官道:「全仗娘子見憐。」秋蓮道:「你且去將澗邊梅
花摘下幾枝,插在那裡。」侯上官道:「要它何用?」秋蓮道:「
指它為媒,好拜天地。」侯上官喜道:「這個何難,我就摘去。不
知你要哪一枝?」秋蓮跟隨說:「臨澗這一枝,開得茂盛。」侯上
官走到澗邊,只見樹直枝高,難以折取,正在那裡仰頭癡望。秋蓮
一見想道:不趁此時下手,更待何時。哎,強盜休怪我不仁,皆因
你不義。用手著力一推,只見侯上官翻個倒蔥掉下澗去。半時不見
動靜,秋蓮才放下膽,說:「好了,此賊下去未曾做聲,想已氣絕
。哎,可恨賊人心腸太歹,既然傷害奶娘性命得了包袱,又要逼我
成親,天地間哪有這等便宜事,都叫你占了。到如今你要害人,反
遭人害了。看看天色將明,只得再奔前走,尋個安身所在便了。」
正是:
  劈破玉籠飛彩鳳,頓開金鎖走蛟龍。
  再說石敬坡,自從李春發贈他銀布回來,忽然改過,不敢再去
偷盜,另尋了些經紀買賣,供養老母。這也虧李生感化他過來,才
能如此。這日因赴羅郡有件生意,起身最早,行了多時,天已將明
,不覺已到烏龍岡上。因想道:此處甚是荒郊,絕少人跡,又兼青
蛇澗中多是賊人出沒之所,恐遭毒手,須要仔細防備才是。躊躇中
間,已到澗邊,早聽有人喊叫:「救人,救人。」石敬坡驚訝道:
「如何澗底下有人叫喊,這是什麼人呢?」又聽得澗底下有哎呀之
聲,說跌殺我也。石敬坡聞聽,不解其故,慌忙喝道:「此處急且
沒人行走,你莫非是魑魅魍魎麼?」侯上官在澗中道:「我是人不
是鬼,休得害怕。」石敬坡道:「你既是人,為何跌在澗下呢?」
侯上官道:「我是客人,路經此地,被賊人推下澗來,把腿胯都跌
傷了,望客人救一救命,自有重謝。」石敬坡聞言說:「可憐,可
憐。常言道,救人一命,勝造七級浮屠。」遂往下喊道:「那人不
必啼哭,我來救你。」又想了想道:「嗄,你不是個好人,現有刀
可證。」侯上官道:「老爺休得過疑,我是買米客人,遇賊傷害,
千萬救我則個。」石敬坡道:「待我下去看看再辨真假。」遂從亂
石層疊之中尋找隙地,高高下下,彎彎轉轉,方得下來。只見那人
臥在石邊,真個傷了腿胯,滿身血跡。問道:「你既是客人,被賊
搶奪,若要救上你去,將何物謝我呢。」侯上官道:「還有一包袱
東西,只要你救得我上去,全全奉送。」遂將包袱遞過。石敬坡接
過一看,俱是些釵環首飾衣服等類。竟反過臉來大聲喝道:「呸!
你這狗頭,明明是個強盜,不知害了多少人,今日惡貫滿盈,失腳
落澗,死亦應該,還來哄你老子。」侯上官哀求道:「我實是客人
遇賊的。」石敬坡喝道:「狗頭放屁!你若遇賊,這包袱便不在你
手中了,況且內中東西俱是婦女們所用之物,豈是行路人帶的麼?
還要強嘴。」侯上官道:「既不救我,還我包袱罷了。」石敬坡道
:「這也是來路不明的東西,不如送了你老子買些酒吃。此時不殺
你,便是你的造化,還要別生妄想。」說完攜著包袱,仍尋舊路走
到岸上,洋洋得意而歸,哪裡管他死活。正是:
  蚌雀相爭兩落空,漁翁得利在其中。
  惡人還得惡人挫,自古冤家狹路逢。
  這侯上官見石敬坡走近,歎了口氣道:「我也是天理昭彰,自
作自受,既然貪人錢財也就罷了,為何又心起不良,還要作賤人家
女娘,敗壞人家節操,如今說也無用,只是身上跌得這樣狼狽,何
時扒上澗去,才得將養。咳,只得忍著疼痛,慢慢挨走便了。」看
官們,你看這侯上官,忙了半夜,徒落一場空,毫無益處,真令人
可笑。石敬坡從何處來,卻能旱地拾魚,倒得快活。也因他改過自
新,上天加護的意思。
  閒言休論,不知秋蓮前途能得安身否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七回     刁歪婦公堂告狀 逃難女尼庵寄身


  話說賈氏身體困倦,酣睡了一夜,到那鐘鳴漏盡,東方漸漸發
白的時候,猛然醒來。說:「昨夜女兒事情,活活把人氣死。我想
她平日嬌養,偶然叫她拾柴,不過要挫磨她的生性,哪知道她到那
郊外做出這樣醜事。如今送她到官審出真情,料她也怨不得我了。
就是她父親回來,也不能十分怪我。事到其間,一不做,二不休。
呈狀已曾寫完,地保又與知會,怎好停止。常言道,任你們奸似鬼
,也要吃老娘的洗腳水。那老賊人、小賤人你須準備,待我起來束
妝停當,再到後面嚇她們一嚇。」及至收拾完備,走到角門口內便
喊道:「秋蓮、乳娘,還不快些起來。」及喊了數聲,絕沒人答應
。說:「呀,因什麼靜悄悄的不聞聲息,莫不是怕見官府露出馬腳
,心中害怕尋了短見麼。待我推門一看,呀,不好了,人也不見,
箱籠大開,許多衣裳撇得紛紛亂亂,想是逃走了。待我看看行蹤,
呀,後院放得梯兒,何如不見呢。再到園內去瞧,只見那牆頭上面
,磚瓦參差,一定是越牆而逃。這便怎麼處,為今之計,只得到門
外叫地保知道,再作商議。」
  卻說那地方聽得有人呼喚,只得走向前來細問根由。看見賈氏
,說:「原來是姜大娘,為何這等驚慌,是什急事。」賈氏道:「
你們不知,就是我昨日所說的那個女兒,同著奶娘夤夜私自逃走了
。我丈夫又不在家,少不得要勞列位,與我追趕一程,倘或趕上,
自有重謝。」地保道:「昨交姜大娘教俺們打報單,想來就是因此
起的麼。」賈氏道:「正是。」地方道:「待我們幫你去趕一趕,
但不知從哪裡走的?」賈氏道:「從後園中越牆走的。」地保道:
「不像不像。這樣高大牆院,她是兩個婦人,怎麼扒得上去。」賈
氏道:「家中梯兒今已不見,想是登梯子旋轉過去的。列位請看看
蹤跡,便知端底。」賈氏遂領著地保從周圍觀了一遍。地保道:「
果然是越牆而走。不必說了,如今且不要忙,路上必有腳跡,讓她
婦人行走,料想不遠。我們只望那柳道中尋找便了。」只見他們慌
慌張張急忙亂跑,抬頭一望,前面路旁影影綽綽似有人在地倒臥。
地保嚷道:「列位你看,前面恰像個人在那裡睡哩。定然是個醉漢
,待我上前喚他醒來。」走到跟前,說:「呀,不好了。呸呸,原
來是賊盜殺死的一個婦人在此。」賈氏聞聽心驚道:「果然是殺死
的屍首麼。」地保說:「難道誰來哄你不成,你也過來看看便明白
了。」賈氏一見,心底明白,卻嘀咕道:「這是賤人奶娘。想是她
們作了醜事,懼禍偷逃,卻遭人暗算了。若論此事,全是我非,如
今追悔也無及了。」轉回臉來說道:「列位請到俺家中從長計議何
如。」地保道:「這個理應。」遂跟定賈氏進了她門,共同計較。
且按下不表。
  卻說姜秋蓮將賊推下澗去,方得脫身。趁著星月之下,胡亂前
奔。哪管金風透體,玉露浸鞋。行了多半夜,天色漸明,星光欲滅
,才敢慢慢緩走。心中感傷,不覺淚下。說:「哪料遭此家難,受
這苦處。我爹爹回家知道,不知怎樣痛楚。膝下沒了女孩,又無音
信,他豈肯甘休。想到此處,如何不叫人悲傷。再者與奶娘何干,
情願隨我脫逃,實指望將來有了好處,定然報答她的恩情。誰想路
逢強賊兇犯,持刀害命,死得可憐,豈不是我連累於她。倒不如我
死在家中,卻得明白,也省得遭害。」一路上自思自想,又恨又惱
,悲悲切切。眼中的血淚,兩隻袖也拭不乾淨。走到太陽剛出,才
停腳步道:「奴家奔走一夜,體倦足麻,肚中饑餓,半步難行,如
何是好。你看遠遠望見一片青堂瓦舍,是誰家宅院,倘可托身,亦
未可定。只得上前再作區處。」及至走得將近仔細一觀,是座庵院
。怎見得:
  大雄寶殿,鴛瓦層疊,真個氣象巍峨。鐘鼓樓台龍架高懸,果
然擺列齊整。青鬆滿院,翠生生階砌鋪蔭。綠竹圍牆,嬌滴滴隨風
弄響,應是蓬萊仙境,不讓金谷名園。
  秋蓮贊道:「好個功果。」又抬頭一望,見門上一匾,書著「
青蓮庵」三個大字。心內想道:但不知住持的是僧是尼,何敢輕於
叫喚。正在遲疑,門裡早走出一個尼姑來。秋蓮一見,滿心歡喜。
想道:這是我的造化了,倘施慈悲盡可棲身。上前迎了幾步,說:
「師傅見禮了。」尼姑慌忙答禮道:「女娘稽首。」這尼姑向秋蓮
上下一觀,腹內猜疑道:你看這女子生得俊俏,舉止又極穩重,又
甚溫柔,為何容顏上帶些憂愁的氣色。待我盤問她一番,看是如何
。遂開口道聲:「女子我且問你,仙鄉何處,到此有何見教。」秋
蓮道:「奴家因被繼母趕出,路上又遇歹人殺我奶娘,搶去了所帶
包袱,奴家幸而脫身逃命,至此真是萬死一生,敢望師傅大發慈悲
,把奴打救,決不相忘。」尼姑聞言說:「原來你是避難之人,可
憐可憐。救人原出佛門,既是不嫌,請進裡面見了當家師傅,沒有
不收留之理。」秋蓮道:「如此多謝了。」尼姑道:「女娘是客,
請先行。」秋蓮道:「還請師傅先行,奴家隨後。」尼姑道:「如
此小尼引道罷。」兩人進了山門,轉到二門,繞過韋駝庵,由階而
登,進入大殿。方知是觀音聖像,倒身參拜。尼姑把罄擊了三下,
然後領到方丈內,叩拜主教老尼。老師傅又盤問一番,甚是憐念,
遂叫安排齋飯,令秋蓮用過,送在兩間最幽靜嚴密的房屋,叫她安
置歇息。秋蓮謝了又謝,不勝感慨。心內暗說道:也是奴家大造化
,得了安身所在。任憑那歪娘家中怎樣處置,也顧不得了。正是:
  明知不是伴,事急且相隨。
  不知秋蓮怎生離得尼庵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八回     清上官推情度理 作惡婦攀東扯西


  從來聽訟實難哉,兩造陳情莫浪猜。多少覆盆含屈處,全憑懸
鏡照沉埋。且說賈氏那日領著地保進了家中,讓在庭中坐下,遂往
後邊安排酒飯,送到庭中令他們用過,又送上兩串大錢贈於地保,
說:「我們同到鄧州遞上呈狀,只道遣奶娘買米被人殺害,把女兒
拾柴等情,一切不要提起。叫他捉拿兇手。這便是列位用情了。」
地保得了錢財,滿口應許道:「就是這樣辦法,姜大娘慎勿泄漏。
」賈氏道:「這何消說。」隨身又帶了零碎銀子,同往鄧州行來。
不多幾時,進了城門,走到知州衙門,只得喊叫起來說:「小婦人
冤屈,被賊人殺死吾家奶娘,求青天老爺急速拿人與婦人出氣。」
眾衙役向前攔住,說:「老爺尚未升堂,何得亂嚷。就有急事,也
須我們代稟,為何這等不曉規矩。」賈氏只得前前後後訴了一遍,
把秋蓮事絕不提起。又問地保道:「你們可有報單麼。」地保道:
「早已寫完,同來告稟。」眾役道:「自然虛實瞞不得你們,但公
門中事體,就是屍主也當有些使費才是。」地保懼怕衙役,把賈氏
扯在背地說:「瞞上不瞞下,也得送些敬儀才得穩當。」賈氏聞聽
,將腰中銀子掏與地保,說:「憑你怎麼打點便了。」地保接過,
遂到茶館中,房內若干,班裡若干,分析明白,各各交付。眾役得
錢才與他稟報。
  卻說這知州,係浙江嘉興府秀水縣人氏,姓辛名田。考選鄧州
,居心善良清廉。但初入仕途,政務尚未練達。聽得是人命事情,
只得升堂坐下,先傳地保來見。地保上堂跪到墀下,遞上報單。辛
知州閱了一遍,然後叫屍主進來。這賈氏進來跪下,把遣僕婦上市
買米,過夜不回,被人殺死,求老爺開恩拿人,陳說已完。這知州
見她是屍主,略略問個情節,遂上轎驗了屍首回來,即差捕役拿票
,捉獲兇手,不得有誤。令賈氏歸家收殮屍首,靜假獲人後,再為
審訊。賈氏叩頭謝了,自去辦理。知州已退堂不提。
  卻說捕役得了簽票,只得往柳道各處尋訪。既無干證拿獲兇手
,遷延月餘,並無蹤跡。只好打在路案,也無可奈何。熟知上司衙
門得了詳文,見人命重情,月餘無信,便該參罰的。意料是鄧州知
州審不明白,故難結案。另著解到南陽府耿太守案下重審。這辛知
州只得帶領屍主賈氏並一切案卷親送到府聽審。及到府衙,尚未升
堂,只得在外廳伺候。
  卻說這南陽太守,姓耿名仲,表字無回,江西南城人。也得了
上司明文,著他辦案。令人傳出,就要升堂。那些房役聞聽,早已
預備停當。聽得內裡傳點,不多一時,耿太守已到暖閣坐下。門子
擊一聲點,眾衙役兩邊擺列,呼應一聲,連呼三次,然後閃了儀門
,刑房將鄧州文卷呈上。耿知府道:「哎呀,原來是一案無頭人命
。傳鄧州知州進見。」眾役傳出,辛知州到堂行過堂參禮,又打恭
下去。說:「柳道一案,乃卑職之事。今反重勞大人,卑職多多有
罪。」耿知府道:「這是一件小事,貴州就不能審明麼。」辛知州
道:「有大人清天在上,卑職學疏才淺,望大人鑒宥。」耿知府道
:「豈不知賭近盜,淫近殺。再加詳察,自然明白。如今你且迴避
,本府自有道理。」辛知州聞言打了一恭,說:「卑職告退了。」
打發知州出衙,一聲吩咐帶賈氏上來。眾役傳呼一聲,早有差人領
著賈氏,從角門帶進,走到堂下。說:「賈氏當面。」耿知府一面
翻閱文卷,一面問道:「賈氏汝家奶娘是怎麼樣死的?」賈氏道:
「是人殺死的。」耿知府問道:「死在哪裡?」賈氏說:「死在柳
道。」知府又問:「什麼時候使她出門?」賈氏道:「爺爺呀,因
小婦人男兒不在家中,使她去買米,夜間出去,天明不見回來。因
此找尋,才知被人殺死柳道。人命關天,萬望爺爺伸冤。」知府點
了點頭道:「且住,汝家無人,既是買米,何得夜間出門。我看這
婦人言語狡詐,其中必有別故。將這婦人與我拶起來,快將實情供
出,免動大刑。」兩邊衙役答應一聲,齊來動手。一個將頭髮彩住
,兩人將拶子套在賈氏手上,用麻繩纏緊,兩下一掙,再夾上竹板
,才用小板敲擊。這賈氏心驚膽戰,疼痛難禁,昏迷幾陣,不能忍
受。醒了半日,口中不覺吐露道:「奶娘之死,實有所因,求太爺
不加罪於小婦人,小婦人自當實說。」知府遂吩咐去了刑具,著招
房細寫口供,不可錯誤。招房答應:「曉得。」知府喝道:「你可
實實說來。」賈氏道:「小婦人有一女兒,小名秋蓮,與奶娘同到
蘆林坡去拾蘆柴,那時有一秀才,也到蘆林坡來,見我女兒舉動端
雅,不像拾柴的人,有意施恩,竟送白銀一錠。」知府又問:「是
誰見來?」賈氏道:「是秋蓮自己說的。小人心疑郊外受人銀兩必
是做下歹事,意欲出首。秋蓮聞知報官,因與奶娘夤夜逃走。天明
小婦人得知,遂喊知地方尋至柳道,見奶娘已被人殺死,秋蓮不知
下落。她身邊還帶許多細軟東西,想是俱被賊人搶去。小婦人句句
實言,還求爺爺拿人伸冤。」耿知府道:「你女兒多大年紀了。」
賈氏道:「一十六歲。」知府又問:「可是你親生的麼?」賈氏道
:「她是前房所生,小婦人是她繼母。」耿知府聞聽發怒道:「哦
,是了。若是親生,必不肯使她郊外拾柴。不賢之婦,與我再拶起
來。」眾役重新拶起。賈氏哀求道:「爺爺呀,拾柴乃窮苦所迫,
豈是得已,小婦人並無歹意的。」耿知府喝道:「她既逃走,又帶
著釵環細軟,必不是少吃沒穿,為窮所迫的。總是你前房女孩,任
意作踐,你這不賢之婦,與蛇蠍一樣陰毒,可恨可惡,還敢強辯麼
。眾役且住了刑,賈氏,我問你,秋蓮容貌若何?」賈氏道:「不
敢隱瞞,雖無天姿國色,也算絕代佳人。」知府又問:「那贈銀的
秀才,你可知道他的姓名麼?」賈氏道:「他名字叫作李花。」知
府又問:「多大年紀呢?」賈氏道:「聽他說有十八九歲。」又問
:「家住哪裡?」賈氏道:「也是羅郡村中人。」耿知府道:「我
想秋蓮既無尋著,一定藏在李花家中,奶娘一定是他殺害的。」賈
氏道:「青天爺爺,猶如神鑒。」耿知府暗自沉吟道:「自古才子
眷戀佳人,嫦娥偏愛少年。必定是要私奔,被奶娘相勸,這姦夫色
膽如天,竟把奶娘殺死,也是有的。」賈氏道:「爺爺詳情,真同
日月。」知府遂吩咐傳諭鄧州知州,將賈氏帶回到李花家,搜尋秋
蓮,倘若沒有,即帶李花聽審。差役答應,遂同領賈氏出衙散去。
只見一役跪倒啟稟:「老爺,新任按院何老爺出京五天了。」耿知
府道:「莫不是探花何得福麼,此人乃俊秀奇才,可見聖上明於用
人。」遂吩咐工房,修理衙門,添補職事,不可耽誤。又道:「近
日來山寇猖狂,勞攘百姓,又添許多軍務之事,也只得努力辦去才
好。你們散去掩門便了。」
  不知李花拿到如何分辨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九回     石敬坡報恩惹禍 李春發無故招災


  鎮日關門形影孤,挑燈夜讀盡歡娛。
  忽然平地風波起,猶記當年持贈無。
  話說石敬坡自從李春發贈他銀布,早已洗心,不做賊盜營生。
如今改邪歸正,尋些生意,得利養親,這也算他好處。不料在青蛇
澗中,奪了侯上官的包袱,遂即辦了自己事情,轉回家去,將包袱
擺在面前,自己思量道:為人莫貪小利,富貴總得穩當,才覺放心
。若像那拐詐誆騙,終不久長。我想烏龍岡搶的東西,是那人偷的
,我卻奪來,既不做賊,又平白劫人物件,甚是非理,卻怎麼安置
才好。想了一回說:「哎,有了。漢世漂母,留得韓信一飯,後來
韓信封了侯,就酬他千金。自古來知恩報恩,原是有的。我如今將
此物送與李相公,酬他周濟之恩,有何不可。就是這個主意。但青
天白日直徑送去,未免招搖。縱然無事,李相公也未必肯受。我不
如挨到夜間,倒覺便宜。」計較已定,遂與母親同吃了午飯,收拾
停當,然後起身前往。行到日落時分,才到永壽街前,進了茶館歇
下,沏了一壺茶,慢慢吃著等待時候。歇到起更以後,不好久坐,
只得離了茶館,尋個僻靜孤廟,旋轉多會兒,約將三更天時候,才
尋找前去。到得李生門首,欲待敲門,說:「且住。半夜三更,敲
門打戶,恐被鄰舍人家聽得不雅,反添擾攘。且將我舊日手段,再
用他一用,遂即輕輕飛上房去,將包袱丟在院中,這不過是我一點
窮心。」叫聲:「李相公,李相公,有人酬謝你來了。」李春發正
在睡夢之中,聽人呼喚,猛然驚醒,問了一聲:「是哪個喚我?」
這石敬坡聽得有人答應,便將身一跳,落在街心,說:「既有人知
覺,我且去罷。」
  卻說李春發■中問了一聲,醒了多時,才疑惑道:「這個時候
,是誰叫我?」不覺納悶起來。且說李翼也聽得犬聲甚急,恐有賊
盜,慌忙披衣,開了房門,四下張望,忽見地下黑漆漆一片東西,
卻不知是何物件,只得近前細看。拾起一瞧,卻是一個包袱,道:
「奇了,這是哪裡來的。待我請起相公,決斷決斷。」李春發在房
中問道:「李翼因何大驚小怪?」李翼答道:「適才犬吠,小人夢
中聽得有人叫:李相公,有人酬謝你來。忽然一聲響動,小人急忙
起來看時,並未見人,只有包袱在地,不知是何緣故,請相公起來
裁度一番。」李生開了門,說:「這也奇怪,莫不是誰家被盜,遺
在這裡。你去外面打聽,有人說得相投,即便還他。」李翼道:「
這也不定,待小人留心訪問便了。」他主僕兩人猜猜疑疑,天已明
瞭,李生也就起來。
  卻說賈氏奉耿知府之命,率領差捕在李花家討人,並索贓物。
約有五更天氣,才到門首。賈氏說:「我們敲門,待他出來,好與
他講話。」差捕道:「天尚未明,怎好敲他門戶。」賈氏道:「你
是官差,怕他怎的。」差捕聞聽,向前敲了幾下。李翼聽得,對主
人道:「果然有人打門,想是鄰家被盜,特來尋問的,待小的出去
看來。」走到門口問聲:「是何人叩門,有何事情呢?」差捕道:
「有件要緊事特來相告。」李翼閃開門,賈氏前行說:「公差們,
你兩個把住在門,你二人隨我進去。」李翼不知是何來歷,不敢攔
阻。賈氏領著兩個差捕突入內室。李生見他們來得兇猛,驚牙:「
,什麼人,敢是賊麼?」差捕道:「不是賊,倒是拿賊的。我們是
官差,你家隱藏逃犯,特來搜尋。」李春發大怒道:「哪有這等事
?」差捕道:「奶娘是你殺死,姜秋蓮定在你家窩藏,還有許多贓
物,也是你家收存,何得推辭。」他們正在嚷鬧,這賈氏早已在各
房尋她女兒不見,走到房中,看見桌上擱著一個包袱,打開一看俱
是女兒的衣服首飾,遂大叫道:「列位,我女兒有了。」差捕道:
「果然麼,在哪裡?」賈氏道:「你看這是什麼?」差捕道:「是
首飾衣服。」賈氏道:「這首飾衣服,俱是我女兒的。料想奶娘也
是他殺的了。不然,這東西從何得來。贓已現在,快將我女兒獻出
,萬事甘休。」李春發道:「哪個是贓,哪個是你女兒,其中情由
,叫人不解。哦,是了,莫不是有個仇人,做成圈套,將我陷害麼
。無端將人混賴,這是哪裡說起。也罷,你們是奉官差,我卻不知
端底為著什麼事情,列位也須說個明白。」賈氏道:「你們的風流
事情,今已敗露,柳道中殺了奶娘,如今快快放出姜秋蓮來,便與
你甘休。」李春發大怒道:「一片俱是胡說。我曉得什麼秋蓮春蓮
呢?」差捕道:「不必多講,老爺吩咐見秋蓮極好,若是秋蓮不見
,即帶李花回話。」李春發怒道:「,我是學中秀才,又不曾犯法
,如何將繩鎖胡亂擒拿。你們休仗虎狼之威,也須分個高低,豈得
孟浪。」賈氏道:「不必聽他咬文嚼字的,你們既執箋票,又奉老
爺遣差,現今真贓實犯,論甚秀才。」差捕聽她言詞,一齊道:「
這也說得是,我們攜著贓物,帶他去見老爺,是非曲直,叫他自辯
,我們何苦與他爭論。」眾公差上前把李生扭住說:「李花走罷,
沒有工夫與你細講斯文。」竟一擁而去,這李翼嚇得目睜口呆,不
敢作聲。見他們將主人捉去,實不知為何。「姜婆領著衙役,平空
將我相公拿去,這便怎麼處。不免鎖了門戶,前去打聽打聽,再作
道理。」正是:
  終年閉戶家中坐,那曉禍從天上來。
  不知李春發此去吉凶何如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十回     公堂上屈打成招 牢獄中協謀救主


  且說耿知府政事精勤,不肯懈怠。因牽掛柳道一案,未審明白
,黎明起來梳洗停當,穿上公服,即命擊鼓升堂。坐在暖閣內,專
意等候,說:「昨晚差役帶領賈氏前去李花家搜拿秋蓮並李花審問
,這時候想也就到。」
  卻說差捕同賈氏領著李花剛到衙前,差捕道:「列位看這光景
,料想太爺已經升堂。待進去稟過,好帶人犯。」這差捕從旁邊角
門進去,走到堂前跪下稟道:「奉差到李花家不見秋蓮,只有一個
包袱,賈氏說是她女兒跑時帶出的,拿來呈驗。今已將李花拿到候
審。」耿知府道:「帶上李花來審訊。」眾役答應一聲,往下急跑
,喊聲帶李花。差捕聞聽,將李花推擁到大堂階前,說:「李花當
面。」李花無奈,只得雙膝跪下。耿知府抬頭向李花一望,生得少
年清秀,不似狡猾一流。只得開口問道:「李花你可知罪麼?」李
生道:「老公祖在上,生員朝夕只在書房,攻讀書史,又不欠賬,
又不欠債,不知罪從何來?」耿知府道:「哦,你拐藏秋蓮幼女,
殺害奶娘老婦,現在你家搜出包袱,贓證已真,又是拐案,又是人
命,怎麼你說無罪?快把那郊外如何贈銀誘逃,柳道怎樣行兇殺害
,如今卻把秋蓮藏在哪裡,一一從實供來,免動刑法。」李花聞聽
嚇得膽戰心驚,不曉來由,無處插嘴應對,唯說:「叫生員從何處
說起?」知府又催問道:「你還不招麼,看枷棍伺候。」李春發道
:「老公祖在上,容生員告稟,別事真不知道。若問起贈銀事原有
情節。那日生員因讀書倦怠,偶到郊外閒行,見個幼女同老婦,相
對傷情,那時生員詢問端底,她說為繼母凌逼,因此傷感。俺一時
動了惻隱之心,仗義疏財,贈她幾兩銀子,其實並無他意。蘆林遇
唯有此舉。至於秋蓮私奔,奶娘傷命的事,一切不曉。求老公祖細
細端詳,筆下超生罷。」耿知府道:「依你說來,全不知情。這包
袱可怎麼卻在你家。不過恃有衣衿護身不肯實說。我今就申文學台
,革去你的衣衿。左右與我夾起來。」從衙役如狼如虎的,將鞋襪
退去,把夾棍擱下,一個彩起頭髮,那兩個把繩盤了幾盤,喝喊一
聲,兩邊人將繩背在肩上,用力一緊,這李生便昏迷過去。你看李
春發本是個柔弱書生,嫩生生皮膚,怎禁得這等重刑。大約心似油
煎,全無主張。頭如迸裂,滿眼昏紅。一個衙役,拿著一碗涼水噙
在口中,照他頭上啐了三遍,才甦醒過來。歎了一口氣說:「冤枉
呵!」耿知府問道:「你招也不招?」李生定神思量道:若就招承
豈不污了一世清名,待不招時,這大刑其實難受。想來必是前生造
定的了。耿知府道:「若不招就要再夾了。」李生道:「願招。」
耿知府道:「既是招了,退去夾棍。且帶去收監,聽候申詳定罪。
」只見禁子走來,上了刑具,帶領回去。說:「這是人命重罪,須
加小心。」眾小牢子答應一聲,照常例收拾起來不提。
  卻說李翼等候多時,知主人下監,走到獄門說:「哎呀,我那
相公啊!」禁子喝道:「你是什麼人?」李翼道:「要看我家相公
的。」禁子問道:「是李花不是?」李翼道:「正是。」禁子道:
「他是重犯,豈容你進去看視。」李翼道:「大哥,我還有些須薄
敬,望行方便。」禁子接過說:「啊,也罷,我且行一時之方便,
叫你主僕相會一面。」遂開了門,說:「你進來切莫要高聲,你家
相公受屈的人,待我取盆水來與他洗洗。」李翼道:「多謝大哥了
。」說著看見主人,不成模樣,不覺滿眼含淚說:「相公醒來。」
李生聞聽把眼睜開,哎呀一聲,說:「痛殺我也,我見了你猶如亂
箭穿心,滿腔忿恨,只是說不出來。」李翼說:「相公曲直,久而
自明,容小人訪察清楚,翻了此案也未可知。且請忍耐,不必傷感
。」主僕兩人正在悲痛之際,忽聽外邊有人叫門,看官你道是何人
?原來是石敬坡夜間送了包袱,到了早晨,聽得街面上紛紛齊說,
將李相公拿在衙門去了,他心內暗暗後悔道:「早知包袱惹禍,斷
不送去。想那李相公是佛心人,遭逢倒運,怎能打此官司,不知何
日才得脫身。不免買些酒肉,到監中探望探望,盡點窮心。」隨即
提著籃兒進到監門,叫聲:「禁卒哥。」禁子望外一看,說:「做
什麼的?」石敬坡道:「裡邊有個李相公麼?」禁子道:「有個李
春發,你問他怎的?」石敬坡道:「可將門開了,待我看看他。」
禁子把眼一睜,說:「咳,這是什麼所在,你要進去?」石敬坡道
:「太爺我還有些薄敬。」禁子問道:「多少呢?」石敬坡道:「
三百大錢。」禁子道:「不夠,再添。」石敬坡道:「權且收下,
俟後再補。」禁子道:「也罷,快些進來。」石敬坡叫聲:「李相
公我的恩人呀,你本是讀書人,怎能受此苦楚,我今特來奉看,請
一杯酒。」李生不知是何人,突然而來,說:「我不用。」石敬坡
說:「吃一塊肉罷。」李生道:「也不用。」石敬坡道:「李相公
你的諱是春發麼?」李生道:「正是。我和你素不相識,怎好承情
,卻來看我。」石敬坡道:「相公你再想想。」李生道:「如此你
敢是個拐子。」石敬坡道:「我明明是個賊,他乃認成拐子。既不
相識,枉費窮心,回去罷。禁卒哥開門。」李翼道:「相公,他好
像那夜在我家做賊的石敬坡。」李生道:「是了,快叫他轉來。」
李翼趕上說:「石大哥轉來。」石敬坡道:「認得了麼。既然認的
,不必細說。我蒙過相公厚恩,殺身難報,今送來一壺酒,聊表寸
心。相公吃一杯罷。」李生道:「拿來我吃一杯。」石敬坡道:「
再吃一塊肉何如?」李生道:「吃不下去。」石敬坡道:「恩人所
犯何罪,監禁在此。」李生道:「連我也不知犯的何罪?只那晚屋
簷上掉下一個包袱,認就誰家失盜,賊人遺下的。不料天明,姜婆
就帶領公差拿我,說我殺了她家養娘,窩藏她家女兒,名喚秋蓮,
偏偏包袱又現在我家,大老爺不問曲直,除名動刑,屈打成招,問
罪收監。」石敬坡道:「相公那殺人罪,你如何輕易承認。」李生
道:「刑法難熬,不得不然。」石敬坡道:「恐怕殺人即要償命,
誰是你的救星。還有一件,秋蓮尋不著,只怕責比你哩。」李生歎
口氣道:「姜秋蓮與你哪世冤家,害得我好苦,就死在陰司,也不
甘心。」正說話間,只禁子走來,說:「老爺查監下來了,你們快
都出去罷。」李翼與石敬坡同道:「相公放心養著,我們不時來看
你。」遂出了牢門。石敬坡說:「李翼哥我兩人到僻靜去處,有句
話講。」李翼說:「使得。」二人到個孤廟中,石敬坡道:「請問
相公就沒個至親好友麼。」李翼道:「有個契交,在集俠山住。」
石敬坡道:「何不去求他相救。」李翼道:「我也想去,就是牢中
沒人送飯。」敬坡道:「這個有我。」李翼道:「姜秋蓮也要尋找
。」敬坡道:「這也有我。」李翼說:「如此說石大哥轉上受我一
拜。」慌得敬坡扯不及,遂同拜起來。李翼道:「感謝大哥慷慨,
既允送飯,又尋秋鏈。倘我主人得脫牢獄,我主僕不肯忘你恩情的
。」敬坡道:「你說哪裡話,我受過活命之恩,比不得陌路人,定
要事事關心的。」李翼道:「這叫做路遙知馬力,日久見人心了。
」敬坡道:「李翼哥,集俠山之事要緊,不可遲延。」李翼道:「
這個自然。就是那秋蓮之事,須煩留心。」敬坡道:「在我身上,
不消說了。」李翼道:「我即刻起程去罷。」敬坡道:「我送你一
程何如。」李翼道:「不可,各人辦事要緊,請罷。」二人作別去
了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下回分解。
第十一回     懼賣身私逃陷阱 因同名孟浪鳴官


  話說張秋聯自從過於姑娘為女,到也安靜。只因姑夫侯上官出
門去做買賣,不會經營,折損本錢,又兼年景蕭疏,家道漸漸艱窘
起來。這侯媽媽病體剛好,近又發作。一日坐在房中問秋聯道:「
女兒,什麼時候了?」秋聯道:「已到黃昏。」侯媽道:「點起燈
來。」秋聯道:「曉得。」母女二人,相守房中,講些閒話不提。
  卻說石敬坡立誓再不作賊,只因許下與李生送飯,手中沒有分
文,自己思量道:腰中無錢,如何辦事。天明就要送飯去,卻哪裡
安排。罷罷罷,沒奈何,將沒良心的事,重新做遭,以為送飯之用
。你看前面有一個人家,待我飛上他家屋簷,看看肥瘦如何。哎呦
,這般兔兒,雖然毛長,卻還有脬,只是燈尚未息。若要想他重利
,除非等他熄了燈才好下手。那邊來了個男子,我暫且迴避便了。
  這侯老兒走著說道:「自從不做生意,無依無靠,家中每日少
米無柴,如何度日。況且妻兒又病倒在?,怎麼了得。」不覺來到
自己門首,叫聲女兒開門。秋聯聞聽,說:「俺父親來了。」侯媽
道:「我兒須問詳細,然後開門。」秋聯道:「曉得。」走到門口
,識得聲音說:「果然爹爹回來了。」遂開門一同進了內室。侯媽
問道:「弄的些柴米來否?」侯上官道:「今晚沒有,明日就用不
了了。」侯媽道:「今晚沒有,難道明日有人白送與你麼?」侯上
官道:「我把秋,」剛說得半句,看見秋聯在旁,不往下說,對秋
聯道:「我兒,與你母親煮碗湯來充饑。」秋聯會意,知他有礙口
之言,答應去廚下煮湯,卻暗暗躲在窗前,聽他說些什麼言語。侯
上官見女兒出去,對老婆道:「我已把秋聯賣與娼門了。」侯媽聞
聽說:「怎麼,把女兒賣與娼門了?你如何這樣忍心害理!」侯上
官道:「不過多圖幾兩銀子,你不要高聲,看秋聯聽見。」秋聯聽
畢,進得房來,說:「恩父恩母,我雖是你螟蛉女兒,服侍你二人
如同親生,你怎忍將我賣與娼門呢?」侯上官忙道:「我兒錯聽了
,張公子要娶一妾,把你賣給張門了,怎麼聽是娼門。明日就要過
門,你去收拾衣鞋,到他家享榮華去罷,強如在此忍饑受餓。」秋
聯暗自沉吟道:聽他巧言花語,不懷好意,我的親生母哪裡去了,
落得女兒無依無靠,有什麼好下梢?不覺啼哭起來。侯上官勸道:
「因你年紀大了,理應擇婿,明日是你佳期,不必傷悲。」侯媽在
?上長吁短歎道:「不料今日做出這翻天覆地的事情來了。早知有
今日之事,當初我決不留她。」這些話早被石敬坡盡都聽去,暗暗
喜道:「聽他言語始末,竟是姜秋蓮無疑了。她既在此,便好救李
相公性命。我如今也不偷他,再看姜秋蓮行徑如何。」只見張秋聯
走出房來,到自己臥室,滿眼流淚道:「我到此地位,恨天怨地,
都是枉然。千思百慮,不如自盡,倒是了手。」又想了想說:「且
住,與其輕生尋死,不如收拾包裹,連夜逃走。倘遇女庵,削髮為
尼,到強似在塵凡之中,招惹風波,趁著今夜去罷。」石敬坡聽了
多時,想道:姜秋蓮若再逃走得無影無蹤,李相公這場冤枉,無日
得伸了。不免我先到莊外,等她來時,扯她到南陽,以明李相公之
冤,有何不可。正是:
  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工夫。
  且說張秋聯將包袱收拾停當,緊了緊包頭,係了係羅裙,趁著
爹媽睡熟,繞過草堂,開了大門,輕移蓮步,慢慢離了家中。說:
「幸喜走出是非之地,又兼今夜月朗星稀,正好行路。」走猶未遠
,只見石敬坡迎面「呔!」了一聲,說:「那女子休走,你是姜秋
蓮否?」張秋聯嚇得口不能言,想要迴避。石敬坡道:「你只顧逃
了,把李相公害得好苦。我和你到南陽辨明他的冤枉,你再走也不
遲。」張秋聯哪裡肯去,石敬坡有近前之意,秋聯無奈說:「休得
無禮,我隨你去。」石敬坡道:「快走,不可遲延。」這張秋聯腹
內說道:聽他言語,令人不解。叫我隨他,決非好意。看起來不如
在家自盡了,倒得清白,如今悔之晚矣。正思念間,適遇路旁一井
,遂將身往下一跳,唯聽撲通一聲,把石敬坡嚇了一驚,回頭不見
秋聯,方知是她跳在井中了。黑夜之間,一個人怎能撈他?癡呆了
半晌,想道:我到南陽報官,領差役來撈她,有屍為憑,救李相公
便不難了。想罷,竟向城中去了。
  卻說侯上官次早起得身來,見門戶都開,就知秋聯有八分逃走
。各處尋找,果無蹤影。慌忙對婆子道:「不好了,女兒逃走了。
」只聽婆子在房內,安安閒閒答應道:「走得好,免得我生氣。」
侯上官閉口無言,甚覺沒趣。又捨不了這股財帛,急急出門,尋找
女兒去了。
  再表石敬坡跑了一夜,黎明到了府衙,進了大堂,慌慌張張撿
起木槌,向鼓打了幾下,口中卻說:「有大冤枉。」眾役上前扯住
,說:「你是什麼人,多大冤枉,擅敢擊鼓。」石敬坡嚷道:「冤
枉大著哩,煩你上稟。」役人走進內宅門說:「啟爺,有人擊鼓。」
太爺吩咐伺候升堂。不多一時,知府坐在暖閣,眾役排班,呼唱衝
堂已畢。知府說:「把鳴冤人帶上來。」石敬坡台下跪倒,說:「
太老爺冤枉呀!」知府問道:「你有何冤枉,須從實說來。」石敬
坡道:「太老爺,小人所稟是殺人的冤枉。因太爺把人問屈了,小
人代他伸明。」知府說:「打嘴。本府問屈什麼人,用你替他伸冤
?」眾役上來打了五個嘴巴。石敬坡道:「太爺就打死小人,到底
是把人問屈了。」知府怒道:「本府問屈的是誰?你是他什麼人,
代他伸冤。」石敬坡道:「太爺問屈的是李花,小的卻不是他什麼
人,實是個賊。」知府道:「看來俱是瘋話,再打嘴。」石敬坡道
:「休打,小人不說了,任他含冤而死罷。」知府微笑道:「我且
問你,叫什名字?」回道:「小人石敬坡。」知府說:「你口口說
李花有冤,我且不打你,你就把他的冤枉說來。」石敬坡道:「李
花是一柔弱書生,安能殺人。況且平日行徑端方。拐藏秋蓮,也是
必無之事。」知府道:「他既招承,你何得代他強辯。」石敬坡道
:「經此大刑,安得不屈打成招?」知府大怒道:「那李花私幼女
以贈金,在柳道而殺人,他已招認,況有包袱為憑,你說他冤枉,
果有什麼確據呢?」石敬坡道:「姜秋蓮現在侯家莊,與人作女,
怎說李花拐帶。」知府道:「姜秋蓮既在,快帶來審問。」石敬坡
道:「如今又逃走了。因她繼父要賣她入娼,至夜竟自私奔。奈她
不知路逕,到半途掉在井裡了。這是小人要往她家作賊,親眼見的
,才來稟知太爺。」知府道:「她既落井,也罷,快喚賈氏來。」
役人忙把賈氏喚到,跪在堂下。知府道:「你女兒已有下落了。」
賈氏道:「現在何處?」知府道:「在侯家莊投井死了。可同我人
役去打撈屍首,回來報我。」吩咐已畢,遂退堂進內去了。衙役出
來,叫地方給他備了一頭驢兒,自己騎著,帶領賈氏與石敬坡,叫
他緊緊相隨,往侯家莊而去。走了多時,賈氏忽然開口道:「眾位
去罷,我不去了。」役人問道:「你怎不去?」賈氏說:「這些路
逕,我女兒如何到得那裡?一定是石敬坡聽錯了。」石敬坡道:「
斷然不錯,我若聽的不真切,安敢輕易報官,自取其禍。」役人道
:「你二人也不必爭論了,既奉官差,誰敢不去。就明知不是你的
女兒,也得走這一遭。這正是官身不自由了,速速走罷。」
  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
第十二回     何巡按聽訴私訪 徐黑虎認車被擒


  話說姜韻自從那日出來,販糴糧米,來來往往,得些利息,不
肯輕易回家。只等獲利甚豐時候,才到家中看看去。這日買了幾石
米,僱的車夫姓徐,名叫黑虎,生得膂力過人,慣能推車,所以做
了常常主戶。一日從店中五更起身,黑虎推車,姜韻在後隨行。離
店走了六七里路,見星斗未落,月光尚明,天氣還早,就停住小車
,在路旁歇息歇息。二人取出些乾糧,才待坐下去吃,忽聽有人叫
聲:「好苦呀!」徐黑虎往四下一看,並無人影,嚇得猛然跳起道
:「不好,有鬼了。」姜韻仔細聽了聽,說:「不是鬼,路那邊像
是一井,莫不是井中有人,待我去問他一聲。」遂走到井邊問道:
「井內莫非有人麼?」張秋聯聽的有人問她,遂說:「快著救我。
」姜韻說:「聽她聲音,原來是個女子,卻如何救她法。」徐黑虎
說:「車子上有繩,解來縛住我的腰,卸下去撈她罷。」姜韻道:
「你少年人的力大,在上邊好提拔,待我下去罷。」遂將繩係在腰
中,叫黑虎慢慢卸下井去,摸著秋聯,說:「幸喜水不深,只泡得
半截身。」忙將自己腰中繩解下,把秋聯捆個結實。說:「伙計,
先把這女子拔上去,然後拔我。」黑虎聽見,遂用力拔將上來,放
在井邊,替她解繩。趁著月色,向秋聯細細一看,見她真有如花似
玉之貌,暗自驚訝道:是仙是人,不料世間有這樣女子。此日之遇
,正是天賜姻緣,不可錯過。正在躊躇之際,聽得井內喊道:「快
拔我上去。」黑虎沉吟道:你若上來,必起爭端。不如把他處死到
井中,卻是上策。看了看井旁有一木柱,上前搬倒,兩手舉起,叫
聲:「老伙計站在中間,繩子下去了。」裡邊應了一聲,樁腳早到
頭上,可憐姜韻性命,就喪在井中。秋聯一見,說:「呀,不好,
又遇歹人了!」黑虎道:「休嚷,我非歹人,那井中才是個歹人哩
。我怕他上來難為於你,所以把他處死。待我把米袋也丟下井去,
你上車來。你家在何處,我送你回家去罷。」這張秋聯從井中出來
,渾身衣服盡濕,水淋淋的,已覺心內抖擻,又見黑虎這般光景,
驚得魂飛天外,暗自思量道:奴家剛離虎口,又遇豺狼,此時要再
尋無常,他豈肯容。天呀!莫不是我的性命,該喪於此處。事到如
今,任他言甘心險,我自寧死不辱罷了。只見黑虎把車子收拾停當
,催她上車。正在無奈,忽聽一片聲鑼響,迎面而來。黑虎驚訝道
:「不知什麼官府經過。」遂囑咐秋聯道:「你且在車邊站立,斷
勿多言。倘若問你,只說是過路的,推辦人出大恭去了。再說別話
,官府是要打嘴的。」說完抽身向前面躲避去了。秋聯見天已大明
,官府又到,說:「我可有救星了,謝天謝地。」
  卻說這官府不是別位,是新巡按何大人,往南陽府去,從此經
過。那職事鮮明,從役齊整,自不必說。單表秋聯,等他職事過完
,望見大轎,跪下路旁,叫聲:「老爺救命呀!」何大人吩咐住轎
。問道:「你是誰家女子,在此喊冤?」秋聯稟道:「民女張秋聯
,父母早亡,依靠姑娘度日,姑爹不仁,欲賣民女入娼,無奈黑夜
逃出莊來,遇強人逼我投井,今早又遇二人撈出,井上人卻把井中
人害死,立逼民女上車,幸遇青天過此,望老爺救命。」何巡按道
:「我已明白,如今欲送你回去,又恐你姑爹賣你,卻怎麼處?人
役呢?看看前面那林子裡,是什麼所在?」役人去了不多時,回來
稟道:「是一所青蓮庵,庵中住持,俱是女僧。」何巡按吩咐把庵
中老尼喚來,役人二番回去,把老尼喚到,跪在面前。何巡按道:
「你是庵中住持麼?」答道:「正是。」巡按道:「本院路途收得
一鳴冤女子,寄在庵中。本院到南陽府,差人送香金於你,你好好
看顧她。」老尼叩頭而起,領著秋聯去了,不提。
  且說何巡按問役中:「有會推車的麼?」叫他權扮車夫,自己
也換了衣帽,扮成客人,吩咐人役道:「本院前去私訪。你們執事
,仍走大路,也不可遠離,以便呼喚就到。」眾役齊應一聲,各自
前往。何巡按隨著車子,卻向旁路而走,說:「我自出京來,行至
河南路上,觀風問俗,狡猾非常,我立意勵精圖治,三月之內,把
一切賊盜,俱化為善良,才合吾意。」正自思量,忽見前面石橋底
下,走出一個人來,向巡按拱拱手,問道:「才過去的是什麼老爺
?」巡按答道:「是新按院何老爺,已經從大路過去了。」又問道
:「有一女子喊冤,卻怎麼發落了?」巡按道:「卻不曉得。」那
人又問道:「你坐的車子,是買的還是僱的?」巡按道:「卻是路
上拾的。」那人道:「這車子是我的。」巡按道:「何所見是你的
?」那人道:「我有暗記,車底下有我名字『徐黑虎』三字。你可
看看,若無此三字,就算我賴你了。」巡按道:「雖然有字,難以
憑信。後邊有人來了,待他到時,叫他平論一番,我便給你。」卻
說來人,正是眾役中扮作行人瞧望巡按的。遠遠見車子被人攔住,
有爭論之意,慌忙齊到跟前,虛作勸解。見巡按把嘴一扭,即會意
思。掏出繩鎖,一齊動手把徐黑虎拴住。黑虎嚷道:「怎麼他坐我
的車子,不肯還我,你們反倒拴我,太不公平。」眾役喝道:「瞎
眼的奴才,休得嚷了。這是按院大老爺私行,特訪拿你,你還撒野
麼?」黑虎聽見,嚇得開口結舌,半晌說不上話來,只是磕頭。巡
按問道:「此車果是你的麼?」黑虎道:「不是小人的。小人因從
前見過此車,上有『徐黑虎』三字,今日所以冒名充認。」巡按問
道: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黑虎道:「小人姓白,小名叫狗。」巡按
笑道:「正是黑虎立時化為白犬了。」遂吩咐眾役:「將車子推到
南陽入庫,把徐黑虎寄監,本院隨後自行到府發落。」役人領命,
將黑虎捆在車上,推向南陽而去。這正是:
  黑虎霎時化白犬,糧車權且作囚車。
  這巡按為何不就回去,仍是私行打扮?一則因井中屍首尚未撈
出,再者還要訪些事情。
  未知訪的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十三回     錯中錯撈女成男 奇上奇親夫是屍


  話說奉官遣差打撈屍首的這一起人,在路上磨牙鬥齒,七言八語
。這個說:「石敬坡多嘴,無端生事,叫人這樣勞神。」那個說:「
若井中果是秋蓮,到好消案,也不枉這番辛苦。倘或差錯,石敬坡便
不能無罪了。」賈氏抱怨道:「石敬坡可知我女兒是怎個模樣,卻說
的這般確切,真令人可惡。」石敬坡量著自己的見不錯,卻也不與爭
論。一路來到井邊,石敬坡說:「到了,就是此井。」公差方才下得
驢來,賈氏早已走到井邊,向裡一望:「白晃晃的又不是水,卻是什
麼東西。」石敬坡聞言,急急近前一看,卻也看不清白,說:「這也
奇了,為什麼井樁也不見了。你看那邊來了一個癱子,等他到來,問
個明白,便知端底。」卻說來的癱子,就是侯上官,久成殘疾,拄著
拐兒。因聞得巡按經過此地,又不知女兒逃往何處,恐弄出事來,時
常在外打聽消息。忽見一伙男女俱在井邊,特來探視。石敬坡迎面問
道:「這漢子我問你,這是誰家的井?」侯上官道:「就是我家的井
,你問它做什麼?」石敬坡道:「這井樁哪裡去了?」侯上官道:「
正是。日還在,今日為何就不見了?奇怪,奇怪。」石敬坡又問道:
「這侯家莊上有個姜秋蓮麼?」侯老兒道:「張秋聯是我的女兒,昨
夜逃走了,你問她必有原故。」石敬坡又問:「可是你的親生女兒麼
?」侯上官道:「不是親生,卻是螟蛉。」石敬坡拍掌道:「列位如
何,不是我錯了。」賈氏向侯上官問道:「敢是你把我女兒拐走了。
」侯上官道:「我也遭你騙了。」石敬坡攔住道:「你二人不必吵鬧
,秋蓮現在井中,撈起屍來,就明白了,何必如此。」侯上官道:「
想是你騙我女兒下井的。」賈氏道:「不管他,我只問你要我的女兒
便了。」公差喝道:「不得亂嚷,且叫人下井去撈起來再講。」遂對
地方說道:「下井撈屍是你的事了。」地方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遂把
地方卸下,地方細細一看,說:「怪道上面看見雪白的些東西,原來
是些白米,弄起去好換酒吃。」正在忙亂時候,這巡按也雜在眾人裡
邊,打聽消息。只聽眾人又問井中撈著屍首沒有,地方應道:「撈著
了,不是個女子,原來是男人。」石敬坡道:「這是什麼事情,你還
只顧取笑。」地方說:「誰與你取笑?你若不信,撈上來你看就是了
。」說猶未了,早已將屍扯到井口。石敬坡看了一看。遂跌腳道:「
好個成精作怪的東西,你害得我石敬坡好苦得緊。」賈氏向前一看,
放聲大哭,說:「這屍首明明是我家男人,不知他怎麼死於此處。」
公差道:「你認得真麼?」賈氏道:「我和他夫妻多半世,難道認不
真切?」遂描述黃道黑哭起來說:「我那屈死的丈夫,每日東奔西波
,為名為利,不肯歸家,今日被人陷害,你那名在哪裡?利在哪裡?
徒落得死而不明,真苦死人也!」哭了一會,照著石敬坡道:「這可
是你把我男人害了!」石敬坡道:「昨晚真真是個女子,如今變成白
髮老翁,只怕是井主移換了。」賈氏問癱子道:「是你把我丈夫害了
麼?」侯上官道:「你看我這樣殘疾,還顧不過自己來,怎去害人?
」公差道:「說得有理,連我也弄糊塗了。」巡按插口道:「我倒明
白。」石敬坡道:「你既明白,何不說個詳細。」巡按道:「我卻不
說。」公差齊道:「人命關天,這案官司正沒頭緒,你既說你明白,
就拴你去見老爺。」巡按道:「我是秀才,你們拴不得。」公差道:
「命案重大,你既多言,便是案中之人,哪管你秀才不秀才。」上前
竟自拴了。巡按暗暗說道:虧得是我,若是旁人,豈不惹出一場大禍
來。我且帶著此繩,同他到公堂,看他怎樣發落。公差遂叫石敬坡和
地方抬著屍首,同井主去見老爺。卻說石敬坡,因井中屍首不是秋蓮
,又悶又悔,不敢回城見官,只推抬屍無力,故意遲延不走。公差一
齊喊喊喝喝,往南陽城中而去。這且不表。
  卻說李翼那日別了敬坡,急急忙忙連夜往集俠山奔走,行了數日
,早望見集俠山不遠。極目觀瞧,果然險絕,真是他們出沒之所。漸
漸行來,已到山口,早有人攔阻,說:「你是什麼人,輒敢到此。」
李翼賠笑施下禮去,說:「敢問大王可姓張麼?」嘍囉道:「正是。
問我大王有什話說?」李翼道:「我是南陽府羅郡村,李相公門下院
子李翼,有要緊事求見大王,煩為通報。」嘍囉道:「既是羅郡人,
想是非親即友。你在此少等,待俺去稟大王,自有回覆。」李翼說:
「有勞了。」這嘍囉急忙走到聚義廳上說:「啟稟大王,有羅郡李相
公家人求見。」張言行道:「李相公是我故人,快傳那管家進見。」
這嘍囉答應一聲,不多一時,把李翼領到堂前跪下。張言行認得李翼
,慌忙走下廳來說:「你主人可好?有何事情來到此處,快快說來。
」李翼跪下,滿眼流淚說:「主人有難,特來求救。」張言行將李翼
扯起說:「你主人是讀書人,有什禍事,叫人不解。」李翼將已往從
前,現今入監,問成死罪,說了一遍:「此來特與大王商議,設法解
救,以全我主人性命,萬勿推阻。」張言行聞言,大驚失色,說:「
我與他雖是朋友,猶如同胞,我不救他,枉生世間。但怎樣救他法?
」想夠多時,說:「有了。為今之計,唯安排下山劫他監獄,救出仁
弟,一同回寨,共享歡樂,別無妙策。」遂叫:「請你二大王來。」
嘍囉答應,去不多時,二大王王海走來,敘過禮,下面坐定。張言行
便將仁弟李花遭難在獄,李翼求救來由,陳說了一遍。王海道:「既
是大哥的仁弟,即同我們己事一般,何敢推辭。不知哥哥如何救法?
」張言行道:「快點寨兵,速速下山,直攻南陽府城,劫他牢獄,便
是長策。」王海答應,收拾器械,準備糧草,明日起馬而去。
  不知張言行能救出李春發否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第十四回     三拷下探陳叛勢 兩軍前吐露真情


  話說南陽探子,因巨寇張言行在集俠山帶領群賊,在濮河安營,
聲言要攻打南陽府,賊勢十分利害,特來報與本府太爺得知。衙役見
探子稟見,急忙通報,知府升堂,問了詳細,吩咐探子用心打聽,再
來報稟。探子應聲去了。知府又喚中軍過來:「與你五百精兵,速去
擒賊立功。」中軍領令去了。眾役又稟道:「啟老爺,小人押賈氏與
石敬坡到侯家井中,打撈屍首,卻不是姜秋蓮,是一個白髮男子。賈
氏說是她的丈夫,小人只得把井主也帶來了,一聽太爺定奪。」耿太
爺道:「喚井主人來。」侯上官跪下。問道:「你井內為何有屍首在
內?」侯上官道:「小人其實不知道。」知府吩咐且自收監。又叫石
敬坡上來,知府問道:「如今井內卻怎麼不是姜秋蓮呢?」石敬坡回
道:「小人親眼見她投井的,不知怎樣變化了。」知府也吩吩收監。
叫賈氏上來,賈氏跪倒。知府問道:「井內的屍首,你說是你丈夫,
你認得真麼?」賈氏道:「認得真。」知府吩咐:「你且下去。」自
己納悶道:「這樁事一發不得明白了。」公差跪倒爺:「啟老爺,有
個秀才說,此事他倒明白,小人也把他帶來了。」知府說:「與我帶
上來。」只見那秀才搖搖擺擺,氣昂昂的絕不驚忙,走到大堂簷前,
挺挺的站立。雖然帶著繩鎖,一點不放心上。知府問道:「你既是秀
才,怎麼連個禮也不行。」何巡按道:「俺是讀書人,自幼不入公門
,又不曾犯法,行什麼禮。」知府問道:「你在庠在監?」何巡按道
:「也不在庠,也不在監,特奉主命來遊玩河南的。」知府問道:「
你主是誰,要你往哪衙門去游?」何巡按道:「在下何得福特蒙聖恩
差俺巡按此處,有何專衙?」知府聞聽,大驚失色,忙離了公座,上
前打躬,說:「不知大人到了,卑職有失迎接,望祈恕罪。」嚇得那
些公差,把繩鎖摘下,只是磕頭。何巡按道:「喚我的人役來伺候。
」正自吩咐,只見探子來報,賊勢凶勇,攻打甚急,求老爺定奪。知
府吩咐再去打探,探子飛馬去訖,何巡按問道:「莫非就是強盜張言
行麼?」知府答道:「正是。」何巡按道:「本院在途中,聞得賊勢
厲害,貴府若不親臨陣前,只怕眾軍性命難保,貴府便不能無罪了。
」耿知府打下一躬,說:「大人吩咐的是,卑職即刻出馬。」保巡按
道:「理當如此。本院暫且回到察院,聽候消息。」知府遂喚人役們
,送大老爺回察院,小心伺候,打發巡按上轎而去,才說:「看我披
掛來。」點過三軍,一齊上馬,擺開隊伍,竟撲城外而來。
  卻說張言行那邊,也有探望軍情的,飛馬來報說:「啟上大王,
南陽刺史親統三軍,前來對敵。」張言行聞聽大喜,說:「李翼,你
主人有救了。如今耿知府親自出馬,我這一去撞破重圍,拿住刺史,
何愁你東主不出來。」李翼道:「總仗張爺虎威。」張言行遂令王海
保定李翼,自己率領嘍卒,一馬當先,衝上前去。不多一時,兩壘相
對。耿知府挺槍臨陣說:「馬上的可是張言行麼?」張言行答道:「
既知是張爺爺,何不下馬投降。」耿知府大怒道:「好大膽鼠賊,朝
廷有何負你,擅敢造反?」張言行道:「我此來專為你這害民賊,輕
薄紳士,屈陷人命。」耿知府問道:「屈陷何人?」張言行道:「鄧
州李花,犯的何罪,將他監禁在獄。」耿知府道:「他有罪無罪,與
你何涉,膽敢猖狂。我便擒你,和李花一處斬首。」張言行聞言如何
容得。一怒殺來,混殺一陣。耿知府雖有軍將,但從沒對敵,如何能
取勝。遂令鳴金收軍,暫回城去。張言行見天色將晚,也隨機歸營。
李翼上前說:「聞聽張爺陣上言語不好,恐反害了我主人也。」張言
行說:「怎麼反害了他?」李翼說:「張爺對耿知府說,因我主人起
兵,知府這一進城來,必把我主人先殺了。這豈不是火上添油麼?張
爺且請再思。」張言行聞聽李翼之言,覺也說得有理,急得遍身流汗
,半日不語。躊躇一回,說:「不該在陣前說出真言,果是算計不到
,倘如李翼之言,豈不把李春發速速死也。這便怎麼處?」尋思一回
,說:「也罷,事既到此,我便與李仁弟死在一處,也完了我心事。
王海兄弟,如今你可埋伏要路,聽我消息。」王海應道:「遵哥將令
。」張言行才道:「李翼不必啼哭,我假作敗兵,混進城去,打探你
主人消息,以便救他。」李翼道:「極蒙張爺高情,若到城中,也須
相機行事,不可造次。」張言行道:「何勞囑咐。」遂吩咐眾嘍囉道
:「你們頭目,即速挑選五六十名精壯的,隨我前去。俱作百姓模樣
,或扮挑柴的,或裝負米的,或作各色工匠,不拘哪行,任憑裝點。
須要前後進城,不露色相才好。入城之後,散亂照應,不可聚集。俱
在府衙左右觀望,以舉火為號,便一齊殺出,不可有誤。」眾嘍囉應
聲,各自預備,隨身各帶器械,外用衣服掩蓋,雜在眾人之中,挨進
城去。卻喜城門不甚防範,就在府衙左右等候。張言行也打扮敗兵氣
象偷進城內,打聽李春發消息。
  不知可能救得李春發否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十五回     重金蘭擅劫法場 明大義逃歸囹圄


  且說耿知府見張言行兵勢甚勇,領軍回城思量道:賊勢甚覺難平
,卻怎麼處。不如告稟巡院,細細酌量,再作道理。遂急急上轎往察
院去,來到轅門,巡捕官通報,巡院傳見,請耿知府內書房相會,以
便商議軍情。耿知府見了,打恭施禮,巡院謙讓一回,分賓主坐下。
何巡按問道:「貴府勝敗如何?」耿知府稟道:「賊勢甚是凶勇,不
能取勝。大人,原來那李花與他同謀,望大人早早處決,以免後患。
」何巡聞聽驚訝道:「果然如此,事不宜遲,待我升堂,即速發落便
了。」遂令傳點坐在暖閣,眾役排班,呼喝已畢,何巡按吩咐,叫劊
子手伺候,快把李花提出,即時斬首。眾役答應,疾快出衙,向府監
提人。街面上俱一齊談論道:「此番提李花出獄,多凶少吉,可憐他
是讀書人,遭此重罪。」這張言行久在衙前,打探動靜,聞得此信,
遂招集眾嘍囉在僻巷一個破廟宇中,四顧無人,才商議道:「不好了
,我在衙前聽得牢中提人,想是要斬李花。你們在左右觀望,若見他
有斬人光景,便隨我上前一齊搶奪。殺出城門,不可有誤。」眾賊人
道:「我們曉得,不必長談,恐旁人聽見,又生禍端。」說完仍散在
衙門左右,往來偷瞧,專等消息不提。
  卻說眾役到監中提出李花,即往察院來,上前通報,說:「李花
提到。」李花跪在堂下,說:「爺爺冤枉呀!」何巡按道:「你冤枉
什麼,既與反賊同謀,那柳道殺人,是你無疑了。」李花道:「大老
爺,那集俠山叛逆賊寇,我與他雖是同郡,從未交遊,日下小人既誤
犯重罪,披枷帶,還指望青天開眼,得遇大赦,未必無出頭日子。至
於柳道殺人,俺是讀書人,無此辣手。哪有一點影響,況敢與叛賊同
謀,作這滅九族的事情。望爺爺法台前憐念儒生,格外詳審罷。」巡
按道:「在我跟前,你不必巧言強口,枉自分解。既已殺人,又通山
寇,罪不容誅。叫監斬官,即將李花綁起,插上標子,押赴殺場,速
速開刀,勿得停留。」劊子手一齊動手,綁拴完備,巡按用珠筆點了
名字,兩人扶著,出了察院。正往前行,只見五六十個人,各執器械
,隨著一個煙氈大帽,手掄雙刀的,將劊子手砍倒,解開李花縛繩,
令個精壯小軍,背將起來,領定眾寇,殺到城門。幸喜防禦人不多,
那些門軍見勢頭來的兇惡,不敢十分爭鬥。這張言行大喊一聲,說:
「你們各自迴避,倒是造化,省做刀下之鬼。」一面說一面將護門軍
斲倒數人,把鐵鎖劈開,門拴扳起,開了城門,一擁出城,竟回大營
而去。隨後城內武官,點起軍兵,齊來追趕。張言行領著眾人,早已
走出他們營盤齊楚,不敢再追。哪料王海埋伏之兵一直殺來,官軍看
得明白,不肯迎敵,暫且退回入城去了。王海也不追趕,竟自回營。
  卻說李花,一經捆綁,早已魂飛天外,昏昏迷迷,架到街心,又
不知人從何來,忽然解縛繩背負而逃。只覺虛飄飄昏沉沉,也不曉得
身首在一處,不在一處。蕩蕩悠悠滿耳風生,一霎之間,攜到一個所
在,才覺有人與他披上衣服,心神稍覺安穩,只是有話說不出來。停
了一會,耳中猛聽有人喚他:「賢弟醒來。」又聽得說:「相公醒來
。」又甦醒了半時,猛睜開眼,見張言行身披甲冑,面前站立,又見
李翼也在旁邊,擦眼抹淚的哭,不知是何來歷,才開口問道:「張仁
兄,這是什麼所在?」張言行道:「賢弟我為救你,領人馬下山到此
,與耿知府交戰,那耿仲被我殺敗,我便假做百姓,混進城去。不料
賢弟正綁法場出斬,是為兄劫了法場,救了賢弟出城。這便是愚兄的
營盤了。」李花道:「原來如此,但我犯罪,自有一身承當。如今仁
兄舍著性命把我救出固好,但只是劫了法場,非同兒戲。城中官員豈
肯甘休,卻怎麼了得。再者我在鄧州遭難,是何人傳信,怎麼得知的
?」張言行道:「我在集俠山,何等自在。你家李翼來說,我方領人
馬到此,受了多少勞碌,反惹你致怨。」李花聞聽,向著李翼道:「
老奴才,我死自死,誰叫你來。你主人是朝廷俊秀,雖然犯法,想是
前生冤業。如今做出這事,連累我的香名,反遺臭萬年了。可惱可惱
。」張言行聞聽,含嗔道:「這才是畫虎畫皮難畫骨,知人知面不知
心。賢弟休生埋怨,不必如此。到明日,再重新商議罷。」李花道:
「非是致怨仁兄,水火中救人,真是天高地厚之德,碎身難報。但人
各有性情,不能相強。甘心就死,不肯為逆。倘朝廷不容,定來剿滅
,仁兄設有疏失,豈不是小弟連累哥哥。於心何忍,實是不安,並非
致怨。」張言行聞言,又轉喜色道:「愚兄豈不知此,但我兩人,相
交甚厚,所以輕生重義,哪有別心。」遂吩咐王海,令小卒打綁提鑼
,營外巡視,恐有劫寨之兵。急速擺上筵席,與李賢弟壓驚。王海應
聲辦理去了。張言行讓李生上坐,自己下陪。眾卒斟上酒來,隨後大
盤肉食,並山中野味,甚是豐盛。勸李花飲酒,李花不好卻情,只得
勉強應酬,說些得罪情由,感激話頭。天已二更時分,李花辭醉不飲
。張言行也覺身體困乏,說:「賢弟也得將息將息,安歇一夜,明朝
再講,愚兄告別罷。」李花道:「小弟困乏,也就去睡。」打發張言
行安寢,自己心中有事,哪裡睡得著,悄悄起來,看桌上現有令箭,
我且拿去逃出營盤,再作道理。又聽了一聽,聞得張言行鼾聲如雷,
說:「張兄既已睡熟,此時不走,更待何時。咳,雖是朋友好意,不
肯忘舊,但是非之地,難以久留。趁著月色明亮,正好走路。」急急
忙忙,正往前行,巡更的遇見,問道:「什麼人?」李花道:「我是
查夜的。」更夫問道:「可有令箭?」李花道:「這不是令箭。」更
夫道:「既有令箭,過去罷。」這李花逃出營來,無人查問,急往前
去不提。
  去說張言行醒來,不見李春發,遂問王海道:「我李仁弟哪裡去
了?」王海應道:「三更時候,更夫報道,有人拿著令箭,口稱查夜
,出營去了。」張言行道:「想必逃走了,快備馬來,待我追趕。傳
與三軍,各執火把,快忙前去,趕他回來。」又贊歎道:「我那仁弟
,為人至誠忠厚。既做漏網之魚,怎麼又去吞釣。須要追趕回來,再
勸他回頭入伙方是。眾小卒急急前追,不得遲延。」
  且不說他們簇簇擁擁,急急追趕。說李花出得營來,不顧高低,
哪管深淺,行了多時。說:「你看夜沉露冷,戴月披星,又兼朔風陣
陣侵骨,如今也顧不得了。只是張仁兄情意親切,叫人難忘。但我的
心腸堅如鐵石,哪能移挪得動。」正思量著,見後面火光照耀,料想
追趕來了,一時無處躲避,四下一望,見前面一片樹林,不知是何所
在,急急前去躲藏。
  不知李花可得了避身之處否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十六回     男女會庵中敘舊 春秋配敕賜團圓


  話說李春發急急行來,將近跟前一看,說:「原來是個廟宇。大
門緊閉,卻怎麼處。那邊靠山門有棵柳樹,條枝甚低,不免攀定柳條
越牆而過,等到天明,再往前走。」隨即攀定柳枝,蹬著牆頭,飛身
往下一跳,落在平地,定了定神,悄悄躲在牆根下。不提。
  卻說庵內道姑,聞聽山門前忽有響動,又聞犬吠,一齊執燈出來
探視。忽見牆邊有人站立,一齊嚷道:「不好,有賊人進院來了。快
喊於鄰人知道,齊來捉拿。」李花慌忙應道:「我非賊盜,卻是避賊
盜的。」姜秋蓮向前仔細一看,說:「觀你模樣,莫非是羅郡李相公
麼。」李春發道:「我正是李花。」姜秋蓮對老尼道:「師傅,他就
是我同郡李秀才。」老尼道:「既是李相公,且請到大殿上說話。」
李生向老尼施下禮去說:「請問這小師傅,如何認得小生。」姜秋蓮
道:「蘆林坡前,你贈銀子與誰來?」李生猛省道:「你莫非是姜秋
蓮麼?」小尼答道:「正是奴家。」李春發道:「你為何私自偷逃?
柳道之中,遇盜殺了奶娘,你的母親卻在鄧州將我首告,因此解送南
陽,受盡許多磨折,你卻安居此地。」姜秋蓮問道:「你既遭官司,
今夜如何到此。」李春發道:「我有盟兄張言行,現在集俠山為王,
聞我受屈,特提兵到南陽與耿知府交戰,知府兵敗進城,立刻將我處
斬,又虧他劫了殺場,救我出城。但我想賊營豈可安身,因此逃出。
他又隨後趕來,望師傅們大發慈悲,遮蓋俺一時,明日再走。」姜秋
蓮聽他說了半日,不覺心中痛傷,腮邊流淚,但不好言語。老尼見她
這般光景,問道:「賢徒為何落淚,含著無限傷感。」姜秋蓮道:「
我想當日蘆林相遇,憫我幼女,慨然贈金,是何等豪俠義氣,況且自
始至終並無一言半語,少涉邪淫。哪料回家告訴繼母,她偏疑心起來
,猜有私情,就要鳴官,那時恐分不清白,出乖露丑,無奈何和養娘
越牆逃走,行至柳道,又遇強人殺了養娘,奪去包袱,又逼奴家同行
,幸天賜其便,將賊人推下深澗,方得脫身到此。自己受苦罷了,怎
麼連累李相公,遭此冤屈此官司,於心何忍。當日倒不如在家懸樑自
縊,倒省惹無限風波。」李花問道:「可知那殺養娘的叫什麼名字?
」姜秋蓮道:「那刀上有侯上官三字。」說話之間,那張秋聯也來近
前,聽說侯上官三字,便驚道:「侯上官是奴家的義父,如何卻有此
事。」李花道:「敢問此位小師傅俗家住在哪裡?」張秋聯道:「奴
家也是羅郡人氏。張言行便是我的胞兄。」李花道:「他乃我結義仁
兄,如此說你是我的仁妹了。想必張兄臨行,將仁妹寄托侯家莊上麼
。」張秋聯道:「正是如此。論親戚侯上官是我姑爹,哥哥把奴家寄
於姑娘家為義女,所以說是義父。那日就在侯家莊上兄妹分別,不知
哥哥出去,竟做此綠林營生。姑娘待我還有骨肉情意,豈料姑爹不知
在何處損壞身體,成了殘疾。又心懷不仁,要賣奴為娼。是我無奈,
只得黑夜逃走,卻遇強人逼我下井,次日有二客撈救出井。他二人之
中,又害了一人在井內,這人便逼我上車。卻好路遇按院老爺,行到
化俗橋下,是我喊冤,得蒙按台寄我在此,不知將來怎樣結果。」李
花道:「石敬坡在南陽擊鼓,說姜秋蓮在侯家莊上,與人做了義女,
莫非就是賢妹麼。」張秋聯道:「那夜出莊之時,即遇一人問道:「
你是姜秋蓮也不是,我說你問她怎的,想那人便是石敬坡了。」李花
道:「正是他。賢妹尊名?」張秋聯道:「我是秋聯。」李生道:「
是了。張與姜同韻,蓮與聯同音,也休怪他說錯了。他如今也在獄中
,誰知你二人皆在這裡。他為我尋秋蓮,不分晝夜,因錯名字擊鼓鳴
官,遣他撈屍,勾引出許多口舌,現在獄中,秋後處決,可憐可憐。
」這老尼聽他們告訴情由,說得可傷,不覺流下淚來。道:「你聽他
三人說得悲悲切切,來來往往,前前後後。有許多情節,巡按老爺竟
把好人無故牽扯,我出家人聽到此處,也替你們酸楚。都不必再言了
,李相公且在這裡宿歇,等到天明我領你兩個同李相公,到按台老爺
那裡訴明就裡,辨明冤枉便了。」李花與秋蓮兩人同道:「全仗老師
傅法力協助協助,感激不盡。我們等候天明以便前去罷。」
  卻說張言行率領眾人,追趕數里,不見蹤影,又恐營盤有失,只
得悵悵而歸,這且不表。到了次日,老尼領著李花等,一齊進城,同
到巡按衙前,適遇按院升堂。李花竟直奔上堂去,雙膝跪倒,說:「
老爺冤枉。」按院問:「是什麼人?」眾役稟道:「就是張言行劫去
的李花,又來喊冤。」適耿知府也在堂邊,說:「必有詭計,快拿去
斬了。」按院道:「不可。他必有話說,待我問他,李花再向前來。
」李花聞聽,又爬幾步,按院道:「李花你既被劫去,為何又來喊冤
。」李花稟道:「老爺,小人雖與張言行幼年同學,實長而各別。他
今造逆為叛,雖救我出去,但小人曾讀詩書,祖宗清白傳家,豈肯隨
他為逆。故此特來受死。」又將逃避庵中,遇著道姑,把冤枉對證明
白的話,申明一番。按院聞聽大喜道:「為人誰不怕死,難得你誠厚
如此。如今又證出殺人,是冤屈你。我即還你衣衿,卻說張言行投降
。本院代你啟奏,加你官爵何如?」李花聞言歡喜,換了衣衿,拜謝
道:「蒙大人天恩,即往張言行營去,仗三寸不爛之舌,勸他歸順,
即來復命。」遂出察院去了。
  那姜秋蓮、張秋聯在外喊聲冤枉,眾役稟過,按院吩咐喚她進來
。衙役領著她二人跪倒堂下。按院問道:「那道姑有什麼冤枉,叫什
麼名字?」姜姑道:「俗名姜秋蓮。」張姑道:「俗名張秋聯。」按
院笑道:「怎麼一時出來兩個秋連,住在哪裡?」二人道:「全是羅
郡人氏。」按院又問:「姜女有什麼冤枉訴上來。」姜秋蓮道:「民
女蘆林拾柴蒙李花周濟銀兩,及到家中,繼母疑心,欲要送官究處,
民女無奈,遂同養娘偷逃走至柳道,不料遇著歹人,奪了包袱,養娘
喊叫被他傷害,又要奸騙民女,民女那時誘他在青蛇澗邊折取梅花,
就空推他跌死澗中。」巡按道:「你可知那人姓名麼?」姜秋蓮道:
「就是張秋聯的父親。」按院問道:「何以知道?」姜秋蓮道:「刀
上現有侯上官三字。」巡按看是果然,吩咐將刀寄庫。又問張女:「
你有何冤枉。」張秋聯道:「爺爺聽稟,我養父賣我入娼,夜間逃出
,不料冤業相隨,叫聲秋蓮同我與李相公伸冤,嚇得我投入井中。次
日有二人將我救撈出井,又被匪人相欺,將一個同行的害於井裡。救
了我命,害了他身。後民女遇一官員喊冤,蒙恩送入庵去。今到台下
,只得直陳。」巡按又問:「你可是本院寄在青蓮庵的麼?」張秋聯
道:「原來就是大老爺。」巡按道:「這件事,本院已經明白,那老
兒是徐黑虎害的。但逼你投井的卻是何人?」耿知府道:「那就是石
敬坡。」巡按想了一想說:「是了,他誤以秋聯為秋蓮,卻與威逼人
命不同。喚石敬坡上來。」石敬坡跪於堂下。巡按問道:「你可認得
姜秋蓮麼?」石敬坡道:「若會面也還認得。」何巡按道:「這兩個
道姑你下去看來。」石敬坡道:「此位好像是她。」巡按道:「你且
下去聽審。喚人將徐黑虎提來。」不時提到。巡按道:「此女你可認
得?」徐黑虎向秋聯道:「我將你從井中救出,也要知恩報恩。」巡
按道:「救她之人,卻被你害死井內,她卻報誰的恩呢。且下去聽審
。喚侯上官。」侯上官上得堂來,巡按問道:「張秋聯在此,你認得
麼?」侯上官望了一望,說:「是我女兒。」巡按又問道:「那一個
你認得麼?」侯上官道:「小人知罪,不必說了,小人成招罷。」巡
按道:「帶他下去聽審。」又將賈氏喚來,巡按問道:「你可認得這
道姑麼?」賈氏道:「是我女兒。」巡按大怒道:「她是你女兒,一
十六歲,還叫她去荒郊野外拾柴。你的丈夫是徐黑虎所害,你家養娘
是侯上官所殺,你誣告李花,該當何罪?」賈氏道:「爺爺,我家的
包袱現在他家,不是他殺害,如何到他家?」石敬坡道:「大老爺,
那包袱小人倒曉得。」巡按問道:「你怎麼知道?」石敬坡道:「小
人那日到羅郡買貨,起程早些。行到烏龍岡,見一漢子腰藏包裹,料
想來歷不明的,是小人搶了他的。小人往日曾受這李花恩惠,無物可
報,就將那包裹撩在他家院內,不想反害了他。」巡按道:「所遇漢
子卻是何人?」侯上官道:「是小人。」石敬坡一看說:「就是此人
。」巡按道:「這就是了。喚眾犯聽審:姜秋蓮越牆逃走,乃繼母所
逼,與私奔不同。侯上官奪物殺人,心蓄姦淫,實為罪魁惡首,定了
剮罪。張秋聯懼賣為娼,夜逃遇盜,因而投井,是所當也。石敬坡雖
逼女投井,乃無心之失。南陽擊鼓鳴冤,慷慨可嘉。填入刺史麾下聽
用,以為進身之階。徐黑虎慕色殺人,定了斬罪。賈氏嫉妒前妻之女
,心如蛇蠍,發本州三拶,領夫屍埋葬。李花陷不白之冤,受無限之
苦,不肯同友造逆,甘心投轅受死,本院斷姜女與之為妻。淑女宜配
君子,姜秋蓮下去更衣。眾犯畫供押出行刑。賈氏發回本州。張秋聯
且回庵內,以便另尋配偶。」吩咐已完,只見李花前來稟道:「啟大
老爺,罪人已說張言行自來投降。」巡按道:「你今又有說寇之功,
本院即上本保你,且自更衣。著張言行進來。」眾役傳呼。張言行跪
倒,說:「罪人該死,求大人饒恕。」巡按道:「看你氣象果然英雄
,且起來,既已改邪歸正,本院自當保奏朝廷,你今且領你妹到庵去
候旨。」張言行道:「求大老爺就將李花也成就妹子之婚,便是莫大
之恩。」巡按道:「這也說得是,你既與李花有朋友之誼,又可結郎
舅之好。令妹何妨與姜女同配李生。且二女名皆秋字,李生名有春字
,則春秋二字,暗中奏合,乃天生奇緣,諒非人力所成,可喜可賀。
耿刺史為媒,本院主婚,就此同拜花燭。」耿知府道:「大人處分真
乃天造地設,分毫不爽。人役速喚鼓樂伺候。花紅齊全,著賓相贊禮
,即在大堂同拜了天地。」李花同姜張二女拜跪起來,又謝了巡按與
知府。正在熱鬧之際,忽眾役稟道:「聖旨下。」巡按吩咐,快排香
案。只見內使已到堂上,說:「聖旨已到,跪聽宣讀。皇帝詔曰:何
卿奏言李花甘死投轅,不肯順逆。又有說冠之功,免群黎之難,誠為
可嘉。特欽賜爾為翰林學士。張言行輸心投誠,改過自新,不愧壯士
,封為平順將軍。姜秋蓮、張秋聯名節不污,同受花封,為貞烈夫人
。石敬坡勇於改過,不沒人恩,鳴冤報德,真有豪俠之情,著巡撫麾
下聽用。欽此。」何巡撫接旨後,眾人無不欣喜。這時廳上早已鼓樂
齊鳴。李春發同著雙秋進了洞房,自是歡喜不提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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