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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itle: 黃繡球
Author: Yisuo [Editor]
Language: Chines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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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** Start of this LibraryBlog Digital Book "黃繡球" ***


第一回     論房屋寓民族主義 敘天倫動巾幗感情


  話說亞細亞洲東半部溫帶之中有一處地方,叫做自由村。那村中聚族而居,人口比別的村莊多上幾倍,卻推姓黃的族分最大,村前村後,分枝布葉,大都是黃氏子孫。合村之中,物產豐盈,田地廣闊,所出的人,不論男女,也都文文秀秀,因此享慣現成的福,極怕多事,一向與外村人不通往來。外村人羨慕他村上富饒,妒忌他村上安逸,曉得他一村人的脾氣,就漸漸想出法子來聯絡,又漸漸拿起手段來欺侮,弄得自由村全無一點自由樂趣。這且不在話下。
  單表他村上有一人,名叫黃通理,此人約莫三十幾歲,很出過幾趟門,隨處考察,覺得自家村上各種風物,無一不比外面強,卻無一能及外面光彩,想來想去,不懂什麼原故。要講讀書人少,眼見秀才舉人,比村上的狗子還多;要講做官人少,眼見紅頂子、藍頂子,用巴鬥籮擔也就量不清,挑不完;要講種田經商的人少,眼見田戶完糧,卻為皇家一宗大大出息,生意買賣差不多都是累萬盈千,怎麼問起來,總說是十室九空,只剩得一個外面子好看。鄉紳不顧百姓,百姓抱怨鄉紳,鄉紳百姓,又全與商家隔膜。讀書先生,除了想進學中舉之外,一無念頭,連自家門裡的事都糊糊塗涂,甚至各種人的壞處,讀書人無不兼而有之,真真應著俗語所說「關於天數」。但是天數何嘗就能弄到如此,總要出些人力斡旋,才可挽回造化。
  黃通理正在自猜自解,忽然他妻子出來,言道:「後邊一帶房屋,今年被風雨吹打,像要傾倒,官人要趕緊僱個匠人修理修理。」黃通理聽見此話,猛然用手掌在案上一拍,仰面向天大聲歎息,喊道:「是了,是了。」他妻子摸不著頭腦,說:「官人,這房子修不修在你,我不過講一聲,何必這般動怒?看來僱個匠人,也花費有限,值得如此發急?我想房子是世世代代要住的,總得圖個結實堅固。倘然後邊一倒,保不住牽連正房也要搖動。就說正房無礙,到底坍了一邊,把一座整整齊齊的屋子變了破壞,成個什麼樣兒!」黃通理聽到此處,益發凝思出神,說道:「哦!哦!!變了破壞就不成樣兒了,我想要成個樣兒,索性一齊破壞了他,不是修飾修飾可以保得長住的。」原來,黃通理因為他心中的事忽然觸著了修理房屋的話,大有所悟,不覺心口自商,借題發洩。他妻子不明就裡,只當他是不肯,同他嘔氣,便說:「房屋應修的,自然要修,犯不著說些氣話,嫌我多事不耐煩似的,是何苦呢?」通理撲嗤一笑,說:「你去罷,你的話不對我的意思,我的意思同你也說不上。」他妻子搭訕著走了開來。黃通理又自言自語,嘰哩咕嚕了好半會,才出至門外,將他那後邊屋子仔細一瞧,又將他正房四面一看,負手而行。踱了幾十百步,走進一家茶坊,泡了碗茶,兀是納悶。看官估量著他悶的是打房屋主意,或者是無錢修理了。做書的卻不曾問得,只知黃通理當下坐在茶坊,所見吃茶的,大半是族中長幼,各人言談,嘻嘻哈哈,全無一樁正事。問起農務,都說是要看年歲;問起生意,都說是不敷開銷;問起男孩子們,說是還不曾上學;問起女孩子們,談是還不曾裹腳。七嘴八舌,聽了半天,有的約了去吃酒,有的約了去吃烏煙,就陸續散完。
  日已沉西,黃通理想道:「我們這村上的人,一個個如此模樣,難怪風土人情如此頹敗。算來這村上大半姓黃,雖說是年深日遠,疏散無稽,畢竟田地都是姓黃的開闢,子孫都是姓黃的遺傳,數千年繁衍至今,好容易成了這個村子,不講替我那創造的始祖爭些外面的好處,也須同心協力,做點氣派出來。如今竟像我家房屋要倒的光景,豈不可惜!一個村子,分開來有幾千百所房屋,合攏來,卻與一所房屋似的,正似我妻子所說的話,倒了一邊,保不住要牽連搖動。房屋倒了,還要牽連,豈不是村上的風俗,壞了一件,也牽連十件百件?人情壞了一個,也牽連十個百個?一而十,十而百,那就一齊敗壞,不可收拾,實在可怕可恨!但是我一人所見如此,我們村上明白事理的,總該還尋得出幾位。待我回家揀個日子,辦兩席水酒,請些人來商議商議。就拿我房屋傾欹,急須拆造的事,借為演說,想必有一二動聽。」
  一日,黃通理果然叫他妻子辦了兩席家常便飯,免不得肥魚大肉,十分豐盛,請了些同族等輩。大家一到,心裡猜著:既不是有什麼喜慶的事,必定他家又奉到官諭,要寫什麼捐,議什麼社倉積穀。再不然,辦警察,辦團練,這些事情要大家商議。內中一人說:「這都不像,我家通理先生向來不管這些閒事。聽見外頭講,今年村子上瘟疫很重,有幾個人出頭,要建齋打醮,做七七四十九天功德,莫非通理先生為了這個,要同我們商量?至於那地方官府的事,莫說通理不管,我們也大家不情願。這無非把我們村上的錢,白白送與官府,賺上腰包,我們還不如去養貓喂狗,倒有點用處呢。」說話之間,通理走了出來,先敘些浮文,都說今日有何事見諭,這般費心,卻都來叨擾。通理道:「自家人說那兒話。連日只因舍下房屋,今年被風吹雨打,有兩間要像坍塌,心中煩悶。偶然想著諸位,邀過來談談。諸位賞光,菜是沒有,這酒是可多喝幾杯。我還有別話奉商呢。」當下各人坐定,有一位姓黃名祿的,開口先說:「府上房子是多年老宅,如今若要修葺,卻不宜輕舉妄動,須得請個看陽宅的先生,揀個好日子,或是應該抽梁換柱,或是應該添瓦砌牆,倒也不輕容易,若還可以將就得過,不如僱兩個瓦木匠,先用木架子支他幾年,再用石灰磚瓦粉刷點,填補點,料也不妨。」又有一位姓黃名樹的,接口道:「我認識個瓦木作頭,手藝很好,包工也很便宜,你老若是這麼辦法,我明日就薦他到府上來,叫他收拾收拾。」
  這兩位的話,入了黃通理的耳朵,好不中聽。心上原想借著房子同他們說些整頓村俗的道理,他們先嘵嘵不休,反覺無從插口。轉念聽他們的言論口氣,也都是一派倚賴性質,未必能幹得甚事。且待我就他們的話,打動一下,看是如何。便站起來,斟過一回酒,敬上一回菜,笑嬉嬉的說道:「我這房子,年代太久,內中木料都已霉爛,若就外面支起一根木頭,牆上加刷一層石灰,自然還可將就幾年。但是我看這村上住的人家,大大小小,他那房子有的已經支了木頭,有的已經刷過石灰,又有的早經風水先生看了,只覺得總是東倒西歪,外面光華,內裡枯朽。假如一年一年的,你家將就些,我家也將就些,只怕到後來一齊倒個乾淨,請風水都請不著,僱木匠卻僱不來,豈不要大家露宿在地上嗎?」幾句話,說得合席好笑,就有人說:「通理先生,你這話呆了,從來只有水火之災,遭個大劫,或者房屋一齊受累,那有好端端便舊點破點,會一齊坍了的?這就過於多慮,慮的又不在理了。」黃通理道:「怎麼不在理?不過我慮的,是世界上的公理。須知那水火之災,一半雖是人事不謹,還有一半天意在內,這大家住的房子,你連我的牆,我靠你的壁,你家將就支砌支砌,我家也將就支砌支砌,眼見得我們村上,都是祖傳的老宅子,也經過幾番水火,加上年年的雨雪風霜,難道就這麼支得過去?萬一我家的倒了,連累你家,你家的倒了,連累他家,接二連三,豈不要倒個乾淨!」說至此,大家放下杯箸,說:「這般道來,莫非想把一村的房子都拆了重造嗎?看你酒也喝得不多,全是說些醉話!正正經經,你那房子若是修,若是拆,我們總得來幫忙,不修不拆,也不必煩悶。人生在世,如白駒過隙,得了一天,算一天。俗語說得好:『前人栽樹,後人乘涼。』我們守著祖宗的遺產,過了一生,後來兒孫,自有兒孫之福,我們年紀已漸漸老了,講不得德潤身,還講什麼富潤屋呢?」
  黃通理本來話猶未完,至此又被一番搶白,好氣好笑,心知這一班人,都會意不到我的宗旨,半晌沉思無語,只索叫妻子搬過飯來,讓他們吃了好走,只白白廝混了一天功夫,聽了些無味語言,看了些可憎面目,都怪自己沒有眼識,當他們是明白事理的,不道也同茶坊裡一班人物一樣,這可就無法可想。於是胡亂的就讓了飯,送了諸人出外。他妻子見他十分懊悶,又方才他席上的話,也約略聽見幾句,猜著他嘴裡講的房子,心裡頭的意思卻不是為房子發作。前日同他講修理房子的時候,他說他的意思同我說不上,如今同人家也說不上,究竟葫蘆裡賣的甚藥,倒要去問個明白。一面收疊碗盞,打掃廚房,把開水泡上一壺茶,走入裡面房屋。黃通理卻已蒙被睡了,到晚來飯都未吃。他妻子怕他是醉,也就不去驚擾。這晚一夕無話。
  次日早起,黃通理坐在書房。他妻子梳洗已畢,搬了早飯過來,喚同他兩個兒子一起來吃。大的兒子七歲,小的兒子五歲多,大兒子生得乖角文弱,小兒子生得英銳剛強。平常帶著兩個識識字,講些蒙學教科書,也都有些領會。這日見他兩個同吃早飯,問道:「譬如這碗飯,弄了好些污穢在上面,便怎樣法子?」大的說:「用水漂洗漂洗也就可吃了。」小的說:「不然,這一碗飯有限,倘或那污穢洗不清楚,就要吃壞人,不如傾撥了另換一碗。」又問:「譬如一棵花,種在地上,花上爬了些螞蟻,這便怎樣?難道就把花掐了不成?」那大的說:「這與花何害?只要將螞蟻除去便是。」小的又說:「不然,好好的一朵花,固然不能掐去,但是螞蟻除了又有。就算這枝花上除去,他又爬到那枝花上去了,除之不盡,勞而無功,不如尋著螞蟻的窠,或是掘了他的根,或是把種的花移種在好地上去,叫螞蟻無從再爬,然後我們的花才能開得枝枝茂盛,年年發榮。」
  黃通理聽他小兒子的話,十分中意,不想這小小孩子倒有這般見識,就趁勢問他:「你娘說,我家後邊房屋像要傾倒下來,這是要修理呢,過是要拆掉了他?」兩個兒子尚未回答,他妻子說:「我正要問你,連日你為著房子的事,同發癡一般。昨日又與人家發了多少議論,到底在這房子上,另有個什麼用意?」黃通理道:「不要忙,且聽小孩子們講講。」他那小兒子就說:「這個要看房子的大勢,我就不知道了。」他妻子說:「五歲的小孩子,曉得什麼!你也去問他?」黃通理道:「不要看輕了五歲孩子,他這『要看大勢』的一句話,就很有道理。對你講了罷,我實為我們村上的風俗人情敗壞到不成樣子。名為自由村,自己村上的人,全不知振作,反被外村人挾制,受外村人糟蹋,想要恢復我這『自由』兩字的權限,組織我『自由』兩字的光彩,所以在這房子的事上有多少寓意。」他妻子不等說完,便道:「原來如此,可不知世界上也有女子出來做事,替得男子分擔責任的麼?」黃通理一躍而起,說:「怎麼沒有?」他妻子說:「有就好了。」急忙收拾碗箸,撇著兩個兒子,大踏步出至廚房,回到臥室,「撲通」將房門一關。
  他那七歲的大兒子,隨了出來,看他母親關起房門,只道是與他父親鬥氣,在房門外喊起來。畢竟他兩口子不曾鬥嘴,那裡有什麼氣鬥?卻是房門關得蹺蹊,做書的人,也不覺替他小孩子著急,待我慢慢的弄個明白,下回交代,看官不要一同著急罷了。

 第二回     譬觸電激發思想 因看會疑擾病魔


  上回說到黃通理的妻子進至臥室,憑空將房門關起。他那大兒子在房外喊起來,那時自有個所以然之故。如今先要略敘黃通理妻子的出身事情,兩頭話不能並作一頭說,只好把那所以然之故,暫擱不提。
  卻說這黃通理妻子,她娘家也是世代書香,從小兒就歿了父母,是她一個房分嬸娘帶了遂去撫養,乳名叫做秀秋,後來做黃家的養媳,因為未曾圓房,當他是女兒看待,家下人都稱她為黃小姐,至今談的人,就反把他娘家的姓一時忘了,這也無關緊要。可憐這黃小姐,從小沒了父母,到她那嬸娘身邊才兩三歲。嬸娘既不是嫡親的,性情又不甚厚道,平時待這黃小姐,饑一頓,飽一頓,勉勉強強,過了四歲,就當作丫鬟使用。到六七歲上,把一切粗重的事都逼著她做。夏天任他睡在蚊子堆裡,冬天大冷天,也只給她一件破棉襖,凍的澌澌的抖,拖了鼻涕出來,還要打要罵。一年到頭,疾病痛癢,更是毫不相關。
  卻有一件,天天那雙腳是要親手替她裹的,裹起來使著手勁,不顧死活,弄得血肉淋漓,哭聲震地,無一天不為裹腳打個半死。有時他房分叔子聽不過,說:「你也耐耐性子,慢慢的與她收束。若是收束不緊,也就隨便些,一定弄到哭喊連天同殺豬一般,給左鄰右舍聽見,還道是凌虐他,是何苦呢?」他嬸娘道:「這女孩子們的事,用不著你男子漢管。原為她是個沒娘的孩子,將來走到人面前,一雙蒲鞋頭的大腳,怎樣見人?偏生她這撒嬌撒潑的脾氣,一點兒疼痛都忍不住,手還不曾碰到她的腳,她先眼淚簌漉漉的下來,支開嘴就哭,叫人可恨。恨她不是我養的,要是我養的女兒,依我性子,早就打死了!不然,也要斷她的腳跟,撕掉她幾個腳趾頭。若是左鄰右舍說我凌虐她,請問那個鄰居家的堂客們不是小腳?腳不是裹小的?誰又是天生成的呢?如今我不替她裹也使得,日後說起婆婆家來,卻要說我嬸娘:既然撫養了她,不講什麼描龍刺凰的事,不去教導她也還罷了,怎麼連這雙腳都不問信?如此傳出去,不但我受了冤枉,只怕人家打聽打聽,無人肯要,倒耽誤了這孩子的終身,對不住他那死過的爹娘!再說大腳嫁不出去,你就養她一世不成?看你有飯還怕吃不完呢。」絮絮叨叨,一面說,一面更咬緊牙關,死命的裹。黃小姐那時雖然年紀小,聽了他嬸娘這一番話,曉得他的利害,也就死命熬住了疼,把眼淚望肚裡淌。以後一天一天的都是如此。
  那年她嬸娘的兒子開蒙,在村上一個村館裡上學,就叫黃小姐每日挾了書包送他進館,上午送中飯,下午領回來,一日三趟,都是黃小姐奔跑。她那兒子頑劣異常,若是這三趟之中在路上跌了,或是有什麼驚嚇,這就是黃小姐晦氣,總說是欺侮了她,作弄了她,不是臭罵,便是毒打。試想,黃小姐一雙半爛不斷小腳,年紀又同他嬸娘的兒子差不多,怎樣追隨得上?照應得來?常常就暗中飲泣,說:「我與他是一家人,不過他有父母,我無父母,我既做了他的女跟班,還要吃多少冤枉苦,真真女孩子不是人!可惜我是女孩子,要也是男孩子,雖然也同今日一般的苦命,定歸趁著還學堂的時候,背地裡要問問先生,多識幾個字,等到大來,也好自尋飯吃。別的不講先不先,這雙腳那怕生個疔,害個瘡,也不會這般的痛楚。」
  光陰似箭,日月如梭,看看又是年把功夫,黃小姐已經九歲望十歲了,在那嬸娘手下受的磨折,吃的苦惱,也言之不盡。十歲上發了一身痧子,又出了天花,這兩樁都是小孩子要緊的事,隨便什麼貧苦人家,他女兒遇了這個當口,總得要調護著些。那天花又是險症,沒有不請個小兒科,吃副把藥,避幾天風,還要忌生人往來。落在富貴之家,更不消說,當那天花將發未發之前,就連吃的發物,如雄雞、鯽魚、蘑菇之類,也要花上多少錢。那時黃小姐不講這個,簡直比貧苦人的女兒還不如。她嬸娘就不曾問過信。也是黃小姐的天命,日後要從那黃家做出些烈烈轟轟的事,於這自由村上,大有關係,所以她這兩樁病輕輕發過了,連自己都不知不覺。這是後話慢表。
  自從這年之後,她嬸娘卻已亡故,就有黃通理家領了去做養媳婦兒。那時黃通理也是尋常一個小孩子,並無姊妹弟兄。過了幾年,圓了房,一直跟著黃通理,也不過會些尋常操作,安安穩穩的做個婦道人家。平時只聽得人說什麼三從四德,自家想:那四德的「德」「容」兩字是說不上,言字不懂是怎樣講,若說是能言舌辨,只怕是男子的事,不應該婦女上前。至於那「功」字,又件件不曾學得。在家從父,我從小又是沒父母的人,如今只索從了丈夫,日後從了兒子就完了,但不知自古以來男女是一樣的人,怎麼做了個女人,就連頭都不好伸一伸,腰都不許直一直?腳是吃盡了苦,一定要裹得小小的。終身終世,除了生男育女,只許吃著現成飯,大不了做點針黹,織點機,洗洗衣裳,燒燒飯,此外天大的事,都不能管。像我是細巧事不會,相貌又不好,幸虧丈夫還體諒我,從小兒在嬸娘身邊,失了教導,一切不與我計較。只可惜我苦命投生了女人,終久不能顯親揚名,不能幫著丈夫在外面幹些正事,只好悶在大門裡頭,有話也不敢說。幾時世界上女人也同男人一般,能夠出出面,做做事情,就好了。這是黃小姐一向懷著的鬼胎,不過有此思想,並未有何事觸激他的腦筋,曉得世界上的男女,本來各有天賦之權,可以各做各事,所以他這思想,還是從小時候受他嬸娘的苦處,自怨自恨而來,並不知女子本有女子的責任,不應放棄的道理。因此上跟了黃通理十幾年,習慣自然,這種思想也漸漸的忘了。卻是他這思想,譬如一件東西,含有電質在內,渾渾融融,初無表見,碰著了引電之物,將那電氣一觸,不由的便有電光閃出,可以燒著了衣服,毀穿了房子,其勢猛不可遏,猝不及防。電氣含得愈多,發作得愈烈愈大。
  當日他聽黃通理的話,無意中問了一句:「可不知世界上也有女子出來做事,替得男子分擔責任的麼?」黃通理卻一躍而起,說:「怎麼沒有?」就如觸動了他的電氣,把他那一向所有,十幾年漸漸忘了的思想,頃刻間兜上心來,故接著只說得「有就好了」四字,翻身就走,不暇往下再問。他這「有就好了」四字之中,有多少歡喜美滿的情景,有無限恍悟決斷的精神!在他自己,亦莫知所以然。一念之間,想道:「要做事,先要能走路;要走路,先要放掉了這雙臭腳。如今這腳底下纏了幾十層的布條,垫了兩三寸的木頭,慢說要與男子一同做事,就是走路,也不能同男子大搖大擺,這便如何使得?」所以就急忙忙關起房門,要去放那雙腳。這個原故,也交代出了。
  卻說當時他只趁一時之性,原不曾計及女人的腳是能放不能放,放了能走不能走,等他那兒子在門外亂敲亂喊,他反狐疑起來,說只怕要去問問他老子,於是重新開出房門,攙著他大兒子,又到了書房。只見黃通理與他小兒子坐在那裡,對著一個地球儀,指手畫腳的說。他那大兒子也就擠上去看。黃通理便對他妻子道:「你去罷,你一個女流之輩,不要在這裡攪擾,讓我同兩個孩子講些學問。」他妻子道:「方才我不是問過你,說女子也可以出來做事,既是可做事,也就可以談談學問。雖然我年紀大了,究竟還比你小得多,你同孩子們講的,不信我就懂不得。向來我只道是女子不能同男子一樣做事,故此十幾年來,只還我的女子本分。如今想要在本分之外,再做些事來,也好幫著你教教兩個兒子。」黃通理聽了,喜不可支,便問:「你若要做事,卻先做那一樁?」他妻子說:「只要是地球上體面的事,一件一件的都要做出來。」黃通理不覺笑道:「我們這村上,不過是地球上萬萬分的一分子。我是個男人,要從這萬萬分的一分子,尋個做事的方針,還無可下手,你一個女子,小腳伶仃的,就算能做事,應著俗語所說『幫夫教子』,也不過盡你一人的愚心,成了我一家的私業,好容易說到地球上的體面。你看這地球儀上,畫的五洲形勢,其中經緯度數,面積方裡,盛衰沿革,野蠻文明,許多有學問的專門名家都考究不盡,單講那地球上地理科學的範圍,有關於地球表面之天文地質等事,有關於地球上政治生業等事,宏綱細目,除非像孩子們,六七歲時就研究起來,動得他的觀念,發達他的心思,然後他們好各就其材力性質,做得地球上一兩件的事。但是地球上的地理學,是先從自己的知識擴充,由自己所住一鄉一里的知識,擴而至於外鄉外裡;由外鄉外裡的知識,又擴而至於我的國度;由我的國度,擴而至於別的國度,然後能就全地球的事,考究得失,做他出來。不是什麼讀書的只為取功名,種田的只為收租稅,做生意的只為賺銅錢,就叫做做事了。」
  他妻子接道:「這樣說,做女人的也不是只為梳頭裹腳做活計,是明明白白的了,怎見得我就不能擴充知識?只要你有什麼知識,換與我,我也慢慢的會有知識換與你,再給兩個孩子們開通些知識,這先就有了四個人了。從我們一家四個人,再慢慢的推到一個村上,那怕他風氣不行。只有一句頂要緊的話問你:像我這一雙受罪的腳,可以放得放不得?方才我倒要放他開來,又恐怕是放不得的,要問你一聲。如今我是問過你,你說可放最好;你說不可放,我也一定放掉他,不能由你作主!」黃通理又笑道:「放了這腳,卻見你女子們開風氣的第一著,怎麼使不得?只怕放了倒不能走路,又不怕闔村的人笑你嗎?」他妻子道:「虧你說出這句話!照你說,一個人站在地球上,不能做點事,不能成個人,才怕人笑話。這我放我的腳,與人什麼相干?他來笑我,我不但不怕人笑,還要叫村上的女人,將來一齊放掉了腳,才稱我的心呢。至於走路一層,向來纏緊了幾十層的布,垫了二三寸的高底,還要踱踱,一天走到晚。從前小時候,兩隻腳爛的出血,還跟著我那嬸娘的兒子上學,一天走幾趟呢。如今雖說是小的走慣了,一放開來,頭兩天不方便,到十幾天後,自然如飛似跑的,走給你看!」
  黃通理聽了說:「看你不出,一直見個庸庸碌碌的,忽然發出這些思路,好極!好極!」他妻子道:「從來說『天下無難事,只怕有心人』,你看我庸庸碌碌的,我將來把個村子做得同錦繡一般,叫那光彩激射出去,照到地球上,曉得我這村子,雖然是萬萬分的一分子,非同小可。日後地球上各處的地方,都要來學我的錦繡花樣。我就把各式花樣給與他們,繡成一個全地球。那時我就不叫『秀秋』,叫『繡球』了。就說沒有這個大勢力,我卻發了一個大誓願,你瞧著罷。」黃通理又連說:「好極!好極!好極!從今以後,我便叫你做黃繡球,把這『黃繡球』三字,當個記念如何?」
  他二人說到此處,做書的又要交代一句。黃通理的妻子,以後就統名之曰「黃繡球」,看官卻要分清眉目。當時說話之間,黃繡球舉目一看,不見了他兩個兒子在旁,說道:「孩子們往那裡去了?」原來他兩個兒子,在他二人說話的當口,走出書房之外,聽見外邊人說,街上有會,他弟兄兩個就跑入會場玩耍。黃通理一聽,果然不見他弟兄在面前,先出至屋內一尋,又走到大門外一尋,曉得有出會的事,一定去看會了,便進來對黃繡球道:「你關上門,我去尋他們回來。」
  少頃,時已過午,黃繡球早把午飯端整,先自吃了。看看交到申牌時分,才見他父子回轉,少不得黃通理要教訓他孩子們一頓,正在發怒,只見黃繡球穿著他大兒子一雙鞋,半舊不新,一蹺一拐的,不覺笑道:「你當真已經把腳放掉了?」黃繡球道:「凡事說做就做,有什麼不當真!聽說外邊的會,一連要出三天,你不要罵孩子們,明天我且帶了他們去看兩天,練練腳勁。」黃通理道:「這種事,迷信鬼神,傷風敗俗,我們不能禁止,沒的還叫孩子們去看!你一向不出大門,如今便說放開了腳,要練練腳勁,也沒的要去看會的道理。若講女人放掉了腳,今天去看會,明天去看戲,就使不得,與你那說的話、發的誓願,就成了一個大反對,還說什麼『繡那地球上的新花樣』,只怕村上的新鮮話把,先讓你繡出來了。」黃繡球也不搭白,仍舊一蹺一拐的走了開去。
  這裡黃通理又把些教訓孩子的話講了好半天,回至內室,大家都不談起,正是一說不休說過便了的常事。不意這晚黃繡球不堪安睡之後,就得了一個病,渾身發熱,如火爐一般,昏昏沉沉的人事不知。好奇呀,此病從何而來?看官且胡亂的猜上一猜,猜不著的,等做書的下回再說。

 第三回     夢中授讀英雄傳 天外飛來縲紲災


  上回說黃繡球無端得病,便昏昏沉沉的人事不知,怕不是著了邪魔,一定中了時疫,卻原來都不相干。
  那天黃繡球說要帶兒子去看會,被黃通理責備幾句,不曾搭白,他那心中就另有一番盤算,想道:「腳是放掉了,究竟放掉了腳之後做點什麼事情,自己也沒有捉摸。一來雖是粗粗的識幾個字,總是不曾讀書;二來實實在在,自從進了黃家大門,守著婦女不出閨門之訓,一步不敢胡行亂走,大門外東西南北的方向,還辨不清楚,起先原想借看會到外面遊覽一周,拚著兩天功夫,到底看看我們村上是那樣風景,有多少山,有多少水,有多少田畝,大略有多少人家,望那一條路去,通著那裡,見那一邊要道接著這邊,再問問一年四季出的,是那些物產。」轉念一想:「出得門去,一個人不認識,認識的又無從講到這些,並且自己不會寫字,就耳有所聞,目有所見,也記不清許多。兩個孩子又小,不能幫忙。難道出去兩天,當真去白白的看會,惹人笑話?再說這事也不是兩天弄得清的。」這般那般,嘴裡不說,心裡是翻來覆去,想不出一個法子,好不煩躁,不覺的他那熱血膨脹,激動了心火,一時上升,漸漸的渾身發燒。沉思久倦,便脫衣而睡。
  朦朧間走到不知什麼所在,抬頭看見一所高大牌坊,牌坊頂上,站著一位女子,身上穿的衣服,像戲上扮的楊貴妃,一派古裝,卻純是雪雪白的。裙子拖得甚長。臉也不像是本地方人。且又不像是如今世上的人。正在疑訝,那女子卻招手叫他上去,恍恍惚惚的也就同他站到一起。這女子自說:「名字叫做瑪利儂,姓的是非立般。」黃繡球一想:世上那有這六七個字的名姓?當時聽得不懂,說:「我只姓一個字,叫做黃,名字叫繡球,是這村上本地人氏。你奶奶是從何方來的?」這女子說:「你姓黃,是黃家的人,可曉得我是白家的人?」黃繡球聽他問得鶻突,說想必是嫁的姓白的了。這女子不答,隨手在身邊摸出幾本小書冊子,指與黃繡球看。上面彎彎曲曲,橫橫斜斜,畫得一排一排的,並不見有一個字,便問:「這畫的何物?怎麼沒有字跡?看他何用?」這女子又從新拿出一本書來,上面卻有三個大字。黃繡球只認得一個,說:「當中不見一個雌雄的雄字嗎?」這女子道:「是呀,你既知道有雌雄之義,雌雄是就禽鳥講的,怎麼歷來的人,都把男子比作雄,女子比作雌?說是『女子只可雌伏,男子才可雄飛』,這句話我卻不信,人那能比得禽鳥?男人女人,又都一樣的有四肢五官,一樣的是穿衣吃飯,一樣是國家百姓,何處有個偏枯?偏偏自古以來,做女子的自己就甘心情願雌伏一世;稍為發揚點的,人就說他發雌威,罵他雌老虎。一班發雌威做雌老虎的女子,也一味只曉得瞎吵瞎鬧,為錢財鬥氣,與妾婦爭風,落得個悍妒之名,同那粗魯野蠻的男子一樣,可就怪不得要受些壓制,永遠雌伏,不得出頭了。」
  數語打上了黃繡球的心坎,甚為歡喜,說:「奶奶怎麼就是神仙,知道我的心事?你便不是神仙,也真真是我的知己。我有些話與你意見相同,不嫌唐突,我便說了。」那女子笑道:「我何嘗是個神仙?既承你引為知己,有話請講。若是其中有什麼委曲難解的事,或者還可細細的商量。」黃繡球聽了,更加高興,就把他怎樣怎樣的話,前前後後述了一遍。這女子聽完了,默不作聲,半晌說道:「這是你黃姓村上的事,自然你姓黃的人關心切己,與我白家無涉。你黃家果然像你做得出點兒事,豈不叫我白家減色?我白家人也不少,向來男男女女到你們貴村上來的很多,想是你不出大門,不曾看見過。來者無非總在貴村上,把你們的花樣擱在一邊,另外翻點花樣,占些光去。近來你們的花樣,霉的霉,爛的爛,原來都是紙糊的,就如女工一般,只好描描,不能上得繃架子,動針動線,那裡還能夠用錦繡鋪起絨來,平起金來,灑起什麼花來?」
  話猶未了,這裡黃繡球兀自想著:說這人的話好不蹊蹺!聽他的口氣,不但請教不出他什麼主意,怕他把我的事還要告訴他白家人,來拆我場子,我倒上了他老大的當。那心中一時萬分急躁。所以他形神合離之間,神魂忽然一躁,形體也就忽然一熱。
  話休煩絮,且說那女子話猶未了,只見黃繡球呆呆的不曾理會他,猜著他心中不服,倒真是一個立志自強的女子,便拍一拍黃繡球的肩,說:「閒話少談,你方才見的那三個大字的書。與幾本小冊子,我都送了你罷。」黃繡球說:「你送我無用,我連三個大字都識不完,其中的文理,同那小冊子上彎彎曲曲的一式,更不解何物。你若不棄,何妨講給我聽聽,再讓帶回家去,請教別人。」那女子道:「這三個大字的書,書面上是中國字,從我們那邊翻譯出來的,三個字叫做『英雄傳』。做這傳的人,生在羅馬國,把他本國的人同以前希臘國的人各揀了二十五位,都是大軍人、大政治家、大立法家,一抵一個的兩相比較。我自十歲上,就很愛看這個傳。後來聽說有兩位著名將相,一個叫俾士麥,讀此傳最熟;一個拿破侖,至終身未嘗釋手。這些小冊子卻是我自己從前做的,你看這兩書裡面都是彎彎曲曲畫的,委實就是我們的字。也難怪你不識,如今我且略略的與你講些。」就講了好大一會,黃繡球竟不覺的十分解悟,模模糊糊,像是那彎彎曲曲畫的,都變了字。又像這些字,都認慣的,一目十行而下,不多幾刻,便把兩種書中的大概,都記著了。
  停了一停,再抬頭看時,像又不是那個女子,向著黃繡球說道:「這兩種書,你看了雖通知大意,但還不是你的學問程度。」就另外取出一本書來,薄薄的不過二三十張,卻全是中國字,指著說道:「這是教育上講求地理的教授法子,怎樣曉得地理上的生物,怎樣曉得地理上的人種,又怎樣曉得所居的地理,推而至於各處的地理,包括一切,照此一本書求之,無所不有。譬如由你村上的日用常品,考求製造工藝的好歹;由你村上的市面,考求遠方貿易的利益;由你村上的儒釋道三教,考求各處的非儒非釋非道的宗派。看了此書,就有個著手。」黃繡球一面聽,一面看,一面心中想起黃通理同兩個兒子,說:「可惜他們沒有同來,不然倒好大家聽聽。我且記住了,這個有牌坊的地方,回去同丈夫說知,一同再來。」但此女子是外方人口音打扮,不知是一向住在村上的呢,還是路過的?須問明白了。
  正想著,忽見那女子拖著一條白裙,遠遠的像在雲端裡去了。須臾,連牌坊也就不見,心中又想道:「只難道是白衣觀音嗎?我向來也不曾相信菩薩,奉個觀音齋,怎麼他會來點化?我不去管他,我取了這幾本書,快點回去罷。」一轉身聽見人問他說:「你怎樣了?」原來其時天已黎明,黃繡球身熱已退,黃通理看他一夜睡得昏昏沉沉,至此才翻轉身來,故而問他怎樣。黃繡球聽見說:「我並不怎樣,我都領會得,謝謝你,我去了。」黃通理曉得他是夢話,拍醒了他。黃繡球一看,才也自家曉得是夢,略安息了一回,便照常起身。夢中的事,居然記得碧清,頓然腦識大開,比不到什麼抽換腸胃,納入聰明智慧的那些無稽之談,卻是因感生夢,因夢生悟,把那夢中女子所講的書,開了思路,得著頭緒,真如經過仙佛點化似的,豁然貫通。
  當日早晨,因著別的事,未及談此夢境。後來想起,現在村上,從未聽見有姓白的人家,甚麼有個白家古墳。今天原說去看會,不管識路不識路,一定同兩個兒子出去,打聽打聽。主意想定,這日果然趁著黃通理不知,攙了兩個兒子,向門外一跑。只得那雙腳到底新放開來,跑不上去,反惹得街上人家見了驚奇動怪,一齊哄上來看。有些鄰舍婦女與黃繡球認識的,還只當他做了帶發修行的尼姑,個個詫異,都來動問。那時反把黃繡球擠住去路,大不耐煩,腳又實在還不能走,就攙了他兒子回轉。一班人跟在後頭,此說彼猜,紛紛議論,一直跟到黃繡球家門口,男的散了一半,一半還立在門外,等聽新聞。那些女的就跟進大門內,有看的,有問的。黃繡球卻不慌不忙,對著眾人說道:「大眾不見為我這雙腳的希罕嗎?其中卻有些希罕的事情,今日我來不及說,明天讓我出空一間屋子,請諸位過來坐著,細細的告訴你們,你們一定喜歡聽的。」那時黃通理見黃繡球惹出這件事回家,頗為著急,不想黃繡球如此機變,一時就打發開去。
  到了第二天,老清早的就有人在門前探問,隨後陸續而來。剛過早飯時候,已經擠滿屋子,都要聽這希罕奇聞。黃繡球是預先準備,連黃通理也不知他腹中如何打的草稿。這一天見來的很是不少,黃通理更代為躊躇,怕的越來越多,容不下去,而且難免有趁火打劫,順手牽羊的事。只聽見黃繡球又對著眾人道:「我這屋子不寬,這希罕機密的事。又不便給男人們聽著,各位姊姊嫂嫂,快請進來,暫吃杯茶,等我把大門關一關再說。」那時有的要回去有事,有的帶了小孩子不安頓,也就散去幾個。還剩得十幾個,卻與黃繡球家是相識,就不客氣,穿房入房的,各自坐下。有的先去扯著黃通理問:「到底怎樣?」黃通理陪笑不答。
  不一時黃繡球邀齊了這十幾位,坐在屋子內,同他們講論一番,前前後後,細細到到,把他發心放腳的原故與那婦道家也好講學問做事業的情事,又說起他所做的夢來。眾人聽著,都詫為奇聞,面面相覷,有的笑著,有的聽了出神。黃繡球只是侃侃而談,全不像他平時的性質。黃通理在旁,卻暗暗稱異,說:「怎麼他竟變了一個人?這些竟講得淋漓透澈。若是我家設一個講壇,開一個演說會,請他演說演說,倒是一位好手。恐怕當日那位廣東薛錦琴女史,也不過如此。但是大凡的女豪傑、女志士,總讀過書,有點實在學問,遊歷些文明之地,才能做得到。如今他卻像是別有天授的。便這般開通發達,真令人莫測。」再聽時,黃繡球正在那裡問什麼牌坊,什麼姓白的人家,眾人都說不知。黃通理便問:「這是你前日夢中的事嗎?你再講一遍我聽聽。」於是又述了一遍,黃通理就明白了,說:「這且不忙,此時你看天已過午,大家既曉得你這放腳的事,也該歇息,料理午飯,請各位嫂子們用過飯去。」大家聽得希奇,正自忘記了,一句話提醒,大家才覺得是有些餓,就各自告辭。有兩位托熟的,就留住吃飯,不提。
  且說那出去的幾位婦女把所聽的話傳揚出來,無不當做一件奇聞,說是一樁怪事。從此黃繡球家,天天有人來看。黃繡球就也天天對他們講那些話。一班男子們也天天有人來與黃通理談論,人多口雜,不去記他。只有些人論:黃通理治家不嚴,任聽妻子裝妖作怪,弄出些新鮮事來。或又說:「不是黃通理不好,都是他要修什麼房子,亂動了土,拆了木頭,衝撞了太歲,所以惹出些狐鬼,附著他夫妻,顛顛倒倒,弄些笑話。這還不打緊,若是傳到官府耳朵裡,說是女扮男裝,照起律例來,一定要拿辦的。他們左鄰右舍,當是好玩意兒,不去規勸些,趕緊叫他斂跡,等到拿起來,就是一個扶同隱匿的罪名,干連互坐,可不冤枉殺了!」街談巷議,這麼三長兩短的起先當作奇聞,後來都當作一件大事,奔走相告。黃通理曉得辯駁不清,就囑咐黃繡球:「且在家內多看看書,多養養知識,暫時不要出頭露面,與人家談說。慢慢的走下來,遇著一兩個閨房同志,或是我遇著了一兩個同志人,再看事行事,推廣開來,就不至大驚小怪的了。」
  如此歇了好幾日,黃繡球與黃通理事過境遷,已不在心上,黃通理將黃繡球的夢,推詳了,已解說與他聽過,說:「這是法國的羅蘭夫人,在一百數十年前時候。」黃繡球問:「她說的姓,明明是三個字的非立般,並不姓羅。又說是白家的人。」黃通理道:「她二十五歲上嫁了一個姓福拉底,名字叫羅蘭的,後人都稱她為羅蘭夫人。至於那白家兩個字,這是句寓意的話。當今地球上的人,共分五種,五種有五種的面色:一種黃,一種白,那三種是稜色、黑色、紅色。這五種是通行之稱,其實不過是黃白兩種為大族。凡外國人,如英、法、美、德、俄羅斯,以及荷蘭、瑞典、意大利、西班牙各國,都是白種。像我們村上的人,都是黃種。白種的人,在歐羅巴洲;黃種的人,在亞細亞洲,這是有書可以考求的,且不必說。向來只說白種人的文明,一切學問事業,都是他們白種的好,我們黃種的人,無不落後。所以你的意思,在夢中說給那羅蘭夫人聽了,夫人料著你是黃種的微弱女子,怎樣能做事,替黃種生色,什麼白家不白家,就是指著他們種類而言,奚落你的。但是這羅蘭夫人,生平最愛講平等自由的道理,故此遊行到我們自由村,恰遇著你一時發的理想,感動她的愛情,遂將她生平的宗旨學問,在夢中指授了你。我自此多買些有用的書,回來同你研究研究。你的知識作用,將來雖不必處那羅蘭夫人的境地,不必學那夫人的激烈,自然也非同小可,眼前萬不可著急。天下事只怕無人發起,所以前幾天,我獨自憂慮,想要謀之於人,而今忽然得了你這樣的猛進,叫我也退避三舍,這個幸福,是萬萬意想不到。既然得了你,這事就有了發起的原因,逐漸的造因,逐漸的結果,斷非一時能因果並成的。又比如你是器物的原質,要一一化分出來,也不是一日之功,你道這話如何?」黃繡球又道:「我夢中像另有一個人。給我一本書,是教育上的教授法子,我都還記得,只不知是何書名。如今最要緊你那句話,多買些書看看,趁著外邊來問我放腳的機會,好同他們談談,引些同志的來,叫他們開開知識,自然也不會大驚小怪的了。」
  話分兩頭,這裡黃通理與黃繡球自在家中談論,那外邊傳出來的謠言,卻也紛紛未息。每日裡都還有幾起人,到黃通理處探訪,只是看不出什麼動靜,不過總疑心黃繡球的腳放得稀奇,黃繡球的話,說得別緻。謠言百出,果然就有黃氏族中多事之人傳到官府裡去,說黃通理的妻子黃繡球,行為詭秘,妖言惑眾,派了差役來拿。恰值黃通理不在家,不問皂白,就將黃繡球帶去,發與官媒看管。一二十天來,黃通理本不曾預備竟有此一著,臨時才在外聽見風聲,事已不及。後事如何,下回交代。
  

 第四回     借風使篷圖得倖福 隨案了事買到便宜


  上回說黃繡球被拿到官,黃通理聞風而回,自想:這件事真出於意外,必須自家投到,申訴明白,不能平白地叫妻子妄受誣辱。急忙寫好一張訴呈,把家中托了一個可靠的人看顧門戶,又接了一位上年紀的奶奶們,照應孩子,不及吃飯,走到衙前,照著衙門口的規矩,要遞上那張呈子。衙門口的人說:「這事本官尚未過堂,等過堂時,少不得婦女犯法,罪坐家長,自然要補提的。你且在外靜候,如今遞上這張呈子去,雖說是自行投到,本官收了呈子,未必就批,批了,未必就問,說不定也要管押幾天,這就你們兩口子一同縛住了身體。外面打點不來,家中更要著急。你老是漂亮的,只要留著人,在外面打點得光,不說你這張呈子,簡直的不必遞,就是你令正,也安安穩穩的,包管無事。我們曉得這事並沒有什麼為非作歹的憑據,不過本官聽著外面謠言,一時發作,料想不是大不了的。」一席話,說得黃通理心下恍然,當下即邀了這衙門口的人到一間茶坊內,說道:「我這件事,全仰仗於你,怎樣的先請你領我與妻子一見,請我安慰他一聲。或是請你打個主意,先將他保釋出來,再行候審。這其中的道理,請你講一句,我總得盡個心意,不待商量的。」
  那人沉吟了一回,說:「你老要去見你令正,卻是容易,我先叫一個人去,關照媒婆家,其中的事情,你都交給與我,只管放心。但是取保一層,現在不必,大約本官在這一兩天內就要問的。我替你先在裡面打通門路,等到過堂時,說不定問一堂就可了結。萬一本官斷結不了,再取保不遲。你老既托了我,我必不誤你的事,大家同是一村的人,話總好說。我不誤你,你老自然心上明白。這時候你先回去一趟,我在此等你。你來了就可到媒婆家去看你令正,一切都極容易辦的。」黃通理想著他叫我回去一趟的意思,心上一拎,在身邊暗暗的一摸,恰好帶著兩張錢票子,數雖不多,眼前盡可點綴,便笑說:「諸事關愛,承情之至。」又湊著他的手臂,低聲說道:「這裡有個小小的敬意,請你先收著,我們到一家去,揀個座兒,喝盅酒,隨意吃幾樣菜,當了晚餐,再請你著人領我到妻子那邊去。此時我不須回家的,等見過我妻子之後,明日大早,仍舊在那茶坊內候教,還要多多補情。最好拜煩你,想個什麼法子,請本官早些審結了,可就格外感激。」
  那人聽話時,已看過錢票,約莫也在個譜子上,就也陪笑答道:「今日不必客氣,我還有點公事,不能奉擾。此去路不甚遠,就是媒婆家,我順便同你一行,有話準定明早再談。」黃通理知:「這就費心了,何妨先敘一敘。」謙遜之間,那人已起身欲行,黃通理隨之於後。不到幾百步路,那人望一家大門,敲了一下。內中出來一個中年婦人,胖胖的身軀,努睛露齒,臉上拍著些粉,通紅的兩個顴骨,迎面笑道:「我道是誰,原來是張先生呀,今天有什麼要緊公幹,張先生親自上門,快請屋子裡坐。」那人說:「不坐了,今天是順便,陪著這位黃通理先生來的。」就擠眉擠眼,站在門口與那婦女談了幾句。那婦女點頭不迭,便說:「我指著黃先生進去,你老還是坐一坐罷。」那人說:「我是不坐。」又與黃通理講了個明日再會,揚長而去。
  這裡黃通理知道此婦就是媒婆,依著他所指,走入一間小房,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,一腳踏下去,七高八低,都是泥土。房中像有兩三個人,那時天色近晚,更看不清。只聽見那媒婆已到房外喊道:「黃奶奶,你家有人來看你,請出來在外面談罷。」黃通理知道關節已到,招呼不同,便也說道:「黃繡球你在那裡,與我到外面來。」於是跨出這小房的門,才見黃繡球手上帶了手拷。出來之後,那婦女另外引到一間,卻已點了盞燈,有幾副牀板,幾張凳子,並上前替黃繡球開去手拷,說:「你倆稍談幾句,今晚就請黃奶奶住在這間屋裡了。」黃通理少不得也敷衍他一兩句話。
  燈光之下,見那黃繡球的面色雖然黑暗了些,還不十分消削,便將日間的事一一說知。黃繡球道:「我本不著急,等到堂訊,我已打好主意,自有話說。如今既這麼著,更自寬心。你今晚回家,看著孩子們。這等事,想來經歷點,也壯壯膽識。等經過了,弄明白了,倒反好出手做事,免得人家驚疑駭怪,一世不得出頭。所謂打個霹靂,雨霽雲開,自然天也清朗。這種霹靂,是沒有什麼可怕的。但是……」說到此話,就附近黃通理的耳朵,言道:「衙門口人,欲壑難填,也不好太懦弱了,盡著他們的口胃。他們得著口胃,就咽不滿的饞涎了。」黃通理說:「這個曉得。」又略說幾句話,便回頭走出,與那媒婆招呼了些,直奔回家,料理家事。這裡黃繡球也移在那有板鋪的房內,散散的過了一宵,這都慢表。
  卻說那張先生,是衙門裡的刑書頭腦,最有聲勢。昨日黃通理恰遇著了他,他也曉得黃通理是地方上一個正經住家的,家道還過得去,故而一見黃通理要遞訴呈,就替他打算一番,札到點好處,果然把這事連夜的內外安排,定於明日提審。這是書吏的一般長技,毫不為難。
  到第二天,黃通理曉得衙門裡上半天是三班六房,都冷冷清清無人到的,就從家中,逕至所約的茶坊內等候。茶坊內的人也都交頭接耳議論此事。就中一人,是前次黃通理請他吃飯,要薦水木作頭的。那個黃樹便問道:「前次你講修房子的,我們看你就說的一派醉談,怎麼不多幾日,你嫂子又瘋瘋癲癲的,放掉了腳,跑到街上,惹出禍來?可見當時那黃祿在席上說,房子不可亂動,要看看風水的,不錯。難道你那房子,已經拆動了嗎?」黃通理聽了,尚未回答,只見那張先生手裡拿著根湘妃梅綠竹桿子,象牙嘴的長旱煙袋,眼睛上架著一副水昌老花眼鏡,昂昂的過來,在黃通理桌上一坐。跑堂的加上一盆水,添上一個茶杯。將煙袋在地上一敲,裝上一袋煙。問黃通理道:「吃過早飯了?昨日見過令正,事可放心。」黃通理也回問一句,道謝一聲。
  張先生吃了兩開茶,停了一會,才又說:「這事聞得本官看得極其鄭重,這兩天公事忙,要暫且押些時,再細細審訊。我既受你之托,曉得你令正怎禁得許久的苦悶,連夜同門上大爺商議,已弄妥了,趁著今日晚堂,可以一問。你老是很明白的,這些事可大可小,縱說是沒有什麼真憑實據,既是一個婦道家,叫人會興起偌大的謠言,事也不在小處。倘是認真辦起來,你老是跑不掉,拖下去家破人亡,禍在旦夕。我們公門中好修行,能夠在宅門以內疏通得清的,無不以大化小,以小化無。況且你老是正經體面人,有個不竭力幫忙的嗎?但你我都是本鄉本土的人,一遭做事,總留得兩遭交情,有個什麼計較的。至於宅門裡的大爺師爺們直到本官身上,開口只講官話,板面無情。去年本官為著他同寅的一樁事,還塞了好幾百呢,你老去想罷。」黃通理聽他話裡有因,說:「這個自然,我此事很費了你的心,應該怎樣,還待請教。此處不是講話所在,我們出去吃頓午飯。你若是用筒把煙,我們先去開一個盤也好。」張先生說:「你看我這樣子像吃煙,其實是一些不近的,竟領你老的情,去吃頓飯罷。」
  隨即二人同上了飯館,拿兩壺酒。張先生是能喝幾盅,喝酒的當口,慢慢的講好:黃通理再出二百五十弔錢,包掃一切,先交一百弔。便正色言道:「如果今晚一堂便結,一面銷案,一面再打一百五十弔的票子送來。我有家有室,總不能抽跳板的。萬一其中有別人起後腳來,我卻不管,就憑你說話了,橫豎事已經官,真偽曲直,官也到底不能枉法陷人。我不過承你的情,略圖省事,打點到了。等上了堂,將我妻子這事剖白清楚,以釋群疑。若是不稍稍托你打點些,既覺辜負了你的情意,又怕那堂上不容分辨,糊裡糊塗弄下去,不但蒙冤,且耽誤了我多少正事,這就叫你吃虧之中拿錢買便宜,並不是別的。若一定要怎樣不足,可又不能勉強了。」
  張先生此時酒已半酣,說:「很是很是,依你的辦法,就先收一百弔,下餘的,明早再交。看上去今晚一堂可以了結,有我總不至給你上當。裡面弄妥了,不怕外面有什麼枝節。你老放一百二十個心,只恐怕你令正上堂,嚇的說不出話,或是說叉了,那時本官收不得場,倒覺費事。我得在值堂上,同招房錄供的再關照聲,臨時幫著些,你道好不好?」黃通理道:「這又費你的心,我那客堂,還不怕說不出話來。」張先生道:「如此更好,這事總過得去了,忙了這兩天,你那令正到底是怎樣的一件事,我還不曾明白,就會經官動府?」黃通理笑道:「你問我,我也問你。你聽外面謠言所起,是甚來由?」只見張先生放下筷子,篩了酒,喝過一盅,提起旱煙袋,說道:「這些無頭無腦的事,我們一年到頭,不知有多少,那裡去考教實在的來由?不多是糊糊塗涂的辦過去。開頭辦不了,有的拖了幾年,官也不問,我們也忘了;官若問起,或是上司查下來,也總有一個現成例套。不瞞你說,就是辦完了,連我們也不知其中的所以然。要一天一天,一樁一樁的考教,不說無此心思,也那來這些功夫?卻是婦人家除了奸盜蟻販等案,像你令正這種奇事,倒難得遇著。」黃通理歎了一口氣,見這張先生酒落歡腸,話頗坦直,雖然是個蠹吏,性情是亮,容易打伙的,便動了借篷使風的主意,將自己與黃繡球怎樣發心,要怎樣做事,並略略將黃繡球忽然開通的話一直說到那日出門看會以後情形。
  張先生聽來,覺得津津有味,說:「如此並沒有什麼犯法的事,況且女人放腳,好像奉過旨,本官也奉文出過告示,就怎麼少見多怪,起了風波?可真意想不到。告訴你罷,這都是尋常無人在意,就如我,不是遇著你現在談起,也只知女人放腳為奇,忘了是奉過旨,出過告示的,真也好笑。你這事可惜起先不曾碰著我,不然,實是一件美事,那裡會弄到這樣糟糕!」黃通理聽得心中暗暗歡喜,想道:「不料因此倒得了一個可談之人。古人云:『禍者福之倚。』將來借著這人,做開來,就有多少幸福。庸俗之見,最是勢利難破,這人在衙門口看來很有手面,我們不妨借他手面,運動機關,或者他為我所化,順了我們一邊,那時辦事的勢力圈,就不怕不發達了。卻是今日且不必同他深談。」想罷,便與張先生加些慇懃,說:「連日幸會,等今晚此事停當之後,我再慢慢請教。彼此既已結識,請教的日子就很長。能得同爾學些公事,不至像此番受人之欺,那更好了。」張先生道:「這是容易,爾日間盡管請過來,我下午總在衙門裡,舍下詮在衙門東邊不遠,一問無人不知的。」黃通理連連答應,喊上了飯,又謙遜了一回。
  飯罷,一看對時表,已兩點多鐘,兩人起身作別。張先生拱一拱手,說聲:「叨擾,晚間到我刑房裡坐了候著便是。」黃通理也還禮說道:「遵命遵命,大約晚飯後來不遲,諸事費心。」張先生道:「晚堂總在九點鐘,你寧可早來點好。」黃通理答應著,各自散去。順便又到了官媒家,看了黃繡球,如長彼短,說了些。黃繡球也著實高興。出來,便回至家中。他兩個孩子記掛著母親,哭鬧不休。黃通理說:「今晚明早,你母親便回來了,好好的等著。」就與那照管的談了幾句,囑咐了一遍。
  待黃昏時,略吃了點飯,來至衙前,才七點半鐘。張先生正在那裡辦公,說聲:「請坐,一切事都已舒坦,大約再有點把鐘,就要坐堂。你令正也就要帶了來,先問一起已審未結的教案,快得很的。」果然一些時,聽見傳點發梆。又一些時,三梆升堂,張先生並不進去。黃通理跟著伺候的書辦們先就進了宅門,在二堂下聽審。只見中門開處,兩個人捧著兩盞羊角風燈引導於前,兩個人,一拎水煙袋,一個垂著手,相隨左右。那官升上公座,底下兩旁紅黑帽,吆喝一聲。那官將硃筆提起來。就有一個隸役,推著一個罪犯,跪至案前。那官喝問道:「這幾天本官已經查訪明白,知道你們同伙很多,到底還有幾個?當日在堂中鬧事,到底動手的有幾個?快老實講!」旁邊那書辦也接口道「快供上來!」那罪犯才說得一句「老爺開恩」,這官已把驚堂一拍,說:「這個混帳東西,與我拉下去打。」不由分說,就有兩個紅班皂隸,橫拖豎拽,將那犯按在地下,劈劈拍拍打至一二千板,放了起來,仍舊跪下。
  那官便道:「你們這種可惡,可曉得教堂裡的神甫老爺們,在地方上,皇上家叫督撫大人保護,督撫大人們責成我地方官保護,你們做百姓的,要怎樣客禮相待才算安分。本官到任以來,就幾次三番的傳諭董事,出過告示,有一點點小事情,本官就派差彈壓,生怕你們百姓吃虧,也算在你們百姓身上盡心的了。你們動不動,同那教民尋仇,無非是為了一隻雞,一隻狗的事。雖然也有他們教民先起頭的,究竟有他們神甫老爺去管,本官還要讓他七分,你們倒無法無天,鬧起事來。哄事之後,一哄而散,叫神甫老爺全把過處推在本官身上,說是失於防範,不善調和,一封信告訴了上司。上司一道札子,就吃住本官,要記過撤任,沒了參了官,還要賠錢,身家都害在你們手裡,可恨不可恨!」
  如此怒氣衝衝說了一大篇,帶下去,又換了一兩個人,都是問一兩句話,就打個一千八百。這樁案子,原是未結,問過這一案,那官回頭問書辦道:「還有什麼?」書辦回說:「前三天飭拿的黃繡球,今早也發出諭單,隨堂帶審,現已伺候了。」那官說:「黃繡球?……哦,……是件什麼事情?」只見他背後走出一個家丁,唧唧咯咯的說上幾句。書辦在旁,也插上幾句。黃通理此時格外留神,曉得這家丁必定是稿案二爺。起頭聽不清說什麼,後來聽得幾句,說:「外邊當這女子是女扮男裝,起了謠言,實在是弄錯的,可問不可問。吩咐下去,叫那女子具個結來存案,就完了。」那官便道:「很好。」一言甫出,書辦已抱下案卷離開。又是一聲吆喝,那官早就退堂。黃通理心下暗想:就這麼希鬆了結,可見錢的力量真真不小。公門中事,真真可笑!忽又想道:「我真糊塗,怎麼聽審時,堂下並不見黃繡球?」於是急忙走入刑房。
  張先生業已回寓,有人告訴他,說黃繡球原不曾來,張先生交代的,你明早隨便寫個保結,連那個東西一齊送到房科裡,張先生在此等著,不要誤事,當時就可到官媒家領回人去。」黃通理便也致謝告辭。一路上還有多少心口猜度的話與那些後文,須聽下回分解。

 第五回     黃通理初訪張先生 官媒婆說起禍根子


  話說黃通理出了衙門,心想:這件事,方才見那官在堂上,似乎並不曾曉得有此一案,卻為何竟被收押起來,又居然當堂發落?這定規是外面做的把戲。幸虧我因為省事,用了二三百弔錢,憑他打點開來。不然,就不知要怎樣的濤張為幻,將此事鍛鍊周納,做到什麼地步!公門中人,三頭六臂,廣大神通,真令人無從捉摸。畢竟這件事的起事根由,固然是從謠言上來的,卻是其中定還另有一個蹊逕,如今也不去管他。明日看來,是要補足那一百五十弔的票子,再同那張先生接一接頭,便可領出人來。等此事了後,少不得當真與張先生交結些,想個運動他的法子,那時不但這事可徹底明白,要連他們的廣大神通,一切玄妙不傳之秘,都勘破了他,方能做事。如此低頭自想,邁步而行,不一刻已到家門,與家下人說知,大家方才放心。一夕無話。
  次日早起,起好了保結的底子,撿齊錢票,又帶了些銀洋。吃過早餐,來至衙前。一看對時表,已九點多鐘,衙前各房科尚是鴉鵲無聲,只得退至左近一家小茶坊內略為等候。等到十點鐘外再去一看,依然人影寂寂,往復三四次。過了正午,要待回家,心裡又記掛著黃繡球,巴不得早一刻交清,便可早一刻領他出來。要先到黃繡球處一探,又恐誤事,不覺的十分急躁。
  漸漸那茶客散完,時候交到未正了,只因有事在心,忘卻饑餓。茶博士上前問道:「你老等候何人,還不回府吃飯?」黃通理兀自納悶,聽那茶博士問起,便說:「我有要事等衙門裡的張先生。約好今日早間到他房科面敘,去了三四趟,他卻還不曾到。」茶博士聽猶未畢,接著說:「可是刑房裡的張開化張先生?他家離此不遠,你何不去問一聲,反在此呆等?張先生向來沒有什麼公事,總須下午五六點鐘才進房科。昨日是你約他的,還是他約你的?若是他先約你,斷無失信之理。只怕是你約了他,他並不清楚,不知你老為的是件什麼事?等的可是這位張先生?」黃通理聞之爽然,自想連日趁口稱呼,只是「張先生」,並未請教他的名號。又昨日是一個不相識的人,給我如此這般說法,當時只以為傳言唇合,匆匆不曾問個著實。然而總算是他約我的,難道是傳話的人弄錯了,或是我聽錯不成?便對茶博士道:「你曉得刑房裡可有別人姓張?除了刑房裡張先生,還有第二個沒有?」茶博士說:「衙門裡人很多著呢,只有幾位大頭腦我們知道的。你老講是刑房,卻除了張開化先生並無第二個。若不是刑房,就還有一兩位,聲勢更大,你老怕不能輕易遇著了。」黃通理說:「這位是吃長旱煙袋,帶老花眼鏡,年紀約莫不上五十歲光景。」茶博士說:「是了是了,正是張開化先生,他家住在東面後街上,如今你快去看他,聞說他今日要到一位親戚家去幫辦喜事,離此有二十多里,不要在早半天已經去了?」
  黃通理心下一想,頓然驚疑:怎麼昨晚的話,果真是我聽錯的?便央請茶博士說:「給你些酒錢,抽一空兒,領我到這張先生府上一問,可使得麼?」茶博士應允,領至他門口,進去問了。張先生果已出門。再問有什麼話交代何人,他家下回說不知。又問幾時可以回轉,也說不知。黃通理惘然若失,無法可施,急忙趕至衙前,尋入刑房,見昨晚交代帶保結付錢票的人,已在房內,因而如長彼短,一一詰問。那人道:「昨晚張先生交代後,重新又來,卻遲了一步,你已去遠了,追趕不及。說你這件事還有變動,他今日自有私事,要待兩三天再作商量,請你等著些兒。且交代你,媒婆家不能再去。」
  黃通理聽說,大吃一驚,問:「是何變動?可能略示機關?昨晚明明白白已經當堂了結的,怎麼又憑空變動起來?」那人道:「是張先生如此說法,我們也不甚靈清。究竟你這事,既無人告發,也不見本官訪拿的差票,外間鬧得一天星斗,這個風潮,從何而起,難道你真懵懵懂懂,一些兒也不知道麼?我也萬萬不好同你講得。你且安心再等兩三日,等張先生來了,自然曉得那變動的情由,此地不可再多說話。我們已到辦公的時候了,你快請便罷。」黃通理此時又疑又急,瞪著兩眼坐著。不一時見來的人多不去理睬他,才憤憤無語而出,一口氣直奔回家。那看顧門戶的,及照管他孩子們的一位老奶奶,都當是黃繡球一同回來,喜之不勝。他兩個孩子更有一種歡欣鼓舞的天性,相迎出來。誰知事竟不然,不但無黃繡球的蹤影,連黃通理也怒形於色,面上夾青夾白的,好不難看。大家不敢動問。兩個孩子登時哭嚷。黃通理歇息了好大一會,方始說知情由,撫抱了孩子。大家凝神昨舌,默無一詞,只不過勸慰寬解。又是他小兒子,一面哭,一面問道:「母親卻在那裡?什麼衙門不衙門呢,可讓我去看一遭,衙門總不是出妖怪出老虎的地方。父親可以去得,母親可以去得,我雖年小,同著父親,似乎也可以去得。母親既去了一時不回,叫哥哥在家,讓我去陪伴母親,豈不甚好?」黃通理不覺又笑道:「你懂什麼?你母親現在的地方,連我都不許去了,何況於你。你說衙門裡不是出妖怪出老虎的,我卻碰見了妖怪,才回轉來。你母親卻正在虎口呢。」他小兒子不明其故,便又認真哭嚷,定要扯著黃通理同去。好容易才得解釋清楚。
  閒話休提,卻說黃繡球那邊。這日等黃通理,也不見來。直到晚上,媒婆子就發起話來,說:「張先生原講今日叫你當家的領你回去,為何此時還不見到?又無別的信兒,我這裡打聽過,你的事情不小,張先生做不得主。這間房子又不像是你住的了,你住過一夜,又是一日,我已是十分容情,少不得仍請你到那小屋子裡,再去住住。挪到小屋子去,就有小屋子的規矩,少不得仍替你上起手銬來。我們吃官飯,奉官法,你怪不得,我也顧你不得許多。」黃繡球不慌不忙的說道:「既然如此,理應從命。但只請教一句:你打聽我的事情,到底是個什麼風聲?莫非我那黃通理也押起來了?張先生也丟手不管了麼?」媒婆子道:「我成日不出我的門,各管各事,就有些風聲,好說給你聽的嗎?吃飽了飯,都來替你們放風聲、傳消息,我當官媒婆的,還要犯個若大罪名,坐起女牢來呢。你只管聽我吩咐,快走到小屋子裡去,好好的給你銬了,總銬不死的。誰又叫你女扮男裝,做出妖異之事。那張先生糊糊塗涂替你擔代,今日若不是黃禍講起,我還只道是件不關緊要的案情。如今只怕張先生也吃消不起。你那黃銅泥不黃銅泥的,還想置身事外嗎?
  這是媒婆子無意中一連說下來的,言者無心,聽者有意,黃繡球當時聽得「黃禍」兩字,想:黃禍是我家一個遠族,生平恃著衣頂,結交官役,慣行挾制於人。數年前很與通理意見不合,卻已出外許久,並不在家,必然他恰才回來,遇著我那日之事,他便捕風吠日,搬出這場是非。不知通理可曾知道?萬一通理不知,由這匪人播弄,不難鬧到我家破人亡。我一家雖不足惜,豈不叫我這村子上,越發成了個黑暗世界?我便死也不能瞑目。想了許久,忽然心生一計,對那婆子笑道:「你既奉法行法,我也犯法知法,何敢多言?但方才你說的那位黃禍,正是我家族人,我向來最敬重他。前日我當家的還對我講,曉得他同你處相識。可惜他出門未回,若是回來,早就托他到你處多多孝敬。求你看在他的面上,不必勞動張先生,反分了好些。如今想必他作客初回,理應我當家的先去拜候。官法瞞上不瞞下,可否請你密遞一信與我當家的,或是請那黃禍到此處與我一談?橫豎我在你家,總逃不了,飛不去,料可放心無事。」媒婆聽罷,說:「今晚不及,你總先挪進小屋子,歇過一宵,明日再讓我看事行事罷。」
  原來這黃禍居鄉,惟利是圖,無惡不作,雖是世傳仕宦,本身也讀過幾年死節,年輕時便不習上流,胥吏公差,無不結納,凡事一到他手,無不闖禍遭殃,所以他的老子代他改題一個「禍」字為名。他卻後來生得個好兒子,叫做黃福,與黃繡球很共些事,這是後話慢表。
  當下黃繡球聞得黃禍二字,猜度他既已回來,我的事被他所知,不論是否由他啟釁發難,必須先牢籠了他才好。況且十有八九,為其所害。我夫婦只當他出門在外,不曾想著,如今只恐通理亦竟未知。我不妨勾他見了面,窺察他的神氣語意,如果事由他起,則緊鈴解鈴,原須一人;即不由他起,得了他,許些甜味兒,先不先就可曉得眼前的消息,這才是惡人有惡人的用處呢。故與媒婆說了那一番話。
  那媒婆自是老奸巨猾,何肯輕信?到第二日,卻私下叫人去請了黃禍過來,把黃繡球的事又問了一遍,方把黃繡球的話告訴了他。黃禍原只從黃繡球出門看會的那一天,恰才回家,也在人叢中,聽得黃繡球放腳的一段新聞,便計上心來,趁著黃通理不知他已回,見風起浪,要從中發一注小財,仗著與衙門裡的門上認識,進去說了一樁別的事,請門上打了一張門條,叫差役將黃繡球押發官媒,並未說什麼女扮男裝,亦未回稟本官。適值外間紛紛的謠言四起,拿人的差役只當為了謠言之事。及至黃通理要遞訴呈,遇著張先生,張先生也只當為了謠言之事。其實那謠言不但官不曉得,連門上與宅門以內的人,一概不在意。卻是黃禍又想出大題目來,攛掇門上,進了個間道出兵的計策。先使門上授意書辦,將此案隨堂發落,以顯其欺官舞文的手段,給黃通理瞧著;然後將大題目加上去,做起大文章,合可鏟完黃通理的家,至少也得數千金,各人分享用。此意就連張先生也不曾知道的,昨日暗地裡通知官媒,囑官媒收管好了,卻亦未曾說及這些機關。今聽得官媒反把黃繡球的話來說,一想:要先見黃繡球的面,即有多少礙著情分之處,再禁不住他當面哀哀哭哭,軟了心腸,這事不就砸了嗎?不如裝做不知,不願與聞為是。又轉念一想:這事是我從中放的藥線而製造機宜,門上卻付托了張書辦之手,萬一張書辦弄點手法,私下先吃一飽,我與門上兩不得知,雖然事成之後,不免也要分他一宗大數,然而反挑他進個雙分。如今他既有事,要耽擱兩三天,趁此當日,黃繡球又要找到我,落得見了面,假惺惺的撈他一把,要個二三千,索性撇開了張書辦,就此與門上一說,提些小分頭,四面八方,點綴點綴,我與門上就分得一千八百。門上的說話權柄,可發可收,不怕張書辦有什麼糾葛。又但憑我的主意,門上沒有不依。若是黃繡球不肯照我的意思答應,划算不上,仍可借著不敢多事,推托開去,有何不妙?
  左思右想,才對那媒婆道:「這事我原想替他出點力,不過他家黃通理還不曉得我出門已回,多年不見的人,不好自去兜攬閒事。既這麼著,我只算順便來望望黃繡球,做個不知其事的樣子,與他談談,有何不可?」那時媒婆便將黃禍引到小屋子外面,掇過一張交椅,讓他坐下。
  這黃繡球雖是與黃禍同族,卻平素少見,聲音面貌都不很熟悉。當下黃禍坐定後,與黃繡球寒暄敘述的話頭,不必多贅。只聽見黃繡球說道:「我這事,不論大伯子起先曉得不曉得,如今是明白了。據你大伯子,有個什麼妙法?」黃禍道:「這事我前日方才略聞梗概,只因回家不多幾天,諸務忙碌,尚未看見通理,今日偶然在這媒婆家門前走過,說你還這裡,本來不便進來看你,承你的情,請我來詳訴一切,不知你可同通理接洽過?」黃繡球道:「正是為了這個,最好請你屈尊,去尋著通理,一切便拜托你大伯子,惟命是聽。昨今兩日,想必我這事有了變動,所以通理隔斷了消息。你去將我的話說知,通理一定也惟命是聽的。」此是黃繡球要探聽黃道理,這日何以不來,與其事何以變卦的生法,並非真馬馬糊糊,就惟命是聽。黃禍卻聽了這四個字,就打到心坎地上,說:「既然如此,事不宜遲,我即刻到你家尋著通理,再來商量。」站起身便退出來,心想數年之中,不料通理的夫人,能如此出趟,看他說幾句話,剪剪截截,很懂大局,倒是個爽利性情。只怕通理向來迂腐騰騰的,也懾於閫威,所以他許我惟命是聽,拿得定通理也不敢不聽他的命令。他家財雖是不多,憑著我的手勢,弄他三四千,留他一兩千,給他夫婦養老,就還不算喪盡良心了。所以拍拍胸膛,說:「諸事在我。」便如飛似的辭了媒婆出去。
  那媒婆原不深知黃禍與黃繡球,各人有各人的心思,但知又人有財氣進門,是不至落空的,登時同黃繡球又換一副臉嘴,卻不好馬上再叫黃繡球又搬到好屋子去,只到吃飯時送進一大碗潔白的飯,一小碗好吃的菜,借著請他吃飯,又鬆了手拷。
  這個當口,忽聽見有人敲門。開了進來,你道是誰?竟是張先生與黃通理來了。黃繡球一見通理,劈頭一句便問:「你碰見黃禍沒有?」通理還未覺得,張先生反似豎著耳朵,凝了凝神。這不知為著何事,且聽下回再講。

 第六回     議捐款張先生轉圜 考決科黃通理應課


  話說張先生起初原是受了門上之命,於中取事,其事由黃禍發端,原也曉得,但不曉得黃禍又有詭計,以為不過就是這麼一件事情罷了。那知當晚本官一面在堂上發落,一面門上又有密示送至他家,說今晚黃繡球盡管不必到堂,盡管說任他的本夫具結取保,卻是還要從緩才能開釋,並不許他本夫再去探望。所以那晚未審之先,張先生還與黃通理說過「你令正也就要帶來」的一句話,誰知後來竟無須帶到,這是連張先生都不料的。張先生接了這個密示,不解所以,重新到房科裡,要轉告黃通理,已是不及;要再請門上的示,問個端的。門上又面說沒有什麼,不過再要一兩天內,在本官面前凜清楚了就是。恰好張先生要到親戚家應酬一兩天,趁便就說:「書辦本有點私事,如此正好。」出來即叫人通知黃通理,在略說得個事有變動,官媒家不必再去云云,並不知竟有個大大的變局在內。
  次日午前動身往親戚家之後,路上想起與黃通理在飯館內談得相契,曾說請他「放一百二十個心」,又說「早碰著我,這事就不會糟糕」,如今忽然翻變,連我都不知來由,豈不更叫黃通理驚疑?故此一到親戚家賀過了喜,即便回轉,不曾幫忙,這正是張先生所以名張開化的好處。卻未曾料著,是黃禍已出了頭。一回轉來,便尋黃通理說知。黃通理正苦無法無門,便一同拉他,先來黃繡球處作個計較。猛然聽黃繡球問及黃禍,耳朵一豎,心神一凝。待黃繡球一五一十的說來,張先生是默然不語。黃通理是詫異不迭。兩人有兩樣神色,亦有兩樣意思:張先生的意思,不疑心黃禍在黃繡球身上,又起了眼,反疑心是黃禍在他身上,出了花頭。與那門上說,他講的錢,不止此數。所以門上明說沒有別事,暗中實使我為難。我受了冤枉,還因此叫黃通理派我個辦事不週,落了面子,好不可恨!那黃通理的意思,則為黃禍向來不是好人,這事原說雖從謠言而起,其中必另有一條蹊逕,不想就是他回來與我作對。於是與黃繡球又各將各話,彼此說了一番,卻礙著張先生與媒婆兩人在旁,不能痛述。那張先生聽此情形,動了個仗義不服的念頭,正要發話,只見黃禍已闖然進內。不提防三人打了照面,三人又各有一時說不出的話,與那假周旋真驚惶的一段情景,且略去不表。
  單說張先生,當時盤算了一會,把仗義不服的念頭又生出和平完全的法子,對黃通理道:「你暫在此,我與黃禍出外料理去。」說罷,便邀了黃禍,要同到衙門裡會那門上。黃禍始而不肯,繼而想:仗著門上的交情,所怕何事?就同去面見。張先生將如何遇著黃禍,先行說明,然後委婉曲折,帶問帶說,低低的說道:「這事原是假公行私,既然過了堂,本官不追究,裡頭師爺不知道,若再回稟本官,畫蛇添足,一查起來,徹底翻轉,弄假成真,案子是無頭的,人是私押的,贓是過了手的,而且是賣官詐贓,這些罪名,反比黃繡球的事鬧得大了。爺們不肯承當,書辦替爺們辦事,可也承當不起,黃禍也豈能脫身?依書辦的愚見,就仍照前日的數目了事。另有如此如此的好機會,憑在書辦身上,大家再明走一條路,可使得麼?」門上聽了點首。黃禍聽了,對著門上說:「這就甚好,內裡有你,外面有我同張先生,快點辦起來,使得使得。」張先生說:「如此我們就去了結這一樁事,立刻取了黃通理的保結,叫黃繡球出來。」門上答應道:「就是這樣,不可含糊。」張先生即與黃禍仍到黃繡球處。不過兩頓飯功夫,就辦妥了。
  看官們,將張先生當著黃禍與門上說的一席話,解了葛藤,明瞭心跡,是看得出來的。至於如此如此的那話,怎樣叫黃禍與門上便欣然樂從,成個虎頭蛇尾,只怕一時不懂。要說做書的敘事鶻突,不能不申說明白。原來張先生前兩日在飯館內聽黃通理說,黃繡球怎樣開通,怎樣想發心做事,甚以為然,已將一線文明,輸入腦氣筋內,所以當時黃通理暗存了個借風使篷之意,張先生也暗存了個劍酬烈士之心。至此又因黃禍一番交涉,觸發起來,想:黃禍無非是要弄錢,黃通理夫婦卻喜在地方上創興事業。這兩日內,聞得本官正奉文要舉辦新政,什麼警察,什麼學堂,那經費出在那裡,還不是向地方上捐集?現在捐款很為吃力,本官即捐廉為倡,還恐不能踴躍。這位本官,更是吝嗇不過,難得有黃通理夫婦這樣一種人,想辦事而不可得。若與之一說』叫他趁此機會,於學堂警察二者之中,隨意擇一自任,捐出三五千金,他力所優為,一定應允。有他這三五千,再捐別人,事就容易了,本官不必自挖腰包了,馬上有人辦事。既博得上司獎勵,那款子除去創始的經費,隨收隨勸,上攤下分,自然也就不少。等到不夠,或是重捐,或是中止,是極尋常的,不妨再作道理。這麼一來,黃繡球有罪可免,黃通理有事可做,門上另有財可發,黃禍又有路可走,這是張先生起先盤算在胸,後來所說如此如此的話兒。
  當下到黃繡球處,先說事已了結,隨便將寫的保結交付於我,人可出去。且不說及此事,黃禍也是不說起,只不免自居其功,像全是他的神力。黃通理與黃繡球莫明其忽難忽易之故,即贈了媒婆幾番,托他僱一乘小轎,黃繡球坐了先回。張先生邀同黃禍,也隨到黃通理家,才以地方上要舉辦警察學堂,勸他捐金任事的話,略略一說。黃通理聞之,歡喜欲狂,說:「這又真真應著『禍者福所倚』的一句話了,今日不及細談,明日午間,仍奉請張先生與敝族黃禍,在那酒飯館內面敘。」二人就少坐分辭而去。去時黃禍對張先生說:「憑著你了,你可要早點到的。」黃通理心下一疑,想:這有什麼憑不憑的?等張先生去後,黃禍卻獨自回轉,問黃通理道:「你意中想捐多少?聞得衙門裡說捐得上萬,可以詳請專案奏保。我與你一家人,衙門裡的門上,同我至好。你若先給個數目與我,好替你預為地步。公事雖不能跳過書辦的手,卻不用書辦費心。況更不與刑房書辦相干。故此張先生是用不著的,最好你有話對我講,讓我去托門上,吩咐禮房趕緊替你具呈。只須你認定數目,那款子不必說一定先要存庫的呀。你懂得麼?」黃通理聽了,又恨又氣一語不答,只說:「總總明日再談罷。」送他出了門,這才與黃繡球休息下來。
  想起黃禍的面目口脗,越見得前事是為他所害,曲折分明。可惜張先生不知他為小人,又拉扯了他,究竟不怕他什麼。倒是以前要尋個做事的方針,無從下手。不料繡球他生病做夢,發心要同我一樣,惹出這一場磨難。如今倒得著機會,我想毀家輸財,以私財謀公益,也是一件極應該的事。但恐學堂、警察這兩事的辦法,也很難定奪,不難於發起舉辦,難在於切實完備。學堂要有造就人格的各種教育;警察要有捍衛地方的各種教育,我們不曾受過什麼教育的影響,於這些上頭,很有缺點,故臨事雖放著一片熱心,卻將何術應付?想來真可慚愧。但事機所在,萬無因難而退之理,自然要竭力鼓舞,正應著諸葛孔明所說「成敗利鈍,非能逆料」,且盡我義務而已。
  黃通理這話原是對黃繡球講的,那黃繡球心領神會,卻不言語。你道為何?原來他受了兩三天的委屈,沉思靜觀,越有一種義憤豪俠的原動力,摩蕩於心。一面聽,一面忖,反覺黃通理的話,有些模稜,不以為然;又無奈苦於無可發明,不能辯駁,遂似做了個息夫人。黃通理只當他是疲倦極了,豈知他那鬱勃激烈的精神,引而未發,更是十分圓滿。當下二人閒談就寢。
  次日料理些家事,打發照管門戶、看顧孩子的人先後回去。未及午時,那黃禍便跑了來,瞎七瞎八講個不了,定要問這學堂、警察的兩宗事,認辦那一門,認捐幾何。黃通理被逼不達,說:「這事本官才奉文下來,還不知本官是怎樣辦法。大約那學堂,是由書院改做,管書院自有董事。本官必須先與董事商量,查明經費,擬好章程,或是要擴充規模,或仍照舊添改,均不可知。此時我冒冒失失,具呈認捐,不免事嫌攙越。且盡我的力量,也只恐捐得有限,怎能望那保舉?」黃繡球眉頭一皺,忽然說:「保舉呢,總有可望,不過在多少上分個大小罷了。我們既是向來不與聞公事,什麼事情都不會辦。我的意思,不如我們送大伯子二百塊錢,由大伯子自己再湊些,去捐為公款;或者圖得個小小保舉,那其間怎樣辦法,由官做主,大伯子也犯不著去管。這是我報補前日大伯子的情,不必同外人講著。」黃通理聽了,知是黃繡球要拿此推開黃禍,倒也乾淨。黃禍本是個貪利小人,只要有了錢,那裡還顧甚麼前後,聽得有二百塊錢,獨自到手,心花怒開,也不計與門上如何交代,便說:「如此就生受了,真是你奶奶明白亮。不是我說,像我們這讀書人,少出頭露面,管那些閒事最好。我也曉得你們家財並不甚多。我雖生受了你們二百塊錢,總算同是姓黃,捐到公中用了,也就算是姓黃的人,在地方上占點面子。這話既然如此,少停同張先生吃飯,就讓我來說,你們不必開口。」黃通理與黃繡球扯了一扯袖子,說:「那更費心了。」
  黃通理隨命黃繡球退入後室,略略商量了幾句話,正要出來托黃禍去邀張先生,張先生已來了。與黃通理見過後,即請見黃繡球,說:「奶奶連日受驚了。」黃繡球福了一福,說:「多勞先生鼎力,尚未登門拜謝。至於前幾日的事,何足慰問。聞得泰西女杰,常有以數十年牢獄生涯,為眾生請命,終能達其目的,發出光彩於世界歷史之上,似我又何足為奇!我原有從我們村上繡出全地球的一個誓願,這區區之誠,想必我家通理已與先生談過,現在也談不盡許多,諸事由通理請教。請同去用個便飯罷。」
  於是三人出至飯館。黃通理在黃禍不留神之間,已與張先生遞過消息,約他另談。張先生會意,所以這日在席上,只淡淡的將昨日所說之事提了幾句,裝了個既醉且飽,毫不關心的樣子。黃禍也暗喜張先生並不上緊,那門上處,只消我去說開,他本沒有成見,不至追究。二百塊錢,安安穩穩到了我的手;黃通理夫婦還要大大的見我的功。將來看勢,再借一二百塊,也叫他不得不肯。
  不一時,三人酒飯已畢,張先生散去。黃通理卻招黃禍又同到家中,叫出黃繡球,當面說道:「前兩日事,用了好幾百下去,如今送他的二百塊,家中已無存儲,要待收些租籽,取點利息,原還湊得上來,只是時候耽擱了,事情亦有耽誤,不如你揀幾樣衣裳首飾,就托他去一當,不夠,可添上幾十塊罷,辦事籌款真不容易。若是要我捐二三千金,只怕變盡產業也未必能如數呢。張先生不知我家底細,幸虧有了你大伯子,不必與他再談。你大伯是自家同族,此番雖是報他的情,卻也為是了自己的事,更不好耽擱的。但只門上那邊,要格外費心彌縫了結,從此就不提此事了。」黃禍見如此慇懃,十分高興,便「謹依台命」的照話而行。自去不提。
  一連幾日,恰近鄉試決科之期。這年鄉試,初改策論,報名的也有四百多人,內中監生七八十個。你道這一班秀才監生們,平日連八股都未精求,有些竟連「之乎者也」都掉不清楚,曉得什麼策論!至多在窗下讀了幾篇《古文觀止》,就算是高材生了,再有能看看《綱鑒易知錄》,分得出什麼吳楚材的《綱鑒》,袁了凡的《綱鑒》,那更是頂兒尖兒,算一位大名家。每年在書院應課,一課差不多可取幾個第一的。自從改行策論,這一班高材生、大名家,畢竟聰明過於尋常,遇著題目,只在八股裡面翻一篇,除去破承,刪去兩三股,作為段頭散文,鈔了上去。那出題閱文的人,原不過一般材料,得了這種文章,就奉為至室。加上那庸庸碌碌、不明這個秘訣的,縛手縛腳,做不上來,於是這一班越顯本領。因此平時爭膏火獎賞的,竟少去大半。一班老生、老監,與一班資望淺薄、性質拙笨的,都靡然自沮,不敢相爭。卻是到鄉試年分,有一宗賓興費,按名分給,在膏火獎賞之外,決科不到者,即攤派在到的人數上。此項之費,看人數多寡,每屆得三四元不等。這年又是恩正並科,正科得四元,恩科減半,合來也有六七元,到一到,領到手之後,作為試費,省儉點就缺短有限,所以大家矢願觀光,不論老朽幼稚,只要可以進得場的,都報名投考。黃通理這樣一個文明的人,難道還應此腐敗科舉、想去爭一個第一,或是領這數元賓興費嗎?卻因知道有開辦學堂的事,要希冀遇著個題目,抒寫他胸中意見,萬一竟把開學堂出了問題,更好條議個章程,以文字為運動之計。逐連日在家與黃繡球計議,預先也報了名。不多幾日,借書院決科扃試。
  那時正逢五月底六月初,天氣炎熱。黃通理這日應名接卷,感受暑氣神思不振,自早晨六點鐘至十點鐘,還未落筆成得一字。俄而交到午牌,傳本官諭知,各自攜卷回家去做,限明日辰刻集卷,交禮房匯收,逾限不錄。要知這日題目為何?黃通理怎樣得心應手?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
 第七回     闡講義乘涼吃西瓜 辦學堂抗言懷北美


  話說那日決科一天,天氣甚熱,點名出題之後,已過辰刻。向例雖亦是扃門,而此等考試不比歲科考,必須恪遵功令,故因熱不可耐,也就傳示散卷,官話叫做體恤士子。其實扃門散卷,都屬具文。要說體恤,莫如竟把膏火獎賞與那賓興費,按人勻給就完了。
  閒話少敘。這日黃通理於黎明進場之時,感受暑氣,文機索然。坐定後,又見那考生笑語喧嘩,攪得神思混濁,頭目昏花,深悔多此一行,抵樁曳白而出,故連那題目,也無心觀看。及至得了攜卷出場之令,匆匆回家,反覺心目間豁然開爽。黃繡球問道:「你如何這樣快已交了卷了?」黃通理道:「我還未曉得是何題目,那裡有卷可交?」便說知其故,說時從新去到別人家,去將題目問了回來,卻是一篇經義,兩篇論題,另外一個紙條,寫著道:「詩云不愆不忘義」、「王安石論」、「策論八股優劣論」。把這三個題目的命意一想,無非庸腐錮舊的宗旨:不愆不忘者,分明說要守著祖宗制度,不可改革;王安石乃是以新法敗壞宋朝之人,亦是借他做個影子,叫人勿言新法;第三題雖是問的口氣,實也側重八股,有個此優於彼之意。據此看來,這卷子無甚做頭。若照我的見解意思做了上去,必與他宗旨反對,且就此可見這官的頑固,不是能奉行新法的。怪道他接了辦警察、辦學堂的文書,擱住了不發出來,將來還怕不是含含胡胡敷衍過去?黃繡球說:「話雖如此,但是做文章,原要自出機杼,自行發揮,不是迎合他人的嗜好。況你又並非真為了科舉,爭什麼名次高下?做也罷,不做也罷,倒是這三個題目,據你的見解,自然有不同之處。我卻不但莫測你的見解,便是那不愆不忘的書理,與王安石的人物歷史,我也不知。你可講給我聽,就拿你的講義。寫在卷子上面,來得及,便交了去,試試衡文的眼法;來不及,只算當我是個女學生,講兩首書,你又何樂不為呢?」
  黃通理笑道:「這『不愆不忘』的一句書,在《孟子》上,大孩子已經讀過,應該會講了,先叫大孩子講幾句聽聽。」於是他那大孩子便照著朱注講過一遍。黃繡球問:「講的可是?」黃通理道:「不差。但這句書『不愆與不忘』,雖是四字對舉,卻為一意交互。愆訓過失,凡先王之法,似其不愆者,必宜遵守勿忘;如忘之,即非先王之法。若其已愆,又宜及時修改,使歸於不愆而後已,故常有舊章可以率循。後人把這四字,看成兩橛,只死守下句,以詞害意,動不動說是先王法度,可愆不可忘,豈知愆是差脫之意,如五星運行失所,亦謂之愆。星行尚有失所之期,故先王立法,亦斷無久而不愆之理。後人只將『愆』字作為違背先王的說法,猶言不可違背先王,因而連先王已愆之法,也斤斤守著,不知法已衍,即非舊章,果能率由舊章,必須不忘其不愆之法。這句書要如此講,始覺圓活。觀上文徒法不能以自行的這一句,更為分明。不然,只要是法,何以又不能行呢?」
  黃繡球與他大兒子一齊聽著,均自無語。他那小兒子在旁,說:「這書我還未讀,聽父親講來,也尚懂得。既這麼講,何以這句書,不說『不忘不愆』,要說『不愆不忘』呢?」黃通理說:「你這孩子,又來駁我了。古人文字,本有倒裝句法,這兩句是《孟子》引的《毛詩》,那《毛詩》是有韻的,取『忘』字與下句『章』字協韻而已。」黃繡球問道:「然則他命題之意,一定是尋常解識,與你大不相同。但他那尋常解識,本於朱夫子。你這異常解識,在古人中也有說過的沒有?」
  黃通理道:「大凡讀書,原不可拘文牽義,泥煞章句,講法與書理相合,就是近人的,也多有可採,講法與書理不相合,不要說朱夫子,便連孔夫子豈能信得?法國從前有一位文明初祖,名叫笛卡兒,其學以懷疑為宗旨,謂於疑中求信,其信乃真。此理釐然有當吾心,吾即取之,苟然不慊吾心,吾即棄之。雖古今中外之聖哲,同所稱述,皆疑而不信。我今講這句書,只是憑我見解,何須依傍古人?現在天下大勢,正坐依傍古人,不論古人說得是的,說得錯的,毫無決擇,一味崇拜,所以見理不明,謬種流傳,達於腐敗極點。一二新進後生,略聞異說,卻又把中國數千年來先生留傳的良法美意,偶因古人一兩處的誤會誤解,就牽連一概抹煞,囂然騰辨,漸漸的分出舊學新學,舊黨新黨的諸般名目。其實有舊學的,方能窺見新學;真維新的,無不從舊學中考察折衷而來。譬如裁制一衣,料子換了新的,而做法一樣有領緣襟袖,不能出舊式範圍;建造一屋,木石換了新的,而造法一樣有門窗戶壁,不能破舊時間架。只不過衣服的長短大小,要合體,房屋的寬狹明暗,要合宜,不可應該長大的仍裁得短小,應該寬廣明爽的,仍造得窄而且暗,這就叫做維新不守舊,也就叫做不愆不忘,率由舊章了。若故意做衣服做得不合體,造房子造得不合宜,以為新鮮奇異,卻已忘記了衣服房子的不愆制度,不得為之率由舊章。舊章既失,便新不成新,舊不成舊,一物一器,尚不適用,何況那政治上的事,關於民生國計的呢?我如今講了這半天,待我便將此意,發出一篇講義來。至於那王安石的人物歷史,策論八股的優劣比較,一時說給你們,也來不及,索性也待我做他出來,再看再談。」
  當時黃繡球領了兩個孩子走開,黃通理自在書房內構思作文。那天氣竟酷熱無比,到了黃昏,寒暑表尚高在九十幾度。黃繡球說:「如此熱法,何苦必定要去做他?不如端張椅兒,仍舊談談說說,當作乘涼。」黃通理卻文思泉湧,筆不停揮的坐在燈下,並不起草,就一行一行寫在卷子上面,真有得意疾書之樂。黃繡球放心不下,時常走去看他,替他扇子,趕蚊子。頃刻之間,已成了一篇不愆不忘的講義,一篇王安石論,暫為擱筆。命他孩子們捧一個西瓜出來,交與黃繡球,逼些瓜汁來飲,略為潤燥。他大孩子聞得有西瓜吃,忙去揀了個大的,滑手一跌,將西瓜跌成兩片。黃通理道:「看你做事慌張,好好的一個瓜,又送在你手裡。」黃繡球上前看時,這瓜白瓤白子,像還未熟。黃通理聽說是白瓤白子,便道:「這也罷了,還沒有什麼可惜;要是黃瓤黃子的,有此一跌,就應著不是個好兆頭。」
  黃繡球聞之,知此話寓著那黃種白種的意思,對他大兒子道:「你明白你老子的這句話麼?你看這西瓜,外面的形式,就如那書桌上擺的地球儀一樣;內裡的瓜瓤瓜子,就如地球上各色種族人民一樣。瓜子是種,瓜瓤是族,瓜子附著瓜瓤,就如人種各附其族,雖然瓜是黃瓤,不必定是黃子,瓜是白瓤不必定是白子,而人民不能離族以居,就如瓜子不能離開瓜瓤而生,是一個道理。如今這跌碎的瓜,是白瓤白子,怎麼你老子說不甚可惜,要是黃瓤黃子,就可惜了呢?不過影著白的是外國種族,黃的是中國種族,中國種自然要有愛中國種的一副心腸,所以說出這句話。這個理路,是前次我夢見那羅蘭夫人,她說她是白家的人,我是黃家的人。這兩句話,你老子剖析與我聽了,我才曉得的。故此我們父子娘兒們,既然生在中國,算了黃種,切須自己愛護著同種。大家你愛我,我愛你,生怕傷害了似的。並不是說西瓜定要揀白瓤的吃,黃瓤的就預先看得出,不可破開來吃呀。你們不要聽了,又拘執班駁起來。」黃繡球這樣說著,只見黃通理又去據案而書,黃繡球忙又另開了一個西瓜,逼了一碗瓜汁送去。約莫到二更時分,三篇都已寫畢,把那《王安石論》、《策論八股優劣論》也都略與黃繡球解說了。
  次日不及辰刻,即交入禮房。別人交卷的,也紛紛而來,卻還只收得三分之一。黃通理趁手接著一位熟人所做的卷子,翻開來一看,只做了首尾兩篇,當中的一篇王安石論,並不曾有。那人因問道:「少做一篇,不算不完全卷嗎?你看看我這《四書》義鈔得還像麼?至於那策論比八股,自然策論在前,八股在後。自從有《古文觀止》以來,就有《國策》的,怎麼不比八股優點?這官出題目,也實在不倫不類。我卻將此意做在裡面了,請教你可是不是?」黃通理聽了這些謬話,連連將卷子替他交上,口稱「高明極了」。一面說,一面見那禮房在那裡齊集文書,一張張都寫好折起來的,問知就是要舉辦警察學堂的告示,今日送進去標朱用印,再歇幾天,便發出去四面張貼。黃通理因先抽了一張辦學堂的,央借一看,上面寫著:
    為出示曉諭事:照得某月某日,奉府憲紮,轉奉藩憲札開:「案奉督撫憲行知,承准學務部咨稱:現在京師已設立大學堂,各行省之府廳州縣,亦迭經奉諭舉辦,自應督飭酌量興立中小學堂,以宏樂育,而開風氣等因。準此,札司通飭,等因到府。」奉此札縣,等因到縣。除移商儒學訓導外,為此示仰闔邑紳民及舉貢生童知悉,如有熟悉學堂事宜,著即具稟來縣,以憑核詳上憲,遵辦無違,特示。
  黃通理看過之後,交還禮房,辭了出來,心下躊躇:這告示明說叫人具稟請辦,卻不說辦的款子要人報捐,亦不說是將書院改為學堂,囫圇吞棗,大約要等人一個個稟了上去再定主意。這其中很有多少敷衍取巧的法子。如果具稟的,肯捐款子,便與批准候詳;不捐的,但具空稟,便可批駁不准。那批准的,或有八個十個,估量湊得成一宗巨款,他然後詳請上司,以學堂並入書院,拿書院舊有經費,作為學堂經費,再在捐款內略添補些,其餘即盡歸中飽,這個隱情,是如今官場辦事的人人如此。我必猜著八九。所以張先生曉得他內中的意思,來關照於我。他這告示上,不先說籌捐者,正是巧於為計。倘或具稟請辦的,個個都不提倡字,他自然又有後文。
  當下回家,將此話與黃繡球說知。黃繡球道:「他這學堂無論捐不捐,總是個官辦的了。我們也不要上什麼條陳,參什麼議論,頂好借著他『開風氣,宏樂育』的兩句話,另外稟請辦個民立學堂,就出個一二千,買他一個准字,他算是捐也好,他說不是捐也好,只求不受他的壓制,庶乎我們得行其志,可以好好的立起學堂章程、教育科則,造就些人才出來。」黃通理想道:「這話何嘗不是。但我們不辦則已,要辦,就不能像官辦的草率敷愆,那經費談何容易?既出一二千送與官,又須獨任義務,真個變盡產業,也未必濟事。」黃繡球說:「這卻不然,你不常說:人不可有倚賴之心嗎?辦學堂是何等鄭重的第一大事,豈可倚賴如今的腐敗官場?若講少經費不濟事,我又有一段書,是近來看的要說給你聽了。那書上講,北美國有個農家女,名叫美利萊恩,她自言:『誓志以教育為世界建國,苟妾有千百之生命,願盡為教育界之犧牲;苟妾得無量數之財產,願盡為教育界之資本。』其初在鄉自立一學校,說於鄉,鄉人笑之;說於市,市人非之;請於巨紳貴族,更嗤之以鼻。而其從事於學,奔波於教育,至於三十餘歲,猶不嫁人。後游於大學,遇著一位知己,極力贊成。未二年,即成為大教育家。此處放一線之光,彼地立一竿之影,皆自彼苦心孤詣。一個寒微女子而起,彼又常自說道:『一國之教育,譬如樹谷者之播種子,多一粒嘉種,便多一畝嘉谷。』今日北美合眾國,建立文明世界,就是他撒種造因,才有這般結果。我雖出身寒微,還比不上這美利萊恩,卻平日受你的熏陶,承你的意旨,覺得就是變盡產業,開辦一個學堂,也不為過,安見他日也不遇著個贊成的人呢?」
  黃通理又道:「你真能有此志願,我那有個不樂從的?這位美利萊恩女子的事跡,我卻不甚詳細,想必定是女中極有才學的,所以她能自任教育。像我實不敢承當。你雖立志可嘉,只怕也才不勝任,這便如何?」黃繡球道:「這位萊恩女杰,她才學固然卓越,但她也只從口講指畫入手,每遇鄉愚,津津樂道;凡有教育,皆注意在倫理憲法上使人人知公德,不以囂張為自由。這些才情,我自問,卻也還擔負得起。只請你多替我講些學問的大綱節目,我自能領會研究,演說與學堂中人聽去。就不在我這學堂中人,也可四面八方去說給他們,原不拘拘的要立個教習名目。況且我有所見,請你筆述出來;你有撰作,叫我演說起來,尤為兩便,不比請幾位教習強得多嗎?」
  黃通理聽黃繡球說得高興,著實打算了好些,說:「這麼辦罷,你我既經同黃禍說過,沒有了錢,若是馬上賣田賣房子,招人耳目,事頗不妥。待我且去向張先生暗中商量一番,就把家中那後面的一帶房屋修理出來,也是大大的三間。先設一個家塾,收些本家子弟,便連女孩子們也可招徠幾個,立定了一個規模,再推廣而行。所以要同張先生先去商量:一來前日約他另談,不可不有個回報與他;二來這事總是個學堂的因頭,與他商量了,不怕出什麼叉子。我們中國,一向是專制政體,民間辦事,不能憑著一時激烈,反以熱心貽誤全局。故有你的勇猛進取,就不能無我的審慎周詳,這就叫做相輔而成,你道是否?」下文如何,再聽分解。
  

 第八回     黃繡球遇弟拜姊妹 張先生扶病送文書


  話說黃通理要尋張先生,並想在自家屋裡先開一個家塾,與黃繡球講過之後,這日未去。打聽得張先生近來有病,黃通理一連去看他幾次,都不能見。如此停了一二十天,但聞病勢沉重,遠近醫生,延訪了好幾位,服藥皆無效驗。
  一日黃通理又去探問,說是有一位女醫士,昨晚看了看,服了些藥丸藥水,已略好了些。這位女醫士,從外國醫院內畢業回華,路過此地,原與張先生的岳家有點瓜葛,因此上岸來借宿一宵。恰遇著張先生有病,就挽留請他診治。那藥丸藥水,都是他帶來現成的。黃通理聞道:「好呀!我說我們村上那裡有什麼女醫士,不知這女醫姓甚名誰?是何處人氏?年紀約有多少歲數?」張先生家下的人說道:「他姓畢,單名一個強字,外號叫做去柔,也是我們江南人低,年紀不過三十多,不上四十,卻是一雙大腳,像廣東婆娘,走起路來,直挺挺的,兩步跨作一步,倒著實爽快。」黃通理一想:這人與我黃繡球一定對著勁兒,待我在客堂外遠遠的瞧他一瞧,到底是個什麼樣兒?果見那女醫在內室經過,身材也不長不矮,不瘦不胖,穿一件拷綢衫,全是廣東裝束,只不聽見他的口音。黃通理當下又托張先生的家下人進去問候了一聲,便回來告知黃繡球。
  黃繡毬果然欣喜,說:「明日我就去拜望張先生的家眷,只算你叫我去慰問張先生病症,便可與那女醫會面。那女醫既在外國醫院畢業,雖或但以一技行道,又或偏奉外國宗教,究竟總有些道理。據爾說,他那神情氣概,必是個可談之人。我若談得合式,拉攏他來一起辦事,豈不甚好?況且他是一雙大腳,我如今也放了一雙大腳,居然有個伴當,同他在一起慣了,免得我這村上人少見多怪的人,又以為奇。」
  這張先生離黃通理家有兩里多路,黃通理又要僱乘小轎與黃繡球坐去。黃繡球堅執不可,說:「前日在媒婆處,因為悶了兩天,寸步不移,腳下覺得重滯,所以坐了小轎回來。如今我腳下散漫已久,很能走得,借此也認認路逕,看看村上的景致。好在我由小腳放大腳,一場笑話,已是無人不知,不會再鬧什麼謠言。我就帶了小的孩子,你引我到他門口。張先生家,又不是衙門公館,我進去,難道他家能吆喝出來?」黃通理只得依了,引了黃繡球,攙著他小兒子,一路來至張先生之門。黃繡球的腳步,也竟灑灑脫脫,不十分的扭扭捏捏了。
  走了里把路光景,迎面一個人,把黃繡球上下仔細的打量了一回,走過幾步,又上前細看。這一看,黃繡球陡然想著,說:「你不是我嬸娘那邊的兄弟嗎?十幾年來,怎麼就不見信息?」那人說:「姊姊你真好記性,我也覺得面熟,只是不敢動問。姊姊你現住何處?這位可是姊夫黃通理先生?」黃通理與黃繡球忙說:「我們仍舊住在老宅子,現在要往刑房張先生家去問病,少頃即回,你到我家去再談。」那人又說:「妙極巧極,我新近跟著張先生一位女親眷畢太太才來的,正住在張先生家,可以同走。」
  於是一路走,一路問那人:「你幾時出門?幾時跟著這畢太太的?」那人道:「自從姊姊到黃府上去那年之後,我父親即同我到福建、廣東各處做生意,虧蝕了本,不上四五年,我父親就死在廣東。我那時才十四歲,被人拐了去,當做什麼豬仔,賣到澳門,又販到外洋。好容易受盡苦楚,挨了十幾年,跟人逃出來。回到廣東,遇著這位畢太太,念我同鄉孤苦,收了我做個用人。這畢太太學得外國醫生,一手好本領,我跟了他不過才一年多,已弄了幾個錢。天假之緣,又得在家鄉與姊夫姊姊,親人相遇。」黃繡球聽那人說時,不免生多少淒感之意,默念他是我的房分弟兄,竟已做了人奴,如今我正要去見他主人,若一時說破,不但叫那畢太太看輕,也是自己的羞辱。且叫他裝做不曉得,不必同行,便在那裡見了面,也只裝個不認識,待我慢慢的自有道理。因此將此話與那人說了。那人也自覺慚愧,說:「姊姊這話很是,我晚上再到姊姊府上面敘一切。」
  須臾,走到了張先生住的那條巷口,黃通理指點了黃繡球的大門,就先自回轉。黃繡球攙著小兒子,進了張先生門內,說明來意,便有張先生的妻子媳婦們迎出來,請進去坐。敘過套禮,問過張先生的病情,又略說了前次感激張先生的話。那張先生的眷屬,於此話頗不甚了了,這是何故呢?因為這些衙門中的事情,張先生在家並不與婦女談及,所以他眷屬等,於黃繡球一段公案,只知是張先生應辦的公事,不知其中是張先生斡旋解圍。當下聽黃繡球略說幾句,也略略的謙遜了幾句。接著說:「我們當家的這病,起初甚險,幸虧敝親畢大嫂子來了,用外國的醫法,這兩日已一天好似一天。」黃繡球道:「原聽見說府上到了一位令親畢太太女醫,高明得很,現在那裡,可容相見?」說時恰好畢太太從張先生臥房用了藥出來,便指著與黃繡球互見了禮,大家坐定傾談。
  黃繡球將他近來的歷史,從頭至尾,一直說到他要怎樣開辦學堂的話,都盡情吐露,從飯前到飯後未曾住口,竟似忘記了初次在張府上作客一般,毫不客氣。這是黃繡球的一片激發性情,想必與那畢太太話更投機,故而如此。實在也是做書的化詳為略,省得拖沓煩絮的法子。
  卻說那畢太太聽完黃繡球那一篇話,且異且歎,心中也把黃繡球引為知己,只說:「可惜我要急於回去,不能在此與黃嫂子多盤桓幾日。我去後耳聽消息,你等張先生病好全了,把你的事商量停妥,請你通個信與我,有什麼見得到的,我自然回信告訴你。或者秋涼後九十月間,我特地再來一趟,就長住些,幫你點忙。難得我們女子中,在這內地裡,有你這黃嫂子這種人,不可多得。今日幸會,實在佩服。」黃繡球笑道:「我本曉得什麼!像你畢大嫂子週遊外國,利己利人,才算是女中豪傑。如今張先生的病總還仗你調理幾天,再耽擱些。你府上原籍地名,同張家嫂子是怎樣一宗親戚,我方才請教的還不清楚,請你再敘一敘,想同你仰攀個姊妹稱呼,連著張嫂子,三個人通一個譜,不知可不嫌唐突否?」張先生的妻子忙道:「我使不得,他是我母親的嬸嬸,比我長兩輩呢。」畢太太說:「也罷,就是我兩人自此以姊妹相稱,不用那俗例,寫什麼帖子。我有一張名片交給你,做個紀念。你也寫一張名片給我便是。」張先生的妻子一看那名片,只是二寸多長,一寸多闊,白白的一片厚紙,上面當中有五個字是印刷的,問:「這就是名字嗎?」黃繡球接來看時,正是「畢強字去柔」的五個字,便說:「我沒有這樣名片,也沒有什麼表字,請你就代我寫一張,並起一個表字出來,如何?」畢太太道:「表字沒有何妨?我也沒有這樣的空白片紙,替你拿洋紙裁一個,你自寫一個名字在上面,交與我就結了。」黃繡球說:「我的字斷不能寫,還請代寫為是。」
  這裡女賓主三人與一班婦女方在敘談,聞得張先生從臥房內呼喚他妻子說道:「黃嫂子在這裡,黃通理先生來了沒有?」他妻子答道:「今日未來,可要請他一聲?」黃繡球接口道:「前幾次,他原有話要同張先生面商,只因貴體違和,未得晤敘。明日如果張先生精神好些,我回去叫他來請教些就是了。」張先生說:「沒有別的,我想起前次通理先生要捐辦學堂的事,這具稟捐款,是極容易的公事,倒是學堂章程,一時難定。我們舍親畢太太,他曾在外國學堂讀書多年,雖是習了外國醫的專門,卻於中外普通學問,很講求過的,湊巧好請通理先生大家談談。」畢太太聞此言,又謙說:「我也只得一知半解,不懂什麼。方才聽我黃妹妹敘他的近事,真可謂女志士,非我所及。我們兩人現已認為姊妹,等我回去一趟,再出來,說定與他幫忙,是我女子們可盡的義務、可達的勢力,斷不敢放棄推諉的。」黃繡球道:「原來姊姊尚有如許才學,不肯自露,更叫我自覺粗鹵,論起來就該拜姊姊為師了。姊姊在此,既須為張先生調理病症,又急欲回府,不免有點煩冗,倘還能留些空兒,明日我再同我家通理來聆張先生的教,順便請姊姊再指示些。」
  張先生聽說道:「如此甚好,你二位也不必客氣,明日通理先生來,商量定了,我等一兩天也就要進省辦公,打聽辦學堂的文書幾時發出來,便可乘機具呈。」黃繡球說:「外面告示是已經出了。」便把黃通理所說的告示大意,告之張先生。張先生道:「這兩日正在考決科,怎麼那辦警察學堂的告示也出來了?我在病中,可就不得個信兒。據這告示的意思,真不上緊,真是那句話,要等上司催下來,再拿無款可籌四字搪塞。如今我們捐款請辦,定可批准。所怕題目太大,捐的人獨力難支。通理先生想先辦一個私立家塾,也是不錯。既名家塾,更由得我們自定規模,自立派頭。這是畢太太優於佈置的,包管與通理先生見了面,一定意氣相洽,有說有商量的,其事易成。」黃繡球不勝歡喜,又談談說說的。外面報道黃先生家打發人同小轎子來接了。黃繡球道:「我是要走,不要坐轎子。」遂回絕轎夫,叫來人領了他兒子,辭了張家,訂期明日再見。
  回至家中,黃通理先問張先生的病情如何,黃繡球告以一切。黃通理也十分興會,說:「張先生病了這一個多月,還把我們的事切切在心,可見實是個熱心熱腸的人。」說話之間,天色近晚,那黃繡球的房分兄弟找了上門,不免敘些寒暄禮節,帶了些廣東澳門香港各處的土物送來,問道:「姊姊今日與畢太太談了這一天,可提起我沒有」黃繡球道:「這不便就提,看畢太太為人極好,想必平日待你必不是那薄情仗勢的。他叫你什麼名字?你可仍舊是小時候的名字麼?」那人道:「我自從賣為豬仔之後,就被他們改叫做唐順仔。去年跟了畢太太,也就仍舊叫唐順仔。」黃繡球說:「你小時的名字,可還記得?」那人道:「我小時候名字叫復華,怎麼會忘記呢?」這復華與黃繡球、黃通理又各自細談了好些。
  末後黃繡球說:「畢太太在這幾日內須動身回府,你且跟著他同去。隨後我只說有個兄弟,自小分散,聞得在他那府上相近一帶,寫信托他訪求,那時再作個巧相逢,始為光儻。」復華道:「甚好,今晚來得已久,我要去了。我已是無家之人,可憐飄泊十幾年,得此意外歡敘,還要姊夫姊姊念著父母之情,格外看待。我積蓄得外國金洋百餘元,藏在身邊。內地既無可換,明日想送來姊姊這裡放著。姊夫要有正用,盡可托人到上海去換了使用。大約合著本國洋錢,也有一千多呢。」黃通理問:「此項為何向來不存放畢太太處?你跟他年把工夫,為何積蓄得這多?」復華道:「一半是辛苦攢聚的,一半是傭資賞資。在廣東原是放在畢太太處,臨走時,他說他到東到西,行蹤不定,途中或與我分散,交給我自己收存。畢太太他的款子,也不多,也是胡身帶了走的。」黃繡球道:「這個你交放於我,原可放心,惟如今既仍跟著畢太太,萬一他問起你來,不實說,就難以支吾;一實說,倒不好,不如你還帶著為是。再者,我明日同你姊夫還要到張家會畢太太,你仍不要露面;便露面,不要露出神色來。」復華答應著辭去。
  剛送出門口,只見黃禍掌著燈籠,急喘喘的走進來說:「那決科的案出了,怪稀奇的,取了兩名備取,就是我同你,你在先,我在後。向來決科沒有備取名目這必因我們做的兩本,本在不取之列,又因是決科,一榜盡賜及第,故附在後頭,這賓興費總可以領得到手。我們只要去下場,中出舉來,管他備取不備取。」黃通理聽這些話,不耐煩說:「我不想下什麼場,我這賓興費也讓你去領了就是。」黃禍喜道:「這個何必,你也不必因此灰心,不相信那閱卷的怎樣瞎了眼,把你的卷子看得這般低。我與禮房相熟,我去把你我的即刻領他出來,看是何批評。」黃通理越聽越厭,也不則聲。黃禍一翻身,提著燈籠便走。黃通理對黃繡球道:「這真面目可憎,語言無味,時常來攪擾不清!將來不要我有什麼事,他都來插身插嘴,就應在這個連名的上頭,我在先,他也掣肘於後,那可就害死了人!小人難養,有得就無饜,無利就懷恨,偏偏被他糾纏住了,好不可惱!我黃家卻是這種不肖子孫最多,開了家塾,把這些不肖的教化幾個,也是極要緊的了。認真明日去同張先生、畢太太商量,請畢太太先代我擬個規則,請你先做我這家塾的幹事員罷。」
  正說著,黃禍又敲著大門進來,手拿著兩本卷子,說:「你的並沒圈點,只批了一個批語。我的你看這橫槓子豎槓子打了許多。我原不會做,你卻可惜了,怎麼不依著《四書合講》?又把王安石太太的奸臣說好了呢?」黃通理說:「你不必問,我把卷票子送給你,我那賓興費一定歸你去領。我還要替孩子們背書,你坐坐再去。」黃禍又得了一宗外快,欣然說道:「如此明日再會,我就去了。」
  去後不多一刻,又有人來打門,問是誰人,不人。問了半天,只說:「是我!我!」聽不出個聲音,畢竟開過門那人是誰,且看下回分解。
  

 第九回     申見解夫婦看文章 定主意慷慨發議論


  話說黃禍去後,有人又在外面敲門,聽不出是誰的聲音。及至開了門,乃知是張先生。那張先生病了才好,精神還不能十分復元,所以氣力聲音,都低低的,一時聽不清楚。黃通理一看便道:「你老人家是臥病新起之人,何以這般高興,夜間還光臨舍下,也不帶一個人來?快請進來坐著,卻有何事見教?」張先生說:「我昨日就覺得病體輕鬆,今日在牀上又養息了一天。方才你同令正從舍間回府之後,隨手有衙門裡的一位禮房朋友前來看我,他袖中帶了一通稟稿,是本官稟復上司辦學堂的一宗公事,發房存案的。這位朋友臨走時,我送出房門,又送到大門,再送送不覺的到了街上,腳力很是輕健,看看月色甚佳,一個高興,我想起要將這稟稿送給你瞧,就問那朋友借了來,一直跑到府上。一住了腳,敲門不開,才覺有些吃力。出來的時候,家裡人全然不知,必要著急。請你們這裡打發個人去,替我通知一聲,叫他們著個人來接我,我便可略坐一坐,談幾句心了。」
  黃通理忙即攙扶他在客堂坐下,打發人去替他送信。黃繡球也上前迎候,泡茶敬煙。張先生慢慢的將稟稿遞交黃通理,與黃繡球同看。稟詞是官樣體裁,做書的用俗話摘敘,大概說:
    是奉上司的公文,開辦學堂、警察兩事。這學堂尤其要緊,但須先籌經費。現在地丁錢糧,盡征盡解,還要抽提盈餘,缺小而苦,錢糧本不甚多,歷年都是賠累,實已無可再措。其餘地方公款,只有積穀、書院兩項。書院膏火有限,恐難擴充;積穀倉是連年荒歉,向來存穀甚少,還待購補以備不虞,亦無閒款可撥。至於僧道寺產,尤為微薄,怕也難以湊數。所以再三體察,先出了告示,叫地方紳士,有什麼章程,具稟上來,再為核其情形,稟詳上司。
  這一篇的話,一味是敷衍推諉。黃通理看畢,就問張先生道:「他只說錢糧地丁不能再提作經費,也就罷了,其實他這地丁項下,就每兩再提一分,還可提得出二三千的常款。那地丁錢糧,按著田戶是算得出來。就除去火耗尾欠,及所提盈餘,一切報銷,也算得出來,何至有什麼賠累?這就不去說他,到底提他一釐,同挖他一塊肉似的,能不心痛?所以他第一層,就萬萬不肯。要講其餘的三項,第一項這僧道寺院,在我們村上雖沒有什麼大叢林,該個百十萬的產業,卻也有無數廟宇,窮苦的不必講,單講那前街的觀音殿,後街的太乙道院,黃橋頭的無介寺,這三個處在,一年的香火極盛,每個廟中,都有一二十萬畝產房產。歸那道士和尚執管。另外那些小廟,有十萬八萬的更多。若把這些廟宇清查歸並,總計有若干數目,十成中提一半歸公,一半仍分給他們和尚道士自為存活,也不為苛刻。」
  黃繡球聽到此處,插嘴說道:「要這些和尚道士何用?還不一齊驅逐了,勒令還俗,將廟宇改作學堂,將產業盡數歸公,一半辦學堂,一半辦警察,只怕就連辦機器廠、辦紡織局都夠了,為什麼仍要留一半,養這些無恥游民?」黃通理便道:「這話難講,且待我說來。據我算計,大約僧道兩產,果然提得一半,極少乾乾淨淨,可有四十萬,四十萬之外,也就有一二十萬不實不盡的可以沾染了。不知做官的何以總不肯作此一舉?這是就我們村上而言,若在府城省城地方,有極大的叢林寺產,多到二三百萬呢。說句笑話,做官做百姓的,還有犯下罪來,要抄封家產,頃刻的可以由富而貧,獨是做和尚道士,積了財產,一朝犯法,不過換個方丈住持,從沒聽見說抄和尚道士的家的。第二項講到積穀,我雖不甚曉得底細,想來每年買谷存倉的一注公款,積了這十餘年,本錢就該不少。加上歷年的利錢,至少也有好幾萬。那官倒說存穀甚少,還待購補以備不虞。難道我們村上,這積穀倉,既不存穀,又無按年常款的嗎?張先生,你想想看這句話就太含糊了。至那書院經費,縱說有限,就照此有限的經費,把書院改作學堂,在我想也綽乎有餘。這官卻將這三項推個乾淨。這三項是籌款的頭路,既然撇掉了,又不稟請上司,想個什麼別的法子,但說叫紳士擬個章程上去,這章程不知是說學堂中辦的事呢,還是就指著籌款而言?若講辦事,既然無款,就立不成學堂,事從那裡辦起?若講籌款,既然地丁、書院、積穀、寺產,一無可籌,一定是要人報效了,何以這話又不說明?」
  張先生道:「這無非搪塞上頭不肯認真興辦,好叫上頭曉得為難,不來催問。等到催問下來,自然要歸到捐而後已。現在若具呈請辦,申明自行報效,不用官款,他倒落得個名目,在上頭去討好。你想先辦家塾,起初你說那些情理,我也道是不錯,所以贊成。繼而一想,只怕那官反批個開合批語,說意甚可嘉,但官立學堂還未議定,且叫你等官立的章程發出,再照著去辦,豈不反受掣肘?」
  黃繡球在旁聽得,指著黃通理道:「這話果然不差,你說要把些錢,先孝敬了官,就可辦起家塾來,那孝敬的,圖他一個准字,譬如作為經費,這掩人耳目,把個正經事反做得不光明,雖是一片苦心,究為不妙。凡事不必畏首畏尾,定歸在我家產業上,變個五六千,稟辦個學堂,申明自訂章程,自請教習。這種懶怠的官,他只要有個學堂替他撐出場面,在上司處可以交代一句,還怕他有甚功夫來管我們閒事?我們只須托人再點綴他些,那更堵住他的嘴了。」黃通理道:「話原極是,我不過怕做得太顯亮了,被小人生心,不如先打個小鑼鼓,先由我自唱曲子自做戲,倒有個實在影響。若驟然間開齣戲場,就怕有看的人鬧些笑話,不免反要受官府彈壓。還有一層,你說拿五六千稟請開辦,莫說五六千,不過能立個小局面,仍與家塾無異。萬一稟了去,那官說道:很好,你就並入書院經費,把書院改個學堂二字,你們去辦罷。這卻五千,倒有四千落了他的腰包。我們仍辦事無權,倒出了錢,買些腐敗的氣受,那還是我們的本意嗎?」黃繡球道:「這樣據張先生說呢?」張先生沉思未答,他那家下的兒子已領了一乘小轎來接。黃通理看他已坐了許久,談了好些,到底病是新好,不敢久留,也就請他上轎而回。與黃繡球送至轎前,說聲:「明日到府,同畢太太大家商議。」
  這時候還在初更以後,黃通理兩個兒子同在書房玩耍。書房內桌上,擺著黃禍送來的一本決科卷子,他大兒子指著卷面上刻的第一名三字問道:「怎麼取了第一?連文章都沒有圈點。」黃通理說:「你不看見上面還有備取兩字嗎?」他小兒子便道:「這卻奇怪,不論備取不備取,他既不看文章,連個點子都沒有,何以又加上一個批呢?」黃通理說:「這是文章不對他的宗旨,約略一看,就批斥了。凡是考場看文章的,大半如此,那個當件事情,平心而看?」黃繡球道:「他那批語是怎樣說法?大孩子你念給我聽聽。」他大兒子便念那批語,是「首藝違背朱注」六個大字,二三兩篇並不曾批。黃繡球問黃通理道:「做講義一定要守著朱注的嗎?我原問過你,你那一篇不愆不忘的講義可有什麼根據?你說是你自己的見解。這種見解,除非說給我,我能懂得,可怪不得那看文章的不懂。倒是那王安石的一篇論,當時你說了,我卻懂不甚清,待我再來看看。」只見黃繡球從他大兒子手中,將卷子取過來,攤在桌上,看那上面寫道:
    王安石論
    吾嘗論有宋一代人才,惟王介甫為窺見時勢,惟陳同甫為深知禍害。
  黃繡球問:「陳同甫是何等人物?」黃通理道:「這也是南宋的一位大儒,名叫陳亮,人稱為龍川先生,與那朱夫子也是相好朋友。但生平學問,主於發揮事功,所有議論,與朱夫子大相反背。他常說:『孝弟忠信,不足以趨天下之變;而材術辨智,不足以定天下之經。』這兩句話,朱夫子就目為怪論。他又有上宋孝宗皇帝一封書,內有兩句,說:『今世之儒士,自謂得正心誠意之學者,皆風痹不知痛癢之人也。』明明是指朱夫子的一流,與之嘲笑。朱夫子卻也沒奈何到他。他又說他的文章才氣,可以開拓萬古之心胸,推倒一時之豪傑。在當日南宋雕弊時代,這陳同甫,的確有特別性質、獨立精神,只可惜也不盡其用。」黃繡球道:「慢講,讓我看下去。」下面寫的是:
    其他率皆圍囿於習俗,迂疏寡術。至於道學之談,尤為高而不切。或曰:安石行新法以禍宋者也,其人亦足取耶?則應之曰:安石惟窺見時勢,故為是新法,其意固欲福宋,曷嘗知其禍宋耶?
  黃繡球又問:「法子跟著時勢而走,什麼時勢,自然用什麼法子。比如我們做女人的,不曾留頭,不曾剃眉毛,出過了嫁,自然是閨女的打扮;既嫁了人,自然又是一樣,與閨女不同。這就因為是時勢變遷,理所當然,那有個什麼新呀舊的?只要合著時勢才好。既然合著時勢,又有個什麼禍與福呢?」黃通理道:「你莫打叉,你再看下去。」下面又寫的是:
    今夫人臣,孰不願遵守先王之法,純謹無過,以博光榮?而必犯萬眾之喙,冒不韙之名,創立法制,更革成憲者,固有所不得已也。
  黃繡球看道:「哦!哦!原來新法是新創出來的,這也不錯。」又看下面是:
    安石見宋之不振久矣。以西夏之小丑,且不能奏平定之功,若一旦北鄰失和,傾國遠至,又將何以御之?且燕雲諸州,中國故土,不能任契丹以久據。故輾轉思維,百方籌度,不得已而出於是也。
  看到此處,黃繡球又將西夏北鄰、燕雲諸州為契丹所據的種種歷史,問了黃通理。黃通理略略的說個大概。再看下去是:
    安石又見國家之能自立,未有出於國富兵強之外者,然益上不免於損下,右武或詘於修文,故緣飾經術,以鉗天下之口,一意孤行,為彼青苗、馬甲諸法。雖行之不免於弊,然其心甚苦,其志甚忠,其識見又何遠也!
  黃繡球道:「不要忙,青苗、馬甲諸法,又是怎麼講?怎麼就能富國強兵?怎麼又行不免於弊?」黃通理隨又解析了一番。黃繡球又看下面是:
    吾乃慨當日在廷諸臣,不能探知安石之心,和衷商榷,共訂嘉謨。執其舊習,一聞新法,相率諫阻,則新法之不能行,與行之不能無弊,豈可獨罪安石一人哉?今之歐美列邦,憲法精詳,富強日進,彼固曆數百年之損益,經數萬人之講求,而後至於斯也,此豈安石一人之意見所能彷彿耶?是故安石之法不足彩,而其心則大可取。後世人臣,率鑒安石之改革取禍,相與墨守舊章,不敢少異,其亡人家國,蓋不知凡幾矣!
  那時看完這一篇,講講說說,不覺已到夜深。他兩個兒子,大的是已經伏在桌上打盹,小的卻坐著不動的靜聽。黃繡球還待看第三篇,那八股策論的優劣比較,黃通理說:「時候不早,明日要早些起來,準備去會張先生、畢太太呢。」這才各就臥房安寢。
  次日過了辰刻,夫婦二人正在料理到張先生家,黃繡球的兄弟復華卻先走了來,說:「畢太太今日下午動身,我特來給個信兒。我的事,就仗你倆放在心上。」黃繡球道:「這個自然,你快回去,我們即刻也到,仍舊不露風色為妙。」復華答應而去。黃通理與黃繡球隨後也到了張家。那些套敘的話,按下不表。
  且說這日畢太太整理歸裝,僱定了船,一大早就把行李安放上去,叫那唐順仔,就是復華的,在船上看守,自家仍上岸上在張先生處與黃氏夫婦敘談。喜得張先生病情全好,比昨夜在黃通理家談的精神更足。
  彼此計劃了半天,那畢太太說:「事情依著黃妹妹,一定可辦的。但是也不必稟官,就開個家塾,外面只照家塾的規模,內裡盡管參著教育新法,興辦起來。所需經費,無非要辦些教科儀器,同那有用的書籍,多備兩分。這一注錢,也不必就傾變產業。通理先生,若是措手不及,我這裡還存得千把銀子可以拿出來用。這儀器書籍,總要在上海備辦。我原有事過上海,很可代辦得來。餘下修房屋、制几案,各種零碎用場,通理先生同張先生儘夠承任的了。如此等我回頭來,不過兩三個月工夫,那時官辦學堂或是仍無消息,或是已經設立,我們都不管不問,只從我們自己的宗旨下手,逐漸的開發出來。一不用那激烈派,二不講那高遠不適程度的話,也就不至起什麼反對風潮,驚動官府,何必預先要堵他什麼嘴呢?但是如今這風氣,連新法教育也腐敗不堪。你們這村子上,不怕創不出新法教育,只怕創起來,流弊比舊法更甚,黃先生同我黃妹妹,不免倒擔個始作俑的罪名。再說外邊這幾年,女子世界上未嘗不有些發達,女志士、女學生,各處也都有的;那不纏足會、女子學校、女學報也是很多,只就我在各處看來,要揀個內外完全的卻是很少。不但在中國的不能完全,便是從前及現在,一班出洋的女志士、女學生,學問自然高了,然也大半是鄙棄本國,沒有什麼真正愛國的熱心,十年八年,總不想回來。傳佈些什麼實業,灌輸些什麼文明,只是自成其名。有的竟與外國人結了終身,這樣又與我們中國的女世界有何益處?至於不曾出洋的,聚在上海最多。我幾次路過上海,著實調查了些,結識了些。從表面上說起,就連那勾闌中妓女,都有好幾個要進學堂讀書,人人推稱,奉為中國女豪傑、女才子,幾乎把歐美各國向來女學最盛的,都一概抹殺,還當了得!不曉得其中千奇萬怪,盡有大寫生家畫不出的種種色相,大演說家說不出的種種情形。如今上船還早,待我慢慢講與你們聽著。」
  畢太太正要往下講去,只見已開了午飯。下文如何,做書的趁他這吃飯當口,暫且又擱住筆了。
  

 第十回     演說怪象抉盡弊端 感觸親情陳其原委


  話說當時男女內外,如吃了午飯,張先生的妻子,另外替畢太太端整了幾樣路菜,擱在一邊,又叫人送了飯到船上去,與復華吃。吃過飯,消停了一會,黃繡球道:「方才姊姊的話,沒有說完,是怎樣的千奇萬怪?」黃通理歎了口氣,說:「這些話,我不等畢大嫂子說,我就聽見得不少,看見的也多。從前外間的風氣,怕的是不開。如今一年一年的,風氣是開了,卻開的亂七八糟,在那體育、德育上,很有缺點。你記得你夢見羅蘭夫人嗎?他臨終時,有兩句話道:『嗚呼!自由自由,天下古今,幾多之罪惡,假汝之名以行。』現在那社會上的千奇萬怪,不論男女,都應著這兩句話,真是可恥!所以我們在內地辦點事情,講些教育,要著實力矯其弊,不可一窩蜂的鬧些皮毛。」
  畢太太聽道:「不錯呀不錯,就如開學堂一事,一時聞風而起,官辦民立,大的小的,不計其數,不是成了個製造奴隸廠,便是同三家村授《百家姓》、《千字文》的蒙館一樣。而且那衝突的風潮、腐敗的現象,各處皆然。嘴說改良,改來改去改不好;嘴說振興,興來興去興不長。內地不必講,越是通都大邑,她那外觀極其宏敞,調查她的內容,竟至不堪聞問。這些在那新聞紙上常常記著,雖然也言之過甚,委實參考起來,總十有八九,不成話說的。這是說男學堂,那女學堂,只有上海最盛。如今的風氣,都看著上海的樣,卻不知文明世界的好樣子,連上海都沒有一點,倒弄些奇怪樣子把人家看。通理先生,你是到過上海的,你道是那班女教習、女學生、女志士,身上的打扮裝束,出來的神氣言論,算得奇怪嗎?」
  黃繡球便問:「裝束打扮,怎樣另有一派呢?難道她們就改了西裝,或是日本的裝嗎?」畢太太道:「索性改為東裝西裝,裝得道地也還不去問,他說來可笑,她們那種裝,只像個浪蕩公子,浮薄少年,上海的俗話叫做『滑頭』。再說得不為聽點,簡直的像個上海倌人,這豈不是奇怪極了?何以我還道不算奇怪?這幾年想必通理先生也不曾出,不曉得的。我去年還到過,今年又走過一次,兩次都耽擱了十幾天,凡有女學社、女演說,無不到場,認得的人就很多。有兩個朋友,住在昌壽裡、華安裡、餘慶裡等處,我時常到這幾處走動,總在下半天傍晚時分。去時總看見這幾處有些女子,打扮得鯽溜伶俐,或是在門前嬉笑,或是在巷口同男人談心,或是在樓窗子上,同下面的、對過的男男女女指手畫腳。起先我還只當是上海本地住家,那上海蘇州的風俗以此原不為奇。後來聞說,這都是女學生,看看果然都是天足會中人物。我就很為詫異。兩位朋友告訴我:這何足異!她們一樣的坐著橡皮馬車,逛張家花園,到四馬路一品香吃大菜,上丹桂天仙春仙各戲園看戲,看戲還要揀個末包的廂樓,緊緊的靠住戲台。吃起大菜來,也不妨同著幾個青年留學生,詼諧百出,叫個把局開開心,香賓酒灌了幾瓶,白藍地喝了一杯。忘形鼓興,還就唱起《九連環》、《十八摸》的小調,大家拍手喝采,比那外國男女跳舞會,既好看,更好聽呢。若是一個男學生請了兩三個女學生,這個男學生,又好比當日盧俊享的豔福,那些女學生的視線,一齊都射在他身上,尤其好看。據此說來,不是大寫生家也畫不出的色相嗎?但是這係旁人的閒話,我並不肯相信。
  「過了兩天,我也是到昌壽裡去替一個人家看病,只見那里門口停著兩部馬車,一部車子空著,一部車子裡坐了一位姑娘們,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,梳的上海頭,穿的上海時式衣服,衣襟上係著一朵鮮花,眼睛上戴著一副金絲眼鏡,一雙瘦條條的腳,穿一雙蒲鞋面的象皮鞋子。我打量著,必定是住在這裡的人家,同她們家裡人出去。那一部空車子,必定還有奶奶們坐上去,同那婢僕輩,跟了也坐上去,此時還未出來,這位姑娘先坐在車上等的。我不以小人之心度人,也就忘了這昌壽裡一帶很有把戲的。當時我管我的。到人家去看病,好大一刻,天已湊黑了,才從病家走出,只見那兩部馬車還在那裡停著,卻都已空了,只有四個馬夫,兩個兩個的分在車上坐著。車上已點了燈。我也不在意,望前先跑。跑不多路,只聽見後面車聲轔轔趕了上來。我站住要讓那馬車,頭才一回,只見頭一部就是那位姑娘一人坐著,後頭一部,乃是一個少年,胖敦敦的,身上腳上,都還是中國式,只頭上戴了一頂草帽,不坐而立。這個當口,那位姑娘回過頭來笑道:『先到那裡?』那少年把手往西一指,馬夫便知是轉彎先到張園了,於是兩部車子風馳電掣而過。隨後我將近走到泥城橋,碰著個美國女醫生,在馬車上迎面看見。她駐了車,邀我也到張園。這日正是禮拜,所以張園裡西人游亦多,卻是西人何以到黃昏時還有去的呢?因為這日張園有外國大影戲,這女醫生也是去看影戲的。到了張園之後,馬車甚多,先從草地上各處行覽一周,那遊人之盛,自不待說,就像所見的這些男男女女,也穿來穿去,觸目皆是。那位姑娘同那位胖少年果然在戲場內,又看見了。兩個人都分著坐的三等椅位。不多一刻,戲場散完,女醫生是先已辭去,我在人叢中也想僱了東洋車而回。恰好我僱東洋車的時候,那位姑娘同少年也上馬車,卻少了一部,兩個人竟合坐一部車子起來。」
  黃繡球聽得說兩個人合坐一部車子,便道:「奇極奇極。」畢太太說:「這就我走我的,她走她的,事情過去了。誰想第三天,我又到昌壽裡去看病。病家的女主人,告訴我一件新聞,說是那鄰近有幾個男人為著一個女人角口打架,險些打進新巡捕房。今日那個女子,約齊了她的幫,要在四馬路海天村番菜館議事,轟轟的起忙頭,就差沒有發個傳單。停會,我請你也去吃大菜,聽聽她們怎樣議法。果然我們走上海天村,已有一座房間被些女客占去,看來都是同那位姑娘一派的裝束。我那女主人便說:『這多是些女學生,前天為了口角打架的,就是當中那穿黑衫兒的一位。』其時我們另外揀了座兒,恰與她們的座兒相對,聽了半天,也聽不出什麼花樣。後來我看見前回那位姑娘也入了座,這才聽見說得幾句,像與那穿黑衫兒的鬥嘴,沒頭沒腦,說什麼話,也終久聽不清。只聽見內中有一個人,喉嚨極響,道是:『現在女權發達,平等自由,是世界上的公理。既然吸了文明空氣,大家享自由的幸福,行平等的主義,他固管不得你,你也管不得他,那裡有讀了這些時的外國書,還講那野蠻手段,拿娘可壓制女兒的?』底下的話,此一句,彼一句,說得甚多,這時我倒說不出口。末了又說:『從今以後,只當沒有此事,大家仍各盡義務罷了。』
  「我只才明白,大約穿黑衫兒的是那位姑娘的母親,其中是為了母女吃醋的事,你道這種事怎不稀奇?不是奇她在番菜館晨公然說這些醜話,奇在她說讀了外國書,就像這種事,是極文明的,又說各盡義務,就像把這些事也作為正經,真真不曉得把文明義務這些理路,怎樣解釋!平日把『平權』『自由』掛在嘴唇子上,只當是下流社會也可與上流社會的人同受利益,只當是趁我高興,就算打死一個人也是我的自由,不必償命的,豈不奇而可笑!我這一番話,你們大家不要疑心我是嚼舌頭、造口孽,這的的確確是近來新學影響,女流中如此,男子社會上更就可想而知。所以我說不怕創不出新法教育,怕的創出來,流弊更甚。然而我們做事,又不可學那旁觀派,一味退縮,只要洞徹其中的弊病,從那弊少利多,細細想些法子,漸求進步,拚著些堅忍工夫,做到鐵棒磨成針的地位,看似發達得遲,實在收效最速。
  「我黃妹妹天生女杰,有文明思想,有冒險氣質,生在這風氣未開的地方,譬如一塊金礦,凝結不動。如今受了通理先生的陶熔,又經那羅蘭夫人的指授,再加上一番黑暗磨折,就譬如那金礦,已鑿出了礦苗,光燄騰騰的,人都望而知寶,日後開起了這一座礦山,定然那光彩可射遍地球,少不得再研究些提煉之法,籌備些資本,以期逐漸行銷,將來的價值自是不小。凡事久而後成的,愈覺成就得好。從前法國有個名叫巴律的,嫌他本國製造磁器粗拙,欲加改良。先在家中設個瓦灶試驗起來。一回不成,再換一回,弄得家資告罄,人也弄得困苦不堪。經了十八年工夫,才弄成了。又西人馬達加斯加,他以傳教為業,傳了十年,才得著一個信徒。孟德斯鳩做了一部書,叫《萬法精理》,也做了二十五年工夫。亞丹.斯密做一部《原富》,也有十幾年才做好出版。他那國中人,就記著他那書出版的年分,作為理財學的誕生年分,何等鄭重!可想:事不在乎急,在乎成,又在成而可傳。
  「中國自仿辦新法以來,不論什麼事,都要急切求效。有些少年勇猛的,憑著一時血性,做起事來,霹靂火箭,就同一刻都等不得的。及至草草的放了一響,還沒有看見煙燄,倒又都退去幾十里路,從此便意懶心灰,不復過問。更有一班憑空的無事無端,口口聲聲說『不怕流血,不怕破壞』,及至遇著了點小事,不要說流血,就連皮肉都干係不著的,他早已躲閃了,不見個人影。這兩種人,論他們本心,都是可與有為的,不過沒有受得教育,合著中國的一句舊話,叫做『少不更事』而已。至於那誤認天賦之權的,剽竊外國哲學的皮毛,借著愛國保種為口頭禪,卻一旦要滅他自己的家門,殺他自己的父母。家尚不愛,何愛於國?父母生自的血種,尚不欲保,還講保什麼種來?一戴了頂日本帽子,一穿了雙洋式草履,昂然入市,把酒色財氣看為英雄豪傑的份內常事,甚而借著妓女優伶,講求運動,這些人物,就只可陳設在中國博覽會中,供東西各國的人冷嘲熱笑了。我這嘮嘮叨叨講下來,不是阻黃妹妹的一片好意,也只叫是話逢知己,說得暢快罷了。」
  當時黃通理、黃繡球兩人都聽得津津有味。張先生也連連點首說:「這般看來,還是我們村上風氣安頓些。」畢太太道:「這又不然。我說的是開通以後的流弊,內地未曾開通,其弊猶如頑痰一般,結成痞塊,橫在喉嚨裡,或是頂在胸口,久之飲食難進,氣脈不舒。不把那痰化開來,一霎時痰涎湧塞,死了還無人得知,豈不可惜?那開通以後的弊端,猶如頭上生了癤子,腿上生了流注,七穿八洞,膿血淋漓,歸不到一處去。兩種病,看似生頑痰的不覺得些,其實也是不可忽略的症候。試問地方上人人不開通,就好比人人起了頑痰,那還要得?我是業醫的,你們不要笑我三句不離本行,可是不是呢?我此番去後,一定兩三個月內就來,拿錢在上海買些學堂應用之物來送給你們;或者我附著你們,也來設個醫院。」
  張先生與黃通理夫婦都說:「如此甚好,那買物買書的款子,也不客氣,就等你帶了來再還。」畢太太說:「這又差了,黃妹妹不是說那美國萊恩女士言道:苟得無量數之財產,願盡為教育界之資本。這就算我步那萊恩的後塵,贊成我黃妹妹的正事,將來指望黃妹妹竟同萊恩一樣,執了教育會的牛耳,我就同萊恩所遇的一位朋友,叫做喜齊確科的,前來祝賀,仿他的祝詞道:吾不為黃繡球賀,吾為黃繡毬果然繡成了地球賀。這不比坐在黃金世界上還要快樂嗎?」說得大家歡喜非常。其時已近申牌時分,張先生的妻子們又安排了點心,大家吃過,閒文不表。
  且說張先生談過了心,說要到衙門裡去走上一遭,回來再送畢太太登舟。黃通理也要先回去一趟,二人出了大門。這裡內眷們從新談些別的事情。黃繡球想起他堂房兄弟復華的事,要與畢太太說明,便趁著畢太太獨自進房的當口,跟了進去,拉她坐下來,問:「姊姊從廣東一路而來,怎麼不帶個女僕,倒用個男管家的?」畢太太道:「這人原是好人家的人,我順便收留他,帶他回南,並不當他用人看待。」黃繡球一聞此言,心上一喜,又問:「姊姊收留他有了幾時?曉得他是南邊何處人?」畢太太說:「我只問過他,說是生在南邊,十三四歲就從福建被人販賣到廣東,當了豬仔逃出來的。你何以忽然盤問這個?」黃繡球覺的一陣心酸,像要掉下淚來。正在回答不出,他那兄弟復華,跟著一個老婆子,引到畢太太房門口,說了些話。畢太太卻不理會他,只把眼睛瞟住了黃繡球。要知復華說的什麼話,黃繡球怎樣同畢太太說明,請看下回。
 第十一回     兩番行期真情始露 一個陣勢奸計又來


  話說黃繡球的兄弟復華,當日在船上看守,傍晚時分,不見畢太太上船,知是畢太太須吃晚飯然後動身,就將行李各物,重新打點一回,以待關掩艙門。忽然覺得少去了一件東西,想著臨上船時檢的清清楚楚,怎樣會少?為此囑咐船家,他又上岸來,向畢太太查問。
  這裡畢太太正疑黃繡球問及於她,眼圈兒上紅紅的,像有難言之隱,故不以復華所言在意,卻瞅定了黃繡球身上。看黃繡球見了復華,一時更愣住了說不出話。復華站了一會,畢太太這才對他講道:「那一件東西,不是上半天我已揀出,留給在此地了嗎?你倒忘記得快!快回船去,我在此吃過晚飯,也就上船,趁著潮水便可開船的。」復華答應了笑道:「原說上半天發行李時還看見,怎樣就記不起呢。」畢太太指與黃繡球說:「此人老老實實,不傻不乖,在外洋也賺得幾個錢,到我處又攢了些,我帶他回南,想要替他安頓一樁事業,卻還沒有工夫盤問他的底細,妹妹如何忽然說起來?」黃繡球道:「說也話長,可惜匆匆的姊姊就要動身,他原是我的房分兄弟呀!」畢太太聽了,好生詫異,道:「如此妹妹何不早為說明?那順仔又像似不認識妹妹的,怎樣他既到了自己家鄉,也並不與我說過一句,這很奇了。」黃繡球反笑嬉嬉的欲言不言。只見張先生的家眷們走進來,問:「你們在此講些什麼?」畢太太道:「好呀!諸位可曉得黃妹妹講出一件奇事來了。」便將方才的話,告訴大家。大家都逼著問黃繡球的究竟。黃繡球備細的說其原委。
  正說著,張先生與黃通理已一同回來,道:「今晚是戌時漲潮,該料理晚餐,請畢太太好早些登舟。我兩人已打定主意,諸事等畢太太回頭,從長議辦。」畢太太喊住了張先生,說:「今日我不能開船,你來聽聽我黃妹妹的事情。」黃通理只當又有什麼議論,跟著張先生上前。只見黃繡球如此如此的談法,說:「怎樣就講到這個?不怕畢大嫂子笑話,我那房分舅爺,自從他老子帶他出了門,就沒有得過信息。他原沒有近支、沒有親戚,此番聽他自己說吃過苦,倒還積得幾個錢,或者畢大嫂子提拔他點,給他做個生意買賣。」張先生一班人都說:「這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,可可兒的他碰著了畢太太,畢太太可可兒的帶他回了家,遇見自己的姊妹。既這麼講明瞭,自然要請他上來,大家敘個親誼。通理先生同繡球小姐,一時不便與畢太太說穿,也還罷了,不該連我們都瞞著,使我們失禮。」黃繡球把這兩句話問住,甚是慚愧,卻不知黃繡球,他心中是橫著他那兄弟,做了人奴,有多少說不出的委曲,要留待日後斡旋,如今也只先想與畢太太說明,不提防大家都曉得了,當時著實的躊躇。
  畢太太便對大家言道:「理應快請上來,就煩通理先生去走一趟,另外僱個人去看船,或是仍將行李發上來。」張先生便打發一個長工同黃通理去至船上,與復華述明原故。不多一刻,果然連人帶物,一齊登岸,算給了兩天船錢,大家敘過了禮節稱呼。畢太太道:「在外洋廣東時候,他原只稱我為畢先生,我只叫他名字,如今我也稱他為唐先生。」黃繡球接著道:「他本名復華,並不姓唐,只唐順仔是外洋人替他造的,聞說外洋人多稱中國人為唐人,仔者又是極賤之稱,這個名字的意思,就道是唐人中順了他的賤人,你道惡毒不惡毒,可恥不可恥?復華,你既得了這番造化,從此要拿這三字做個紀念,發奮為雄,掙扎起一個人來,也不枉畢太太的恩義。我那叔父客死異鄉,嬸娘的靈柩還厝在村上,待我明日回去,做一桌菜,你也去祭告一番。」當晚黃通理夫婦辭了張先生家回來,一宿無話。
  次日復華先至黃通理處,隨後張先生的妻子與畢太太也同了來。兩人都是初次登堂,不免張羅些客套。畢太太見了黃通理的兩個兒子,生得極好,小的尤覺眉宇軒昂,拉住了手,問他兩個的名字。黃通理道:「大的乳名叫鐘兒,小的乳名叫權兒,我就把他們的學名起做黃鐘、黃權。這大的雖也乖角,只是沒有悟心,知識平平,不及他兄弟有些見解,同那鐘一樣,要時常敲著些警覺他,只怕還是個木鐘,敲不響呢。」畢太太道:「到底年紀還小,教小兒的法子,只要趁他知覺既開,隨事觸發,就那淺近容易,極有興味的。湊合他的知識,逐引牖引到各種科學上,自然見功。」黃繡球道:「我前次夢中,還有人授我一本書,說是地理教授法,也同通理講過,說是很好。這地理教授,豈不就很難嗎?」
  畢太太道:「地理所賅甚廣,凡天然罪、人事界的各項學術,譬如天文、動植、礦務、農田、人民、財產、政治、制度,無一不從地理上發生,因為人不能離地球而立,地理即在地球範圍之中。譬如我們住在這村上,這村上的氣候形勢以及民情物產,怎樣與它處不同?它處的又怎樣與各處不同?一處一處的合攏來,考究比較,看是何處優,何處劣?劣的必須想出法子,求占優的位置;優的也必須格外上進,防的墮入劣點,這就各種學問,都由此而出,所以總可歸之地理科,不但單講山川土地的。說起此事,我到想起一個笑話來。我家有個伯叔輩,在安徽作客,說那年初奉上諭開辦學堂,安慶府是省會地方就先開了一個。一日子有個洋人遊歷過境,拜會地方官,談到這學堂的事。那洋人精通官話,便問:『貴學堂內,可有地理學沒有?』這地方官的知府,是八旗籍貫,還不曾回答,那知縣卻是榜下翰林,選了缺,新調首縣,向來聲名赫赫,就搶前回那洋人道:『我們中國只有做風水先生的,講究地理,又謂之堪輿,那種事是極其渺茫,怎麼學堂裡好教與學生?』那洋人聽了,半天不則聲。這知縣等洋人去後,還對那知府說道:『洋人曉得什麼?不是卑職駁斥了他,大人就被他問住了。』那知府連連稱贊說:『畢竟老兄能辦洋務。』這知縣也得意洋洋,甚為高興。你看一位翰林,做了地方官,弄出這種話把來!」
  黃通理道:「所以辦學堂,一定不能要官府舉辦的,越是翰林進士的官,越不能辦。他拿他翰林進士的腐敗意見,佈置點局面,立出點章程,無不可笑。那捐班的,又只當學堂,受他管轄,把教習看作屬員,把學生看作僕隸。新近聽得蘇州元和縣屬的學堂內,派了差人地保,去查看情形。差人地保得了此種號令,不敢公然在城內的學堂作威作福,卻到四處鄉下,揀那教蒙童的村館,挨家逐戶去說:『現奉縣主大老爺,查考學規,同學生人數,一律人送入城內學堂。如怕去的,就每一個村館,要按著所收學生多少,按月繳捐。莫如送我們茶錢若干,就好替你們少報些。』那班村館先生,一年到頭,一家數口,都靠著做猢猻王過活,那裡禁得起捐?不捐,就學生少了,坐不成館,故此一聞此說,你送五百文的也有,他送一千錢的也有,四下一走,倒弄了好幾百弔。此風一開,你看將來漸漸的也要在城裡發作。而且我說的這件事,是在蘇州省會出現;你說那笑話,是安徽省會的實在新聞。這三江省會地方,官辦學堂,尚有這些事端,邊省偏隅,以及那小縣分,笑話奇談更多著呢,倒覺得有了學堂名目,反不如從前書院乾淨。所以我想辦個家塾,先立定基礎,也是一個道理。」畢太太道:「是極是極。」隨即走到黃通理的後面一帶房屋,察看一回。
  看是三間兩廂,尚為寬闊,面前一個院落,也大大的,院子西面,還有一棵大柏樹,只是房子的牆,有些鬆動,窗壁也不很堅整。西廂房連著正屋的後進,尤其駁落,便說:「這屋子收拾起來,卻不容易。把牆要另起兩垛,板壁、門窗,一齊換新。靠西廂房,只好留出一尺,再築一垛復牆,可就與正屋不致大礙。上面的椽子,通過那邊,雖有點傾欹,似乎還不要緊,照此花上二三百弔錢,做一兩個月工,也就成個樣子。復華他無事,就叫他掂掇些。頂好再把這一片地修得平坦潔淨,還可做個小小體操場。」說著,大家又走至前面屋子,敘談多時。盤桓了一日之長,並將復華留住在黃通理家,叫他將自己的行李搬過來。畢太太是仍回張先生處不提。
  且說畢太太為著復華的事,暫時耽擱,歇了兩三天。原料理僱船動身,另帶了個老婆子去,將些笨重物件寄放下來。張先生也自此照常進署辦公。這時候,趕鄉試的人,也已去了大半,只有黃禍因錄遺沒有錄上,他竟不等補取,大大方方的去而復回,對著人講:「我本荒疏已極,那個想中這勞什子舉人?不過為了幾塊洋錢賓興費,連我那本家通理先生的領到手,也不在少處。」
  這日齊巧畢太太上船,張家黃家兩面的人都送行出來,被黃禍碰見。眾人正在船岸邊與畢太太作別,黃繡球叮吃道:「兩三個月內,等你快來,大家好早點辦事。我那房子,即日動起工來。」其時黃昏之際,黃禍聽上去,覺得聲音很熟,一看果是黃通理、黃繡球、張先生一班人,甚為疑異。又聽見什麼辦事動工的話,莫明其妙,也不理會,就將身子閃開,躲了過去。一連幾日,才走到黃通理家說:「你看我要中場外舉人了。」黃通理便問:「為何你卻不去下場?就是有科舉的,也該去得了。」
  黃禍又笑道:「你還打取我,不曉得我原是監生大老爺嗎?」黃通理道:「這個想必咨文沒有辦得及。」黃禍又說:「辦咨文是件什麼難事?衙門裡幾位書辦,那個不與我交好?這些至容且易的事情,怎樣會來不及?我是大老官脾胃,去了錄遺,錄遺之後,就跑回來。不瞞你說,簡直的錄遺沒有取,哪個再愛去等他補出來呢?我說要中場外舉人,不是講文章,是講我已經成了仙了。」便將那晚碰見聽見的事情,說出道:「我人還沒有到家,就曉得你們的事,這樣靈機先知,怕不算個仙家?要在場外送進一篇仙家文章去,怕不中出舉人來?」黃通理道:「這些我與張先生已議了好久,想必你並不曾去尋錄遺,在外聽見的。你既說是成了仙,你可知道我們那日送行的是誰嗎?」黃禍道:「這原是戲談。我且問你:你們說辦事動工,可是造房子開學堂?」黃繡球見他糾纏可厭,黃通理說的話,不能開發他,便道:「你大伯子,何苦要釘著問我們的事?前回我們孝敬你那一注錢,盡可自家去設法些,捐到官府裡,辦學堂也好,辦警察也好,總可圖得個保舉。眼前又放著舉人、解元不去搶,這是什麼原故呢?」
  黃禍被這兩句話,說得無趣,搭訕著辭了出來,心下想道:「他們鬼鬼祟祟做事,偏要相信張先生,拿我自家人不當心腹。我雖然用過他們幾百弔錢,卻是替他們出力不小,這也不去怪他。獨怪那張開化,不過是個刑房書辦,在官人役,就拿地方上的公事,在外面招搖攬權。那開學堂的事,全然不與刑房相干,倒把他應辦的警察,不加緊的送稿請示,狡猾已極。再講辦學堂的事,地方上也很有大紳士可以出面,如王侍郎、李太史同做過浙江道台的那位陳觀察,都是兩榜高材,一鄉師表,還有些京外仕宦,多可請教的。就算旁人出捐,辦事也須先盡這些紳士,怎麼一個書辦與一個不上場面的土財主,也不曾發過榜,也不曾做個官,就私下要承辦學堂?這是從來沒有的事。我們村子雖名為自由,卻讓不得他們有這種自由法子。黃通理不過有幾千產業,想必要勾結了張開化,借著學堂,裡應外合的把持起來,好發大財。哼!哼!這個心思念頭,瞞得住別人,怎樣瞞得住我?我也不同你們說破,也給個裡應外合的陣勢,教你們碰碰利害。第一,我先進去,把張開化招搖攬事的弊病揭開,革除了他的卯名。然後寫一封信去,告訴我一個朋友。這朋友是廣東候補道,同我們這做過浙江道台的陳觀察世交,請他挽出這陳觀察來,總司其事,我還可在堂內謀幹一個位置。憑著良心,不想弄錢,也有口現成飯吃。我的兒子黃福,今年也十一歲了,趁此也好帶到堂內讀書。通理是不懂事,看他一家人,也替他薦個分教習。我那兒子就請他教著,他萬不能收我的束脩,豈不一舉數得?」
  當下黃禍這般說過,笑了一回又咂嘴咂舌的想了一回,做書的就此照話編出。要知他那話怎樣做法,下文自有交代。
  

 第十二回     張先生無端犯奸案 黃繡球忽然信尼姑


  話說上回書,講以黃禍所說的話,怎樣辦法,在此回交代。看官,要知那辦法已在所說之中,自可不必急急。
  如今且說黃繡球見黃禍搭訕著乏味而去,以為他不好意思,就丟開了。不料奸訐又生,遷怒到張先生身上。那張先生因病耽擱,將近個把月,才親自進署辦公,公事就忙碌得很,也無暇再到黃通理家去。不知怎樣外間傳起一件姦情案子,說是衙門裡有個姓張的,霸佔良家婦女,同本夫吃醋打架。本無是無用的人,鬥不過這姓張的,氣憤無法,幾次三番要尋死覓活,都被鄉鄰勸了下來。內中有個鄉鄰人家的婆子,在城裡紳士家做乳娘,把這話說到紳士的太太耳朵裡,紳士的太太又同那老爺說起。那老爺道:「這還了得!叫乳娘回去,告訴那婦女的本夫,進張呈子,一面我去拜會官府,說明此事,請官從嚴查辦,替他出氣。」那乳娘雖只答應了,卻原不在心上。紳士老爺更是說過也忘記了。
  正是無巧不成書,這件事又早被黃禍曉得。黃禍連日正要打主意害張先生,只因前回私下得了黃通理那一注錢,沒有同里頭的門上有個交代,怕見了門上的面,問起來難以為情。而且仍舊是張先生的事,顯見得其中有些挾嫌,不甚光蕩,所以還沒有下手。忽然刮著這一陣風,卻又無從插身多事。後來那乳娘回家,把他主人,紳士老爺的話說出,那婦女的本夫,還只含忍不發,並且所謂霸佔的事,也無確據。所謂霸佔的人,也認不清,不過那婦女實有外遇,那本夫實因暖昧情由,同人鬥過幾次嘴,打過幾回架。鄉鄰人等看本夫並不關心,自然誰又去管他的閒事。只有黃禍要尋事生非,各處打聽。
  一日打聽到那乳娘的話,歡喜非常。那乳娘的主人,紳士老爺,不是別人,就是他所說做過浙江道台的陳觀察。一想陳觀察向來情分相隔,怎樣弄個門路去見他,慫慂他出頭,我那廣東候補道的朋友,信是寫了去了,但只說學堂的事,要等他回信來,去見陳觀察,再談此事,不免太遲。就再追封信到廣東,往返也得個把月,緩不濟急。想了半天,說道:「有了,這事有關地方風化,可以告訴學老師,請學老師招呼印官,是官的書辦犯法,不怕他不查問。等他發作起來,那時自好運動。」誰知跑至老師處,恰值老師送考上省,遇著了一個門斗,便把來意同門斗說了,並問這門斗可知其事。
  那門斗道:「這些事是常常有之,也沒有鬧捉奸,鬧人命,怎樣出得出花頭?」黃禍道:「你不曉得,要是別人,我也哪有工夫管這閒事?聽得是衙門裡的刑房張開化乾的,這張開化很不是個東西,在外著實招搖,新近串通了我們一個本家,要借著辦學堂,撞騙錢財。我那本家受他欺朦,已勾結了他,你想我那本家的妻子才被他害了,吃過苦頭。你是曉得的,他弄了好幾百弔錢,現在又要弄送我那本家,我氣不過,誰知他本來這般不安分,仗著是衙門裡的書辦,沒人敢動他,所以我一定要碰他一碰。」那門斗聽了,不甚招攬,只回報一句:「等老師回來再說罷。」心下想著,別的事與我無涉,這辦學堂的話,並沒有聽見什麼動靜。因又問黃禍道:「你貴本家是誰?可是我們學裡的人?」黃禍道:「是那開智橋頭的黃通理。方才同你說,他妻子因放小腳,放到女班房裡的,就是他,怎麼還不明白?」那門斗道:「這位通理先生是極有道理的,雖已早出了學,若要辦學堂,應該來同老師商量商量,不至於就同一個書辦,私下共事,這倒要讓我便中去問他一聲。」黃禍道:「不必不必,實在你要問他也不妨,但切切不要提張開化犯奸的那事,將我的機關戳破,我可不依你的。」門斗笑允了,各自走開。那黃禍又怎樣生法,暫擱不提。
  且說黃通理在家無事,與黃繡球、黃鐘、黃權夫妻父子們終日讀書談論,無非研究些新知識、新學問,預備設家塾的一切義務,也抽空與張先生往來計議。張先生漸漸的把所積公事掃清,時常同黃通理夫婦薰陶濡染,那胸襟意識,越發開豁得多,凡有文明的事,都想一一擔任。
  一日問黃通理道:「你那房子也該叫人收拾起來了。」黃通理說:「已經叫木匠泥匠看過,日內就好動工。內弟復華,他於這建造工程,倒有幾分在行,請他監督著,大約兩個月盡可完工。」
  歇了幾日,水木匠一齊上手,偶然有個木匠,同那學裡的門斗相識,在門前碰見,引進來坐坐。復華正在那裡監工,那門斗也招呼了,問這屋子何以要翻造。復華不知三七二十一,隨口說是造了開學堂。那門斗聽說事果有因,就又問道:「這學堂怎麼開在家裡?是這裡房主兒一人開的,還是合伙開的?」復華卻回道:「又不是開店,有什麼合伙不合伙。」說時黃繡球走出,那門斗知是女主人,也不迴避,便問:「通理先生可在家麼?」通理卻隨後聽見,道:「是哪一位在此?」
  門斗忙上前相敘,道:「本來幾天前頭,就有件事要來請教,一直擱住了。今日碰著這匠人是相識的,才同了進來,不然,也就過門不入,把要請教的事又忘了。委實這事無甚緊要,不過你老有個本家,那天去訪我們老師,老師送考上省,不在齋中。他對我說,你老要開辦學堂。」即指著復華道:「方才聽這位先生講,這房子修造了,就是開學堂的,我只要問問這事,沒有別的,可是容易忘記呢。」黃通理問:「我那本家是誰?莫非是黃禍嗎?他可說起有什麼張先生?」門斗當時一呆,心上想道:「他怎樣也就曉得?」其實黃通理不過猜著黃禍,講他的事,必然牽涉張先生,並不知黃禍另外有些什麼。此時門斗只當他連黃禍講張先生的姦情、想要播弄一番的事也都曉得,便道:「你貴本家,正是黃禍,他原專為那張開化來尋我們老師,倒衛顧著你老,怕你老上張開化的當。」於是照著黃禍的話,略略同黃通理說過。又說:「這其中我是沒有招攬,他卻再三叮囑我,不可戳破他的機關,你老也存在心上,不必去問。」
  黃通理聽了此話猶可,禁不住黃繡球一聽,又怒容可掬道:「這黃禍真真可惡!我要尋他來,當面去告訴張先生,問他為什麼胡說八道?」黃通理忙與黃繡球擠了一眼,說:「這事於我們何干?況且他還有好意,衛顧我們。」那門斗卻心下起了一疑,以為黃禍就是播弄張開化,怎麼這黃奶奶這樣抱不平?黃先生倒像幫著他,可見黃禍說「黃通理受了張開化的牢籠,互相勾結」這句話是不假了。總而言之,於我更是無干,不過要開學堂,應該通知我們老師一聲的。那門斗如此想著,也不曾出口,不一刻就出來了。黃通理見門斗去後,與黃繡球進至內室,道:「方才門斗的話,也說得沒有清楚,黃禍既然拉攏我們,莫如就趁他的假意,探我的實情,將他尋了來,問他一個明白。只說托他去察訪張先生平日為人,到底靠得住靠不住。那黃禍是個一團茅草的人,自然瞎嚼蛆的嚼出來,不打而自招的了。」
  卻說黃禍浪蕩無事,鎮日價不會在家。這日從一條街上,恰恰與通理碰著,看他頭上頂了大帽子,穿了一件馬褂,腳下卻是一雙鞋子,踱了過來。黃通理便問:「你到那裡去道喜應酬,這般起勁?」黃禍道:「去拜陳膏芝觀察的陳少爺,沒有會見,空走了一趟。」黃通理道:「到我家去吃中飯如何?」就一同到了黃通理家。先是閒談,隨即吃飯,同他說:「我那辦學堂的事,一定不舉動。現在修理房屋,一半是本來要修,一半為著孩子們讀書、想自己開個館,多收幾個附讀的學生。」談說之間,黃禍道:「我今日去拜那陳少君,你道何事?是他府上傳出一句風聲,說那張開化在外邊霸佔良家婦女。我想開化常同你往來,看他規規矩矩的公門中人,不至於知法犯法。怕那陳府上誤聽人言,設或告訴了本官,就不甚妙,也不好去問開化,所以想在陳少君處探探口氣,如果此話不虛,便當關照開化,及早彌縫。據你看,開化會做這種事不會?」
  黃繡球當時也在旁聽著,著實忿恨,只因要裝作不知,不好搶白,卻忍不住說道:「張先生是斷不會的。」黃通理忙道:「這個,知人知面不知心,也難說一定不會。但我們因為前回訟事,同他交涉。後來他生了一個多月病,蹤跡就疏了。自從前日同他送一個客人的行,至今又有好些時不見面,不知陳府上那話是怎樣傳出?」黃禍道:「是陳府上的一個乳娘,同他這所占的女人是鄰居,傳到陳府上,又傳出來的。我也不知其細,所以要去探探。偏生又會不著這陳少君,去的時候,不好因這點醃髒事,冒冒率率上門。想他府上,與我本有世交,我自從出門回家,還沒有去拜望過,因此戴頂大帽子,只算是拜他的,便中打聽。」黃通理道:「陳少君不在家,他那老翁呢?」黃禍道:「他老翁究竟是做過道台的大人,不好驚動,只留了一張小字單片,上去請安。這些分寸,我們在官場裡走走的,總要曉得。」黃通理道:「是,是。我看這樁事,不必去管。」黃禍又道:「這事,我想開化不說不會,諒他也不敢。我要問問,原是不相信的意思,誰去管他?如今公門中人也實在不守本分,不是我說,張開化雖則似乎還好,卻也狡猾得很,即如你辦學堂不辦學堂,他要插在裡面鬼混,無非想鬼混你兩個錢。他一個當書辦的,就配同我們書香世家講話做事嗎?以後少抬舉他為是。」黃通理聽了不響,也道:「是,是。」黃繡球卻又忍不住說道:「只要人能獨立自由,自由又能自尊,不論男女,人人都是平等,有什麼書辦書香?」黃禍聽此話不懂,不甚端詳,停了一會,就將大帽子用一塊汗巾包起,馬褂子也折入其內,拎在手裡告辭而去。
  黃通理與黃繡球商議了一陣,便到張先生家,把這事婉婉的一說。張先生笑道:「這事鬧得已久了,差不多有了兩三年,是我們承發房裡的伙計姓張的,相遇了一個女人。是凡衙門口的人,明蕩蕩無人不知。黃禍到此刻才曉得,還鑽頭覓縫,當樁新鮮事談,虧他還自充能幹呢。隨他去,讓他去吃屁罷。」於另談了些話,暫擱慢表。
  且說有一天黃通理家門口來了個尼姑,登門化緣,被復華揮斥不去,索性坐在門樓子下,大敲起木魚來。復華隨即去監他的工,不去過問。是黃繡球聽了出來,看那尼姑,年紀約莫三十幾歲,背上背著一尊觀音,項下掛著一個大木魚,低著頭,閉著眼睛,不住手的敲,便上前與之詰問,心上轉了一個念頭,說:「我們中國,號稱四萬萬人,女人去其一半,已都是拘著了內外界限,男尊女卑,不能同男子一樣的做事,如何還有這些做尼姑當道姑的,索性連女子的職分,一概也拋棄乾淨,學那沒出息的男人,吃起八方來?不知這惡習是幾時有的?你看他這一類人,既然放掉了腳,又沒有男人壓制在前頭,身體也可謂自由極了,怎麼懷著這種魔想,唸經敲木魚,有何用呢?我是一個女人,待我來就他們當中勸化出一兩個人,日後幫著我點,也是好的。」想罷便進去,量了幾升米,取了幾百錢,給與那尼姑,說:「師傅在那個庵裡?我改日到你庵裡去玩玩可否?」那尼姑只當是大施主與他有緣,喜之不迭,口稱:「阿彌陀佛!阿彌陀佛!你這有福有壽的奶奶,小庵在西角上覺迷渡口便是,離府上很遠,還是小尼常到府上來,給奶奶做個伴罷。」一面說,一面就想走進屋裡去坐。
  黃繡球心下又一想,說:「這些三姑六婆,只可我用她,不可叫她來用我,我還沒有看出她的好歹,不可叫她先看見我的虛實。」當時便攔住了,說:「當家的在裡頭,你快去罷,改日再談。」那尼姑才合十誦佛的走了。
  黃通理此時在門內,也曾看見,知道黃繡球不是迷信神佛、結交尼姑的性情,必有一番作用,故而並不露面。黃繡球隨即對黃通理道:「我們村上,除了和尚道士的廟宇,這尼姑庵有幾座?」黃通理道:「不多不多,至多一兩處,你難道要去修行嗎?」黃繡球道:「我是不肯修行,若要修行起來,包管要修出點實際,不是空口講白話。什麼上西天、做菩薩,叫人看不見的。你如要我修行,卻依我兩件事,你不要我修行,也依我這兩件事,總是要你依我,我不依你的。」黃通理笑道:「這又奇了,你我同心合意的辦事,有什麼依我依你。如今正在要開辦家塾,你又何必另起花式呢?」黃繡球也笑道:「我不起花式,我怎樣繡得出地球來?你且看著。」黃通理便說:「如此,依你哪兩件事?」黃繡球當時卻不說出,做書的寫不下去,只好又說句老話,叫做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
 第十三回     論鬼神善破迷信 拜觀音假托荒唐


  話說黃繡球對黃通理言道:「要她修行,須依她兩件事。」黃通理問是那兩件事,又不肯就說出來,誰知是一句隨口支吾的話,莫說兩件事,連一件事都沒有。當時做書的被她誑住,如今看官們也只算受了做書的一個誑,一笑而已。閒話休提。
  卻說自由村上那覺迷渡口的一座庵堂,原名就叫覺迷庵,數十年來未遭兵燹,卻是房廊殿宇,均已頹敗,一向無人住持。近幾年才有一個年老姑子帶著一個伴當,在庵內修葺了兩間小屋,借地修行。這年老姑子,原也生長在自由村上,自幼隨宦出外,嫁於外鄉,也做過小小之命婦,眼前已五十多歲,窮寡無依,故此回到家鄉,揀了這個庵堂,安身事佛。那伴當便是到黃繡球家去化緣的,係從外鄉跟隨而來。佛門名為師徒,其實同俗家母女一樣。他二人住在庵裡,起初靠著老姑子的些微積蓄,布衲淡飯,將就過得。後來老姑子病了一場,又被賊偷了一票,雖說出家人用度儉省,也擱不住是坐吃山空。老姑子既得了這座荒庵,又有個終老之意,看看自家老病頹唐,一旦寂滅之後,叫那中年伴當怎樣支撐得住?因此上才叫那伴當出來募化些,廣結善緣,無非想得幾家施主,弄幾個護法,從中攬些經懺生意。那伴當尼姑,卻於此等事,是慣常行家,奉了老姑子的命,一連就出來募了好幾天。這日到了黃繡球家,認是黃繡球倒像一位信女,又見黃繡球要到他庵內隨喜,回去便與老姑子言講。
  過了兩日,黃繡球處倒也忘了此事,恰為遇著九月十五,那尼姑又上門來,帶了兩樣素菜,說:「是老姑子親手調制,送給施主結緣的。歇三四天,便是觀音生日,還要請施主到小庵裡吃個素齋。我家老姑子,本來想親自登門,因為氣喘走不得路,特著小尼前來致意。小庵裡供奉的觀音大士,雖是小小的一座木身,卻係我家師傅從峨嵋山請下來的,奉了二三十年,靈驗無比,如今供在木龕內。有時龕內就放出光來,同月亮一般。去年庵內失賊,不虧是大士化身,現出一個男子,把那賊趕走,我師徒二人,險些還被那賊害死了呢。你道這是靈不靈?你若到庵內虔心拜求,包管你家老爺升官發財;你家相公們,長命富貴;你將來還要受誥封,做一品老夫人。最好趁十九,菩薩過生日這一天,去許個願,替菩薩裝個金身,助一盞琉璃長明燈,是功德無量的。阿彌陀佛!」
  黃繡球當時聽了這等說話,要照她平日性情,如何肯耐煩聽下去,她卻此番聽了,只管是笑,也不講不收那尼姑的素菜,也不講幾時到庵裡去,直待那尼姑把話說完,她還只像笑嬉嬉的發呆。那尼姑原想收了她的菜,自然再好打個秋風,不然,就先聯絡起來,等十九觀音生日那天,請黃繡球去拈香,讓她老姑子好好的結交上去,不意黃繡球盡管笑而不答,倒把那尼姑呆住了,要去不得,要留不得,要再說些話,又無話可說。只見黃繡球的小兒子黃權,走了過來,說:「請母親吃飯去。」那尼姑這才趁口道:「這裡兩樣素菜,可惜擱冷了,不曾蒸一蒸,小相公請你帶過去,嚐嚐罷,小尼就此告辭。」黃繡球聽說她要走,也不款留,便將菜另外拿碗騰出,裝了些果點,給她帶去。那尼姑就稱謝而行。
  黃通理與黃繡球吃飯之間,說:「方才這醃尼姑一派胡說,我曉得你不耐煩去聽她,何苦又招接她,收她這菜」在這些人身上,只怕沒有什麼作用,不如以後同她斷絕了為是。」黃繡球道:「這話我又不以為然。大凡一個人,既是天生下來的,不論男女,一樣的有五官四肢,一樣的有性情意識,怎好說沒有作用?只是作用差了,不講她是尼姑,入了邪魔外道;便是夫人小姐、太太奶奶,享得些庸福,做一世庸人,也還不同那尼姑一式,有何分別?且如你們男子當中,不論何等執業,只圖得一生衣食,不知做人到底是怎樣做法,大概懵懵懂懂,過上幾十歲,與草木同腐,這更不如那和尚尼姑,還有一種迷信的範圍,就著他的範圍,容易感化呢。」
  黃通理道:「和尚尼姑,迷信的是菩薩,究竟他們也不過借著菩薩誆騙衣食,那裡有什麼信?有什麼迷?我們中國人,也不但和尚尼姑,都是迷信鬼神。如今正要破去世界上的這種迷信,豈可還用那神道設教的法子,再把《封神傳》、《西遊記》的影響,造起因,證起果來?」
  黃繡球道:「你說和尚尼姑不是真心迷信菩薩,這話有理,要曉得中國人迷信鬼神,也不是真心迷信,不過存著個邀福避禍的心,得了福,以為是鬼神所賜;得了禍,也以為是鬼神所派,因此無福的求神拜鬼,惹禍的求神拜鬼,無禍無福的,也求神拜鬼。他時時處處有一個禍福的念頭,所以他時時處處就有一個鬼神的思想。你看鄉下城外,有一棵樹、一口井,或是一塊木頭、石頭,偶然碰了碰,過一過,沒有病的病起來,有病的湊巧第二天好了,就哄然說樹上、井上、木頭、石頭上,有神有鬼,弄得大家來拜跪禱告。問他所以禱告的原故,不過說是求免災晦,求發財,求生子,總總有求而已。求的時候,心中有個鬼神,目中也像有個鬼神,儼然在旁,求過了之後,不但目中毫無鬼神,就連心中也一絲記不著他,可見並未嘗實實在在奉著鬼神,算得個『迷信』二字。照我說迷信的實際,就如人好嫖好賭一樣,有也要想著他,沒有也要想著他,窮也不怕,餓也不怕,連日連夜,不睡覺,不吃飯,沉溺其中,在什麼事都不管不怕,只是心心念念,想去嫖賭,才算真是迷信。做到這樣迷信的地步,在嫖賭上,是成了個極下流的東西。若把這迷信,移到做正經事,講正經學問,便成了個百折不撓、自強獨立的大丈夫、奇女子。就是那求神拜鬼的一班人,果然不計禍福,確確實實見得有個鬼神,要去崇拜他,成了迷信,這種迷信自古以來也很少有,都因為只把鬼神不是看得怪誕,便看得尊嚴,所以說得深的,就同天一樣,高遠難稽;說得淺的,竟猶如巫祝一般,可以任人乾請。
  「據我看,鬼神只是與人相同,全憑一個道理,做人的道理,應該愛國愛種,愛己愛物;做鬼神的,自然也應該愛國愛種,愛己愛物。從黃帝以來,凡是中國的鬼神,無不愛中國,即無不愛中國的種族,沒有什麼和尚尼姑應該奉鬼神,不是和尚尼姑不應該奉鬼神的話。若是鬼神興妖作怪,妄弄禍福,就是鬼神的不知自愛,不成為鬼,不成為神,猶之乎一個無道理的人,人人得而攻之。豈有做人不依道理,可受人唾罵,做鬼神不依道理,都可一律信奉的?孔夫子不語神,不知鬼,我想也是因為鬼神無形,所以懶得講。後來的人,卻看得有尊嚴怪誕兩層,就反把鬼神神專屬了佛道兩家,任一班和尚道士尼姑們顛倒播弄,真真可笑!」
  黃通理道:「鬼神終究是無影無形,怎樣見得有道理沒道理呢?」黃繡球道:「道理在人心上,鬼神就在道理上,一個人合著道理,就算守著鬼神,至於禍福,原從道理上生出,有道理自然獲福,沒道理自然遭禍,禍福只看自家的道理,自受自取,也沒有什麼形影可尋。確實在有個機關在內,這個機關便是鬼神,隱隱然伏在道理之中。難道鬼神真有個猙獰之狀、高大之貌,同那廟裡塑的、紙上畫的一樣嗎?我是不曾讀書,我也不相信那書上的話,覺得我的意思,論鬼神便是這樣。你想想,我這話講得去,講不去呢?」黃通理道:「聽你的講法,勝如聽宋人所講的一篇語錄,比那講陰陽二氣、良知良能清楚得多。但是發了這一番議論,怎樣的叫那和尚尼姑們可以懂得?只怕像我們這村上,就要在紳商士民當中尋一個能懂的,也不容易。」黃繡球道:「你不去管她,我明天且到那覺迷庵去走一遭。」
  次日清早,居然僱上一乘轎子,抬到庵內。一下轎,尋著那尼姑,也不等尼姑款接停妥,開口便問:「供的觀音菩薩在那裡?」那尼姑連忙引至一間廂房裡,指著桌上一座龕子,說:「這便是了。」黃繡球不等說完,已在桌子前面俯首下拜,口中還像是喃喃祝告,拜了又拜,伏在地上,好一會工夫,才慢慢的站起身來,神色之間,似乎十分敬異,又在桌邊朝著那龕子望了好一會。那尼姑同那老姑子笑立一旁,說:「請奶奶到中間坐罷。奶奶這樣的誠心,阿彌陀佛!那觀音娘娘,一定要保佑的。」黃繡球又不等她們說完,便一屁股坐在供觀音的桌子下邊一張條凳上,說道:「昨天我聽講這位觀音菩薩。靈得很的話,心上就著實感動。」那尼姑聽此一句,對著那老姑子道:「是呀,昨天我把娘娘放光退賊的事告訴了奶奶,奶奶就只是出神,沒有再比她誠心相信的了。果然奶奶的根基厚,福氣大,娘娘就來感動你了。」黃繡球又正色道:「說來這還了得!你們也掇張凳子坐下。我昨晚做一個夢,真真稀奇,我是千信萬信,只怕你們兩位師傅倒要疑我說誑。如今當著菩薩的面,可要說給你們聽聽。」
  那兩個尼姑齊聲說道:「阿彌陀佛!娘娘從來不輕易托夢把人,還記得十幾年前,我們兩師徒,從普陀朝山下來,寄住在寧波一個人家。這家是個舉人太太,她那舉人老爺去世,又沒有少爺,單留下兩位孫相公,年紀都在二十歲上下。這太太年紀已經望八,薄薄的也有點家私,指望她兩位孫相公,進下黌門秀才,再連著登個金榜。一直做好事,行方便,冬天施棉衣、施粥、散米票子;夏天施藥、施茶;又起座文昌宮,修魁星閣,造寶塔,什麼好事,都肯做,花的錢也漸漸要完,無奈她兩位孫相公,總連一名秀才都中不上。也是她家祖宗積福,這一回碰著我們這位觀音娘娘,暗中憐惜她的一片善念,有一晚,就托夢點化這位老太太,叫她捐些錢到書院裡去,說是花園裡要養樹木,書院裡要養人才,人才養得多,就可以出秀才了。果然第二天,那位太太托了個人,到書院裡寫了五百弔錢的捐。後來我們走了,聞說這兩年,她兩位孫相公都已當了秀才,這位老太太去年才過世的。自此以外,這位觀音娘娘從沒有什麼夢兆到人。我們可不曉得什麼叫做書院,想必是唸書的園子,同花園差不多的。」黃繡球道:「我昨天做的夢,比你們說的還要神,你們斷乎不能相信,要是不相信,反替你們添一層罪過,不如不說罷。」兩個尼姑怎樣肯依?一面去泡出茶來,一面又坐在凳子上,笑顏動問。
  黃繡球卻先將那老年姑子打量了一回,問:「你師傅是幾歲上出家的?俗家姓的什麼?看你的根基,也像個好人家出身,同菩薩大大的有緣。」那年老姑子禁不住拭著眼睛,掉下一點淚來,說:「我也本是個鄉下先生的女兒,老遠的跟我父親到雲、貴、四川各處投親,就嫁了四川的一個芝麻綠豆官,不上年把,就守了寡。又是幾年,我父親也死了,我就在四川峨眉山削的發。後來請了這位觀音娘娘,一直供奉在身邊,眼睜睜活了五十多歲,不是同娘娘有緣,那裡得到今日?」黃繡球道:「這就對了,昨天娘娘托夢於我,說我的話,且慢慢告訴你。倒有兩句說你的話,不曉得你心上服不服?我拿我的話比起來,只怕你聽了也不能不服的。」那年老姑子急忙問是怎樣說法。黃繡球道:「當著娘娘,我也不敢瞎嚼舌頭。娘娘說你一生一世,雖然吃苦修行,保住今世的壽數,免不得來世還要罰做。」說至此縮住了口,道:「這話罪過巴巴的,不要講罷。」老姑子道:「罰做什麼?可憐還要罰我做女人嗎?」
  黃繡球道:「女人也是一個人,豈可看輕?能夠仍舊罰做女人倒好了,簡直的說,要罰你做女人當中的娼妓,且說照你的罪名,在常人還不至於罰到如此,因為你做了一世的尼姑,吃了八方,雖是苦度,卻是與人世間一無用場,還有多少虛糜人間的錢財,離間人家的夫婦,不知不覺積下罪惡,所以揀了那又受苦又安享的一種妓女,叫你來世也去受用受用。至於你的罪名何在,就說你不敬重書院裡的唸書人,在書院裡不曾修些功德。其餘的,還不比這個罪大。娘娘又說,你年紀老了,罪孽已滿,死得已快,來不及再點化你,我還有點宿根,同你在前世裡原是姊妹,一旦有緣相會,叫我來囑咐你:從今娘娘要離開你,到別的庵裡去享受香火,或是仍歸峨眉山去了。這是娘娘叫我告訴你的話,對不對,我也並不曉得。那娘娘講我的話,告訴你,你也不知來由,卻在我自己想想,實為靈驗,所以我此來誠心叩謝,意欲請娘娘供奉到我家中去。如蒙慈悲應允,今晚上還請示個夢兆,等再得了夢,再來細談。」
  當時一老一少兩個尼姑,聽得面面相覷。那老的更聽得傷心,兩隻眼睛看看龕子裡的觀音菩薩,又看看黃繡球的神色,半晌不語,嗚嗚咽咽哭得出來。忽然望後一側,幾乎倒栽一根蔥,忙即扶到她禪房內,向牀上安睡。一口痰在喉嚨頭唏哩哈拉的響了一陣,又嚥下去,歎了一聲氣,這就閉著眼不聞聲息。嚇得那中年尼姑,渾身發抖,也大哭起來。正哭時,那老姑子又微微的喘了一聲。黃繡球道:「不要緊,且扶她靠在枕頭上來,你去衝碗滾水,給她喝一口看。」後事如何,下回再講。
  

 第十四回     曲曲折折做成一件事 光光蕩蕩收了兩個人


  話說那年老姑子,靠到枕頭上去,歇了一會,吐出好些黏痰出來,內中還有一塊同冰糖似的,堅硬不化。這一塊吐出之後,覺得胸頭甚為寬暢,就將滾水喝了一口,神氣頓時清爽。黃繡球道:「你且就此安息一回,我便回去,有話再細細的談。橫豎我同你都要信奉娘娘,或是你自己,或是我來替你,再在娘娘面前禱告禱告,懺悔懺悔,照著娘娘的話,你就在書院子裡,做些功德起來,定歸仍要保佑你到一百二十歲的。」
  那年老姑子又攙留了黃繡球坐下,說道:「我這痰喘病,有十幾年,往常發起來,厥過去,一陣痰滾在喉嚨裡。及至嚥下去,醒過來,心口頭總不舒服,從沒像今天吐出這硬塊,就登時暢快的,真真是菩薩保佑,碰著你奶奶有根基有福氣的人,菩薩就托你來超度於我。」黃繡球道:「你說我有福氣,是還未必;若說我有根基,我也不敢自認。卻是前晚夢中,娘娘告訴我,說我前生確有來歷,今生一定也要做個女中豪傑的。我原當不起這話,不過拿我生平志願及從前經歷的事,一樁樁想起來,倒有點意思。而且當晚娘娘說我的話,倒像一二十年來娘娘都是親眼看見的,說得我比我自己記得還要清楚。這些話,說來甚長,慢慢再講。我明天一大早來,定准再代你求求娘娘。只要你發個什麼心願就是了。」那年老姑子又歎了一口氣,說道:「咳!我出家了幾十年,並沒有積聚得多少錢,自從進到這個庵裡,修了這兩三間的房子,師徒二人,吃吃用用,不瞞你奶奶講,如今箱子裡,就剩了一注送老的錢還沒有動,其餘只有些唸經拜懺的傢伙,變不出撈兒來了。」
  黃繡球道:「這個不是打算,一個人要做有益於人的事,在有錢的,自然不可緊緊捧住腰包,死也不肯放鬆;在沒錢的,又當別論,豈可就拿沒錢推托?像我也不是有餘之家,若樣樣事都要等有錢的做,難道我們沒錢的應該看著現成,享著自在?譬如飯是要等人買米來燒給我吃,衣是要等人買布來做給我穿,不但無此現成自在,便算有了,也須知可恥。天下有錢的人,又那裡替無錢的人做得多少事?不是我說,從來像你們這出家做姑子的同那和尚道士,只顧自己修行,要修得來世,不顧吃的八方,看得太現成,享得太自在,其中暗暗的損了人家錢財,借了人家福分。所以觀音娘娘說你有這般罪名,凡是做和尚尼姑的罪名,原都同你一樣,娘娘怎樣單單的派著你呢?這因為你一生信奉,倒底可憐你,要提拔你結一個善果。我既受了娘娘的感化,同你緣分不淺,不好不結結實實再告訴了你。我曉得你年紀這樣大了,自己也定不出個主意,只要你看得起我,相信我替菩薩點化你的話,自然還有菩薩交代我的事情來分派你們。你們師徒兩個,想想看好不好?若是好的,即刻點付香燭,當著娘娘,我們三個人磕頭許願下來。」
  黃繡球的話說到此處,那年老姑子連連點著,還不曾則聲,那中年尼姑卻笑起來問道:「我們師徒兩個,並沒有騙人家的錢,仗人家的福,辛辛苦苦,不過是募化來的,不然就是施主情願施捨來的。聽得說有些大尼姑庵裡,田產積了許多,金銀該了無數,一切起居服食,比那富貴之家還要受用,他也只顧是自己修行,並不把他庵裡的家私拿出來做事,而且他的家私越弄越多,也不要募化,這種福氣,想必幾世才修得來的。」黃繡球道:「這麼說,修來修去,修到做一個尼姑,活守著寡,勉強吃了素,把五倫之道都斷絕了,把口體飲食之奉也克減了,家私雖多,同不做尼姑的一樣,生不帶來,死不帶去,這卻有什麼好處?況且自古修行,只有苦修,沒有富修的。既然修到了該起田產來,積起金銀來,除了吃齋拜佛,一無用場。不好說的話,那穿綢吃葷,都不是出家人應分的。至於那不肖的行為,更就不該。你想照著這樣守起規矩,要那錢財何用?天下越是有錢的人,越難守規矩,做和尚尼姑,做到了同富貴人一般享用,這種和尚尼姑的做法,也就可想而知,一切腌臢齷齪的話,也不用說了。如今且不說和尚道士,單就你們當尼姑的說,你不聽見有些地方的尼姑庵,出了名同窯子一樣的?就是娘娘所說罰做娼妓的實在憑據。一面做尼姑,就一面受了報應,還等不到來世呢,可怕不可怕?」
  年老姑子連誦了幾句「阿彌陀佛」,說道:「罪過!罪過!我們快些仗著奶奶的護法,從新懺悔,不要再胡言亂語。看我這一把老骨頭,今世是來不及了,總巴望來世好好的做個人。」因指著那中年尼姑道:「像你若還留起頭髮,跟著這位奶奶做點正經事,倒也不錯。」黃繡球急忙正色道:「這句話,你老人家真又福至心靈了,到底觀音娘娘,暗中指點你,所以你才說出這句話來。」當即起身又向觀音下了一拜,說:「此話娘娘是已經交代過我,叫我隨後勸她。不想你已一口說著,娘娘當面,可不是我性急先說的。事情正多,一時辦不了,我卻先要回去,快些我們三個人來謝了娘娘,讓我回去再來同你們擺佈。」
  當時黃繡球從覺迷庵回到家中,黃通理道:「你怎麼去了就將近一天?又同那尼姑們弄些什麼乾坤出來?」黃繡球拍掌大笑,說:「這個乾坤大著呢,神仙也猜不到的,你且莫問。」隨即打掃了一間屋子,擺了一張擱幾,一張方桌,桌上擺好了香爐蠟台,又叫人掛了四盞燈,去買了檀香蠟燭,買了幾尺黃洋起,縫起一個幃幔,用竹竿豎在桌子面前,掛了起來。然後在香爐裡燒了些檀香,把門窗關好。黃通理同他兒子們看了,都不懂,問問又不肯說,一宿無話。
  第二日卻是十九這天,黃繡球在五更以前就起身收拾清楚,東方發白了一息息,已走到覺迷庵裡,敲起庵門,神色張皇的同那兩個尼姑道:「昨晚娘娘又托夢與我,說你們還信心不誠,一定要離開你們,回峨眉山去了。半夜裡我驚醒起來,不能到你庵裡,趕緊的望空叩禱,再三替你們求情。朦朧之間,好像娘娘才答應寬留兩日,卻要到我家去,看你們能夠把交代我的話,依我分派不能。我想等過了今天娘娘生日,讓你們在庵裡再供奉一天,娘娘都不肯。我所以已連夜打掃一間屋子,趁著天明一股清氣,我同你們把娘娘的龕子,請過我家去罷。」其時兩個尼姑,曉得當天是觀音生日,卻也已經起身,料理上香禮拜,不意黃繡球來得更早,一聽此話,活神活現,老姑子又哭起來,中年尼姑也呆住站著不動。黃繡球道:「事不宜遲,老師傅且在此等我打發轎子來接,我同你徒弟先捧了佛龕同去。這庵門暫叫香火看著,房門窗門一齊關鎖好了,再把要緊的箱子也帶到我家去,先安頓了娘娘為是。」
  說時遲,那是快,果然中年尼姑跟著黃繡球捧了觀音龕子,進門一看,看見那供奉觀音的一間房屋,甚為驚異。不多一時,那老年姑子也接了來,帶了一口小皮箱,一隻竹籃。黃繡球將觀音供好,叫兩個尼姑就坐在供觀音的房內,安放了她的箱籃,跟手焚香點燭,吩咐磕頭下跪,把個黃通理如同看戲法一樣,又笑黃繡球發癡,心中又嫌她瞎鬧。幸虧天氣尚早,那修房子的水木匠還未來,一切家下人都未知道。只見黃繡球跟著拜跪以後,就對著兩個尼姑說:「娘娘交代我分派你們的事,一樁是叫你們不論老少,都留起頭髮來;一樁叫把那覺迷暫時空鎖幾天,留你們住在這佛堂內,由我供給,等兩三個月頭髮留得長了,另有事做;一樁娘娘明日就在回峨眉山,不願將木身存在世上,叮囑我跟同你們,即用檀香末摻在柴草中修行,不至於當尼姑了。當了尼姑,靠菩薩吃飯,就不得不募人家幾個錢,供養菩薩,自己帶著沾些菩薩的光,雖然吃素唸經,是門分帳,到底這募化就是第一件苦事。我跟了老師傅這些年數,到人家化緣,有的人家歡喜施捨,多多少少總還容易,有的人家不歡喜施捨,勉強化了些錢米,無濟於事。碰著人家奶奶太太們,相信的,被當家主人拘束,私底下施捨些,一次兩次,不好時常登門。還有些人家的男子漢,一見了我們就嚷,半推半罵,受了糟蹋,仍舊一雙空手,化不到一把米、一個錢。其中的氣惱,漸漸的忍受慣了,雖不覺得。想起來這出家的苦,也算有一無二。不懂那些大廟裡、大庵裡,能夠叫施主整百整十的送去,就積了產業,是什麼緣分福氣?」黃繡球道:「本來一個女人雖說沒有了當家的,何苦要走到這條路上去,自討苦吃?難道手裡做不出點事來自顧一身?難道有當家的女人,就該吃現成,用現成嗎?如今且不說這話。我不問你們既出家之後的苦楚,你們想想到底未出家之前,做女人的那幾件事吃苦?就算做富貴人家的女人,吃現成,用現成,也有不能說的苦頭?你們且說且看。」
  那老年姑子便道:「做女人不如男人,已是第一樁苦。男人讀了書,或是學了生意,要成名,就成名,要發財,就發財;女子由她是才女,有什麼本事,都用不著,這就是前世不修,今生受的苦了。」黃繡球道:「像你修了幾十年,怎麼觀音娘娘還是那樣說法?也不去問她?單問女人墮下地來,先會哭,後會笑,抱著吃奶,尿尿屎屎,那一件不與男人相同,怎麼幾歲之後,就不如男子,要吃起苦來?那苦在何處?」老年姑子又道:「父母自然愛兒子,不愛女兒。小時候好玩意兒,父母還不多嫌,到了幾歲上,父母看著總是一個賠錢貨,所以凡事都是做女兒的吃些苦。越到後來,嫁了出門,或是受翁姑的苦,或是受姑娘妯娌的苦,或是受丈夫的苦,說不盡言。也有福命好的,父母從小疼愛,一生一世,不受磨折,不過是少些罷了。要講女人不論貧富貴賤,最逃不去的一重苦關,莫非是生產那事。」黃繡球笑道:「你修行修到這大年紀,倒還記得生產的苦楚,反不記得女兒家包小腳的苦嗎?你們兩個人吃過這個苦頭沒有?」那老姑子也笑了笑。
  那中年尼姑道:「說起來這件事,真是做女人第一大苦。可憐我出家那年,初次放這雙腳,一放開來,就同木頭段子,拖在腿底下,一步都動不得,倒反疼了好幾十天,才同那小孩子學走路似的,慢慢跨開來。切記得那時隔壁一個人家失火,大家都逃跑了,我這雙腳,再要挪都挪不上去,急的要爬要死。當時就不曾放腳,也是雞眼疊疊,越嚇越疼,走不出去。幸虧那火沒有燒得成功。後來竟躲在屋裡,赤著一雙腳,放了個把月,如今也就忘記這個滋味了。」老姑子便道:「這是做女人人人都有的,除了在旗的。與那廣東、蘇州、江北各處的鄉下人,隨真隨假,個個都是小腳,這也不算甚事。我看外國的女人,她那兩隻奶子,總要用個架子撐得很高,她那一道腰,總要束得極細,說是以此為美,我們中國裹小腳,就同外國裝奶子、束細腰一樣,不過是好看而已。」黃繡球道:「據你說,這好看是自己看的呢,還是給人家看的?人家看了好看,還是敬重我呢,還是輕薄我的?究竟我們女人,講賢惠,講德行,講相夫教子,諸般大事,可在這雙小腳上做出來的不是?」老年姑子只笑著回答不出。黃繡球又道:「你不看觀音娘娘,就是一雙大腳嗎?」
  正要把這話說下去,黃通理來言張先生來了,另有話談。黃繡球就打斷話頭。做書的也就擱住筆頭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第十五回     造假信不害真事業 出新法教作女先兒


  話說張先生這日到黃通理家,一為打聽畢太太去後有無信來,二為衙門裡又奉到文書催辦學堂,本官也換了人,特來通知。聞說新換的官,人極有用,他在別處任上,辦過蠶桑館,也辦過學堂,都有成效。黃繡球道:「官辦學堂,我們說過不必問信,他催辦些什麼,我也不願聽,倒是巴望畢太太早點來。我這兩日又做了一件快活事,請我家通理告訴你尊駕看。」黃通理接著,將收留尼姑的事,帶笑帶說了一通。張先生道:「現在上頭催辦學堂的方法,正要說清查地方寺產作為經費,他那覺迷庵,雖無產業,大可將房子地基捐出,或是估價變賣,或是就改作小學堂。」黃通理道:「這庵不大,地基也不值錢,若是變賣了,湊湊數,還可做得。繡球,你將來就叫那老姑子出名,捐掉了它。」黃繡球道:「如今兩個姑子,既然要養她還俗,正苦這座庵無從交代,只管僱著香火看守下去,也不是道理。我想另外叫人出名,把這庵捐作女學堂,外頭托張先生,裡頭暗地下,我等畢太太來,一同佈置。先稟上去,本官既要交卸,一定不批,新官既是能辦事的,自然一定可以批准。我們仍舊辦我們的家塾,這樣,那座庵堂才能在我們手底下聯絡一氣。」張先生道:「機會好,主意也好,本官交卸是快的,我等他交卸前幾天,代你們做好呈子遞進去。」黃繡球道:「這就很好。」
  說話之間,只見來了一個人,手裡拿著一張名片,說是學老師那邊來請黃老爺即刻過去。張先生告辭而出。黃通理去到學老師齋中。談起:「前日送考回來,有個貴本家,叫黃禍的來見,帶著一封廣東來的信,說你足下要辦學堂,並不稟官,也不來同兄弟商量,卻先同一位衙門口的書辦,串通了別處教堂裡教民的妻子,在外面招搖。足下是老實人,都被那書辦作弄,兄弟想開學堂的事,自然聽地方官主裁,我這裡都不便越俎,何況足下?至於同教民交涉,尤其非我輩所宜,他們當書差的,口張為幻,極其可惡,足下斷不可受他的愚。我這裡又接著移文過來,說學堂已奉上憲催辦,將來倘然辦起來,總是幾位鄉紳主持其事,我代足下謀個散習位置,豈不安逸得多?」
  黃通理聽了答道:「這事盡可請老師察訪,如果晚生同那書辦有在外招搖的實據,也瞞不過敝本家黃禍。如今我們這地方並無人講起,反是廣東隔了幾千里路,倒有信來通知老師,不是晚生頂撞老師的話,只怕老師倒受人之愚了。至那教民的妻子一句話,更加糊塗,那是張開化張書辦的親眷,同賤內結拜姊妹,一向在廣東那邊,習的外國醫,此番回家,路過此地,那日大家送他上船,在岸上大家講到開學堂的事,托他到上海帶點學堂應用的書回來,給大家預備,將來叫子弟進學堂用的,這也尋常之事。」
  那學老師聽到此處,心上一愣,就支吾說道:「莫非是此人仍回廣東,以訛傳訛,說出來的?我這裡來信是真,並非兄弟說的假話。」便將黃禍送來的一封廣東信,給與黃通理閱看。黃通理接來看時,分明就是黃禍的筆跡,內言:張開化欺他本家黃通理懦弱無知,串通外來教民之妻,借著學堂,斂錢入私。學堂為新政發端,豈容蠹吏嫁名行騙?要請老師查明,詳稟重辦。末後又言:地方上如果開辦學堂,敝友黃某,可任經理之責,也請切實保舉。他那本家黃通理,若是並不知情,也可開脫其罪,酌充分教習云云。黃通理看完此信,問道:「老師同這位寫信的人自然很有交情,晚生卻同他不相聞名,何以也替晚生著力,是所不解,這其中必定另有一個因頭。」老師道:「這倒不明白了。」黃通理笑道:「老師不明白,晚生倒有點明白的意思,一定老師受了敝本家之愚。老師的話不假,這封信卻是假的。老師不認得寫信人的字麼?」老師道:「這種信還不是請人代筆,何以見得是假?」黃通理道:「要就是請敝本家代的筆,見了敝本家,且請問問他看。晚生承老師的吩咐,決不多事。老師也弄清楚了,晚生再來奉教。」說罷起身興辭。
  那老師反弄得一團疑心,想了半天主意,打出一個回信稿子,請黃禍過來,叫他代謄,謄好了細對筆跡,方知來信也就是黃禍捏造。當時並不揭穿,後來又請了幾位門生,連黃通理一並來吃便飯,才問清黃通理與黃禍兩人的前根後苗,老師就置之不問。直等舊任官已經交卸,新任官接印之後,黃禍又去到老師處慫慂其事,被老師大加申斥,只才沒趣而罷。原來黃禍妒恨張先生,既想拿姦情誣陷他,又要拿學堂的事誣陷他,後來打聽姦情,是萬萬牽搭不上,就不說起。這學堂的事,寫過信,把他那廣東道台的朋友,拜過那陳膏芝的陳少爺,也著實從中媒孽,並自家替自家挖當了許多。只是廣東朋友,總無回信,陳少爺總不得見,他便造這一封假信,不想就敗露得這樣快,偏偏還敗露在黃通理眼內,那學老師是好好先生,卻也不曾對他說是黃通理看出來的。
  光陰迅速,黃通理家的房子業已修理完工,覺迷庵捐辦女學堂,也經新任官批准,而且新任官將書院改並學堂,以及清查寺產、開辦警察諸事,一切都有了眉目,迥與那舊任官不同。但是這地方上久已閉塞,人心風俗,鄙陋不堪,一旦風氣初開,多還有頑固社會百般阻撓,所以各事草創起來,不但全無精神,連形式也是雜亂無章。有些高明子弟沒有得著新學的皮毛,反中了新黨的習氣,就如瘟疫一般,一時傳染開了,倒叫施醫的無從下手。因此那老成保守的一派,目中看見此等人,只是頭戴草帽,腳穿皮靴,耳中聽見此等人只是講流血,只是口口聲聲「平等自由」,及至考究他的人格,卻腐敗到了極處,就竭力的批駁他們,死命的排擠他們,把他們的污點,抹殺了全社會的新理。這一班人又反唇相稽,弄得彼此反對,始而反對,繼而抵抗,越抵抗越隔膜。那保守派分外的堅持俗見,維新派也分外的激烈猖狂,其實新不成新,舊不成舊,舊的講忠君愛國,不過在功名富貴上著眼;新的也講愛國愛種,做起書來,刻在紙上,登在報上,開口閉口「四萬萬同胞聽者」,無不淋漓痛快,句句動目,字字驚心,卻是說話高興,連自己的老子都要活活殺死,說他是野蠻,不配做文明人的老子。這就講沒有三綱,不論名分,難道自己的老子不算黃帝子孫,不是同胞同種?若人人都看得野蠻,可以殺了,還保什麼種來?還說什麼曾國藩殺戮同胞的話呢?
  閒言少敘,卻說黃繡球把那兩個尼姑安頓下來,覺迷庵佈置出去,眼看已是臘盡春回,只不見畢太太回轉,又無音信接著,其中不知何故。數月以來,與黃通理、張先生大家同心辦事,兩個尼姑經不住黃氏夫婦早晚的教導勸化,頭髮養的漸漸長了,知識也改的漸漸通了,不過一個已老而無用,一個雖在中年,不甚識字,究竟又根性淺薄,不能指望他成個巾幗奇才。黃繡球就想出一條新鮮法門,把女人纏足不纏足的利害同那婚姻衛生、體育胎教,養成做國民之母,才能遺傳強種的道理,編為白話;又編為七字彈詞,先同女兒教彈詞一樣,口授了她們,叫她們也學那說大書、彈盲詞,到四處街鎮上,揀那空場子或是茶坊、酒店照著說,照著唱,簡直還叫她們帶了一面鏜鑼,一副鼓板,做足了樣子,哄動聽的人,不但不疑心,且暗暗有益。又不一定要錢,所以聽的人也就很多。這是拿無用的人化為有用,開通下流社會的第一好法子。黃繡球費了幾個月苦心苦功,真可算大有作用。
  其時新年頭上,城鄉內外,都在閒空的當口。街上紅男綠女,遊人甚多。各處擺西洋景、齣戲法、唱廟戲的,也熱鬧得很。有幾家大戶人家的婦女,不出閨閣,聽得街上新出了兩個彈唱女先兒,就叫人僱到家裡去聽。第一次去了回來,告訴了黃繡球,黃繡球更連日連夜的口授她們。約莫前前後後也授了二三十套,短的仿著俞調開篇、五更曲、四季相四的調門,長的仿著演義,一段一段的,七八百字、千把字不等,只要兩個尼姑容易記,聽的人也容易明白。暗中雖說是為開通頑固起見,明只是當作唱十不閒、打蓮花落一般的玩意帳兒。黃繡球又切囑兩個尼姑,不要說是出家還俗的,代她們兩個人,依著俗家的姓,起了兩個名字,一個就叫王老娘,一個叫曹新姑。自此王老娘曹新姑兩人,每日午飯之後,出門彈唱,還叫復華裝做聽的人,遠遠的去查察情形。
  一日有個紳宦住宅邀去彈唱。這日是那紳宦老太太的生日,張燈結綵,外面唱清音、攤簧,內裡也有一班大木頭人戲。王老娘、曹新姑直到傍晚邊才開起唱來。聽的女客們,有的說沒甚好聽,有的聽了,同《天雨花》、《再生緣》、《鳳雙飛》事情不同,又不像《賣花球》、《賣草囤》、《庵堂相會》的調頭,有的問王老娘:「你既是王老娘,可會唱《王大娘補缸》不會?」後來卻被這位老太太問道:「這些說的唱的似乎都是報上的,我鎮天閒著無事,歪一炕上看報,常看見這些說話,委實也有點道理。你兩個是從何處學得來的?這句子想必有人編出來,刻好了賣的,可是上海才有得賣?」王老娘、曹新姑二人平日已受了黃繡球的囑托,便答道:「我們也跟人口傳得來,不曉得什麼刻本。我們原都是好人家人,因為團匪亂那年,逃難下來,老少無依,才遇一個人,口授幾套小曲,借此餬口。」那老太太道:「你們兩人兩姓自然不是婆媳,是母女了,如今住在那兒?」王老娘一時口快,便道:「起先住在西頭覺迷庵,現在承蒙一位親眷留住他家。我們兩個雖不是親生母女,也算結拜母女呢。」
  那老太太又問了兩人的年紀,說:「你們這家親眷做什麼的?養得起你兩個多吃閒飯嗎?可惜我聽見覺迷庵已歸了官,不然叫我家大人留了這庵給你們養老,可不好呢。」王老娘、曹新姑心中明白這庵已捐為女學堂,怕再說下去,要露出破綻,違了黃繡球之教,便道:「我們已唱完了,時候不早,請老太太陪陪客,我們要去了,明日還有新鮮的,再來唱給老太太聽。」當時那老太太喚了老婆子,包了些糕桃,饅頭,取了幾個喜封,叫點一張燈籠,送這兩個女先兒回去。近來正在那裡辦巡查,街上的巡兵,動不動就訛詐人,黑夜叫兩個婦道之家,尤其不便,必定要送她們的。王老娘再三推辭,說:「只要借盞燈,讓我乾女兒挽著,慢慢的走,不打緊的。」曹新姑也知一送送到黃通理家,這就不像,可又無法推脫,只得稱謝而行。
  誰知黃繡球正如諸葛孔明送齊備過江赴宴,已安排趙雲、張飛隨後接應,早就打發他兄弟復華在大門左近瞧著。那時送出門來,復華故意走遠幾步,再回頭看見喊道:「王老娘,你們到這時候才回去,從那兒來的?」曹新姑接口道:「我們就在前面這大宅子裡出來。」復華又道:「正好同路,送你們回家了。」曹新姑便對送的人道:「如此不勞拖步,這是我貼鄰鄉親,讓他同回去罷。」那送的人本不願意送這老遠的路,聽了此話,便分頭自去,卻不曾把盞燈籠借了過來。雖還不到二更時分,那天是黑朧朧的,王老娘走路,也不無是慢騰騰的,走到百十步之外,轉了彎,再走百十步,就有燈籠可買。不料轉過彎才走不上十幾步,暗地裡一個人攔住復華。看這人腰底下,別著一盞燈,當時取下來,向復華、王老娘兩人一照,曹新姑縮在後面,不曾照見,就盤問道:「你兩人不點燈,到那裡去?你不曉得老爺已出過告示,辦了警察的章程嗎?」順手拍了復華一個巴掌。後面曹新姑一嚇,問道:「這是什麼原故?」忙來挽扶王老娘。
  那人才又照見曹新姑,見是個中年婦人,更外作怪,又刷了復華一記,道:「你帶著兩個一老一少的女人,一定不是正經路數。」不由分說,要拉到巡防局去。復華大聲嚷道:「巡防局就是巡防局,去也使得,你不應動手打人。」曹新姑站住,顫兢兢說不出話來。還是王老娘向那人說道:「我們兩個方才在前面一個紳衿人家彈唱出來,紳衿老太太叫人送我們回家,門口碰見我們這位鄉鄰,做了同伴,那送的人就回轉去,並不是什麼犯夜,你不信可以去問。那家替老太太做壽,這時候只怕客人還沒散完呢。」復華道:「不講這個,他總不能亂打人,我們就跟他到巡防局去,好在比回家還近,有話同巡防老爺去講。」
  正在爭執,有人路過,手裡拿著一盞官銜燈籠,上面寫著「欽加三品銜浙江候補道」,看見復華與那人爭鬧,旁邊站住兩個婦女,仔細一問,曉得就是在宅中彈唱的兩個女先兒,說:「老太太方才叫人送你們回去,怎麼又換了他?我不認識。」王老娘便告知其故。這人說道:「不必吵了,我將燈籠送給你們照了去,路上沒有燈籠,巡警兵是要盤問的。」復華此時才看清了那動手打他的一個巡兵,面孔瘦刮刮,鴉片煙的氣子,熏得滿臉,身上穿了件破號衣,頭上歪戴了一頂油光大帽子,指著說道:「他盤問我是應該的,不應該連打我兩記巴掌。」這路過的人也罵那巡兵道:「混帳東西!叫你們在街上查夜,不曾叫你們打人,明天我不告訴大人,叫委員把你革掉了看!」說著,又盡推復華快走。復華初還不肯甘休,後來也就接了燈籠,各自走開。
  回到黃通理家,說了此事。黃通理一見燈籠,便知那做壽的紳衿,就是陳膏芝。黃繡球也問了些話。王老娘曹新姑把那老太太的話,就約略說了。黃繡球又安慰復華一番,說:「總看在我分上,受這委屈,卻不便追究,一追究,我的機關就要戳破,以後她們就唱不成了。」復華只得依允不提。如是一天一天,黃繡球教著王老娘、曹新姑,都趁著早晚的功夫。那稿子是同黃通理大家參酌,中間也有發科打趣的處在。午後等王老娘她們出去之後,一面派復華暗暗跟隨,一面自家又同黃通理、張先生料理開家塾,辦女學堂的事;或是同著她兒子們看書講學問,倒也忙個不了。只專等畢去柔畢太太,渺無音信,一連也寄了幾次信去,不見回報。按下不表。
  卻說王老娘、曹新姑二人,雖然養起了頭髮,究竟在覺迷庵內登過兩年,平時是無人留心,只當是這兩個尼姑,往別處去了。現在每日在街上彈唱,就有人疑心她們的相貌像是覺迷庵的姑子,也並不認真在意。事有湊巧,偏有個人認定了說穿出來,此人是誰,下回交代。

 第十六回     敲鏜鑼王老娘說書 擬匾額黃通理勸學


  話說有一天,王老娘、曹新姑二人,在個河岸邊空場上照常說書唱書。
  那天說的一段書是一件寧波府象山縣城裡的故事,講:「那象山在寧波府屬五縣之中最偏僻瘠苦的一個地方,風俗蠻而且陋,百姓都是撐海船、種罌粟花的居多,讀書人發秀的也少,卻四鄉多有些土財主。內中有一家,單剩了一個孤孀,該了些田產,並無子姪,同族中也沒有什麼多人,只落得肖遙自在,自享自受。鄉鄰親戚雖然各處往來,窮的也極肯照應,但生平從不肯瞎用一錢,靠著自然之利,不想什麼富上加富、財上添財,也從不肯拿出一百八十送給地方上做事。若是地方官,挽出鄉董紳耆要捐她幾文,說替她請旌請封,她總不願答應。就用聲勢來逼勒他,她也不怕不動,只是做人做在理上,用錢用得得當。同鄉的人看她是個孀居寡婦,沒奈何到她。後來有幾位,再三登門理勸,情分難卻,她才答應說,讓她看事而行。那年就有人派她助賑,又有人派她修廟宇,派她捐善堂裡的常款,她都躊躇著分文不出。那些勸她的人,不免就嘖有煩言,連官府也很恨她,漸漸的結怨不少。那時候風氣與現在不同,最重的是八股文章,象山城裡,人文雖是極壞,應考的童生還有好幾百名,鄉試的監生也有好幾百名。那童生到寧波府考,就爬山過嶺的不便,遇著三年大比,那監生們到了寧波,還要從寧波過江到杭州,辛苦是不消說了,盤纏也就不菲。小縣分的寒士,比不得大縣分裡,盡有帶著幾百個錢動身,一路起旱搭航船,一到省城,腰裡早已乾癟,顧不及租考寓、買卷子的事。那沒有科舉要錄遺的,從七月初便須由家動身,等三場考完,足足三十幾天,好不容易挨了下去,真真同女人懷胎,挨了十個月工夫,還不曉得生下地來是男是女,弄得不好,還是死胎呢。大凡應考的相公們中正榜,譬如生兒子,副榜譬如生女兒,不中不就是個死胎嗎?」
  說到這裡,王老娘敲著鏜鑼,曹新姑點了兩記鼓板,笑了笑,又往下說道:「那孤孀女人,早經存了一條心,要將所積的家私做個正用,曉得銀錢一捐到地方上,經了官府紳士的手,多沒有實濟,名目好聽,一定十個錢,倒有八個糜費中飽的。想來想去,又沒有一件事不要經過紳士官府。末後又想到,平日因錢財結怨漸空,要是解悅人心,順了張三,堵不住李四的氣,反為不美,而且總不算正用。有個實在正用,又叫人人個個,不論官府紳士,四鄉八鎮的好人歹人,都要稱贊拜服,就是冤家對頭,也打不動的一樁事情。你道是什麼事?她那一年從家裡帶了些銀錢,借著到杭州西湖上玩耍,在杭州買了一片地,僱了她寧波家鄉的木匠,造了十幾間寬大樓房。造成之後,她才就近具個呈子到撫台學台衙門,把房子作為象山試館,等撫台學台批到府縣,立案傳獎,這個信息,便將象山全邑的讀書人鼓動起來,那個不說一聲好兒!其實她卻花了多少錢呢?不過二千幾百塊鷹洋。向例捐出一千塊,便可奏立樂善好施的牌坊,況且加了一倍有餘,那讀書人家感激她的,就連她守節的年分,造了事實冊子,稟請府縣官,詳到上司,替他請獎請旌,十分體面。你們想,一所試館不過三年一回,預備考先生住上三四十天,以外還只是租給人住,收點房租,作為修費,並沒有什麼希罕大不了的事,就能買服人心,倒這樣妥貼。如今風氣改了,八股廢了,考秀才考舉人,也要一科一科的裁了,那試館似乎無用,在當時不能不說她是一件大正經。如今的正經,是在開學堂,皇上家下了旨意,官府們也出了告示。聽說這學堂,不像從前的義塾,光教貧苦的小孩子識幾個字,也不比向來的書院,光叫童生秀才們每月做兩篇文章,騙幾個花紅膏火,要叫進了學堂之後,人人能通天文、地理,能知古往今來,做成大英雄、大豪傑,敵得過那外國人,外國人都來學我們的本事呢。這樣講,莫非有天神天將下凡,到了學堂裡頭?可又不要亂說,大概總在讀書上來的。」
  王老娘、曹新姑二人,一抵一換的滔滔不絕,講個未了。這一段原也講得長些,講的時候,恰好畢去柔畢太太的船攏到了岸,正對著王老娘們說書的場子。
  畢太太停了船,打發人上岸僱挑夫。這人一去不來,畢太太到船頭上等候,望見說書的是兩個女人,便吩咐別的人看著船艙,她也上岸,擠在一群女人當中。略為一聽,聽聽這說的書不是尋常所有,猜著一定有人指授。又端詳王老娘曹新姑二人的面目神氣,不像是說大書唱彈詞的。要仔細再聽下去,那僱來的挑夫等得不耐煩,到畢太太身背後催道:「不要聽了。」趁勢朝前一望,頓然說道:「這分明是我從前住的隔壁兩個覺迷庵裡的尼姑,再像是沒有了。」此話一出,畢太太不容心,也不開口。就有幾個人附和著說:「是像極。」。內中有個和尚道:「說穿了的確是的。」旁邊復華聽見大家這般猜疑,曉得王老娘們不關心,是不聽見的,又不好去關照,生怕當真鬧穿了,一時急智,故意同人家口角起來,高聲亂喊。那時聽的人就走散一半,畢太太也下了船。不多時,畢太太跟著行李挑子,到了張先生家,自然有些安排詢問的話,不必多敘。
  卻說張先生家因為黃通理家,也盼望畢太太來得許久,略將黃繡球這幾個月裡的近事,並王老娘、曹新姑二人的事,都說了。畢太太道:「我已見過這二人,聽過她二人所說的書。」如此這般也說了一遍。當是就同到黃繡球處。
  黃繡球開口說:「姊姊來得何以這樣遲?」畢太太不接應這句,開口說:「妹妹做得何以這樣新鮮?」黃繡球道:「新鮮是新鮮,你但聽見張府上告訴你的新鮮事,不曾看見我的新鮮人呢。」畢太太道:「豈但已經看見你的新鮮人,而且已經聽見你新鮮人說過書。」黃繡球道:「姊姊豈有此理,怎麼來了,不到我家,也不到張先生家,在外面先住了幾天?」畢太太道:「我是即刻才到的,何嘗住在外面?」張先生接著把話說明。大家笑了。黃繡球回頭問復華道:「既然如此,當時你倒不看見畢太太呢?」復華道:「聽的女人,都近著王老娘們面前。我是在人背後老遠的,聽得人家議論,不去留心到女客身上。後來假意鬧散場子,又遠遠的照應王老娘們回來,故此就不曾看見了。」於是畢太太,同張先生、黃氏夫婦們暢談了一切,說是:「到家後病了幾十天,到上海因事又耽擱了幾十天,接著的信,正在病中,接不著的信,我是已到上海。在上海天天想動身,天天走不成,因此也就沒有復信,遲到此刻才來,連自己都料不到的。」
  這一夜談的不久,第二日重新又大家敘談。黃繡球指著王老娘們說道:「我自從做親拜堂,照著派的俗禮,拜天地,拜神明,以後除了拜祖宗,這一雙腳膝,將近二十年沒有輕容易彎過一彎,為了她們二人,叫我下過幾十回跪,磕過幾百個頭,當時我自己自認同發癡一樣,至今也覺好笑。」王老娘擠著兩隻老花眼睛也笑迷迷的說道:「我們早曉得做人有這些道理,又同你們受這些樂境,不是我又說句舊話,像我這大年紀,早就成了菩薩,沒有菩薩能讓木頭爛泥做了。」黃繡球、畢太太一齊鼓掌大笑。
  畢太太又道:「到底菩薩是個騙人來東西,可以騙人到邪路上去,也可以騙人歸入正路,你看這兩位,到被你拿他騙成活菩薩了。袁子才的詩:『逢僧即拜僧,見佛我不拜。拜佛佛無知,拜僧僧現在。』這兩句真有見解。妹妹,你是拜著了尼姑,倘或那天是和尚上門化緣,你可有什麼法子到他?」說罷,又笑了一聲,隨即到黃通理家那後面新修的屋子裡,看視一周。修得門窗整潔,髹漆光明。院子也鋪平石板,一棵大樹也剪得嶄齊。樓上下桌椅書架,都擺好了,旁邊還有兩個天文儀、地球儀的架子。院子裡廊簷下,羅列的各種花草。門窗內外,一律掛了簾子。這多是黃繡球同黃通理的佈置。
  黃通理道:「我在中間齋壁上同樓上當中一間,還做了兩塊匾額,齋壁上擬了四個字,叫『商舊培新』,樓上的擬了三個字,叫『多苦心』。朱夫子《鵝湖寺和陸子壽詩》:『舊學商量加邃密,新知培養轉深沉。』我是用他這個意思。向來總說朱夫子拘守心性之學,這兩句卻極其通達精細,看他在商量下著個『加』字,培養下著個『轉』字,見得舊學不商量,就不能遂密,不遂密,就不成其為舊學,新知不培養,或覺得新不如舊,就知了也是皮毛,浮而不實,必定要培養起來,才覺得新知的好處轉入深沉,於是新舊相輔,兩不相離這個功夫。你道朱夫子,不是經了一生的體驗說出來的嗎?如今講教育的風氣,守舊的偏著舊學,頭腦子裡漲了一部高頭講章,開出口來《四書》《五經》,動起筆來『之乎者也』,問他的實在,連《四書》《五經》上的字,還十字有三字不識,講起來,更是十字有九字不會講了。等到拿筆寫個字條,開頭都裝了『今夫、且夫』的字樣,底下就連『之乎者也』都掉不清楚。從前看見人代人家帶了一封開口的家信,是寫給他父親的,切記得他中間有兩句話,問他自己的兒子,在家有沒有錯處的意思,叫『小犬之小犬,其寡過矣乎』,這種文真掉得可笑。帶信的說,此人還是兩榜名下。我也說若不是兩榜同翰林們,那裡掉得出『小犬之小犬』這樣的文法呢?這樣文法,莫非從舊學中出,弄得把孔明當作孔夫子的子孫,抱著大版《康熙字典》,說是的的刮刮宋朝的原版初印,不要講邃密,可就疏忽荒唐,倒不成句話了。近來曉得這種荒唐疏忽,多是舊學所誤。大家改了新學的口頭禪,路得、盧梭、瑪志尼、拿破侖,紛紛的議論不休;民約、民權、天演物竟,也紛紛的拉扯不清。這還是在上等一層。再下一層,一本拍爾馬不曾讀完全,愛、皮、西、提二十六個字母不曾拼會,只學了廣東、香港、上海洋涇浜的幾句外國話,就眼睛突出到額角上,說精通洋文洋話,能夠講究新學了。我曾經遇著這樣一個人,他卻會寫幾個洋字。有一天,他自己寫他姓的一個『竇』字,他就在寶蓋頭下加了一個玉字。問他,他說:『我姓寶,這是省筆小寫,怕的大寫費事。』原來他不但不會寫竇字,就當他自己原是姓寶呢。這種笑話,又是從新學中出。
  「我們這家塾辦起來,只先從蒙學初級入手,最要緊的,是擷取舊學精華,闡發新理新識。所以在舊學中,要淘汰了瑣碎迂謬的一派,發出那博大明通的解說,新學家叫做改良,就是商酌盡善的話頭。把舊學商酌盡善,參入新學的教科法子,你道可是不是呀?但是不論新舊,一個人總要吃得苦,從前只把三更燈火五更雞,埋頭在八股試帖小楷的各種事情,以為是能吃苦了。便是古來講什麼斷齏畫粥,教子成名,也不過希冀在一人的功名利達身上,還不是吃的有用之苦。卻後來如范文正公,已能有先憂後樂的懷抱;歐陽文忠公,也做了一代名臣,都是從微賤時吃苦磨煉而出。如今號稱志士的,才有心進學堂讀書,或是開學堂教人讀書,卻又錯認了自由宗旨,只圖做的事隨心所欲,說的話稱口而談,受不得一毫拘束,忍不住一點苦惱,往往為了學堂裡的飯食菲薄,爭鬧挾制。不說是貪饜肥甘,同那膏粱子弟的習氣,反拿了衛生的一片大道理,借口生風。殊不知進了一個學堂,只要看那學堂的科則程度,能否稱我來學之意,能稱的,我便安心受學;不能稱的,應該早就不進這個學堂,自家也可發憤用功。難道那學堂天天有肥魚大肉供給我,便算是個好學堂麼?況且如今的學堂,說是培植人才,人才要有用於國,國非強種不能立,種非合群不能生,合群先要愛群,強種先要保種,怎樣的保種才能保國?怎樣的保國才算愛國?這其中委曲煩難,自有多少苦心苦力,要慢慢的從學堂陶鑄到二十四分。本不單說敷衍了五年卒業,十年卒業,領個文憑,得個出身的話。你看哥侖布,不過一個窮人,單身萬里,四度航海,才尋著一塊新世界;瑪志尼撐一隻小船,繞過地球,冒了萬死,三年功夫才開通太平洋航路;立溫斯頓,探險到亞非利加洲的內地,進了沙漠,蒙了瘴癘,同那土蠻猛獸交鬥,幾十年不怕不怯,才能叫那非洲全境,歸他英國所辟;俄皇大彼得,登了九五之位,還私換服式,雜在傭工當中,學那些技藝;法國有個名叫巴律的,看他本國的磁器粗拙,要改換做細巧些,在家築灶試驗,屢築屢換,那泥總燒不細,樣子總做不巧,他散盡家私,想盡念頭,吃盡困苦,到了十八年,畢竟被他燒成了些細巧磁器。至今法國磁磚,還是大大有名。這多不是吃得苦,所以才能成得大事的麼?我這樓上,預備將來給學生們住宿,就又用了陸機『志士多苦心』的一句詩,題了這三字,好叫他們觸目警心。這句詩的上一句叫:『惡木豈無枝』。見得人有肢體,如同木有丫枝,木雖惡,丫枝沒有不生發的。人雖不肖,一旦能吃苦立志,也沒有不成器的。」
  一席話,畢太太聽了,連連點首稱是。黃繡球聽到後頭引證哥侖布的幾件故事,更著實出神。畢太太等黃通理說守,便道:「當初日本明治維新以前,有個大儒福澤諭吉,沒有師授,自己學那英文,獨力創了一所學校,名叫慶應義塾,至今為日本私立學校的開山祖師。日本國人知道講求新學,也自此而起。他國皇改革維新的事業,也請教這位福澤諭吉的大儒居多。通理先生同我繡球妹妹,可算異地同功。日後果見繡出全地球來,駕過區區三島,就更駕過那福澤諭吉,我要再送一塊堂名的匾額,用那《易林》上『駕福乘喜』的句子,叫做『駕福堂』為這學塾慶賀落成之喜。」黃通理忙道:「這個何敢,既承美意,把我那四字齋額,移到外面門上,中間齋壁上另制一塊堂匾,叫景福堂罷,萬萬不敢希望福儒的功業結果,也存著個景仰的心,勉勵做去,不至於墮落,就真托福不淺了。」
  當日黃繡球原已交代家下人,端整家常酒飯,並囑王老娘們幫著料理,隨即開了兩桌飯,在景福堂內外分擺出來。張先生同黃通理、黃鐘、黃權、復華等一桌,畢太太、黃繡球、王老娘、曹新姑等一桌。後事如何,趁他們吃飯當口,消停一會,再聽下回分解。
  

 第十七回     景福堂內四人聚談 陳鄉紳家二次做壽


  話說畢太太大眾吃飯之後,說些閒話閒事。這日仍回張先生家,連日部署行李,料理酬應,與黃繡球家往來一切,事務繁多。
  約莫又將一月,那黃氏家塾的規模、章程,粗粗議定,覺迷庵准開女學堂的事,也在這當口大家商議過了。那畢太太帶來應用的書籍、器物,足足的有十幾箱,分散開來,添做了許多書架。凡是零星物件,本地買不出,一定要用,或是備而不用的,也都齊全,記出一篇帳來。連水腳關稅,差不多用上一千數百番,這注帳,都是畢太太所垫,合起黃氏夫婦修房子、買傢伙、收拾覺迷庵、點綴衙門口,也在一千以外。往後的經費,通盤籌劃,並無著落,又沒有生息的款子,就這兩個一千以外,算畢太太同黃氏夫婦兩分擔任,才只創成個局面,不曾下手做事。雖說大家各盡義務,無甚開銷,究竟同志不多,沒有人可以贊助,能夠贊助的,又或材不勝任。那家塾同女學堂,要兩處完全週到,很不容易。若是女學堂在別處另延教習,這女教習又不比男教習易請,男教習真能任教授資格的,已是難得,女學未經發達,別處便有識字知書、深嫻禮法、又肯熱心女學的閨秀良媛,只恐也自習有餘,教人不足。內地更不比通商大埠,風氣大開,女人總有多少不便。若是就地推選,無論尋常的人,不必講起,幾個紳衿家的誥封夫人、千金小姐,也都推選不出。黃繡球因此同大家商議了好些日子。那家塾大致已妥,只等擇期佈告開學。惟有女學堂倒易說難行,提議不決。
  後來黃繡球變了一條計策,說:「我們這女學堂且不照大概的教法,仍舊用我教王老娘、曹新姑的法門,編些歌唱演義,如《二十四史演義》、《二十一史彈詞》之類,比王老娘們的稍文雅些,淺近卻是一樣。刻好釘成雪薄的本子,再揀畢姊姊帶來的最新唱歌書、繪圖速通、虛字法、各種天地人物的圖譜畫張,每日在那學堂裡教與人聽、指點把人看。學生約定額數,先招五十名,年紀要在十三四歲以下。教的時候、指點的時候,也按著班次,先後一律。每日也分午前午後兩班,每班若干人,上午教兩個鐘頭,下午也只教兩個鐘頭,七日來復,也散歇一天,惟第六日不歇。這個法子,有幾樣好處:頭一,我同畢姊姊只要每日輪流,分兩點鐘的工夫到女學堂去;第二,那刻的本子,由學生帶回家去,叫她家所有的人都看得懂得,一個學生身上,就譬如化了多少學生。有人想來要這本子,每本賣他十四五文,除成本,積下來可以補助添印;第三,名為教女小孩子,實則連男孩子,並不論男女老少,都看了有益,算得見個普通社會的教科書。外面地方,聞風繼起,或是照樣編起來,或是來借刷我的稿子,就從我這五十名女小孩子,教出五百名五千名,乃至四萬萬同胞,多得了影響。有了這個影響,任他們各就各處的,深處去求,高處去學,先替他們做個開通知識的引子,收效必定不小;第四,照這個程度,半年可以卒業。卒業之後,另招五十名。等到年半兩年,三四次卒業之後,可將此事推給曹新姑,我們再做加進一層的辦法。等到加進一層去辦,這兩年中所教的女學生,又化出去,接上來。你看不到十年,我們這村上的女子世界,成個什麼樣兒?一定出幾個人,如英吉利提倡女權的傳萼紗德、熔鑄世界的奈經慨盧,俄羅斯欲專制地球的伽陀釐一流人物,像我生平夢見的羅蘭夫人,想見的美利萊恩,也一定有人可以承當的。」
  畢太太道:「這除非妹妹將來承當得起,此時照妹妹所說,真是平實切近,大有道理,但我怎樣能附得上你?」黃繡球道:「我又何嘗有什麼本領學問?這些編造的事,還不靠在通理一手承任,一面編,一面刻,索性索了端午節,歇了夏,到秋季開學,這幾個月內,甚為寬舒,你我也趁這幾個月,再涉獵點,再斟酌些,還要再想法子,籌出一筆錢來。」
  黃通理當時聽了這一番話,沉思點首,末後才開口說道:「這個教授的法子,的確甚好,虧你真想得不錯。看似極淺俗,幾乎不成了個學堂格局,細細想去,實在使得。只收十三四歲以下的,尤其穩當,在我們內地,不至於駭人耳目,弄出別的事來。現在外面各省的女學堂,不是說什麼內容敗壞,就是徒有其名,再不然,又同那浮囂詭秘的維新社會一樣。只聽他說經費不足,卻籌了多少經費,不曾見個什麼影子,過了些時,那已籌的消耗了,未籌的就經年累月,不得成功,反將購辦的什物變賣,抵充房租、伙食。再支持不下,就關門落閂,一個個的分散開了。如今我們的這樣辦法,經費是極有限了,終久不能說不要經費。所難的,只恐就在這一層上。」
  畢太太道:「是呀,我這次路過上海,在這些裡頭,又很查考了些。不說別的,單講那上海甚麼馬路的一個學校,起先在泥城橋發起的時候,租了大洋房,規模十分像樣,不上幾時,移到一條巷內,又不上幾時,移到現在的地方。學是開了,事是辦了,經理的人是實在吃力得很了。在先的經理不下,換了在後的,在後的經理不好,又換了在先的,換過兩三次,支了一兩年,聽說他校內仍是竭蹷不堪,因竭蹷而敷衍,弄得毫無規則。其中的女學生,走出外面,不獨是沒有女學生的形式,卻往往連形式都看不下去,穿的衣服,甚至於爬上許多蝨子,還脫不下來。有些輕嘴薄舌的笑她們,說是她們只有一條愛國的心腸,死命的想那愛國的方法,所以連自己衛生的道理,也沒有功夫去問,正見得她們肯吃苦發憤。其實平心而論,她們總因為生計艱難,做幾套衣服,真不容易。又大凡中國女子的性質,多半疏懶,涂脂抹粉,只管同砌牆頭似的,胭脂涂得通紅,水粉搽得雪白,她那頸脖子底下,一圈兒黑泥,卻像一道鐵箍,日久月深,刮都刮不掉,洗更洗不清的,不知多少。但是要涂脂抹粉,還說不定早晚洗個把臉兒,一到到了女學堂,儘可以為著不用脂粉,連臉也少洗幾次。臉都懶得洗,那身上想必更懶得去察,污裡八糟,怎樣不會生出蝨子來呢?也有自命志士的,頭髮養得又長又亂,身上的內衣穿得同煤鍋一般,早上起來,來不及洗臉就吃飯;晚上以三四更天,連著外衣就滾在牀上,呼呼大睡。今日如此,明日也是如此,這種性情,向來是中國的名士派,叫做不修邊幅,又叫做落拓不羈。那些女學生,若是也有這種性情,以為男女平等,正好一樣做去,既可省事,又可省錢,不曉得這種情景,大不文明。文明的人,第一以潔淨為主,潔淨又不是專講修飾的說法,不可誤會。大約一個人能愛潔淨,總有個愛好的心,做起事來,不論好歹,總有個精神可見。若是一味的隨便,潔淨也使得,不潔淨也使得,那就習於懶慢,懶慣了,就處處打不出精神,想點正經心思,也是陰柔疲軟,不能振作。自古言有餘而行不足的,雖不都是這一班愛潔淨的人,大概不愛潔淨的,也十居五六。學堂既是造就人才的,不把這敗壞根由先振刷了,怎樣能將文明思想灌輸進去?
  「所以像上海,那教會中開的中西女學堂,通理先生,該是知道的,它那一座大洋樓,高敞寬明,不消說起,便是它裡面起居動用的什物,件件精緻;在堂宿息的,個個都是鐵牀;出來的學生們,大大小小,無不衣履鮮潔,行步整齊。便有幾個貧苦人家女兒,自己料理不週,既進了它堂中,總得合它的規則,不然竟其不收,這無非經費充足的原故。經費不足,就不免諸事遷就,始而遷就,繼而撐持,撐持不住,又收不得場。一個人辦的不免意懶心灰,兩個三個人合辦的,更就彼此觀望。日夜作無米之炊,彌補了前頭,虧空了後面,籌算運動,還來不及,那再有心想講到學堂裡的教育?所收的女學生們失了教育,也只沾染些習氣,加上那本來疏懶頑疲的性質,怎麼不要腐敗出來?」
  張先生至此,忽然插嘴說道:「聽諸位講這些話,真真做一樁事,好不煩難。我是一個公門中奴隸,配不上參議這個,卻是開學堂,不過為造就人家的子弟,聽諸位所說,要這樣費力盡心,才算道理,要這樣想法籌款,才能經久,我就不懂。向來我們中國人,請一位教讀先生,看得教讀先生極其尊貴,責備教讀先生,也極其清高。平等人家不說,那官府人家,說起西席老夫子,大到極處,吃酒席總是第一座,奉旨不能讓的,似乎鄭重無比了,那裡曉得所說的,竟同所做的大相反對。請兩個師爺,必定是教讀師爺的錢少;開兩桌飯菜,必定是教讀師爺的菜壞;住的公館宅子,總是揀剩下來的房子請教讀師爺鋪牀;用的底下人,終日在外面閒蕩。教讀師爺一個月裡偶然離一離學生,便說腳步散,沒有坐性;終年的主人延賓拜客,卻從不拜一拜教讀師爺。這個尊貴教讀的意思,在於何處?我想請個教讀,無非為自己兒子讀書,不講什麼尊貴,總要叫這教讀用心在我兒子的身上。我盡了敬重先生,不犯天誅地滅的罪,才能叫先生也不誤人子弟,不受男盜女娼的因果。照如今請教讀,待先生這樣光景,不但先生就誤了我的子弟,並不耽過,而且自己把子弟先已誤了,對不住祖宗。這個想頭,料必就同辦學堂的道理相近,辦得不好,不但對不住眾子弟的父母,也對不住國家要培養人材的主意,糟蹋了眾子弟,就是糟蹋了國家人材。現在人材很難得的,可禁不住一處一處的學堂糟蹋開來。所以諸位雖是辦個家塾,辦個小小女學堂,想出些好法子,又想立得經久,實在是不錯的。我張開化人是在公門之中,這些道理卻悟得透了。新官到任以後,那改並書院的事,不由我經手,我也一直同諸位在一起,不去理會,簡直的從此跟著諸位辦事,不願理會那官辦的事了。」
  黃通理道:「改書院的事,你可以不消理會,那法律上的事,同近來舉辦警察,你是離不脫的呀。」張先生道:「你看我近來公事,都交給伙計們,不去過問。等諸位各事辦成了,用得著我,我情願縮做小孩子,請諸位教導教導。不則我還有一個主意,現在不說給諸位聽了。」
  旁邊復華張著眼睛,看大家此談彼論。只有黃繡球半日不語。大家聽張先生說到此處,也無話接下去,低低的向著黃繡球道:「姊姊,我那筆錢不好用麼?也有一千多呢。」黃繡球陡然的站起來,走了開去,用手招復華行至外面。黃通理也趕上去問是何事。原來復華的那句話,大家都沒有在意,只有黃繡球聽見,故此走出去,要問復華一個實在。那時黃通理、黃繡球先後走開,張先生同畢太太也出了景福堂。及至黃繡球同復華問過了話,張先生已去,畢太太與黃鐘、黃權在那裡談笑。只見他兄弟二人,拿著他母親教王老娘們的一本說唱底稿,帶看帶問。畢太太贊了幾聲,隨後也仍回張先生家。
  這裡黃繡球自與黃通理趕辦各事,三日兩頭,照常同張先生、畢太太等往來商酌。王老娘們也照常做她的女先兒。
  有一天又是陳膏芝陳鄉紳自己做生日,他老太太又叫家人們,在街上彈唱的場子上喚了王老娘、曹新姑到她府裡。那老太太見王老娘這般年紀,還是像強健得很,覺得自己雖然福氣好些,精神還不如她,老年人碰著老年人,說話投機,就談得十分親熱。這日外面的熱鬧應酬,都有人承值。那王老娘們說的唱的,也無人愛聽,只有這老太太用兩個丫環在裡面服伺著,叫王老娘們說說唱唱,作個陪伴。那老太太聽了又談,談了又聽,中間問起王老娘、曹新姑二人的出身來歷。二人雖則吞吞吐吐,不曾實說。老太太卻是絮絮叨叨,問個不了。後來老太太因為咳嗽了幾聲,躺上牀去,叫兩個丫環捶著兩隻腿子,把臉朝著牀外對王老娘道:「我就是這個咳嗽毛病,怪可厭的,咳得不好,就要起痰,一起了痰,胸口就有幾天不舒服。這痰又吐不乾淨,請過多少大夫,吃過多少藥,年年吃燕窩、吃白木耳,總順不下去。你倒一向強旺,沒有什麼病麼?」王老娘一時觸動他的舊事,說:「我從前也是這撈什子的痰,常要發作。去年才奇怪呢。」
  說到這裡,曹新姑搶住接道:「去年我乾娘那痰病發了,厥過去好半天,醒過來,大吐一頓,吐出一塊同冰糖似的,從此直到如今,沒有發過,連咳嗽都除了根,並沒有吃什麼藥,所以真奇怪呀。」王老娘原意要敘她碰著黃繡球的一段故事,看曹新姑搶著說了,又暗中得了個眼色,便不往下再說。那老太太聽了,又道:「這是你一定有菩薩保佑了,怪可憐像你這種人,比不得我們,到底菩薩有眼,你好好的修著罷。」王老娘聽見提起了菩薩,忍不住又道:「菩薩的靈不靈,我倒活了幾十歲,修了幾十年,參它不透。」老太太便問:「這是句什麼話?你不信菩薩便罷,信了菩薩,沒有個不靈的。」曹新姑忙又道:「不慌不慌,請聽外面鬧嚷嚷的為什麼事?」老太太靜心一聽,就坐起來,叫一個丫環,到外面張了一張,說老婆子們同二爺們口角,不知為了何事。老太太吩咐喊進一個老婆子來,又叫了少奶奶進來,先說:「今日是老爺的壽辰,圖得大家安靜,連我也要替老爺取個歡喜兆頭,不肯生氣,你們大膽的,鬧得聲音,到了我耳朵裡!少奶奶們也不闌著些,外面的客人來了多少?席面可端整齊備?廚房裡的酒菜可好?少奶奶也該招呼週到些,難道還要我出來催三督四的嗎?少奶奶,你去查查,那個底下人同老婆子吵,我立刻告訴老爺,攆掉了他們。」老婆子站著不敢則聲,少奶奶見老太太動了肝氣,也引了王老娘們退出來,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
 第十八回     因女醫竟聯同志 開慶祝待賞中秋


  話說那少奶奶,在老太太口中,雖是這個稱呼,其實就是陳膏芝的夫人,年紀已上四十多歲,只生了一位少爺,就是黃禍幾次去拜他的那個。這少爺年輕輕的紈公子,雖不說在家用功讀書,卻也不在外面遊蕩。若是在外面遊蕩,就可從那花柳賭博之場尋他的蹤跡。黃禍早就結交上了,拜他不著,自然會他得到。如此說,既在他府上,黃禍連拜幾次,何以總是不見面?難道故意的拒絕黃禍,不肯相見?這也不然。只為他老翁那膏芝觀察,是個吃鴉片煙的大瘾,無冬無夏,總在他太太房內躺著一盞燈,打煙的人,從太太以至姨太太、小姐、丫環們輪流不息。這位少爺,自小兒為老翁歡愛,一直帶在身旁,長到二十幾歲,鴉片煙雖是從來沒有進口,卻也成了一個聞鴉片煙、看鴉片煙的老瘾,無日無夜,寸步不肯離那一盞煙燈,比他老翁吃煙的還要利害。那太太也是如此,不過比不少爺略好了些。
  這日陳膏芝做生日的一天,不比上回老太太做生日,女客到的都是自家姑奶奶、舅太太、乾女兒、乾媳婦們,沒有什麼外人。這些女客,又都在外面聽清音堂名,不愛聽那王老娘的彈唱,所以裡面單剩老太太在房裡同王老娘們消遣。太太就照樣在老爺吃煙的處在伴著兒子,坐著看著。當時老婆子同底下人吵嘴,並未聽見。外面的男客,曉得陳膏芝向來不陪,一到之後,拜過了壽,有的守著吃一碗麵,有的並不停留,也只有一班親戚至交,在廳上打兩桌牌,便飯例酒,沒有什麼,要太太自己照應的事,故此太太更不當心。忽然無緣無故的為了老婆子,受老太太嘔氣,出來就怒衝衝,打發了王老娘們出去,一面喊了那老婆子到自己房門口,問:「是何事?這種沒規沒矩的,吵到老太太耳根子裡,不要仗著今天老爺的壽辰,不好罵你們,到底同那個奴才伴口舌,快些說明白了。」老婆子回道:「方才胡二爺進來,說有個姓黃的客人,要見見少爺,說來過好幾趟,都沒見著,今天理應當著少爺,拜老爺的壽,還有話同少爺講呢。我手里正端著幾碗麵,要送給各位奶奶小姐們。胡二爺來不及的亂推亂擠,就砸了一隻碗,把我的一雙手燙得生疼,衣裳上潑了一身的麵湯。我同他說說,他還不肯認錯,這樣的吵起來。」太太道:「好混帳東西!今天日子上,你們敢砸了我的碗!」那少爺慢吞吞的說道:「娘呀,你莫問他,喊他快滾出去,叫胡升進來,讓我問問看。」老婆子又差了別人,叫了胡升進去。
  太太是已經坐上老爺的牀,不復開口。那少爺見了胡升道:「你也太胡塗了,今天什麼人來替老爺拜壽,都是擋駕,有個什麼黃不黃的,要見我?我從來不見客,你難道不曉得?要同老媽子多嘴多舌的,闖下禍來。」胡升便回道:「這位黃老爺,頭裡來過幾遭,說同老爺少爺們有世誼,不是還送過老爺少爺的禮嗎?今天他先是衣帽來,吃了面去,又帶了他的兒子便衣過來,說一定要會會少爺。奴才不好到上房裡來,才叫老媽兒代回一聲。她帶理不睬,連跑連走的就撞翻了一碗麵,並沒有碰碎碗哇。」少爺說:「既然沒有碰碎碗,就結了,不要再講這位黃老爺到底是誰?你可留下他的帖子片子?」胡升就從手裡將帖子遞上去,說:「請少爺看呀。」少爺一看,帖子上寫著:「世愚姪黃禍,率子福頓首拜。」另外來了一張黃禍的名片,上面寫個三個小字,是「世愚弟」,看了說道:「我們村上全是姓黃的人,多世誼年誼,也認不了,什麼福呀禍呀,在人家做喜慶吉利事的日子,來歪纏不清,請他快些去罷。你們為著他,已經吵嘴,我若見他,還要惹禍呢。」胡升笑道:「我原說這人怎樣取名字,取個禍字,不曉得他還是闖禍的禍字呢,那倒希奇古怪。這種人,少爺快點不要見他,讓奴才回絕了他,叫他以後不許上門。」少爺道:「這也不必,他那兒子幾歲光景了?」胡升道:「有十五六歲的光景。」說著少爺打了一個呵欠。
  胡升垂手站了一會,便退出來,把黃禍的名帖片子,一概還他,同他說道:「你就叫個黃禍罷了。」黃禍乍聽不懂。胡升又道:「怎麼就這樣歡喜闖禍,把名字起出這個字來,碰著你也是活該,險些叫我在上頭就鬧亂子。你同你的相公快快請罷,上頭上好的做壽,不要討沒趣了。」黃禍這才悟到他的名字不吉利,沒得話說,心裡懊惱不該在今日再三要見,倒弄蹊蹺了,皺著眉毛,無精打采的。等胡升走過去,他還踱到打牌的桌子邊背著手看人打牌。內中有個人問道:「你近來同大頭蒼蠅似的鑽來鑽去,謀學堂的事、謀巡警局裡的事,到底成功了沒有?」黃禍也不響,看了看走開來,同他兒子悄悄的去了,不在話下。
  卻說王老娘們,在老太太房裡跟太太出來之後,走到女廳上,被一班女客們留住,叫她也說一段書,唱幾只彈詞。那女客當中聽了聽就有的說:「這些無非是勸人的話,你們可會唱劉香寶卷呀?」回說:「不會。我們唱的,都是這些勸世良言。」有個姑奶奶便問:「既然是勸世的,怎麼又不說忠孝節義,不說陰騭報應,只說勸人放腳、勸人唸書?又只說女人要同男人一樣做事?這些都乏味得很。」有個孫小姐便道:「女人唸書是有用的,《鏡花緣》上不是說武則天開科考女狀元嗎?」有個舅太太道:「不錯,但沒有講考女狀元的是大腳呀。」又有一位姑奶奶道:「女人若要同男人一樣做事,可就不放腳不行。如今我們這兒,倒是幾個丫環,年紀又輕,腳是天生沒有裹,快些念起書來,保不定將來也可中個女狀元。」孫小姐道:「考女狀元的事,千古希逢,只怕《鏡花緣》說的,也靠不住。」丫環們道:「就是有這回事,我們那裡來的福氣?」
  內中卻有一個丫環,是陳太太乾媳婦身邊的,名叫櫻兒,相貌長得粗光蕩,年紀不過十六七,已替她許了人家,她說:「福氣原是注定的,運氣也不可不碰,若是有這回事,我倒要念幾年書,去碰碰看呢。」大家都笑她說得有趣。頭先的那位姑奶奶,對著王老娘們又說道:「這些玩意話,都不用講,只看這些丫頭都是大腳,也都同小使們的一樣做事,可有什麼好處?再看你們,也是大腳,怎麼識了字,記了這些話,老到如此,還只做個女先兒,弄兩個錢餬口?我就替你們可惜了。」王老娘們一齊回道:「我們正為曉得這個道理遲了,各事來不及,不必再提。這些姐兒們,若還是好好的念起書來,有人肯提拔些,何至於就當了梅香使女服侍諸位奶奶小姐呢?」那姑奶奶道:「話也不錯,我們做奶奶、小姐的,十個倒有九個小腳。小腳當中,也有會寫字做詩,稱為才女的,終久不能學男子漢出頭露面。難道不包這雙腳,要充男人麼?」那櫻兒在旁邊又說道:「我常看我家小小姐裹腳的那種苦楚,能夠不包也好。」她主人啐了他一口,說:「像你做大腳丫頭去?」櫻兒無言退下。
  後頭的那位姑奶奶道:「講女人有用無用呢,原不在乎腳大腳小,當真的武則天考女狀元的那句話,也不曉得這位女狀元腳是裝的呢,是真真小的。我聽見從前林文忠公的夫人,能夠替文忠公在軍勞中籌兵籌餉、辦奏折、辦文案。文忠公倒反事事倚仗她。只從沒聽見他這位夫人,是個大腳婆。可見有用的,不在乎腳大腳小,沒用的,就是大腳,只好做做丫頭老婆子。像我們這雙腳,又不大,又不小,只會坐在房裡吃飯,靠著祖宗福蔭,做了奶奶、小姐,一無用場,才算慚愧呢,真不如放掉腳,也去當個丫頭老媽子罷。」大家話說了半天,各自散去不提。
  王老娘們回家,說其大概。過了一晌那陳家的老太太,又叫人在街上喊了王老娘們過去,說:「近來很沒有消悶的法子,我這咳咳痰喘越發的重了,你們在外面可有什麼單方?」曹新姑瞟著王老娘道:「聞得衙門裡張先生家,有個女親眷會醫,可薦進來診一診脈麼?」老太太道:「我也聽見說,此人還是行的外國醫法,住在那兒,你們認識她,何不就找了來替我看看?」王老娘道:「使得,她就住在張先生家,我去說明,請老太太打發一肩轎子去接她,必定來的。」回來告知黃繡球。黃繡球又告知畢太太,並同畢太太商議道:「此去就乘機把我與王老娘們的事,揭開來說了也不要緊,我想陳家那些親眷裡頭的女人,很有可以勸化的,借她一條路,我們走上去,豈不甚好?」
  次日畢太太到了陳家,王老娘、曹新姑做了陪伴,看病敘話不用細表。果然乘機而進,把自己的來歷同王老娘們的來歷,以及黃通理、黃繡球的事情,簡簡括括,說個明白。那老太太聽得眉花眼笑,道:「姓黃的原是我們村上一個大族,當初有個什麼黃唐黃虞的,都享了太平年代,他家是單名相傳,後來又有幾個叫黃圖、黃書、黃河、黃海,無不門楣赫赫,聲勢隆隆,人丁茂盛到極處,財產富饒到極處,出的人材也文秀到極處。這是在我們以前的老輩,多曉得的。到了我們這一輩,就衰落了。如今後輩子,只知道說起他家的黃石公,是避穀成仙;黃道周是殺身殉難,其餘的什麼黃童黃香,當作典故,那個知道他家世源流?不說在我們村上,便合起天下的人家,也算數一數二。難得他現在的子孫,還有這樣一個黃通理同他的堂客黃繡球,肯這樣做人做事,我真老悖得很,沒有聽見講起。」隨即叫房裡的丫環去請孫少爺來,吩咐:「去問你父親,可曉得這黃通理的人?」孫少爺見說:「前天父親生日,倒有個黃禍同他兒子黃福來拜壽,不曉得什麼黃通理,讓我去問問父親。」
  去後,畢太太接著道:「說起這黃禍,話又長了。」便又將黃通理家先後同黃禍糾葛的事,約略一談。老太太道:「這麼說,黃禍又是個壞人。可恨黃家的子孫,就敗到如此!我也不懂什麼辦學堂、開女學的道理,想來總是有好處,沒壞處的。我那兒子、兒媳婦、孫子,成年的埋在鴉片煙堆裡,名說捐個官,也不去做,定了孫媳婦也不討,外頭的天掉下來、地坍下去,他們總不問信。有幾家卻是在外頭做官,或是在家裡納福,只是借了功名福貴,搜刮錢財,不要講不肯替國家辦事,連自己的兒孫都不肯培植。我也常常的同我兒子講,無奈他仗著是道台大人了,把我老娘的話也不過一過耳朵。我這幾年的毛病,一半也因此而得。我是老了,早晚眼睛一閉,兩隻腳一直,管他媽的。」畢太太見這老太太說話爽直,索性安慰一番,又恭維一番,帶恭維帶激動的又解說了一番,然後歸到看病的事,給了藥方,同王老娘們辭出。
  自此畢太太的醫道學問、王老娘們的住處原由,同黃氏夫婦所做的事,漸漸的傳揚出來。因此及彼,就來往的人家很忙。黃繡球也不叫王老娘們裝作女先兒,竟其叫她們到那修改的女學堂裡先開了個演說會。那時陳老太太已捐助了二百千的經費,各家奶奶、小姐們合著總數,也得上三五百千。復華的存款,半是外國金洋,一時兑換不出,倒反留住未用。拿這五六百千,刻書本子、刻章程,忙忙碌碌。合起贊助的人,先是嫌少,到此時那黃通理的同志在外另算,單算黃繡球的同志,也有了七八位,一位就是陳老太太,還有一位李太史的夫人,一位胡孝廉的夫人,兩位吳家的小姐,其餘兩位是生意人家的奶奶:一位叫徐進明,一位叫文毓賢。吳家兩位小姐:一位叫吳淑英,一位叫吳淑美。吳孝廉的夫人,叫胡進歐。李太史的夫人,叫李振中。其中除了陳老太太,年紀是文毓賢最大,文明知識,也是文毓賢最多。第二李振中,第三徐進明,第四胡進歐。淑英淑美,年紀都只在十五六歲。這胡進歐,就是在陳老太太家,講不如放掉腳,去當丫頭老媽子的這位姑奶奶。餘下的,便是由陳老太太同胡進歐牽連出來,與黃繡球畢太太時常往還,既捐了錢交給黃繡球辦事,大家都興頭頭的,要像王老娘們跟著黃繡球早晚受教。黃繡球應付不下,分托了畢太太。畢太太見識雖高,學問不足,也更應付不了。無非多是黃通理從中幫著。
  看看將近八月半,前幾天,黃繡球對畢太太道:「家塾的事,讓通理同張先生們去料理開學,我們這女學堂,約齊同志,先開個慶祝會,帶著算中秋賞月,取個團圓不缺之意。」這一天,就請各人把各人的意思見解,略為說個頭緒,以後便揀定日子,也開起學來。章程發出去,報名的倒也過了額子,好在是些女孩子們多收幾名不妨。黃通理聽見說道:「家塾日期已定了九月初一,女學堂可以同在一天,這日子也須先貼出去,把額子止住,不然還有半個月,報名的太多,那學堂太小,人手又不多,你同畢大嫂子,怕的臨時為難。陳老太太、王老娘年紀大了,其餘的,只有文毓賢還可派作分教習。事情是初次試辦,不要太嘈雜為妙。」畢太太道:「是極!是極!」當下黃通理就敘起一張知單,上面寫道:
    擇其九月初一日,女學堂開學,先期於八月十五日,開慶祝會,並賞團圓佳節。潔治菲筵,奉屈同志。
  以下幾行寫的名字是:
    陳老太太
    文太太毓賢   李太太振中   徐太太進明
    胡太太進歐   吳小姐淑英   吳小姐淑美
共是七位。底下寫的是「黃繡球、畢去柔同訂」。寫好了,黃繡球道:「女學堂也要有個名目,我們一直不曾想到,想想看擬兩個什麼字?」黃通理道:「果然沒有想到,可見事情初創,漏洞必多,須得細細補救。我們這女學堂,本是城西覺迷庵改的,就叫做城西女學堂罷。」畢太太道:「前回稟請改辦這個學堂的話,可曾定了名字?要問問張先生。」黃通理道:「稟稿我看過的,只說改辦,沒有定名。」於是將知單重寫一副,叫人發出。後事如何,又要看下回了。
  

 第十九回     預備報名議定規則 連番看病引出奇談


  話說上回書,講黃繡球請黃通理寫發知單,邀集同志,開女學堂的慶祝會,並賞中秋佳節。那些事隨後再表。
  且說黃通理叫人發了知單,便道:「家塾的事,我同你們也大概弄好,幾塊匾也做成送來,也須在九月初一以前,揀個日子上上去。你那女學堂的名字,叫做城西女學堂,這個家塾,也得有個總名,也把我們住的地方加在上面,叫開智學塾。再做一塊橫額,釘在總門外,一定把『景福堂』三字,釘在中間齋壁上,『商舊培新』四個字,釘在中間廊簷下。現在章程已刷印好了,招的學生,是姓黃的本家子弟居多,倒還與家塾兩字相稱,約莫著得了二十幾名。眼前是秋末冬初,人家的子弟,從定了先生,不肯另換,看明年春天,定歸加倍都不止,也只好以四十名為額,不能像女學堂那樣多。」黃繡球問:「章程刷印了,我還未見。」指著他大兒子道:「鐘兒,你去取一張來。」只見那章程上頭一行,是黃氏家塾規則。黃繡球道:「即此甚為大方,不用什麼『開智』兩字,我想那塊匾,也做了『黃氏家塾』四字罷。」黃通理道:「不錯不錯。」以下所有規則,刻的是:
    一,家庭與學堂聯絡,為蒙養之聖功,故本宅即修葺舊居,辟茲學舍,備同族中之子弟願學者,來塾報名,其非同姓之子弟,有願來者,亦一律收取,額數多寡,俟開塾前再行酌定佈告。
    二,時下通病,偏重洋文,不知童幼之腦力未足,精神有限,伸於此必絀於彼,中文與東西文,文法截然不同,背道而馳,兩途並行,失此顧彼,非卒無一成,即終有所倚。本塾先以通達漢文為名,暫闕洋文,自在首植根基,並非意存棄置。初功既竟,後效彌多,無急急也。此專就初等班學生而言。
    三,凡為子弟,皆係國民,本塾以培養性情,擴充知識,強壯氣體為宗旨,以童年皆知作人之正理,皆有謀生之計慮為收效。一切教授、訓練、管理諸法,悉遵欽定學務章程,參酌時地,曲體程度,推行盡善,逐步改良。
    四,本塾分七歲至十一歲,初開蒙字義未通者,為初等班;五年卒業,十二歲至十五歲,略解書算文義者,為高等班;四年卒業,他日在初等班畢業,可升入高等小學堂;在高等班畢業,可敘入中學堂及初級師範學堂。所授各課,必嚴守章程,一律重視,無可偏廢。凡有志來學者,幸勿勉強嘗試,輕易進退,既誤光陰,又耗費用。須知學塾規模,皆有一定班次,一定課本,每更一處,即前此所用譯本,盡須拋卻,另購新本。降班補習,至少一年或半載,方能齊班。又復顧而之他,在學塾既徒勞無益,在學生亦心志紛更,耗日糜費,而學齡已過矣。此實學界之通病,不可不預示湔除。
  再看底下的分章分節,連初等、高等兩班的課程年限及條約經費,無不層層週到,羅羅清疏。黃繡球對畢太太道:「你看這定的初等班功課,第一年學的數目名實、鄉土故事、鄉土地理、運動遊戲、單音唱歌,一直到第三年,教到常用加減、乘、除的算法、歷朝年代國號大事的歷史、本省本鄉的地理、鄉土動植物用的格致,我同你都弄得下去。像文毓賢幾位同志,或者也教得來。到第四五兩年,要講群經大義、造句作文,要講中國幅員大勢同外國大勢,只怕多吃不住了。好在等初等班的到了第四五年,我們總可進了高等班的地步。這事可只要肯用心耐心,一步步學上去,就可一步步教出來,有什麼難的?況且我們那女學堂,更是從粗淺入手,就把所編的本子,按著這個程級開個單子,一種一種的教教說說,帶著嘴裡插點趣,手裡指點些圖畫,小孩子們除非是石頭,若是個人,還不慢慢的開通,我就不相信了。」黃通理道:「你且慢說,你們看我所定的規則,還有什麼不到的地方。如今官府也開辦學堂,雖還沒有見過官辦的章程,只怕總不能照我的劈實,不過我們叫做私立,難保官不干預,遇事指摘,所以我帶著句悉遵欽定的話。又凡官立學堂,必有人專制箝束,聞得近來黃禍很在外面鑽謀官學堂的執事,我們姓黃的子弟甚多,他曉得我這家塾,全為姓黃的子弟而設,如果他得了官學堂中的事,必定要播煽各處本家,去依附他那邊。這個原不必爭,卻於子弟有害,主意不定,也實在是個通病。所以第四條上,把這個通病講明,寧可收得少些。」
  正說著,曹新姑走來言道:「昨日白天,我同王老娘到陳府上去,他那老太太又生了病,請大夫請了兩三位,看似沉重得很。回來到晚上,王老娘已上牀安睡,半夜裡好端端,也說不受用。今天大清早起來,就坐起來,覺得並沒有什麼,現在倒又說身上發燒,怪難過的。」黃氏夫婦一聽這話,一面叫曹新姑再去看陳老太太,一面同畢太太去看王老娘。不一刻,曹新姑趕回來道:「陳老太太的病比昨天更利害了,我去時,他家亂嘈嘈的插不住腳。看那老太太神識不知,我問了他姑奶奶胡進歐一聲,也沒聽清楚。這裡王老娘怎麼樣了?」畢太太道:「他是瘧疾,只怕病已伏了好幾天,他的體氣強,先不覺得,近來想必又吹了風,夾著又受了點辛苦。我這裡替他調理調理倒不要緊,反是那陳老太太生的富貴病,他家老爺、少爺、太太們只曉得老人家一得了病,就亂請郎中。郎中看富貴人的病,只曉得是補。況且是老太太一定說血虧氣虛,用的藥,就人參、燕窩、鹿茸於術,胡亂開了方子,一帖吃下去,又換一個郎中,換上三四個,把病症弄得不死不活,這可不是玩的,待我也去看上一回。」曹新姑道:「他們未必相信西醫,要是相信,他那太太也曉得你的,應該就來請了。」畢太太道:「且去看一看,不必就替他醫。中西醫理不同,我在這內科上也自考校中國的醫法,不肯輕易用外國法子的。」黃繡球道:「這便我同姊妹一齊前去。」於是交代曹新姑看顧了王老娘,二人來至陳家。
  那時候已過十二點鐘,走入內室,還靜悄悄的。有幾個丫環老媽子,報與陳膏芝的夫人知道,只說:「就請到老太太那邊去,輕輕的看一看罷。」進了老太太的房,只見那位孫小姐同姑奶奶們在房裡坐著,一位郎中正在那裡診脈。孫少爺也坐在一旁,卻是垂著頭同打盹一般。各人見黃繡球、畢太太二人進來,悄悄的招呼下了。等郎中診過脈,一個丫環,推起了孫少爺,陪到外面去開藥方子。黃繡球、畢太太才走近那老太太牀上,一看,那老太太像是昏迷不醒。畢太太又細細看了看面色,隨即同黃繡球退了開來。
  丫環放下帳子,胡進歐便邀畢太太們到臥房的外間,問些得病的根由,看了幾個郎中的藥方。話還沒有說得幾句,又見兩個老媽子引著孫少爺,陪個郎中進來。胡進歐對孫小姐道:「老太太才睡著,可以不要驚動,請孫少爺把先前郎中開的藥方,叫這位先生參酌參酌罷。」那郎中道:「如此也好。」便要退出去。畢太太見這郎中還老老誠誠,便站起身來,問先生:「昨天可曾進來看過?到底是個什麼症候?」那郎中道:「我昨天開過一個方子,原說這病費手,請府上多請幾位高明。」說著,竟像大不高興的了出去。
  畢太太、黃繡球仔細的問了出來,實在是一個痰厥病,說前兩天,因為他媳婦陳太太曉得這老太太捐助了女學堂二百千錢,又見老太太新近來往一班女客,不三不四,都像入了王老娘們做女先兒的一黨,就告訴了陳膏芝。陳膏芝在晚上過足了煙瘾之後,到老太太房裡勸過一回,叫他老太太不要交結這一班人。老太太不聽。他媳婦又在陳膏芝耳朵裡,講老太太把私房銀錢瞎用,有得將銀錢送到外頭去,不如收過來預備他老人家身後的事。陳膏芝一則是懶,二則到底是自家老娘,不肯問信。這陳太太一定要聳他老爺去查問,兩口子嘰哩咕嚕,在煙榻上足足吵了一夜。陳膏芝嘔氣不過,這晚取了煙具,到老太太外間一張炕上開了個燈。老太太睡醒了,問起是他兒子同媳婦鬥氣,為的什麼。陳膏芝卻不開口。
  第二日早上,老太太叫丫頭去催他媳婦過來。那陳太太便披頭散髮的進來,帶哭帶說道:「我也是好意,叫你兒子請你老人家愛惜些銀錢,不要整百整百的往外頭送。外頭瞎七瞎八的女人,無過是來騙你老人家的錢,少往來些。你兒子就睹氣離了我,你們母子一心,拿我媳婦兒當做外人,倒是我外人,從來沒有拿一個錢送得娘家去呢。」老太太聽了這話,沒頭沒腦,氣的半天不則聲,就有一口痰湧到喉嚨頭,趕緊叫丫頭們扶了坐起來,立刻請大夫。忙過這一天,到昨天下午,郎中已換了三個,今天又是三四個,方才這郎中,是第五個了。
  黃繡球聽得這些話,不由的心裡發怒,嘴裡要發出議論來。畢太太忙道:「我們輕著些,再取過藥方來,我瞧瞧看。」果然四五張方子,都大同小異,上面開的黨參、歸身、黃蓍、白朮;頂高明的一張,開了燕窩五錢、杏仁三錢,還有些平肝豁痰的藥,用白木耳四兩,煎湯代水。孫小姐們說:「這一張是頭一位先生開的,吃下去不動不靜,老爺叫拿後來開的幾張煎服,還有幾張沒有用,請你們斟酌斟酌,到底吃那一張好。」黃繡球不覺的說了一句道:「有這種媳婦,藥還吃得好嗎?」畢太太心下暗想:這病把痰都糊滿了,經不住氣分虛弱,一脫就要脫的。便道:「讓我再進去看看。」當時他那醫具箱子是帶去的,便進房取出聽肺筒,在病人身上聽了聽,又對著時辰表,診了診脈息。出來並不講好歹,只是皺眉咂嘴。胡進歐知是不妙,礙著人多,不好問得。畢太太也著實不安,然而一時無法。停了會,見陳膏芝進來,那時已將近申牌,來時原不曾吃午飯,不免餓了,趁著迴避陳膏芝,便辭了陳家,同黃繡球回去。
  一問王老娘已經退熱,又將陳老太太得病的事,說與黃通理聽了。黃通理也很為歎息,說:「這樣倒是我們害了那老太太,叫他婆媳失和,保不定有個三長兩短,如何對得住他老人家?你們兩位,總得時常去理勸理勸,那吃不得的方子,叫他們少吃才是。」黃繡球道:「我看他家,正主兒幾個人,既然日夜的登在黑暗地方,又那般野蠻無理,其餘剩些奴僕小孩子們,七忙八亂,無話可說,眼睜睜看那老的,實在可惜。我們倆去了這大半天,那位陳大人的太太始終沒有見面,只見病急亂投醫,煎的藥同茶似的,來不及一碗一碗送進去灌。依我的性了,就要叫了那太太當面教訓他一番。」畢太太笑道:「這個那裡能夠?卻是看那病狀,雖只起了兩天,藥是吃壞得不少,照他家那樣雜亂,未必可以挽回。少停到黃昏後,說不得我同曹新姑再去看一趟來。發出去的知單,我看要另改日期。好在胡進歐是知道的,等會就托他,各處去知照一句。」黃通理又歎口氣,說道:「這女學堂雖是你們兩位的發起,卻全虧了這通達賢明的老人家,才替你們團結起來。如今他老人家的病,萬一不好,不免令人傷心。」黃繡球登時眼圈兒一紅,脫口說道:「只怕慶祝會做不成,先要做個追悼會了。」黃通理、畢太太半晌無語。
  忽然張先生那邊打發人來,張先生有病,請畢太太過去。大家聽得這話,說真真好運氣,碰在一堆,大家急至張先生處。一問,也是從前天起的病,舊恙復發,無甚要緊,不過上回是畢太太看好,所以又來請他。大家放下了心,談起陳家老太太的病情。張先生也著實感歎。
  畢太太替張先生看了,折到陳家。陳老太太的病依然如此,只聽得喉嚨口的痰,聲如鋸,昏沉沉兩眼不開。畢太太道:「這都是黃芪吃下去膩住了,可不能再往下吃。」房裡的丫環們道:「下午老爺已叫停了藥,過一杯參湯送上去,全吐出來,一口沒有到肚。」畢太太頓著腳道:「這都使不得!」陳膏芝的夫人陳太太正在外面聽著,說道:「什麼使得使不得,要你多事!頓得腳底下地板喳喳的響,嚇壞了老太太,你不要承當不起!」畢太太好不氣忿,忍住了走回家,一連幾天就沒有去。在家裡看了王老娘,又去看張先生,這兩人病都無礙,惟有陳老太太的病,到底關心。
  一日又約了黃繡球們同去,走過一條街上,見一家舖子門前把擁了幾十個人,大聲吵鬧,擠也擠不動。要從旁邊一條衚衕裡抄出去,又見一大班人,也正從這衚衕東面吆喝出來,不知為了何事,只得站開讓過。聽那些吵的講著,講的卻是一片奇談,好笑好氣,好不嚇人。要知怎樣嚇人,怎樣好笑好氣,請看下回。
  

 第二十回     買棺材錢莊上打架 守靈柩孝堂裡尋人


  話說那衚衕裡吆喝了多少人出來,畢太太們,被這班人擠住了路,走不過去,當時站開讓在一旁。只聽見那些人七嘴八舌,講得好不熱鬧,有的罵,有的笑,有的說打呀打呀,亂嘈嘈摸不著一個頭腦。遠遠看見那些人,都向那街上舖子裡去。一時那舖子門前,圍的人更多,卻想不起是爿什麼舖子。只聽得話當中,曉得陳老太太已死,吃了一驚,至於那話的離奇嘈雜,卻總聽不清楚。
  走既走不過去,索性拉住一個人,來問其仔細。那人大笑道:「新鮮!新鮮!奇怪!奇怪!一個人死了,三四個人要想發財,你們要發財,也插進去就是,不必多問。」畢太太道:「到底怎樣一件事?」那人又笑道:「你們倆是女人,想來插不進去,發這一注財的。讓我來告訴你們,那爿舖子,不是叫益大錢鋪嗎?這個衚衕裡,有一家壽器店,今天大清早起,陳鄉紳的老太太死了。」黃繡球一聽此話,說:「就死了麼?」那人道:「你能叫他不死?死了是要裝棺材的,不足為奇。論起陳鄉紳這樣人家,那壽材該是早就合好,他偏只當他那老太太要過一千歲,還不曾預備得到。等到躺下來,才托了他的本家老爺爺帶一個家丁,到這壽器店內,要選買一口上好的棺木。本家老爺同壽器店老闆,背著家丁,講好了,拿二百塊錢的貨色,叫他開上七百塊錢的發票,應許在正價之外,分給一百塊,自己賺個四百上腰。壽器店老闆始而不肯,繼而又允了他各得一半,就把帳開出發票,叫家丁拿著,到益大去開兩張三百五十塊的票子。益大原是陳府上有存款,有往來的,自然容易。不想這事早被家丁看出破綻,心上以為本家老爺,吃心太狠,做事太辣,只沒有個縫兒,好問那壽器店老闆,又不敢問本家老爺;要挑剔棺木不好,又不懂得,著實難過。一想益大莊上,是他拿錢拿慣的,趁這混水池裡的魚,何不也撈他一把?當下走到益大,便說照數開兩張錢票,另外取三百塊現洋,為老太太喪事開銷。簿子上就出一千塊的帳,分做兩筆,不夠,還要來取呢。益大的掌櫃伙計便道:『這是要帶了折子來的。』」
  畢太太們聽說道:「這話不錯呀,怎樣會打起來?」那人道:「我也只當是家丁硬要取錢,故而打起來的。妙極!妙極!來打的卻是壽器店裡的人,你道為何?原來那家丁因為沒有帶著取錢的折子,莊上不肯輕付,他就索性把本家老爺買棺材、賺大錢的話同莊上商量,說:『老太太一個喪事下來,接二連三的要用,不在少處,大約總要用夠一萬八千,這一萬八千橫豎都出在你莊上,都是我經手來取的多,你莊上也落得在帳上消沒了點,好大家於中取利。我們老爺、太太、少爺,什麼事都不精明,只要送幾個好鴉片煙土上去,等喪事辦完,結起帳來,可不就糊糊塗涂的搪塞過了?你們莊上往來多年,上下就推班幾千,也查不到。如今這三百塊,你先拿二百塊給我,那一百你就自己消了,一同出了帳,隨後陸續而來。這其中我雖沾光,你莊上也吃個飽,外面這些時銀根甚緊,利息微薄,莊上多此一筆外快,貼補貼補,也是千年難遇虎磕銃的事,包你不出岔兒。』那益大掌櫃的一時聽信了他,說:『如此你回去想法,把個取錢的折子騙了出來,或是偷了出來,給他們尋不著、記不著。我在存根卻多寫幾筆支出去的,換個簿子,再加上以後喪事裡支取的,就齊齊整整,好干沒他七八千,同你對分。照你的主意,零碎賺個三四千,於你是得了一二千,慢慢的收著,於我莊上卻不見有什麼大益處。如今准其依你,先付你二百,那個折子,一定要你偷出來、騙出來,盡今天送到。不然,以後若是有人拿這折子來,我就說穿你這話,止住不付。我不怕二百塊錢,不會出梢,只怕你是擔代不起。』那家丁利令智昏,急忙答應,要取了二百塊錢,去回覆本家老爺的事。當時莊上付他兩張三百五十塊的票子,另外付他二百塊的現洋,把現洋別在腰裡,洋票交與本家老爺之手。」
  說到此處,黃繡球道:「說了半天,到底怎樣打起來,鬧得煙霧成天?你快快講罷。」那時鬧的人已漸漸散開,擠的幾乎站不住腳。那人招著畢太太們,又讓過幾步,說:「這家丁交代之後,那本家老爺就先走了,叫壽器店隨即抬棺材送去。不曉得怎樣,暗地下有個人,在壽器店老闆面前,給了一個信,說:『錢莊老闆也得了一百塊錢。』壽器店老闆聽話不明,只當他那票子上寫的二百五十塊,就出巷來奔到益大莊上,說如何憑空扣我一百塊錢?難道買我的棺材,要你出錢票子的拿扣頭麼?益大的掌櫃倒弄得不明不白,又不好把那家丁的話說出來,只道:『誰買你的棺材?誰付你的錢?我莊上也沒有同你交易這件東西,你拿這晦氣話鬧到我莊上來,好沒情理!』順手就戽出一盆洗臉水來,潑得那壽器店老闆沒頭沒腦,同淋了大雨似的。跟來的人,見老闆吃虧,回頭叫了十幾個做棺材的伙計,一擁上門,打了進去。起先還只道是白晝行劫,後來看看,都是這條街上做手藝的,不問情由,大家擠著來看,一傳十,十傳百,手藝中人,自然幫著手藝人,個個指著錢莊上,罵他無理扣錢。等到內中有人把事問明,叫出當地的地保,兩邊排解,一時壽器店老闆,倒把那本家老爺買棺材的事,當著眾人,大喊大嚷。於是起先打的人同看的人、聽的人,愈聚愈多,莊上只裝作不知。後來那通信把壽器店的人,又將那家丁同掌櫃的所說之話,也叫穿了,所以引得人又笑又罵,又興起來要打那掌櫃的,說他惡毒。跟手叫送棺材到陳府上去的,通風報信,一面地保就在內看守了這掌櫃的。如今這班人想是要看陳府上,怎樣來料理此事,所以還不肯全散。這真真叫做賣死人。你道這種事,新鮮不新鮮,奇怪不奇怪?」那人一面說,一面伸著頸脖子,朝前望去,就一步一步的挪遠了,離了畢太太們。畢太太同黃繡球聽得這一席話,只是搖頭頓腳。當時人聲嗡嗡,人頭簇簇,言多語雜,不曉得是個什麼收場。
  話分兩起,且說畢太太們站在街上,聽過新聞,心中自有一番驚疑煩惱,踅回轉來,同到黃通理書房,說知其事。黃通理道:「這我也在門前聽見走路的有人講起,一爿錢莊裡同人打架,不道就是這等事。豈有此理,可算要錢要得沒有王法了!」話未說完,胡進歐、文毓賢同張先生家都打發人來,通知陳老太太的死信,也談到這一樁事,無不詫為希奇。並說陳府上,如今鬧得喧天揭地,倒反把個死人擱在牀上,裡裡外外,嚷的是錢,棺材也扔在天井裡,連個陰陽先生,還沒去請,不曾定入殮的時辰日子呢。黃繡球十分氣忿,無心接應這班來人,連這些話,都不情願再聽,對著畢太太道:「現在陳府上,橫豎是亂嘈嘈的時候,我們何不同到他家去?一來看看那死人,好哭他一場;二來胡家妹妹,一定在那裡的,好問個結果,有什麼事,說不得也同他商量著出點子頭。」曹新姑在旁,說:「我也同去。」畢太太道:「你須在家服侍王老娘,不必同去的好。」
  正要跟著一班來人分頭起身,復華喘吁吁的走過來道:「我方才從鬧的地方,看到陳府上,那棺材送到陳宅之後,他本家老爺同那個家丁得了信息,就一齊趕到益大莊去,招呼了地保幾句,就驅逐了多少閒人。不一刻,又有幾個差役,來把守著宅子的大門,不許閒人觀看游鬧。看他宅子裡的神氣,外面雖然鬧得這樣翻江攪海,裡面孝子孝孫們,像似還沒有摸清頭緒。來的男客,很有幾位卻跳出跳進的。只有那本家老爺同那個家丁最忙,其餘大約都是親親眷眷,也糊裡糊塗,不知何事。上房裡我是不能進去,看上去女客倒不多。」畢太太道:「這樣一樁大亂子,那本家老爺同那個家丁,不曉得怎樣顯個小小神通,就糊弄過去?看他一時招呼了地保,就一時僱到了差役,無非是賣弄勢利。可憐那陳膏芝父子兩個,若大一個門戶,一分家私,就此怕在老太太身上消滅了。」
  黃繡球又問復華道:「你來時可聽說,幾時入殮?那孝子孝孫們,怎樣的成服?」復華道:「這都不聞不見。」黃繡球道:「難道那棺材還扔在天井裡麼?」復華道:「可不是,石灰炭屑,還不見有人挑得來呢。那棺材卻是漆得金光雪亮,厚札札的,也看不出是什麼材料,是拼的,還是獨幅。我在那邊好半天,出來的時候,人倒靜悄悄的,裡頭聽不出哭聲。外頭連那本家老爺也不見了,想必去辦事買東西,停會就可齊備。我也停會再去看來。」黃通理道:「鬧來鬧去,只可惜那陳老太太死得太快,等不及我們辦起事來,給他瞧一瞧。至於陳膏芝父子的那個門戶,那分家私,終久是要敗的。說到歸根,還是他老太太福氣,萬一再過幾年,或是陳膏芝先死,可就不知道更要成個什麼樣兒,出個什麼把戲哩。」
  黃繡球接著道:「那家丁趁火打劫,想謀通錢莊上,吃沒幾筆帳,雖也是小人常技,若沒有他本家老爺,在棺材上賺得太狠了,怕還不至於動了小人的念頭,就必不至於生出錢莊上的惡計。推原禍根,那本家老爺,罪是殺不可恕。起先只是家丁同錢莊掌櫃兩人串謀,掌櫃的倒要拿家丁撇開獨吞,如今必定三人串通,面子上鋪排喪事,骨子裡可不叫陳膏芝傾家蕩產!我們念著那老太太,豈可明知之不去問訊?」黃通理道:「從來與聞人家的家事,最不容易,況且我們是極疏遠的人,這話又沒有憑據,真正是道聽途說,他那錢莊往來的折子有沒有?拿出來沒有拿出來?到底怎樣一件細情?我們不得而知,只可隨時打聽消息,察看情形,同他姑奶奶胡家去講,你們怎好冒冒率率,去管此閒事?據我看,買棺材賺錢,是千真萬真,不消說得。那益大莊上的一層,怕還不確實。當時那家丁也怎好在莊上,公然說那些話?莊上伙計,不止一人,怎樣單只有一人聽見,去告訴了壽器店老闆?壽器店老闆,就算看錯了票子,當做二百五十塊,豈有不拿給莊上看?那莊上掌櫃的,難道也看做二百五十塊,一路糊塗下來?未必有此情理。」
  黃繡球道:「賊膽心虛,這是講不定的。我們項好就請了胡進歐來,問個仔細。」說著便對復華道:「我寫個字兒,你帶到陳宅去,問明交給他家胡姑奶奶。如這胡姑奶奶已不在那邊,趕緊就送到胡家去。」當下叫黃通理寫好字兒,復華去後,帶回一個字條,說「當晚子時小殮,明日申時大殮,尊處如來送入大殮,便可面談。不然,後天清早到府,事忙不能多及」等語。黃繡球、畢太太看了都說:「如此準定明日去送大殮,便知其詳。」隨即擱開此事,去看王老娘。
  王老娘病是全好了。張先生當日病也略好,在這當口上,踱到黃通理處,也無非談論此事。內中說到陳膏芝的本家,賺這棺材錢,太覺忍心害理。黃繡球更結結實實罵了一頓。畢太太道:「如今只要沾著是官紳當中的人,誰不吃心很重?但拿官辦學堂來講,派一個委員,採辦書籍儀器,看是無甚好處可以賺錢,不知竟是個優差。在上海聽見,蘇州辦武備學堂的時候,堂中的提調大人,托人到上海買一個中號地球儀,實價不過四五十番,買的人先開了二十三元虛帳送到蘇州。那提調報銷冊子上,卻又加上些。你們猜猜看,他加上多少?死命的一開開了四百兩的帳!這是什麼良心?像我此番帶來,這一千多塊的東西,浮開三四倍,而你們算帳,怕不要你們也傾家蕩產麼?竟直這些人的心,像個大煤炭團一樣的黑!鐵彈子一樣的硬!比起山西人放印子債,五分取利,一天一收,帶利滾利的手段,那還算是有菩薩心腸呢。畢竟得了這些錢,同陳膏芝父子們睡在鴉片煙裡過日子,還用不完,落得把別人干沒了去。就是不干沒,也總歸消為烏有,真是可惜。」大家議論而散。
  次日聽講陳宅中,無甚動靜。午後便循俗買了錫箔,帶了曹新姑一同前去。黃繡球、畢太太先哭了死人,就出來尋著胡進歐。只見李振中、吳淑英、吳淑美都在那兒,卻無文毓賢、徐進明兩人。問起,才曉得因為是生意人家,不曾去報喪,故而不便走來。黃繡球道:「是呀,我同畢姊姊那邊都不曾來報,我們暗中申我們同志的感情,管他報不報呢。」說罷便急於要問買棺材的事,礙著陳膏芝的夫人及一班外客,不好開口,一把拉著胡進歐到旁邊一問,影響毫無,只說是壽器店裡的人,拿票子到益大去照,隨即要益大付錢。益大不肯立付,壽器店裡就說益大付不出現洋,一定要倒。一個謠言出去,便有人拿五百一千的小錢票紛紛要收起錢來,因此不曉得怎樣胡亂的打架。幸虧這裡本家老爺傳了地保差人,彈壓了結,並不聽見像你這般的話,可就奇了。
  畢太太問:「自從昨天到今天,這用的錢,在何人手裡發呢?」胡進歐道:「這個我也不留心,不好問得。向來出出進進,外面就是那本家,裡面卻在一個丫頭,叫菱子的手上。這個家丁,雖是老人,卻沒見經手銀錢。至於錢折子,只怕在太太身邊。那丫頭菱子,是太太最貼心,最相信的,今年已二十多歲,鎮日價在房裡打煙泡。姊姊你不曾見過嗎?」畢太太黃繡球聽了,都說道:「哦!哦!是這麼一回事。」胡進歐道:「姊姊,你們這話,又從那裡來的呢!這話斷非無風生浪,看來我聽的話,倒靠不住。你們講的,必有因頭。如果實有其事,不但奇談,也就嚇得壞人。我也是個本家姑奶奶,倒聽了寒心。」黃繡球又要接下去說,被畢太太止住道:「我們的話,不是無因,也沒有實據,說給胡妹妹聽了,放在心上,隨時看著苗頭,一兩天內,自然明白。明白了之後,我們再說上去不遲。」
  正說時,外面升炮吹打,已經裝殮,大家隨即出外哭奠行禮。那排場一切,不用鋪敘。陳膏芝要做孝子,又一刻離不得鴉片煙,就叫在靈柩後面,另設一張煙榻,從房裡搬出枕褥煙具。來搬的當口,鬧嚷嚷尋一個人到處尋不著,忽然又大喊道:「房裡丟失了東西,一支頂貴重的煙槍也不見了。」陳膏芝夫婦,此番死了他老娘,並沒有什麼聲息,此刻卻喊得急急得喊。夫婦兩口子,跳腳舞手,就此做孝子送入殮時那哀號擗踴、椎胸撞頭的情形格外真切。弄得料理喪事的人,一齊丟開了,來問他勸他。要知尋的什麼人,丟失什麼東西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第二十一回     陳膏芝居喪鬧賊 黃繡球開會談心


  話說陳膏芝房裡,搬煙榻,尋人找東西,沸反盈天,夾著那唸經和尚的木魚聲音,奶奶、小姐們的哭泣聲音,執事夫役爭論賞錢的聲音,鬧得不清。畢太太、黃繡球、曹新姑三人趁此就抽身而去。一路上說這家人家,真可在晦氣頭上,出了這種大事,還裡裡外外的鬧亂子,好比如今的朝廷,內憂方起,外侮又生,外侮未平,內患更亟,做主人翁的只是昏天黑地,憑著他手下相信的人橫七豎八的做,他卻只顧把守著枕頭邊的箱子,不知道房門內,一直到大門口的器具物件,早已被別人丟了失了,竟其連大門外的產業,也忘記不管,只管那枕頭邊的箱子,豈不可笑?想來陳膏芝失去的物件,就是此類,所以他才那樣著急。黃繡球又道:「今天看見孝子,不看見孝孫,鑽在什麼地方?」曹新姑道:「出來的時候,我倒看見他,一骨碌從靈柩底下,草苫上爬起來,望孝幔外面走去的。我還疑心怎樣又有一個孝子,後來才記得是他孫少爺。」畢太太道:「這是承重孫的情境,才要陪著孝子,同睡在草蓆上,他怎麼也睡到草蓆上去?可見得他老子送入殮時,就鋪了草蓆吃煙,他去聞煙,煙迷了好半天,才爬出來的哩。」如此談說自去不提。
  且說陳膏芝夫婦二人,舞手跳腳,在房裡急著,喊那丫頭菱子,死也喊不到,各處搜尋了,沒個人影兒。一面叫別的丫頭老婆子,要搬牀上的煙具,到靈柩後頭煙榻上去,自己在牀上先摸那枕頭邊藏的一雙金鐲子,再摸也摸不著。陳膏芝便問他太太,陳太太道:「莫非已放在首飾匣裡?」忙開出櫥櫃一看,首飾匣也不見了,因此要尋菱子。尋得更急,一時間拔亂翻蛆,把幾個大皮箱都叫人一個個打開看了,內中卻一些未動,除了這首飾匣,看看竟像不少一件東西。想來想去,那雙金鐲子並未放到首飾匣裡,怕是掉落帳子外面,就又叫人拆起牀架子,除下了帳子。只聽見牀頂上,帳頂上四角落裡,有多少悉悉索索的下來,都是瓜子殼、花生殼、核桃、桂圓殼、棗子核同些老鼠矢,末後還有一隻金耳環,一個銀煙盒子,撿起來掃開了,掃了又看,看了又翻,地板卻平平札札的,一無漏洞。點起洋蠟燭、保險洋燈,關上房門,細細的在房裡找尋。有個小丫頭,就說:「兩隻金鐲子挺粗的,不比一根針,瞧不見,一定要查首飾匣子,或者已經藏到匣子裡去。這都是菱姊姊經營的,想必他曉得今天人多手亂,預先收拾到別處去了。」陳膏芝夫婦,這才提醒了,分頭各自出馬,去尋那菱子。
  陳膏芝到底看著一身麻衣如雪,不好走出廳堂以外。那陳太太,卻頂著一塊麻布,穿著一條麻裙,兩隻腳彳亍彳亍的,驚驚慌慌,各處走了一巡,口中還「菱子!菱子」的喊個不絕,把廳堂內外一班男客男僕,四面迴避,唸經的和尚們也伸頭縮頸的看。喊不著,又問人,問不著又喊,那裡來個影子?不覺的跑吃力了,就在二重門口廊簷上一張條凳坐下,號啕大哭。這一哭十分傷心,嘴裡不住的說道:「兩隻金鐲子,不過八兩重,匣子裡的珍珠頭面、翡翠金器,可就值一萬多呢。東西既不見了,人又沒有了,我也不要這性命。」一氣就奔到靈柩面前,亂碰亂嚷,哭的滾在地上。家下人一齊上前來勸,嚇得奶奶、小姐們都目瞪口呆,不能說話。
  倒是那孫少爺說:「這必是菱子偷去逃了,我常時看見菱子面前。今天單單的沒見,不是他偷跑了,還有誰?」陳太太哭著,反罵那孫少爺道:「菱子是從來不出我的房門,你們冤枉他!我倒疑心你祖奶奶,沒有死的前頭,你老子把我這些東西就交給了你祖奶奶,祖奶奶送張三、送李四的送完了。如今硬打發我丫頭躲開,栽在丫頭身上。你想,你祖奶奶,前回送人的幾百弔錢私房,不是從這些上頭出的,從那裡來?你老子還同我別氣。今日你老子,不交還我的東西,我可死也不肯干休!」說罷,索性在地上叉手叉腳的哭,哭得連煙瘾都丟了,只見眼淚鼻涕,同個叫化婆一樣。陳膏芝在旁,聽得好不生氣,卻不能來勸,就問:「今日誰打發菱子到那裡去的?」大家都說:「已經到外面親戚本家當中,各處尋過,沒有人曉得。他卻從來實在沒有出過大門,這真奇怪得很。」說著,那本家老爺出上一個主意,說:「現在天色已晚,大事總算過去了,今天事忙人多,外頭來的人,斷不能進太太的房。要偷這東西,除非是家裡人,保不定東西還未出門,何不關上大門來,搜上一回,再點點男女僕婢的人頭,除了菱子還少什麼人?」
  其時女客,都已散完,連胡進歐也看得不耐煩,早已去了。此話一出,就撲通關上兩扇大門。本家老爺幫著陳膏芝父子,帶著幾個家丁,穿房入戶的一搜,整整鬧到二更以後,全無影響。男女僕婢,自菱子以外,也不少一人,只有多幾個出來。這一夜大門就不曾開,關著幾個和尚念倒頭經,太太、老爺也就哭鬧到五更天,方才略定聲息。
  第二天一大早,去報了地方官。地方官馬上來踏勘,說:「一定是這丫頭偷跑,總得有個接應同逃的。」問問這丫頭,又都說平常不出太太的房門,怎會有人同他接應。官說:「這莫非是大仙,連人帶物的攝了去了?」太太遠遠的喊道:「什麼大仙,是我家大人支派了那丫頭躲開,把東西早就消滅了!」那官聽得詫異,只說回衙派捕快去查,打道而去。
  這裡太太、老爺又鬧上半天,老爺沒法,果然拜起大仙來,叩頭許願,終久無影無蹤。這日家丁當中,卻又少了一名,叫做趙喜,就是跟本家老爺去買棺材,問益大錢莊要錢的那個,也是一天不曾見面,不知去向。有人看見,說:「清早開大門,送和尚出去的是他。」於是又大驚小怪,鬧得個雞犬不安,把這新喪的事,倒全不過問。不要說孝子孝孫祭奠哭泣,連靈座上一幅真容,都沒得掛,白蠟燭只點得半段頭的一支,其餘更就荒涼慘慘。大概是上下人等,鬧昏了,嚇昏了,無從問信,做書的也只顧得一邊。當下陳膏芝聽說又不見了趙喜,疑到他是與菱子接應同逃,卻比菱子遲一天才不見,很不明白。太太聽了,倒像心上一楞,沒得話發作出來。陳膏芝便問:「太太,你看如何?可不是那忘八羔子,騙了菱子出去的麼?」太太道:「是便是,你打算怎樣呢?」陳膏芝道:「丫頭雖不見了兩天,趙喜是今早才不見的,一定他藏了丫頭,在外面等他同跑,跑的一定還不遠,無論是船是馬總追得著。快些請官衙裡出差四面兜拿,並飛移鄰境,一體踩緝。」說過之後,依事而行。
  隔了幾日,已是頭七,那親親眷眷依舊送禮慰問,絡繹不絕。女學堂同志數人,如文毓賢、徐進明、吳淑英、吳淑美以及畢太太、黃繡球諸人,卻連日聽說陳家的乖謬離奇,反只在學堂中另設了陳老太太的記念,商議另揀日子,開個追悼會。就接著要開辦兩邊的學塾,不去問陳家的信。只有李太史的夫人李振中,同是縉紳門戶,胡進歐是叫名姑奶奶,不能不到,但也只自把耳朵聽著,眼睛瞧著,不管那話把戲。當日第二次報案之後,那官府是否替他出差訪查,是否趙喜串通了菱子偷跑,暫擱後敘。
  轉眼之間,又到滿七。就在滿七那天,是開弔日期。因為陳太太氣得像瘋了,陳膏芝也氣得病了,預先任什麼沒有料理,只隨便發了各處的訃聞。開弔這日,只有一場經懺,門前的喪亭、吹鼓亭,燈彩天篷,一些兒沒得,冷冷清清,很不成個樣子。來弔的人倒卻也不少,看此光景,各有各的議論,浮文不提。惟獨那本家老爺,穩穩篤篤,賺了一筆棺材錢,益大莊上的事,始終陳膏芝家無人曉得,都因有此一鬧,鬧得陳膏芝並沒有在喪事上,要整百整十的用錢,取錢的經折子,並沒有拿出來,逃的人也沒有偷得去。益大莊上同那本家老爺,各自心虛,幸虧話未通天,免遭禍累,也就不敢再出頭下手。
  陳家開過了弔,其時已將近九月重陽,那女學堂同志的追悼會也開過了。開追悼的會這天,除了黃繡球、前回所發知單六七人之外,還有那報名的女學生當中,牽三搭四而來,很有興會。內中先由胡進歐演說那陳老太太的一生歷史,後由黃繡球演說陳老太太贊成這女學堂的一片美意,卻預先約定不講他死後的一段怪事。末了由文毓賢宣讀祝辭,文毓賢還做了幾首樂章,在會飲的當口,請大家歌唱起來,無不歡欣感歎。剛要散會,只見一個女孩子,拖著光光的辮子,大手大腳,趕理來看,大有個來遲不及之意。畢太太對黃繡球道:「此人面龐怪熟的,像似在那裡見過。」胡進歐回頭看道:「這是薛家的丫頭櫻兒,不是說想考女狀元的麼,怎麼忘了?」因問櫻兒:「你怎樣一向不見?陳老太太病故,你家奶奶怎樣也不去一趟?今日你是怎樣曉得了來的?」畢太太、黃繡球才記著他,是陳太太乾媳婦身邊的那個丫頭。想起他考女狀元不考女狀元的話,著實同他親愛,就拉他坐下。
  那櫻兒便道:「我家奶奶回娘家去了好些時,我因為病著,沒有同去。陳老太太病故,我家是知道的。那幾天我病得正凶,今年自夏天到如今外面病症很多,就總沒個好大夫。」黃繡球道:「早不曉得,早曉得了,這位畢太太就是女中扁鵲,我家王老娘同衙門裡的張先生不都是看好了嗎?」櫻兒道:「怎麼陳老太太的病不去一看?聽得說他那病是他媳婦太太嘔壞了的,年老的人,嘔不起,想來也是難醫的,怪可憐他老人家,一生厚道,常時勸我們要學好,要識幾個字,不可光會學燒茶煮飯、做點粗針線笨事情,就可算能幹女人的。只是那陳大人一家,除了這位老太太,都胡裡胡涂,真可惜了。諸位奶奶,可是今日在這裡供著他老人家?怎樣不請他老人家一張照片來掛著呢?」胡進歐道:「還講照片,連白都沒有揭一張,靈面前空空的,並不曾掛個真容。」櫻兒道:「這是陳府上的家風不用的麼,不應該連這個都沒有。」大家便說:「陳府上老太太死過,還出了一樁大事,你可曉得?」櫻兒道:「聽說為著在錢莊上拿錢,他家趙二爺打壞那錢莊上的東西,可就是這樁事?大不了賠點錢出來,買還東西罷了。」大家又道:「事情更大著呢,你竟不曉得?」於是從關至尾的一說。
  櫻兒聽完了,瞪著眼一聲不響,只說:「啊唷唷!有這大的奇事?」一看壁上掛的自鳴鐘,已到五計,急於要走,問:「這個學堂幾時開工?等開工的那天,我還要來看呢。」大家笑他這開工二字,說:「到開工的日子,你來看著,要學個什麼手藝?」櫻兒道:「我有什麼功夫來學手藝?求著諸位奶奶,央請我家奶奶放我每天來一趟,識幾個字就好了。」大家說:「好的好的,容易容易。」櫻兒便笑嘻嘻的向各人告辭出去。
  黃繡球又追出喊住了他,說:「今晚你可再請一個假,到我家裡去走一趟,或是你回去先講明瞭,我打發人來領你。」櫻兒答應:「使得,橫豎晚上無事,我自己坐乘小轎來罷。」大家見天色靠晚,也都要散,說:「開學定在十月初一,還有二十幾天日子,我們還可聚議兩次。」黃繡球道:「記得去年九月十五,我才碰著尼姑,看看今年又到九月十五了,尼姑已變了奶奶,這學堂還是得了兩個尼姑奶奶做成功的,論起來還該在這堂裡設一桌盛席,請請王老娘、曹新姑,就算補行中秋慶祝會。那陳老太太在天之靈,必定也喜歡贊成的。」大家一齊拍手稱妙,說:「如此再隔個十幾天,或是竟到十一月初一,索性多辦幾桌酒,請請姊妹們、學生們鬧熱一場。」曹新姑當時也覺得高興,等散回來後,告訴了王老娘,自然也一般快樂。
  上了燈不多一時,櫻兒果然來到,循著俗禮,給大家請安。黃繡球一手拉住,說:「這個禮,從今以後,我們用不著。」又略略的說其所以不應用這個禮的原故。正說間,畢太太也從張家打了轉身過來。黃繡球便問櫻兒:「方才講陳府上的事,你瞪著眼,像要說不說的,必定有個道理,我所以請你來想問一問。」櫻兒笑道:「奶奶問這個麼?他們失東西,跑掉了人,我真可一毫不知。只曉得那菱子在他太太房裡最是得寵,一天到晚的,總不離房門一步,卻平時他太太瞞著老爺,要叫菱子到什麼首飾鋪裡、裁縫鋪裡去,都在早上一家子沒有起來的前頭,溜個一趟。先頭都是那趙二爺領路,後來熟了,趙二爺可領可不領,回來的時候,都從二門上一條弄堂裡,穿到廚房,端著一盆水進至上房。上房裡別的丫環、老婆子,只當是他起來端臉水進去。一個月也只有幾次,那個關心?卻不知菱子同那趙二爺,早就有了那個。」說時把臉一紅,低下頭去,格格的笑。又說道:「有一天,陳太太因為打發他出去之後,又追上去交代他一件東西。可巧他同趙二爺,打皮殼兒,被太太碰穿了。太太也不說明,就自此不打發他出來了。這已是兩年前頭的事,我也聽見我家奶奶講的。我家奶奶前兩年沒有出嫁的先頭,一直住在陳家的呀,這回怎麼就趁老太太才斷了氣,下此毒手?真算喪盡良心,不害臊、不要臉。看他就是同趙二爺出去,做上野夫妻,生出孩子來,也一輩子沒得臉見人。況且既是報到官府大老爺那裡,怕他遲早也跑不了。」大家聽了,知道此事是這兩人所做,一定無疑。這回怎樣的逃法,櫻兒真也不知,不往下問。談了些別事,叫櫻兒十月初一來吃酒上學。到我們這裡上學,等你奶奶回來,一說包管答應的。櫻兒歡喜不迭,仍復去了。
  黃通理出來,對著一班人道:「聽聽這陳家的事,可都不是治家無法,才弄出這些弊病。現在官紳讀書人家,真是畢大嫂子說得好,慢說像陳膏芝這種一家大小埋在鴉片煙灰裡,事不足惜,就是尋常的門戶,只要沾著一些兒富貴氣,總有多少驕奢淫佚的笑話鬧出來,這無非是不講家庭教育的道理。那偷偷瞞瞞的事,又無非從家庭壓制上來的,有了壓制,才生出欺詐之心。我們中國三四千年以來,各式各種,都吃了這個虧。如今陳膏芝這一家的事,不過是個影子,放開說起來,就說不盡了。」黃繡球道:「是呀,是呀,真真不錯。我也有幾句亂談,又是我近來體驗到的,要請教於你,看可有什麼進步?」說著去倒了一碗茶,旋起了燈,拉著畢太太坐近書案邊,待要開口,做書的此時也去倒茶,擱住筆不曾來得及,記就記在下文了。看官請看此書第二十二回便是。
  

 第二十二回     平等平權講正經理路 五千五萬打如意算盤


  話說黃繡球開口言道:「自古說天尊地卑,把男女分配了天地,近來講天文的,都曉得天是個雞蛋式,不是什麼圓的;地就包在天當中,算是蛋黃,不是另外一塊方的。這就天地一氣,沒有個高卑分得出來。但蛋必先有了黃,然後有白,有衣,才又有殼。那小雞都從蛋黃裡哺出,若是蛋黃壞了,哺不成功。照這樣說,要把男女分配天地,女人就好比蛋黃,雖是在裡面,被蛋白蛋殼包住,卻沒有黃,就不會有白有殼。那白呀殼呀,都靠著黃,才相生而至,猶如天沒有了,地那五星日月、江海山川、上下縱橫,都形形色色沒有了依傍。大約天是空氣鼓鑄,全靠是地來載著。地上的山,是氣化蘊積,地上的水,也是氣化灌輸。可見天雖比地來得高,地是比天還容得大。女人既比了地,就是一樣的。俗語所說:『沒有女人,怎麼生出男人?』男人當中的英雄豪傑,任他是做皇帝,也是女人生下來的。所以女人應該比男人格外看重,怎反受男人的壓制?如今講男女平權平等的話,其中雖也要有些斟酌,不能偏信,卻古來已說二氣氤氳,那氤氳是個團結的意思。既然團結在一起,就沒有什麼輕重厚薄、高低大小、貴賤好壞的話,其中就有個平權平等的道理。不過要盡其道,合著理,才算是平。譬如男人可讀書,女人也可讀書,男人讀了書,可以有用處,女人讀了書,也可以想出用處來。只就算同男人有一樣的權,為之平權,既然平權,自然就同他平等。若是自己不曾立了這個權,就女人還不能同女人平等,何況男人?男人若是不立他的權,也就比不上女人,女人還不屑同他平等呢。
  「自從世界上認定了女不如男,凡做女人的,也自己甘心情願,事事退讓了男人。講到中饋,覺得女人應該煮飯給男人吃;講到操作,覺得女人應該做男人的奴僕,一言一動都覺得女人應該受男人的拘束。最可笑的,說兒子要歸老子管教,女兒才歸娘的事呢。無非看得男人個個貴重,女人只要學習梳頭裹腳、拈針動線,預備著給男人開心,充男人使役。大大小小的人家,都只說要個女人照管家事。有幾個或是獨當一面的,執管家政,或是店家做個女老闆,說起來就以為希罕,不是誇贊能幹,便是稱說利害,總覺得女人能夠做點事的,是出乎意外。這種意外,也不知從幾千幾百年前頭,傳了下來,弄成了一個天生成的光景。一個人家,男人強的,甚而至於打女人、罵女人,無所不有;男人和平的,也像似他吃得的,我吃不得,他用得的,我用不得,這就瞞著做事,錢要私底下藏幾個起來,衣裳要私底下做幾件起來。男人馬馬虎虎的還好,若是頂真的,耳目來得緊,淘氣淘得多,這就又要聯群結黨,彼此勾串,大人家或是在娘家姊妹裡,丫頭、老媽子裡尋個腹心,或是借三姑六婆做個名目;小人家更是張家婆婆、李家嫂嫂終日鬼混,什麼事情都從這上面起頭。再講那有妯娌姑嫂的,各人瞞各人的丈夫,各人爭各人的手勢,說得來就大家代瞞,說不來又大家作弄,稀奇八古怪,真可也一言難盡。
  「追考原由,只因為明明暗暗,多有個男人壓制女人的勢子。女人死不要好,不會爭出個做女人的權來,只會低首服從,甘心做那私底下的事。倘然肯大家爭立一個權,也是成群結黨的做去,豈不好呢?如今那陳膏芝的太太,似乎是陳膏芝倒反怕他讓他,沒有壓制他了,何以到首飾鋪、裁縫鋪也要私底下叫丫頭出去?無非存著一條私心,這私心,總見得是女人不能同男人一樣使用上來的。男人雖沒有壓制,就隱隱有怕是壓制的神情。殊不曉得,只要看使用的應當不應當,不應當使用,便多買一根針,也是糜費;應當使用,那怕他壓制在前頭,他也抬不過一個理字去。像那陳太太,在我們女人堆裡本不算個人,跟著那沒志氣的男人,吃鴉片煙,成句什麼話說呢?」
  黃繡球滔滔汨汨,話頭不斷。黃通理歪著脖子點頭,接上說道:「所以講女人是國民之母,要培養國民,先從女學為始。古人說『三從四德』,那『從』字,我又同講率由舊章的書理,要來翻案了。這不是光叫女人服從的意思,是那為父為夫子的,本是個有德育、有才識的國民,故而為女為妻為母的,也要信從了。大家講些德育才識,這原是就上等男女而言,又凡事都有一個對面,既然為父為夫為子的有可從之處,就也有不可從之處。說到可從的從,自然不可從的就不能從了。這其中本是一麵包得兩面的話,從其可從,就是我的權,也就是與他平權了。若照後人解說,只當事事跟隨,難道殺人也跟去殺;做盜賊也跟去做,發了瘋吃屎,也跟去吃屎?古人那利用這樣的謬談!所以三從的『從』字,只好講作信從,不是什麼服從。有個信字,從不從還在自己的主意,便是有自己的權;若是服從、依從,雖然服不服、依不依,道理也是一樣,覺得詞氣總差了些。」
  畢太太笑道:「兩位的話,各有至理。」回頭又對王老娘道:「你老長到這大年紀,這些話,可聽見誰講得出來?」王老娘道:「罷!罷!這些話,就恐怕孔聖人都沒有說過呢。黃奶奶講女人瞞男人的話,真更有趣。世上多少大戶人家,碰著幹些不端的事,都不是那樣遮遮瞞瞞弄出來的?我也不知道見過幾回,聽過幾回了。」說著打了一個呵欠。畢太太道:「你好先請安置罷,我們也該散了,明日再談。」當下復華點起燈籠,黃鐘、黃權兩個小孩子,跟著送畢太太出去,一宿無話。
  且說陳膏芝家,開過了弔,竊案報過官,天天催問,又稱送了一筆賞格到官衙裡去,陳太太日的求籤問卦,哭了鬧,鬧了哭,總不見個消息,夫妻兩口,咳聲歎氣,陳膏芝是連靈都沒有守了。
  一日對著他太太言講:「這樣大竊案,官府也擔著處分,遲早不怕他不替我們破案。不破案,就吃住他賠,也得賠個五千八千,不過總吃虧些,難不成我一個道台鄉紳肯放鬆他?現在在百日之內,不便同他面逼。一過百日,若仍不破案,我即上省去稟見督撫,寫京信去叫人參他。我已放過信息到他耳朵裡,太太只管寬心,這點東西,我再出去爬一回,就又弄得一分,連將來失而復得的,可有兩分,也是不難。倒是我急於要出去,丁憂是不能到省的,想起一個機會,大可去得。新近上海到的一位欽差,那欽差手下一個得意隨員是我從前在京的至好,很應酬過他,此番卻忘記了寄一份訃去。我就去找他,把丁憂的日子提前個把月,就算已滿百日。滿了百日,只要有路有照應,就可當差。人家都曉得我丁憂罷了,那個去查考日期推班個把個月?找上了他,巴結上了欽差,馬上拿丁憂候補道,謀個上海最好的差使。上海差使,不論什麼人,都可弄得,但人情是一時一時,從前同這隨員,雖很應酬過,如今要拉攏他,總得再從新應酬出來。那欽差面前,要托他孝敬上去,也未必能空手效勞的。此番不去則已,去就要破斧沉舟,幹一下子。我想在益大莊先提五千款子匯到上海,這五千譬如在老太太喪事裡用掉的,說不得等我拿五千換了五萬回來,再補報老太太。況且不到手便罷,到手斷不止五萬,太太有得享用著呢。記得我們同益大往來的折子,放在小書箱抽屜裡鎖著,那天我想拿過一拿,後來也沒有動。太太,請你拿出來看看,我們今同年益大支過多少?」陳太太道:「我倒忘記這折子了,不是一向放在官箱裡,你幾時挪到小書箱裡去的?」便去取出,遞在陳膏芝手中。
  陳膏芝又道:「險些這折子沒有失掉,不然,你看這上頭才支過六千多,還有一萬三千多存在莊上,提出五千,整整再湊個八千存著,太太按月去支些,做個家用,讓我到上海,包管一兩月功夫,謀個好差使到手。帶去的不夠,就再匯兩三千,也還有餘。不過莊上一時提不出許多,要預先給個信他,叫他預備著,划出這一筆來。至多十天,我也要動身,再遲就不妙了。」陳太太道:「說是說得容易,折子現成,你今日就去請了莊上管帳的來,同他講一聲不好嗎?」陳膏芝道:「就請本家老爺走一趟罷。」當時尋了本家老爺去。
  那本家老爺不曉得陳膏芝的用意,疑心趙喜的那事發作,一定牽連自己,卻實實在在趙喜先前同錢莊想串謀的事,是他插進去有分,原想三面合成一氣,後來趙喜怎樣變卦,忽然丟了這樁,又同菱子跑走,他也莫明其妙,只因嘴裡說不出不敢聲張。今見陳膏芝打發他去,請莊上管帳的,既不好推托不去,怕又去的不妙,心上正在躊躇,只聽陳太太催他快去,說:「你本家大人,官興發作,要拿錢到上海謀差使去了,家裡丟掉了萬把,他才想去弄錢,真真可恨又可惱的!」陳膏芝便道:「你去,切不可說起這事,外面先可不能張揚。」那本家老爺才放了心,曉得那事並沒有穿,一納頭答應著去了。
  再講那益大莊的掌櫃,其初不過想要在帳上圂上幾筆,後來倒被趙喜真騙了二百塊去,他原說不怕二百塊不能出梢的,其間本家老爺,也向他商量分吃了好些,只是身本有關,陳家的折子也沒有到手,不能如他的願,然他聞趙喜所說的那層。此時本家老爺見了那莊上,暗暗告知陳膏芝的意思。那管帳先生約莫一算,陳家是還有一萬二千多存在帳上,憑發票支取的棺材錢,也除清在內,便對本家老爺道:「論他的實數是多少多少,你我所說,同那趙二爺拿去的卻不曾算。」於是同到一間房裡去,打著算盤,說:「這麼一來,只有一萬零點了。如今不曉得他要提若干,橫豎我自有話說。」本家老爺道:「好極!好極!就同去罷。」
  來到陳膏芝處,引進上房旁邊的內書房,等了兩三個鐘頭,才見陳膏芝叫人捧著煙盤跟了出來。坐下先說些閒話,然後歪到煙盤上去,叫人打上幾口煙,一遞一筒的吃了五六口。又讓了錢莊上來的人一口。那來人看見三四支煙槍,贊說是好。陳膏芝道:「頂好的一支,新近一同丟了。那支槍,說還是林文忠公在廣東禁煙的時候,一個廣東大老家的呢。在我手上,也藏了二三十年,可惜之至。」來人就說:「這回府上失的東西,真是可惜。查的怎麼樣了?」陳膏芝道:「原是呀,如今我老太太去世,一時既不能到省,日後的日子長著呢。小孩子定的親,還沒過門,老太太的墳地還沒看,家用應酬一切都要節省些下來。我同你寶莊上往來的那筆存款,我想提出五千來,贖回幾畝田,幾所房子,交給賤內收些利錢,讓他當家。其餘的仍存在寶莊上,等將來做個起服到省的用場。經折子在這裡,你看看,除掉了支過的,應該還有一萬三千多。」來人說:「老太太的壽器錢,經折上沒有寫,是憑本家老爺送來的發票,這筆又是七百塊,也要在折子上添一筆除掉了。實在還存一萬二千多,是不錯的,沒有一萬三千多了。但是敝莊上的帳,出進得大,一時可歸不起數天,你老既要提出五千,待我在別家劃一划,或者便得。目今家家的銀根吃緊,不是你老,敝莊上是不肯提的。」陳膏芝道:「我並不要現錢,這個主兒在上海,你莊上只要打個匯到上海的匯票,約個期頭,妥妥噹噹的交給我,這是比提現錢容易了。今日我就先在折子上添注了那七百塊,打個圖章,回去再請你除開了五千,連少的利錢,結一結數目,還存七千幾。零頭也找了過來,整整再存七千在寶莊上,另立個折子,把這個折子涂銷了他。」錢莊上來人便含糊答應。臨走時,陳膏芝又叮囑道:「這五千匯票,在兩三天內要送來的,我就拿七千多的零頭,貼還你莊上利息,不用找罷,五千萬莫誤我的事。」
  本家老爺陪出去之後,錢莊上的人便道:「這還好,那七千雖已差上一小半,我莊上這是要替他彌縫,不能再吃他的了。你本家老爺穩賺了錢,我倒要貼下利去。方才他說貼我的那零頭,可不能由你再蘸個指頭兒了。」本家老爺笑著不語,各自走散。看官,你想天下吃錢店飯的人,著名的都叫做錢鬼,蘇州人還起他一個渾號,叫做「錢猢猻」,專門在錢眼裡翻筋斗。這益大存得到幾萬的錢莊,何至於串通了人,只吃沒千把塊錢?要曉得他早已存著個倒帳的心思,將來陳膏芝這七千,怕不是一古腦兒倒下去。還算陳膏芝的財運好,此時先要提出五千,不然,連這五千也倒了,他莊上抵樁吃一場官司,你又奈何到他?
  閒話少敘,過了五六天,果然陳膏芝把那匯票催了送來,下存七千,另立了一個經折。零頭只有一百多,也憑著莊上算結了,涂銷了前頭的折子。趕在九月二十幾,陳膏芝料理動身,也摸索摸索的料理了三四日。動身的隔夜,還到官衙裡催問竊案,只是悄悄的瞞著人,不說出門。惟有本家老爺曉得情由,以為陳膏芝此去得了法,他也無不得法,怕的本家人多,曉得了,也來鑽謀進身,所以他在外面倒也不露個風兒。陳膏芝便帶著兩三名貼身家丁,望上海進發。後事如何,下回交代。
  

 第二十三回     開學吃酒王老娘首座 丁憂謀差陳膏芝心慌


  話說陳膏芝往上海進發後,已到十月初一,黃氏夫婦開辦學堂的日期,正好先接敘一回。那兩處學堂未開之先,黃繡球與同志諸人又聚議過兩次。黃通理又著實忙碌一番。張開化張先生果然將他公事托付了伙計,自己騰出身子,隨同黃通理做個幫手。如今新話頭,叫做幹事員的便是。
  這日開學的禮儀,在黃氏家塾一邊,按下慢表。在城西女學堂一邊,是預備了請王老娘、曹新姑補行慶祝會的。外面雖沒有什麼鋪排,卻是女學生到齊了,人數可也不少,又是新創的一件事,有些曉得的,都走來要看。加上學生當中,有由娘送學來的,有由伯姆嬸子送學來的,有由姑娘、嫂子、姨娘、姊姊送學來的,還有是婆婆媽媽跟著送來的,一時就擠不開了。大門外,也不免有些男人闖了進去。黃繡球、畢太太們早就料到這個,這日老早的便將所辦酒席一桌桌擺在堂上堂下,也並不點什麼香燭,鋪什麼氈條,更不行那磕頭拜先生的舊禮,對著送學的人說:「只道今日先請客,明日才上學呢。」對著來看的也只說是請女客,不容男人混雜。卻暗底下留著幾個女學生,等著坐席,這才散了一大半。
  到申牌時分,約齊幾位同志,立在堂上中間,分派了一班學生,立在兩旁。三面排開,大家只福了一福。那學生高高矮矮,從十歲到十三四歲上下,煞是好看。內中惟有那櫻兒,年紀大些,又不算在學生以內,當時是站在中一排的下手一邊,算是同送學來看的人一起。這個禮節既行之後,黃繡球、畢太太合著幾位同志,約略說了些話,無非是謙讓勉勵以及追思陳老太太,慶賀今日開學的意思,就推尊了王老娘、曹新姑二人,在堂安席。學生當中,有的留,有的不留,櫻兒也再三辭了,一共只安了五席,還不曾坐滿。不過二十餘人,第一席是王老娘坐的首位;第二席是曹新姑坐的首位;餘下也不分大小次序,隨意入坐。王老娘、曹新姑二人當下笑逐顏開,原不肯坐兩個首席,因是黃繡球分派,有個不得不坐不敢不坐的樣子。等一齊坐定了,黃繡球拿一把酒壺又單在他二人面前篩上了酒,說:「今日這酒,專為你二人而設,有了你二人,才有這學堂,有了這學堂,才如了我的志願。自從有個學堂名目以來,開女學堂的別處已有,問誰能像我,就收服了你們當尼姑的做到教育上的人?將來在我的結果,雖還不曉得怎樣,在你們兩個人的結果,卻是我造出來的。我黃繡球要繡成一個全地球,這件事也算得是一手新鮮活計了,應得敬了你們一杯,我也自己吃一杯。」大家都拍手歡笑。
  王老娘、曹新姑隨即站起來,取過酒壺代黃繡球爭著篩了酒,說:「黃奶奶是應該多吃幾杯的。」於是畢太太、文毓賢、胡進歐諸人均此斟彼勸,開懷暢飲。在座的女學生也跟著十分快樂。
  黃繡球領過一兩杯,回頭又向畢太太道:「姊姊,這學堂雖是我的發起,實在是姊姊的成全,也應該敬姊姊吃個兩杯。」畢太太忙按著酒壺說道:「這是那裡話,論起這個原因,自然第一是妹妹同通理先生的能力;第二是王老娘、曹新姑二人的功德;第三就是那陳老太太的贊成,眾姊妹的光彩。」大家聽說,都道:「這更說不著我們,我們大家沾了黃姊姊、畢姊姊的光彩罷了。」黃繡球到底替畢太太斟過一杯,坐下笑道:「大家都不要客氣,倒是畢姊姊講王老娘們功德的那句話,如今我來問問王老娘們:這種事,比當初你們拜菩薩修行的,到底怎樣?好處在那兒呢?」王老娘忙支開嘴,笑迷迷的答應說道:「菩薩就是人,人就是菩薩,那泥塑木雕的,講他做甚?」曹新姑也說:「做菩薩的功德,是給人瞧不見,什麼補氣呀報應,都是渺渺茫茫,到底人教人有點憑據。你看今天來的小姊妹們,若是一個個教了出來,能夠自己立身立業,就將來沒有丈夫兒子可靠,不至於做的家人的勾當,豈不便是福氣?想起我們從前當尼姑,真可笑煞人!」
  吳淑英插上來說道:「新近我看見一張新聞紙,講雲南制台,因為雲南省城裡要設立學堂,沒有個空地方,就出起告示,禁止和尚尼姑不許削髮,已削的要留起來還俗,出空了那庵堂廟宇,改為學堂,把庵堂廟宇的出產查清了,提八成做經費,餘下二成,分給那老病的和尚尼姑,養他到死。尼姑年輕的,替他相當擇配,委了雲南府知府管理這件事。那知府奉命而行,到了一個庵裡,有兩個年輕尼姑執定不肯留髮,不願嫁人。知府再三開導,兩個尼姑再三不依。逼得沒法,就雙雙的在那知府衙門口牌坊柱子上一頭撞死了。」
  黃繡球搶著說道:「這是在勉強要替他擇配上來的,若是說隨他兩個自己去配人,我曉得這兩個年輕的一定不死。我們中國風俗,只把男女的婚姻大事任著父母做主,父母又只聽著媒人的話說,泥住了男女不見面,拘定了門戶相當,十人有九,成為怨耦,倒把什麼『巧妻常伴拙夫眠』的話,歸到緣分上去;又是什麼月下老人,暗牽紅絲注定了的,自古至今,也不知害死多少女人!至於寡婦再醮的話,王法本是不禁,自從宋朝人,講出什麼『餓死事小,失節事大』,就又害盡無數的事,什麼事不要廉恥,不成風化,都從這句話上逼出來。我聽見說這句話的人,他家裡就沒有守著這個規矩。還記得宋朝以前的大賢人,大好佬,他母親妻子,是再嫁三嫁的,盡多著呢。況且一個男人許娶上了幾個女人,一個女人那怕沒有見面,只說指定了是個男人的,男人死了,就該活活的替他守著,原也天下沒有這等不公的事。講來講去,總是個壓制束縛的勢頭。我們做女人要破去那壓制,不受那束縛,只有趕快講究學問的一法。有了學問,自然有見識,有本領,遇著賢父兄,自然不必說,便遇著頑父囂母,也可以漸漸勸化,自己有幾分主權,踏准了理路做事,壓制不到我,束縛不住我。就是有人批評,我可還他一個道理,這都要從學問上來。如果先沒有了學問,單是說我有我的權,父母管我不著,這就走路要走叉了道兒,不但受人批評,自己想想,恐怕也覺得無謂。畢姊姊同諸位姊姊、妹妹,看我這話是不是呀?我們這個學堂,抱定了這個宗旨,是要大家同心同意,幫著忙的。」說時,又起身代各人斟了一巡酒,喝喝談談。
  將快散席的時候,黃通理帶了兩個兒子黃鐘、黃權連張先生、復華等踱了進來。張先生臉上紅通通的,黃通理也很有酒意。原來這日家塾中開學之後,散得甚早,先起已到女學堂來看過,看是諸位女客正吃著談著,沒有進門,也就約了到一家酒館,開懷暢飲。此時大家見黃通理等來了,各自散席笑迎。畢太太問:「你們那邊也吃酒的嗎?怎樣熱鬧?」黃繡球問:「男孩子報名的,可都到齊了沒有?」張先生磕著旱煙袋笑道:「只有五個沒到,倒是黃禍的兒子黃福,臨時來說也要上學,是他家裡送來的,說黃禍又出門去了不在家。」黃通理道:「這可是想不到的。」黃繡球道:「那黃福孩子,我看他著實可造。你倒要好好的造就他,不要拿他老子埋沒他兒子。」吳淑英姊妹搶上來拉著黃繡球道:「我們要先走了。」說著,那來領女學生的也陸續領去。
  這裡畢太太、黃繡球送過了諸人之後,又談論了些,料理了些。王老娘、曹新姑二人還謝了幾聲。當時畢太太又道:「我是早說明住在堂監守的,物件是早已搬來,今晚我便住在堂裡,可叫復華也搬了來陪著。再請張先生家派一個老婆子來。」張先生黃通理都道不錯,如此佈置而散。此後兩處的學規教法,按著前頭所議的章程,各自做去。大概外面是黃通理、黃繡球,分主一邊;內面仍是他夫婦合著出力,底下的事情甚多,又要暫擱再敘。
  踅轉來說那陳膏芝,到了上海,住入客棧,打聽得欽差恰才來沒幾天,那個舊交的隨員果真也來了,也在行轅外住了棧房。第二天就勉強起一個早,將近十二點鐘,僱了馬車去拜。恰好那隨員剛從行轅上下來,一見名帖,曉得陳膏芝薄有家道,此番丁憂了來到上海,定歸帶著錢來玩的,可以分他幾文,即刻請見,見了十分念舊,敘話之間,道是:「這回欽差嚴厲得很,一直打京裡跟了出來,什麼都不能沾個光,弄得在京裡帶的幾個錢,賠貼乾淨。上海雖是繁華之地,我們有關防的,原不說想去嫖去逛,連想買點東西,總不湊手,實在也悶得慌。老兄你來了挺好,既不是本省的官,又是丁憂的人,我們常談談,可不要緊。」陳膏芝便道:「老兄,你到底是個紅人兒,跟欽差回去,還怕不得個密保、個把海關道可捏在手底心裡的?像我窮候補,雖說家裡還有口飯吃,究竟沒得照應,沒得能耐。如今又丁了憂,新近還失了一票東西,運氣壞極了,不要說起。曉得你老兄在此,一來給你老兄請安問好,二來也想謀個機會,帶來的盤纏不多,卻是我丁憂的人,同你老兄有關防的人,都差不多,不能去嫖去逛。老兄要買東西要用,我可先勻出一千來用著。」
  那隨員打上心坎,一面謙謝,一面暗忖道:「此人就這樣會湊趣,無非想由我鑽欽差的路子。我們欽差大人出封把空信,我去求起來,還做得到。成不成,橫豎碰他的運氣,我落得回給他一個人情。」想罷,便對陳膏芝道:「你老兄才來在客邊,怎好反來用你的?倒是你現在想謀個什麼機會呢?想來一位道員,門路是多得很的。」陳膏芝坐著揶上屁股尖兒,湊了那隨員面前說道:「毫無門路,你老兄可能代我設個法兒?」那隨員的裝著皺眉擠眼,咂著嘴,半天才回答道:「論起來我們欽差大人……」說了這四字,又道:「再說罷,我總不能不夠交情的。今天還有公事到行台上去,我是不便回拜,歇一兩天再請過來談罷。」說著,端起茶碗。只見陳膏芝用手去擦眼淚,那隨員便問:「老兄近來的煙量想必更大了,我這裡少了這個,失敬失敬。」陳膏芝忙也端起茶碗來,一聲送客,走上馬車,心中很為得意。不料頭一回見面,把話就說上了,這事倒十分湊巧,回棧便又坐馬車到後馬路匯划莊上去,將益大的匯票交給了,並交出益大的信,就叫見票即付。當又托他莊上,分了三張,轉作即期的票子,兩張一千,一張二千,餘下一千取現洋,如數取去。把一千現的,交點了客棧帳房裡存下,隨時作為零用。三張票子,趕忙封了一張,寫一封信,打發跟人中最親信的,送到那隨員處,取了回片,隨後再去拜那隨員,曉得收到無誤。
  這第二次見那隨員,自然更親熱關切,不必摹寫。陳膏芝靜候消息,就日日在棧房裡照舊吃煙,真個守著丁憂的體制,從不出來逛一逛,免不得有點應酬,至多晚上十點鐘,才能上一上一品香的番菜館。這又是他煙瘾大、來得懶的原故。一連等了十天,那一天上燈時候,打聽那隨員公事已完,人在棧裡,想坐了馬車又去會他,轉眼來喊喊三個跟人,一個都喊不應。問了茶房,支吾不答。到開晚飯時,三個人掩了回來。陳膏芝原是一些火性沒有,也不說起。三個人伺候著晚飯,倒向陳膏芝回道:「方才小的們在四馬路青蓮閣吃茶,像是瞥著了趙二爺一眼,沒有看得真,就在人堆裡擠過了,相貌實在是像。」陳膏芝聽說道:「他逃到上海來,也許有的,我明日要寫信托地方官,請他移知上海縣查訪。一面見了那隨員大人,也托他關照上海縣呢。明日上午,打聽隨員大人在家,我可要去拜的。你們不許再一齊走開。」晚飯過後,陳膏芝又去過瘾,兩個跟班要輪流伺候打煙,還有一個閒得無事,仍舊溜了出去。約莫十一點鐘茶房送進一封信來,拆開一看,正是那隨員的,上面說:「明日午後兩點鐘,請過我有要話面談。」
  偏偏到了第二日,遲去了一個鐘頭,等了半天回來,回來了又去,三翻四覆,弄到晚上一點鐘才見了面。這日陳膏芝的煙瘾就沒有過,好那隨員又急於要睡了,第三天還須跟著欽差有事,便草草的說了幾句話。內中有一句,叫陳膏芝再湊個一千塊錢。陳膏芝也只糊裡糊塗聽了這一句,什麼話都沒有弄清,只以為事情打點妥當,滿心歡喜回棧想著,叫那出去的一個跟人,明早再封一千塊的票子去。於是先過足了瘾,寫上了信;又想起在虹口靶子路借一個廣東花園裡請請那隨員,就另外寫了一封借花園的信,說定後日這一天;又寫了幾副帖子,打算隔夜交代,第二日一並照辦。等到寫完想完,天色已亮,從新呼了幾口煙,就脫衣而睡。
  第二日早上,那隨員叫人拿片子來催信,出去的一個跟人仍沒有回,在棧的兩個跟人也是睡了。茶房代收片子,代付回片而去。接著又來催問兩次,那跟人才起來,要推醒陳膏芝,那裡推得醒,一直到太陽落西,房裡已上了自來火燈,還要翻身,好容易推醒了。回明其事,只才猛然想著,問:「你們那伙計回來沒有?」說是還沒回來。陳膏芝兩眼朦朧的笑道:「上海不是好地方,一出去就被女人迷住了,快些打水點煙燈,我自己套車出去。」兩個跟人先起來就打好二十幾個大煙泡,裝上五六支槍,等洗過臉,拈了一點乾茶食吃下,便又躺下呼呼呼的吸到一個鐘頭。
  吸煙的當口,兩個跟人說道:「某人出去了一夜一天,老爺疑心他被女人迷住,小的們想,上海街上的巡捕多,疑心不要他倒被巡捕抓了去,生頭生腦的人,是說不定的。老爺,可發打發茶房去看?」陳膏芝又笑道:「這個未必,喊了茶房來,姑且叫他去問問也好。」茶房來了說道:「這從那裡問起?」兩個跟人便說:「你們總熟悉,可以問得。問出來,老爺先賞你們幾塊錢就是了。」茶房聽講有錢,樂得糊弄一下說:「讓我們到新巡捕房、老巡捕房、虹口的巡捕房,都去問一聲罷。」兩個跟人道:「上海可真不好瞎走的,巡捕房就有這許多。」茶房又說:「巡捕房問信,也是要花兩個小錢,三處也花得不多,有夠三四塊錢,我們本地人就可以使得,先請老爺給了我們,回來再討老爺的賞。」陳膏芝道:「就快付他四塊錢,我煙吃完了,要上馬車了。這虹口的信,就叫茶房順便帶去,不許誤事。這隨員大人的信,只好我親自交去。你們跟我一個人,一個在棧裡候著。」說時再把信一看,知道錢票還沒有封入,就匆匆忙忙去開枕箱,開了又去開小皮箱,翻出多少衣裳東西來。一個跟人在馬車上等候,一個撿水煙袋送帽籠出去,回轉來說:「老爺這是做甚?衣包早已在車子上了。」陳膏芝說:「不是衣包呀。」要知不是衣包是什麼,看完,又請再看下回。
  

 第二十四回     黃繡球勸導學生 李太史進談公事


  話說陳膏芝開檢衣箱,要取出一千塊的錢票子,帶出門去,誰知竟翻檢不著,又在枕頭箱、煙具箱各處摸索了一回,通身沒有,當時心上一呆,重新坐到牀上,瞪著兩隻眼睛,仔細一想,說道:「哼!哼!這又一定是你們伙計偷了去了,怪道他一出去,就是頭兩夜不回棧房,還當了得,待我即去拜了隨員大人,托他報竊。這三千塊錢,卻是我的血本,怎樣好叫他享用?他的良心,倒也好狠,便一古腦兒偷了去。」說著就匆匆忙忙上馬車出門而去。
  來到兩隨員棧房裡一問,那隨員大人將將前腳動身,行李已上了輪船,人也出了棧房。趕到輪船上去問,卻好問著了,得以見面。那隨員聽到陳膏芝說失去錢票的事,竟不相信,只道是說大話,推托不肯,豈有被用人偷去三四千塊錢,一些兒不知?用人出去了兩三夜,也不查問查問?此時分明曉得我要動身,拿此假話搪塞。心上著實不高興,便對陳膏芝道:「老兄破財,也是兄弟的財運不好,不必再談,沒有工夫再同老兄閒敘。承借的那一千塊錢,可惜已用散了,等兄弟此番到別處去,張羅到手,一定奉還老兄。老兄是三千五千,失去了不算什麼,譬如在上海逛了窯子,就結了,有個什麼說的?」說罷大笑,就有端茶碗送客的意思。陳膏芝什麼話都沒有說進,其時正在晚上,輪船上鬧烘烘的,不能久留,不覺垂頭喪氣而回。回來就望牀上一躺,開起煙燈,同他那用人嘰哩咕嚕說了又罵,罵了又說,說定不出個主意,便糊裡糊塗,又在牀上睡著了。睡到半夜,忽然又坐起來,想到家中才丟了萬把還未破案,如今又丟了三千,怎樣好回去見得太太的面?身在客邊,所剩在棧中帳房裡,還存得幾百塊錢,隨員是走了,謀望不成,若再把這幾百塊用個乾淨,更反回不得家鄉,見不得爹娘,不如趁早回去,在太太面前只說都應酬了欽差隨員,慢慢的聽候差使的消息,太太從那裡去對證?差使望不到,太太也只好說是認個晦氣罷了。想定了便睡不著。
  挨到天明,喊起了用人,說:「今日我們收拾回去,不要再在上海閒住了。」他用人一齊說道:「老爺難道白丟了三千塊錢,也不追問?既然猜著是我們伙計偷去的,也該報出去,到底查一查。照這樣一萬八千的都丟了不問,老爺家裡還有多少家私?小的們倒有些不懂。」陳膏芝銜著一口煙,歎了口氣,說道:「那忘八蛋的,既然偷了去已隔了兩三天,怕不已經跑掉了,他還在上海等我們去捉嗎?上海地方說聲有了錢,望外國一跑都很容易,曉得他這兩三天功夫,已到了那一國,那裡去查?或是回去把那太太所失的東西,吃住了本地地方官,還可望他賠個一半。這三千,問都不必問的為是。」那兩個用人聽說如此,又道:「早曉得老爺這樣大方,小的們就先下手偷了。如今被那個伙計一人受用,小的們倒不甘心,我們是要到莊上去,問那票子是怎樣拿去的?」陳膏芝道:「你們去問一聲也好,問了回來,我們就同棧房裡算算帳,作速動身。」果然那用人同到莊上一問,說頭一晚打過票子之後,第二天早上,就將票子兑了現洋而去,說是貴上去買洋貨送欽差大人,做門包使費用的。怎麼貴上並不曉得?我們號上只認得他是貴上的跟人,頭一晚的票子,貴上就交代在他手裡接收,因此不疑心於他,這可不與小號相干。」問的人沒得話說,回來告訴了陳膏芝。
  陳膏芝道:「何如?我原說不必去問,如今他是取了錢跑掉了,我還為這事尋死不成?快快回去再說,不然,連剩的幾百塊又要飛了,只怕我們要流落在上海推東洋車子呢。」他用人不覺笑起來道:「這個不要說老爺推不動,連小的們也幹不來。既然老爺說要回去,就同棧房裡算清了帳,將那所存的搬了進來。」不多一刻,開了一篇帳,捧了幾百塊錢交代陳膏芝。陳膏芝說:「我們也去買點東西,帶回家去,再順便到虹口去回報一聲,說客是不請了,謝謝他們,叫他們免得怪我。」當時用人領命,伺候過足了瘾,把行李挑上了小輪船,寫了一間大菜間的船艙。收拾停妥,叫一個用人看著,帶了一個用人,仍舊僱了馬車,一路買東西。到虹口,隨即上船而去。
  看官,你道陳膏芝這件事何以這樣糊塗?又何以這樣捨得?其中卻有個原故,都是吃煙誤事。當日陳膏芝一到上海,在莊上打了匯票款子,將一千送與隨員,一千交代棧房,其餘兩千一千的兩張票子,隨手就交給那跟去的人,踹在懷裡,回來竟主僕二人都已忘記。主人既沒有問起,用人也沒有交出。及至那用人出去一天一夜,陳膏芝仍舊想不著,只當已放在箱子裡了。後來在箱子裡翻不到,心上才記起這麼一回事來,暗暗曉得是自己失手,不肯自認疏忽,情願吃虧,只卻是富貴公子任性執拗的脾氣,也是陳膏芝應該敗家,就這樣鬼摸了頭似的馬馬虎虎過去。
  話分兩頭,卻說那拐了錢票子去的用人,名叫陳貴,自從那日同他伙計們在青蓮閣吃茶,惚惚在人叢中遇見偷首飾的趙喜,回來曾與主人談起。隨後這陳貴又獨自一人,溜到馬路上遊玩,恰好又劈面看見趙喜。趙喜還要躲避,被陳貴喊住。趙喜不免心虛,生出一計,說:「我有馬車,在轉彎角子上,可一同坐了去看戲。」說時便朝前疾走,意在脫逃,卻被陳貴緊緊跟著,走了半天,裝著尋不見馬車,將陳貴邀入一家煙館裡,開了張燈。陳貴怕他又要脫身,開口便問他所做的事。趙喜卻一口承認,便道:「你我好弟兄,我如今已同菱子成了家,住在上海,想要開一個洋貨字號,我就請你在號裡做個擋手,豈不比跟官做奴才強上十倍?你若是合意,這裡不是說話的所在,可請到我相好的家去,同你細細的談談。」陳貴此時聽了,還想探明趙喜的蹤跡情形,要去報與主人,存個將計就計的意思,便道:「貴相知在那裡?能夠瞻仰瞻仰是極好的。這煙大家不會吃,我們就去罷。」說著在腰裡去摸錢會鈔,一摸卻摸著了兩張紙,拿出來一看,心上明白,是老爺交代他的兩張票子,忘記了交還老爺,趕緊仍踹到懷裡。
  趙喜已會了燈錢,引他到了一家堂子裡,進門就叫擺酒。陳貴是初開眼界,登時吃酒豁拳,看著叫局來的妓女,擠滿了一屋子,吃到樂不可支,大有醉意,趙喜早就設下圈套,送他到一個妓女處歇宿。次日張眼看來,想著個中滋味,倒著實有些貪戀。未及起牀,趙喜已奔了來替他道喜,說:「這是要馬上擺喜酒,請媒人的。」陳貴一想身邊無錢,昨日的兩張票子是萬不能用。在懷裡摸了摸,幸虧還不曾失去,便對趙喜道:「我是一個大都沒有,要末你肯借我。」趙喜道:「這是小事,我就先借你一百塊。」便取出幾張五塊頭十塊頭的鈔票,替他付了下腳,又叫擺個雙台。那妓女道:「還要看個兩桌牌才好。大清老早的,酒席也沒有吃得這樣早,看了兩桌牌下來,時候正好。陳老爺也要去再請兩個客來,鬧熱鬧熱。」這個當口,陳貴鬧開了心,意下一動,想著趙喜既然拉攏我,又碰把懷裡有這三千塊錢,本未不是有心偷的,是無意中帶出來,可算得一件巧事,何不竟同趙喜說明,出個主意,我倆合做一個大點的生意。上海是外國世界,一向聽得人說,有錢在上海使用,一時查不清的。況且我那老爺是個昏蛋,要查也沒處可查,落得借他的一用。等我發了財再去還他不遲。便拉了趙喜,到後房間,說知其事。趙喜驚問之下,說:「如此趕快去把現洋提出,上海要躲過一躲。恰為我有個東洋莊的生意,今晚恰有東洋公司船要開,我同你去兑回這三千塊,在這裡吃過酒,即晚動身,上東洋走上一遭,切勿走漏消息。」
  計議之後,二人托故出門,兑了現洋,送至趙喜所住的一個處在,安排停當,仍到堂子裡看牌吃酒,一面吃,一面商量。晚上又同到趙喜家中,果然菱子也見了面。此時陳貴利令智昏,又被趙喜籠絡,趙喜是怕放了他,壞自己的事,陳貴也怕離了趙喜,發不了財,當晚匆匆忙忙,果然上了東洋公司船。妙在陳膏芝一連幾日,本不追問,竟是他二人的運氣。後話暫且擱起。
  再說黃通理、黃繡球兩處學堂,既已開辦,一天一天的興旺出來。過了幾個月,到第二天年春末夏初,調查地方上的學堂,有官辦,有民立,陸陸續續,也不下三四處,總不及黃氏夫婦所辦的頂真切實。始而還有人論長論短,後來也相安無事。畢太太又在女學堂裡附設了一所醫院。有些女學生在功課之外,就跟著畢太太學醫。黃繡球更是早晚用功,盡心教授。黃通理編出來的唱歌教科書,出了百十種,一時書坊裡各處翻刻,十分通行,連官辦的學堂,也買來作為課本。有幾種課本講體育的,極其有用,學生們讀了,學生們的父兄看了,都曉得一個人不論男女,要講究衛生的功夫,衛生乃是強種之本,能夠衛生,才能夠懂得體育的道理,從體育上再引到德育上去,自然聰明強固,器識不凡,不至於流入庸暗一路。黃氏夫婦教子弟們,卻就抱定了這個宗旨,只求由近及遠,由淺入深,大半還是靠著演說為多,所以那些學生們容易領會。半年以內,從黃氏家塾裡出來的,固然個個英才,從城西女學堂出來的,也個個有點普通學問,不像尋常一班女孩子,只是嬌生慣養,養成功只會做人家奴婢的材料,成個粉骷髏、臭皮囊了。
  話休煩絮,卻說當時那新任官府,年已半百,膝下無兒,所生一位小姐,異常疼愛,平時打扮男裝,當做兒子一般看待。上了十歲,並沒有裹腳穿耳朵,平時派了一個跟班,跟著在衙前衙後閒逛,儼如一位公子模樣,看不出他是小姐,一來年紀幼小,二來本是男孩子裝束,衙門裡上上下下,又都是少爺稱呼,因此人家都辨不清。有一天,這位小姐逛到街上,看見些孩子約莫同自己差不多大小,三個一排,兩個一排的過去,認是唱戲的小戲子,就頑皮笑臉的指著這些孩子們說道:「噲!你們上那兒唱戲?讓我去瞧瞧。」跟的人連忙止住道:「少爺不要瞎說,這是學堂裡唸書的學生呀。」那學生當中,早聽見了這位小姐的話,回說:「你才是戲子呢。」那小姐並不在意,跟的人卻上前把那回說的人打了一記。於是那些學生們都站住不依,嘴裡分辯了幾句。小姐見他跟班鬧出事來,就拉了他跟班回頭便跑。那跟班攙著小姐,三跨兩步,跑回衙門。
  這裡學生們,原來都是女的,內中一個學生,被那跟班撲了一下,也不覺得,說過幾句,大家走開。走到學堂裡,學生們告訴了黃繡球。黃繡球想了想,這種小事,無須查問,只勸慰了學生一番,道:「是各處的學堂風氣,動不動走到街上同人家口角衝突,問其所以然,無非是人家少見多怪,嘴頭輕薄而起。這些少見多怪的人,譬如一群狗,碰著人亂喊亂叫,人若是弄急了他,說不定他就亂咬,所以碰著這種人,只有遠開他的一法。有個什麼計較?我們學堂裡的人走出去,更比別人不同,先要自己不失身份,便是人家先來惹我們,我們自己想來,要錯在自己,固然不可不認個錯;錯在人家,也只好平心靜氣的忍了過去,斷不可同那錯的人一般見識,當時鬧起來。如今有些學堂裡學生,或是鬧戲園,或是鬧茶館,每至約取了多少人,爭長論短,甚而因此挾制教習,挾制官府,這個裡頭,不必問是非曲直,先忘了做學生的人格,同那野蠻不學的人一樣,便算爭贏了,得了上風,也譬如人去打狗,打跑了幾只狗,有什麼威風?反落得一個粗暴的名氣。大凡做學生的,原要講合群,原要有尚武的精神,不可委靡不振。但合群是大家同心同德,擔任學界義務的說法,不是三五成群,靠著人多,動輒出言生事,學那下等人的派頭;尚武是要有志氣發憤做人,各人立定志氣,幹各人的事,不肯推諉落了人後,處處把精神打起,才顯得是有用之才。若是認錯了宗旨,只當是嘴裡吵得過人、手裡打得過人,這不成了一個光棍?又好比走江湖賣武藝的了,還算什麼學生?如今你們好端端的走路,卻被人家欺侮了去,論事原是委屈的,然而這個意外的委屈,真好比碰著了瘋狗,給他咬了一下,只算一時晦氣罷了。以後你們打學堂進出,不要三個五個走在一堆,人家就不礙眼,沒有閒話說了。」學生們聽黃繡球這番議論,都也不響。
  恰好李太史的夫人李振中在座,聽了十分佩服。其時李太史正請假出京,住在家裡,李振中回去,就把那佩服黃繡球的話,無意中同李太史說了。李太史心中倒很有些不平,說:「地方官的奴才,就敢這般放肆,欺侮小孩子們?雖則黃繡球約束自己的學生,不叫多事,卻是此風斷不可長。兩三天後,這官正有公事,請我們吃酒會議,我趁便要說一聲,好讓他也儆戒儆戒他的奴才,免得日後作威作福,弄出大事來。」李振中道:「聞得這個官,人尚開通,比前任著實能夠辦事,究竟他那官辦的學堂怎樣情形,你可打聽些。至於這以過的事,似乎不必提及。他請你們吃酒,所議的是什麼事?倘然不相干,不去也罷。」李太史道:「無非是為籌款的事。我本想不去,幾位朋友說,要還他一個面子,去走一趟。好在去了跟著大家說話,我也不肯自出主意。」李振中道:「這卻不然,要看他籌的什麼款,說的什麼話,如果於地方上有益,說得有情理,自然應該贊成他,否則就當面回絕乾淨,不要兩面敷衍,找些事情在身上。」李太史道:「我原就是這個意思。」
  過了兩三天,李太史去拜了那官。請到花廳上,只見在座的都是那官的同寅,紳士才來了一位。坐定送茶,寒暄幾句,陸續到齊。除了官場,紳衿共是五人。五人當中,有一個是新近從北洋回來,年紀極輕,氣象極闊,卻與李太史不甚相熟。彼此談了一回,話不投機,幾乎抬槓。那官一看不對,就叫擺起酒席,分為兩桌。送酒的時候,讓李太史同這年輕的人各據一個首席,這才各就坐位,講到正文。要知所講正文如何,下回接敘。
  

 第二十五回     添學校改拆祠堂 為愛女托薦師傅


  話說那官與各紳士入席之後,講到正文,並不甚為籌款勸捐是要把一個祠堂拆卸翻造,改做學堂的事。這祠堂原是公中建造,奉祀兵燹時地方上殉難的官紳,幾十年來,或已另建專祠,或已由各家子孫祀入家廟。起初還由地方官春秋主祭,後來也漸漸廢了,成為虛設。內中的房屋基址,卻還寬大,徒然糟蹋,沒有用處。如今正須廣開學堂,經費有限,所以想就此改造。但這祠堂雖是公中之產,不能不與紳士商量。內中還有幾位後代式微的,既無專祠,又未曾移奉家廟,不妨並入昭忠鄉賢等祠。
  當時那官在席上將此話說知,請教大眾。湊巧這席上五位紳士,多沒有他先輩在此祠內。第一個那年輕首坐的說道:「這祠是奉旨建造,既然改動,仍須稟明上司,入奏請旨,官不能擅動,我們紳士,更不能作主。」那官道:「理應如此,不過先問問諸位,要拜托諸位,向各家子孫通知一聲,然後由我具詳上司,想來沒有不准的。」那年輕的又道:「我無多日耽擱,仍往北洋,此事請在座諸公費心了罷。」大家便都說:「這是容易,等我們去尋了各家子孫通知此意。老公祖一面具詳上司,上頭沒有不准的,難道底下還有什麼?」那官道:「因為這祠有奉祀地方上的鄉先生在內,所以兄弟不能不借重諸位領袖,同那鄉先生的子孫說明。既承諸位肯費心,就請查一查,現在有幾家子孫?在於何處?將來移奉牌位到昭忠鄉賢祠去,自當傳禮房通知他們,並不要他們費用分文。」各人同聲稱是,惟有李太史始終沒有搭牙,並非不以此事為然,是看不過那年輕的氣燄,起先就同他說話說搶了,因此不願開口。
  等到席散送客,李太史卻落後一步,先問那年輕的是何等樣人。約略的談了幾句,說到辦學堂為當今急務,固然越多越好,外間風氣未開,正靠著官府提倡,今日議的這事,實在不錯。那官也問道:「聞得外頭男學堂倒沒有人興起,只有個女學堂辦得很好,說是一位老明經黃通理的夫人所辦,雖也具過稟,立過案,因為他是女人經理,所以也不曾去考察過,大約不過教女孩子們認認字、學學針線,沒有什麼大不了的,所以也沒有什麼流弊,倒還安安頓頓。」李太史道:「這女學堂,全是黃夫人同他一個換帖姊妹叫做畢去柔的兩人創立,經費也是兩人承當,程度規模十分完備,絲毫沒有學堂的習氣,所以開了將近年把,好像還默默無聞。」那官又問道:「他這個裡頭,難道就是黃夫人同姓畢的嗎?」李太史道:「他裡頭人是很多,大主腦卻是黃夫人一個,其餘還有幾家眷屬,便是賤內也在其內。」那官道:「尊夫人也在內,可見都是一班閨閣名流,自然做出事來與眾不同。兄弟有個小女,今年也十一歲了,自幼為他祖母鐘愛,兄弟現在五十望外,只有這個女兒,他娘又不免縱容些,弄得頑皮不堪。」正說間,他這小姐從前面走過。那官就喊住了,叫來拜見李伯伯。這位小姐便大踏步上來作了一揖,回頭就跑了開去。
  李太史道:「令媛竟當作令郎打扮,若不說破,真看不出來。」那官道:「如今正講究小腳放大腳,所以也不替他裹,實在他娘過於溺愛。依兄弟之見,也想叫他上上學堂,或是請個女師傅進來,教他念兩年書,可惜公事太忙,沒有功夫料理到此。」李太史道:「這話真正高明。大凡子弟們,不論男女,都不可過於溺愛。當今女學發達之時,教導女孩子們,更要同男孩子一樣。況且像老公祖的千金少姐,尤其是地方上,一班正經女孩子的表率,平日雖然不出衙門,自應該在衙門裡也讀讀書。」那官道:「說來見笑,小女偏喜在衙門外頭頑耍,他娘是縱容慣了,兄弟又管不到,除了叫他上學,沒有別法。」李太史道:「小孩子們性情活潑,也不能苦苦的拘束他,就是在衙門外頭散步散步,十一二歲的小姐們,又打扮男裝,卻不要緊,不過要跟的人時常提防。說起來倒有一句話,不敢不申明瞭。前日就是那女學堂裡有幾個十一二、十二三歲的學生結伴上學,碰著貴價帶了令媛。看見他們,令媛說了一句頑話。那些學生也回了一句頑話,只都是小孩子脾氣。不想帶著的那位貴價,走上去就打人。那些女學生不敢分辯,走到學堂裡告訴了師傅。那師傅黃夫人,自把這些女學生勸勉了一番,不許生事。當時賤內親耳聽見,回來同兄弟說起。已過之事,老公祖也不必問,以後吩咐謹慎些就是了。」
  那官聽說,便叫了他那小姐,問:「前日跟的是誰?」傳上來大罵了一頓,又吩咐宅門內外的人,以後不許讓小姐出去。回頭又對李太史道:「這話承情得很,兄弟那裡曉得有這些事?千萬請老兄回府,告訴尊夫人,請尊夫人在那學堂裡說句好話,兄弟這裡一定要把那混帳東西,攆他回家,一面能夠托尊夫人薦個好好的女師傅來,最好多出些束脩,在衙門內室旁屋,另外收拾兩間屋子,做個書房。服伺的老媽子以及飯食供應,都由上房出錢。女師傅若是自己有小姐帶進來做個伴,也可使得。兄弟不放心叫小女出去,不然,就叫他進那女學堂。有尊夫人在內,還怕沒個照應?只是小女太覺頑皮,賤內又十分護弄,不如請個女師傅,不但小女有人管束,連賤內也可陶熔陶熔。」李太史忙道:「這好極了,兄弟出去商酌些,有了人就來送信。至於那貴價既然申飭過了,可以了事。兄弟不該饒舌,還請看在區區面上,留他一個地步。若把兄弟一句話,砸破他的飯碗,叫兄弟怎樣安心?」那官隨即又叫了這個管家上來謝過李太史。
  李太史告辭而去。回家將這日議事及托他薦女師傅的話,同李振中說知。李振中又同黃繡球、畢太太各人去說,先說薦女師傅,各人頗費躊躇,一則學堂裡的同志閨秀,如胡進歐、文毓賢、吳淑英、吳淑美諸位都有不便,以外竟無人可以膺此職任。論程度,像王老娘、曹新姑兩人之中,盡有一人可以去得,但是王老娘究竟年紀太大,曹新姑是不能離開王老娘,而且衙門當中,究竟不是此二人合宜的所在。大家想了一回,也就擱起。
  且說那祠堂的事,外面查了一查,除去有專祠有家廟的幾家,都還興盛,說出去都無可無不可。那沒有專祠家廟的,共是五家,這五家,有一家只有一個孫子,年紀才七八歲,上頭並沒有了父母;有一家,一個兒子已改了做生意,經商在外;下餘的三家,家中都只有女流,每家一個女孩子、兩三個女孩子的不等。去告訴了他們這件事,他們這當中都不聞不問,偏是那三家的女孩子,一個個都在黃繡球女學堂裡,年紀雖小,意識開通,說:「把祠堂改為學堂,極是好事。祠堂盡私德,學堂任公德,公德不明,私德就不能表現。況且仍舊把牌位移奉昭忠先賢兩祠,不廢香火,更於私德無礙,有何不可?」於是查了之後,就照著多數的意見,回覆那官。
  那官果然詳稟上司,允准出奏,皇上家自然也沒有不准的,幾個月裡頭,就把祠堂牌位,分別移開,收拾房子,改作中學堂。往前把書院所改的,做了小學堂,因為小學堂容的人數多。這祠堂房子略小,只可容一二十名學額,故留為小學升途,做了中學。一時這中學添籌經費、議定章程、延聘教習,都是那地方官辦理。這官久聞黃通理夫婦辦家塾、辦女學堂的名氣,幾次三番托人來邀請黃通理,幫著商議,且有推黃通理做經理的意思。黃通理總因是官辦名目,托詞不去。
  張開化張先生卻暗中慫慂著,說:「這位本官,人倒可與有為,單看他把祠堂就能改做學堂,安置得妥妥貼貼,已經非同流俗。又能慕你老人家的名,再三敦請,你老是熱心教育的人,豈可始終推托,辜負他一片好意?他原是培植我們村上的人,你老一去,也是盡我們村上學界的義務,愛我們村上大眾的同胞,沒有這官來請,還要把你老的抱負本領漸漸推廣出去,那有遇此機會,倒執意退讓的道理?我張開化還想跟著你老有個什麼用我的處在,難不成竟叫我失望嗎?」
  黃通理聽張先生前半截的話,還在那裡自思自想,不甚關心。聽到後來張先生也巴望做事,才激動了心,說:「老張,我們開了這家塾同女學堂,你是曉得的,已經忙個不了,時時刻刻恐怕放棄責任。起先沒有開辦,只當是一年半載,立定基礎,可以擴充。如今看來,就很不容易。自己擔任的事,說不得悶著頭竭力的去幹,自問才情,再不能兼幹第二樁,所以躊躇不肯答應他,心上不是不想烈烈轟轟,立刻把我們村上變做一片文明之場。可是古人說的『欲速則不達』,又道『其進銳者其退速』,如今各處辦學堂的,都標著一個速成的名目,橫著一條速成的心思,我想中國自古教學的法子,既有年限,如今泰西各國教學的法子,也有階級次序,這速成一科,原是從權的辦法,細摟起情理來,不怕人是絕頂聰明,那有個一年半載就能當得一個成字?我們現在教蒙學,尤其要專心耐久,果真把我們這家塾女學堂兩處小孩子都陶熔出來,就算養成了幾十個教員。先有了教員,再分出無數學堂來,便不怕學務不興,也不至有種種弊病。看似功夫遲些,卻是一發達,就同一樹花似的,一齊開了,豈不彬彬茂盛?現在開學堂不難,難在得幾個完全教員。假使當教員的不合程度,雖然認真,也不免事勞功半。況且風氣初開,習俗未化,從前講學問的人,不是太高,便是太低,高的近乎迂闊,低的更多腐敗。我們村上又向來腐敗到極處,非一時所能轉移。若是各人肯以國民自任,結成團體,曉得地方自治主義,那事就好辦了。一沾了『官辦』兩字,便算那官真正實心,托付了我,我也不恤人言,盡力承辦。究竟事既當官,地方上的人,不問誰,都可插一隻腳,開一張嘴,弄得不好,連官也不得安逸,說不定三個五個月,事情還沒有頭緒,官倒調開了。後來的能夠保存,總不能夠沒些更動。萬一竟同前任反對,從中那些插腳張嘴的人,再加上些傾軋,可就一敗難成。雖說添一番阻力,必定長一番新機,到底鬧得亂糟糟,有損無益。」
  黃通理話未說完,張先生洗耳拱聽,旁邊畢太太說:「這其中微有不同,如其是官辦照例的事,像那書院改的學堂,我們自可不必過問,這回卻是特別的舉動,那祠堂裡先輩的後裔,又恰恰都在我們女學堂,聽他們所講公德私德的幾句話,很是明白。通理先生,就看在這幾個女學生分上,不要推辭。」黃繡球道:「我家通理做事,說有這種遲遲疑疑。他偏不是請我,不是改女學堂,若是請我去開女學堂,我不管他事情如何,既請教到我,我總肯去的。何況這是分內應當去辦的事,那裡顧慮得許多?你不記得你從前何等憤激,如今變成了這般畏縮,再歇幾年,怕你連這家塾還不高興開呢。」黃通理只笑而不言。
  畢太太道:「可惜妹妹萬不能丟了自己的學堂,應聘去教那官的小姐,此外就實在無人可薦,這也是打通我們學界的機關,不可錯過,總得替他想出一個人來。」黃通理便道:「就是這句話呀,我這家塾,也急切少個替手,怎樣又好去接那中學堂?斷無把自己已成的丟開,又去辦初創的。不過我總還分得開來。繡球,他是我一隻大幫手,斷不能叫他進那衙門裡去的。讓我明日就去見了那官,請他將小姐交給繡球,到學堂裡來。」黃繡球、畢太太同聲說好。張先生不覺的笑道:「從今我們村上,一定應著黃大嫂子的話,可以繡出光彩來了,好叫別處人看熱鬧,看得眼花繚亂,這才快樂呢。」
  大家說過之後,到了第二天,黃通理果真到那官府中拜見。那官兩三次來請黃通理未去,原想行個先施之禮,只因事多耽擱。這日聞說黃通理到來,隨即邀入相見,著實敘了些仰慕佩服的話,然後說道:「拿祠堂改辦學堂,一切經費章程都大略議定,經費雖不能多,總叫常年足敷開支,一面再加籌劃,積成的款。惟是章程怕有什麼不妥不好之處,要拜托你通理先生悉心參酌。一向聽得尊夫人辦的女學堂,有條有理,都是先生從中主持;又聽得先生府上設立家塾,教法極好,所編的教科書,如今各處風行,稱為善本,可見先生大才,為一鄉之望。不過同先生少親近些,今日幸蒙光臨,當面領教。」黃通理只是謙謝不遑,看他的章程底稿,也就是尋常普通辦法,果然經費足,辦得好,事卻不難,一時且不肯承任,用話支吾開了。
  漸漸的引到李太史所說,要替他小姐請一位女師傅。那官道:「這事能夠費心更好。」黃通理便將難得其人的情形說知,又言:「提倡女學,正是美事。晚生家所辦的女學堂,還不十分腐敗。在內辦事的,也都是鄉紳眷屬,沒有弊端,若請令媛小姐到堂讀書,顯得格外體面。那些地方上的女孩子,更必聞風鼓舞,只要打發老媽子,早晚接送,在學堂裡,都是幾位奶奶小姐親自照應,大可放心,並不收什麼束脩。」那官道:「小女一向給他嬌養慣了,尊處的學堂,覺得路太遠些,既然承情,何不在那鄉紳眷屬當中舉薦一位,請到我衙內設帳?如嫌不便,就早上用轎子接來,下午用轎子送回。小孩子初次開蒙,那裡望他能領會什麼?不過帶著叫賤內也聽聽看看,開發點知識,這倒是兄弟的實情。」
  黃通理聽說這話,心上大喜,便道:「這就等晚生回去,告訴賤內,代邀那姓畢的畢太太,早晚到衙門裡來,見見這裡太太,另外商議。至於中學堂的事,晚生把章程也帶去細看一回,再來請示。經理一席,實在不能承當。」那官道:「這是必須借重,先生如果分身不開,也請舉薦一個人。貴地方上人才雖多,究竟能擔任學務的,兄弟不很深知。卻不比從前書院請山長,只顧情面聲望的事。兄弟雖是俗吏,還明白這一層的。」黃通理不覺大為敬服,答應起身,說:「老公祖如此通達高明,真乃地方幸福,晚生那容不竭力效勞?一准等明日回覆上來,賤內也一準明日過來給太太請安。」那官送出黃通理後,進了上房,也與他太太說了。下文怎樣,再看下回。
  

 第二十六回     好官得力內外打通 秀才談心情形可笑


  話說黃繡球同畢太太,等黃通理回家說了一番,都道:「難得有這樣好官,自這官到任以來,也不看見有什麼政績,就是那書院所改的學堂,並無整作,同他此番所做的所說的,似乎不符,倒有些不解。」黃通理道:「這其中自有原故,無非是事情辦在他的前頭,一齊有人把持牽涉,不能操切更張,所以他要慢慢的另外生法。據這官的人品看來,卻是當今黑暗世界上一盞明燈,能夠照在我們村上,原是極好,只怕燈前遇著了風,吹得搖搖晃晃的,火光不定,或是竟被那風吹熄了,可就不妙。風比地方上的壞人,禁不住有幾個壞人糾纏干預,便算好官,也難辦事。我看這官,也是自己怕風,用心甚苦,所以前任已辦的事,不肯急於改變,要自做一齣戲,翻翻花樣,這卻是你要繡地球的原料,不可不去看看他這花樣,裁量裁量。所慮的他怕風吹,我們軋進去,也碰著些風吹草動,所以我總遲疑。如今說不得了,我就在家塾挑選幾個學生,請他再在別處,考選幾個,升入他那中學堂。我仍情願當個教習,不去充那經理。章程照著他的,也不替他更換。倒是你同畢大嫂子進去,怎樣聯絡他太太,好叫這女學堂發達起來?」黃繡球道:「這個我自有道理。」畢太太笑說:「莫非又要裝神托夢麼?」王老娘、曹新姑在旁,都忍不住也笑了。王老娘又問:「這官是那裡人?姓甚名誰?真正算得好官。」黃通理道:「他姓施,官名叫有功,是江蘇籍貫,捐班出身,捐班裡有這樣人才,可想不到的。」
  第二日,黃繡毬果然同畢太太一早就進了這施有功的衙門。衙門裡太太,原已預備有這兩位女客到來,登時迎入上房。見那施有功的太太,年紀四十以外,舉止應酬,落落大方,頗與黃繡球性情相合。當下一五一十,談了許久。施太太又同畢太太說些廣東、香港、澳門、葡萄牙以及西貢、檳榔嶼、新嘉坡的風景,似乎都約略曉得。原來這施太太,自幼跟他父親也到過廣東、西洋一帶,開過眼界,現在跟施有功做官到此,悶在衙門裡,不料有黃繡球、畢太太這兩人可以結交,話到投機,越談越暢,不但把施小姐放心送到女學堂裡去,還提起文毓賢、徐進明、胡進歐一班人,要敘會敘會,再分設幾處女學堂。
  黃繡球道:「地方不大,學堂倒也不在乎多,第一是難的任事得人;第二是難的費用經久。講任事的人,我學堂裡,將近兩年以來,還挑得出幾位,都肯擔任義務;就是初下手,購買圖書器具這筆款子,以及常年添補的錢,要籌得寬餘。我們女學堂,不是有個陳老太太創捐了幾百弔,又大家湊起來才開的?不然,我同畢姊姊,雖已花用千把,怕同寶塔一樣,至今還不能合尖呢。」施太太問:「那個陳老太太可是本地方人?肯出幾百弔捐入學堂,就難得了。」黃繡球便將陳老太太怎樣怎樣,述了一遍。施太太道:「便是陳膏芝的老太太麼?聞得陳膏芝家自從他老太太故後,先被賊偷,後被拐騙,好端端一個人家,已拖得乾乾淨淨。至今他那竊案,移到上海縣去,沒有了結。他夫婦二人也病死在上海了。剩得一個兒子,不知去向。」黃繡球、畢太太同聲歎息了一回。
  施太太又問:「培植女孩子們,除了學堂,還有什麼?」黃繡球道:「女孩子那樣不與男孩子相同,是男孩子學得的本事,女孩子那樣不應學?從來陰陽對待,只有陰能生陽,中國幾千年積弊,反只扶陽抑陰。後來又起了纏腳的惡俗,弄得女人連路都難走,說是纏小了腳,娉婷好看,你想同是一個人,同是一雙腳,何以女人的腳該纏小了,討人好看的呢?豈非笑話!要講叫小孩子個個讀書,自然要叫女孩子不許纏腳,這是施老爺做得到,可以重申誥誡的。施太太,你問學堂之外第二件事,沒有比此事要緊的了。」施太太問:「這樣說來,你那學堂中,一定都收的大腳小姐,幸虧我小女腳也沒裹,可以列入門牆。但如畢家嫂子,生長廣東,所以是一雙大腳,你黃嫂子看來竟是半路上放的,放掉腳有幾年了?」黃繡球道:「為放這雙腳,還在這衙門跪過公堂。」施太太聽得詫異,畢太太代述了一番。
  施太太便道:「你黃嫂子有這樣的烈性,如今對著兩位,不但自慚形穢,覺得也不能對付自己的女兒。從明日起,我也放掉了他,能夠弄些人,到各街坊各鄉鎮,同講鄉約一般勸人都把腳放大,不是一件大好事嗎?這個不是他們男子漢肯盡心竭力做的,讓我請我家老爺再多出幾張告示,把那告示編成白話,叫人家個個懂得,有能勸化女人放了腳的,紳衿人家不消去說,那經紀鄉下人家,就重重的給他獎賞,這法子可好不好?」黃繡球道:「這是沒有再好的了,我們已經拿這個法子用過,叫人裝著女先兒,各處彈唱。」便又將王老娘、曹新姑一番故事說出。施太太聽得更外稀奇,忙到簽押房裡去,告訴施有功。施有功也不知有此一重公案,甚為驚異,就對施太太說:「這黃氏夫婦,真是絕大人物,我那學堂同你女兒的事,一定去拜托他。」施太太當把勸放小腳,多設女學,女兒不妨送進他學堂裡去,件件事都說了。出去與黃繡球畢太太,又談論了好半天,盡一日之長,這才送出。
  自此黃通理也應允了,兼任施有功所辦的學堂教習。那考選的學生,都是經黃通理手取,另外便是從家塾中升送進去,最出色的,卻是黃禍的兒子黃福,其次便是自己的小兒子黃權,一共足了二十名學額。
  那時外面見衙門裡老爺太太,同黃通理家內外來往,新立學堂,又單請黃通理教習,並帶了黃權,不免已謠諑紛雲,說施有功人不純正。
  一日,施太太帶著他小姐,只坐一乘官轎來到黃繡球女學堂中。隨即有文毓賢、胡進歐、徐進明、李振中、吳淑英、吳淑美諸位奶奶小姐或坐轎,或步行而來。原是預先約會了的,過路的人起先看見官太太的轎子,並沒有旗鑼傘扇,已覺奇怪,不意後頭跟著又來了六七位,只當裡面有什麼稀罕之事。恰遇這日西門外唱草台戲,出西門看戲,個個要從這女學堂經過,於是一傳兩,兩傳三,說這裡本來是觀音廟,女太太們來做佛事是常有的,怎麼官太太也夾在當中?就有些敗類秀才,說入廟燒香應該官府要禁,那容官太太倒率領了一班女流知法犯法,我們何不進去奚發他一場?霎時間一倡百和,擁進幾十個人。看門的出乎意料,沒有提防,就攔阻不住。裡頭的太太、小姐們不知何事,吃了一驚。又是跟施太太去的二爺不好,擺起衙門架子,大嚷大罵,說要叫地保差人鎖拿。那些擁到裡面的人還不曉得是學堂,不是廟宇,聽了不服,大家爭鬧。那二爺竟動蠻打人,打破了一個人的眼鏡,這又攪海翻江,扭成一片,把施太太的轎子踢倒打碎。幸虧轎夫不在那兒,這二爺寡不敵眾,要出來回衙門喊人,卻被施太太喝住。鬧的人見得了上風,又打碎轎子,才趁勢一哄而散。施太太便向眾位道歉,說:「不該坐這乘轎子,帶這個家人。前日小女在街上頑耍,聞說也是跟的家人冒犯了這邊女學生們,我家老爺就要辦遞解的,還是李翰林替他求下來。如今這個奴才,又在這邊無理,真正可恨!」眾位也道:「這都是我們地方上民俗野蠻,少見多怪,驚嚇了夫人小姐,且請寬容,不必動氣。」
  施太太見著王老娘也在一旁解勸,不覺想起黃繡球的事好笑,便道:「這真是積世老婆婆,叫小女拜在老婆婆名下,做個乾孫女兒,跟了講講說說,說著實有道理了。」王老娘一把攙住了施小姐說:「這個何敢?」問了施小姐是十一歲,又問名字,叫譽身,生得一表非凡,正是美如冠玉的奇男子,大家都上前誇贊,同在堂的一班女學生,也各敘一禮,十分親愛。施小姐看見前日同他說頑話的那位學生,還去招陪了不是。
  這日施太太同大家在學堂,分外暢談,各學生就停課一天。黃繡球因為施譽身施小姐要初次開蒙,在堂裡插不進班次,當真就交給了王老娘,托他專門帶著施小姐,照著堂中教授演說的次序,獨自教施小姐一人。每日只從飯後在衙門裡送入學堂,下午五點鐘領回。這施小姐本來聰明,又兼有同堂的耳濡目染,加以王老娘格外關切,自然日有進步。
  施太太這日回衙之後,同施有功又商議了些,把那勸放小腳的告示果然貼出,托了黃通理、黃繡球、畢太太三人,分托文毓賢諸位同志,另設了幾處演說會,添了幾處女學堂。內中卻多是張先生暗暗幫助。張先生在衙門口向有聲勢之人,所以地方上百姓聽了些各處演說,始而雖覺奇聞,只因奉官開辦,不敢喧嘩,後來聽慣了,也覺得入情入理,感化許多。添立的女學堂原都照著城西的辦法,每處只收一二十人,安安靜靜。從中擔任教育的,是文毓賢諸位。外面幹事運動,除張先生外,還有黃繡球的兄弟復華。升入中學堂去的,黃福、黃權。那黃福、黃權,雖然都在年輕,自經黃通理盤弄了頭兩年工夫,出落得學問智識,高明過人,所以肄業學堂之外,能夠兼任各務。
  不上一年,那自由村上,居然佈置整齊,免不得原還有些頑固黨,阻撓百出,鼓弄風潮,卻是下流社會的人,用了黃繡球演說開導的法子,不論男女,都已相安;上流社會當中,一由於李太史、胡孝廉及各家女學生的父兄均能竭力要挽回地方惡俗,開通文明風氣;二由於本官施有功鎮定有為,凡事為紳士辦不到的,肯以官力幫助,官力不能強的,能夠有演說的從中勸導。但只辦事實心,任人專一,籌經費,不勒扣商賈,不浮加錢糧,這一半是官的賢能,一半也是功歸實際開銷不多,各人多不支薪工的原故。更好的,事事是講求維新,人人都養成國民,卻處處不沾染一點習氣,即如學生並不作東西洋裝,男女都不談外國宗教,演說會猶如說大書的場子,只把些道理參著談笑,叫上等社會聽了,沒有一句可以辯駁;下等愚蠢人聽了,很有新鮮趣味;便是那守舊不堪的人,他也無從指摘。又好在是內地地方,耳聞的沒有什麼激烈話,目睹的沒有什麼輕薄事,日計不足,月計有餘,先是官紳聯絡,後來官竟可以臥治。紳民當中有開通的,無不同心協力;有不肯開通的,也聽其自然。總之不弄那新學的形式,只講究義務精神,精神在乎各人自己奮發,義務也在乎各人自己承當,沒有什麼可挑剔、可反對的。大凡新學同舊學的衝突、官府同紳民的衝突、甚而至於新同新衝突、舊同舊衝突、官同官衝突、紳同紳衝突,都只壞在有形式,沒有精神,又壞在講專制,不講共和。像這自由村上,自從得了施有功這官的夫婦,把黃通理夫婦的作用發達開來,真就花團錦簇,煥然一新,迥非前幾年的模樣。俗話說的「頭難頭難」,凡事初下手,無不吃力,只要難過了開頭,以後把守得住,沒有做不開的事情。人情少見多怪,若但嫌他怪得錯,不叫他見得多,自然他怪之不已,從怪的上頭,就鬧出多少話把戲來,弄不清楚。如今黃通理、黃繡球歷年做的事,都是慢慢的長人識見,把所有人家當作怪事的,一件件化為平淡,毫不露聲露色。譬如養幾十盤花,天天灌濯,自然開得香而且久,不是勉強烘出來的唐花,雖然好看,只隔得一夜,就枯的。這且不在話下。
  卻說那施太太同黃繡球諸人,合了一群,也果然放去了腳。因在衙門裡出入不便,暗地移到城西女學堂同他女兒施小姐在一起,早晚跟著聽書聽講,只不出頭露面。施有功做官的宦囊不多,施太太卻自有些嫁資,歷來未用,拿出來卻用在這地方上了。地方上的人,也卻曉得這位官太太的好意,無不佩服。內中又有那些敗類秀才,說:「這位太太,做了官府的夫人,自身是個女流,反不見他施捨些到育嬰堂清節堂去,只在這男女學堂裡打混,終不過想我們讀書人加他一個好名氣。究竟像我們自從廢了八股之後,年紀是大了,沾不著什麼光,得不著什麼好處。他學堂越開得多,我們處蒙館的飯碗越弄得少。你看如今要買一本《百家姓》、《神童詩》都稀罕得很。雖然他出的主意、教的法子,不能說他不好,我覺得他同是一樣的用錢,何不也想出一條路,用些在我們身上?」
  那些秀才正在這般議論,可可遇見了張先生,就重新同張先生說了一遍。張先生聽這議論,雖是立意糊塗,卻也明白好歹,便邀了這樣群秀才到一處坐下,說:「諸位講的,也很有理。在下是公門中人,曉得什麼?原不該同諸位辯駁。諸位恨的自己老大,學堂搶掉了蒙館的飯碗,獨不想諸位找著現在學堂課本,盡可仍舊授徒,何必定要那《百家姓》、《神童詩》?我看現出各種課本,並不深奧,怎樣會不及《百家姓》那些書呢?至於開學堂的功德,教成子弟,就譬如種成一塊熟田,年年收租,年年獲利,田是越多越好,子弟也是越教越好。諸位就算自己來不及,總有子弟在後頭,何不送進學堂去?三年五年,能夠成立,好比把田交給子弟種了,也自然有飯把父兄吃,不愁饑殺。這是講不長進的話。依愚見,諸位既是身列黌門,那有個除了《百家姓》、《神童詩》不會教蒙館的?若是一不教蒙館,二不叫子弟進如今的學堂,不但說己身從此受苦,就連子弟日後長成,能捧什麼飯碗呢?」那些秀才又道:「我們都是做慣八股文章,教了一二十年蒙童,直到近兩年來,才曉得教蒙童另有新法,然而遲了。看見如今的新出課本,也不是全然不懂,總不像百家姓神童詩順口,一時灰懶,散了一節的館,第二節就聚不起學生。書院又沒得考了,想起來,並不是我們自誤。我們這一輩的人,原都從八股得科甲成富貴的,落得運氣不好,久困青衫,到了老大時候,改不成刀,換不出圈套,上不能怨父母,下不能怪師友,只可恨是二百幾十年的風氣,害了我們。張先生替我們想想,豈不可憐?」
  張先生到此反無話可說,皺著眉頭,相對了半天。那些秀才聳肩凸背,向張先生拱了拱手,踱了方步走開,有句叫「少年不努力,老大徒傷悲」,就是這些秀才們情景。把這些秀才弄到這個地步,做書的也不能不服他一句話:是二百幾十年的風氣害了他們!難怪張先生當日只能皺眉頭,不會答應別的話了。畢竟張先生怎樣思量,且看下回分解。

 第二十七回     施老爺實心為地方 張先生誓願開風氣


  話說張先生看那班秀才走開,才把眉頭放下,想了想替他們好氣,又替他們好笑。到晚來與黃通理閒中談及,黃通理長歎了幾聲,說:「如今中國四萬萬人,像這樣的,只怕就有四分之一。自古道:秦始皇焚書坑儒,豈知自從有八股以來,書不焚而如焚,儒不坑而如坑?你道他這班秀才,是在所坑之中,其實像從前那班考博學鴻詞的、講經學的、講詞章的,千千萬萬,老生宿儒、翰林進士,那個不陷在坑裡?這幾個秀才說話雖然鄙俗,倒能平心靜氣,不怨父母,不怪師友,曉得是為二百幾十年的風氣所誤,識見卻就明亮得很。不過久中了腐敗的毒氣,養成一副疲軟骨頭,習成一副措大面目,頹唐落拓,掙扎不起精神。究竟他說的,確是本心老實話,又是探原立論,比如今外頭的浮薄少年,沾著些眼前新學皮毛,就把他的父母師友一概推翻痛罵,不曉得按時世立言,一味叫囂,就高得多了。這些人,據我看還不是扶不起的阿鬥,怎樣能就他一隙之明,替他們引出點光來?他們好比昏暗了的鏡子,埋在土中,鏽鈍了的鋼刀,丟在地下,我們既然遇著了,何妨把這鏡子、鋼刀也磨磨看。便算鏡子已破,刀至缺了口,不能成個完全之品,到底磨了出來,也還有點用處。老張你道何如?」張先生道:「請繡球嫂子大家商量些。」於是告訴了黃繡球,施太太也就聽見,備細的問過那班秀才的話。黃通理照著張先生遇見這班秀才所說,從頭至尾的一談。又把如何能夠提拔這些秀才的意思。要請施太太想個法子。
  施太太聽說那些秀才埋怨他不曾施捨育嬰堂、清節堂的一層,忽然有悟,便對黃繡球道:「這個真是我們沒有想著,我想育嬰堂的孩子、清節堂的女人,都可以進得學堂,除了三四歲、六七十歲,其餘都可教得。外國人連那疲聾殘瞽還能教他們識字習業,我們如今的力量程度,可是辦不到這個地步?然而像我們同志當中,要分出幾個人到清節堂去,施些教育,卻甚不難。畢太太好去教醫,王老娘好去演說,徐進明好去教字,吳淑英兩位小姐好去教畫,另外教書、教繡、教算、教音樂各就所長,認定一事,每日只分點功夫,惠而不費,諸位諒無可推托的。至於安排那班秀才的法子,我也有一個主意,要回到衙門同我家老爺說聲,叫老爺再發一條號令,移知學老師,請老師把學中所有老少秀才以及貢監童生之類都開列清冊,按著人數,問他們有情願進小學中學堂讀書的,就撥入學堂;有不能進學堂讀書的,就頒發各種新法教科書,交給他們,叫他們自立蒙館;再有連新法蒙館都不能教,同這班說話的秀才似的,就叫他們當個演說生,把通理先生所編的一切白話書本,也像從前王老娘、曹新姑派他們各處去演說。這樣三種,都請老師在冊子上注明瞭,那個能進學堂,那個不能進學堂,那個能教蒙館,那個願當演說生,一一分清。等我家老爺一一試過,就這樣分派出去。但須責成老師,立個限制,是凡年輕的生童,在三十歲以下,只許自己進學堂讀書,或堪任蒙學教師,或另外改習別業,不許也馬馬虎虎注在冊上,想來他們不是十二分庸碌無能,以及老而無用的,也必不肯列名。等試過之後,酌量人品才具,每月津貼些,叫他們各有所事。譬如地方上多添幾處義塾,多設幾處鄉約。這種義塾鄉約,都用蒙學堂的法門,一洗從前陋習,名是與我們不相干涉,似乎只安插些窮老生童,暗底下卻原在我們範圍之內,同我們的宗旨合成一氣。那經費算起來,也未必甚多,總還籌措得出。本來地方上蒙學女學最為要緊,這麼辦起來,雖說不一定完完全全,倒總可以開通些蔽錮風俗,造就些寒苦人材。好在我們這地方不大,結得起這個願來。若是通都大邑,可就行不成了。」當下各人聽施太太這般說法,那有個阻擋之理?
  數日後,施太太真同施有功去說了。施有功就商量去辦,但不用報名註冊,只選了些窮老讀書人,酌派在各處廟宇公所裡,立蒙館、設講約,由官給發束脩薪水。育嬰堂裡,也派了人去,棲流所、改過局,連那押發犯人的待質公所,也像派官醫的派定了人,一律只用演說。提出些好的,隨即撥到中小學堂,另設一班,請人教習。又略仿外國的法度,小孩子上了八九歲,如果不習生意,家裡請不起先生,若不就近送到各處蒙館裡去,就要罰他的父兄。蒙館課本,一概在學堂領取,不須自備。人情習於簡便,一不要出學錢,二不要費心力,誰有個不願叫子弟上學的?那班窮老生童得此事業,更誰不踴躍歡喜,個個相安?行了一年,真個地方上弦歌比戶,桃李成行。
  風聲傳了開去,有附近別處地方都仿著照辦,來抄寫章程。可是章程是呆的,辦法是活的,別處地方那裡有黃通理夫婦這樣人?別處地方官,那裡有施有功夫婦這樣人?抄了多少章程,問了多少門道,總是個辦不成功。內中有一處,離著自由村不遠,同自由村是個毗連的地界,地方比自由村更小。張先生就發了誓願,說:「讓我把全家移去,到那裡佈置一二,也開個男女學堂,也設個不纏足會,也各處派人演說,看看風氣能開不能開!」黃繡球道:「如此,你張先生也算是開闢新洲的哥侖布了。」黃通理道:「豈但是哥侖布,要能把那一處做得同我們這裡一樣,簡直是開通太平洋航路、為兩半球鑿成交通孔道的瑪志尼!漸漸的一處一處做開去,都成了我們的殖民地,不更就是英國的立溫斯頓開通非洲全部的本領嗎?這個志願,原不易償,倒也不可不有。老張既然要去,我就極力贊成,再在我們學堂家塾裡揀幾個人一同前去,幫著你鼓動起來。那裡風土人情,同我們這村上差仿不多,言語也極其相通,沒有什麼格。帶了家眷,便算專門開館去的,看事行事,立得住腳,諸事可慢慢做去;立不住腳,仍搬了回來。路不甚遠,花費有限,也不必全眷都去,只要尊夫人一位做個主兒。另外就是王老娘、曹新姑二人同去最好,男人就帶了復華,其餘等事成之後,陸續增添。」施太太道:「王老娘未免年紀太大,又離不開小女。曹新姑也離不開王老娘,一人絆住了兩人,不如拜煩畢姊姊同去。」黃繡球道:「畢姊姊這裡的醫務很忙,如何能撇得下?我想不如還是我去。」其時櫻兒已嫁了人,不做丫頭,在黃繡球學堂肄業,便道:「我願同行,別的事我不會,我去勸人放小腳是可以的。」張先生道:「就是這樣。黃嫂子去了,各事都有個稟承。復華、櫻兒又都是麻利的,揀個日子,即便起身。」黃通理、黃繡球、畢太太各人喜之不迭,大有個吾道南行之樂,遂在學堂裡置酒祝賀。
  不多幾日,張先生夫婦同黃繡球、復華、櫻兒到了那個所在。上船登岸,租定房屋。那邊原也有張先生的同業朋友,又是鄰近同鄉,說起來只道有祖墳在此,帶了家眷來修理墳塋,要有些時耽擱。同業朋友不免談到衙門中事同地方情形。張先生便趁勢說,施有功怎樣的賢明,怎樣的能辦事,現在把學堂辦得怎樣鬧熱,讀書人安插得怎樣妥貼,你們也有人仿著要辦,來抄過章程,倒底可辦了沒有?那同業朋友說:「現在通行要辦的事,也辦了些,卻是我們的官,並不曾到你們衙門裡咨取過章程,這想必是紳士們做的事了。」張先生便問:「你們紳士當中,有幾個肯做事的呢?像我們那裡,連紳士太太們肯做事的,都不計其數。」大家說道:「我們也聽見這樣講,可是我們這邊的紳士甚少,紳士當中的女眷們,更從不出頭露面。只有個開典當姓孔的,夫妻兩口子,倒肯拿出點錢,在地方上用用。這姓孔的,原是山東籍貫,寄籍在我們這裡,捐了個員外郎,大家都稱他為孔員外。平日地方上,有什麼要創辦的事,籌捐的錢,他總肯盡心出力。前年我們這裡也開了一個學堂,就是他一人出了一千串的經費,才勉勉強強開起來的。他那堂客,稍些識得兩個字,在家裡收了些女學生,不要人家的學錢。除此以外,像他家的,就沒有第二人了。」張先生問:「你們地方上有幾家典當?他這姓孔的典當有多少架本?」說:「架本也有限得很,典當連城外,也不過兩三家,都是小的。」張先生把這番說聽在肚裡,回去也黃繡球說了。黃繡球道:「這個容易,我也貼一張條子出去,叫內設女塾,學資不計,那孔員外的妻子,自然來打聽我們,我就可同他來往。」張先生笑道:「你真是世界上一枝自由花,插到那裡,開到那裡。這事又一定從你發達了。」
  果然歇了幾天,有個女孩子要來上學,黃繡球收了下來。教了不到兩日,又來了兩個,說是孔府上薦過來的,並問這裡張奶奶能夠教幾多額子。張先生對那薦來的人講道:「這裡教學生,是我們親眷姓黃的黃奶奶,房屋不寬,也只能收到十個八個。」黃繡球插著說道:「如果人多,自然要另租學堂,現在不過借此消遣,算不得什麼教學生的。拜望你家員外太太,承他的情,改日登門領教。」那薦來的兩個,同那初來的,一共三個女孩子,原來都是他典當裡朝奉的女兒,在黃繡球身邊讀了幾天書,便把黃繡球一切情形都傳到孔員外家裡去了。孔員外也在外同張先生結識,談起來意。
  孔員外十分高興,說:「我們地方的事,本輪不到我姓孔的與聞,不過忝居聖人的後裔,這讀書上學,總應該出力幫忙。賤內把家務交給兒媳婦們,閒著無事,就收了些典中同事的女孩子教幾個字,又從貴處買了些學堂書,清淺明白,同小孩子打個樣兒。前幾日曉得令親黃奶奶也能教女孩子的書,先叫伙計們一個女兒上門試了試。賤內著實佩服,所以又薦了兩個過去。這位黃奶奶,莫非就是貴處黃通理先生的令正嗎?久已聞名,原來同你老是親眷。你老既然要來敝處開辦學堂,在下實不敢參預。若是少些經費,在下還可以量力報效的。你老不知道,我們這地方比貴處幾年前更是閉塞,差不多十家人家,就有十家不通世務。一個實缺地方官,做了已經兩任,糊塗昏憒,那裡能像貴處的施老爺?所以在下說你老要開學堂,不敢參預。你老是外邊新到敝處,尤其耳目昭彰,先不先這裡地方的人都要妒忌,至於女學堂三個字,更莫輕提,就這樣在家裡收三五個女孩子,還要都是我們同伙當中的人,或者可相安無事。稍為鋪排一點,出個什麼學堂名目,保得定登時要興風作浪!在下是爽快人,說爽快話,你老總得再聯絡些這裡地方上的人,緩圖機會。聞得黃奶奶是位女中豪傑,只怕到了此地,豪傑也要受困。」
  張先生道:「這話不然,前日子確有人到我們那邊來,抄了辦事的如種章程,說要仿照我們來辦。既然有這種人在地方上,怎見得事情辦不成功?」孔員外聽得,沉吟了一回,說道:「哦!不錯,不錯,這裡有位新科舉人,從來沒有在家,此番中了舉,才回來一趟,聽見貴處的風聲,也同家鄉人談過,被家鄉人罵得狗血噴頭,說他是什麼黨什麼黨,我倒忘記這回事了,要末是他到貴處抄的章程。現在此人又出門去了,即此一端,就可想見,在下豈肯說誑話的呢?」
  張先生謝過了孔員外,又與黃繡球商議,住了個把月,一面寫信去與黃通理、施太太說知,一面考察這地方的人情風俗。黃繡球也早與孔員外的夫人通過來往,暗中也著實計議,竟其一無下手之處。忽然得著消息,說張先生那邊的官府施有功同這裡地方官對調,黃繡球道:「這卻好了,我們那邊已是造成的房子,這裡還是一片瓦礫堆,無人管業,又不許人清理瓦礫,划出界址,白放著我們造屋的好手,無所用之。等施老爺來,押住了一定挑去瓦礫,出空場子,有礙路的荒草,芟去幾根,然後我們再來打間架、釘木樁,包管也造成上好房屋。更要建個大橋,從我們那邊到這裡,兩路打通,這才顯出我黃繡球的手段。我從來不信專制,但是中國的百姓,受慣了專制勢力,必須要有個專制的人,在上面同水車上鞭牛、磨子上鞭驢子似的,他才甘心服從。借著一點點專制力量,我們便可慢慢放手做來,這好比用兵,要裡應外合;又好比唱戲,要人打鑼鼓。當初我們不是施老爺,那裡就能有後來兩年的光景?這施老爺,真是會打鑼鼓、會做內線的人。我們趕緊回去,請他早點到這裡接印。」
  張先生看黃繡球說得高興,也自歡喜,但道:「通理先生早晚必有信到,且看如何說法,再定行止。」隨手接著黃通理來信,大概說辦事為難,切莫操切。外鄉不比自己家鄉,設使下手太利,收不住拳頭,反而於事有害。好得施有功夫婦指日到任,你們且不必回轉,等他見面商量。裡外開路,自然弄得到平平坦坦,獨有調來的那官,到底是個何等樣人,不怕他昏憒胡涂,只怕他頑固執拗,須得打聽了給我實信,好在地方上做個準備。
  當下黃繡球同張先生參酌一切,修了一封回書,叫復華專送了去。復華交與黃通理看過,遞給畢太太、施太太一同過目。這個當口,施有功忙的辦理交代,施太太也不能談及於此,就暫時擱下。後事如何,也暫擱一擱,請看官再看下回。

 第二十八回     自由村拖出豬大腸 文曲星翻成新局面


  話說黃通理又寫信回覆張先生、黃繡球,仍叫復華帶去,並口授一切,不表。那施有功自從接到調任文書,就同幕友書辦查取案卷,是他任內經手各事以及各種案件,已了未了,已結未結,日夜料理得忙碌異常,以便移交後任。並分定兩個日期,辦酒請客。先請的是城鄉紳耆,將公事分別囑托了他們,望他們各人盡心持久,即如團練、警察、積穀、捐務等項,都有紳董各專責成,不免叫他們要照常循法辦去,帶著盡個話別的意思。這些紳耆們,向來同施有功甚為接洽,席間無不歌功頌德。後來請的,便是中小學堂各位經理教習以及堂中的一班高才生。選派的一班演說生,比頭一天卻多了幾席,也只大概講些勉勵誇獎的話,並說另外捐些廉俸,存放生息,預備學堂演說有什麼添補用場。接著另設了一席,專請黃通理一人,又請黃通理投契聯絡的幾位做了陪客。這番便與前次請客不同,只用兩個心腹小跟班伺候,脫略形骸,細談衷曲。施有功先說推重黃通理夫婦,次說維持各學堂事務,親切詳細。黃通理諸人極口感謝。提到張先生、黃繡球現在出門的宗旨情形,施有功也慨然自任。裡面施太太又叫他小姐施譽身,將黃繡球兩次來信送出來看。施有功道:「那邊地方,不曉得黃嫂子同我這裡認識。寫信去,叫黃嫂子等我到那邊的時候,竟裝作不聞不問,不要露出形跡。這裡我想邀了王老娘、曹新姑作為眷屬,同賤內小女,住進衙門。一則與小女便益,二則或可照黃嫂子所說,弄個裡應外合。」施太太在屏門背後聽見此話,也說極好。彼此一宜到散席後,還談了許多。
  以後施有功便一天忙似一天,無非為的尋常要緊公事及各紳耆答席送行。所有送德政牌、萬民傘的那些俗套,雖不能免,施有功卻是一概不變,連那學堂裡要做什麼紀念碑的事,也預先請黃通理說明辭免,真是悃無華的一位循良官吏。若非自由村這地方的福氣,那裡碰得出來?
  卻說那個任的新官,在那邊六年俸滿,交卸後,必須進得省稟見上司,才能來接手新任。所以施有功這裡,先來了一個代理的人員,讓施有功先去到任。
  話分兩頭,這代理的乃是旗籍,由翻譯出身,在省裡候補,就有個綽號,叫豬大腸。豬大腸這樣東西,裝的一腸子豬屎,又臊又臭,可想而知。他那人品,不必再標他的姓名。豬大腸接過了印,到城隍廟裡拈香,已是己牌時分,廟裡原有兩個演說生在台上演說,看見他來,下台迎候。他在轎子裡也老早看見,拈過了香,便問:「你們講的,可是聖諭廣訓?」回說:是新編的演說書。豬大腸只聽見「說書」兩字,沉下臉來,說道:「這個室是你們說書的地方?不是城隍廟裡已設了鄉約嗎?怎麼不講鄉約,倒容你們來說書呢?」便吩咐傳問廟祝,帶住了兩個演說生。廟祝先跪下回稱:「這便是講的鄉約,前任施老爺派的。」豬大腸罵了句:「混帳!他們兩個明明講是說書,你敢胡賴?」喝叫差役掌嘴。兩個演說生看廟祝要受冤枉,即忙上前呈了演說的本子,回道:「這確是施老爺頒發的,叫生員們每日宣講,各處照著講的還多,不止這城隍廟裡生員兩人。」豬大腸接了那本子,不問情由,只道:「講鄉約除了《聖諭廣訓》之外,那能有別的書?況且是件奉旨的事,向來講的人,應該戴頂大帽子,恭恭敬敬,才是道理。你們這樣便衣小帽,混充生員,來糊搭本官,好生大膽!快與我帶回衙門,細細拷問!」霎時間各處演說生得了信息,就一齊收場。
  那兩個演說生被豬大腸帶到衙門,先交差役看管,隨即有學老師曉得此事不妙,見了豬大腸,再三分剖。豬大腸這才清楚,又很不以此事為然,便對老師說道:「從今以後,只許講《聖諭廣訓》,這種杜撰的書,只好刻出來,當作感應篇陰騭文的送送人,豈可在鄉約上講?」老師還沒有出來,外面已聚了多少演說生在大堂上求見。一個個手中拿著演說本子同紅紙手本,上面注明姓名及某月某日,奉派在某處演說字樣,要當面請示,保釋那兩個管押的人。豬大腸道:「這是我沒有弄清,何至於就聚起眾來?地方民情,可就刁滑已極。我雖是代理的人,那裡容得這樣!今日頭一天接印,姑且不問,就放了那兩個人罷。」於是外面的也經人勸散。老師辭了出去。
  豬大腸又去閱城閱監,連著拜客,回衙後懸牌放告。這時候上忙已完,下忙還不能開征,正在清苦當口,豬大腸一想:此番代理,毫無生法,連日查考各項公款,卻都由公中撥給的少,由前任同地方紳民捐存的多,一時難以裁扣,又兼施有功的幕友還留在署中,礙於耳目。他自己只帶了兩三個人,派為帳房雜務,又用了兩個親信家丁,派為錢漕稿案,其餘刑錢兩席,是打了包封托鄰近代辦,以致所辦公事,不能湊手。他原存著五日京兆的心,在公事上只想搜索弄錢,有錢可弄的,便胡亂翻覆,無錢可弄的,便還個照例門面。至於官司上頭,只因那自由村幾年以來文學大興,民風純正,沒有什麼健訟的人,每逢呈期狀子不過收得寥寥幾張。若是叫施有功久任下去,合著黃繡球諸般佈置,真可做得到小巴黎、小倫敦的世界。偏是換了這豬大腸,不道是政簡刑清,正好修明禮教,只嫌尋不出貪贓枉法的錢,刮不出什麼地皮,鎮日價愁眉苦臉,盤算法門。
  一日,他帳房師爺同他一個門稿二爺在街上閒步,看見好幾處女學堂,回來說與豬大腸。豬大腸並不在意。那門稿二爺便道:「女學堂原是時新名目,可別處不像這裡有這樣多,老爺可查查案卷,共有幾處?那個是報到上司立過案出過奏的?那個只在本和門立案?沒有報過上司的,其中或是可裁可並,或是借件事情,封掉了他。大約一處有一處的款子,不論是裁是封,款子總要另外清理,那時聚齊了,提到公中,抖亂了還他一篇糊塗帳,定歸落得點好處。照這一樁,把那男學堂以及各處演說生的經費都查一查,再加那巡警局用的司事兵勇,也撤些裁些,合起來怕不成個大宗?我們橫豎兩三個月,等到查過辦過,交給後任,老爺在上頭是很有面子的,更不怕什麼。況且又不侵蝕公款,不過把這些帳從新撥一撥算盤珠兒,七折八扣的挖些零頭,保不定當中也有個大注兒可以吃得,就不枉這一番代理的辛苦了。」
  帳房師爺隨手便叫豬大腸依著門稿的話傳進書辦,當面吩咐:即日開具清冊,送呈查核。書辦當時就回稱:「只有小學堂是書院所改,用的是書院舊款;中學堂是施老爺籌辦,詳過上司;其餘女學堂演說生,半係當地紳士創成,半係施老爺捐廉幫助。那城西女學堂,更是幾位紳士女太太所辦,辦得最早,所有各學堂使用支費,都各有經理,不歸衙門報銷。除了中小學堂及巡警局,演說生幾種經費,房裡還可去查得問得,開得冊子,以外要老爺延訪紳士,房裡不便去問,只怕多是自用自銷,老爺也問不出的。」那門稿二爺在旁對著豬大腸道:「照這樣說,女學堂都是民間私辦的了。民立學堂,原不在禁例,但老爺新到這裡,總得查考查考。叫書辦下去,趕緊開個單子上來,那個是誰家紳士獨辦的?那個是前任施老爺幫助的?一共有多少處?連那中小學堂演說生每月開支用若干,一起開得清清楚楚,不許遺漏。」豬大腸道:「很好,就要這麼辦哩。」書辦領命退出。地方上早已哄動,人人笑罵。
  黃通理自問他頭一天接印,管押演說生的事,就曉得豬大腸必有個推翻全局的手段,迭經防備,與張先生、黃繡球幾次函商,只是暗觀動靜,一面寫信詳告施有功,托他再寫信與豬大腸,將地方上的事細細分疏,請他不可輕易更改。揀了幾件要緊的,如學堂、演說兩事,補詳了上司,原想保住一切,不致變局,不料施有功來信在後,豬大腸利令智昏,全然不顧。施有功補詳上司,上司的批飭更遲。這裡豬大腸催著書辦開列清單上去,他便拜紳士、查款項、裁教習、並學堂,劈列拍拉,一齊下手。黃通理早見機辭去中學堂教習,惟有自辦的家塾女學堂,照常教授。豬大腸挑不出什麼眼兒,無從挾制。等到上司把施有功的詳文批准,飭知來到,他也詳報出去,無可挽回,弄得怨恨交加,人心惶惑。黃通理終日的搓手跳腳,道:「是好端端一座錦繡圍屏,給黃繡球已繡到七分功程,竟被豬大腸一把剪刀,剪成破碎,這個沒有地方自立之權,不能恢復。」於是在黃繡球信中,說到此話。黃繡球想到「地方自立」四字,恨不得即刻回來,驅逐了豬大腸,豎起自立的旗號,立圖恢復。幸被那邊施有功挽留勸導,只打發張先生、復華二人回來,察看情形。這且不提。
  再說施有功到了調任的地方,那地方果然錮蔽不通,士風尤其鄙陋,只有孔員外捐一千串錢設的一個學堂。這學堂裡就還是從前在書院當山長的一位老廩生,充了教習。大大小小學生,約莫十三四個,全不成個規模。施有功既到之後,也竟無可談的紳士,只有孔員外,雖是生意人,倒明白大體,但只事事退讓,不肯擔當,雖是保守身家,也實在拘於習俗。施有功同這孔員外談過幾次,要想把學堂大改章程。孔員外仍舊照著告訴張先生的話說:「為難得很。」訪訪紳士的口氣,都無所決斷。紳士中最大的,是個雲南候補知府,其次就是新科的舉人。這兩人一向在外,餘下秀才稱宰相,監生稱大人,天高皇帝遠,看得自己尊貴無比。新官到任,有什麼舉動,不同這班秀才監生商量妥洽,萬不成功。張三本答應了,李四偏能把持,李四答應了,張三又來作梗。所以十件事,一定有九件蹊蹺,白費唇舌。只有扛幫插訟,包攬是非,各做各的,卻不相聞問,與自由村那地方,真可算大大反對。
  施有功夫婦與黃繡球連結了孔員外夫婦,暗中再三想法。想起買服秀才的一個法子,借著觀風開考,不拘好壞,全案錄取,重重的獎給花紅,顛倒第一名都有得分著,早晚並備了酒,請他們飽吃兩頓。有些前輩老生這日不到的,還又在學堂裡請了兩桌。這是破天荒第一回的事,那些秀才、監生、鄉耆、紳董,都詫為奇文。施有功轎子到街上,就填街塞巷的婦女擁擠觀看,說:「要看看施老爺這個文曲星。」小孩子「文曲星」「文曲星」不住的亂喊,一直跟了喊到衙門口。施有功心生一計,在轎子裡笑著說道:「有賞有賞。」隨即下了轎,揀兩個面目文秀的小孩子,一男一女,親手從頭門口攙進內衙,叫施太太給了些糕點、銅錢。施太太曉得用意,問了兩個姓名住處,男的說不清,女的說:「父親開小雜貨店,哥子也從了先生唸書。」施太太假意歡喜,又交了這女孩子幾本書,說:「帶回去送給你哥子的。」隨手叫人領了出來。兩個孩子自回家去。第二天四處宣傳,都說施有功是文曲星下凡,甚而至於做了牌位供奉。
  施有功夫婦,開出這條機關,先就倡議改辦學堂,一切勢如破竹。施太太在裡面與孔員外的夫人,也大興女學,借此才與黃繡球明通往來。黃繡球到底是個烈性的人,為著自己地方,被豬大腸攪亂,心上不甘,見這裡已開通道理,便回去調換了畢太太來。畢太太義不容辭,來到之後,便同著籌劃各事。如此內內外外,日夜興辦,男學堂改定了,女學堂擴充了,演說也行開了,勸放小腳的事也有人肯依了,氣象就大不相同,各式規模,儼然縮小了的一個自由村照片。
  施有功常常掛念著自由村被豬大腸糟蹋壞了,也十分切齒,日日的信函來往,同黃通理、黃繡球百計設法。無奈豬大腸又改代為署,見施有功任上的口碑極好,本有醋意,又見施有功時常來信,關說公事,說那件應該保護,那件不可更張,更加負氣,大為不樂,立意要事事反其所為:凡是施有功所定所創的事,所信所用的人,能裁的一概裁了,不能裁的,也硬出主意改了。最可惡的,他把中小學堂,到省裡去另請了幾個京官紳士、翰林進士來充當教習,明是抬高學堂,暗是力就腐敗。堂中又請派了監督提調名目,層層節制。那些舊有的學生,早就通班解散,招的新生,定課策論講義,不准閱看報章。女學堂也說是有傷風化,禁去幾處。還胡亂謅些男女苟且的事,扯在訟案當中,詳報上司,說總是沾染女學堂的習氣而來。喪心病狂,鬧得昏天黑地,頓時一座自由村,雞犬不安。
  黃通理夫婦氣憤不過,商量了聯合同志並同鄉京官,如李太史等,具了一張公呈,反覆申辨,懇請照舊。這張公呈進去,豬大腸送交他幕友閱看,好幾十天,不批不答。黃通理又約齊了人,入署求見。豬大腸道:「他們動不動就會聯名聚眾,傳話出來,要見等明日堂參,不准少去一名,少了就要差提。」把傳進去的名帖當時留下。黃通理心中老大不服,內中便有些咆哮的,仍虧黃通理捺住出去,安排明日再來同他堂見。豬大腸只當是嚇退了,走到幕友房中,問:「老夫子,前日那張公呈怎樣不批?」那幕友道:「這個公呈是難批的,東翁你可曾看過沒有?」豬大腸實在把這張呈子看不下去,強說道:「看是看過一遍,批是要費老夫子的心,給他個兩面話就得了,也不必很得罪他們。」回頭見執帖家人,拿著一副帖子,站在旁邊,說:「有客拜會。」豬大腸一聲叫「請」,就離了幕友的房。要知此客是誰?見了講些什麼?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
 第二十九回     黃禍出場大為闖禍 委員查案還算能員


  話說豬大腸有客拜會,即時請見。那客是誰?這樣同豬大腸夠得交情?原來就是那黃禍又出現了。
  黃禍這幾年出門在外,到處遊行,也不知他做些什麼。某年在省裡的時候,同這豬大腸認識。黃禍本來喜歡交結官場,豬大腸又是旗派,喜歡鬧闊勁兒,吃酒鬥牌,天天聚會,都有黃禍跟在裡面,因此上兩人換了帖子,氣味相投,豬大腸著實的黃禍的用處。後來黃禍到東到西,兩年不見。這回從別處聽見豬大腸署理自己的地方官,就趕了回來。
  一到家裡,他兒子黃福卻先把家鄉事情細細說過一番,並將豬大腸怎樣攪亂地方民心怨恨的事也告訴了。黃禍沒有看見前幾年這自由村上的文明風景,只覺得回到家來,地方上一片騷擾,就不甚相信他兒子的話,反說他兒子少年好奇,跟了黃通理夫婦胡鬧。隨即與黃通理夫婦訪問,也是痛罵豬大腸。問起豬大腸究竟怎樣不好,無過是更改學堂、裁提費用、不許各處演說,並沒有什麼酷虐的名氣,心下暗想:這都是黃通理夫妻兩口子刁鑽古怪,攛掇出來,叫人替官府作對。豬大腸只怕不曉得其中曲折,所以越弄越砸,豈不糟糕?讓我去表清了,單把黃通理壓服下來,包管安穩無事。
  這日進來拜見豬大腸,一個是巴結地方官,一個是遇著舊心腹,如兄若弟,親密非凡。留著吃了晚飯,引到簽押房裡,豬大腸道:「老弟回來得正好,愚兄到了貴處,不敢說貴處的民情壞,實是愚兄的人緣不佳。如今要拜托老弟在外面替愚兄拉攏拉攏。」黃禍道:「這是極應當的。治弟回家,一路之上,耳聽消息,都說老公祖精明強幹,不徇情面。」豬大腸笑道:「你我弟兄,那有這樣稱呼?你仍叫聲我二哥就是了。不瞞老弟說,你二哥署了這個缺,本不情願,既然蒙了上頭的恩典,將來總有個調劑,不得不把地方整頓整頓,顧不來那些情面。前任姓施的,他一味在念收人面上討好,弄得滿街開了女學堂,說句不好聽的話,簡直一處一處像窯姐兒的下處。又叫些人,在廟宇公所裡說書。他交卸了,還封封信來,叫我不要改他的,愚兄那能依他?可就裁的裁、革的革。老弟到底公道在人,人家也曉得我不徇情面罷。」黃禍道:「這個,二哥你還不知,那裡全是姓施的做的事。我們有個本家黃通理同他妻子黃繡球,幾年前頭就發癡發瘋,在地方上很鬧些笑話。又有個刑房書辦張開化跟著附和,要開學堂,要勸女人放腳。治弟是出門的日子多,此番回來,聽說幾年工夫,這黃通理夫妻竟其鬧開了,又碰著姓施的是個好好先生,任著他的性兒。雖說不過做些窮酸的事,沒甚犯法,可就糟蹋的銀錢不少。這些女學堂,無非是他妻子黃繡球引出來的。二哥如今裁掉了些,聞說外面很有閒話。」豬大腸道:「是呀,他們已經遞過公呈,今日還聯名稟見,給我轟了幾句,叫他們要麼堂參,不許私見,他們才嚇下去。」
  黃禍道:「那個公呈,二哥怎樣批的?」豬大腸就喊了一聲:「來!到師爺房裡去,把前日那張公呈去問問可批過沒有,先拿來瞧瞧。」拿到給與黃禍一看,黃禍道:「可不是呢,具名的就是黃通理打頭。」豬大腸搶著也看了看,說:「我還不留心。打頭的就是他嗎?他有什麼功名?同老弟什麼輩分?是近房還是遠房?」黃禍把呈子擺開,也沒有看完,便道:「他不過是個老貢生,同治弟是一輩,房分可就出了十服之外,不但五服的了,前幾年本不通往來。這個人就是性情迂僻,向來並沒有什麼過犯。這幾年治弟出門之後,小兒也在他家塾中唸書,承他的情,把小兒已選到中學堂,可是治弟也不願小兒同他親近。」豬大腸道:「既然這樣,明天早起,就請老弟去通知他一聲,叫他不要出頭多事,愚兄最不肯得罪唸書人,也不能偏護唸書人。一個老貢生,就敢領頭聚眾,顯見得也不是安分之徒。不怕老弟見怪,這也算貴本家中一個糊塗蛋了。」黃禍道:「治弟去說,是萬不中用。我想這張公呈,二哥還沒有批出去,他們來求見,無非催問這呈子的事,二哥先拿片子請黃通理一個人來,同他開導些。他若是遵命的,那些人聽他的指撥,自然一齊服貼;若是不識好歹,有什麼違拗,二哥再放下臉來,就不算先得罪他了。」
  豬大腸受了此計,怕的明日遞公呈求見的人當真又哄了來,連晚等黃禍去後,就叫人拿片子到黃通理處,說明早請黃老爺過去,有話面談。黃通理不知就裡,只道豬大腸有意轉彎,當即告訴了一班同志。
  第二天見了豬大腸坐在花廳口,開口便道:「久聞老兄的大名,連尊夫人的大名,都如雷貫耳。有什麼事,盡可進來同兄弟商量,難不成兄弟趕不上那施不全就不好賞個面子見見兄弟的嗎?兄弟聽說地方上的學堂,都是老兄那邊興出來的,真算麻俐。兄弟到任後,因為女的學堂太多了些,男的學堂體制也狹了些,所以要裁多並少,騰出點經費來,另籌經久之計。男學堂換了幾位有名望的京官翰林,這也是體面事。至於那說書的一層,並沒有奉過皇上家的上諭,接過上司的文書,那些人各處圍著去聽,反把《聖諭廣訓》廢掉了不講,究竟不成體統,所以兄弟就禁了,顧不得什麼是前任定的。那施不全就幾次三番來信羅蘇,兄弟真不耐煩。你老兄既約會了多少人遞上公呈,昨日又約會多少人要來見我。我兄弟並不是怕事的,從前也在糧子裡混過兩年,三百五百人,一聲吆喝,就彈壓住了。如今做父母官比不得在糧子裡,又是你們一班斯文先生,所以不肯毛毛躁躁。前日那張呈子不批出去,也是要留你們的體面。你老兄是呈子上打頭的人,想必什麼事情都是你老兄出的主意,今天請老兄過來,把話講明瞭,安著本分,在家裡教書,要情願再當教習,仍舊安插你一個位置。你那尊夫人,既然開了個女學堂,我查查還沒有什麼弊病,橫豎你們自己出錢,也就聽你們留著。餘外的,我既經改章裁革,你老兄那裡能夠干預,何必領頭多事,弄得不好看呢?」
  黃通理聽豬大腸這番不入耳之談,氣漲了一張臉,翹起兩根鬍子,竟不愛同他辯駁,只道:「要照舊就一齊照舊,這些事,我們地方上費了好幾年的心,老公祖總得體諒些,挽回轉來。」豬大腸冷笑了一聲,說:「這是萬萬不能挽回,好在地方上已經有了官辦學堂,街上的蒙館,都可以算得蒙學,不稀罕你們。就是這兩句話,告訴老兄,我還有公事呢。」旁邊的人就喊了「送客」。黃通理站起來說:「老公祖不答應,只好再去求上頭去了。」豬大腸當時變臉說:「拿上頭來嚇唬我嗎?好個刁鑽的東西!給我送到捕廳衙門管押起來。」黃通理又氣又笑,往外就走。捕廳衙門原只在頭門旁邊,一走進去,那捕廳老爺認識黃通理,是很有名望的人,說道:「老先生,盡管請回府去,堂翁一聲要傳,速來通信便是。」話言未了,不曉得怎樣,已有多少學生們擁進捕廳衙門,前來慰問。黃通理跟手出來,隨即又有多少是學生不是學生,一直擁到豬大腸的衙門大堂上,擠進宅門,喧喧嚷嚷,說要豬大腸出來問話。
  一個風聲吹到黃繡球耳朵,正要也趕上前來。黃通理已到了家,再三阻擋,一面自己仍跑到衙門口,苦勸眾人。其時連鬧的人,看的人,人山人海,那裡還勸得清。只從大堂上望到川堂以內,都是人頭簇簇。豬大腸穿了公服,立在川堂的屏門背後,向著眾人指手划腳,還是撇了京腔,胡說官話。眾人一擁而進,把豬大腸拉出,翎枝折斷了大半根,朝珠也散了一地。十幾個家丁上來攔阻,好容易脫下一件套子,做了個金蟬脫殼,溜進裡面。那警察兵同武營裡,雖然已早來彈壓,看看勢頭不妙,卻不敢動蠻。還是黃通理拚命的勸息了幾人,這才鬆動了些。大家帶笑帶罵,漸漸退出。豬大腸當時寫了通詳文書,連夜發出,自然有許多架砌誣蔑的說話,請人查辦的事情,按下慢表。
  且說黃通理見眾人闖下這禍,與黃繡球委曲相商,捺住黃繡球的性子,暫時解散了家塾女學堂。第二天上也同大家飛遞了公稟進省。第三天施有功那邊也得著信息,於是張先生、復華、畢太太、櫻兒、王老娘、曹新姑都一起回來。只有施太太為著不便,沒有同到。回來了大家商議,說:「事情決裂到這個地步,真是不料。」
  黃繡球摔起袖子,在桌上一拍,說:「我從前受了羅蘭夫人的指點,當不起望著他腳尖兒。通理,你不記得些泰西曆史嗎?第一講那匈牙利國的噶蘇士,當那奧國宰相梅特涅,奸雄壓制的時代,他不過一個書生,能同宰相對敵,把他下到牢裡去,他還著書立說,一定要破那奧國政府的專制,這是同宰相政府相抗,還都不怕,何況這小小地方官?再講馬丁路得,因為羅馬教皇威力太大,他能做了九十六條的檄文,聲鳴其罪,倡出新說來,號召天下。教王捉了他問。他在堂上不屈不撓,定歸開出信教自由的理路。這是一個教徒,還有這種力量,何況我們一大眾的人?至於那克林威爾,是個放牛的人,能夠舉義旗,興國會軍,把英王額裡查白殺去,重興民政;華盛頓起初不過種田出身,看著美國受了英國的管束,就能創出一片新地方,至今比英國更要繁盛。更有那法蘭西建國的拿破侖、意大利建國的四個少年,都是我們平常想著要照樣做的,怎麼好忘記了?況且同如今的俄羅斯國,是地球上第一等講專制的,然而他國裡有一個人,叫托爾斯泰,能創同胞兼愛平等主義,把這些主義都做在小說書上。俄國唸書的人,看了他的書,風氣一變。近年他那國裡的學生,多不滿意他那國的專制手段,他國中屢屢捉拿這班學生,鎖了起來,或是充了軍,總禁不住他們不說。聞得托爾斯泰這個人,還沒有死,多是他一人的精神鼓動。我們這一大眾人,偏就鼓不動一條豬大腸、豬尿泡,可還成個人嗎?為今之計,事情是鬧了,斷不能虎頭蛇尾,一定用匈牙利要劫奧國,自治自立,伸起我黃氏族中的權來,也大概好拼一拼、碰一碰。匈牙利國人,本來是我們姓黃的種類,我們學他的法子,也可以對付祖宗。」
  黃繡球這樣說著,有些學生們傳了開去,懂得的,固然人人佩服,就要動手,不懂得的,也無不依著黃繡球這邊,隨口罵豬大腸該打該殺,要攆掉了他。其中如張先生、畢太太們,更自然沒有個不贊成的。黃通理卻是最憤激最鎮靜的人,想想這件事,怕總說得容易做得難,禁不住黃繡球天天激刺,也就大為發作,同大家說道:「做官原是替皇上家辦事,做一處的官,這一處的事情,千千萬萬,實在只有兩件:一件要他幫助百姓做事的力量,一件要他防備百姓的事被人侵害。這豬大腸,不但不肯幫助我們做事,還把我們的事,別人沒有侵害,他倒死命的要害我們,這是我們地方上的公仇公敵,卻可容不得他。外國人本來看做官的是一國中公共奴才,奴才能任事的便罷,不能任事,沒有個不立刻更換。如今這豬大腸既經把我們鬧的稟了上去,我一個人抵樁承當罪名,跟那查辦的委員到省裡去,指定要攻掉了他。上頭就把我辦個罪,也不能不叫他撤任,這就叫『犧牲一身,以為國民』,死而無悔的。除去了這個仇人對頭,換個別人,叫他曉得我們地方民心固結,不是輕惹的,這才能讓我們再佈置起來。我不犯他的法,他也不能阻我的權,隱然立一個市民參與政府的規模。」
  黃繡球聽了,不覺又拍手說道:「這才是呀。等他那查辦委員來了,索性再鬧他一場,拖出那豬大腸來,洗他一洗,才泄我的氣,顧不得他也用兵糟蹋地方。從前克林威爾,還冒了弒君的名氣做事。何況我們不過拖一條豬大腸呢。美國的總統林肯,為著要美國解放奴隸,拚了性命,不顧他國內戰爭分裂,始終立定憲法,叫他美國享了無窮的利益。傳到如今,我們既要下手將大比小,也萬不能同婆婆媽媽似的顧頭顧尾。只有奮勇上前,沒有二話說的。」張先生道:「一點不錯,官場的例子,不問天大的事,都是問一個為頭的人。通理先生,等查辦委員來了,認個領頭,跟進省去,這還有什麼話講?他真能把一大眾人屠掉了城嗎?」
  黃通理這邊連日聚論,省中早已接著豬大腸的詳文同地方上的公稟。上頭一看,是為了學務的事,曉得豬大腸辦理不善,卻是官官相護,聽了他一面之詞,果然派下委員,要提取咆哮公堂的人,解省審辦。這個委員倒很老練,到了豬大腸這裡,不動聲色,前前後後把事情打聽明白,先稟復了上司,然後會同捕廳、學老師,傳問地方紳士,無不歸咎在豬大腸身上,說他不服士心,內中像黃禍那樣的人卻就很少。黃禍在這個當口,反也縮頭不出。委員查到後來,曉得只為了黃通理一人而起,採訪黃通理平日鄉評,極其隆重,又沒有犯過劣跡。那遞把豬大腸的公呈,雖是出名領頭,呈子中也沒有頂撞的話,於是親衣小帽,獨自一人尋至黃通理家問候,意想勸慰幾句,請黃通理帶幾個人到豬大腸衙門賠個不是,他再從中調停,便可將就了結。要知黃通理依與不依,再聽下回分解。

 第三十回     伸民權公議獨立 歸夢境暫束全書


  話說那委員勸慰了黃通理,想請黃通理帶幾個人,到豬大腸衙門賠個不是,將就了結,說道:「這樁事我已打聽得前後底細,豬大腸未免辦事操切,不順輿情。但是當官聚眾,他們那些年輕先生們也弄左了。現在上頭都曉得,不全是地方上的過處,特地委我來就事調停。我想辦事的法子,總要化大為小,化小為無。豬大腸雖然不好,也被他們糟蹋夠了,事情不得下篷。你老先生是學問好,閱歷深,這事原只為了你先生一人,還請你先生係鈴解鈴,勸勸大家,同到豬大腸那邊去請個安,賠個罪,我從中在裡面替你們調處,就是豬大腸一時不肯服氣,也有我擔代。至於先生們的下情,以及要照辦的事,等我回省銷差,回明上頭,求上頭札飭地方官,仍舊照辦,就依著你們公呈上的話說上去,總把事情圓全過來。一切在我身上,你老先生放心就是了。」這委員如此說法,在黃通理那邊聽的人,有的聽說要請安賠罪,都不以為然,有的聽說他能回明上司,允準照辦,也未為不可,此談彼論,大家不決。
  當時黃通理回答那委員說道:「上頭委閣下到此查辦,一定要查為頭滋事的人。這事雖出於大眾激成功的,確實不錯,是為在下一人而起。如今叫在下勸大眾去賠禮,怎麼對得住大眾?萬一大眾越發激憤起來,累你把這件案子,也完結不了。在下的意思,情願跟著你進省,只說帶了為頭滋事的人,聽憑上頭髮落,這就你的差使繳銷,我的事情,等我同上頭自己交接,與你無干。」
  黃繡球在屏後接嘴喊道:「是呀!」那委員聽見這一聲,又聽得屏背後好像有多少男男女女,七嘴八舌,都講:「我們一定照我們的辦法,不要理他。」又聽見一個人說:「這委員,他道能回明上司,准我們把事情復舊,那句話真是騙三歲小孩子。如今這班老奸巨猾的官,專會拿這些話敷衍騙人。」又像是幾個女人答道:「管他是騙是真,我們總拿定主意,趁此幹起來。」那些說話聲音,喉嚨都很高的。委員聽了甚為驚怪,望著黃通理半天,問道:「你老先生家裡,究竟還聚著多少人?議論不休,不像是個息事的樣子,依你跟我進省,便怎麼樣呢?」黃通理道:「已經說過,你拿我去銷了差,後事便不與你相干。」委員看黃通理詞氣決斷,心上很嫌他倔強,嘴裡卻仍是圓轉,又談了好些。
  回至豬大腸衙門,豬大腸再三央求他,要拿幾個人重辦重辦,先是黃通理萬不可恕。委員又挽了人兩面調處,耽擱了幾天,只是料理不下。外面那哄動的風潮,就日甚一日,委員照著官例,又飛稟請兵彈壓。地方上得了信息,更加鬧得利害,一時之間,連施有功那地方的紳耆百姓都來了好多。
  聽得黃繡球創議自立的道理,各人心中個個願意,便有的說:「我們生長在地方上,自從祖宗一直下來,何嘗曉得世界上一點點事?只曉得戴著皇帝,服著做官的,送不完皇上家的租稅錢糧,受不盡做官的臉嘴脾氣,不論唸書做生意,皇上家並不管我們的生路。有一個錢的財業,無要被皇上家捐去半個,還要被做官的敲去半個。皇上家只拿個金頂子、銅頂子哄騙我們。我們拿這些頂子換不得飯吃,倒反有了頂子拘束住,什麼都做不來。倘使沒有這個撈什子,好比種田做生意的,那個不是清清白白的人?卻就說是末等下流,格外的看不起。偶然做錯件把事,或是鬥了兩句嘴,捉到官裡去,就跪斷了兩隻腿,打爛了兩面屁股,關在牢裡,比鄉下的豬圈狗窠還要不如。正正經經有事請官判斷,官也不問曲直,不管原告被告,一樣的下跪,一樣的受罵受打,伸手只是要錢。有了錢,不怕殺人都是應該;沒得錢,不怕老子打兒子都是犯法。我們從小兒跟著祖父下來,以為從古至今,普天之下做人就是這個樣子,所以也安心服貼。唸書的苦巴巴騙個頂子,種田的苦巴巴完了錢糧,做生意的勉強糊餬口,這麼一代一代的過去。不料遇著施有功施老爺,到了我們地方,同我們講講,才曉得皇上的國,全靠我們人家撐著的,國是我們幾千年所有,皇上不過是一時一時替我們人家做個管事老兒。若是普天下的人家,家家不自己振作,把個權柄都落在管事老兒手裡,自然那管事老兒霸起我家的產業來,制起我家的生命來。那些不愛臉的人,更幫著那管事老兒吆五喝六,大的欺小的,強的欺軟的,拆散了各處人家。人家都沒有了,還有什麼國?弄到後來,國也拆掉了,那管事老兒,卻反優游自在,再把我們人家的田地財產,他霸不住了,又整票的送到別國去。別國有別國的人家,到那時候,誰肯來管我們國裡的人家呢?所以人人先要保住了家,不能任那管事的一手霸佔。保家的法子,在乎男男女女都識字讀書,各人都學一件本領,可以得名得利。一家十個人如此,就十個人有用。十家一百個人如此,就一百個人有用。合起我們國裡,無千無萬的人,無不有用,自然那管事老兒不能欺侮。他手底下的人,比如像這豬大腸似的。也敢壞我們的規矩嗎?
  「我們常聽見這自由村上,先被黃通理先生家裡做得同朵花似的,只當還是句玩話。直到施老爺到了我們地方,同他施太太派了人在外頭天天講,天天說,照著做出,才相信,真比花都開得熱鬧。還想到自由村上來,再搬點好種過去。怎麼這豬大腸,偏挖起這塊土來?我們也一定不服。通理先生不必進省,我們兩邊的人,竟合起來拼一拼。什麼事做不到?這不是謀王造反,是要保定這塊土,才能安我們的家。安了家,才能保守我們的國。說到歸根,還是為的國,不是為家。若說我們兩處的地方小,人家有限,暫時讓過,不必這樣認真,這又不然。大地方就是小地方湊起來的,多的人,就是少的人積起來的,小的讓了,大的就失了勢;少的退了,多的就散了場子,那可就讓不清、退不完。如今正要從我們兩處小地方,打出天下,叫那大地方看著榜樣,萬萬不能退讓的!」
  黃繡球聽了這篇大議論,格外的躍躍欲試,對著黃通理道:「我又要來講泰西曆史了。泰西的瑞典、挪威兩國,他那政體,叫做雙立,兩國中只有一個君主,底下立了兩個政府,各歸各的風俗,卻是政府的事同百姓的權利,彼此匹敵。奧大利亞同匈牙利兩國,也是這樣。如今將小比大,我們這地方同施有功那地方,算是兩國,也各歸各的風俗,只要辦事一樣,同心協力,就推施有功做個君主,豈不甚好?」黃通理到此身不由主,只得聽著眾人。一連幾日,擾擾紛紛,外面這般聚議。
  誰知豬大腸看見委員已請了兵來,膽氣又壯,就發出幾枝火簽,捉拿黃通理這一班人。差役們奉了命,雖則不敢違拗,卻曉得外頭人多,也不敢造次。當時同委員商量。委員又同豬大腸再三斟酌。豬大腸執定不行,坐了大堂,將差役血比到三千板子,看的人一聲呼喝,登時又鬧起堂來。黃通理趁著此時,親身上堂投到。那豬大腸又嚇的縮進去,不敢講什麼。堂上堂下站滿了營兵巡察,那裡有地方上的人多?有些不懂事的官幕奴才,指揮著放槍放炮,抽馬鞭子、抽條,無奈只是人人上前,當中還擠滿了婦女、小孩子,老老少少,口稱願死不退,從衙門口東西兩面,一直到四城門,人跡不斷,也沒有個縫兒。街上大家小戶,一律閉門,愈聚愈多,不由的同潮水一般,前推後擁,就進了豬大腸的上房。委員不住的打恭作揖,上房裡的人,也不住的大聲小哭,到底抓著豬大腸橫拖倒泄,分出一條路,抓了出表。大家才撥轉頭,跟著散開。卻是這樣鬧法,並不說拆屋放火、打人搶東西,就連豬大腸,也只罵他、拖他,絕不傷他的身體,可見只都是人心憑著公理做事,不是野蠻手段。
  當日大眾拖了豬大腸出來,被委員同兵勇等死命的搶鬆了手,躲入一處。委員當了對著大眾又道:「即刻打發這些營兵離開,豬大腸也即刻帶印跟我進省,替你們婉稟上司,另換好官。你們大家務必就此收場,不要驚動他的眷口。至於你們要辦的事,只管去辦,我曉得你們並不為非作歹的。」這裡大家聽了,才稍為平下心來。委員暗暗的領了豬大腸回到衙門,略為料理,果然遣散了營兵,同豬大腸一起上省。這一邊以後的事情,做書的就不得而知,要留在做後部書的時候交代。
  且說黃通理這邊,見是豬大腸已去,必定還有風波,大家無不準備。
  施有功那地方上的人,果然要一定合著做事,陸續就來得不少。施有功明不與聞,暗地裡同施太太也幫著黃通理、黃繡球出力運動。那孔員外竟其收閉了典當,把所有家資分散大眾,也到自由村上暫住了家。黃通理便把自由村上的人,挑取一班年輕體壯的,編成義勇隊,學生們又編成學生義勇隊,由張先生、復華、黃福、黃權諸人作為隊長。黃繡球也把各處女學堂裡的女孩子編成女軍,用李振中、文毓賢、徐進明、胡進歐、曹新姑、吳淑英、吳淑美、櫻兒這幾位從中調度。又請畢太太當頭,儼如做個總統的光景。王老娘是年紀大了,就叫他在女軍當中教授軍歌。還約了多少婦女們,任了畢太太醫院裡看護病人的職業。
  黃通理又開出一番演說,道是:「幾年前頭,我發了一念之誠,感化了繡球。繡球承了羅蘭夫人的指授,就全虧他一人,用盡心思,使盡力量,拿定主意,把地方開通出來。後來又全虧張先生、畢太太極力贊助。末了遇著施有功,真就是一位大大的『托辣斯梯』,什麼事可以任他經營。我們自由村的,各種事業,沒有不成的了。誰想受了這番阻遏,為我反累了大眾,我前頭只把自由村比做破房子,好容易房子拆造得簇嶄新鮮,繡球他又開了個織造局,果真把各式事情從學堂上一點點的織出花頭,繡得光光致致,居然從自由村,繡到施有功那邊地方,要應著他的話,繡出全地球來。如今房子雖然又像糟蹋了些,織務又已耽誤了些,卻好比那埃及古王的金字塔,還高巍巍豎在這裡;又好比華盛頓的紀功碑,後人永不能忘。如今我們做了那美國創立新世界石的一百零一人,想要成個獨立主義,自必有幾年辛苦,將來這一百零一人的首領,自然要推我繡球。我黃通理原不能數到一百個人的裡頭去呢,但是我們這個村子,叫了自由,自由卻有個界限,界限乃是法律,人人守著法律幹事,才算得人人在自由之中。法律卻不是什麼王法刑章,是人心上的公理。公理關於一國,不是只關一人一家的,不過總從一人一家做起。所以像此番大眾的事,看似成了野蠻舉動,實在為衛護公理起見,公理上有什麼爭鬧,就情願碎骨粉身,死個乾淨,也不應絲毫退讓。這是何故?因為失了公理,就失了人心,失了人心,就不成為國,沒有了國,還保得住家,做得完人嗎?大眾明白這個道理,所以苦苦的要爭,便是能伸出自由的權柄,真正叫我黃通理佩服,怎樣好把這個美名,都加在我黃通理身上?」
  黃通理講完這些話,大眾歡呼贊歎。那預備獨立自治的意思,大眾就格外踴躍。黃繡球更就日夜的參酌時事,草議章程。有一晚黃繡球疲倦極了,躺在牀上,出神細想。忽聽得耳朵裡鑼鼓喧天,像就在門前的樣子,心上想道:「莫非又出什麼會了?待我領著兩個孩子去看。」便覺那雙新放的小腳,撐了出去。一看並非出會,是對面搭台唱戲。台旁掛著一副對聯,字跡挺大,遠遠看過去,認得是:
    男豪女杰,上了這座大舞台,都要有聲有色。
    古往今來,演出幾場活慘劇,無非可泣可歌。
  一邊十七個字,看了覺得似懂非懂。正在那裡摹擬,又見台上出了一公白衣旦腳,說道:「這戲又是《水漫金山》,沒有看頭。」只聽見他大兒子黃鐘喊道:「不是,不是。他頭一句說白,好像是吾乃羅蘭夫人是也。」黃繡球才要回頭再看,已不見了戲台,斗然驚醒,在牀上十分感歎,又將那副對聯記著,仔細思量,說道:「可泣可歌的事,原要做得有聲有色。我黃繡球如今是已經上了舞台,腳色又極其齊備,一定打一出好戲,請羅蘭夫人看呢。將來好把羅蘭夫人給我的那本英雄傳上,附上一筆,叫:二十世紀的女豪傑,黃繡球在某年某月出現了。」正是:
    惟有英雄造時勢,直將巾幗愧鬚眉。
  後事甚多,此書也不及交代,等來歸入續編,再請看官指教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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