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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itle: 風月鑒
Author: Wu, Yitang, 19th cent.
Language: Chinese
As this book started as an ASCII text book there are no pictures available.


*** Start of this LibraryBlog Digital Book "風月鑒" ***


 校點說明

    《風月鑒》一書,系清代吳貽棠所作。吳貽棠,字蔭南,號愛存

,河南戈陽(今河南光山縣)人。該書刻本稱其為吳貽先。我們根據

書前作者自序及書后其寄男方鈺的跋文,可以約略的知道他的經歷。

其生活于乾嘉年間,“為人好脫略,性豪邁”,曾“仕長蘆”。回鄉

后得痿疾,行動不便,于岑寂中作《可是夢》、《風月鑒》二書,以

寄無聊之慨。《可是夢》今已不傳。

    該書有刻本和抄本兩種。嘉慶刻本,今北京圖書館和天津圖書館

均有收藏,半頁六行,每行十六字,第十三回有半頁殘缺。抄本第十

三、十四回均殘,版式與刻本相同,今藏于浙江圖書館。上海古籍出

版社曾以殘抄本為底本,用刻本第十三、十四回加以補配,作為《古

本小說集成》的一種影印出版。本次點校,即以影印本為依據。


敘

    余于戊寅冬得痿疾,閱三載而未就痊,起坐雖可,維不倩人,而

步履維艱矣。鎮日獨坐甚覺岑寂。時文侄可村、甥居亭皆課于余家,

每為小談。余告之曰:“如余,將何以自處也?”可村曰:“先生胡

不評論蒼鳥以自娛兮?”居亭亦曰:“甚善。”余則自思:左手憊矣

,右手雖尚可磨墨拈筆,然意亂心煩,何能修事筆硯乎?自念蒼鳥文

章,自古累累繁帙,后之所作者,即珍句奇字,亦不過拾古人牙慧。

且余之才,夫何敢與騷人文士馳騁而較邪?若風月佳話,余則有聞之

古人者,有見之今人者。余固非鐘于情者,竊欲以深情者、過情者、

纏綿于情不可解者,又有用情而迷于情、傷于情者,余置之以供余之

閑情。或曰余不知情者,余不問也。余之是編,有謂為言之有自者,

非也;有謂為言之無自者,亦非也;有謂為在有自無自之間者,更非

也。余不過一時信筆略去耳,又何自之足言也!此編成,余招可村、

居亭觀之。可村曰:“時值炎夏矣,可為消暑之一策。”居亭曰:“

悶坐無聊矣,可為清遣之一方。”余即志之。自為序。

                   嘉慶庚辰夏仲,愛牖民言略于茹芝小堂


第一回  投胎  解笑

    古來聖賢學問生而知之者,固不待言;其次亦莫非由閱歷而成。

然古來聖賢之閱歷,無非多嘗艱苦、履霜堅冰,而后始成。一代偉人

,未聞有從溫柔鄉里、歡樂場練出一番胸襟來的。豈知不然。我閑同

友人談論,得聞一件奇事。今于茶前酒后,磨墨拈筆記出來,以為閑

談。至于其事能傳不能傳,我亦不問了。

    昔南京雨花台西,有一家姓常名興,其妻鄭氏。這家本是歷代簪

纓相傳,是明季常遇春之后。現在家中良田萬頃,還有幾處當典。這

常興之父是山東道台,常興卻是守祖上余業,也無心仕路,日日在家

好善,凡鄉中貧苦,無不周濟。只是上天不佑,善人至六旬無子。一

日,至一友家,聞說杭州天竺寺菩薩極靈。常興就動了念頭,想去求

子。就擇了日子、雇了船,上杭州去了。

    到了杭州,尋了店住下,候到朔日,備了香紙,往天竺去燒香。

由城至寺有三十里遠,一路香客絡絡不斷。常興到了寺,將香紙燒了

,恭恭敬敬拜了幾拜,起來瞻仰菩薩,才知這菩薩是沉香雕成的。又

往別處看玩景致,忽聽一眾人說:“那里一個和尚真真奇怪,如何要

死,還說要等施主?”常興聽了,也同著眾人去看。見那和尚瞑目而

坐,卻也奇怪,至常興到了,他睜眼一看,說:“來得好,我去了。

”就死了。常興看著可憐,就拿幾兩銀子替他買木頭殯葬了。從寺回

來,到店又住了一日,才回家。

    到了家,鄭氏接著。敘了一會燒香的話,又說起和尚的事。鄭氏

合掌念道:“阿彌陀佛!此事做的好。”鄭氏原是常興續娶的,才四

十多歲,所以過了半月,似乎有胎。常興知道,甚是喜歡,日日叫他

休養,莫要沖動胎氣,又吩咐丫頭們不許有事大驚小怪的驚動了奶奶

。不覺到了十個月,一日,鄭氏腹內覺疼。常興叫家人去請了穩婆。

守到半夜,生下來了。常興一聽小孩子哭,就問是男是女,丫頭說:

“恭喜大爺,是個哥兒。”常興歡喜非常。到了三朝,請了前前后后

許多的客是不必說了。

    只是這孩子卻奇的很,自生下來哭了一陣之后,不時的就笑。常

興說:“這是何故?”因他大總無子,以先生了兩個都亡了,這個又

是求來的,真真就象掌上珍珠一般。不把他當個男呂子,把他當個女

孩,又因他肯笑,就起個名字叫嫣娘。

    這嫣娘生來淘氣,自小便不喜歡老媽子抱他。若是年幼的抱他,

他有說有笑;老媽子抱他,他雖是肯笑,一見老媽子就是哭。到四五

歲,便不必說了,見了女人年紀大的就象仇人似的;見了小女孩子同

他頑他就歡歡喜喜,他吃的不吃,給那女孩子吃,頑的不頑,給那女

孩子頑。常興也就隨著兒子,給他買了兩個丫頭。一個與他同歲,起

名叫嫿姐,長的長長的臉,一道細細的眉,一個小嘴就像點了胭脂一

般,瘦瘦的身子,扎著兩個丫角。露著青青的頭皮。一個大他一歲,

起名叫娟姐,長的圓圓的臉,也是細細的眉,兩個眼秋波兒似的,也

扎著丫角,身子也是瘦瘦的。常興買來,又給他換了一身綢緞衣服,

叫他天天去伴著嫣娘。哪知嫣娘一見面就親熱的了不得。就是旁人惹

惱了他,他兩個一去說,就笑起來了。鄭氏想著,只這兩個丫頭伴著

,他太寂寞些,又買兩個小的。俱小嫣娘幾歲,一個叫關關,一個叫

窈窈,俱是如畫的小美女。嫣娘見了,是不必說的更是親熱的了。

    到了八歲,嫣娘越大越淘氣。常興就請位先生,叫他上學。日日

還是他四個陪著他去讀書。他卻又奇怪,凡書一目了然;只是他四個

好,一個不在跟前,他就連扁擔長的“一”字也不識,常興只得依從

,叫他四個陪著,一連讀了三年。到了十一歲上,他就說:“不讀罷

!我都會了。”常興說:“你豈可閑著?”嫣娘說:“俺家現有一處

大花園,我就在那里自己讀書,豈不大妙!”未知常興允不允。


第二回  幻夢  刁宴

    話說嫣娘要到園里讀書,常興就叫人去收拾了。擇了日子,叫嫣

娘搬進花園。又想著園子大了,他們小孩子住著害怕,就叫些女家人

靠近住著,又叫了幾個二十多歲的丫頭去作伴。

    嫣娘日日在園內一處一處的游玩,連書篇兒也不摸,一日頑乏了

,睡了午覺,就作了一夢。夢見到一仙山,其中樓閣玲瓏,如珠玉修

成的一般。信步走去,忽見一門,就大著膽走進去,見是三間花閣,

垂著湘妃竹的帘子。猛聽得一陣笑聲,如鶯聲嬌囀,不覺腳跟下走了

三魂七魄,站在那里就呆了。忽有一個人從背后輕輕拍他一下,說:

“看什么!好大膽!”嫣娘聽了這一句話就像小鶯兒叫了一聲,想道

:“就在屋里,如何又到這里來了?”連忙轉過身來,作了一揖,才

抬頭去看。那人帶嗔呼道:“低下頭去。”嫣娘就不敢仰視,只順著

眼看見﹝那人﹞穿著銀杏衫子,罩著墨色撒花背心,穿著百摺百蝶裙

子,一對蓮鉤只露出一個尖兒。嫣娘也不敢出聲,只彎著腰站著。站

了一時,那人說:“還不快去!”嫣娘慢慢出了門,才敢回頭來看,

卻不見那人了,只聽帘內說:“好好談談。”嫣娘也不敢再聽,又往

前走,又見一帶花障。他從垂花門進去,見一美人在廊下,背著臉向

內坐著,在那里讀詩,其聲微微莫辦。他就偷偷的到背后,一看卻不

是讀詩,是在那里拈著筆寫甚么。嫣娘順著他寫的看去,是:

    天上人間,可憐誰是前緣,誰是無緣?到頭來,那是一般參了個

無要緊的禪,才笑人枉然。作一對鴛鴦睡,誰知我,也是空纏綿。

    嫣娘看畢,不覺一聲嘆道:“可憐可憐!斯言誠不謬也。”那人

回頭一看,嫣娘才自想道:“不好,我如何竟走近他身子跟前了?”

只得連忙作揖。那人卻不怪他,只說:“你去罷,此地非久停之所。

”嫣娘又作了一個揖,就出來了。走著又回頭偷偷一看,見那花容月

貌,世間罕有,又不敢長看,只得一直出去。卻一路走一路想,不覺

防著,就一頭碰在一個粉牆上,撞在地下坐著,只聽后邊有一兩個人

嗤嗤的笑。嫣娘起來,那一兩個美人也走到跟前了。嫣娘就拱手而立

,說:“得罪,得罪,有勞尊笑!”那美人說:“這個人必是呆子,

自己頭不疼,還給我們周旋。”又一個美人說:“莫是個瘋子,我們

走罷!”嫣娘也不敢出聲,只是呆呆望著那﹝兩﹞人說說笑笑去了,

才想起來:“是他們罵我!”只得又走。忽見又一大門,他又進去,

順著腳走到一處小花園,看著兩個美人在那里打秋千。嫣娘就走到那

玲瓏石旁站著,說:“小心些,掉下來就了不得了!”那打秋千的只

顧忽上忽下,卻不看見旁邊站著有人,聽他說話才看見,說:“你是

何人?怎么來到這里?”嫣娘說:“我是嫣娘。”那人笑了一笑,說

:“我又知道你是個甚么嫣娘?但是你是個男人,如何叫女人名字?

”嫣娘方欲回話,那秋千架上的人也下來了,說:“姐姐,莫跟他說

。這必是個小賊子,將他鎖起來!”嫣娘說:“好,好,就是這樣玩

法。”那一個說:“這是個傻子,趕出去就是了!”嫣娘只當與他說

頑話,還是笑。那人說:“你再不出去,就打了!”嫣娘只得笑著出

來了。不妨地下青苔甚滑,一下跌倒。猛然驚醒,卻是一夢。他卻不

把這當個夢,一心要去訪這些美人。他又不敢直向常興說,日日在園

中納悶。雖有他四個陪著,總不能解他的悶。

    一日,他四個商議說:“嫣娘天天似乎心里有事,俺們今日大家

備個菜,請他吃酒。等他醉后,問問他。”他四個商議定了,第二日

就向嫣娘說:“俺四個有個薄酌,請大爺吃一杯,不知可賞小的們的

臉?”嫣娘說:“你們成天家想著法鬧,又請甚么客?又是甚么小的

大的的?我是個豬八戒淨壇使者,豈有不好吃的!好菜好酒,快些拿

來,等我狼餐虎咽。”關關說:“只怕不是狼虎,是個小雛燕子!”

嫿姐說:“也不是個雛燕,是個小學生、假姑娘!”娟姐說:“我前

日跟奶奶往王表爺家聽戲,唱的是《請宴》,只怕大相公就是那請宴

上的秀才們,‘聞道請,似得了將軍令,宛是五臟神,願隨鞭鐙。’

”。窈窈說:“大相公明日去中個學,就是秀才了。”嫣娘說:“真

真你們是些女孩子,不知外面的事。如何進學說是中學,若中舉、中

進士,豈不也要說進舉進進士嗎?”大家說著笑起來,把窈窈倒羞的

滿臉通紅。嫣娘看著甚不過意,就照自己嘴上打了一巴掌,說:“你

可混說了?”嫿姐說:“我說個情,饒他這一次,下次重重的打罷!

”嫣娘說:“不是嫿姐說情,真個不饒!”關關就上去替嫣娘揉揉嘴

,說:“你看,都打紅了。”娟姐說:“莫鬧了,擺桌子罷。”說著

將桌子擺開,上面設了一張大椅。嫣娘說:“怎么只用一張?”嫿姐

說:“我們這奴才,如何敢坐?”嫣娘陡然變了色,說:“我幾時有

這些混帳的意思,如何說小的、又說奴才?豈不是折罪我嗎?我一定

少活十年。”嫿姐說:“莫急。這是我們的話,與你不相干。你要氣

我,給你賠個禮!”說著就拜了一拜。嫣娘笑著說:“不敢,不敢!

我受你一拜,更要少活二十年!”關關說:“你看,媽媽們送菜來了

。坐下罷!等我去接進來。若是等他們送上來,你又嫌俺臟了。”嫣

娘說:“豈無個陪客,豈無個主人?依我說,我就領擾;不依我說,

我就要辭謝了!”他四個說:“依了就是。”嫣娘說:“我今日是你

們請的客,就大膽僭了。陪我的次坐是娟姐,三坐是嫿姐,主坐就是

關關、窈窈姐。這是序齒,最公道的。”他四個都無的說,就依次坐

下了。關關說:“我來回上菜。”窈窈說:“我來把盞。”大家坐著

說了一會,飲了一會。嫿姐想醉嫣娘,叫他好說實話,就使個眼色給

窈窈。窈窈說:“我小些,我要敬一杯!”拿了一個瑪瑙六方杯子,

滿斟了一杯,送到嫣娘面前。嫣娘說:“多謝!這是必領的。”就三

口兩口吃完了,說:“小弟不敢有慢尊命,飲畢了。”關關說:“再

小些就是我了,我也奉敬一杯,不知尊意如何?”嫣娘笑著說:“願

領,願領。”關關就拿了一個翡翠圓杯,滿斟了送上去,嫣娘也三口

兩口吃完了,說:“覆命,吃完了。”娟姐、嫿姐也想敬他,又怕太

吃醉了。嫿姐說:“我是五歲來你家的,”又指著娟姐說:“他是六

歲來的,”又指著關關、窈窈說:“他兩個也是五、六歲上來的,來

到都跟你在一塊。我們今日飲酒,各人有各人的心思,都說說。就先

從相公說起。”嫣娘總不出聲,嫿姐們總是要他說。不知說了未說。

         第三回  戲墨  誤宴

    話說嫣娘只是不說,窈窈就想個法兒哄他,向嫣娘說:“前日你

睡著了,好說夢話,我都聽著了,甚么這一個那一個的?”嫣娘只當

是真的,就站起來說:“你還說他怎么,真叫人到如今放不下!”娟

姐說:“這我們不知道。你何不說出來,我們大家替你想想,還是怎

么好!”嫣娘想了一想,又笑了一笑,說:“我向你們說罷!”

    正在要說,一個丫頭進來說:“奶奶來了!”嫣娘連忙出來接著

。鄭氏進來,說:“嫣娘,你天天可有念念書?”嫣娘聽了,不敢說

沒有,只是笑。嫿姐代答說:“白日相公一天總寫一千字,燈下書也

念四五本。”關關說:“俺四個都是陪著相公天天到三更才睡。”鄭

氏說:“像這樣才好。你父說不久要叫你去過府考,明日先去府里候

著,”又向娟姐說:“你大些,好好把相公的衣服被褥收拾收拾,明

日好去,”又向嫿姐、關關、窈窈說:“你們也幫著。”此四個一齊

答應著:“是!”鄭氏說:“我去了,你們收拾罷!”

    嫣娘又送到院里才回來。嫣娘說:“你們怎么不替我快快收拾,

還站著?”娟姐說:“方才你的話不未說完。”嫣娘說:“這時候我

也顧不得說了,等考完了來家再說罷。”又叫娟、嫿二人去收拾行李

,又叫關關拿書本,又叫窈窈磨墨。關關、窈窈忙著去拿書的拿書,

磨墨的磨墨。關關把古文四書五經、時文律賦律詩搬了一堆,堆在嫣

娘面前。嫣娘看了一看,也未打開,笑了一笑說:“這從哪里念的起

?不念罷!”窈窈又把墨也磨了一硯池,嫣娘走過去,看著他磨墨。

窈窈只顧磨,未見嫣娘走來。嫣娘就伸手把墨抹了一指頭,抹了窈窈

一臉。窈窈把墨放下,叫著說:“你這個相公!罷了,罷了。我替你

磨墨,你不酬我的勞,還抹我一臉墨!”嫣娘笑的氣喘不過來,說:

“你這個人不識好,你們天天擦些甚么石灰,抹的像死人一樣。我替

你想個新樣的妝扮,還不好看些嗎?”窈窈瞅著嫣娘,說:“好看好

看,多謝多謝!”嫣娘說:“把硯瓦也收起來罷。”窈窈說:“不是

要寫字嗎?”嫣娘說:“離考的日子還早,忙些什么!”窈窈說:“

這不瞎忙了半天嗎?”說著就將墨放下不磨了。嫣娘又叫關關:“把

書也收起來罷。”關關說:“不念了嗎?”嫣娘說:“念完了。”關

關說:“你連他的面也不曾見,就說念完了,我看你明日進場,將什

么字寫在卷子上?”嫣娘聽著他說,看看指頭上的墨還未抹完,就趁

關關不防,又抹了他一臉,說:“我且把你這頭一篇批點批點。”關

關又是氣,又是笑,說:“明日你進場做不上來,學院打你一百戒尺

,也罷了!”正在鬧著,娟、嫿兩個從里間屋出來,看著一個一個的

滿臉黑墨,笑的彎了腰,說:“今日唱《李逵打店》,怎么又有兩個

李逵?”他兩個正在笑,嫣娘又偷偷的去把墨抹了兩手,走到娟姐背

后向臉上一抹,笑著說:“也叫你唱個胡敬德!”娟姐才要回頭,嫿

姐站在娟姐跟前,看著大笑,不妨娟姐向旁一轉,一下歪在嫿姐身上

,都倒在地下。嫣娘笑著說:“好,好,我也替你畫畫眉。”說著把

嫿姐眼上著手指頭畫了兩個圈,說:“這是個奇妝。人家的眉毛是長

的,你這是團的!”他兩個起來就要膈肢他,嫣娘一溜煙跑了。

    他四個叫了丫頭們端了水來,洗了臉。洗完了,你給我看,我給

你看,看墨可有了。關關說:“我們真是糊涂,何不把大鏡子拿出來

,大家照照就是了!”正要去拿鏡子,嫣娘走進來,站在當中,作了

一個揖,說:“有罪,有罪!唐突西子,該領巴掌八個!”娟姐說:

“我們一個人打一巴掌罷!”嫣娘說:“不好。若是只打一巴掌,諸

位的那只手豈不又怪我偏心嗎?”嫿姐說:“好好坐著罷,養養神,

明日好上府。”嫣娘說:“正為明日遠別,今日不可不細細談談。”

關關說:“老天,老天,怎么了?這離府里好有二千步,就說遠別,

后來你做了官,要是四川、廣西,還說個甚么別呢?這個‘遠’字,

我要是個試官,就打一百個杠子!”嫣娘就向關關作個揖,說:“門

生領教。”嫿姐說:“莫鬧了,屋里黑了還未點燈,叫他們點燈罷!

”遂叫了丫環來把里間屋里的燈點上,又把外間燈點上。嫣娘說:“

這黑魆魆的,像地牢一樣。”娟姐說:“快點蠟來!”嫣娘笑了一笑

說:“我明日就到府里去了,你們今日午上請我,我就還席。這個帖

是‘即夕恭候台光’。”嫿姐說:“老實些罷,又還什么席呢?”嫣

娘不肯,就叫丫頭們把正中挂的四個玻璃燈點上,又叫丫頭們去預備

二十六個小果碟子,十六個小吃碟子,外只要四個大碗就夠了。正在

忙著擺桌子椅子,一個丫頭進來說:“爺請相公到上房去說話。”嫣

娘說:“真真天不隨今願了!”就沒精打的跟著來的丫頭去了。

    到了上房,常興叫嫣娘坐下,說:“俺這里離貢院雖不甚遠,然

臨場總覺忙亂。我叫人向秦淮后街賃了一個寓處,我明日同你去。也

不知你這幾年可有個學問沒有?今年人頑了一大年,在園里,不知可

有念一句書,寫一個字沒有?”嫣娘也不敢出聲,鄭氏說:“我聽他

們說,他倒天天念天天寫,不知真假。”常興說:“只怕都是打伙的

淘氣,他們替他裝臉,哄你天天念書寫字罷!”鄭氏說:“這明日去

考,就知道他念不念、寫不寫了。”嫣娘心里記挂著回園請客,又不

敢就走,聽了鄭氏的話,趁勢說:“我回園念書去罷。”常興說:“

這時候用功也遲了。我買的好鱖魚,叫他們已經蒸了,就在這里吃飯

罷。”嫣娘不敢說回去,只得答應著。常興又向他說了一回場里的規

矩,又叫他明日進場不用忙著出來,“好好做文章,這府考完了就院

考了,我回你也不回來,就在寓處住著。”說了一會,到三更天,丫

頭才回說:“魚了,”常興說:“拿酒來。”丫頭們擺了桌椅,送上

魚來并別的幾樣菜。常興同鄭氏坐了,叫嫣娘也坐下。吃了一會,嫣

娘哪有心吃,說:“我今早念了一篇生文章,未背過來,我回去再念

念。”常興說:“不念罷,明日再念。”一時飯吃畢了,又敘了一會

話。到交四更,鄭氏說:“天不早了,去睡罷。”嫣娘聽說,就忙忙

的回園來了。不知請客沒請。

         第四回  辭艷  尋芳

    話說嫣娘到了園里,進了屋,見外間的挂燈俱未點,問說:“怎

么挂燈不點?”又問:“菜備齊沒有?”娟姐說:“天已四更多了,

我們都要睡了。相公的盛饌我們心領罷。”嫣娘說:“如何使得?”

嫿姐、關關、窈窈俱說:“夜深了,要睡了。”嫣娘不肯,娟、嫿兩

個將嫣娘推著往里間去,說:“睡罷!誰再混鬧,罰他跪一夜。”嫣

娘沒法,只得進了里間。娟姐、嫿姐將門閂上,關關說:“還有窈姐

沒進來,且相公也未喝茶,我出去將茶壺拿進來。”剛要出來,窈窈

來了。關關說:“來的好,你就隨手將茶壺帶來。”窈窈將茶壺拿進

來,關關才閂上了門。大家都睡了。

    到了第二日,一早嫣娘還在睡著,關關、窈窈也在睡著,娟、嫿

兩個在床上才披衣坐起,就聽有丫頭來說:“還沒起來嗎?爺叫你們

收拾行李。”娟姐連忙穿好了衣服,開了門。嫿姐也穿了衣服,下了

床,叫醒了關關、窈窈。嫣娘也醒了,看看他們說:“天還未明,你

們都起來做甚么?”娟姐說:“太陽三竿了,爺著人來叫你哩!”嫣

娘聽說,連忙起來。娟姐就叫丫頭們舀了洗臉水。嫣娘洗了臉,就跟

著來的丫頭到上房去了。

    見了常興、鄭氏,說了一會話,又吃了點心,嫣娘想著:“我這

就去了,還未去辭謝他四個,”又不敢直說,心里想了一個法,說:

“我的書與筆硯還未收好,他們也未必知道,還得我自己去看看。”

常興說:“你會看看收好,吃了飯就走了。”嫣娘答應著,出來三步

兩步,連忙跑到園里,一進門就高聲說道:“我回來了,我可也回來

了!”

    娟、嫿、關、窈接著,說:“怎么又來了?我們才想一時去送你

。”嫣娘聽了,一只手拉著娟姐,一只手拉著嫿姐,就大哭起來。娟

、嫿替他拭眼淚,關關勸說:“這何必這個樣?”嫣娘聽了這一句話

,大總的慟起來,過了一時,才說:“我去也罷。我想你們,我心里

也罷了。你們想我,費了你們的心,我實在過不去。”說著又哭。娟

、嫿同關關只是勸,也不覺淌起眼淚來,勸了一會才住下。又聽著里

間屋有個人也在那里嗚嗚的哭,娟姐說:“這是誰個?”關關說:“

必是窈窈,我看著他方才紅著眼圈兒跑進屋里去了。”嫣娘連忙也進

屋里來,向窈窈說:“莫哭罷!”一句未說完,又哭起來了。娟姐同

關關又才勸住,又勸住了窈窈,大家無言對坐。坐了一時,還是娟姐

大些,想著這不是個常法,就向嫣娘說:“我想著這時候上頭的飯也

好了,相公上去罷。”嫣娘又拉拉娟姐的手,又扯扯嫿姐的手,又看

著關關、窈窈,想說笑,嗓子卻硬了,只落﹝得﹞點點頭,恰好丫頭

來請他,就慢慢地去了。

    見了常興,常興說:“你哭甚么?”嫣娘說:“沒有哭,是方才

迷了眼揉出淚來的。”常興也不再問,﹝一﹞時同他吃了飯,叫家人

押著十幾付挑子先去了。隨后常興同嫣娘坐轎去了。娟、嫿、關、窈

來送自不必說了。

    到了寓處,常興叫家人安放好了行李,又叫家人替相公擺上書桌

,又叫家人打聽幾時考期。家人去了一時,回來說:“考期是第四日

。”常興說:“你們去替相公備場務、買卷子,早早的辦齊。”家人

答應著去了。日日常興叫嫣娘讀書寫字是不必說了。

    到了場期,常興送他進了場。到放頭場,他就出來了。常興問說

:“文章可好?”嫣娘說:“取是必取的。”又過了一日,放了榜,

常興叫家人去看,一時回來說:“取了第五。”又復試了幾場,俱在

十名之內;放了正案,又是第五。常興一面著人去家里送信,一面叫

人送嫣娘進衙門謁見老公祖。嫣娘回來,常興就叫他在寓處看書,候

著院試。

    一日,常興有一親戚家請他吃午飯,常興去了。嫣娘寫了一會字

,想到:“前面是秦淮河,我何不去看看?”就不給家人知道,偷偷

的去了。走到秦淮河沿,一眼望去,兩岸俱是硃紅小欄杆圍著,欄內

或是月窗,或是六角小門,俱挂著湘妃竹的帘子。河里的小船亦不一

樣,或是小字欄杆,或是十三女兒欄杆,又挂著各色玻璃燈毬。嫣娘

想著:“我何不叫只小船,上去坐著逛逛。”正好來了一只小船,嫣

娘叫﹝到﹞了近沿,上了船,一路逛去。

    秦淮河里的船,原沒有男人撐船的,這只船也是兩個二十內外的

美人撐著。嫣娘上了船,船上的美人問道:“往哪里去?”嫣娘說:

“隨你撐,逛完才回來。”這兩個美人開了船,一路慢慢的撐去。嫣

娘在船中左一看,右一看,真是“在山陰道上,目不及賞,應接不暇

也。”分不出來哪一處第一,只眼里看的俱是如花如玉,耳朵里聽的

俱是玉笛珍琴。不知不覺,船到了夫子廟。這兩岸的街道都﹝看﹞完

了,又回來慢慢的撐著。嫣娘看著左邊一個大大的月窗,題著“天然

”二字。嫣娘叫靠著這邊住了船,又聽著“丁東,丁東”的響。嫣娘

原會彈琴,隨站在船頭聽去,彈的是《虞美人》,又聽他的宮弦忽然

聲高,又聽著宮忽轉商,悠悠揚揚,真是如泣如訴。嫣娘不覺也掉下

幾點眼淚,又怕撐船的看著,連忙拭去,心里想道:“這個人到是鐘

于情者,不可不見見。”又想:“這隔著如此高,怎么上去?”就問

了船家,撐船的說:“相公要是上去,就叫人放梯子下來。”嫣娘說

:“就煩你叫一聲。”撐船的叫應了上頭放了梯子下來。撐船的說:

“相公上去可以就從前門去了。前門就是秦淮后街。”嫣娘說:“我

還未帶銀子來給你船錢,我送你個東西罷。”說著,將手上玉鐲去下

,賞了撐船的,就上梯子去了。

    上來就是月窗跟前,隔著帘子一望,望著那里邊一個人還在彈琴

,映著帘子,真像煙籠芍藥一般。這里放梯子的人將梯子收上去,就

要進去,向那人說好出來迎接。嫣娘拱拱手,就站在窗外,聽他一曲

彈完了。那人也看著窗外有人,就出來迎進去。嫣娘進去一看,那個

美人尚在綠鬢初女,不覺大驚,想道:“如此妙點,如此妙技,可敬

可敬,可羨可羨!我在他旁邊站一時,也不枉虛生一世。”嫣娘看著

、想著,就來﹝到﹞了﹝那美人身邊﹞,那美人說:“相公請坐!”

嫣娘說:“這般仙府,豈可容我濁物站在這里,還恐有玷清秀,如何

敢坐?”美人說:“相公真是君子也,毋乃木謙乎!”就讓著坐下。

嫣娘問說:“請問妙字?”美人答說:“不敢,賤名宜人。”嫣娘說

:“妙哉,妙哉!真無不宜也。還請問妙齡?”美人答說:“十二。

”嫣娘大驚,說:“奇哉,奇哉!與我同庚矣。”又說:“請問此處

即是宜卿一人乎?”宜人說:“妾乃吾母之少女也,不曾學倚門賣笑

,此為吾之側室,不意相公簫史下顧,妾非美玉,何敢勞尊?”嫣娘

說:“宜卿所言,吾此時,一些魂魄俱付之卿身矣!吾亦無言可答,

但有一句不敢說的話,不知尊前容納否?”宜人把臉一紅說:“何妨

!”嫣娘起來,走到宜人身邊,低聲說道:“可嫌我否?”宜人把臉

一紅,斜著眼看了一眼,又笑了一笑。嫣娘深深作了一揖,就靠著宜

人坐下,又低聲說:“此事吾當善謀之,卿可能徐待之?”宜人把臉

又一紅,把心一指說:“此處雖妾之靜室,然亦非相公久居之所。但

不知相公何處人?來此地何事?”嫣娘說:“我家在雨花台西邊。﹝

現﹞在我是﹝到府﹞里赴考的,我父親也在這里。”宜人說:“你快

些回去,看你父親找你。你若要再來,卻也不妨。”嫣娘聽他說父親

找的話,就不敢再坐,站起來又依戀了一會,宜人扯著手,送他從一

小夾道到大門去了。

    嫣娘到了寓處,正好他父﹝親﹞尚未回來。家人們問他:“到哪

里去了,叫俺們好找?”嫣娘支吾了一會,就躺在床上細細的想著宜

人長的那個模樣,毋也息不了。不知後來如何。

         第五回  巧遇  重訪

    話說嫣娘在床上躺著想著宜人,一時常興回來了。嫣娘只推身上

不快,常興只當是真的,又摸摸他的頭,就﹝說﹞:“頭倒不熱,只

怕是多吃了東西了,你躺一時罷。”卻正合嫣娘之意,嫣娘又裝著哼

了兩聲。

    到了第二天,嫣娘不敢仍然裝病,只得起來,又看看書,寫寫字

。過了一月,嫣娘總不得個空去宜人那里看看,心里卻時時在宜人身

上。又跟著院試近了,不免又忙著用了幾天功。常興又叫家人去辦場

務、備卷。

    到了考期、嫣娘進了場。到未初時候出來,甚是得意。常興接著

,又問了他的文章可好,嫣娘不免公然自贊了一番。到第二日,放了

榜,常興著家人去看,家人尚未回來,報子就報了,進了第二名。常

興同嫣娘甚是歡喜。第二日又復試,至于獎賞送大人,一番應活是不

必說了。送了大人,常興就叫家人即時催了轎子,一齊回來。嫣娘實

打算可以再住幾日,偷著好去盼宜人一盼,哪知立時他父親就逼著回

來了,嫣娘也只得飲恨吞聲而已。

    到了家,常興又請了客。鄭氏也是歡喜,并娟、嫿、關、窈更是

非常的歡喜是不必說了。只有嫣娘每日不惟不歡喜,反長吁短嘆的不

了。娟、嫿、關、窈他們時常同他說笑,他不過勉強應酬而已。常興

、鄭氏每每見他這樣,只當是在寓處的病未好。

    到了八月下旬,雨花台臨近有一處禪院,名淨因庵。庵中桂花最

盛,又有幾處亭閣,最是幽雅。每年到桂花開時,游人如蟻。常興想

叫嫣娘去敬敬。一日早晨,常興叫人到園里將嫣娘叫來。嫣娘來了,

常興說:“你天天在園里閑坐,何不今日到淨因庵去看看桂花?”嫣

娘說:“好。我已經吃畢飯了,就去罷。”常興說:“叫個人跟著。

”嫣娘說:“道不遠,何必要人跟著?”常興說:“你自己去也使得

,早早回來。”嫣娘答應著去了。

    出了門,果然去看花的不少。嫣娘也迤邐而去。到了庵內,看那

佛殿前是五株大桂樹,上頭的枝葉把天都遮著了;又見幾處禪房小院

,也有幾株桂樹,或是丹如火,或是黃如金,各樣不一。那一種幽香

真是沁人肺腑。嫣娘一處一處的看完了,又到一個客廳里坐下,和尚

捧了茶來。嫣娘吃了茶,和尚又擺上一桌小果碟子,嫣娘吃了幾樣,

又吃了幾個點心。這是庵里的舊例,凡有人去游的皆如此待他,也不

是專為嫣娘而設。嫣娘吃完了,拿了隨帶的銀子一兩還了和尚。和尚

歡喜的了不得,眉開眼笑,又殷殷勤勤留住吃了茶,送了嫣娘出來。

    嫣娘出來,見天還早,看看離庵不遠,有一莊村,甚是幽靜,就

隨著步走了去。走到村前,看那小村外圍著一帶小溝,溝上有一小木

橋,溝內沿栽了有幾十本木芙蓉。嫣娘正在望那芙蓉,忽聽嘻嘻一陣

笑聲。嫣娘仔細看去,才看著芙蓉花內隱隱約約有兩個人站在那里,

嫣娘想道:“我何不從橋上踱過去?”就順著步一直過了橋。走到芙

蓉花跟前,只聽上個人說:“姐姐,你看那個人跑進來了。”又聽一

個人說:“是誰?”嫣娘只得站在花下不敢一動,那兩個人一齊問道

:“你來做甚么的?是想偷甚么?”嫣娘笑著說:“天下豈有賊秀才

郎?”一個略高些的說:“我只當你是個賊,不知你是個秀才。你看

你的兩只眼東張西望的,可像個賊一樣?”嫣娘只是笑,也不敢出聲

。那人又說:“你不實說你來做甚么,我就去喚狗來咬你。”說著就

要去。那個矮些個﹝的﹞說:“姐姐,你看他那個小樣,被姐姐罵了

一頓,怪可憐的,饒了他罷。”那人又向嫣娘著實的望了一眼,又微

微的笑了一笑,慢慢的小聲說:“暫且饒你這一次。”嫣娘就隔著花

作了一個揖,說:“我是嫣娘,新進的秀才。”那高些的說:“秀才

是個甚么?是長的,是團的?是紅的,是綠的?”嫣娘說:“秀才不

是別的,是個功名。”那高些的說:“甚么叫個功名?”嫣娘說:“

頭上戴個頂兒,就叫功名。”那高些的說:“這個頂兒甚么稀罕的物

件,俺家放牛的小蝦兒天天把吃的雞蛋殼兒安在草帽上,豈不就是個

頂兒?”嫣娘說:“哪像個捐職的品頂戴,不是個秀才。”那高些的

說:“你既然是個秀才,我問你,這株芙蓉花其種始于何時?來自何

地?”嫣娘卻實在不知,又不好直說的,只是笑。那高些的說:“你

連這眼前的花木還不知道,也要戴個頂兒向人夸嘴說我是天下第一勝

地南京首府秀才嫣娘,真真叫人不羞死也笑死了。”嫣娘聽了,又作

了一個揖,說:“小子請教。”那矮些的說:“姐姐,我們去罷,看

那糊涂氣味熏壞了。”兩個說著就走。嫣娘站在路上攔住,笑著說:

“才聽仙音,頓開茅塞,還望指教。”他兩個不得過去,說:“沒得

指教了,你去罷!”嫣娘不肯閃開。他兩個動心了,那矮些的說:“

姐姐,你把那芙蓉典賞給他聽聽罷。”那高些的沒了法,只說:“你

站遠一步,我跟你說。”嫣娘只得退了一步。那高些的說:“芙蓉出

于日本國,周穆王好遠游三千,一年到了那國,攜來到中華的。你記

著,明日遇著學台考古,寫上就取個第一。”嫣娘說:“領教。”又

說:“豈有弟子不知師之名姓的?再懇把名姓賞給弟子聽聽。”那高

些的說:“你這個人不知好歹,怎么又問我們的名姓?”那矮些的說

:“這又何妨?對他說就說。俺姓奚,姐姐叫引香,我叫拾香。你知

道了,去罷。”嫣娘仍然不肯過去,不妨拾香把他一推,跌在地下,

他兩個跑了。嫣娘只得起來,慢慢回家。

    到了家,日日又添了一條牽挂,終日雖與娟、嫿、關、窈談談,

也不能解個悶。不覺又到了第二年秋天。這年就是秋闈之期。嫣娘到

了七月下旬就來府里等著入闈,又是常興送他,日日在寓不能出來。

那一日,常興要來家看鄉間田稞。嫣娘得了空,直跑到宜人門口,叫

開了門。進去有一條路,一直到宜人房里去的,他上回是宜人送他出

來走過的,所以他知道,就從這路一直到了宜人房里。

    宜人在屋內小睡。嫣娘進了屋,﹝丫﹞頭就要叫醒宜人,嫣娘說

:“莫驚著他。”輕輕地走進屋,在靠床的一張兀凳上坐下,忽聽宜

人夢里說:“一片情絲割不斷,有誰知?”將身一翻,眼朦朧著,又

說:“好懶!”一眼看著床頭間一個人坐著,忙問說:“是誰?”嫣

娘小聲說:“是嫣娘。”宜人一翻身扒起來,想一把去拉嫣娘,又縮

住了手說:“你怎么又來了?你怎么才來?”嫣娘說:“此心惟天可

鑒!”說了這一句,那眼紅著,就說不出來了。宜人說:“好容易又

見一面,不說說話,哭甚么?”嫣娘說:“我這一個心,到哪一天才

見得我的真心?”宜人說:“你不用說,我都知道。”敘了一時,宜

人又說:“我還有一個結拜的妹子,叫何粲。前日他聽我說,要等你

來,他來一顧。”嫣娘說:“嫣娘哪有這等福分,又得見一仙子。”

宜人就叫丫頭往隔壁去請,一時阿粲來了。宜人出去接著,引著見了

嫣娘。嫣娘說:“才聞宜卿盛稱粲姐美德,相見之晚,實為恨事!”

阿粲說:“前得聞君子于宜姐,不勝欽仰!今日得見,信宜姐之言不

虛矣。”宜人說:“你兩個不用客套了,吃茶罷。”叫丫頭捧上茶來

。吃了茶,宜人說:“粲妹的指法甚妙,何﹝不﹞來令君子一聆佳音

?”阿粲尚謙著說:“不善撫琴。”宜人給他代定了弦,按阿槳坐下

。阿槳只得撫弄了一會,是一曲《凰求鳳》。彈完了,嫣娘說:“不

惟指法之妙,并此曲之意,亦妙不可言。”正在三個談話,阿粲家有

人來叫他,他就辭了他兩個去了。宜人說:“這妹子也是同我一樣,

出污泥而不染者。”嫣娘說:“佩服,佩服!”坐了一時,嫣娘又說

:“我今日本欲在此多坐一時,城中有一老師請用午飯,我暫去,明

日再來。”說著站起來就走。宜人送他到門首,他去了。

    嫣娘一路走著,后邊來了一乘轎,從旁邊過去。嫣娘隔著小玻璃

窗子望著,真如嬌花初開,不知不覺就跟著轎去了。不知後來如何。

         第六回  假佣  真騙

    話說嫣娘跟著轎去,那轎一直往三山街去了。嫣娘也跟到三山街

,看著那轎到了一個大門,就抬進去了。嫣娘不敢進那大門,只得在

門外站著,向內望了多時。回頭一看,這對門有個小茶肆。嫣娘把那

老師請吃午飯的事早忘在九霄以外,看了這茶肆,就到肆里揀了一個

小坐頭坐下,吃著茶,仍然目不轉睛的向那對門望著。忽然看見對門

出來一個小廝,也到這茶肆里來吃茶,嫣娘想問問他,又不敢說。見

那小廝進來,連忙讓他坐下。那小廝只當是認得他的,也就坐下了。

嫣娘說:“老兄尊姓?”小廝說:“姓胡。”嫣娘說:“我是這鄉間

人,才進城,想找個大人家去混碗飯吃,不知尊府里可能相容?”小

廝說:“暫時尚不等人用。等明年老爺回來,若果要人,我看尊兄甚

好,可以荐荐。”嫣娘說:“方才有一乘轎,是府中何人?”小廝說

:“這是老太太房里的丫頭,叫個娉婷,今年十四歲了。方才是老太

太叫他往寺里去替老太太拈香才回來。”嫣娘問到這里,也不敢再問

,只說:“現在府中既不要人,等明年我再來找老兄罷。”又吃了一

會茶,嫣娘算了茶帳,給了錢,與小廝拱拱手去了。

    走到寓處,才想起今日午間是老師請用飯,天卻已到申時了,只

得推個病,叫家人去給老師請安,稟明了不能來領飯的話。

    又過了幾天,常興來了,場期也到了。常興叫家人諸事替他辦齊

了。嫣娘進了頭場、二場、三場,場畢將文章、詩策、經文俱已騰出

稿來。常興拿著去請素日相識的親友看看,個個都是稱贊。常興歡喜

,就同嫣娘在府候榜。過了幾日,揭了曉,報子報了,中了解元。常

興、嫣娘自是歡喜不必說了,至于赴鹿鳴宴、拜老師這一番的事也不

必說了。諸事完了,常興同嫣娘回來,到了家,自然又是唱戲請客,

也不必說了。

    家中事畢。嫣娘閑著,又同娟、嫿、關、窈一處頑笑。娟姐說:

“你如今是老爺了,我們還稱你相公不成?”嫣娘說:“老爺倒是老

爺,只是老爺這個混名,寫在題名錄上未免不雅。”又說:“你們這

些人真真是天天作夢,還不知道我去考的時候,就起了大名叫常敏。

我進學就是這個名字,中舉也是這個名子。”關關說:“甚么敏不敏

?我說沒有嫣娘兩個字,念的嘴里也好,聽的耳朵里也好。”窈窈說

:“一個人自然有個大名,有個乳名,豈可把乳名當了大名?”嫣娘

說:“莫說這名字的話了。我問你們,我如今是老爺,你們是甚么呢

?”娟姐說:“我們四個還是丫頭。”嫣娘說:“你們既然還是丫頭

,我自己一個做個老爺有甚么趣?不如我叫你們也叫老爺罷!”引的

大家都笑起來。嫿姐說:“你這些小孩子的話,到哪一天才不說了?

”

    正在說話,一個丫頭來說:“相公快些上去,爺一下跌倒不說話

了。”嫣娘連忙跑到上房,常興已經閉著眼發喘。鄭氏守著哭,見嫣

娘來了,鄭氏說:“你快些叫你父親!”嫣娘叫了一聲,常興把眼微

微一睜,把頭略略一點,就嗚呼了。嫣娘嚎啕大慟。鄭氏忙著叫家人

備了后事。俱已全了,將柩停在中堂。鄭氏想家中無人照料,把當典

里一個老伙計請來做了朝奉,凡家中事一一交他照料。這伙計姓李,

名立,本是在常家典里多年的人,亦老成,受了鄭氏的囑托,就將常

興的喪事不丰不儉的辦完了。又擇了本莊的吉地,到七七上葬了。

    嫣娘在家守制,外邊有李立管理家務,仍然是自由自在的。過了

半年,因在制不好出門,就想著:“家中無事,何不將這花園從新修

造修造?”又想:“這園如何修法才好?”想了一時,忽然想起那年

在畫箱里見了一個西洋園圖,何不就照那樣去修?遂去將畫箱開了,

找了圖出來,鋪在桌上細細看去。看著第一層是個大門,進了大門是

個月門,當著門是個六方亭子,四外俱是小紅闌干,亭子上俱滿裝格

子。這個亭子是要連著正庭的意思,亭子外即一長池,池上一水橋,

橋上兩旁俱是小闌干。過了橋是正庭,過了正庭,庭后是一大假山,

大假山兩旁是兩小假山。大假山正中一洞門,門上鐫著三個字,是:

“等閑鄉”,左邊小假山的洞門上鐫著是:“處處”,右邊小假山的

洞門上鐫著是:“所所”。這三個門,原進去是三個園,正中是大園

,兩旁是小園,俱是假山遮斷,兩小園假山空里,又各有小夾道通著

是園。嫣娘看畢,拍手大笑,說:“妙地,妙地!我就照著這樣去修

,并園名亦照著這樣。”就叫家人向李立說,叫了匠人動工,把娟、

嫿、關、窈俱以挪出到上邊廂房去住。又派了幾個能干的家人,把圖

交給他,叫他照樣去修。家人領著匠人天天去修。

    嫣娘想,宜人哪里是知道我的,我守制不好去的,就是引香、拾

香,這也太近了,一則不好去,二則去也未必得見,不如去訪訪娉婷

。嫣娘就向鄭氏說:“我想到外面去逛逛,不過臨近幾家,不幾日就

回來。”鄭氏說:“也好。家里雖然修理,有家人照應,且有李朝奉

在家,諸事可以問他,你去也罷。”嫣娘就換下重孝服,穿了素服出

去了。

    一直到了三山街,又到那茶肆里找著那胡小廝。那胡小廝見了,

說:“老兄來了,怎么穿著素服?”嫣娘說:“我如今大總的沒依靠

了,我老人家又沒了,我想求求老兄,替我引進引進。”小廝說:“

老兄來的甚好,我家老爺才回來。內花園的書房沒人照看,正要尋人

。像老兄這干干淨淨的,且年輕又伶俐,老爺看著是必收的。”說著

,就起來說:“你同我到那邊去。”嫣娘就跟著他到了大門。進了門

,到了門房里,管門的家人問說:“這是哪個?”小廝說:“這是我

的朋友,也要來我們家來的。”又向嫣娘說:“這是張二爺。”嫣娘

就給他作了一揖。管門的叫他坐下,小廝說:“老兄坐著,我進去回

老爺。”小廝去了,一時來了,說:“老兄快來!老爺在內書房,我

引你進去。”

    小廝引著嫣娘進了二門,又進了穿庭、大庭、茶庭。從茶庭院西

一小角門,進了角門一條長夾道,夾道頭前又一小門,進了門往左一

轉,就是內宅的角門;往右一轉,就是個小花園。進了花園,嫣娘看

這花園雖不甚大,卻也精致。幾處小假山,后頭俱玲玲瓏瓏;幾株松

樹、梅樹、梧桐樹,也是古古致致;又有幾株湘妃竹,疏疏落落。小

廝引著進了書房。嫣娘看這書房是四間,中間設著大羅汗榻,兩旁俱

是博古圖書架,架上設著各樣古董玩意。頭間有一碧紗櫥,小廝引著

進了櫥子,嫣娘看窗前一幾,幾上設著筆硯等物;上邊有一小榻,榻

上盤膝坐著一個五十許的人。小廝說:“給老爺叩頭。”嫣娘只得磕

了兩個頭。那老爺說:“起來罷。”嫣娘起來站在旁邊,那老爺看了

一看,說:“你可識字?”嫣娘說:“小的識字。”那老爺說:“你

就在這里伺候罷。”嫣娘答應著。

    過了三日,那老爺因在任之事未清,有文書提他,他就連忙去了

,將內書房交給嫣娘照應。嫣娘就天天掐花送于老太太房里插瓶,又

掐些送送各處丫頭們。混了幾天混熟了,見了妯婷,也時常說一句兩

句話。一天,老太太叫娉婷到園內去,看可有新開的花掐幾枝來。娉

婷去了。

    到了園,只聽書房里一個人在那里哼哼唧唧,像念書的樣。娉婷

想道:“這是誰?”偷偷到窗跟前,隔著紗看去,只見嫣娘在那里背

著手,念那壁上懸的詩屏。娉婷在外叫著說:“你這個小廝,瘋了不

成?在那里哼什么?”嫣娘聽是娉婷說話,就連忙說:“請姐姐到屋

里坐。”娉婷說:“我不進去。”嫣娘說:“這有何妨?”說著嫣娘

就出來了,到了廊下,娉婷也到了廊下。嫣娘說:“姐姐今年十幾?

去年秋天坐轎從哪里來?”娉婷說:“你這個人說話真是奇怪,我今

年十幾,與你甚么相干?我去年坐轎,你怎么知道?”嫣娘聽了,“

噯喲”了一聲,說:“我今個可有死的地方了。”娉婷說:“你莫當

真的瘋了?”嫣娘說:“不瘋,不瘋!真真是真話。”娉婷說:“怎

么是真話?”嫣娘說:“一言難盡,我也無從說起。”娉婷說:“我

站乏了,我進屋里來,我們坐下。我倒要聽你細細的說說。”娉婷進

了屋,到榻上坐下,嫣娘也到下邊椅子坐下。娉婷說:“你說。”嫣

娘說:“你可知道我是個什么人?”娉婷說:“你是個小廝。”嫣娘

說:“像我這個小廝,這南京三年才出一個。”娉婷說:“怎么這等

稀罕?”嫣娘說:“我是去年的新解元常敏。”娉婷說:“你真瘋了

,豈有解元情願給人家做小廝的?”嫣娘說:“我是來救你的。”娉

婷說:“我又無病無災,要你救甚么?”嫣娘說:“我自從去年秋天

在轎里見過你,我想你這樣一個人,可惜,可惜!”娉婷說:“怎么

可惜?”嫣娘說:“你想,你想。”娉婷把臉一紅,說:“你這個人

還了得嗎?我去向老太太說,打不死你!”說著就走。嫣娘說:“你

去只管去,你想我這話到底是為誰?”娉婷站了一時,說:“我去看

老太太,等我改日再說罷。”不知后來怎樣說了。

         第七回  花歸  珠還

    話說娉婷說著怕老太太等他,就出來到院子里,隨手掐了兩枝花

去了。將花送于老太太看了,老太太叫他把窗前幾上一個白磁大瓶灌

上水,將花插上。娉婷去灌了水,雙手捧著,一路走來,心里卻想著

嫣娘的話,走到堂階上,一步未上完,手中的就“滑郎”一聲,在石

頭上成了白玉開花了。娉婷就嚇呆了站在那里。老太太聽著,罵了一

頓,又說:“你這小蹄子不中用,明日拉出去配個小廝就完了。”娉

婷站了一時,也不敢再來見老太太,就到下邊廂房坐著去了。坐在窗

下一張椅子上,一邊靠著桌子,手托著腮,噙著眼淚想著:“我自小

到這里,從沒受過這樣的氣,沒想到老太太說拉出去配小廝的話。”

想了一會,“這真真是園里那人說的話,說我可惜可惜了。”越想越

酸心,不覺嗚嗚咽咽哭了一場。到了晚上,老太太著人叫了去,又數

說了一頓,說:“我說你幾句,你就使性子不來了?”娉婷又站了一

時,老太太說:“你必然歇罷?明日一早還到園里去看,有新開的花

再掐幾枝來,我那案頭上還有一個翡翠瓶,你沒摔完,好再來摔這個

,去罷。”娉婷去了,到了廂房,和衣睡下,左思右想沒個結局。想

今日這個沒趣,不過是老太太一時生氣,后來自然仍是一樣,那配小

廝的話,畢竟這一輩子難免了。一直哭到天亮,又不敢不去掐花,就

早早起來,也未裝束,就去了。

    到了園,看嫣娘正在那里澆花。嫣娘見娉婷來了,就笑嘻嘻的說

:“姐姐怎么起來鎮早?”娉婷也不理他,嫣娘又說:“怎么姐姐也

不梳頭,就衣冠不整下堂來了?”娉婷仍是不理他。嫣娘看娉婷站在

那里,問他話他不說,又不是掐花,呆呆站著。嫣娘說:“姐姐好像

受了委屈的樣?”娉婷仍是不理他。嫣娘嘆了一口氣,說:“噯,可

惜,可惜!”娉婷說:“怎么可惜?”嫣娘說:“姐姐是聰明人,這

‘可惜’二字還來問我?我是個局外人,這‘可惜’中的甘苦只怕還

知之不真,姐姐在‘可惜’局中的,這甘苦自然是都領略過了。”娉

婷聽了,不覺將身一蹲,蹲在地上放聲大哭。嫣娘連忙問說:“姐姐

,這是何必?”連忙又作了一個揖,說:“是我的不是,一時言語沖

著了。”又說:“這清早地下濕氣甚厲害,蹲在這里受了寒也不是頑

的。”娉婷拭拭眼淚,就站起來一直往書房里去,嫣娘也跟進來。娉

婷說:“你來﹝做甚﹞么?”嫣娘說:“不是姐姐叫我嗎?”娉婷說

:“我何曾叫你?”嫣娘說:“姐姐來園里來,自然是掐花,為何到

書房里來?難道這書房里栽花不成?”娉婷說:“人心里過不得,你

還嘔人!”嫣娘說:“我雖不才,姐姐如果有甚煩惱,我也可以分分

懮,何不說說?”娉婷說:“我對你說也是無益。”嫣娘說:“或者

有益,亦未可知。”娉婷叫嫣娘站近些,就小聲把昨日的事一一告于

他。嫣娘把眼一紅,就淌下眼淚來了。娉婷替他拭了一拭,說:“我

問你可有甚么法,你只是哭,終有何益?”嫣娘說:“姐姐坐下,等

我想想。”娉婷就坐下了,又叫嫣娘也靠近坐下。嫣娘說:“姐姐何

不將計就計?”娉婷說:“怎么將計就計?”嫣娘說:“姐姐只管仍

然不做錯這就做錯那,或者仍然與老太太嘔氣,或者天天偷空就去睡

著,或者再是老太太罵你,你就裝著尋死。”嫣娘說一句,娉婷把頭

點一點。娉婷說:“到后來到底怎么樣?”嫣娘說:“只等老太太氣

你不過,要打發你了,我就回去著人來買你,到我家去服侍我母親。

姐姐后來,我自然有個安排。”娉婷說:“你幾時回去?”嫣娘說:

“我等姐姐有信,就給他做個金蟬脫殼之計。”娉婷又點點頭。嫣娘

說:“姐姐去罷。看老太太怪你。姐姐以后也莫來了,看旁人疑惑。

”說著,嫣娘就到院子里替娉婷掐了幾枝花,交給娉婷拿著去了。

    娉婷果然從了嫣娘的計,天天嘔氣,嘔了十幾天。老太太始而罵

他,繼而勸他,他總是不改,老太太氣著叫家人來說要打發他,這也

是個氣話,原是嚇他的意思。誰知他仍然不改,并且時常偷著要上吊

,要吃毒藥,老太太怕將來鬧的不好,就當真要打發他了。

    娉婷一聞此信,這日就起個早,走到園門口叫嫣娘說:“解元回

去罷!”說完了,連忙跑了,嫣娘從書房里出來就不見他了。嫣娘知

是其計已成,就到大門首找著胡小廝,拉到對門茶肆里坐下,吃了兩

碗茶,嫣娘說:“我承老兄照看,這有一個財,想叫老兄發發,以為

謝禮,不知可受不受?”胡小廝笑著說:“甚么財照顧小弟?”嫣娘

說:“我聽府里要打發丫頭,不知是哪個?人才如何?年紀多大?”

胡小廝說:“是老太太房里的,老兄是去年在轎里看過的。”嫣娘說

:“我有個表兄,姓李,要買人,老兄若能去說,包管謝儀加厚。”

胡小廝喜歡的了不得,就一口應承說:“在我,在我。”嫣娘說:“

這還等我回去,先向他說明才好。”胡小廝說:“老兄只管去,園中

的事我替你照應。”嫣娘就去了。

    到了家,見堂屋院里放著些桌椅并米面等物,嫣娘也未及問就進

了堂屋。見了鄭氏,鄭氏問他在哪里住了一兩個月,嫣娘就隨口支吾

說:“不是在一家。”隨口編了幾家。鄭氏說:“怪道我著人去找你

,再找不著。”嫣娘說:“不是還未得回來,只因有一家有個丫頭要

賣,我想俺家人甚少,母親何不叫李朝奉去買來。”鄭氏最是疼兒子

的,豈有不肯的,就說:“你去向李朝奉說就是了。”嫣娘出來,見

了李立說:“三山街有個許老爺家,他家有個丫頭,奶奶要買,你去

帶二三百銀子,找著他家家人姓胡的,說有個王貴向我說你家府里有

個丫頭要賣,我是來買的,不拘多少銀子,務必買來。外謝姓胡的二

十兩銀子,就說這謝儀也是王貴說明的。他若要問王貴,你就認作是

你表弟,說他不幾日就來。在我家替我照料事。”李立說:“買丫頭

這事容易,又是什么王貴,我不懂。”嫣娘就發了急說:“你真真罷

了!連這點頭小事也不能辦,你只管去像我這樣說就是了。”李立也

不敢再問,只得拿著銀子去了。

    嫣娘又到堂屋,見了鄭氏,說明李立去了,又問說:“院子放這

些東西做甚么?”鄭氏說:“你還不知道,李朝奉有個姐姐在這不遠

住,他姐丈姓奚。前日午后被禍了,一家可憐燒了個干淨,只有他姐

丈、姐姐并他兩個甥女單人跑出來。李朝奉來求了我,將這左邊空房

賃去暫住,又把他兩個甥女叫引香、拾香﹝的﹞結義于我做了干女。

這些東西是送給他們的,你問著也去看看。”嫣娘連忙答應著,又說

:“人家有難,母親該重重的周濟周濟,這太少了。”鄭氏說:“等

明日再送。”嫣娘說完了話,就到廂房里來,與娟、嫿、關、窈談談

,又說起如今你們好了,又來個伴了,娟、嫿、關、窈又問了一會這

些時在那里的話,嫣娘也是隨嘴答應了幾句,又出來去看看園子修理

的如何,又想就去看引香、拾香,又怕他們不理應著,不如等老李來

同他一齊去。

    天到了傍晚時候,見李立引著一乘小轎進來了。下了轎,嫣娘看

著是娉婷,卻閃在一邊,讓李立去叫了丫頭來引他進去。娉婷跟著丫

頭進了大庭、茶庭、宅門,到了堂屋見了鄭氏,給鄭氏磕了頭。娉婷

四下一望,卻不見嫣娘,心里到著了忙了,想道:“那小廝莫不是個

解元,怎么他家也這樣富貴?”又想道:“這莫不是他家,那小廝莫

是個拐子?”又想:“若是拐子,怎么肯用一二百銀子買我?”狐疑

不定,站了一時。鄭氏叫了丫頭送他到廂房同娟、嫿、關、窈一處去

。娉婷跟著丫頭到了廂房,娟、嫿、關、窈接著,互施了禮坐下。娟

、嫿四個人看這娉婷眉如遠黛,目會秋波,腮點桃花,腰同細柳,他

四個心里不勝羨慕。娉婷就問了他四個的年紀并各人的名字,他四個

又問了他的年紀名字。娟姐說:“娉姐在舊主人處甚好,何故又到這

里來?”娉婷不好說的,只是含糊答應。忽見嫣娘進來,娉婷見了低

頭一笑,也不站起來。娟姐說:“這是小主人相公。”娉婷又笑了一

笑,嫣娘也笑了一笑。娟、嫿、關、竊他四個到你望著我,我望著你

,不勝詫異。娉婷說:“解元是今日哪個時候來家的?”嫣娘也不答

應,只笑了一笑。娟、嫿、關、窈心里倒疑惑他怎么知道他是解元,

娉婷又說:“我蒙解元之德,何以為報?”嫣娘說:“你想著怎么報

就是怎么報。”他兩個說話,娟、嫿四個越聽越糊涂,娉婷又說:“

我來也罷了,只是老太太跟前,我孝敬了這幾年,把老太太的恩也算

報了個萬分之一。只是我家小姐并小姐之婢我那妹子,一時離了未免

叫人傷感。”嫣娘聽到這里,卻忘了把做小廝的事瞞著娟、嫿四個,

就問道:“我在書房住了這幾﹝日﹞,怎么未見過小姐并你那妹子?

”娉婷還未答應,嫿姐說:“相公跟他舊主人有親嗎?往他家去做甚

么?你到他家是個客,他家天天有人陪著他家小姐,知道外邊有客,

豈肯進來的呢?”嫣娘說:“不是去作客。”嫿姐說:“不是去作客

,到他家作甚么?”嫣娘說:“你問娉姐就知道了。”娉婷說:“你

莫叫嫿姐問我,我不知道。”嫣娘說:“這個話等我晚上來睡時閑著

再說,你們也不必問了。”又向娟、嫿四個人說:“娉姐來的是客,

你們凡床帳這些照應照應,我出去有事。”

    嫣娘出來,找著李立,問明了買娉婷的事,又挾他說:“我母親

把你兩個甥女作了干女,我們是干姐妹了,我去看看,且看看你令姐

、姐丈。”李立說:“我姐丈出門去了,你要去,我同你去。”嫣娘

就同李立去了。到了奚家,先見了李立之姐,嫣娘也稱個伯母;又請

見了引香、拾香。坐下敘了一時話,引香想道這個人好像見過的,又

不好問嫣娘。嫣娘因他母親在跟前,也不敢問引香、拾香的。一時嫣

娘去了,引香向拾香說:“這個人妹妹可曾見過他?”拾香說:“好

像那年秋天那個不知芙蓉典的秀才。”引香說:“聽說這是解元。”

拾香說:“解元原是秀才中的,焉知不是他?”正在猜疑,忽見來了

一個丫頭向他母親說:“俺家奶奶給奚奶奶請安。俺家奶奶說明日請

兩個小姐搬在俺那邊去住,俺家相公與這里小姐也皇干姐妹了。相公

的性情極好,常在一處談談也不妨的。”李氏說:“你回去給奶奶請

安,說我方才也見了你家相公了,引香、拾香也見了相公了。我看你

家相公甚好,明日就叫他兩個搬去。”丫頭去了。這原是嫣娘回來,

見了鄭氏說:“母親沒人作伴,何不將奚家姊妹接來?”鄭氏原也喜

歡引香、拾香,所以著人來接。不知搬來沒搬來。


         第八回  遞書  泣賣

    話說李氏許了那丫頭,說叫引香、拾香搬來。到了第二天,果然

李氏就將引香、拾香送過來了。見了鄭氏,敘了一時。李氏要走,鄭

氏又留住吃了午飯才去,李氏去了。

    鄭氏叫人將東廂房收拾了給引香、拾香住下。引香、拾香到了東

廂房。這房子對面就是西廂房,是娟、嫿、關、窈、娉婷五個人住的

。一時嫣娘來了,到堂屋見了鄭氏,鄭氏說:“你見過你干姊妹沒有

?”嫣娘說:“昨日是母親叫去看看,我去了。今日還未見他。”鄭

氏就叫丫頭到東廂房去請兩個奚小姐來。一時引香、拾香來了,與嫣

娘施了禮坐下。鄭氏說:“你們這是姊妹了,不可不分個長幼。”就

問了引香、拾香的年紀,卻是引香長嫣娘一歲,拾香小嫣娘一歲。鄭

氏向嫣娘說:“你以后就叫引姐姐,拾妹妹就是了。”又向引香、拾

香說:“你兩個以后就叫嫣娘哥哥、弟弟就是了。天天在一塊,總要

和氣些,莫生疏了。”嫣娘、引香、拾香俱站起來答應著。鄭氏又說

:“嫣娘,你去送姐姐、妹妹到東廂房里去看看,看可少甚么東西,

照應照應。”嫣娘答應著,同引香、拾香去了。

    到了東廂房,一齊坐下,引香說:“弟弟,你可怪我。”嫣娘笑

著說:“沒甚怪的。”引香說:“你不記得那年在芙蓉花下我搶白了

你一頓。”嫣娘說:“姐姐的話我怎敢忘,我正是心悅誠服不了,哪

還有怪的意思?”拾香說:“哥哥不怪我姐姐,我把你推在地下,自

然是怪我的了。”嫣娘笑了一笑說:“這更是不怪,若不是妹妹一推

,只怕到如今我還在那里站著哩!”正在說話,丫頭拿了一封書進來

說:“這是前邊李朝奉說有人送來給相公的。”嫣娘接過來一看,上

面紅阡上寫著:“解元常君手啟”。嫣娘想道這必是宜人的書子,就

折開,背過臉來偷著去看。看了一回,把眼紅著,幾乎掉下淚來。引

香問說:“甚么人送來的,又是甚么事這樣張皇?”說著就要來看書

子,嫣娘把書子往袖中一籠說:“姐姐看他怎么?”一句未說完,哪

知書子未曾籠好,把袖子一拂就掉下來了。拾香在旁趁勢搶去,嫣娘

想來奪,拾香已經拿跑了。嫣娘說:“這個書子我原想給姐姐、妹妹

看的,替我想個主意。救人一命,也是姐姐、妹妹的修行。”引香說

:“這書子到是甚么事?”嫣娘要說還未說,拾香說:“等我念給你

聽。”嫣娘說:“好妹子,小聲些!”拾香點點頭,就小聲念道:

    昔勞春注辱臨蝸廬,去后神思,又蒙仙風一度,洵為幸幸。今越

載未親芝范,易勝惆悵之至。愚意以為暫時小別,終當聚首。不料變

生不測,家慈有亦珠之意。再抱琵琶,赧顏殊甚,決不敢負前日之德

,而貽君子之羞也。阿粲小妹同出一轍。望早援手,是切,是禱!宜

人襝衽。

    拾香念完了,嫣娘說:“請二位高明指示指示。”引香說:“這

有何難,費幾兩銀子就完了。”拾香說:“姐姐之見與我相同。這個

人我想必是個才貌雙全的,來跟我們在一塊,豈不又得個良友?”嫣

娘笑著說:“我說他,你們也不信,等來個就知道了。”

    嫣娘就出來找著李立,向李立說:“河坊有個姓何的、姓翁的,

他兩家有個小女要賣,一個叫宜人,一個叫阿粲,你去買來,難為難

為!”李立說:“奶奶不知道,我怎么敢去?”嫣娘說:“我一時去

說就是了,你莫耽擱了,快去罷!我明日好好備個菜請請你。”李立

笑著去了。

    嫣娘只望一時就來才好,急的了不得,只得又往園里去看看,借

著散散悶。到了天晚,李立來了。嫣娘看李立自己一個來了,就慌了

,忙問說:“怎么你自己來了?必是人家已經賣了,不是就是你舍不

得多出錢?”李立說:“事成了。我對你說,我一去,他家聽說是你

家買,就要幾千銀子。后來我哄他,我說是我買了做妾。”嫣娘說:

“你這話該死該死,你死了定要下拔舌頭的地獄。”李立說:“這樣

說不好,莫買就是了。”嫣娘又笑著說:“好人,你對我說罷,到底

怎生了?”李立說:“我說是我買也花了幾百銀子,何家的是二百八

十兩,翁家的是二百七十兩,說明了明日去接。”嫣娘歡喜不了。

    卻說宜人聽著說將他賣于一個姓李的,年紀有五十多歲,阿粲也

是賣給他,宜人就大哭了一會。哭完了,就著人去請了阿粲來,又同

哭了一會,宜人說:“哭也算不了我們的事,想俺兩個見嫣娘的時候

俱是彈琴,我想我作個《清商怨》,你彈著,我唱,發抒發抒這一腔

的幽恨,何如?”阿粲說:“好。”就理了弦彈著,彈出那一段如泣

如訴的音來,宜人這邊唱道:

    這孤燈影醉,坐著俺兩個人兒,一遞一聲長嘆。嘆的是有緣的偏

無緣,嘆的是無緣的反有緣,嘆的是好因緣變成了惡因緣。恨只恨前

生不曾見,恨只恨今生見了如不見,恨只恨來生不知可能再相見。俺

兩個人兒,你對著我,我對著你,悽悽慘慘,嗚嗚咽咽。可憐俺買風

光錯使了金錢,可憐俺種美玉錯耕了藍田,可憐俺訪桃源錯上了漁船

。只想著見那月下老兒,罵他一番,為甚么把紅繩不緊緊的手牽?

    唱畢了,琴聲猶悠悠揚揚未斷,忽聽窗外烏鴉戛然一聲,看著外

邊月明如畫,阿粲向宜人說:“姐姐何不打開窗子向外一望,憑我兩

個人的眼望斷子淯波森森,就是嫣娘不來,也算我們不辜他了。”宜

人同何粲開了窗子向外望著,宜人用手指著向阿粲說:“這就是嫣娘

那年坐船從這里來的。”阿粲說:“水呵,水呵,你也太無情了,為

何前日送人來,今日就不送人來了?”宜人又指著這窗前說:“嫣娘

就是從這里上來的。”阿粲說:“窗子呵,你也太不知事了,為何人

來了你就不曾留住?”又聽著烏鴉叫了一聲,宜人說:“烏鴉,你何

必這樣太狠,一聲一聲的,把我的心都叫碎了。”阿粲說:“這烏鴉

想必也是可憐我們兩個,前來一助悲聲的,不然就是這烏鴉也或者是

情有所鐘不能自禁了。”宜人說:“關了窗子罷。我這時甚渴,叫丫

頭烹茶吃罷。”阿粲說:“想必是心火上炎,我亦如是。”他兩個就

坐了一夜。

    到了第二天,嫣娘一早就催李立來接。李立帶銀子來交明了,就

雇了兩乘小轎,李立引著來了。到了大門,進來到了大庭,下了轎,

進了茶庭。宜人、阿粲見嫣娘站在屋里,宜人就哭著說:“你怎么也

在這里,可能救救我兩個?”阿粲也是哭。嫣娘連忙說:“你兩個到

上頭去,我就來。”宜人說:“噯!真真天下男子最是薄情,天下女

子最是痴情!我兩個待你不薄,如今我們到這個地位,你不替我們解

解懮,還要得空就跑,翻然不顧,是何心腸?”阿粲說:“姐姐說他

怎么,他既是沒個人心的人,怨我們當初瞎了眼睛,如今還說甚么了

?”他兩個說著,哭著,嫣娘急的紅脹了臉,也說不出話來了。一時

丫頭出來將他兩個引進去,他兩個拭了拭眼淚,見了鄭氏,磕了頭,

說:“我們都是下賤人,奶奶何必叫爺要我們?”鄭氏不懂,只道是

說嫣娘,鄭氏說:“我聽嫣娘說,你們都是有難的人,他買你們來是

救你們的,怎么說下賤不下賤?”宜人想道這其中必有緣故,就說:

“不是說下賤,是求奶奶可憐可憐的意思。”鄭氏說:“你兩個到西

廂房同你姊妹們去坐坐罷。”一時嫣娘來了,到了西廂見了宜、粲,

宜人說:“你到底做甚么鬼,叫俺兩個也不明白?”嫣娘說:“我還

未說清,你兩個就哭起來了,叫我急的沒法,大總說不上來了。”嫣

娘才從頭把李立之事說清,大家歡喜不了。

    嫣娘就日日催著家人,叫匠人上緊修理。又過了一個月,園修起

了。嫣娘又叫李立去叫家人將各處所用幾榻桌椅等物送進園去,又叫

李立叫家人將各處所栽花木并所養的仙鶴、孔雀、鸚哥、八哥等鳥俱

以買全送進園去。嫣娘就向鄭氏說:“園修起了,我想搬進去住。這

園原是一園而分三園,三園而合一園,我在當中大園名‘等閑鄉’的

住,可以叫奚家姐姐、妹妹到左邊處去住,若是嫌沒人作伴,就叫宜

人、阿粲去陪他。右邊留著閑逛。”鄭氏允了。

    擇了日子一齊搬進去,嫣娘引著引香、拾香、宜人、阿粲、娉婷

并娟、嫿、關、窈,先從大門進去,由亭子過小橋,過花庭,到了“

等閑鄉”這洞門,嫣娘說:“這正中就是我住的。”又望著引香、拾

香說:“這左邊是姐姐、妹妹住的。”引香、拾香就要從那里進去,

嫣娘說:“不必。就從這正中走,中間里邊也有路可通。”就一齊從

正中進去,見左一假山,右一花障,曲曲彎彎,無非幽境,又有高高

迴迴隨著地勢蓋的亭子,小齋有十幾處。到了正房,是五間,正中是

三間,兩邊各有碧紗櫥,櫥內一間。一齊坐下,又看了看屋內的陳設

。一時引香說:“我們也到我們的住處去看看。”引香同著拾香、宜

人、﹝阿粲﹞去了,嫣娘又叫娟、嫿、關、窈送去,一齊都去了。

    嫣娘問娉婷說:“你前日說你家小姐,我也不得問你,這人品如

何,何不向我說說?”娉婷把身子一扭,說:“可笑,可笑!”不知

娉婷說不說。

         第九回  訴情  探病

    話說娉婷說嫣娘可笑,嫣娘說:“這不過是我仰止之意,有甚可

笑的?”娉婷說:“我常聽他們說小說的每每總是有個佳人,來了個

才子,這才子與佳人就你貪我愛,其中總是個丫頭作線索,即如《西

廂》的曲子,依我看來,雖是鶯鶯不該出來閑游遇見了張生,老夫人

不該遇兵圍寺,急中不暇深思將鶯鶯許了張生,評論《西廂》的人都

歸罪于老夫人、鶯鶯,我則說這罪全是紅娘的。”嫣娘說:“這個高

論,我卻未之前聞,願領教而受業于門。”娉婷說:“你想起初張生

見了紅娘,張生的一番言語,若是紅娘是個知禮知義的人,把張生之

言置若罔聞,不向鶯鶯去說,哪有這后來一段公案?我知道張生以為

無望,他也必趁早去了,你以我的此番話為何如?”嫣娘說:“敬服

,敬服。”娉婷笑了一笑說:“我看我那小姐將來也必是個有福的。

”嫣娘說:“你何以知之?”娉婷說:“小姐的容貌也形容不盡,就

是他這名子叫富春,可謂名稱其實了。就是我那妹子叫雁奴的,也可

在美人中不數第二。”

    正在說著,娟、嫿、關、窈來了。嫣娘怕他四個問方才的話,他

四個一進來,嫣娘就向他們說:“明日是九月九了,我們到園里來還

來賞賞這園子,明日可以在這高處的亭然亭上登高,你們大家想想明

日怎么頑法,明日你五個不拘誰早些,去請處處的四位來。”

    到了第二天一早,引香、拾香、宜人、阿粲俱來了,嫣娘知道是

已經請了,就在這正房里吃了早飯,就到亭然亭上去了。大家坐了一

時,又各各遠眺了一會,引香說:“想我們這些人,雖不敢當‘紅顏

’二字,而‘薄命’二字依我看去,卻是個個當成了。我想我家雖不

甚富而凍餒無懮,也可自足,偏偏為火所妒,如今寄人宇下,真是比

王摩詰‘獨在異鄉為異客’那個登高的更是難受了。”說著長嘆了幾

聲。宜人說:“要論我與阿粲妹子之苦,更是走到蜜州也是苦的了。

”娉婷說:“我如今雖然比前略可心安些,然大海茫茫何日到岸?”

娟姐說:“我是揚州人,可憐到這里孤孤單單,也實在難受。”嫿姐

說:“我雖是本處人,自小父母兄弟俱無,誰更有比我還苦些的?”

關關說:“我是蘇州人,跟這窈窈妹子住的相離不遠,從小在一塊頑

,可憐后來都是少父無母的,不料如今卻又在一處,這倒是幸?是不

幸?我也不知道了。”大家正在各說各的事,拾香回過頭來看著嫣娘

在那里拭眼淚,拾香說:“像你這樣還有甚么不足的?從小父母愛如

掌上之珠,后來年輕輕的就進了學,中了解元,家里又如此富足,雖

是干父不在了,人之修短有數,這也是他老人家的大限如此。”嫣娘

說:“我哭的不是這些,哭的是我聽你們這些話太聽遲了。”拾香說

:“旁人都在傷心,你這個傷心又是傷心之外的傷心了。”說著丫頭

將登高的果子菜肴四五十個小西洋碟子都捧上來放在亭子上,眾人一

齊坐下,吃了一會酒,嫣娘說:“我常聽人家結義拜弟兄,我們何不

敘敘齒,也修個蘭譜”。嫣娘就問了,是引香大些,其次是娟姐,又

其次是娉婷,嫿姐、宜人都是與他同歲的,嫿姐大他兩個月,宜人小

他十幾天,再其次就是拾香、阿粲、關關、窈窈,嫣娘在第五。嫣娘

說:“你們以后都叫我五娘罷。”

    一時酒吃畢了,都下來到正房坐下,嫣娘說:“我這個敝廬未有

堂名,請引姐姐賜一小額。”引香說:“可以叫個明月清風廬。”嫣

娘說:“甚好,甚好!”引香說:“你也替我起個堂名擱在我的住處

。”嫣娘說:“叫個‘妙居’可好?”引香說:“不敢當,我用個‘

聊寄齋’罷。”嫣娘說:“姐姐未免太多心了。”又坐了一時,引香

、拾香、宜人、阿粲都去了。

    第二日一早,宜人來向嫣娘說:“引香小姐昨日回去,想是午間

在亭子上受了風了,夜間發熱病了,你去看看,或者著人去請個郎中

來調治調治。”嫣娘聽了,連忙同著宜人到了聊寄齋,宜人說:“我

有事不得陪你,你自己進去罷。”嫣娘進了里間屋,看引香在床上躺

著,拾香在床沿上坐著,阿粲在那里烹茶。嫣娘走到床沿上,靠近拾

香坐下,問引香說:“姐姐覺心里如何?”引香說:“沒大病,不過

略略受寒而已。”嫣娘說:“姐姐莫外人氣,要吃甚么對我說,要喝

什么對我說,要頑個甚么頑意解解悶也對我說說。”說著又去摸摸引

香的頭,說:“覺有些汗意,莫要動,這汗出了就好了。”嫣娘同引

香說話,拾香因要拿茶葉出去了,阿粲去叫丫頭們拿水,也去了。嫣

娘說:“姐姐好好養著,等明日好了,到下雪的時候,我們好好賞雪

。”又說:“姐姐,我在這里說話你可心煩?”引香向他說:“難得

難得,你去罷。”嫣娘站起來就要走,引香說:“我還跟你說話。”

嫣娘又站住,引香卻沒的說,微微一笑說:“去罷。”嫣娘說:“他

們還未來,我去沒人給姐姐作伴。”說著拾香來了。嫣娘去了,拾香

又坐在床沿上,引香說:“嫣娘去沒去?”拾香說:“去了。”引香

長嘆了一聲,翻身向里睡著,拾香說:“嫣娘這個人倒不料這樣好性

格。”引香說:“他好卻好,與我們也是無益。”拾香卻想這夸嫣娘

的話說錯了,說:“我不過就人論人,他好也罷,不好也罷,與我們

甚么相干?”引香又嘆了一口氣說:“像俺兩個。”說到這里,卻縮

住了口不說了。一時阿粲、宜人都來了。過了幾天,引香原沒大病,

也就好了。

    不覺到了十月下旬,一日忽然朔風凜凜刮了一天,到晚上飄起雪

來了。嫣娘想去邀引香、拾香、宜人、阿粲明日賞雪,就自己獨步趁

著雪光悄悄的走到聊寄齋窗外,聽著里邊引香說:“我起一句‘幾回

卻寒寒又生’。”宜人說:“我有第二句。”拾香說:“我也有了。

”阿粲說:“我也有了。”引香說:“都莫說,寫在紙上,聯完了我

讀。”嫣娘在窗外聽著,里邊忽然這個高吟,忽然那個低詠,又聽著

一時磨墨,又一時呵墨,又忽聽著一人向桌上一拍說:“我這一句可

謂大妙,”高聲念道:“侍兒偷看儂風流。”眾人都是喝彩說:“妙

!妙!”嫣娘聽那高聲念的,卻是引香。一時詩成了,引香說:“我

乏了,宜姐姐念罷。念著我們推敲,有不妙的再刪改刪改。”嫣娘聽

宜人念道:

    “幾回卻寒寒又生,侍兒報說已三更。

    床頭剩有浮梁在,且開紅爐再挑燈。

    燈火爐火相映紅,無人惱儂誰惱儂?

    依亦無心亦無說,侍兒暖酒味已濃。

    獨酌獨坐仍獨飯,欲將酒興溫寒枕。

    一枕蝴蝶未飛來,教儂怎臥鴛鴦錦。

    移時忽覺潮生頰,粉黛頓將秋波壓。

    幾點桃花香欲濃,此情無可與歡洽。

    豈是有情即不醉,醉后欲睡又懶睡。

    侍兒背我已朦朧,謂我何故偏不寐。

    更教淺淺酌一杯,誰催玉漏又相催?

    我色不知史漏永,回頭對影自低徊。

    我憐我影我難描,反恨瘦影亦大嬌。

    問影依醉爾可醉,我欲睡時爾亦消。

    是影是夢太模糊,儂俗向影頻頻呼。

    頻頻呼去影不語,儂且耐寒自唏噓。

    侍兒促睡不敢言,不言欲言言又難。

    儂卻亦有難言處,謂我侍兒夜未闌。

    侍兒勸我卸殘妝,銀杯收畢又商量。

    一鉤殘月帘痕破,不管窗前已上霜。

    褪去金釵玉搔頭,侍兒偷看儂風流。

    儂今已醉睡不得,侍兒為我閉小樓。

    儂已欲睡爾且去,侍兒欲去又回顧。

    重來復將獸炭添,為此夜深寒卻不?

    夢里可有消寒術,有術即從夢小住。

    睡睡不知夢可成,莫使儂被一夢誤。”

    宜人念完了,嫣娘拍著手高聲說:“妙詩,妙詩!”宜人說:“

不好,有鬼。”拾香說:“這不是鬼,必是詩魔。”說著嫣娘進來了

,又從新看了一會說:“我方才想請諸位詩翁明日聯句,哪知已經聯

了,我明日也不請了。”拾香說:“正為明日要聯句,所以才先作的

。”嫣娘說:“這是怎么說的,你講,我聽聽。”拾香說:“你是下

過場的,不知道凡童生、秀才、舉人去應試,就先備個夾帶嗎?”說

著大家笑起來了。又說了一會說,嫣娘去了。

    不覺臘盡春初,到了上元佳節,嫣娘就想制燈屏,將園里設詩社

燈謎。不知如何。

         第十回  謎罵  春愁

    話說到了上元佳節,嫣娘這幾日就忙著叫人制了燈屏,又叫人去

買了各樣花燈,都買來了。嫣娘叫人各處花庭亭閣俱以佳起來,又挂

些在樹枝上,又擺些在各處假山上并各處花塢地下。到了這上元之夕

,嫣娘請了引香眾人一齊俱來看燈,引香眾人都來了。嫣娘同著去看

,看亭子上是百合花燈,又擺著三仙燈、百壽燈、三龍戲珠、三鳳朝

陽各燈,樹上又挂著各樣飛鳥燈,假山上又擺著蓮花燈,地下又擺著

幾架鰲山燈。又到了明月清風廬,見正中圍著燈屏,里面挂的擺的各

樣花燈不一。引香看屏上貼著燈謎,就叫拾香、宜人、阿粲俱來猜,

拾香說:“這貼個白紙條,沒有字,打《西廂》二句,這是個甚么?

若是一句,必是‘盡在不言中’了。”引香想了一想說:“我猜著了

,拿彩來罷!”嫣娘讓姐姐說說,“若不是的,如何給彩哩?”引香

說:“這是‘你不言,我已省’。”拾香說:“這個謎連出的猜的都

有了。”嫣娘送了一串金珠夾苓香的香串。阿粲又看著一個是:“教

書代行醫,打《詩經》一句。”阿粲說:“我猜著了,是‘大夫君子

’。”嫣娘送了吳綾一正。宜人又看了一個是畫了一個似龜非龜的東

西,駝著一個碑,那駝碑的前爪拿著一面大鑼,打《詩經》一句,送

紅緞一疋,銅雀瓦硯一方。宜人想了一想,不解,又叫拾香、阿粲、

引香俱來猜,都不解。宜人向嫣娘說:“我們實在不知道這個,你向

我們說罷。”拾香說:“莫問他,我定要這一正緞子,一方硯瓦。”

又想了一時,笑道:“這個謎真真有些意思。”引香說:“我也不解

,你知道嗎?”拾香說:“是‘其樂只且’。”引香說:“怎么像?

”拾香說:“上二字‘其樂’原是借‘鑼’字之意,下二字‘只且’

,你想這‘且’字像個甚么?”引香說:“真真像個碑。”宜人說:

“這我們如何解得?要能解,還要去問那會敲大鑼的。”說著大家都

笑起來了。嫣娘說:“莫猜罷,我們來敲鑼鼓罷。”拾香說:“我是

要彩的。”嫣娘說:“已備齊了,等我過一時著人送去。”引香說:

“宜姐、粲姐、拾香他三個都不會敲。”嫣娘說:“娟姐、嫿姐、娉

姐他們都會。”引香說:“你方才出這個謎,叫誰敲大鑼誰肯敲喔?

”嫣娘說:“這有何妨,等我五娘來敲。”就鼓鼓通通敲了一個“富

貴不斷頭”,敲完了,又吃了酒,才各自去了。一連頑了幾天,燈節

畢了。

    不覺到了清明時候,鄭氏著丫頭來叫嫣娘。嫣娘見了鄭氏,鄭氏

說:“我這幾天心里不甚舒服,你明日去給你父掃墓罷。”嫣娘就向

鄭氏說:“園中奚家姐妹并那些丫頭們天天在園里也是悶悶的,何不

叫他們同去?一則干姐妹也當去給父親磕頭,丫頭們也當去的。”鄭

氏說:“好。”嫣娘就去叫家人備了幾乘大轎、小轎,又到園里向他

們說了。第二天各各都收拾齊了。嫣娘看引香、拾香、宜人他們各穿

單(示夾),俱是湖綢、貢緞、蘇綾、春羅等衣,一齊出了園,到了

大庭,上了轎,往塋地去了。

    到了塋地,下了轎,家人擺上供養,一齊都行了禮。嫣娘同著眾

人各處看看,見那柳條垂金,桃花如笑,碧草鋪錦,李林堆玉,引香

說:“弟弟,你看這些春景如何?”嫣娘說:“最妙,最妙!”引香

說:“可恨,可恨!”嫣娘正色問說:“姐姐此言胡為乎來?”引香

說:“你想,這春光斷不能為人長留,到了夏天,雖然綠樹濃蔭,青

山翠疊,似乎茂盛之氣過于春天,而一番嬌艷之色,鮮妍之態,情致

纏綿,楚楚動人,則不及春遠矣。此故何也?猶人之愛博而情馳耳!

到了秋天,那寥寥落落,到了冬天那枯枯槁槁,這春也不知哪里去了

,徒叫人愛春的思春,豈不是這春天故意惹人牽連,到不如不見之為

愈也。”嫣娘說:“這也是沒法。”引香嘆口氣就轉過臉來向阿粲說

:“我們回去罷。”宜人、拾香說:“娉姐、娟姐怎么不見?”一時

見娉、娟手里拿著許多野花來了,嫿姐、關關、窈窈也掐了些桃花、

杏花拿著。嫣娘說:“你們看窈姐折了一枝杏花扛在肩上,映著他這

個瘦瘦的臉,紅紅的腮,又搭上映著碧香色的裌衫,白綾畫墨的百蝶

裙子,遠遠望著,只怕哪會畫美人的也畫不上來這幅春艷圖。”說著

一齊上轎去了。

    到了家,都到上房見了鄭氏,又都到園里各自去了。到了晚〔上

〕,阿粲手提著一個玻璃燈毬,到了明月清風廬,問:“相公可睡?

”娉婷說:“方才睡下。”嫣娘聽著,連忙說:“快請粲姐進來。”

阿粲進來了,嫣娘就要起來,阿粲急急走上床去,將嫣娘按住說:“

可莫起來,冒了風不是頑的。”嫣娘就睡下說:“有罪,有罪!”就

問說:“粲姐這時候來作甚么?”阿粲說:“相小姐、拾小姐請你明

日去做會。”嫣娘說:“做甚么會?”阿粲說:“兩個小姐同我跟宜

姐商議明日送春,又請這邊各位姐姐明日或是著彩綢,或是用柳條花

朵做成各樣人馬,明日帶去。”說著又挨著嫣娘的耳朵說:“我在上

頭聽說替你訂解元夫人了。”嫣娘笑著說:“沒有的事,我才出服,

你莫來戲弄我了。”阿粲說:“當真,還聽說是個姓許的,他父親在

外頭做知府才回來,又聽說他家怎么跑了個小廝,說隨前是個姓胡的

說進來的,他家老爺回來將姓胡的打了一頓。嫣娘聽了這句話,說:

“噯呀,是我害了你了。”阿粲說:“這與相公甚么相干?”嫣娘說

:“不是你才說給我說親鬧的嗎?”阿粲說:“不是因為這個,因為

小廝跑了。”嫣娘說:“不管他,你且去罷,我要睡了。”阿粲站起

來就要走,嫣娘說:“娟姐、嫿姐來,你兩個送粲姐過去,這夜深了

看他害怕,你兩個回來有伴可以不怕的。”娟、嫿同阿粲去了,一時

〔便回〕來了。

    到了第二日,嫣娘就催著娟、嫿他五個各制了彩綢、柳花人馬一

齊去了。到了〔聊寄〕齋,引香四個人接進去,引香說:“我今且請

你來替這春光送送行,這對面亭子上就當個餞別的長亭。”坐了一時

,一齊上了亭。引香叫拾香去叫丫頭將果盒子捧來,放在亭內小圓桌

上,上設了一個座位。一時娟、嫿、娉婷、關、窈都來了,引香接著

他幾個,一齊將各制的小綢人、小綢馬,柳條編的小馬、小人,上頭

又插些花,都放在亭外地下,宜人、阿粲也去將各制的小人小馬都拿

來放在亭外地下,嫣娘說:“這儀仗不全。”引香說:“是了,這是

群花的,沒有花神的。”又叫丫頭拿些彩綢、柳條來,引香同著他們

著彩綢粘了小八人轎、八個小轎夫,又粘了一輛轎車,又粘了許多小

人,趕車的、打執事的,又粘了兩小旗、小傘、小幡、小鑼給他拿著

,又將柳條編了些小馬給人騎著,駕著車,都放在亭子外邊,一齊都

到亭子內坐下,嫣娘向上邊座位上說:“春哥哥、春姐姐,你們回去

了,明年早些來我家,引姐姐、拾妹妹并娟姐、嫿姐、娉姐、宜姐、

粲姐、窈姐、關姐都是時時刻刻想你的,就是我這不才,也不敢忘了

你的。”又斟了一杯酒說:“你也不要想我們,莫想瘦了,你明年來

,我們都不認得了。”引的眾人都笑起來。引香說:“你倒有些婆子

氣。”嫣娘說:“你們都不出聲,這春哥哥、春姐姐如何知道呢?”

說著又下來向上邊作了一個揖,說:“恕我不行全禮了。”引香說:

“莫鬧笑話了,坐著吃酒罷。”吃了幾杯,嫣娘忽然掉下淚來,拾香

說:“你這個人真是瘋魔了,常解元好好的,哭甚么?”引香說:“

我知道。”嫣娘只當他真知道昨日胡小廝的話,就說:“我是為你們

送春惹的。”拾香說:“不是的,只怕是哥哥想吃干母的酒罷。”嫣

娘說:“也不是的。我是想春光去了,古人說‘天若有情天亦老’,

可是天為無情方才不老。這春也是無情,為何也有老的時候?人家詞

上說:‘春光老’,你我們這些人不是草木,焉能無情?這‘老’之

一字是難免了。可憐我們今日送春,不知可被這春笑煞我們說,‘我

春光去了,還有來的時候,你們到青春,一去卻再想來就不能了’。

”嫣娘說到這里,大家都轉喜為悲。正在感慨,忽然來了一個丫頭說

:“奶奶請相公。”嫣娘就去了。

    見了鄭氏,鄭氏說:“前日有個人來替你說親,是姓許,在三山

街上住,現在做知府。這家沒有兒子,只有這一個女兒。這家原是在

杭州住,新搬來的,是我們家的表親,因為住的遠,所以不常往來。

我想甚好,不知你可願意?”嫣娘說:“這些事自是母親作主,母親

看著怎么好就怎么好,何用問兒子呢?”說畢,坐了一時就回園來了

。

    到了園,看他五個都回來了。娉婷問說:“奶奶請你作甚么?”

嫣娘笑了一笑說:“沒甚事。”到了晚上,嫣娘只推著說天熱了,屋

里人多更熱,叫娟、嫿、關、窈都到那邊櫥子里去睡,他四個都搬去

了。嫣娘到屋睡下,娉婷將燈挪遠了些,也睡下。嫣娘說:“我如今

也不想活了。”娉婷說:“這從哪里說起?”嫣娘說:“你們有事都

瞞著我,我成個孤鴻落沙灘了,活著有甚么趣?”娉婷說:“我沒瞞

過你。”嫣娘說:“你既然是真心,不瞞我,就發個誓。”娉婷說:

“我有事要瞞你,就立刻死了。”嫣娘說:“這不瞞我,姐姐果然是

真心了。”就問說:“你家富春小姐到底如何?”娉婷不答應,嫣娘

說:“我這園里的神最靈,你不說,一時就要犯誓了。”娉婷說:“

我前日不是向你說了嗎?”嫣娘說:“那是說個大概。”娉婷說:“

這一一細說,我也說不上來。我又不會寫真,畫個小照給你看看。”

又說:“我那小姐的丹青卻是第一,詩才也是第一,只怕引小姐未必

是他的對手。”嫣娘說:“我南京解元常敏,乳名嫣娘,排行五娘。

”說著又披衣坐起,合掌念道:“阿彌陀佛,是那有這樣福分!”娉

婷說:“怎么說?我不懂。”嫣娘大笑了幾聲說:“我沒發誓,我可

要瞞你了。”娉婷又問他,他就始而裝睡,忽而真睡了。

    到了第二天,丫頭來請嫣娘,嫣娘就到上房去了。見了鄭氏,鄭

氏向他商議納聘的話,又叫李立請陰陽排日子,今年秋天迎娶。又過

了幾天,納了聘。不覺到了秋天,天天忙著,各事備齊,又將明月清

風廬收拾做了新房,將娟、嫿五個挪在右邊所所去住。不知這過門如

何熱鬧。

         第十一回  閨謔  齋別

    話說喜事諸物俱以齊備,到了吉期,那親迎拜堂,一番熱熱鬧鬧

,是不須多贅。

    卻說富春過了三朝,就著跟來的雁奴去喚了娉婷來。這時恰好嫣

娘不在房里,娉婷來了,富春問說:“我一來的時候,便看見你了,

后來又看見你來這,嫣娘幾次〔在〕,我總不得空問你。”娉婷聽富

春說到這里,就眼圈一紅說:“我在老太太跟前,老太太實在疼我。

總是我自己無福,肯惹老太太生氣,所以老太太打發了我,我也未得

去給小姐磕頭,與雁奴妹子辭行。”說著就掉下幾點淚來。富春說:

“你怎么湊巧就到這里來了,我與你雖非他鄉,卻也算遇故知了。但

是我有一件不明白的事,你來的久自然是知道的,你不要瞞我。我問

你自家大爺往我家去親迎拜三,如何家里老太太、老爺并下邊的家人

俱說像那年來投向的王貴一樣?”娉婷聽了,卻不好答應、又不敢不

答應,只說:“你像王貴或者是王貴也未可知,但大爺明明姓常名敏

,又明明是解元,如何肯當做小廝的王貴?說這或者是人之面貌相同

。”富春說:“你怎么又剛剛賣到這像王貴的常敏家呢?”娉婷卻答

應不上來,只說:“這卻連我也不知道。”富春說:“這卻連我也未

必不知道。”娉婷就連忙跪下說:“娉婷若有不遵小姐素日所訓‘貞

節’二字,願世世不得人身。”富春笑了一笑,叫雁奴拉起來,說:

“可以我為醋海中人乎?我若如此,子當聞酸風而堂余光焉!你從實

對我說罷。”娉婷含羞帶笑,把前事一一告于富春。富春聽完了,又

笑了一笑說:“我以先正想我跟你與雁奴不能一生常聚,此正如吾之

願。”雁奴說:“姐姐,你們花園里的事,我怎么不知道?”富春笑

著,“噯喲”了一聲說:“你要早知道了,我的那個水晶瓶也要碎了

。”娉婷聽著,把臉紅了又紅。忽聽院里腳步響,雁奴跑出來一看,

說:“大爺回來了。”

    嫣娘進了屋,看著富春在那里笑,娉婷在旁站著紅著臉。娉婷見

嫣娘來了,瞅了他一眼就出去了。嫣娘就里間坐下,問富春說:“小

姐笑甚么?”富春說:“笑你真真是個有才的。”嫣娘說:“我這庸

夫俗子知道甚么?像小姐,是超織錦之奇,畫過描鳳之巧,又這樣貌

比王嬙而王嬙猶輸一著,色比西子而西子亦讓三分,可謂佳人而才子

者也。”富春說:“大爺之言我固不敢當,然即如是,亦不及大爺這

種才情,這樣人品,又這樣芳名,嫣娘可謂才子而佳人者也!不特可

謂這樣才子而佳人,又可謂那樣才子而家人者也!”富春說著,卻笑

個沒了。嫣娘說:“這有甚么可笑的?”富春說:“我要不笑,我可

就要待小人不惡而嚴了,說王貴你好大膽,我們小姐在這里坐著,你

也敢坐著,來跪下!”嫣娘說:“跪下我情願。”說著就跪下說:“

解元常敏稟見。”富春笑的氣喘不過來,說:“王小廝,你怎么敢私

入花園,實實供來!”嫣娘說:“小的不敢!”富春又笑著說:“王

小廝,你怎么敢拐騙人口?”嫣娘說:“小的實在不敢,請解元夫人

、王小廝仆婦發落!”富春笑著說:“你怎么把我也遭塌起來了!”

說著笑彎了腰說:“你嘔死我了,罷了,罷了,姑寬可也。”嫣娘說

:“謝解元夫人釋放,小廝仆婦大赦。”說著也笑的氣喘不過來。富

春說:“你起來,我與你說正經話。”嫣娘起來作個揖說:“小姐有

何下諭?”富春說:“坐下罷,真鬧了。”又叫雁奴說:“你笑還未

笑夠?去給我倒茶。”雁奴笑著去了。

    嫣娘說:“甚么正經話?”富春說:“你可知道奚家姐妹要搬回

去了!”嫣娘把臉色一變說:“可是真話?”富春說:“是奚伯母前

日來說奚老伯來家了,把他姊妹接回去住幾天,說老伯還要出門。”

嫣娘說:“奚老伯再出門,自然是引姐姐、拾妹妹還要進來的。”富

春說:“只怕未必。”嫣娘把眉一皺說:“這是惹個,莫是我得罪他

們了?”富春說:“依我看來,也不是你得罪,就是老伯來家來接他

們的話也是個飾詞。”嫣娘說:“怎么樣聽?”富春說:“這不難懂

,因為你如今成了親,是成人了。你們雖是姐妹,畢竟是個異姓,住

在一塊不方便的意思。”嫣娘說:“天下人要個個如此多心,像這日

子我也過不成了。”富春說:“你是個解元,自然是文理通的了,難

道人情說不通嗎?且無論奚家姐妹之事,你一時高興跑在我們園里,

把娉婷千方百計買了來。雖然是你憐香惜玉之情,然非我知娉婷之真

,又知你之切,亦不免有些疑心了。況男女避嫌,禮之宜然,奚家姐

妹如何不當去的呢?”嫣娘就作了一揖說:“你真真是一口涼水,叫

我吞下,頓使肺腑生風。但是我們姐妹一場,我想去給他話別一番,

不知小姐可許否?”富春把眉一瞅,臉一變,正色說:“你把我當作

何人?床頭夜叉非我富春也!且人孰無情,用之于正,惟恐其薄。奚

家姐妹我跟他也是甚親熟的,我也想去看看才好。何況你們雖不是從

小姐妹,也是在一塊過了幾年的,一旦舍去,豈不大家都難分手的。

你就先去,我到晚再去。”嫣娘就去了。

    到了聊寄齋,引香、拾香并宜人、阿粲接著。進屋坐下。嫣娘說

:“姐姐、妹妹就在這里住著,雖不十分如意,也可將就,為何又要

回去?”引香不答應,拾香說:“‘將就’二字,豈是長策?我們在

你家住著,畢竟算個甚么?”嫣娘說:“妹妹之言,我也不敢分辯,

只是聚首將近三年,姐姐、妹妹一旦舍我而去,如我濁物,姐姐、妹

妹自然覺一日不見此濁物便清亮許多了。只是我與姐妹相處之久,姐

姐、妹妹不替我想想,我如何過得?”引香說:“各人顧各人,我不

能替你,你也不能替我。”說到這里,他三個就無言對泣,宜人、阿

粲想勸也沒話可說,只是陪著下淚。過了一時,引香說:“我們這是

何必?豈不是把好光陰虛度了?”一句未說完,只看宜人、阿粲抱頭

大哭,倒是引香、拾香來勸住了他兩個。嫣娘說:“你兩個這大哭又

從哪路而來?”宜人說:“人心不同,相感則一。今日之宜人、阿粲

,固無殊于引小姐、拾小姐也!”嫣娘說:“噯!是我薄命,不能同

引姐姐、拾妹妹常在一處看花燈、猜啞謎、踏青送春,倒連累了引姐

姐、拾妹妹今日這一回頭惱并宜姐粲姐這一回傷心。”正在說著,丫

頭來說:“奶奶請兩位小姐。”嫣娘問說:“做甚么?”丫頭說:“

是請小姐們到上房用飯,今晚上奶奶因二位小姐回去特特備的,已經

著人去請少奶奶去了。”說著引香、拾香起來向嫣娘說:“我也不到

貴處去辭行了。”又與宜人、阿粲辭了一辭。嫣娘同宜人、阿粲送到

處處的洞門才回來。

    嫣娘又到聊寄齋坐下,問宜人說:“你們兩個在這里住著,豈不

太寂寞了,我叫嫿姐來與你們作伴。”阿粲說:“人若不寂寞,就是

一個人住著也不寂寞;若是寂寞,就是一百個人住著也是寂寞。這寂

寞卻不在人之多少。”宜人說:“你回去叫嫿姐來也好,只是我這邊

添一個,他那邊不又少一個,不覺著他們一處住慣的,忽然分離了嗎

?”嫣娘說:“總是在一處,相離也不遠。”宜人說:“依我看著,

卻是‘劉郎已恨蓬山遠,更隔蓬山一萬重’。”嫣娘聽著,嘆了一口

氣,帶淚而去。

    到了明月清風廬,見雁奴及娉婷在那里坐著。見了嫣娘來都站起

來,雁奴說:“姑奶奶說了,叫娉姐搬到這里住罷,同我都在那邊櫥

子里。”嫣娘點點頭,也不坐下,又出去了。

    一直到了所所那邊。正在走著,忽聽一個人說:“我們到底怎么

了?”嫣娘聽著就停住了腳,又聽一個人說:“這只好隨他了。”說

著又嘆了口氣。嫣娘聽著,在那一塊太湖石前邊,這石頭后邊,都是

小紫竹子。嫣娘就分開竹子慢慢進去,走到跟前方才蹲下,等了一時

卻不聽動靜,又起來轉過前面,卻不見一人,心里想著:“方才明明

一個像娟姐,一個像關姐,說話如何不見了?真真是《西廂》上說的

‘難道是昨夜夢中來’。只是夜里好作夢。這無將黃昏尚未到夜里,

我如何就作起夢來了?”想著就往那正房走,走未幾步,忽聽一個人

背后叫他,說:“天黑了,你怎么一個人來這大地方來?”嫣娘轉過

臉來一看,卻是嫿姐。嫣娘說:“我是來作價的。”嫿姐說:“請誰

?”嫣娘說:“恭請足下。”嫿姐說:“這時候又不牽親,又不上頭

,請我作甚么?”嫣娘說:“前日有勞,今日踵門拜謝,還請與宜、

粲二位作伴。”嫿姐說:“這個事正該用著我,我們好惺惺惜惺惺了

。”嫣娘說:“姐姐莫忙。”嫿姐正色問說:“怎么莫忙?我又有甚

么忙的?”嫣娘笑了一笑說:“有罪,有罪,失言求恕!”又問他三

個哪里去了,嫿姐說:“方才都在這里,我看娟姐、關姐在那太湖石

下坐了一會不知哪里去了,窈姐是在屋里繡手帕子,娉姐今日不來了

。”嫣娘說:“我知道,天黑了,我也不到屋〔里〕了,你見了他三

個替我說我來看他們罷,你也就去罷。”說著嫣娘回來,到了明月清

風廬,坐下問雁奴說:“我去了,你姑奶奶可有話說我甚么?”雁奴

笑了一笑說:“大爺的話說錯了,‘為人不作虧心事,何怕半夜鬼敲

門’,我姑奶奶有甚么子說你的,你想想你有甚么可說的,姑奶奶就

說你甚么。”嫣娘笑著說:“你可算一位副將軍,真是‘殺人如草不

聞聲’。”雁奴說:“我卻沒殺人,倒拐了一個人。”娉婷聽著,就

起來將雁奴捺在椅子上膈肢他,雁奴笑的只落喘氣,說:“好姐姐,

我說話不與你相干。”娉婷說:“正為不與我相干,我才膈肢你,這

才是‘公道自在人心’。”娉婷說著,又去膈肢,雁奴說:“好姐姐

,我再不敢了。”嫣娘說:“罷了,饒了他罷。”娉婷松了手,雁奴

起來,嫣娘說:“你看你的金釵也退了,頭發也散了。”說著就起來

拿個小梳子替他攏一攏,說:“看你姑奶奶來看著,又要嚷你們淘氣

了。”將才收拾完,只見兩個丫頭提著燈籠,引著富春來了。進了里

間,叫兩個丫頭回去。坐了一時,嫣娘又問他引香、拾香去的話。說

了一會,富春說:“恭喜”。嫣娘說:“甚么喜?”富春說:“到明

日你自然知道。”嫣娘問他,他總不說。不知是甚么喜。

         第十二回  寫春  來鳳

    話說嫣娘問富春怎樣恭喜,富春總不說,嫣娘也只得罷了。到了

第二日,一早丫頭來說:“老太太叫大爺。”嫣娘去了。到了上房,

鄭氏說:“你好造化!”嫣娘說:“兒子沒甚造化。”鄭氏說:“你

媳婦昨日沒向你說嗎?”嫣娘說:“沒有。”鄭氏笑了一笑說:“這

孩子也算會做事的,這是要叫我開口的意思。”嫣娘說:“到底是甚

么事?”鄭氏說:“我昨日叫他來送你干姐妹,你干姐妹去了,他向

我說園中自宜人以下有阿粲、娉婷、娟、嫿、關、窈這些人,又添上

我帶來的雁奴,個個俱是才貌雙全,我想一并求老太太恩典賞給他收

在房里罷。一則他們都是相處甚久,如今若是打發了他們,他們必不

肯去;再則我心里也不忍,就是后來家務也可幫幫我了。他這樣說,

我倒喜歡這孩子賢德,不知你可願意?”嫣娘不好應承的,說:“未

免太多了些。”鄭氏說:“你想去哪幾個?”嫣娘說:“也沒有可去

的。”鄭氏說:“就是這樣好,依你媳婦的話不錯。”嫣娘說:“這

是母親的大恩。”說著就跪下磕了兩個頭。鄭氏說:“你到園里去,

我過一時再叫你,去罷!”

    嫣娘到了園里,進了明月清風廬,又進了里間,看富春在妝台前

坐著,正在曉妝,嫣娘笑著,恭恭敬敬作了兩個揖。富春說:“你瘋

了。”嫣娘說:“我倒沒瘋,只怕是你瘋了。”富春說:“怎么是我

瘋了?”嫣娘說:“你說你不瘋,你勸著母親叫我收他們。明日我收

了他們,我就今日在此,明日在彼,不給你打個照面,那時候,只怕

解元夫人高居蓮幕,有名無實,悔之晚矣!”富春說:“雁奴過來,

去叫娉婷也來。”雁奴不知作甚么,就去叫娉婷來了。富春說:“你

兩個把我們小廝推出去。”他兩個笑著把嫣娘推出里間,富春又叫將

門關上。嫣娘在外又是敲門,又是懇求,總不開門。過了一時,嫣娘

聽屋里唧唧噥噥,一時又微微的笑,就在門縫里偷偷的一看,看著富

春叫娉婷坐下給他開了臉,又叫雁怒坐下,也給他開了臉;又替他兩

個梳了個長生不老的頭,又拿些釵釧給他戴上,又拿些新鮮衣裙給他

穿上。收拾畢了,富春自己開了門,哪知嫣娘正在頭靠著門往里望,

不妨門一開,就一跤扑在門里地下,富春大笑說:“真真是妻不如妾

,方才給我作揖,見了他兩個你就磕起頭來了。”嫣娘扒起來,笑著

給富春作了一揖說:“有勞有勞,多謝我謝!”正在說著,丫頭來說

:“老太太說叫少奶奶各處去給他們開臉,收拾完了,就帶到上房去

。”富春答應著,就叫娉婷、雁奴跟著到了處處。進了聊寄齋,嫿姐

三個人接著,富春說:“三個小奶奶,恭喜!”他三個紅著臉也不出

聲,富春就給宜人、阿粲、嫿姐俱開了臉,又叫他們換了新衣,又說

:“我現在〔成了〕牡丹,百花隊里的花王。你三個也跟我到所所去

。”他三個倒不好意思的,也不出聲,只得跟著去了。走到所所的正

房,進了屋,關關、窈窈接著,說:“少奶奶跟姐姐們今日往哪里去

?”窈妹說:“我也帶你走個人家。”關關說:“往誰家去?”富春

說:“往你家去。”又問娟姐哪里去了,關關說:“不知他哪里去了

。”富春說:“你去找他來。”關關去了。富春就給窈窈開了臉,換

了衣裙。一時關關、娟姐來了,他兩個都已明白了,進來見了富春,

只是臉上紅紅的,富春說:“你兩個新貴人也坐下罷,好給你們開臉

。”又把娟、關收拾畢了,富春坐下向上一望說:“這屋里如何無匾

?可以今日之事作個匾額以記其盛,名為‘攜艷館’罷。”又叫他們

都站在一排,富春起來一看,看過說:‘可惜’二字,今日到臨到我

頭上來了!假使我是個男子,真真‘任是無情也動人’。你們跟我到

上房去罷。”富春走著,宜人、阿粲、娉婷、雁奴、娟、嫿、關、窈

俱跟在后邊,真是過去香生,踏來春嫩,又有那一派環珮叮咚,如仙

子下界一般。

    到了上房,富春也給鄭氏磕了頭,說:“給老太太道喜。”又叫

宜人他們一字排開給老太太磕了頭,老太太又叫他們,說:“給你們

奶奶磕頭,以后只叫奶奶,不許叫少奶奶了。”富春說:“還未給他

們爺磕頭,我何敢先收了禮!”鄭氏說:“這便宜他們爺就太多了,

都是你〔賢〕惠能逮下禮,應該叫嫣娘來給你磕個頭才是!”富春笑

著說:“老太太這是喜歡極了的話。”鄭氏又各各賞了些釵釧、衣裙

料。鄭氏向富春說:“你領他們去罷。”富春領著要走,鄭氏說:“

你們還等一時。”又叫丫頭去叫了嫣娘來。嫣娘來了,見了鄭氏,給

鄭氏磕頭道喜,鄭氏又叫宜人他們給嫣娘磕頭,鄭氏說:“你如今心

里也足了,以后凡事總要聽你媳婦的話,這孩子比你明白多咧!”嫣

娘答應著,又望著富春笑了一笑。鄭氏說:“都去罷。”

    一齊到了園里,宜人八個都跟著嫣娘、富春進了明月清風廬。嫣

娘、富春坐下,宜人八個站在旁邊,富春說:“你們仍是照舊住著,

明日是端午佳節,我方才看亭子外邊池子里的荷花也開了幾朵,明日

我同你們到亭子上賞荷,就算給你們吃團圓酒,都去歇歇罷。”宜人

六個去了。富春又向嫣娘說:“你同這兩個新娘子也去坐個床罷。”

嫣娘笑著說:“慌甚么。”富春說:“我可不得陪了。”說著進了里

間,叫雁奴來說:“你今日暫陪我一陪,你把這長幾擺開,鋪上紅氈

,拿塊素絹來,再把各樣顏色碟子拿來。”雁奴一一都收拾好了,富

春就拈起筆來畫個工筆小圖,先把鏡台擺在面前,照著鏡子畫了自己

的小照,又畫了宜人、阿粲、娉婷、雁奴、娟、嫿、關、窈各各的小

像,或是觀花,或是看柳,或是整理云鬟,或是小立石畔,即名為《

攜艷圖》,足足畫了半天,又畫了大半夜。到四更畫畢,收拾睡下,

問雁奴說:“大爺哪里去了?”雁奴將手向那邊一指,又笑了一笑,

富春說:“你就在這凳子上睡罷,莫驚散了鴛鴦夢不成,不然又要并

蒂花開連理枝了。”雁奴笑著也睡下了。

    到第二日一早,宜人六個俱來給富春請安,富春叫他們俱在明月

清風廬吃了飯,一齊到亭子上去。富春憑欄而看,見那荷花靜香襲人

,幽艷悅目,說:“這時候大爺一個人在屋里,不知急的怎么樣?我

來也沒請他,他自然是不好來的。”向宜人說:“你去請大爺去。”

宜人去了,見了嫣娘,嫣娘問說:“你來作甚么?”宜人說:“奶奶

請你。”嫣娘說:“你坐下,我跟你說話。”宜人說:“爺跟前我如

何敢坐。”嫣娘說:“你怎么如今到生分了?”說著笑了一笑,拉宜

人坐在一塊說:“如今我才知道你真不嫌我了。”又笑了一笑說:“

我比李立何如?”宜人說:“你也不可太高興了,明日我們同奶奶將

你捆起來審審你,問這拐騙人口一案。”宜人又說:“快罷,莫去遲

了。”說著都站起來,宜人將嫣娘衣服一掀說:“我看看膝蓋跪腫了

沒有?”一會又說:“小的不敢了。”說著笑著一齊出了屋。到了亭

子,富春接著進了亭子,叫丫頭將四面格子俱以開了,望著池子的荷

花。又叫丫頭將席擺上,用一大圓桌,富春說:“這是取團圓之意。

”又叫宜人八個都坐下,又叫丫頭去把《攜艷圖》拿來遞給嫣娘,叫

他一一對著人去看看,看可像不像。嫣娘看了一會,又看了他們九個

,真真一般。嫣娘贊了一會,富春又叫丫頭去拿了筆硯來,就在圖后

各題一贊,作五古一絕,題畢遞給嫣娘看。嫣娘說:“夫人有贊,爾

等各宜敬聽可也。”富春說:“你真有些孩子氣,這幾句話如何又裝

出戲上道白的樣子來。”嫣娘說:“莫說了,聽我念罷。”題宜人的

是:

    我向眾香國,細問爾前身。

    風流那可說,只覺爾宜人。

    阿粲

    今夕何夕兮,我見此粲者。

    這樣巧樣妝,阿儂為誰也?

    娉婷

    娉婷復娉婷,宜向東風立。

    不讓柳生春,三眠又三起。

    雁奴

    莫向秋風飛,秋風寒栗栗。

    這般翠羽衣,如何禁得起?

    娟姐

    可是巫山女,可是月宮仙?

    娟姐此一字,肯不付嬋娟?

    嫿姐

    妖嬈亦姽嫿,有情何多情。

    只愁風流樣,畫工畫不成。

    關關

    雎鳩乎關關,爾正可為匹。

    詩先得我心,已從許第一。

    窈窈

    十五小女郎,窈窈真窈窈。

    我聞笑語聲,一點櫻桃小。

    嫣娘讀畢,拍手大笑說:“妙,妙,妙,妙!”宜人八個一齊說

:“我們這婢子如何當得起,若奶奶則是集群美于一身,凡我輩之所

有奶奶則兼之矣。”說著又吃了一會酒,富春說:“我聽〔說〕宜姐

、粲姐俱善彈琴,何不對我牛一彈?”宜人、阿粲連忙站起來說:“

不過是略解宮商,奶奶若不厭煩,可以彈彈。”就叫丫頭去抱了兩張

琴來,宜人、阿粲各理琴弦,彈了一會,富春說:“我最喜歡的是吹

簫,若是以簫和琴,則更是洋洋盈耳。”嫣娘說:“這不難。我前日

在一親戚家吃酒,有個女(女當)子叫個么鳳,善于吹簫,他這管簫

也是個富翁送他的,是羊脂玉雕成的。”富春說:“這女(女當)子

顏色如何?”嫣娘笑了一笑說:“也可在這里坐得。”富春說:“你

何不著人去叫來。”嫣娘就起來,到前面找著李立說了一會。這女(

女當)子本是嫣娘素所物色的,今日恰恰得了這個機會,就叫李立去

說著買他,李立去了。

    嫣娘來到亭子上,向富春說:“一時么鳳即來。”富春同宜人幾

個一齊吃酒畢了,俱到明月清風廬。天將申酉,一個丫頭引著一個女

(女當)子來了。到了屋,給嫣娘、富春磕了頭,又向宜人他們問候

了。富春說:“你的簫吹的是好的,請你來,領領妙音。”么鳳說:

“本不善吹,奶奶要聽,且吹一支聽聽。”就拿出來一管白玉簫吹著

。嫣娘就趁空出去了。富春聽他吹簫,看他那兩只手與玉簫互相輝映

,那一點朱唇挨著玉簫,如朱砂班兒相似,不時的夸獎。一時嫣娘來

了,富春說:“可以送他去罷。”嫣娘說:“他不去了。”富春說:

“你留著明日還吹不成?”嫣娘說:“因為你喜歡,我已經著二百銀

子買下來了。”富春只當是頑話,說:“好,明日我也求老太太給你

收下。”嫣娘就起來作個揖說:“好好,你始終成全成全我罷。”說

著就逼著富春就去,富春說:“果真你買了嗎?你也可謂貪心不足。

”富春沒了法,只得到了上房替他周旋著,將么鳳領去見了鄭氏,磕

了頭,給他收下。

    回到明月清風廬,富春向嫣娘說:“你如何謝媒?”嫣娘說:“

要甚么就有甚么。”富春說:“今日頗熱,我在院里乘涼,你只管自

便。我叫么鳳吹簫,我聽《暫誤錦帳春風》,就算謝媒罷,不知你願

意不願意?”嫣娘笑著說:“情願,情願。”

    到了晚上,富春叫么鳳吹簫。吹到三更,一時下起雨來,夜深頗

覺寒了。富春叫丫頭將么鳳送到所所去住,他又坐了一時,也睡了。

睡到五更,忽覺身上發熱。不知是病不是病。

         第十三回  香消  月圓

    話說富春身上發熱,到了第二日,果然就大病起來了。嫣娘忙著

請了郎中來診了脈,卻是受了風寒。用了藥,服了數劑總未見效。嫣

娘又請了一個郎中來看了脈說:“病轉少陰,頗覺沉重。”又服了幾

劑亦未見效。鄭氏一日數次來看,嫣娘同宜人幾個時時守著,更是不

必說了。一連病了半月,起先總是昏昏沉沉睡著不應,許老太太、許

老爺、許太太都是天天來看,也無非忙著請醫問卜,總是不見少減。

    到了二十日以外,一日,嫣娘同宜人幾個旁邊守著、望著他,忽

見富春睜開眼向嫣娘點點頭,嫣娘在床沿坐著,又向前一挪,靠近問

他說:“心里如何?”又著手去摸摸他的頭,富春一手拉住嫣娘的手

,微微嘆了兩聲,悲悲切切,有欲泣之狀,卻又無淚;又使著力氣慢

慢地說:“是我誤了你了。”嫣娘聽著,慟不可言,柔腸寸斷,又不

敢遽然放聲,恐病人添了傷心。富春又說:“我去后,宜人是不錯的

,你當另加青盼,諸人亦非樗櫟,你惜花的工夫亦不可太省了。”說

著覺氣不接,喘了一時,宜人幾個說:“奶奶靜養靜養罷,莫煩心了

。”富春又把眼一睜,喘著氣說:“再想在荷花亭上看花,同你們吃

酒。”說著,望著宜人、阿粲說:“聽你兩個彈琴。”又望著么鳳說

:“聽你吹簫,再不能了。”說著又喘了幾口氣。嫣娘說:“莫說罷

,太勞神了,歇歇罷。”富春喘著說:“我死。”說到這里,那氣又

接不上來,嫣娘、宜人幾個聽著真是心如芒刺,只是噙著淚不敢下落

,這無聲之泣更甚于有聲了。富春又喘了一時,說:“我死后,你家

雖是有余,但我乃幼喪,不可太費,有違于理,外人也是笑話你的。

”說著又喘了幾口氣,又向著宜人說:“你們幾個好好服事爺罷。爺

之有不精明處,你們要放明白些,總要到喜歡處不可忘了煩惱,‘發

乎情,止乎禮’,這就是我們閨閣中的淑女了。”說著氣又不接,捱

了一時,又向嫣娘說:“婆婆面前我未得盡一日之孝,我更是罪人了

。”說著氣喘的就了不得,又使著力氣向嫣娘說:“你莫要想我了。

”一句將完,喉中格然一聲,就花落香散了。

    嫣娘抱頭大哭,宜人幾個也是哭的死去活來。丫頭連忙去告于鄭

氏,鄭氏聽著腿都軟了,四個丫頭扶著來到明月清風廬,一路“心肝

的”、“兒的”哭了來,進了里間就大哭一場,又叫丫頭們將嫣娘扶

過來,說:“他是才絕氣的人,不可太挨近了。”鄭氏就忙著叫丫頭

去叫家人向許老爺那邊通知,又叫丫頭去叫李立辦后事。一時李立著

人將棺木抬進來,這棺木是五百銀子買的,鄭氏、嫣娘看著卻也如意

。一時許老太太、許老爺、許太太俱來了,不免又是大哭起來。一時

入了殮,籍了口,許老太太、許太太又哭了一場去了。鄭氏叫嫣娘留

著許老爺商議如何開吊,如何誦經,如何設祭,許老爺說:“這些事

你自己酌量,莫說我止有此女,你就過于丰費了。”又說:“我若在

這里看著,卻叫我太傷心了,不如我回去,著我繼子來祭奠他罷。”

說畢又哭了一會就回去了。

    嫣娘同宜人幾個天天的哭是不必說的。到了七日,李立領著家人

先幾日將各處庭房書房以及園內孝棚等物俱以辦齊,因是幼喪,不用

白布,俱用白綾、碧色綢緞結彩鋪設。這七日一連三天各處親戚祭奠

,至僧道誦經禮懺一番舉動是不必說了。七日這晚上是大祭,嫣娘說

:“不必作樂,只我領著宜人、阿粲、娉婷、雁奴、娟、嫿、關、窈

、么鳳哭奠哭奠,盡盡心,倒比他們吹吹打打的好些。”到了晚上,

嫣娘穿著素服,宜人幾個俱穿著孝服,嫣娘叫他們親自捧帛上菜點酒

,嫣娘到靈前拜了兩拜,跪下拈了三柱香,叫拿筆硯來,就跪在靈前

以淚研墨,作了一篇祭文,是五言長排,作畢讀道:

    “期服夫常敏謹具□□不腆致祭于我夫人之靈前,揮淚而告之曰

:

    奠爾吁嗟爾,知乎與不知?

    辛酸雙眼淚,綿緲寸心思。

    驚散鴛鴦鳥,分開蛺蝶枝。

    可憐同室日,未至隔年期。

    賢莫違夫子,恩能逮侍兒。

    生多承母愛,死尚念親慈。

    羞學黃鶯妒,貪看紫燕嬉。

    一圖攜綺艷,短句品瓊姬。

    池畔伊迎我,亭前我問伊。

    宜人琴許弄,么鳳管教吹。

    解語花為貌,生香玉作肌。

    何須調粉黛,詎屑染胭脂。

    并坐常開笑,催妝未畫眉。

    琢磨閨閣友,勸勉鏡台師。

    造物偏多忌,人間竟永辭。

    神示無可禱,和、緩不能醫。

    鬼谷途應險,弓鞋步怎移?

    汝成離女幻,儂作夜郎悲。

    昔語芙蓉帳,今傷薛荔帷。

    慨無嘆我以,恨未詠螽斯。

    雨至怨偏早,春回望稍遲。

    想來腰似柳,記得鬢如絲。

    誰促香花落,相催細草萎。

    堂空人寂寞,弦斷韻鳴咿。

    寒暖言惟爾,商量欲向誰。

    魄消何有所,骨立已如茲。

    縱賴群芳在,難寬片念私。

    木犀然一鼎,玳瑁獻三卮。

    情感原無極,神傷不可支。

    千呼仍萬喚,令我幾噫噫!

    尚饗!”

    嫣娘讀畢,伏地放聲大哭,宜人幾個俱放聲大哭,哭了半夜才各

止了。

    鄭氏以幼喪不宜久停,過了七日就擇了日子葬了。這送葬的一番

事自然是各樣俱全,不必說了。嫣娘送葬畢,回到園里又大哭起來。

宜人幾個勸了一會方才止住,又進了里間,看床帳依然,人則歸于無

何有矣!嫣娘到妝台跟前,將鏡幅掀開,向鏡中一照,就照鏡子一拍

,哭說:“鏡子呀,自今以后,你這里邊也無有你主人的形像了。”

又看著粉妝胭脂等物,又拿過來說:“粉與胭脂,你主人雖不常用你

,如今是大總的謝絕了。”又回頭看著床帳,就跑在床上一歪身睡下

大哭說:“可憐,可憐!衾也冷了,枕也單了。你兩個有情,也是要

傷心的了。”又拍著床說:“你如今也太苦了。我往日喜喜歡歡,你

也聽些笑語,今日你只聽的是哭聲了。可憐,可憐呀!”宜人幾個上

前勸說:“奶奶這樣的人一旦仙去,誰不慟慟,但是爺的身子也是要

緊的。若是哭壞了,就是奶奶心里也不安。你叫他神靈悵帳,這不是

你想他,是你惹他悲傷了。”嫣娘哭著拍著床說:“這不是奶奶坐的

地方嗎?可憐他不坐了。”又指著地下說:“這不是奶奶站的地方嗎

?可憐他也不站了。”又望著宜人幾個說:“奶奶也不叫你宜姐、粲

姐、娟姐、嫿姐、關姐、窈姐、鳳姐了,也不叫娉婷梳頭了,也不叫

雁奴添香了,可憐,可憐!”嫣娘說著哭著,哭個不止。丫頭來說:

“老太太打發人來,說園中的事情叫宜人照看,可以就搬到這正房來

住,早晚勸著爺不要多哭了。”嫣娘聽了,答應著,也就暫且飲泣。

    過了幾天,嫣娘自是時時傷心,外邊就有幾家來提親的,也有嫣

娘知道的,也有嫣娘不知道的。在嫣娘的意思想以宜人為正,嫣娘也

微露其意于他母親,鄭氏不肯。鄭氏一日無事,叫人去請李氏來談談

。李氏來了,鄭氏與李氏談了半天,李氏問鄭氏說:“大侄自然是要

續娶的,不知可有成議沒有?”鄭氏把眼圈兒一紅,掉下淚來,說:

“親是提了幾家,我總怕不能抵上我那媳婦。”說著那淚就扑簌簌的

滾下來了。李氏勸了一時,又坐了一時去了。鄭氏想著引香甚好,又

是跟嫣娘在一塊住過的,嫣娘自然是願意的,就叫丫頭去請了李立來

。李立來了,鄭氏讓他坐下說:“你家大甥女有婆家沒有?”李立說

:“前日有幾處提親不知允否,大約未允的多。老太太的意思我也猜

著了,只是富貴貧賤不同,如何作親?”鄭氏說:“你這話說錯了,

奚家也是舊族,以先雖不算第一的富家,在南京也可數二三了,就是

如今也還過得。只要你令姐不嫌我們就是了。”李立說:“求之不得

,哪有嫌的話。”鄭氏說:“就托你去作個媒。”李立答應著,一時

出來向奚家去了。

    李立回來,向鄭氏說:“老太太可以再等幾天,等他們商議商議

。”鄭氏說:“可是等你姐丈來家?”李立說:“不是的,姐丈一去

的時候,就向姐姐說兩個甥女大了,有可做的親,家里只管做,莫等

著我來家,我去還有幾年。”鄭氏說:“求親哪有太急的,等那邊有

信,你再回我話罷。”李立說完了出去了。這原是李立一去說李氏就

肯的,因李氏問了引香,引香不答應,又望了拾香一眼,他兩個就悄

悄的去偷著抱頭而哭。李氏不知是何緣故,所以叫李立來回話不要遽

允。李立過了幾天又去見李氏,李氏笑著向李立說:“這件事我倒沒

法,跟你商議商議看如何才好?”李立說:“是怎么樣?”李氏說:

“引香跟拾香他兩個決不相舍,情願聚在一處,我想,豈有人家娶親

娶兩個的?”李立聽了也不出聲,想了一會說:“等我去商議,看是

如何。”李氏說:“要是這樣才好,不是這樣,只怕又要難為人了。

”李立答應著去了。來見鄭氏,把引香、拾香的情節細細的說了。鄭

氏說:“好卻也好,不知嫣娘可肯。”說著丫頭去叫了嫣娘來,嫣娘

來了,鄭氏又向嫣娘前后說明,嫣娘說:“兒子的事總是母親作主。

”鄭氏知道他肯了,就叫李立明日請人擇日子吃茶,又商議娶的話。

嫣娘說:“這期服未滿,今年娶親我心里不安。”鄭氏說:“且看明

年日子,遠近若是春季也可使得了。”嫣娘不敢再說,就答應著,又

坐一時出來。

    到了園里,仍是天天悶悶的。不覺到季秋時候,嫣娘看園里菊花

俱開,因幾回想去給富春掃墓,鄭氏不許,嫣娘就趁著菊花開時,叫

人備了酒席并香紙等物,叫丫頭們將明月清風廬中間打掃了,擺上桌

子、供上供物,嫣娘領著宜人幾個上了香,又拜了幾拜,宜人幾個俱

磕了頭。大家哭了一會,嫣娘說:“奶奶在日,最喜歡(原文下缺一

頁)。”大家又慟哭一場。

    到了晚上,忽然秋雨淒淒,秋風颯颯,嫣娘叫點了燈,自己一個

往里間坐著,坐了一時又睡下,聽著外邊一時風,一時雨,一時寒鴉

亂叫,一時草虫亂鳴,翻來覆去再睡不著,想道:“這真是睡不著如

反掌了。”就在被里作了一個小調,哀哀吟著:

    “風聲、雨聲,俱化作斷腸聲,虫鳴、鳥鳴,又鳴到三更,惹人

傷情。叫俺隔著窗兒,怎聽到天明。睜著眼兒,目不轉睛,望那淒淒

慘慘一個孤檠。這是有夢也夢不成,不時的愁暗生。”

    吟了幾遍,看窗櫺上已白了,嫣娘方才朦朧睡去。不一時又醒了

,起來仍是長吁短嘆。雖然宜人、阿粲、娉婷、雁奴、娟、嫿、關、

窈、么鳳天天伴著,也不能解悶。

    不覺過了冬到了春天。鄭氏給他看〔親〕的日子是三月以內,吉

期近了,鄭氏說:“這新房可以安在聊寄齋罷。”嫣娘說:“何必有

這些忌的,現在明月清風廬兩旁俱有櫥子,安上兩個新房恰好。”鄭

氏也依了,就著人預先收拾了,叫宜人、阿粲、娉婷、雁奴去處處住

,叫娟、嫿、關、窈、么鳳去所所住。到了吉日,過了門,拜了堂,

各入洞房。到了晚上,吃了團圓酒,宜人跟阿粲商議說:“我們何不

去聽聽房間?娉婷、雁奴可去?”他兩個說:“我們還有甚么心腸去

聽房,你兩個去罷!”宜人同阿粲又到了所所邀他五個,娟姐不來;

嫿姐也不來,說:“給娟姐作伴。”關關、窈窈、么鳳來了。先到了

引香那邊,宜人將舌尖兒舔破紅紙往里望,望著引香背著臉坐著,嫣

娘站在跟前說:“姐姐今日不傷春了?”又說:“姐姐去了來了幾次

,我到上房去看姐姐,姐姐總不理我,是怪我不成?”引香也不答應

。嫣娘只得回來,坐了一時又起來剪剪蠟花,出來到拾香這邊。宜人

幾個也到這邊窗前,么鳳用手指頭搗破窗紙,阿粲也搗破一塊望著。

拾香見嫣娘來,就上了床將帳子放下,坐在里邊,嫣娘說:“是了,

這又是我得罪妹妹了。”作了一個揖。么鳳、阿粲忍不住笑,又拉拉

宜人、關關、窈窈都來看,哪知地下青苔甚滑,你推我,我推你,急

著去看,就都跌在地下大笑起來。嫣娘說:“這外邊還有人不成?”

哪知他們連忙跑了,嫣娘坐著,聽了一時不見動靜,想著莫是富春來

了,想了一時又起來,到引香這邊來。卻一夜沒有閑著,一時到這邊

,一時到那邊。不知后來如何。

         第十四回  課藝  題圖

    話說嫣娘一夜未睡,黎明在引香房里才隱幾而臥,一時又醒了,

見引香也在那里坐著,嫣娘說:“姐姐如何不睡?”說著就起來到引

香跟前,將引香的手拉著說:“姐姐這個赤金蝦須(原文下缺三字)

、翡翠鐲子是姐姐家里的舊物,是新制的?”引香也不答應,將手一

卷,鐲子碰著玎璫一響,嫣娘說:“這聲音倒是有趣。”引香微微一

笑也不答應,嫣娘站著向引香望了一時就慢慢的出來。到拾香這邊,

見拾香和衣睡在床上,嫣娘自己說:“這暮春天氣,尚覺甚寒,如何

不蓋上被就睡了,不怕寒著嗎?”說著到床前輕輕將被替他蓋上,就

坐在床沿,看著那臉如銀杏,映著這桃紅湖縐被,更顯嬌艷。又慢慢

的出來,到了院子里,順著步走到聊寄齋,見宜人他們一個也不在屋

里,問丫頭他們哪里去了,丫頭說:“老太太叫去了。”嫣娘又回來

,到了攜艷館,娟、嫿幾個接著,進來坐下,么鳳說:“爺的尊冠給

我看看。”嫣娘就去下來遞給么鳳,么鳳接過來戴在自己頭上,笑著

向關關作個揖說:“妹妹,是我得罪你了!”引著大家都笑起來。關

關說:“取下來罷!新郎莫裝新了。”么鳳笑著去下來還給嫣娘戴上

,大家說起昨日聽房內話,又笑起來。正在笑著,娉婷、雁奴來了,

雁奴問說:“你們笑甚么?”大家將昨日作揖的話說了一遍,雁奴說

:“這算甚么,不過是個半禮。以前我姑奶奶來,爺還施個全禮咧!

”嫣娘聽著嘆了口氣,正要說話,關關、窈窈說:“先生來了。”

    嫣娘說:“哪個先生?”看著是宜人、阿粲進來了。嫣娘說:“

他們如何稱你兩個是先生?”宜人說:“我雖不懂芙蓉典,就不能做

先生不成?”又向娟、嫿他們說:“上學罷。”他們都往里間去了。

雁奴就趁空向嫣娘小聲說:“老太太賞我好幾疋綾子,老太太說可憐

我跟姑奶奶一場,如今也成個孤人了。”嫣娘說:“好,這是老太太

打狗看主面的意思。”雁奴瞅了嫣娘一眼,又小聲說:“人家好意對

你說,你倒罵我。且這是老太太賞我,如何說是打狗?這‘打’之一

字,若是你還是做秀才,定要考個十二等。”嫣娘笑著說:“我回來

給你賠不是,你莫說了。”又問宜人說:“老太太叫你做甚么?”宜

人說:“老太太對我說的話我還未說,是老太太叫向他們說二位新奶

奶的稱呼不好分別,叫我們照著長幼稱大奶奶、二奶奶就是了。”說

著,嫣娘看娟、嫿、關、窈抱琴的抱琴,拿簫的拿簫,拿筆硯的拿筆

硯,都放在各處桌上。嫣娘說:“這是做甚么!”宜人說:“爺不知

道,我跟阿粲、么鳳做了掌教的了。他們跟我與阿粲學琴,跟么鳳學

簫,么鳳又同他們跟我與阿粲學字。”嫣娘說:“我今日來閱個課,

先考的是字、你們都寫,我挨次來看。”娉婷幾個就都研了墨,調了

筆,周周正正坐著,伏在桌上去寫。嫣娘走去,看著娉婷寫,在旁邊

指點了一會,又到娟姐。嫿姐處說了一會,又到關關、窈窈處看著,

說:“你兩個不是這樣寫法,我來把著你的手。”先把了關關,又把

窈窈。窈窈把著卻手東一歪西一歪,嫣娘說:“你莫動,把筆拿住。

”窈窈說:“你的手把著我的手痒痒的,我怎么不動?”嫣娘笑了笑

,又把了一時。去看雁奴寫的,就偷偷的問雁奴說:“你姑奶奶的《

攜艷圖》,你可有收著?”雁奴說:“在我那里。”嫣娘說:“你去

取來給我。”雁奴放下筆去了。嫣娘又看么鳳的字,說:“你像個會

寫字的。”么鳳說:“我以先也學過,總是寫的不好。”嫣娘說:“

就是這樣寫法,寫寫就好了。”看畢說:“這一場完了,再考那一場

罷。”問:“是誰學琴,是誰學簫?”宜人說:“是娟姐、窈姐、娉

姐學琴,是嫿姐、關姐、雁姐學簫。”嫣娘說:“一齊都彈起來,琴

畢再吹簫。”宜人同阿粲教他三個彈了一會,又教了一會指法,嫣娘

說:“你三個的泛音打的總不好,不是輕了就是重了,這泛音總要手

靠著弦不離不即才可出音。”說著又叫么鳳教他們吹簫,么鳳說:“

雁姐沒在這里。”嫣娘說:“不用等他,就是他兩個吹罷。”么鳳教

著吹了一時,嫣娘說:“這‘凡’字轉‘乙’字,‘乙’字又轉‘工

’字總不自然,且欠脫卸之法。”說了一會,嫣娘看雁奴來了在門外

站著,嫣娘出來,雁奴將《攜艷圖》偷偷遞給他,嫣娘將袖子籠著去

了。

    來到明月清風廬,先到了拾香屋里,坐下說:“你姊妹兩個有封

號了。”拾香說:“甚么封號?”嫣娘說:“母親說你姊妹兩個他們

不好稱呼,叫論長幼稱你是二奶奶,你姐姐是大奶奶。”說著將袖中

《攜艷圖》拿出來,說:“二姐姐將我這個畫兒收起,不必給大奶奶

知道。”又坐了一會,說了一會閑話。出來到引香屋里坐下說:“你

如今是大奶奶了。”又把鄭氏的話告于他,引香說:“母親想的甚是

周到,又費母親的心。”

    嫣娘就日日同著引香、拾香并宜人幾個談笑,不覺到夏末秋初,

嫣娘原想給富春作個周年,鄭氏不肯,且以嫣娘已經娶了引香、拾香

,怕他兩個忌諱,嫣娘就請了幾位高僧在靜因庵替他超度了幾日。嫣

娘自是日日去敬禮焚香不必說了。

    一日,拾香在屋閑坐,想起來嫣娘交給他的畫,放了幾個月也未

看看,又說莫給我姐姐看著,倒是個甚么畫兒?就起來將畫拿來展開

一看,看是富春的小照,宜人幾個俱在上邊,卻無有么鳳,想道:“

這瞞著我姐姐甚么意思?”想了一會,想道:“是了,是怕我姐姐怪

他的意思,他也太有記性了,必是因那年我姐姐說愛博而情馳的話。

”正在看著想著,不妨引香進來了,拾香卻不好收起,只得說:“姐

姐來看看這個行樂圖。”引香看了一會,知是富春的小照,又嗟嘆了

一會,正在看著,嫣娘進來了。嫣娘卻不好再瞞的,只得說:“大奶

奶看著,想是也不免有些酸鼻了。”引香說:“他在日我們本來甚好

,今日無了他,怎不叫人傷心!”又問嫣娘說:“這上邊俱有題贊,

如何正主反沒有贊呢?”嫣娘說:“這是他自己畫的,自己題的,所

以沒有他自己的贊。”引香就叫丫頭去拿了筆硯來,說:“我來品題

品題。”嫣娘說:“很好,很好。”就替引香研了墨,引香拈起筆來

題道,是:

    自對妝台自寫真,誰知意屬畫中人。

    芳情脈脈終無語,幽艷娟娟尚帶嚬。

    爾向從前留面目,我由今日想精神。

    可憐玉魄歸何處,此是前身是后身?

    題畢,嫣娘看了,又是夸好,又是傷心。引香正在拿著看,嫣娘

也在看,不覺一陣心酸,那淚落了幾點在引香手上。嫣娘去拭,引香

說:“莫拭,這點點是淚,卻點點是你的心血。”引香看完,將圖放

下。拾香說:“我作一聯,你兩個聽聽可好。是:

    笑來惜惜知焉否

    喚去真真應也無

    “不可天天將他們捫在心上當作一條正事,就是我們姐妹與你夫

唱婦隨值然燕婉之情亦不可太重了。”說到這里,嫣娘就低著頭不出

一聲,又嘆了兩口氣,也不顧他兩個在這里坐著,他就出來了。

    一路走著,想富春在日是何等的溫柔,就是勸我也無如此搶白。

一路走,一路想,不覺掉下淚來。到了處處那邊,看著那年送春的亭

子,忽然想到如今是秋初了,明日我何不來作個迎秋的會,發泄發泄

我胃中之悶。不知第二日作了沒作。

         第十五回  迎秋  染病

    話說嫣娘想作迎秋會,站了一時,回來到引香房里坐下,引香說

:“我今日得罪你了。”嫣娘說:“大奶奶之言,誠為藥石,當銘心

不忘的,怎么說到得罪?不過是我一時心煩,未等說完我就走了,倒

是我得罪你了。只是法語之言能無從乎?卻要改之為貴,不知我可能

改不能改,這卻連我自己也不能定,倒怕真負了你的心。”說著坐了

一時,天已晚了,引香說:“我今日心里不快,你到那邊歇歇去罷。

”嫣娘說:“使得。”又坐了一時去了。

    到了拾香房里,拾香說:“你怎么不在那邊,莫是我姐姐怪你,

把你趕出來了?”嫣娘說:“不是怪我。”說著就嘆了口氣。拾香說

:“姐姐之言也非無理。”嫣娘說:“我豈如此糊涂,不知話之好歹

?你想想他們幾個,如宜人、阿粲、娉婷,這幾個的來路你是知道的

,他們也可謂心如金石,當初我一見他們就兩下里如此纏綿,竟到了

不能解的地位,這就可信他們是能共安樂即能共患難的了。”拾香說

:“他三個且無論你花許多銀子,就是你的心也是費盡了。”嫣娘說

:“我有個識英雄于風塵的眼光,這幾兩銀子算甚么?世上薄情的人

未必無情,多是因這幾兩銀子慳慳吝吝,所以‘情’之一字就不知為

何物了。即如你家姐妹兩個,我以先在芙蓉花下任你兩個奚落,豈真

我是個呆子!只是這惜花之情太重,所以就叫我是狗是馬,再等而下

之,是魚是鱉,我都願意。”說著拾香笑起來說:“你方才說你不呆

,這呆話又出來了。”嫣娘說:“且莫講這些事了。我跟你商議明日

作了迎秋會,你自然是去的,不知大奶奶可去不去?你可能替我代請

一請?”拾香說:“你怎么拿的穩我必去,我明日偏不去。你自己不

敢去請客,我又不是你的小價,如何叫我去請?若是我不去,你可能

叫你們大奶奶來請我?”嫣娘笑著說:“是我說錯了,我先負荊請罪

。”說著又作了一個揖,把臉伸過去說:“請二奶奶打著問他還混說

不混說了?”引的拾香大笑說:“你嘔死我了,那富春姐姐只怕就是

你這樣嘔死的。”嫣娘說:“你倒公道之至,還想給前人出氣,我這

個臉更是該打的!”說著笑了一時。一時用了晚飯,又坐著談了一時

明日迎秋的話,就歇了。

    到了第二日,一早嫣娘起來,催著拾香去向引香說了,一齊都到

亭子上去了。一時宜人幾個都來了。嫣娘叫人將席擺上,席擺了,嫣

娘出了亭子,向西作了一揖說:“此間有一薄酌,請你這秋到里邊一

談。”引的大家笑了。一會嫣娘進了亭子,坐下同引香、拾香、宜人

幾個飲了一會酒,嫣娘就斟了一杯送在上面空座上,說:“你這秋年

年來的,卻是何意?說你有情,你卻把柳葉催黃了,蘆花逼白了,把

菊花、芙蓉、桂花都促著急急的落了,又把楓葉、柿葉都叫他變紅了

。你還怕人不傷心,又特特的把風颼颼的吹來,叫人冷冷清清;把雨

霎霎的下著,叫人淒淒涼涼。我勸你不如早些回去罷,你又是不肯。

若說你無情,你又慣會動人的心,使那宋玉悲秋,杜牧傷秋,那老工

部也不免有些酸心無奈何了,反作了個《秋興八首》。你這秋,我說

你的可是不是?只怕你也沒的說了。”說著長嘆了一聲說:“噯,人

生如夢,今年迎秋,明年送春,不知不覺就雪上少年頭了。”說著就

嗚嗚咽咽哭起來了。正在哭著,忽然向后一仰,一下跌倒。引香幾個

連忙扶起,叫著不應,就立刻連椅子抬著抬到引香房里,娉婷、雁奴

兩個駕到床上,引香說:“慢慢放下躺著。”宜人說:“不可平放著

,爺是一時傷感太過,氣痰上壅,放下就了不得了。”向著娉婷、雁

奴說:“你兩個快些上床,在后靠著,爺坐在床上罷。”引香又忙著

叫丫頭去回老太太,宜人說:“暫且莫回,老太太年紀大了,聽著只

怕一頭不了又一頭了,俟稍定一時,等爺能說出話來再去回罷。”引

香只得依了。看著嫣娘臉上黃如金紙一般,引香、拾香叫著不應,娉

婷、雁奴兩個在后靠著,引香、拾香兩個拉著他兩只手摸著脈,那脈

先則亂跳,后則微微一動,引香、拾香說:“只怕是不中用了。”就

放聲大哭,娉婷、雁奴也是大哭,娟、嫿、關、窈、阿粲、么鳳在地

下站著俱是大哭。宜人高聲說:“莫哭,病人原是從傷心得的病,再

聽著哭更是要傷心了。”無奈哭聲太多,一時再叫不應,宜人沒了法

,只得勸住引香,在耳跟前說了一會,又勸住了拾香,也說明了,又

勸住眾人才各各住了哭聲,一齊望望嫣娘。又過了一時,嫣娘的臉微

微一紅,眼微微一睜,就喉中哇然一聲吐出幾口痰帶血來。宜人說:

“好了,阿彌陀佛!”引香、拾香問著可吃茶,嫣娘搖搖頭,引香又

叫娟姐去燉人參膏子拿來,娟姐去了。嫣娘又嘆口氣把眼閉著,宜人

說:“爺倒是靜養靜養好,此時可以躺下了。”娉婷、雁奴就輕輕將

嫣娘放下睡好,宜人又向嫿姐說:“你去回老太太知道,只說爺是偶

冒風寒,不可太說重了。”嫿姐答應著去了。鄭氏聽說,連忙一手扶

杖,一手扶著丫頭來了,嫿姐在后跟著也回來了。到了明月清風廬,

進了里間問嫣娘是怎么的,此時嫣娘心里已經明白了,聽鄭氏問他,

他就說:“沒甚病,不過是涼了。”鄭氏坐了一時說:“可用請郎中

吃藥?”嫣娘說:“不用。”鄭氏又坐了一時去了。嫣娘雖然病減了

些,只是閉著眼憩睡。過了十幾日,依然如是。

    一日,引香、拾香因他父親來家了,家里來接,鄭氏說:“嫣娘

這些時也好些了,你兩個回家去看看罷。”引香、拾香見了嫣娘,向

嫣娘說了,嫣娘說:“你們回去替我請安罷,我不能去。”引香、拾

香答應著去了。只有宜人在屋里,嫣娘向宜人說:“你知道我這病因

何而來?”宜人說:“是為亡的奶奶而來。”嫣娘說:“固然由此而

起,然我之心卻不專在這里。我想天下沒有不死的人,富春既然可以

先我而亡,如你們這兩位奶奶,就是你們幾個,又能常像個個是白發

到老的嗎?你們這些人的心,我卻知道不是那樹倒猢猻散的樣子,我

如今病著不能全好,你們依是照舊待我,‘士窮見節義,世亂知忠臣

’,這才見你們的真心。最可恨的天下的人向暖的不肯向寒,你看那

也有在一處天天親熱的了不得的,一旦失了勢,那玉山傾倒,他就不

問了,或者倒翻過手來推他一下也未可定。你們這閨閣中人,雖不讀

聖賢之書,依我看來,前日我得病的時候,你們那樣的悲傷;我就是

死了,得你們慟哭一場,這也是你不負我,我不負你了,可以令世上

須眉男子聽著,叫他慚愧無地。前日大奶奶勸我的話,與亡的奶奶臨

終的囑咐說‘惜花的工夫不可太省了’,卻大不相同,可見人心不同

。這大奶奶哪知我惜花的心腸!”宜人說:“大奶奶之言卻也不錯。

”嫣娘說:“錯是不錯,然不為我之知己。”正在說著,丫頭來說:

“老太太叫宜姐。”宜姐說:“這屋里沒有人。”說著恰好娉婷、雁

奴來了,宜人說:“你兩個在這里給爺作伴,我去看老太太叫我作甚

么。”宜人去了。

    嫣娘叫雁奴、娉婷扶他躺下,又叫他兩個坐在床沿上,嫣娘說:

“我如今是樂境變成苦境了。”說著那嗓子就說不出來,停了一刻,

哭著說:“可憐誰知道我的苦,我這苦卻是叫我自己也說不上來的,

只好啞子吃了黃柏味,自己有苦自己知了。”娉婷也哭著說:“爺的

病是不久就好的,何必傷心?”嫣娘說:“病之好與不好,我卻不問

他。只是這心病難醫,虧著有你們幾個,尚不是鑼鼓歇了、戲場散了

的人,仍是把我時時放在心上,這也不枉我素日愛你們之情,你們也

是報答我了。”說著又哭了一會,又向雁奴說:“你可想你姑奶奶?

”說到“姑奶奶”三個字就聲淚俱下,雁奴也是哭,娉婷在旁邊給嫣

娘拭著淚也是哭,雁奴說:“姑奶奶可恨死的太早了!若是留下個哥

兒、姐兒,也可給爺寬寬心,可憐竟是梅花開了一樹空花了。”嫣娘

聽到這里,更是慟不可言,哭著說:“總是我沒福,連累了你姑奶奶

了,還說甚么?”

    正在哭著,宜人來了,嫣娘止住了哭,問他:“老太太叫你作甚

么?”宜人說:“老太太說他老了,家里的事也多,外面雖有李大爺

照應,內邊總要我煩心,你們兩個奶奶也未必能操這個心。我看你這

孩子還可以中用,你又識字,又通個文理、算盤都是會的,定事交給

你罷。爺想想我如何能有這樣才干,這是老太太的命,我也不敢不遵

,只得受下了。”嫣娘說:“老太太自然看你可以承當的,才交給你

,你受了這責任,老太太天天可以靜養靜養,也是你替我盡了孝心了

。”說著引香、拾香回來了,進了屋坐下,宜人又將老太太的話告于

他兩個知道,說完又到上房去了。不知嫣娘之病好了沒好。

         第十六回  夢覺  情釋

    話說嫣娘之病仍是未好,過幾日輕些,過幾日重些。引香、拾香

同娉婷、阿粲幾個天天守著,宜人常在上房照料,得空即來看嫣娘,

鄭氏也常常來看。一日,宜人上房的事完了,來看嫣娘,回到聊寄齋

,這時天已晚了,就在屋里坐了一時,看月明如畫,就慢慢的走到那

送春迎秋的亭子上,對著明月長嘆了幾聲,想到爺的病總是這天公害

了他了,就望空拜了幾拜說:“老天你何必害人太甚!若是你愛嫣娘

,叫他有這樣聰明,有這樣性情,你就不該從聰明、性情上叫他生出

這樣病來。你既叫他有這樣聰明、有這樣性情,又叫他從這聰明、性

情上生出這樣病來,這不是你愛他反害了他嗎?倒不若你以先不叫他

有這樣聰明,有這樣性情,他倒不得這樣病了。你想他這個人害了這

個病,若是死了,他如何是死得的?上頭有老太太是年近古稀,豈可

白發喪明?下邊有這兩個奶奶,是青年雛鳳,豈可叫他做個泣孤舟之

嫠婦?就是我們這幾個婢子,也是痴心太重,想得個花叢柳岸的主人

,又豈可叫我們作了個九月荷花、落一陣雨打的殘聲了!”說著就哭

起來了,又說:“老天你若是真愛嫣娘,愛人到要愛到底,才見你愛

嫣娘的意思不是假的。他如今得了這個病,你不救救他,誰個能救救

他?”又哭了一時,覺冷露濕衣,夜氣逼人,就慢慢的回來了。

    卻說嫣娘日日病著,這一夜睡下,到交四更方才朦朧睡去,忽見

一和尚推門而入,直至床前,向頂上拍了一下說:“色即是空,空即

是色,你就忘了不成?”那和尚鑽進被來就不見了。嫣娘猛然驚醒,

卻是一夢。看殘燈灺灺,聽引香翻身,他也沒有言語,就想道他小時

候作了一夢,夢見了許多的美人,有一美人作的詞尚全記得,就小聲

吟著:

    “天上人間,可憐誰是有緣、誰是無緣?到頭來,都是一般參了

個沒要緊的禪,才笑人枉然。作一對鴛鴦睡,誰知我,也是空纏綿。

”

    念了幾遍,即覺心地光明,看看窗上白了,也不用人扶著,就自

己起來穿了衣服,下了床。引香也醒了,說:“你如何自己能起來了

?”嫣娘也不答應,走到窗前,將筆硯拿過來,研了墨,拈起筆來寫

道是:

    未熟黃梁夢已休,殷勤費盡后何求?

    朝來磨得青鋒劍,斬斷今今古古愁。

    寫畢投筆于地,拍手大笑,又跑在外邊叫人將“明月清風廬”的

匾放下來,叫丫頭磨了墨,鋪上紙,拿了大筆寫道,是:“抱月披風

廬”。寫畢叫人立刻換上。一時引香、拾香俱起來了,嫣娘又叫丫頭

去叫宜人、阿粲、娉婷、雁奴、娟、嫿、關、窈、么鳳都來,并各將

琴簫帶來,一時俱來了。嫣娘就坐在上面,叫引香、拾香坐在兩邊,

叫宜人幾個坐在下手,俱各彈起琴來,吹起簫來。嫣娘在上面坐著,

拍幾而歌,歌道是:

    “天地之大兮,何者為吾之所有?天地之遠兮,今從天外而回首

。我已無愁兮,何須此(酉彔)(酉彔)醛醾之酒?即飲一石兮,或

飲一斗亦不過。若蒼松翠柏兮,偶爾與居而與友。說甚為將兮,功烈

而不朽?說甚為相兮,綰金紫與青緩?無懮愁之神仙兮,與我而左右

;無挂礙之維摩兮,與我而前后。任花開花落兮,我無所于掣肘;任

春去秋來兮,我不必于援手。朝朝暮暮兮,惟戴高而履厚。問我何樂

兮,我則曰否否!”

    歌畢又大笑幾聲,叫他們住了琴簫說:“我這個明月清風廬,當

日大奶奶給我題的,原是怕我到風月場中,忘了這月是本明的,風是

本清的。我如今抱的是月,披的是風,這‘明、清’二字我才領略過

來了。只是天下的人哪有不愛風月的?我之所謂風月,卻不是花街柳

巷中的春色,秦樓楚館中的韶光。若是那以金買笑的人,則不是愛風

月的情種,卻是伴風月的情奴耳!然我之得有這番風月妙趣,若不是

遇著你們這些月里嫦娥、風中楊柳,我就有這愛風月的心腸也用不著

了,可見是上天成全我了。我如今又長了一番學問,凡鐘情的溺于情

,為情溺了卻不是善于鐘情了。‘情’之一字出于先天鐘情而不溺情

,才不傷這‘情’字本來的面目。我卻是由鐘情而至于溺情,由溺情

而又反于鐘情,情中之溺歷,我可以自負,這深深淺淺、濃濃淡淡是

深知的了。”正在說著,引香、拾香、宜人幾個俱勸說:“爺是才好

了,不可太受勞了。”嫣娘也就坐著不言語了。

    以后嫣娘也無心仕路,日日同引香諸人嘯月嘲風,優游自樂,又

起個別號為“大覺先生”。


         跋

    先生中州戈陽舊族也,姓吳氏,諱貽棠,字蔭南,愛存其號也。

與先君為莫逆交。鈺當總角,先君即命鈺依先生側,曰:“子其事之

如吾可也。”鈺欣然應之唯唯。

    先生視鈺如己子,令來入家塾讀,凡衣食之類無不過厚焉。后先

君見背,先生更厚視之。及先生仕長蘆,鈺以家事故未得隨往。先生

歸田越數載,先王之嫡配任母捐世次年,先生續弦于周。周母來歸,

其間繁冗多故,皆命鈺為之。又次年,先生抱手足恙,不獲出入自隨

,每日寂坐小齋,先生不能〔一〕時舍鈺,鈺亦不忍一時違先生也。

    然先生為人,好脫略,性豪邁,常對令窗矩榻,咄咄不自得,因

編《可是夢》、《風月鑒》二種以為消遣。書成,親友索觀之,俱喚

為靜者心多妙也。鈺思先生生平,其卓卓者若是,固今之不可多見,

而以病廢,惜哉!悲哉!但其人不可不使,不借書以何之,烏知先生

期頤,后人盡得識先生為何如人耶?鈺堂弟存智為先生理家計,時居

其家,鈺與商之,付諸剞劂,庶存先生一時之無聊寄慨云爾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寄男方鈺謹識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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