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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itle: 麟兒報
Author: Anonymous
Language: Chines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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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名: 麟兒報



Title: Lin Er Bao
Author: Anonymous



序
  人之涉世,欲取功名富貴,莫不貴乎能文,然而劉蕢不第;莫不貴乎善武,然而李廣
難封。此中得失似別有主之者。惟其有主,故營求百出,攘奪萬端。無論搏沙捕影,徒勞
智計,即僥倖於始,亦必淪喪於終,安能獲悠久自然之享。若然,則富貴功名,終將誰屬
?
  吾見香山發還帶之裴,竺橋付渡蟻之宋,埋枯骨開八百之基,哀王孫獲千金之報,此
俱不過一念之仁耳。而善念動天,早已錫福於無窮矣。
  請論之,廉老一窮夫婦也,推其願,衣食飽暖足矣,何暇作白屋公卿之想?即勛之曰
為善降祥,亦不敢以一蔬一飯之小惠,而妄思其厚報。孰知德不在大小,貴乎真誠。真誠
,則己飽而念人之饑,己暖而念人之寒。不待來求,而先為之心動。縱使無力,亦為之不
倦。此其心何心?天高地厚之心也;此其量何量?民包物與之量也。有此心量,雖對之聖
賢而不慚,質之鬼神而無愧。即闇然一室,而理之所在,必感必通。何況恰恰逢仙,安有
不明承其指點,暗示其機關,以廣上天錫善之旨,而不忍為善付之空言也。故溝渠老蚌,
一旦生明月之珠;破櫪小駒,千里逞渥窪之駿。
  至於幸尚書之巨眼,迥異塵僚;幸小姐之幽貞,超邁閨秀。忽被斧柯作惡,遭逆明不
得已妝男私奔,迫窮途沒奈何就女成婚。其中隱藏慧識,巧弄姻緣。按之人事,無因無依
,驚以為奇;揆之天理,皆從風雪中來,信其不爽。嗟嗟,天心甚巧,功名富貴不能加於
無文無武之廉老,乃榮其子以榮其父母。所以謂之麟兒報也。處世者,必樂覽於茲篇。
  時康熙壬子孟秋月天花藏主人題於素政堂


第一回     廉老兒念風雪冷濟饑人 葛神仙乘天災巧指吉地 


  詩曰:
  富貴功名命所遭,命遭絕不爽分毫。
  王侯縱貴時能遇,飲啄雖微數莫逃。
  石季不謀偏獲利,劉蕢苦讀也徒勞。
  試思造命憑何計,惟有施仁積善高。
  話說前朝,湖廣孝感縣城外鴻漸村地方,有一鄉民,姓廉名野,表號小村。其妻潘氏
,早生一子,取名潔兒。夫妻三口,是磨豆腐為生,又兼賣些冷酒過日。這廉小村為人忠
誠樸實,雖是一個窮漢,卻專喜行些善事。見人饑餓,便肯留他來家來吃飯;見人寒冷,
便肯將舊衣服與他穿著。故此遠近之人,皆稱他為廉善人。
  我且問你:「他一個做小生意之人,只好日趁日活,如何得能有餘,行此善事?」誰
知行善只論心不論人。這廉小村本心生來惻隱,每日做了生意,到晚來結帳,將一日所賺
的銀錢,扣定了一日食用盤纏,餘下的他便盡著為施捨濟人之用。正所謂「存心無大小,
積德不嫌多。」又喜得妻子潘氏,也一心一意幫助丈夫,連她績麻拈苧的銀錢,俱湊著與
廉小村作善事濟人。如此行善,已非一日。
  忽一年深冬時候,一日彤雲密布,朔風透體,早霏霏揚揚降下一場大雪。怎見得?但
見:柳絮漫漫,梨花片片。四下裡朔風緊,亂煽鵝毛;半空中陰氣濃,碎裁鶴翅。投林鳥
東西飛,沒處尋巢;行道人南北走,從何覓路?縷縷銀絲,銀絲結就玉樓台;紛紛玉屑,
玉屑妝成銀世界。團成陣,壓損溪梅不放花;結作冰,凍癡簷雀無聲叫。果然是:
  日月無光冷氣侵,埋藏青綠蓋紅塵。已掩大地冬收盡,不信乾坤還有春。
  這一場大雪,只下得連宵達旦,將廉小村磨豆腐的水缸都凍成一塊。此時路絕人稀,
哪個還想做什麼生意。廉小村夫妻、母子坐在門前,只將些榾櫝柴煨做地爐烘火。
  正燃烘著,忽見一個人。破衣破帽,像花子一般,赤著雙腳,在雪中走過。廉小村看
見心中甚是不忍,連忙招手道:「走路的老兄,這樣大雪,你在雪中行走,可不凍壞了。
且請到我家歇息歇息,吃碗熱茶,等雪緩些再走何如?」那人聽見便回過頭來,笑嘻嘻說
道:「原來你老人家倒有些善心,可敬,可敬,只得要領情了。」因走上階頭。
  廉小村見他肯來,不勝歡喜。因在爐中斟一杯熱茶與他吃,道:「我看你身上單薄,
可到裡面來,火上烘烘,也得些暖氣。」那人道:「我是個窮人,又是個外人,怎好進來
烘火。今感你好意,我只在此階簷站立,等雪略住些就去,也就夠了。」廉小村道:「人
身俱是一樣,有什窮富,何分生疏。況且這等大雪,哪個頂著鍋灶走,你到哪裡去覓食。
不如暫住我家,粗茶淡飯,住一日。等天好了去也不遲。」便一手將這人扯了進門,到火
邊大家同烘。那人不勝歡喜。
  過不多時,潘氏就去洗鍋抹灶,收拾飯來。廉小村竟與這人共桌同吃。吃完,到了夜
間,就在外面一間,將些稻草與他做鋪,和衣而睡。正是:
  堆金積玉有時虛,積德從來不負吾。
  吐火葛翁來示引,犁牛早已育麟駒。
  你道這窮人是誰?原來是葛仙翁。他見瑞雪飛揚,變幻了道相,來踏這些玉屑瓊瑤,
以作道家遊戲,不期遇著廉小村。見他有些善念,久種善根,因動了個救度他的念頭。但
以道眼觀之,卻見廉小村夫婦心雖好善,卻非修真了道的骨格,又無超凡入聖的根基。因
想道:「看他廣種福田,只好為子孫功名計耳。」又看潔兒,也只平常。因又想道:「他
既種善根善緣,固自有在。但遇我一番,又憐寒推食有些善心,何不指他一條富貴榮華之
路,以啟後人精進向善之功。」算計定了,方才睡下。
  睡便睡下,因見他單牆薄壁,夫婦三人怕寒畏冷。他便在草鋪中暗暗的將口張開,吐
放出三昧火氣。頃刻間,滿屋中熱氣騰騰的起來。廉小村三人一覺醒來,覺得暖氣蒸人,
微微汗出。廉小村因對媽媽說道:「我們蓋了棉被,又蓋上衣服,故此暖熱,那人和衣睡
在草鋪上,不知怎麼樣冷哩。」媽媽道:「你也想得是,何不將我們蓋的衣服揭了去,與
那人蓋蓋也好。我們有棉被,料想也不冷了。」廉小村道:「這說得是。」因爬起來穿上
棉襖,卷了兩件蓋的衣服,走到外間,要與那人遮蓋。
  不期走到外間,只覺外間的熱氣騰騰比房中的更暖,再走近鋪前,早聽見那人鼻息如
雷,睡的甚熟,知道他不甚冷,遂不打動他,仍抱了衣服進房,對媽媽說道:「原來天氣
變了,外間並不冷。那人睡得濃濃的,我故不去打動他。」媽媽道:「天氣變,明日定然
天晴,好做生意。」二人說罷,依舊睡了。
  到了天明,葛仙翁恐怕露相,忙斂氣熄火。及廉小村起來,依舊寒氣侵入,還是一天
風雪,心下大驚。因忙到外間問那人道:「你昨夜可冷麼?」那人笑道:「冷是冷,我卻
不知道。」廉小村又問道:「你可熱麼?」那人又笑道:「熱是熱,我也不知道。」廉小
村道:「做個人,怎麼冷熱俱不知?」那人又笑說道:「我們是熬煉就的身軀,總不受陰
陽相摩,寒暑剝復,故不知也。」
  廉小村聽了不解其意,便去開門看天。早見雪壓天低,四下裡俱變了銀妝成粉鋪就的
世界,雪尚不止。廉小村忙將門關上,伺候飯煮熟,同著那人吃了。廉小村遂取了一個小
布袋,又取了雨具,因對那人說道:「你在此坐坐,我到前面買了豆子便回。」
  說罷,就出門去了。那人見他去遠,因對潔兒說道:「我也要到前村,尋一個人說話
,去了就來的。」也竟自去了。
  過不多會,廉小村回家將豆子放下,抖去了身上的雪,卻不見了那人。便問媽媽與潔
兒道:「那個人哪裡去了?」潔兒道:「爹爹出門,他也出門去了,說是就來的。」廉小
村聽了甚是不悅道:「真是妳們婦人孩子家識見淺薄,一個窮人能吃得我家多少,這雪又
不是整年下的。況且這般寒冷天氣,這人身上衣服又少,如何放他出門。畢竟是妳娘兒兩
個咕噥了幾句,他住得不安穩,故此冒雪而行了。若是有人收留還好,倘若沒人留他,他
又忍氣不肯回來。只怕凍死在荒郊,也是有的。」遂將媽媽並兒子埋怨不了。 
  潘氏只得說道:「我母子在家,並不曾與他說話。他自己要去,又不曾趕他。他原說
就來的,你不要錯怪了人。」廉小村聽了冷笑道:「一個人能鑒貌辯色,他又不是娃子家
,難道看不出人的嘴臉。古語說得好,禮貌衰則客去。妳們的嘴臉,想是有些難看。他見
了自然坐不住,何必要趕。妳只看他如今可來了。」過了一會,又說道:「惻隱之心,人
皆有之。妳也不想想,妳若在雪中行走,冷也不冷?只怕你如今烘著火,還叫冷哩。」媽
媽被老兒瑣碎了一番,只得忍氣吞聲,不敢言語。正是:
  真人絕不與人知,去去來來任所之。
  若有一誠能感動,便教去了有來時。
  到了次日,雪霽天晴。廉小村依舊做生意過日。不知不覺已過了殘年。到了正月初三
,廉小村同著媽媽、潔兒正在堂中吃飯,忽聽得門前有人叫道:「老善人在家嗎?」潔兒
連忙走出去一看,卻就是去年不見的那個人。便滿心歡喜,意似拾了一件寶貝的一般,連
忙回身叫將進來道:「爹爹你舊年怪我不留的那個人,今日喜得又回來了。如今在外面叫
哩。」廉小村同媽媽聽了,連忙放下碗箸,慌忙出來見他。
  那人見了,將手一拱,笑嘻嘻的說道:「老爹、奶奶,新年納福,不作揖了。」廉小
村道:「你舊年為何不別而行?倒叫我記念不了。」潘氏也說道:「只因你去後,我被這
老兒日日埋怨,說我不留你打發你走的。」那人笑道:「老爹不要錯怪,奶奶也不要著惱
。當日我去時原打帳就來,不期有事耽擱,直至今日方來見你。」廉小村喜之不勝,就留
他吃飯。那人也不推辭,竟坐下就吃。 
  吃完忽抬頭見後屋點著香燭,因問道:「裡面是供養著什麼菩薩?」廉小村道:「不
是菩薩,是先母的靈柩。因是新年節下,方才拜過,香燭還不曾點完。」那人道:「我看
你年將五十,為何不使先人安葬,尚然露柩停棺。況且入土為安,為子的焉可不念?」廉
小村道:「非是不念。只因家貧無力,一時又尋不著塊地土,故至今尚不能如願。」那人
道:「你既要葬,我倒有塊好地,指與你葬了母親吧。」廉小村忙問道:「你的地在哪裡
?要價多少?容我慢慢設法。」那人笑道:「我一個窮人。如何得有寸土。這塊地乃是一
個鄉宦人家的。」廉小村笑道:「你來耍我了。我一個做小生意的人,如何有這力量,要
得大人家的地土做墳?只好做夢罷了。」那人笑道:「我不耍你。這塊地雖然他家不肯賣
,卻有一段機緣,包管你唾手而得,只當承你與我相處一場,作個謝禮。」
  因說道:「這地在雲夢縣葛藤山中,寅山辛向。我曾訪過這塊地,是你東村毛推官家
的。他家不出十日之內就有禍事。你到那時備幾個盒兒送他,後來你討他這塊地,他自然
肯送的。你得了地,那時我自來指點你葬就是了。」廉小村聽了,口中雖然答應道:「多
承你好情。」心內好生不然,還打算再細細問他,那人說完早立起身來要走。廉小村再三
留他過夜,那人不肯,竟自徜徉而去。
  潘氏因對廉小村說道:「這人今日為何說這些謊話?現今毛鄉官家好端端的,怎知他
家有事?就是有此事,我們一個小人家,也不好送盒與他。況他又不是什麼神仙,如何曉
得。只好當做笑話罷了。」廉小村道:「他方才說毛家十日內有禍,且過十數日,看他應
驗不應驗。」於是大家不題。遂不知不覺已過八日,又是十三上燈時節,家家點燈,慶賀
元宵。
  卻說這毛推官,名羽,字用吉。少年及第,曾做過福建延平府推官。因他有些愛錢任
性,又被仇口生釁,當道參劾了歸家。他雖然歸家,而家中的山場田地倉庫連廒卻有無數
。只恨年近五十,房中姬妾雖多,並無生育,只得奶奶白氏生了一個女兒,尚未週歲。只
因這日是上燈之夜,與奶奶及姬妾們飲酒,叫人競放花炮,不期一個火星爆在梁鬥之內,
人俱不知,既而酒完,各人安寢。到了三更時分,那火星在梁鬥中發作起來。一場大火,
端的非凡。只見:
  烈燄為災,一霎時照得滿天雪亮;祝融作禍,頃刻間燒得遍地通紅。乍見了,還疑是
火樹上放出銀花;再看時,早已知星橋邊焚熔鐵鎖。驚欲死,鼇山上降來赤帝;嚇殺人,
花燈裡滾出火龍。最怕是金蛇萬道上下飛,可畏是烈電千層前後閃。忽然的烽火五更,端
不減咸陽三月。
  霎時間風添火勢,火乘風威,一家人俱在夢中驚醒,爬起來手忙腳亂,都來救護。爭
奈風大火烈,救了這邊那邊又著,竟沒一頭處。又是半夜三更,雖有附近居鄰曉得是毛家
失火,又因毛羽往日為人不睦鄰里,故此只有人來看火,並不用力救火。雖有些家人,又
只顧收拾自己房中的物件,一任他逐處延燒。毛羽沒法,只得保著家眷,躲避在三間小破
房中,婦女哭哭啼啼。燒到天明,許多廳屋樓房,竟成了一塊白地。這夜大火遠近皆驚,
家家俱起來觀望。廉小村夫婦也驚醒了起來,只見滿天通紅,不勝驚駭,連忙問人,俱說
「是毛推官家失火,房屋盡皆燒完,這是天報他也。」廉小村聽了甚是驚訝,因對媽媽說
道:「那人之言絲毫不爽。就不是神仙,也有些意思。明早只得要依他了。」
  到了天明,廉小村果然買了四樣吃食,自己挑著,望火場上走來。此時煙火尚未盡熄
,只存得西邊幾間小房。
  廉小村曉得做官的住在裡面,遂一逕挑入,將盒盤歇下。
  毛羽正在那裡勸解奶奶。廉小村忽叫一聲道:「老爺、奶奶昨夜受驚。」毛羽看見,
認得是賣豆腐的老兒,因問道:「你來做什麼?」廉小村道:「小人忝在鄰居,久蒙老爺
護庇,今見老爺回祿,心甚不忍,聊獻野人之芹,以展寸念。望老爺奶奶飭收。」毛羽聽
了,暗想道:「我今早在火場上走著,這些小人俱說這或是天報我家。不但不來歎息,反
生歡喜之心,使我好生不快。就是我往日這些親族中,這時候也不見著人來問一聲。這個
老兒,往常又無恩惠到他,倒有個憐我之意。不意塵埃中原有好人。」遂不勝感激道:「
我遭此一變,向來受我恩惠者頗多,今見我至此,遂不相顧。你卻與我素不相識,從無好
處到你。你為何倒有些好心,肯來看我?真不啻漂母一飯。我不好卻你的好意,且領你高
情,日後再謝吧。」廉小村見他肯收,便千歡萬喜道:「老爺說這話,小人怎敢當也。」
毛羽遂著人收進。眾姬妾丫鬟僕婦亂了一夜,腹中正然饑餒。忽見有人送進飲食來,便一
齊來收,各人分吃。打發了這老兒去後,毛羽問明,方知是前村磨豆腐廉老兒送來的。奶
奶也甚感他。正是:
  交人若在患時交,些小慇懃念不消。
  何事世人偏不悟,專從熟處去呵泡。
  原來毛推官房屋器用雖被燒燬,喜得官資黃白之物,卻埋藏地下,未曾打動。只得取
出來,連夜鳩工蓋造,不兩月成功,依舊蓋得畫棟雕樑,亭台樓閣,比前更覺華麗。
  毛羽既經了這番火災,親耳中聽見這些人笑他罵他,也就漸漸回心改過從善,結好鄰
里。有幾個親戚朋友,最稱相好,自被回祿之後,竟疏疏冷冷,不來探問。今見他重新興
頭,方才買禮物來親熱。毛羽撇不過情面,只得治酒留飲,心下待要輕薄他幾句,又恐怕
傷了厚道。欲要一昧包容,又恐他不知慚愧。因想個主意,等酒席備完了,隨叫人去請賣
豆腐的廉老爹來。廉小村見請,慌忙走來問道:「不知毛老爺有何事呼喚?」毛羽道:「
向日遭火,承你送盒高情,甚是感激。今又蒙諸親下顧,故薄治一杯,請你來同坐坐,以
表寸心。」廉小村聽了驚遜道:「小老兒一介小人,怎敢與老爺相公同飲。」毛羽道:「
我敬你是個不趨炎棄冷的高人,所以請你,你不消謙得。」況鄉黨敘齒,竟叫他坐了首席
。廉小村推辭不得,只得將椅子扯偏些坐了。眾親友看見,殊覺沒趣,卻無法奈何,也只
得坐下同飲。
  大家飲了半晌,毛羽先問些外邊的閒話,然後問及廉老兒家事,因說道:「你做此生
意殊覺辛苦,倘有用力的所在,不妨與我商量。」廉小村連忙說道:「小人自幼經營此業
,幸喜食少用疏,遣過歲月,倒也相安。只有一事在心,日夜不安。」毛羽忙問道:「你
有何事?可對我說。」廉小村道:「只因家貧,無力葬母,近日尋了幾塊地,又因價高,
故此憂愁。」毛羽道:「這有甚難處之事。我家山場田地各處俱有,你若要地,揀中意的
送你一塊何如?」廉小村聽了,不勝大喜道:「若得老爺天恩,賜得寸地,存沒沾恩矣。
」毛羽道:「你去看,中意了,來對我說。」廉小村吃完酒,別了來家,心中甚是快活。
因對媽媽說道:「果不出那人所言。我明日去見,只得要他這塊地了。」
  過了數日,廉小村遂來見毛羽說道:「前蒙老爺吩咐。小人已看了葛藤山中一塊小地
,是寅山辛向,四址俱開明白。只不知老爺心下如何?」毛羽道:「這塊地,我已叫人看
過,俱說不佳。你為何揀了?」廉小村道:「老爺是科甲流芳,墳山必要來龍雄壯,氣象
軒昂,方得合局。今小人只不過使先母入土為安,又焉論地脈。」毛羽點頭說道:「即是
如此,你去安葬罷了。」廉小村道:「為母求地,必求老爺示價,方得有據,後來便於子
孫奉祀,免人議論。」毛羽聽了躊躇道:「你這話倒也不差。我今日與你一個憑據。」遂
走到書房中寫了一張賣山文券,付與廉小村道:「你執此為據,不須疑慮了。」廉小村見
他慷慨寫紙,連忙雙手接了,就在地下磕頭道:「蒙老爺施恩,慨贈墳山,不獨生人感德
,先人亦感恩於地下矣。」毛羽連忙扶起道:「些小之事,何消如此。」又坐了半晌,方
才謝別而歸。正是:
  深山未必沒奇阡,有福之人方穩眠。
  若不行仁並積德,空教好穴臥啼猿。
  廉小村得了這張文契,如得了異寶,禮貌回家。只因這一番,有分教:
  久矣蕭條陋巷,突然甲地連雲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
第二回     蔭功獲報老蚌生珠 明眼識人野蒹倚玉 


  詞云:
  天雖有竇,因果從來不漏。莫笑牛犁,體嫌蚌老,偏產承家華冑。眼兒即溜,早識他
是個麒麟在廄。有時展足,一旦沖霄,方知不謬。                       
右調《柳梢青》
  話說廉小村得了毛家這張賣山文契,滿心歡喜,忙作謝回家,細細對潘氏說道:「前
日那個人,真是個活神仙,言言皆驗,句句不爽。這塊地定有些妙處。今既得了,但不知
他幾時來指引我安葬,又沒處去通個消息去尋他。」潘氏道:「他原說得了地再來。他前
言既準,後來自然不差。你且將下葬的事料理起來,等他罷了。」廉小村道:「這也說得
是。」遂將這些下葬之事細細料理。不消數日,一應停當。
  正然盼望,忽見那人三不知走到面前,叫一聲:「廉善人,你的福緣到了,我來也。
」廉小村突然看見,不勝歡喜。連忙請了他進來說道:「你不但是一位前知的神仙,竟又
是一位有恩有信的聖人了。怎知我諸事齊備,恰恰走來?」那人道:「既許了你,怎麼不
來。」廉小村道:「其餘件件俱完,只有方向時日,候你來指明。」那人道:「寅山辛向
,久已對你說明。若問時日,不消另選,隨你幾時到山,你只看但有一個帶鐵帽子的人走
過,便是吉時。你就安葬蓋土罷了。」廉小村聽了暗想道:「一個人怎麼帶起鐵帽來?」
因見他從前說話句句驗過,便不好細問,只得半信半疑。因又說道:「我蒙你指示,得地
葬母,其恩非淺。我一向混混帳帳,也不曾請問你姓名住處,求你說明,我也好時時感念
你一聲。」那人聽了哈哈大笑道:「你要問我家鄉姓名,待我寫出來念與你聽。」廉小村
因取了一幅素紙,那人一面寫,一面念與他聽道:
  我雖是草裡安身,便渴殺了也點水不沾唇。要問名,何足問,只不過是個山人。若論
爵在侯伯之上,奈何飛不去,將兩翅壓在下,若相並之魚鱗。世上人,我眼昏昏認不多幾
個。他若是識得我,想將來決不是個凡民。佛菩薩一昧空,笑我貪生怕死;孔聖人大居正
,又錯怪我走錯了旁門。誰知我有些影,未必全假;無定形,又未必全真。若肯向此中細
味,則我依稀彷彿已現了元神。
  那人寫完念完,廉小村聽了竟茫然不懂,又不好再問。因拿著那幅紙,只管沉吟。那
人笑道:「你不必沉吟,等你新養的兒子中了舉,你將此字問他,他自然知道。」廉小村
只得將他寫的紙兒,折一折收了,又叫潘氏收拾飯請他。那人道:「我今日有人請我,改
日再來擾你。」說罷就走。廉小村再三留他不住,只得問道:「你幾時再來走走?」那人
笑道:「等你兒子做官、你做封君,那時機緣到日,我自然再來會你。」說罷如飛而去。
廉小村見了,不勝驚又不勝喜,凡事不敢不依他。
  過了兩日,因將母親的棺材僱人槓抬出殯,就有左近親鄰曉得廉小村出喪,俱來相送
。不一時送出村口,廉小村再三拜辭了眾人,自同潘氏與潔兒扶著靈柩,望葛藤山來。不
消半日,早已抬到。眾人知道廉小村不揀時辰,便七手八腳墾開土穴,就要下棺。廉小村
見了,連忙上前止住道:「列位且慢些。我落葬雖不揀時辰,卻要等一個人來。」眾人聽
了只得住了手,等了一會不見人來,眾人都不耐煩起來道:「一個荒山之內,除了我們這
起出殯,還有哪個人走來,不知你等的是個什麼人?」廉小村只得說道:「我要等一個戴
鐵帽子的人來,即便入土。」眾人聽了一齊大笑道:「你老人家想是呆了。等了半日,連
人影也不見一個走動,怎能得有戴鐵帽的人走來。若說戴鐵帽,除非是戴盔。這裡又不下
操,又不廝殺,誰人戴盔走路。」廉小村見眾人著急,只得安慰他們道:「列位不要性急
,總是今日一日的事,回去請你們。」眾人說道:「要等等何妨,只怕空等了。且問你等
的這個人,還是你約下的,還是他來送殯的?」廉小村搖手道:「都不是,我是有個高人
指點我等的。他說話每每靈驗,故只得依他。」眾人聽了俱掩口笑他被人耍了。也有人說
:「他老實,不會說謊。或者有得來也不可知。我們總是回去還早。」眾人無奈,只得耐
著性兒,往左近前後閒走耍弄。
  不期四月黃梅天氣,風雨常多。一陣風雨卷來,眾人沒處藏躲,連忙走回,躲在棺材
旁邊。正躲之間,忽見一個人遠遠的在雨中走來,下半截像人,上半截竟是一團黑氣。眾
人見他走得古怪,忙一齊爭看。原來這人在城中買了一隻鐵鍋回來,遇了大雨沒得遮蓋,
就將這鐵鍋頂在頭上遮雨,遂慢慢的轉彎去了。眾人便一齊說道:「這不是戴鐵帽的人過
去了。」廉小村聽了也看見有些相像,忽然大悟道:「正是他,正是他。煩列位替我下葬
吧。」說不完,早風息雨止,現出一輪紅日。眾人看見,盡驚喜以為奇,遂一齊用力,將
棺放下,蓋上黃土,築成一座墳墓。正是:
  既是山真水又真,如何馬鬣不封親。
  須知天理通人意,吉地應知葬福人。
  廉小村一個小人,怎敢想得毛推官貴人之地,就是得了地,也不知庚辛方向與戴鐵帽
人走過的吉時。原來都是葛仙翁念廉小村往日行善,並感他雪中留宿一段真誠,故尋了這
塊吉地,埋葬母親,使他子孫后來簪纓不絕。他暗立雲端中看他葬畢,完了一件報善之事
,便撥轉雲頭,自往蓬萊洞府,做仙家之事去了不題。
  且說廉小村將母親葬畢,便同了妻子回家,也不曉得是神仙指引,但喜完了人生一件
大事。遂歡歡喜喜夫妻、母子過日。不知不覺過不幾月,忽然這潘氏身粗氣促,喜酸愛甜
起來。廉小村知是妻子懷孕,因驚喜說道:「妳今五十,癸水該絕之時,為何又得起孕來
?真是奇事。」潘氏也自驚。不覺到了十月滿足,竟又生下一個兒子。潘氏便包包裹裹,
過了三朝,潘氏就下?來,幫廉小村做生活。
  倏忽過了滿月。又倏忽過了週年。廉小村見這小兒子生得眉目秀麗,種種愛人,竟不
像個小戶人家的兒子,因取名清兒。真是光陰迅速,不知不覺這清兒早已長成六歲。
  父母見他舉動乖巧,說話驚人,便時常教他些百家姓、千字文。廉清只一兩遍就會。
此時哥哥正讀著孝經、小學。哥哥苦讀不熟,他在旁竊聽了,早已朗朗背誦。廉小村見他
聰敏異常,甚是歡喜,曉得此子後來不是鄉野庸流,因要送他上學。潘氏道:「潔兒讀了
幾年書,上帳的字還寫不出。況且這先生年老,學生又多,讀不出好來。不如另尋一個先
生,送去方好。」廉小村道:「這也說得是。只是我村中沒有好先生。我聞得幽蘭里趙先
生是個飽學,卻嫌他住得甚遠,也說不得了。」潘氏道:「好是好,但孩子小,路上沒有
照管,往來不便。等他再大些,明年送去吧。」因此廉清沒先生拘管,故終日出去玩耍。
但他玩法與眾小兒不同,有一種驚人之處。正可謂:
  小兒何所愛,愛者是官職。
  更欲附飛龍,上天看紅日。
  這廉清任意游嘻已非一日。忽一日同著幾個小兒成群合伙,竟一路走到幽蘭里見幸尚
書門首空闊,有個井亭,他們就在亭中玩耍。玩了多時,這廉清忽對眾小兒說道:「我們
如此玩法,沒什趣味,我想這個幸尚書也不過是個人。他既做得官,難道我們就做不得官
。何不像做戲的一般,也做個耍子,豈不快活。」眾小兒道:「作官耍子,果然快活。但
大家都在此,哪個肯讓哪個做?」廉清道:「這不打緊。這做官也不是輕易做的,原有做
官的一種道理。是哪個講得出做官的道理來,便讓他做如何?」眾小兒都歡喜道 :「這
個有理。」
  便有一個小兒搶先說道:「我想做官是個人上人了。哪個不來奉承我?我要銀子便有
銀子,我要貨物便有貨物,惟有放下老面孔來,貪些贓,回家去與妻子受用。這便是做官
天下通行的大道理了。我講得如何?這官人可讓我做。」
  又有一個小兒擠出來說道:「你講得做官不盡情,這官你如何做得。待我講來與你聽
。既做官,誰不思量貪贓?但須思想善財難捨。天下的銀子貨物盡有,卻誰肯輕輕送你?
若讓我做官,我不是板子就是夾棍,直打得他皮開肉綻,直夾得他腿斷腳折。那時人人怕
我,我雖不貪贓,而贓自至矣。我講的道理,豈不比他的更好?」
  眾小兒聽了俱歡喜道:「這講得妙。又貪財,又酷刑,大合時宜。這官該讓你做。」
這個小兒見眾小兒服他,便欣然將身子左一搖,右一擺,要打帳做官。只見廉清笑嘻嘻說
道:「若依你二人這等講來,這不是做官,是尋死了。」二小兒聽了驚道:「哪個貓兒不
吃腥,怎便是尋死?」
  廉清道:「你只知做官可以自由自在,哪曉得官若做得小,還有大官管著哩。」二小
兒道:「我做一個知縣,為民父母,大不過了。終不成還有人管我。」廉清道:「怎沒人
管,你原來全不知道,待我一氣與你說了吧。做知縣有知府管,做知府有道官管,做道官
有都堂管,做都堂有六部管,做六部有宰相管,做宰相大極了還有皇帝管他哩。若像你二
人講的貪贓酷刑,這些事情倘被人參奏到皇帝面前,便要拿問,拿問了,或絞或斬,豈不
是尋死?」
  二小兒聽了吐舌道:「這等說來,這做官倒是一件苦事了。」
  廉清道:「做官原有做官的樂處,怎說是苦?」二小兒道:「既不許貪贓,又不許酷
刑,你且說這做官的樂處在哪裡?」廉清道:「皇帝設立百官,原要他分治百姓也。若做
官治得風調雨順,國泰民安,使四方向化,百姓不饑不寒,那時受朝廷的上爵上賞,食朝
廷的大俸大祿,豈非樂處。」二小兒道:「你說便說得好聽,只怕到臨時又做不來。譬如
宰相只得一人,天下的知縣無數,或賢或良,或貪或酷,如何訪察得盡?若訪察不盡,豈
不又是一本糊塗帳。」廉清道:「宰相雖說總攝百揆,卻何須去察訪天下。只消一眼看定
一個好吏部,宰相的事便完了一半。吏部若果好,則選出的官自然得人。吏部也不須去察
訪天下,只消選擇十三個好都堂出去,則吏部的事又完了一半。都堂若果好,則道府、知
縣自循良而百姓安矣,怎麼做不來?」
  二小兒聽了,俱啞口無言。眾小兒方歡歡喜喜說道:「清哥講得好。這官該讓你做。
但官既有許多,你卻做哪一等?」
  廉清道:「宰相我也會做不,吏部、都堂我也會做,道府、知縣我也會做。今且由小
而大,先做一個知縣,審事與你們看看何如?」眾小兒道:「妙妙,就讓你做知縣審事吧
。」廉清道:「要做,凡事要認真。俗語說得好,裝龍像龍,學虎似虎。我今日做了官,
你們俱要依我行事。叫打就打,不可違我法令。若裝得不像,就不好看了。」
  眾小兒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即要審事,必須告狀。因對前爭做官的兩個小兒說道:「
你二人還會說話,可出去商量,捏造一件事情來告狀,看我可審得明白?」一小兒因廉清
奪了他的官做,正要難他一難,使他斷不出方才快活。遂出去商量:「必須如此如此。」
  這邊眾小兒各分扮衙役,假做擊鼓,請老爺升堂。廉清然後將青布小衣抖了一抖,裝
出威風,隨使眾小兒分列兩旁,吆吆喝喝走到亭中井欄上,坐下說道:「今日我老爺坐堂
理事,凡有民間冤枉不平者,衙役不得攔阻。」叫左右:「可將這坊告牌,抬出去。」吩
咐完,早有一個做皂隸的小兒,將稻草編成的一扇牌插在亭旁。
  只見兩個小兒劈胸扭住,亂打亂扯,高聲叫道:「冤枉!救命!」廉清忙叫皂快道:
「外面什人喧嚷?與我拿來!」那皂快將二人拿了。分左右跪著。廉清問道:「你二人為
何不守本分,有什冤情在此叫屈?可從真說來,看你誰是誰非,我老爺與你理直。」一個
小兒說道:「小的人命關天,求老爺為我做主。」廉清道:「既是人命重情,你且說來。
」小兒道:「小的叫做巫良,是本村良善居民。忽於前日,忽遭地棍強之虎圖賴小的偷麥
一橛斛,統領多人,抄家劫殺。彼時小的驚慌潛避,妻子出奔,幼女奔走不及被他致死。
小的傷心入骨。故告到老爺台下,求老爺為小的申冤正法。」廉清道:「你且跪在一邊。
」
  隨叫強之虎上來問道:「巫良告你逞凶逼殺幼女,事關人命。你有何說?」強之虎道
:「老爺不可信他誣誑,屈陷無辜,小的鄉民,因本族甚多,推小的為族長。又因麥收刈
之時,被人偷割,十去二三,故今年小的為首,糾合本族中互相保護防盜。不期族姪強能
前夜失麥,走訴小的。小的以為失去之麥,無非鄰近之人竊取。故此逐家察訪。不期姪兒
之麥,恰在巫良家搜出。巫良見搜出真贓,希冀潛逃免罪,竟不知王章國法:私竊田中五
穀,國稅無償,實與盜賊同科。乞老爺緝盜安民,鄉村永遠得安矣。」
  廉清道:「他告你逼死人命,可是有的麼?」強之虎道:「他幼女自行塘堰淹死。與
小的無干。」廉清問道:「你收割麥子,還是只你一家人,還是家家如此。」二人同聲應
道:「目今正當收割,家家如此。」廉清道:「這麥可是家家有的麼?」二人道:「家家
種田,家家有麥。」廉清道:「你家這麥,可有色認麼?」強之虎道:「五穀原無色認。
」廉清道:「既無色認,為何曉得是他偷取?」強之虎道:「只因他家切近麥田,故知他
無疑。」
  廉清聽了,因指著強之虎罵道:「你這奴才胡說!一個收穫之時,鄉村斗粟斛麥誰家
不有,又無色認,只以附近麥田,妄加乎民以莫須有之罪。逞凶聚黨,沿門搜索,使他夫
妻驚避,母子失散,以致幼女墜塘斃命。你說女自失足,非關你事,獨不思此塘不自今日
有也,此女往來塘堰,亦不自今日始也,為何他日不淹,而忽淹於今日?明明被逼驚奔也
。雖非操刀成傷,卻『伯人由我而死』。我老爺欲盡其法,姑念無心;若欲施馳法,何以
驚眾。合擬強之虎名下,追燒埋銀五兩,巫良自行掩埋。重責強之虎以遏凶戾。自斷之後
,不許兩家再生釁端。」因拔簽喝打三十。眾小兒聽了,將強之虎拖翻在地,打完畫供。
廉清吩咐逐出。
  廉清與一群小兒,在亭中審事玩耍,圍擠著許多閒人觀看。不期早驚動了內中一個人
,細細看在眼中,甚是稱奇。你道這是何人?
  原來就是幸尚書。這幸尚書名居賢,別號希庵,少年登甲,累官直做到禮部尚書。只
因素性高傲,敢做敢言,未免與時相違。幸得天子聖明,故他安然保位,做了幾年尚書,
將近五十整,夫人早亡,並不曾生育。因此宦興索然,遂致仕歸家。
  因娶了一位寧氏續弦。不上有年,早生一子。到了次年又生一女。這幸尚書半生無子
,今一旦忽得了玉麟閨秀以娛晚景,其樂無涯。兒子取名雲路,字天寵。女兒取名昭華小
姐。他兄妹二人到了六七歲上,俱長成得男如冠玉,女若天仙。而昭華小姐言語機見更覺
勝於哥哥。故此幸尚書尤為鐘愛。因請了一個老明經文先生,教他二人讀書識字。二人愈
加聰慧。
  這幸尚書忽於夜間睡著,夢見井亭中有一條似龍非龍、似蛇非蛇之物,盤在井上吸水
,忙要上前去捉他,不期那物早飛入他家門楣之上,朝幸尚書搖頭擺尾盤旋不已。幸尚書
欣然觀看,忽聽一聲雷響,那物竟騰空張牙舞爪而去。
  幸尚書在夢中驚醒,與夫人說知,大家以為奇異。
  到了次日飯後,忽因送客出門,卻看見對面井亭上有許多人圍繞,不知何事。因悄悄
也挨入人叢中偷看,原來是一群小兒在那裡爭做官,要講做官的道理。有兩個講得胡說,
眾人俱聽了笑倒。
  獨有一個小兒,將做官愛國治民的道理俱講得津津有味。及讓他做官,他坐在井欄上
審事,又判得井井有條。雖然是個小孩子,卻規模氣象竟像個真官。幸尚書心下以為應夢
,甚是驚駭。
  因又悄悄走回來問家人道:「這個裝做官的小孩,你可認得是誰家之子?」家人道:
「小的們也不知道。但方才聽見人說是什麼做『右副』的兒子。不知是也不是。」幸尚書
想一想道:「自然是了。你看他衣衫雖舊,卻氣概不同。若不出於『副使』人家哪有這般
體格。但我孝感縣卻無一個做『右副』的鄉官,不知這是哪裡來的。」家人道:「老爺不
必狐疑。待小的去喚了他來,老爺細細一問,便自知端的。」幸尚書道:「這也說的是。
但你去喚他須和顏悅色。小學生家,不要驚嚇了他才妙。」
  家人領命,便去分開眾人,到井欄旁用手將廉清扯住道:「我家老爺喚你說話。」廉
清因回過頭來,正色說道:「我老爺在此做官,連這井中水也不曾吃一口。你老爺請我,
莫非要講分上?我清如水,明如鏡,卻是斷然不聽的。」家人聽了笑道:「我家老爺是從
來不講分上的。但喚你去說話。」廉清道:「如此方好。只不知你家老爺卻是誰人?」家
人道:「你在誰家門前,就知這家老爺是誰了。」廉清道:「如此說來,定是尚書公,幸
老先生了。他是朝廷柱石,大有聲名。我久仰其名,正要去拜他請教。既來見招,理合往
見。」叫左右看轎,竟走起身來,大搖大擺的跟著家人而去。旁邊看的人見他說大話,說
得有頭有腦,無不稱奇道妙,又都掩口而笑。真是:
  村在骨中挑不出,俏從胎裡帶將來。
  廉清這一去,有分教:
  豆中牽出紅絲,磨裡團成錦片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
第三回     六歲兒嘻戲動春卿 八座官絲蘿攀野老 


  詞云:
  兒年雖小,天性生來巧。信口人官鳥,大公卿都驚倒。市塵貧老,何殊道上草?一旦
絲蘿牽了,誰敢笑他箕縞。
  右調《霜天曉角》
  話說廉清見幸尚書著人來叫他,便撇下眾小兒,戲顛顛說大話,跟著家人就走。走到
門前,卻見幸尚書立在儀門之內,便不慌不忙走近身旁,恭恭敬敬作了一個揖道:「小子
只與豕鹿同游,木石為偶,何幸忽蒙大人呼喚,得瞻紫氣,實非常之遇也。不知有何吩咐
?」
  幸尚書見他口氣驚人,滿心歡喜。因用手攙著他問道:「你這小學生是哪裡人,令尊
姓什,為何不在家中,卻與小兒頑劣?」廉清道:「小子祖居前村,父親姓廉,小子名喚
廉清。只因年幼,尚未仰附宮牆,揖讓於俎豆之間,故先來幸府排衙遊戲,以做異日觀光
之前茅,豈同頑劣比耶?」
  幸尚書聽了,愈加驚喜道:「你童年已有此大志,則你父親必是青氈舊族,故教養有
素了。家中還有何人?可為我細細說知。」廉清道:「不瞞老大人說,我父親甘居貧賤,
實實是個不讀古人書的。欲耕又愧無歷山之田,欲仕近世又不舉賢良。惟仿版築之遺意,
聊磨豆為腐以養天年。幸家兄愚魯,尚可折薪,以助其勞。此家庭醜狀,幸老先生勿哂。
」幸尚書聽了暗忖道:「原來是磨豆腐,故誤傳作『右副』。這也罷了。但他一個豆腐之
子,卻如何有此聰明。」
  因又問道:「你父親既是一個高尚之人,你卻從誰為師,所讀何書,便能如此明理?
」廉清道:「小子今才六歲,實未從師,又何曾讀書,尚係朽木頑石。但思天地間的道理
,總不出於人心。故隨心而發,想當然耳。」幸尚書聽了,一發大驚道:「據你如此說來
,則你竟是一個神童了。可敬又可愛。」因暗想道:「此子端的非凡,後來必成大器。莫
若收養成人,以應前夢。只是我已有子,收留未必親切。」又想道:「除非如此而行方妙
。」
  因又對廉清說道:「你今具此天聰天明,自然是得山川之秀氣而生。但思玉不琢終不
精美,人不讀書到底不能用世。何況你生居鄉僻。入無義方,出無師友。若再華無文藻。
則上達無階,焉能致君澤民?豈不空負你觀光之念。據我的意思,欲留你在此,與我的小
兒同事良師,執經晰理,習成大儒。不知你有此志麼?」廉清聽了大喜道:「讀書乃千古
聖賢治國齊家之第義,怎敢不讀。不讀則雖致身青雲,亦不學無術,為人所羞。我小子不
從師者,是無力從師也。未讀書者,乃無地可讀書也。非不願也,不得已也。倘蒙老大人
提攜,得附令公子几席之末,少沾明師時雨,使小子異日免馬牛襟裾之誚,則老大人成身
之恩,又出於生身之上矣。小子雖不肖,敢不勵志以從。若果確然,俟小子歸家告稟過父
母長兄,再來如何?」幸尚書見他心肯,因滿心歡喜道:「你既有志,不消回去。我著人
請你父親來,說知便了。」因叫家人吩咐道:「你可到鴻漸村去,請廉老爹來會我。」家
人領命去了。
  幸尚書便攜著廉清一路入內,來見夫人與眾姬妾。廉清一一拜見。眾姬妾見了俱贊道
:「好一個清秀學生。怎穿著這樣衣服?」幸尚書道:「妳們可領他去更換了。」眾姬妾
見幸尚書吩咐,便領了廉清到房中去換。幸尚書因與夫人將今日所遇所見,許多奇處都細
細說了一遍道:「此子恰與我昨夜夢中相合,後來必成大器。今我欲將他配妳韶華,已著
人去請他父親來商量。夫人妳道如何?」寧氏聽了此話,心中甚是不悅,卻見幸尚書一團
高興,稱說許多奇處,又說是應夢,便不好阻攔。只得說道:「老爺之見,自然不差,或
者後來有些好處。」
  不一時眾姬妾將廉清打扮得遍體綾羅,鞋鮮襪正。你道為何打扮得這等現成快當?只
因廉清年紀與幸公子只小得一歲,故此衣服鞋襪俱可穿得。今領著廉清走來,立在面前。
夫人見了說道:「打扮起來,也還不俗。」過不一會,幸公子與韶華小姐在學中放回,幸
尚書就使他三人拜見。因又指著廉清與公子、小姐說道:「這學生如今要與你們作同窗了
。」二人聽了竟不怕生,看著廉清就像認得一般,略說說便玩在一起,遂引他到後邊去玩
了。
  不一時家人進來稟道:「廉老爹已請在外廳,候見老爺。」幸尚書聽了,隨即走出,
笑嘻嘻的迎接。廉小村見了便要跪下去行大禮。幸尚書忙一把扶住道:「這太謙了。」廉
小村道:「村野小人,進見八座大臣,敢不叩拜。」幸尚書笑道:「此禮只可行於公堂。
今在鄉黨之間,如何使得。況且老親翁育此寧馨,貴可立待。我老夫今請你來,正有事相
商,萬不可如此。」廉小村聽了,只得朝上深深作了一個揖,分東西賓主坐了。
  坐定茶過,幸尚書便開言說道:「從來才不易生,既生了,又恐沉埋在草莽中,無人
拔識。今日我老夫偶見令郎,規模氣概,種種超人,實天地山川秀氣所生之美才也。有此
美才,稍加磨琢,自飛黃騰達,而羽儀於廟堂之上。老丈莫怪我說,只可恨生於老丈貧寒
之家,不知其為英物,等閒埋沒,深為可惜。雖說是白屋出公卿,然無因無依,自能振起
者,亦不一二;棄擲者,反有八九,往往令人扼腕。若是眼中不見,卻也無可奈何。今無
意中恰與令郎相遇,明知駿足困於泥塗,仍忍心不回伯樂之顧,豈不辜負了一番知己?故
老夫特請老丈來相商,意欲留令郎在寒舍,與小兒共拜明師,互相砥礪,以為異日功名之
地。不知老丈意內何如?」廉小村來時已問家人,略知大意,卻還不敢信以為真。今聽了
幸尚書這些說話,已知是實,不覺大喜道:「小老兒心事老爺已洞鑒如神明。只恐小犬村
劣,未必能符老爺之望,怎敢過蒙老爺如此垂青?得能如此,則小兒凡人忽登天矣。我小
老兒豈不樂從?」
  幸尚書見他一諾無辭,不勝歡喜。因叫家人備酒。不一時酒至。二人歡飲。飲酒中間
,幸尚書見廉小村說的都是善人忠厚之言,又甚是敬他。
  不多時,幸公子與小姐並廉清在內裡玩了半晌,忽又玩出廳前,幸尚書看見,便叫公
子、小姐與廉小村見面禮。見過,就叫廉清坐在他父親身旁。又叫公子與小姐坐在自己左
右。因問廉小村道:「令郎六歲是幾月所生?」廉小村道:「小兒是八月十五子時生的。
」幸尚書聽了,不勝驚喜道:「這又奇了。原來令郎竟與小女同年、同月、同日、同時。
真又是奇緣了。」因笑對廉小村道:「我看令郎與小女二人才貌不分上下。更兼年、月、
日、時皆同,今日不期而遇,此中大有機緣。我欲使他二人今日定盟,異日得為夫婦。我
與老親翁,做一個兒女親家何如?」廉小村突然聽了,大驚不已,連忙立起身來說道:「
不敢,不敢,老爺說的是什話。老爺乃名門顯宦,小姐是千金貴質,小老兒不過是村莊庸
賤,小兒無非是駑駘下隸。就是如今跟隨拂几拭硯,陪伴讀書,已上萬分僭妄。又焉敢越
禮犯分,思附乘鸞。老爺只說此一聲,我小老兒也不敢當,還求老爺自貴,不可使人聽了
作笑話。」幸尚書也立起身說道:「此乃世俗之論。我與你一個世外之交,豈可以貴賤貧
富而定終身。況今日此意出之於我,我若無定見,豈肯輕言。親翁不必過謙,我意已決。
」
  隨叫家人取出紅氈,請廉小村上坐。因使昭華小姐與廉清並立同拜。廉小村見小姐下
拜,一時驚慌無措,就要跪下去答拜。幸尚書遂著家人扶定,不許答拜。廉小村急得沒法
,身子又掙不動,只得滿口說道:「罪過,罪過!折殺,折殺!」幸尚書只等小姐拜過兩
禮,方叫家人放鬆,叫他還了小姐兩揖。拜完,幸尚書便自坐了,叫廉清同小姐並立,拜
他四禮。他竟是全受。拜完又使他二人各自對拜。韶華小姐與廉清一聽幸尚書之命,只是
嬉笑自若,全不以為異。
  此時後堂侍女姬妾聽見老爺將廉清招了為婿,遂都走到廳門後來看。見他二人跪拜,
一一成禮,無不贊羨,以為一對好夫妻。
  幸尚書見他二人拜完,又吩咐侍女道:「妳可送廉相公與小姐進去見夫人」。眾侍女
聞命,各歡歡喜喜,領了二人入內拜見。二人拜見過了夫人,夫人便留下小姐單送廉清出
來。此時幸尚書與廉小村重新入席,彼此俱是親家稱呼,好不親熱。
  又飲了半晌,大家俱有醉意,廉小村方才告辭作別。幸尚書見夜深,即著家人點燈送
歸,一齊送出大門分手。廉清便歡歡喜喜,同幸公子跟了幸尚書入內不題。正是:
  姻緣雖說是前生,也要今生巧湊成。
  誰料市塵貧賤子,忽同貴女結鴛盟。
  廉小村回家,將幸尚書留兒子讀書,並將小姐與他為妻之事細細告知媽媽。媽媽聽了
,直喜得心花都開,滿臉是笑。因說道:「我清兒怎有這等非凡的造化,有了這個丈人,
則將來富貴不淺。我如今細細想來,自從當年那人指點你安葬婆婆之後,凡事件件稱心。
不期這樣年紀,忽又生了清兒。今又遇此貴人扶持,許下一個千金小姐為媳婦。若不是墳
上風水有靈,你我一個貧賤之家,哪裡有許多興頭之事。當年那人定是不凡,不是菩薩顯
應,就是神仙救度。你今不可忘本,須朝夕供養頂禮他方好。」廉小村聽了點頭道:「妳
這話句句有理。我也一向疑他不是凡人,方使我事事相合。我如今要供養他,卻不知他是
誰。當初他雖寫下了姓名家鄉,我一時詳解不出。這且擱起,只是他說兒子做官,又說我
做封君,我一向也不深信。但今日清兒忽做了幸尚書的女婿,日後與官宦相交,雖不做官
也是做官了。妳我有了這尚書的小姐做媳婦,就不是封君,卻也與封君差不多了。我如今
只得立那人一個牌位,朝夕頂禮焚香,便不寫姓名也罷。妳道可好嗎?」潘氏道:「如此
甚妙。」
  自此之後,幸尚書不時著人來周濟他夫婦,故此廉小村與潘氏、潔兒在家安安閒閒過
活不題,正是:
  雪中雖念冷呵呵,一飯焉能值幾何?
  獨有仁心難補報,如斯安享不為過。
  卻說幸尚書,得了廉清,甚是歡喜。到了次日,便領他到書房中來拜見先生。因說道
:「此子乃我新婿,雖未經雕琢,卻資性聰明。乞先生用意教誨。盛德不淺。」文先生滿
口應承。自此廉清就朝夕在學中,同著公子並小姐一齊讀書。這文先生因幸尚書囑咐了,
便盡心教授。卻喜廉清果然資性敏捷,不費先生之力,讀書只消一遍,便能背誦,先生甚
是歡喜。
  不上二年,廉清四書、五經早已背熟。先生見他如此,便不甚拘束,廉清甚是快活。
遂瞞著先生,朝夕同公子、小姐玩在一塊。玩熟了,便時常同小姐同行攜手,嬉笑並肩,
稱說夫妻,也不避忌先生。先生就是看見,卻因二人幼小,俱各聰明,竟不加呵責。轉以
為幸尚書有眼力,果是一對好夫妻。自此二人在學中習以為常。不知不覺已是五年,廉清
已是十一歲了。讀得滿腹珠璣,只覺無書可讀。
  曉得幸尚書「研書樓」上古書最多,因叫人開了門,走將入去,細細翻閱,真是觸目
珠瑯,皆外人所未有。因滿心歡喜,遂極力鑽研,盡心瀏覽,早已胸藏千古,學富五車。
遂時常將古書中未明之事盤問先生,往往將先生盤倒。幸喜這文先生是個仁厚虛心之人,
見廉清往往議論特出,自愧不能為他之師。一日因請了幸尚書來說道:「晚生蒙委,幸叨
西席,無不竭力殫心。今幸令郎、令婿已成駿足之才,令?小姐亦堪詠絮,似可謝無愧矣
。但思二子前程甚遠,今又正當筆試之時,晚生自愧才疏,倘無所益,豈不誤人。只得告
明,乞老先生另擇明師為妙。」幸尚書道:「老師怎如此說。先生三冬飽學。犬子、愚婿
學業終有可觀,亦賴指點。如何慮及相誤。這還是先生不屑教誨了。」文先生道:「非也
。為人師範,雖貴知人,亦貴乎自知。譬如令郎,資質如金如玉,雖繼箕裘而有餘,然循
循規矩之中,尚可加工砥礪。至於令婿,奔馳似駿,變動猶龍,每發高論雄辯,令人莫對
。況文章一道,所重在時。晚生非不知文,但自愧有年,只覺與時相左。若再因循,是誤
二子矣。故晚生直陳以免素餐之誚。」幸尚書聽了,不勝起敬道:「先生愛我與二子,可
謂至矣。」知不可留,只得應允。到了冬底,厚饋而去。正是:
  天生美玉自無暇,駿足何勞鞭策加。
  得到風雲千里去,始知明眼不曾差。
  到了次年,幸尚書撇不過薦書情面,只得請了一個炫名博學秀才,姓逄名寅,教訓子
婿。此時昭華小姐長成,不便讀書,已歸繡閣,習學女工。學中只他郎舅二人。誰知這逄
寅雖負聲名,卻無實學,專靠結貴介、趨承勢利,謀了這館。他到館之後,訪知廉清出身
寒賤,便有彼此之分,就不十分將他看重,遂將他二人分了兩處,只盡心去教幸公子。
  廉清心下明白,只是暗笑。一日見逄寅獨坐看書,廉清將幾件古人疑難未定之事來問
於他。逄寅聽了,胸內茫然。呆了半晌,只得強說道:「功名自有捷徑,何必務此無因之
學。若必言言辯駁,事事推求,則古今之事理無窮,雖皓首鑽研,亦不能知其萬一。而成
名無望矣。」廉清笑道:「若如先生所言,則古來典籍皆可焚矣。然則歷稽漢唐宋以來,
但見有實學之君子,未聞有捷徑之大儒。且請問先生,實學即廢,則文章又從何來?」逄
寅見他辯駁譏諷,一時滿面通紅。因大聲叱道:「無知小子!強記了幾句斷簡殘編,就想
來問難於人,真是道聽塗說,焉成載道之器!」廉清見他發怒,只得含笑自歸書房。
  自此之後,逄寅愈加不悅,見廉清終日默坐,也就不來管他。一日廉清在「研書樓」
翻看書本,忽在書中撿出一張字紙。廉清看去,卻是幾個戲法,甚是歡喜,連忙袖歸,日
日在房中演學。一日忽被幸公子走來看見,廉清扮演甚是有趣。便笑做一團。要廉清教他
。廉清道:「你學不得。只做你看吧。」拿著一把小木劍望著口中插入,只留刀把在外。
幸公子見了甚是驚慌。不移時,依然取出。公子問道:「這是什麼法兒?」廉清道:「這
是神仙吞劍法。」說罷又不住的口中亂念。卻將幸公子兩道眉毛移在眼底之下,遂叫他去
照看。幸公子走去鏡中一看,連叫:「不好了,快些與我放好!」廉清只不應他,幸公子
十分著急。廉清笑道:「你不須著急,且再去看看。」幸公子聽了,忙復到鏡中一照,卻
是眉在眼上。不勝歡喜。便要廉清教他。不期先生走來,幸公子只得回位坐下讀書。
  又過了些時,正值讀書之期,逄寅只得勉強叫廉清也來聽講。廉清坐了一會,見他講
法俱是些皮裡膜外的浮詞,便不耐煩坐聽,推說有事進房。到了房中,因想到:「他不肯
虛心,只以先生自負,也還氣他不過,怎麼將我兩樣看承。只知公子是尚書之子,我又是
尚書何人?」
  因想了一番道:「我何不耍他一耍?」便悄悄出房,走到先生背後,吹氣一口,念了
一咒,復身回房張看。這幸公子正低頭聽講,忽見廉清在先生背後走過,也不覺得,再抬
頭看先生,只見兩道眉毛俱在眼睛底下。便忍不住大笑起來,笑個不住。逄寅正講得熱鬧
之際,忽見公子發此狂笑,便含怒道:「講究聖賢之書如見聖賢,你為何如此無理!」幸
公子看一看先生,又笑將起來,直笑得話也說不出來。先生越問得緊,公子越笑得緊。逄
寅見了,一時大怒,便手拿著戒方要打。公子見了,只得忍住笑,說道:「先生莫打學生
,請自往鏡中一照便知。」逄寅聽說,連忙取過鏡子一照,不覺大驚起來道:「奇呀,奇
呀!這怎麼處!」
  正拿著鏡子大驚小怪的照,忽見廉清躲在門內,一手捂著嘴,看著幸公子將手亂搖。
逄寅見了大怒道:「原來是你二人捉弄我,這等可惡!」因公子坐得近,便扯著公子要打
。公子慌了說道:「這不與我相干,只問廉清便曉得了。」逄寅見公子指出廉清,就放了
公子,走來捉住廉清道:「你為何捉弄師長,可從直招出,免我動手!」廉清分辯道:「
學生自在書房中看書,聽見幸天寵發笑,故出來一看。因見先生面目全非,故此失笑。為
何先生責治無辜。」逄寅道:「幸天寵已指明說是你,怎還要嘴強?」廉清道:「先生眉
目乃先生自具。學生又非神仙,怎能移動。又聞,人若改變,其人必死。今先生無故而顛
倒雙蛾,是改變常也。學生正為先生寒心,怎敢捉弄。」逄寅聽了,一發大怒,遂要叫廉
清跪著受責。廉清不肯道:「學生無罪,怎肯受先生之屈辱。」逄寅見他不認,一時不便
打他,只得又嚇著幸公子道:「你說是廉清,他如今不認,則是你說謊了。你怎敢在師長
面前說謊?」便舉起戒方打來。慌得幸公子無法,只得帶笑帶哭說道:「先生慢打,學生
從不會說謊。我前日也被他移過一次了。」逄寅道:「他為何有此法術?」幸公子道:「
他學了許多戲法,日日瞞著先生,做與我看的。」逄寅見說是真,便來喝廉清跪責。廉清
見幸公子說破,自知理虧,只得跪下,卻又不念解咒。只急得先生亂叫亂嚷道:「快照舊
還我眉來,我饒你打!」三人正亂做一團,適值幸尚書在門首走過,卻聽見書房中一片嚷
亂,便走入房中。只因這一走入,有分教:
  分明嬉笑,愈見奇才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
第四回     小書生移眉戲老師 蠢丈母變心逐嬌婿 


  先生名分雖然重,也要才高驚眾。若憑口耳教人誦,安可羈天縱?分明一對嬌鸞鳳,
若弄風波相送。不知樂也焉知痛?但做癡人夢。
  右調《桃園憶故人》
  話說廉清用移眉戲法,正捉弄逄寅,忽一眼見幸尚書走入,恐怕看見先生面孔便要罪
他,便急急念咒解了。幸尚書卻不逕入,側身竊視。只見廉清跪在地下,兒子卻在旁掩著
嘴笑,又見先生含怒而坐,雙手摩腹,歎氣不已。幸尚書看了半晌,不知是何緣故,只得
走入向先生拱手。
  逄寅正氣得沒法,忽見幸尚書走來,恐怕看見眉目顛倒可羞,忙用手捂著面孔,立起
身來說道:「我晚生叨居西席,怎反受門牆之侮?了不得,了不得!」說罷,依舊去坐著
。幸尚書看見他如此,不好細問,便點頭喚公子到旁邊去問道:「今日先生為何如此?」
幸公子也不說詳細,只指著廉清說道:「是他捉弄壞了先生的面孔,故此先生著惱。」幸
尚書聽了大驚,忙走到廉清身旁問道:「你是個聰明人,豈不聞一日為師終身若父?先生
的面孔你如何敢作弄壞他的。」廉清道:「先生鄙薄小婿久矣。凡事圖賴,欲加小婿之罪
。小婿因念師生名分,不得不順受其罪。若圖賴說壞了先生面孔,這事小婿也不必辯,只
請大人看看先生面貌。若是先生面貌有損,門生甘罪無辭,若照常無恙,則圖賴不問可知
矣。」幸尚書聽了,只得來看逄寅,逄寅見幸尚書走近身來,只認做眉目還未復原,因將
手放下道:「老先生請看,終不成晚生是這等眉眼。」
  幸尚書近前一看,見原是好好的一個面孔,心下便有些不悅。便說道:「從來婿稱嬌
客,有半子之份。今先生鬚眉如故,而虛言有損,令其長跪。毋乃視吾子是尚書之子,視
吾婿為外人?不屑教誨,而分彼此也!」逄寅見說鬚眉如故,便連忙復取鏡一照,見眉目
依然。只得施禮道:「晚生謬叨師範,實與割股同科,焉敢徇私。不屑教誨。但令婿頑惡
已非一端。又自持小慧,佞口巧飾。不從師教,終日默坐書房。晚生久欲面言,卻念是老
先生愛婿,不敢出口。不期今日與令郎講解書史,只見令郎發笑,細究笑因,方知是令婿
用幻術將晚生眉移眼下。因恨其戲辱師長,故薄施責罰,非有他意。」
  廉清還要強辯,幸尚書因作怒道:「小子怎如此狂妄?不思進益之功,但逞愚頑之性
,何自棄乃爾?你說從師在館中讀書,你且說,一向所讀何書?」廉清道:「既負讀書之
名,則何書不當讀,莫說眼前經史,就是大人一樓珍秘,皆在小婿腹中矣。焉能一一舉其
名,以應大人之明問。但思讀書不足貴,明理為貴。故小婿只喜默認潛通,以會聖賢之旨
。先生這些陳章腐句,褊見浮詞,小婿實不願聞。」
  逄寅聽了大怒道:「你有何本領實際,敢在尊長面前放肆!若論你這等大言不慚,就
該出個大題目,考你一考,恐人說我有成心。也罷,我如今出一對與你對。你若對得來,
便見你才情高逸,是我污蔑你了;若對不來,只跪到天明,起來還要受責。你可敢對麼?
」廉清道:「就是大題目見考,門生也不怕,何況小對。但請出來我對。」逄寅只因道聽
了一個絕對,記在胸中,故如此說。見廉清敢對,轉假思了半晌,方終念出一句道:
  北斗七星映水連天十四點
  幸尚書聽見先生出了這對,想一想,殊覺難對,心甚躊躇。不期廉清聽了笑說道:「
這樣對,要對何難,怎也來難人。」幸尚書道:「既是不難,何不對來。」廉清道:「這
樣對莫說一對,便兩對也不難。但須放我起來才對。」幸尚書道:「先生規矩,不可不尊
。還是對了起來才是。」廉清道:「自古詩成七步,從未聞跪著對對之禮。」逄寅見他借
此推辭,料難對出,等他對不來再羞辱他。便說道:「既是這等,且容你起來。對不出來
再跪不遲。」廉清隨立起身來,信口念道:
  西方五百燃燈照壁一千尊
  幸尚書見廉清果然對了,又對得切當。因笑嘻嘻對著逄寅問道:「先生你道此對,對
得如何?」逄寅心下拿穩廉清絕對不出來,進見他容容易易對了,正驚得沒擺佈。忽聽幸
尚書又含譏來問,甚覺沒趣。欲貶它不好,卻又貶不出;欲要贊揚幾句,一時又不便倒了
旗槍。只得勉強說道:「令婿才是有些,晚生非不知。只怪他好為誇詐之言,故我晚生每
每抑之,欲成全其品。」廉清道:「門生字字皆老實之言,不知哪一句近於誇詐?請先生
指教。」逄寅道:「已往者俱不究了,就是方才這一對,也實實虧你對了,只這一對也是
你萬分僥倖了,怎又說兩對也不難,豈非誇詐!」廉清道:「這怎叫誇詐,先生若要兩對
,便再對一對何妨。」逄寅道:「你若能再對一對,我就真服你是個才子了。」廉清道:
「先生請聽。」因信口又對一句道:
  長空一虹穿雲隔霧兩條橋
  逄寅聽了,只驚得吐舌,因向幸尚書謝說道:「令婿天才,實非等閒所能窺測,晚生
甘拜下風矣。」幸尚書滿心歡喜,卻不好現於顏色,只得周旋說道:「小婿雖有些小聰小
慧,卻素性頑劣。先生可推薄面善善誘之,學生自然報德。」不一時,家人備出酒來,大
家共飲。幸尚書再三寬慰,與逄寅直飲得歡然,幸尚書方才別出。幸公子相送入內去了。
正是:
  俊骨靈心自不凡,真青何礙出於籃。
  如今滿月當頭照,不怕疏星不抱慚。
  卻說昭華小姐,自從離了書房歸到繡閣,幸夫人請了一個女教師來,教小姐刺繡描鸞
。不期昭華小姐聰敏異常,教著便知。不上年餘,早已件件精熟,繡的做的無不玲瓏鮮巧
,奪人眼目。夫人見了甚是歡喜,便將萬卉園中一座花萼樓,與昭華小姐做了臥室,又使
兩個侍女跟隨伏侍。一個叫做春花,一個叫做秋萼。二人之中惟秋萼做人乖巧,小姐甚是
喜她,日不離身。此時昭華小姐已是十三歲了,卻長成就如一朵出水芙蓉,千嬌百豔。更
兼她同著哥哥與廉清讀了這幾年書,出口便成章句,時常繡工之暇,便學做詩消遣,也不
甚到前面來。
  忽於一日,因見珠簾之外,嫩柳初黃,鶯藏枝內。小姐見了甚覺可愛,一時詩興勃勃
,就做了一首七言律詩,自吟自誦,甚覺得意,便攜了此詩來見父親道:「孩兒今日偶學
做詩,只不知可是這等做法,來求父親指點。」幸尚書聽了大喜道:「孩兒做詩是絕妙的
好事,快拿來我看。」昭華小姐便在袖中取出,雙手送上。幸尚書忙接來一看,只見上寫
的詩柄是:
  鶯藏嫩柳
  妝罷驚聞黃鳥音,幾回閒傍綠楊尋。
  只疑密掩絲還弱,不道疏遮色已深。
  飛去才知非久住,啼時方識是潛陰。
  同形同影防人見,好似春閨兒女心。
  幸尚書細細看完,不禁大喜道:「此詩引喻精工,不即不離,大得風人遺意。不意孩
兒具此靈穎之才,雖道蘊、班姬不多讓矣。喜得我有眼力,招了廉清這個才婿與妳為配,
方成佳偶。不然豈不辜負。」父女俱各歡喜。
  過了多時,這日幸尚書因廉清戲惱了先生,只得陪在書房中吃酒,消他之氣。吃完酒
辭了先生,遂同公子回到夫人房中,恰好昭華小姐也在房內。幸公子一見妹便朝著她只是
笑。小姐見他笑得有因,遂將自己身上週圍看遍,卻無可笑之處。便問道:「哥哥今晚回
來,為何朝著妹子只是笑?必有緣故。」
  幸尚書見問,知是為此,便也忍不住笑起來。遂將廉清做戲法弄先生之事細細說了一
遍,不覺連小姐也笑將起來。笑定,小姐又問道:「後來卻怎麼了?」幸尚書道:「先生
大怒,罰他跪著要打。是我再三勸了,方才饒打,便狠狠的出了一個絕對叫他對。幸得廉
清果然是個奇才,頃刻間便輕輕對了兩對,使先生不得不服。」小姐聽了便問先生出的是
什麼對,他對的又是怎樣的。幸尚書一一說出。昭華小姐道:「此對果真是虧他敏捷,不
然只要跪到天明了。然雖如此,少年忒覺輕狂。一個先生豈可如此作弄?只怕將來師生不
睦,還有參差。父親還宜規責他才是。」幸尚書聽了點頭道:「孩兒之言甚是有理。」因
對兒子說道:「以後廉清與先生有什說話,你須來對我說知。」說罷,各自安寢不題,正
是:
  名園漫羨好花枝,皆賴東君好護持。
  若使風狂還雨橫,安能留得大開時。
  過不得兩月,適值文宗發下牌來,著各府、州、縣考試童生。孝感縣知縣早已大張告
示在外,催童生到縣考試。幸家家人看見,忙來報知,幸尚書便著兒子與廉清去考。廉清
再三推辭道:「小婿學力有限,也不耐煩去考。」幸尚書苦苦叫他去,他只是不肯,只得
單打發幸公子由先生陪去,又著家人料理伺候。
  不消兩月,府縣有名送到。你想一個尚書之子,搏領青衫,一如吹灰之力。早將幸公
子名字高標,不日報到。幸尚書與夫人不勝歡喜。逄寅更加歡喜。次日送幸公子謁廟,拜
謝宗師。幸公子披了紅,坐在馬上,一對對彩旗吹竽,一路迎了來家,好不榮耀。此時親
戚盈門,俱來賀喜。幸尚書已大開宴席,著優人扮戲,款待賓朋親戚。
  這日逄寅上獨桌,幸尚書下陪。親友列坐,俱各歡然暢飲。飲到中間,諸親戚盡向逄
寅,贊他教法高妙,又贊公子年少多才。此時廳後垂簾,夫人同著昭華小姐與眾姬妾侍女
,皆在簾內看戲。這廉清在席上,偷眼見韶華小姐坐在簾中,隱隱約約的容光飛舞,直透
出簾外,分外好看。因想道:「隔了這幾時不曾相見,小姐竟長成這等標緻,十分可愛。
」便推著看戲,東旁走走,西旁坐坐,借此時時偷看簾內。
  卻說夫人有個兄弟,叫做寧無知,年紀只得二十四五歲,為人甚是尖薄,能言利齒,
又倚著姐夫、姐姐的勢,便暗暗在外不務本分,游手好閒,人俱讓他三分。今見外甥進了
學,遂來相幫料理。這日在席上,看見廉清好動,風風耍耍,心甚不悅。因想道:「我外
甥女這等標緻端莊,卻招了這個厭物。若配得一個宦家公子,我後來也有些風光。」因吃
著酒,只是躊躇。忽想道:「除非如此如此方妙,只不知我姐姐意下何如?等我明日慢慢
探她,再作算計。」一連忙了幾日,方得清閒。幸尚書同公子出門拜謝去了。
  寧無知遂乘便見姐姐問道:「外甥進學,人人稱羨。久聞得姐夫贊廉家學生才高,為
何不叫他去考?考做個秀才,也還有些體面。」夫人道:「他哪裡有才。不過是你姐夫溺
愛不明,哄人罷了。前日叫他同你外甥去考,他死不肯去,你看他這個臉嘴,可是有才長
進的。只可惜你外甥女,這樣聰明,卻配了這個呆子,只好誤她一世罷了。」
  寧無知聽了,正合己意,暗暗歡喜,便說道:「這樣看來,果然無才了。我這幾日見
他在席上,一些坐性也沒有,怪不得外面人說得不好聽。我做兄弟的聽了,甚是無顏。」
夫人聽了忙問道:「外面人怎麼說,你是我至親骨肉,有話不要瞞我。」寧無知笑道:「
也沒什話說,只笑我姐夫沒主意。編了幾句歌兒,我還記得,念與姐姐聽聽:
  孝感縣,幸昭華,莫怨娘親只怨爺。
  不思鳳人豪華子,只想絲牽豆腐家。
  兒郎久慣挑清水,小姐新來推磨車。
  趕著擠漿三鼓睡,恐遲燒火五更爬。
  花容月貌鍋邊秀,雲鬢蛾眉灰裡誇。
  好塊羊肉落狗口,說與旁人也要嗟。
  莫待後來自己悔,幸喜如今未破瓜。
  不如借重媒人力,別尋公子抱琵琶。
  夫人忽聽到「推磨」「三鼓」「五更」便不住的流淚,再聽到「羊肉」「狗口」竟大
哭起來道:「我當初原是不肯的,都是你姐夫的主意。如今怎麼好!」寧無知見姐姐認真
哭起來,便連忙止住道:「是我兄弟一時多口,萬萬不可聲揚。倘然姐夫知道,定要怪我
,我就當不起了。」夫人便止住淚道:「今日你姐夫不在家,沒人聽見。我一向懵懵懂懂
,含忍在心,你今說明,恨不得立刻將這小孽障逐出,女兒另尋人家,方才快活。兄弟你
有什好主意,可快與我計較一個。」寧無知道:「有了姐夫這等門第,甥女這樣人才,怕
沒有公子王孫,興興頭頭來求去,就做夫人奶奶。但只是姐姐雖有愛甥女的心腸,只恐姐
夫心中偏見了,未必肯聽,說也沒用。」幸夫人道:「你說的哪裡話。我的女兒就是他的
女兒。他難道不要嫁好的,倒要嫁不好的?你但放心。我拼著工夫說他轉來,不怕他不依
我行事。」
  寧無知道:「我看這廉清呆頭呆腦,一些人事不知。況且當初又不曾收他什麼禮物,
要變動還是易為之事。但我常聞得,他同甥女在學時過得甚好,不知近來兩人如何?」夫
人道:「他們同學時,年俱幼小。過得好不過是貪玩嘻耍。自從你甥女出了學中,將近三
年,他兩人從未見面,哪裡還記得了。」寧無知道:「我看甥女倒是個有心機之人,不知
她心中又是如何,姐姐也要探探她的口氣方好。」夫人道:「自來女兒隨娘。我自有法勸
她。你如今只是替我留心尋個鄉宦人家,悄悄來對我說,我自有主意。」寧無知欣然答應
。又過了一日,回家去了。正是:
  非娘苦苦要歪纏,只為雙睛看眼前。
  誰料眼前看不定,好將一片結成冤。
  幸夫人聽了兄弟的一番言語,信為實然,便時常在幸尚書面前絮叨瑣碎,說招壞了女
婿,害了女兒。喜得幸尚書耳朵還硬,只付之一笑。幸夫人見他不聽,便暗暗叫家人小廝
,將無作有,來說廉清許多不好之處,要使幸尚書聽見。又吩咐家中人不要敬重他。自此
廉清時常與家人小廝們爭鬧,家人只是不理。虧得幸公子往往斥責,家人還不敢十分過甚
。廉清也不放在心上。
  一日,夫人對了幸尚書發急道:「我的女兒是你嫡親骨肉,一個尚書小姐怕沒有宦家
來求!就不然,便尋個舊家子弟結親,也不辱了你。我女兒又不聾,又不瞎,又不是瘸腳
爛足沒人來求,你為什偏許了這豆腐家小廝做女婿,玷污家門。你先前還說他有許多好處
,我還癡心指望,到如今癡頭呆惱,懵懵懂懂,竟像個憨哥。在學中不但不肯讀書,又日
日與先生搶白,家人吵鬧。良不良,莠不莠,有什好在哪裡?不是我尋事他,你須想想,
一個豆腐的種草,有什堅牢。若出了我家門,只好依舊去揭腐皮、搗石膏罷了。終不成我
的女兒嫁了他,同他做這買賣。我就死也是不願的。」幸尚書聽了笑道:「我的眼睛斷斷
不是錯看。妳須耐心,後來必要做官。」夫人聽了,一發著急道:「官從書裡來。他讀了
這幾年書,考也不敢同我兒子去考,難道官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麼!我時常見了他就要氣得
發昏。你想是要氣死我了!」幸尚書笑道:「夫人且不必著急。我自有處。」夫人見他有
肯聽信之意,便暗暗歡喜。
  過了數日,幸尚書因想道:「他如今在此學中,外與先生不合,內與丈母不投,叫我
一時也難照管。我莫若將他送在西來庵中,等他住些時,再作計較。」遂悄悄叫了一個老
家人吩咐道:「廉相公在家讀書不便,況且與夫人近來不睦。你可悄悄送他在西來庵密雲
和尚房中。說我老爺致意他,說廉相公借寓讀書。薪水之費,我自著人送來。」家人便去
說知。密雲和尚見幸尚書送女婿到庵中看書,不勝大喜,連忙應承。
  幸尚書因悄悄對廉清說道:「你胸中所學,惟我識汝有一舉沖天之志。但你行藏磊落
,習成傲放,往往與人事不合。故俗眼人每生譏謗。與其在家開釁,不如擇地藏修。我今
送你在西來庵密雲長老處安頓。你須潛心理會,以圖上達,勿負吾向日贅你之意。即有他
言,勿信可也。」廉清聽了連忙跪下道:「小婿蒙大人垂青馴養,定當致身青雲,以報此
鑒拔之恩。安忍自棄。」幸尚書聽了大喜,連忙扶起。又悄悄付了五十金與廉清道:「取
去以為攻書之用。至於日用之事,我自著人照管。」廉清便要入內拜辭丈母,幸尚書忙止
住道:「不消,遲遲可也。」廉清只得別過,同著老家人到庵中而去。正是:
  非狂非妄也非癡,人到多才自不羈。
  舉動俱從天上見,世間淺眼豈能知。
  廉清去後,幸夫人甚是歡喜,便時常與兄弟商量,要勸女兒改嫁,一日因走到花萼樓
來與小姐說話。因這一說,有分教:
  萱草生愁,桃夭抱恨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
第五回     世情母勸嬌兒改節 貞心女勵良婿讀書 


  詞曰:
  母心何劣,逼女傷名節。不道梅花貞潔,偏要耐冰霜雪。相逢細說,總是同衾共穴。
此意皎如日月,誰怕世情冷熱。
  右調《少年游》
  話說廉清離了幸府,寧夫人曉得,便滿心歡喜,但願他有去無來,便打點要與小姐商
量,卻又一時不便。過了些時,正值春光明媚,萬物鮮妍,便帶了幾個丫鬟到萬卉園來。
到了園中,因著丫頭報知小姐。小姐見報,忙出來迎接,到花萼樓上,拜見過,說道:「
連日孩兒因貪刺繡,不曾問候母親。不意母親忽有興到此。」夫人笑道:「我原是還不來
,因見此春天百花開放,又值偶閒,欲與我兒同到各處去遊賞遊賞,以作一日之樂,庶不
負人生富貴。」小姐道:「母親偷閒取樂,正宜如此。孩兒願隨。」
  說罷,母女便同下樓來。侍女跟隨,到各處去遊玩。僕婦聞知,早一處處俱備下茶果
食物。夫人同小姐到一處,就有一處的供給。夫人、小姐略坐坐,又往別處去了。
  游了半晌,夫人道:「百花開時,誰人不看,誰人不賞。貴乎留題,方成佳話。我想
古人多才,定然如此。我兒久讀詩書,可將古人賞鑒事跡,對我說說也好。」小姐道:「
孩兒若指花而說,只說孩兒言出成心。請母親隨便指來容孩兒說吧。」夫人聽了便走向花
陰,指著一枝紅梅道:「此花有何出處?」小姐道:「曾記得古詩云:『春半花終發,多
應不耐寒。此人初來識,指作杏花看。』」夫人又指著桃花。小姐道:「桃花一簇開無主
,可愛深紅間淺紅。」夫人又指著蘭蕙。小姐道:「幽居種蘭蕙,歲寒久當知。」夫人道
:「花即有人題詩,這竹亦有詩麼?」小姐道:「竹怎麼沒有?詩云:『開門風竹動,疑
是故人來』。」又行到池沼邊,夫人指著池中水萍道:「此亦有詩麼?」小姐道:「也有
。詩云『晚來風約半池萍』。」因同上亭來。
  夫人遣去侍女,因對小姐說道:「我兒論花可謂博古通今,足稱才女。只不知可能論
人麼?」小姐道:「人具陰陽,各秉天地之秀氣。男子賢則為忠、為良;愚則為奸、為佞
。女子賢為貞、為節;愚為蕩、為淫。然則皆在人為,又不可一概而論。」夫人道:「我
看這些花草,種植園亭,得人灌溉,方才花發芬香,邀人寓目。設若栽之郊外,置之糞廁
之旁,雖有芬芳,亦將棄之、擲之,孰得而賞之。今我兒論人賢愚不同,賢則人欽,愚則
人賤,確然是矣。我為母的,許多心事,向來見妳年幼,恐不明大道,故含忍而不言。妳
今既如此精明,我只得細細與妳說知。妳今盈盈十三,生長朱門,已非凡品。何況賦此姿
容,就如嬌花異卉一般,宜乎貯之金屋,配之玉堂,方不辜負。若與腐草同根,飛蓬接葉
,豈不令人恨死。我今所恨者,是妳父當初一時不明,收留了廉清來家,又許他結親。還
只說他讀書長進,故我向來不言。不期他如今一竅不通,竟成了呆子。若真將妳配他,豈
不是以鸞鳳配與山雞了。這苦哪裡去說,這冤哪裡去申。我如今細細想來,他又不曾遣媒
說合,我又不曾受他半絲一線,只不過妳父親隨口之言,怎當得實據。妳一個尚書小姐,
又生得千嬌百媚,怕沒有富貴公子來求,怎肯守此空盟,失身匪類。何不另擇卿相豪門,
招個風流貴婿,方才遂我心願。此乃為母的一片苦心,妳萬萬不可逆我。」
  昭華小姐忽聽了這番說話,直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。夫人因又說道:「我兒不必沉吟
,此事我籌之熟矣。」昭華小姐驚定,方說道:「母親之言,雖為孩兒深思遠慮,但念孩
兒雖受胎母腹,無奈生性卻與母親有幾分不類。不期又蒙父母教訓,自幼我讀了許多聖賢
之書,一發將性子造成一塊鐵石。只認得女子從一而終,生死不易。至於愛富嫌貧,這些
世情醜態,皆兒所最鄙。母親所說廉郎,雖無雁幣盈門,斧柯奔走,然嚴嚴父命,皎皎盟
言,豈不重於斧柯雁幣。況廉郎又與孩兒久同筆硯,只因婚好,不避嫌疑,屢屢見面相親
。若遵母親之命,中途改節,不獨敗壞綱常,而回想從前,日與廉郎一個路人言笑,可謂
無恥矣。此言兒實不願聞,望母親體諒。」
  夫人聽了,拂然道:「孩兒小小年紀,只曉得讀幾句死書,卻不知誤了終身大事。妳
想,人生在世,圖些什麼。只不過受享些風花雪月。就是貧家女子,也指望仰攀富貴,何
況妳貴為八座之女,嬌如三月之花。我做娘的憐妳,風吹尚且肉痛,豈忍將妳嫁到貧賤人
家,操井臼,作駑駘之婦,事貧賤之姑。一向還望廉清上進,今廉清不才不肖,眾所共知
,尚將何望?孩兒萬萬不可錯了主意,貽誤終身。」
  昭華小姐道:「黃雀從來不知鴻鵠。廉清肖與不肖,才與不才,父親未必不識。縱使
終身貧賤,孩兒與他既結絲蘿,亦是孩兒命該如此,只得安命由天。母親不必過為憂慮。
」夫人見她分辯不從,便悶悶不悅。因暗想道:「我若再說幾句,就不妙了。莫若且順她
,使她放心。況且權柄在我,豈得由她做主。」遂轉過嘴來說道:「我兒既是心願,我也
不好十分強妳。」於是母女歡然。在園中樂了一日。到晚,昭華小姐方送母親歸房不題。
正是:
  謾言一氣自相通,母子賢愚大不同。
  鑿枘方圓難得入,一番清話又成空。
  卻說廉清,自到了西來庵中,無拘無束,不勝快活,何嘗坐在房中讀書作文。日間只
去撮弄幾個戲法哄騙鄉人。這些鄉人見了個個稱奇,便你邀我請,要他搬弄,因而留酒備
飯請他。廉清習以為常,竟無一日清閒。也有人笑他的,笑他是幸尚書的女婿不長進,趕
出來騙人酒食。也有人愛他的,說他是個俊放之才,不拘小節。廉清總不放在心上,只到
了夜間回來,鼾乎沉睡。遇了大風大雨不能出門,方將些書史亂揭,顛頭播腦一番。略有
倦意,便丟開去睡了。
  這密雲和尚見他如此行徑,心甚疑惑,卻又不敢說他。一日偶對廉清說道:「貧僧聞
士子讀書,埋首青燈,不知寒暑,方能進步。今相公來此半年,在家坐無片刻,只得風雨
之夕,方才展看,卻又不聞書聲朗朗。貧僧不知相公是何讀法,乞道其詳,莫負了幸老爺
之念。」廉清笑道:「這種道理非爾所知也。」密雲便不好再問。
  廉清這番舉動,雖在庵中,與家隔遠,不料幸家家人小廝,早已探知,俱細細報與夫
人。夫人聽了正中其懷,不勝歡喜。因叫了丫頭使女張揚傳說,要使小姐聞知,灰心動念
。
  不多時果被秋萼竊知,報到小姐耳朵中來。小姐聽了,甚是不悅。因暗暗沉吟思想,
私對秋萼說道:「我看廉郎懷才飽學,雖如癡似顛,卻不是個無心之人。所以為此者,因
見人不知他,故此放蕩,以混人之耳目,以觀人之醜態。此固英雄不得意玩世之所為,然
非美德也,未免傷金玉之品。廉清少年,不幸墮此。為今之際,須得一個知己之人,細細
規諫他一番,使他感悟方得挽回。若不然,而聽其狂為,倘憤怒動心,狂顛不已,漸漸流
入於無忌憚,豈不可惜,則將奈何?」秋萼道:「小姐所說實實有理。但廉相公自小便到
府中,獨往獨來,除了老爺、小姐,哪裡更有知己。小姐既不放心,何不悄悄著人請了他
來,小姐親自勸他一番,使他改過也好。現今夫人改變,是是非非;若只管如此,一發心
腸冷了。」小姐道:「請他來說明此意固好,但家中上下,俱是迎合主母之人,有誰可托
?即使廉清請來,嫌疑之際,亦不能見面。只好空作此想罷了。」商量無計,只得丟下。
.
  忽一日,秋萼在夫人房中回到樓上,笑嘻嘻對小姐說道:「要見廉相公,今有期矣。
」小姐忙問道:「怎麼有期?」秋萼道:「小姐想是忘記了,後日是夫人的壽日。廉相公
自然要來拜壽。等他來時,待我取個巧,請他到園中來見小姐。小姐細細勸慰他一番,他
自然悔悟,也免得終日記掛。」小姐聽了歡喜道:「這倒也好。我一時未曾思量及此,虧
妳虧妳。」二人暗暗商量不題。
  卻說夫人過生日,這一日合家都要拜壽,是往常規矩。幸尚書早已著人治酒,與夫人
上壽。因叫了家人請了廉相公來。不一時廉清走到,遂同著公子共拜夫人。夫人忽見了廉
清,滿心不悅。只因幸尚書同在面前,不便發作。廉清拜完,見丈母顏色不善,便要辭出
。
  卻被幸公子一把拖住不放,同到書房中了,見了逄寅坐著說話。到了下午,幸公子因
廳上有事去了,廉清獨在書房中,坐得氣悶,便辭了先生走出書房。想道:「人俱冷落待
我,我在此無味,欲見小姐,料想不能,倒不如回去尋人做戲法換酒吃吧。」
  剛跨出書房門,只見使女秋萼立在小門將手亂招。廉清看見,不勝驚訝,只得走近門
口問道:「妳一家人恨不得逐我,妳為何還肯見招?」秋萼笑道:「賢者賢,愚者愚,焉
可一例看人。我奉小姐之命,特請相公到園中相見,快同我去,勿使外人看見。」廉清聽
見小姐相請,又驚又喜,便隨定秋萼逶逶迤迤走入園中。
  早見昭華小姐獨自一個立在石上等候。見廉清走到,連忙斂衽相見。兩人見罷,遂同
坐在石上。小姐便先說道:「小妹自別郎君,深處香閨,謹遵父命,無日不念婚好之盟,
無時不念同窗之雅。但因齒發有待,故爾遲遲。又緣兩大生嫌,不能親近,未免此懷不暢
。今喜俱各長成,結縭有日,望郎君早占龍頭,以諧鳳卜。不意郎君一味持才,無人入眼
,竟不以小妹為念,功名存心,惟任性不羈,縱情狂放。致使人情籍籍,內外參差。絳帳
之萋菲日生,萱幃之慈恩欲變。使郎棄東?之密邇,坐蕭寺之生疏。情已不堪,理宜發奮
。郎君奈何隨地往還,逢人醉飽。其去墦間,不知有幾。良人自污於此,小妹之終身卻將
誰望。百思不解,午夜躊躇。故乘隙邀君一面,以決中疑。妹心已盡剖於斯,望郎勿諱,
須直傾肝膽。」
  廉清聽了,直喜得眼躍眉揚,滿心鬆快。忙立起身來,向小姐深深一揖道:「原來小
姐在我廉清身上,費如此之深心,懷如此之深慮,用如此之深情,設如此之深想。真可謂
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鮑子也。奈何我廉清愚昧,竟坐不知。只道小姐生於富貴,長於繁華
,性必傲而心必驕,未必肯死念寒盟而不移於如簧之巧舌。五內彷徨、寸衷攪亂。每一思
來,不禁癡去。此願望之所由了也。再加惡言觸耳,惡語攻心,許多世態,時時到眼。欲
認為真而漫罵之,則恐傷天地之高厚;欲認為假而忍受之,則滿腔憤氣又不能平。故不得
已借酒消憂,托顛寄傲,聊以嬉笑怒罵為文章,自苦自樂,尚不自知,又何惜乎人言?若
早知小姐一片深情,有如潭水,萬千深想,不啻蠶絲,堅定深心,過於鐵石,相憐深念,
何異春風。則雖置我廉清於死,亦含笑受之矣,焉敢自廢而逞如狂之故態耶。」
  小姐道:「英雄受屈,不肯低眉,此古今之常也。小妹非不知。但郎君乃少年英物,
如錐處囊中,當思脫穎,非駑駘伏櫪比也。若因一日之牢騷,便行吟澤畔,效厭世之悲歌
,縱不損才,也會廢學,豈有志之所為。何不潛心經史,以圖一奮。」廉清道:「小姐規
箴至此,愛我實深。愚兄豈不自愛。所以為此者,不過韜光斂彩,以示不測。至於經綸之
學,不瞞小姐說,愚兄久已蘊之胸中,取功名如拾芥耳。斷不辱小姐之命。小姐但須放心
。」
  小姐聽了暗暗歡喜,因又說道:「郎君若無鯤翅,小妹也不敢勸駕圖南。但思郎君既
懷至寶,前話不同兄暫游泮水,以露一斑。為何落落迷幫,轉資物儀。」廉清道:「小姐
有所不知。亦步亦趨,何分驥足?洞穿七丸,方顯良弓。一領青衿,人視為榮,愚兄實羞
取以為枋榆之詡。秋風不遠幸賢妹拭目待之。」小姐聽了大喜道:「郎君大志,小妹管窺
。幸無見哂。」
  二人表明心跡,彼此歡然。廉清因復坐下,細視小姐說道:「記得同窗時,朝攜手,
夕並肩,花開共賞,鳥語同聽,無一日不相將言笑。只恨彼時。兩兩孩提,無知無識,習
以為常,竟不知為人生至樂之境。誰知一別三秋,堂分內外,牆隔東西,重想片言,再思
一笑,便長望明河,不可得矣。思量及此,往往自失,惟癡想婚盟,聊以自慰。此時癡想
者,還是閨中荳蔻,早已入夢情深。及昨簾前見面,忽驚天上瓊瑤,怎禁相看魂蕩。論起
來,紅絲已定,人盡道我廉清終身之福。今想來,白眼無情,我還怕轉是我廉清一旦之憂
。不知賢妹何以教我?」
  廉清雖口中慷慨而言,早不絕聲色淒然,眼中將落下淚來。小姐看見,忙驚說道:「
郎君何多情若此耶。小妹與郎君婚既有盟,則小妹之妍媸好醜,總屬於君。有何『昔』,
又有何『今』愧非淑女,胡雲有福?已牽蘿菟,又何所憂?小妹不解也。郎君既與小妹解
憂,幸為小妹先道破懷憂之故。」
  廉清道:「懷憂之故,非一言可盡。且請問,小姐之身既曰妍媸好醜總屬於我,為何
小姐秘之深閨,愚兄又逐之蕭寺耶?」小姐道:「秣駒秣馬,雖說殷殷。宜室宜家豈容草
草。郎君與小妹隔別者,有待耳。」
  廉清聽了復又淒然道:「我廉清所憂者,正憂此有待耳。」小姐微笑道:「郎君此言
大差矣。若以有待為可憂,終不然轉以不有待為可喜耶?」
  廉清復含淒道:「小姐既推求到此,則我之所憂不得不直說了。凡婚姻有待者,富與
貴相合,貧與賤相宜。故父母無二心也。若小姐與我廉清,則一貧一富,一貴一賤,原非
一體。惟岳父大人具天地之心,懸日月之眼,拔識我廉清於牝牡驪黃之外,故得僥倖而暫
稱玉潤。然而終為鴉鳳,是以難安世論。故岳母以廉清為不肖,屢欲寒盟,每加鄙薄。兼
之左右生讒,內外交訌,東?一座,直如危卵矣。今廉清現守東牆,早視蕭郎如陌路。設
一旦行役功名,日離日遠,則誰肯守空盟而始終無間也。今雖得小姐垂憐,締結之情,尚
留一線。但恐奸人生釁,母命難違,柔弱花枝,不能自主,則將奈何。豈不令同窗之相親
相傍、與今之相愛相憐,俱成畫餅耶。小姐所云有待,不識此時之際還有待耶,抑無待耶
?此我廉清所以憂也。」
  小姐聽了愕然不悅,道:「郎君是何言也,小妹與郎君既同此盟,則當同此心。既同
此心,則當同此知。何小妹知郎君,而郎君不知小妹耶。小妹雖嬌難舉箸,弱不勝衣,然
賴讀詩書,竊聞道義,縱不能全窺女範,而節之一字,亦已講之有素矣。焉肯失三從之父
命。即使母命不卒,別有後言。須知母但能生兒,卻不能制兒之不死。何況同窗數載,未
免有情。今日相邀一面,又情之所鍾。前盟既如彼,今情又如此,設不幸倘威勢相加,則
雖刀鋸在前、鼎鑊在後,亦謹守此心,惟郎君自從矣。郎君其無憂之。」
  因解下腰間佩環,贈與廉清道:「此玉環,小妹日夕所弄,乞郎君佩之。郎君佩環,
即如小妹之在左右,務使團圓,以徵誠信。」廉清見小姐侃侃矢志,又贈玉環,殷殷衷情
,不勝大喜。忙雙手接了,緊束腰間,又深深一揖:「此情此德,終身不忘。今愧無瓊瑤
之報,只合異日以鳳冠償恩可也。」小姐聽了甚喜,因信口長吟道:
  三年一會面,
  廉清忙接吟道:
  會面尚相思。
  小姐又吟道:
  且喜心無變,
  廉清又接吟道:
  還憂事莫知。
  小姐又吟道:
  失節地不載,
  廉清又接吟道:
  負心天厭之。
  小姐收吟道:
  登山俱不願,
  廉清因結道:
  願如同學時。
  二人連吟罷,猶留連不已。秋萼恐有人來,因說道:「你二人心跡,既已講明,速宜
迴避。恐被人窺,又添口舌。」再三催促,廉清無奈,只得放了小姐之手,作別而去。正
是:
  已綰同心結,翻如鑽穴窺。
  匆匆言不盡,哪得不傷悲。
  廉清悄悄出園,走到廳上坐了一會,見沒人瞅睬,便出門一逕回庵。深喜與小姐面訂
了終身,因將玉環賞玩,牢守堅藏。又思小姐囑咐之言,自此足不出門收回放心。
  不知不覺又過了一年。廉清此時十五歲了。這年正值鄉試,幸天寵與逄寅借尚書之力
俱有了科舉,幸尚書便打點要親送到省,擇日起身。
  廉清訪知,便來見幸尚書道:「聞得賢舅到省鄉試,小婿意欲相陪一往,觀觀上國之
光,望大人攜帶。」逄寅聽了笑道:「鄉試考場中並無童生入試之理,又何苦往來跋涉,
未免多事。還是不去的為安。」幸尚書道:「童生雖不入試,帶他去看看規模,也可鼓勵
其後。」遂著人到庵,將廉清行李取回。過了數日,便一齊下船,四人同行。不止一日到
了省中,尋寓安歇。只因這一番,有分教:
  有無不啻猜枚,得失渾如塞馬。

 
第六回     美遇毛延斂娥眉而著鬼 驥逢伯樂展駿足以驚人 


  詞曰:
  紅絲高係,赤繩牢縛,只因閒簾靜幕。胡為野蔓忽牽纏,多應是斧柯作惡。貧賤誰知
,困窮誰覺,笑殺枋榆鳥雀。風雲一旦忽飛來,方知是沖天之鶚。
  右調《鵲橋仙》
  話說廉清同了丈人、舅子並先生一齊到省住下。因見場期尚早,舅子與先生便在寓中
講究苦讀。幸尚書自有這些人事交接,家人俱各有執事。惟廉清一無所事,便日日在外閒
遊,去貢院前打聽宗師大收的消息。且按下不題。
  卻說幸夫人見幸尚書帶來了廉清同去,心中十分快活,因連忙著人去請了兄弟寧無知
來商議道:「你外甥女今年已十五歲了,不可不早為之計。你姐夫年老倔強,只以為自家
的主意不差,不顧人死活。我一向托你尋人家,你只說人多礙眼不便行事,故蹉跎至今。
喜得如今你姐夫、外甥,俱不在家,趁此機會正好行事。若有好人家將你甥女定了,明日
姐夫回家,就不怕他反悔了。你須速速出去,多尋幾個媒人,上心做事要緊,省得他們回
來又礙手礙腳。」
  寧無知道:「尋媒不打緊,但不知姐姐要尋什麼人家方才中意?」幸夫人道:「我是
不象你姐夫,憐什麼才,擇什麼婿,將虛名害人。弄得我這幾年七顛八倒,日夜焦心。我
只要揀門當戶對,女婿富豪,眼下在我面上增光,日後使我女兒快活受用,我便死也放心
了。」
  寧無知道:「我日前叫姐姐問問外甥女,不知問的如何了?」夫人道:「我近來看她
,凡是愛好。難道嫁丈夫倒不要好了麼?我只立定主意。許了一家,她自然知我為她了。
」
  寧無知道:「既是這等說,我如今且出去分頭傳知媒人。但只是尋了媒人,若到這邊
來講,恐人知風漏泄,實是不便。莫若在兄弟家說妥了,然後我來與姐姐斟酌吧。」夫人
道:「這話說得有理。」
  寧無知辭了來家,就去尋了一班相知做媒的,細細說知,要速為主。眾媒婆聽說是幸
尚書的小姐親事,便個個歡喜應承,哪個不願去做。不上兩日早有王家、李家、趙家、錢
家、舉人、進士、財主、生員,俱厚許媒人,要成這頭親事。媒人便紛紛到寧無知家來說
。
  單說內中有一個楮媒婆,年紀只好二十四五歲,打扮得風風騷騷。凡有人家托她相婿
擇婿,她先要試驗試驗新郎。她若歡喜,這親事無有不成。人就起她一個諢名叫做「試新
媒」。她與寧無知原是有一手的。見他來做幸小姐這頭親事,知道大有想頭,便十分垂涎
,想著一人獨做少也賺得百金。但只恨一時沒處去尋這個大家富貴兒郎,心下躊躇,十分
著急。想來想去,忽然想起道:「我怎一時懵懂起來,何不尋貝公子。」
  原來這貝公子名錦,表字天才。他父親是現任戶部主事,差往雲南抽稅,因路遠不帶
他去,留他在家讀書。這貝公子年才二十,是風月行中都領,調情隊裡班頭,又恃著家中
有用不了的銀錢,因此恣意奢華。他已定過商家小姐,尚未成親,就是楮媒婆做媒,約定
今年冬裡准娶。不期商小姐春間得病死了,這貝公子是望門寡婿。
  楮媒婆一時想起便來尋他。到了門上,管門的回說道:「公子出門去了。」楮媒婆笑
道:「我有一件絕妙的喜事,要與公子商量。公子若不在,須要等他一會。」說完,竟往
內走。門上人見是公子相知,便不好攔她。
  楮媒婆一逕走入書房,便問書童道:「你公子哪裡去了?」書童忽然看見,連忙笑說
道:「東君無意出門去,素女多情卻入來。妳來尋公子想是有事要乾,須知公子一切之事
,皆托我代替。今日公子不在,公子便是我,我就是公子了。妳若要幹什麼緊急之事,趁
此無人,書房中牙?又便,珊枕又閒,何不竟與書童乾了罷,也免得等公子著急。」楮媒
婆笑道:「我來尋公子果有事幹,必要等公子來,卻是他人替不得的。你一個小鬼頭兒,
怎也想吃起大茶飯來。」書童聽了笑說道:「妳這話就說差了。豈不知秤砣雖小,能壓千
斛。妳這個試新媒若不信,便請與我書童試試新看。」一面說,一面便走近身來。楮媒婆
見他近身,忙用手一推,將書童推倒在地。書童笑說道:「妳今推我一交,少不得妳有求
我的日子。」楮媒婆道:「我為何求你?」書童忙爬起來,做著手勢笑說道:「若公子回
來,我看見與妳與他如此,我也必要如此,拿妳如此如此,不怕妳不如此。」兩人正在取
笑,忽報公子回來了,書童走開。
  公子走入書房,見了楮媒婆,便笑問道:「幾時來的?失候,失候。」楮媒婆便滿面
堆笑,迎著公子說道:「我有一樁天大的喜事,特來報你。」
  貝公子道:「我自從春間有商小姐之變,心痛之極。怎麼再不見妳來與我消遣消遣?
今有什喜事,快些說來。」楮媒婆笑道:「當初商小姐親事,原是我做的。今日死了,是
公子的造化到了。」貝公子道:「又聞她標緻異常,今日玉人何處,怎說我造化?」楮媒
婆笑道:「死者死了,生者方來,豈不聞三年不死老婆,大晦。今公子青年豪爽,怕沒有
窈窕佳人與公子成雙匹配。我今日所來,實實放公子不下,恐你癡心想念,特將一位賽王
嬙、欺西子、多貌多才絕代佳人,父是爵高位重,女是閨秀嬌娃,特來與公子作伐。」
  貝公子聽了不勝歡喜問道:「妳說的是哪家的小姐,果有這等標緻?妳快些說來。」
楮媒婆道:「就是幽蘭里幸尚書的親女昭華小姐,說不盡她的丰韻,贊不了她的才華。日
後公子享用,只不要忘了我這起手人兒,便見你有情了。」貝公子道:「妳看我可是個薄
情人,只不知這頭親事是個什麼做法,又不知幸尚書可肯許我?」楮媒婆道:「做法倒不
難,只要公子拿出個慷慨心來,聘禮加厚,禮物豐隆,包管在我身上,一說便成。」貝公
子又問道:「這小姐今年幾歲了?為何向來沒人說起?」楮媒婆道:「怎麼沒人說起,但
說起話長。」遂將前後事說了一遍:「如今夫人與母舅做主,故此另尋人家。小姐的母舅
就是寧無知,今要趁幸尚書不在家中,急急尋人定下,就不怕他回來反悔。公子要成這頭
親事,明日可先備一副厚禮,同去拜拜寧無知,再許他事成重謝。他一應承,萬無不妥矣
。」貝公子聽了大喜道:「這親事絕妙絕巧。我決不惜小費。」
  楮媒婆說完要辭回家,貝公子一把扯住道:「妳今日在此宿了,明日好同去拜他。也
要與妳澆澆媒根,發興發興,妳方盡心為我。」楮媒婆笑了笑,也就樂然承宿了。正是:
  已經試過一番新,今日如何又效顰?
  只恐新郎新得趣,重新試試舊媒人。
  到了次日,貝公子吩咐家人備了一副厚禮同著楮媒婆到寧家。寧無知接見。楮媒婆便
笑嘻嘻將貝公子的來意說完,隨將禮物送上,又許事成重謝。寧無知見了,不勝大喜說道
:「得蒙公子往顧,蓬蓽生光,何敢當此重禮。今欲卻之,又恐公子疑我作事不專,只得
要全收了。」貝公子道:「如此足見老丈玉成厚意,晚生感德無窮,定當圖報。」寧無知
道:「公子乃當今杰士,甥女實閥名姝,各不相讓,俱在學生身上。明早定有好音走報也
。」貝公子與楮媒婆大喜辭歸。
  寧無知見了這些厚禮,約有五十多金,不勝快活,即來見姐姐說道:「兄弟費了無限
心機,今已訪得一頭好親了。」便將貝公子人物、門第、父親現任主事,說得花團錦簇。
夫人也聽得津津有味,十分心肯。轉又說道:「我家尚書,他家主事,官級雖有高下,兄
弟你曉得我的心事,只圖體面奢華,要塞你姐夫的嘴。你去對他家說,聘金禮物,須要十
分齊整,樣樣俱如我意,我方遂心。若有一件不到,臨時爭論,卻莫要怪我。」寧無知道
:「姐姐妳不要輕看了他家,常言道,父若做主事,金銀自來至,車載與斗量任憑公子使
。姐姐不消費心,我去著楮媒婆對他說便了。」過了幾日,兩邊俱各說妥。貝公子便揀了
八月二十七日,行禮納聘不題。正是:
  一馬一鞍古所誇,如何吃得兩家茶。
  到頭婿貴嬌兒失,方悔從前愚念差。
  卻說 廉清在省中,打聽得宗師有臨場大收,又有新恩例,准取一名童生觀場。便滿
心歡喜,悄悄先納了卷子。到了初六這一日,他又悄悄瞞著家人,帶了筆硯,隨著眾人到
教場進考。
  不期宗師看見童生太多,所取有限,思量要難他們一難,因出了兩篇四書、五個經題
下來。題旁又朱一筆道:「不完篇者不閱。」眾童生見了大驚,如何做得出五經文字,又
是七篇,便一哄散去有大半。剩下的,不過寥寥數人。
  宗師坐在堂上,看見了心下躊躇,因暗想道:「這七個題目,也出得太難了些。童生
中哪有此敏捷之才,就是能做出七篇,也不能五經皆通,況這教場中又不給燭,不知可有
幾個完全的。若完得七篇,便文字平平,也要取了。若無七篇,便五篇三篇,也只得取三
五名,應應故事。」心下狐疑,不期才吃過午膳,早有一個童生上來交卷。
  宗師忙將那童生一看,只見那童生生得面如秋月,目若春星,髮才弱冠,只好十四五
歲。因問道:「你這卷子可曾做完七篇?」那童生朗朗答應道:「童生既來赴考,若不做
完,怎敢來交?」宗師聽了已暗暗驚以為奇,因叫收卷官接了上來,忙展開一看,早看見
二書五經七篇果然做完。因滿心歡喜。再從第一篇看起,看一句,贊一句,看一股,贊一
股,看一篇,贊一篇,直看得津津有味,不忍釋手。及細細看完了,不禁拍案大喜。因對
這童生道:「你原來是個奇才。我在此歲考科考,已經兩遍。為何將你一個奇才埋沒了,
只到今日方才看見。我今准你入學,就送你觀場,這一領青衿不足為貴,包管目下就要飛
騰而去。」
  廉清見宗師著意憐才,因跪下拜謝道:「童生草茅寒賤,蒙宗師老爺過情鑒拔,不獨
已許采芹,又令妄思折桂,使童生感恩不盡,又感知己無窮,真一時之遭際也。」宗師因
叫人拆開卷子,知他名字叫廉清,因又問道:「廉生你今年十幾歲了?」廉清道:「童生
十五歲了。」宗師又問道:「你既有此美才,為何府縣遺失,竟不見你卷子。府縣可謂無
目遺珠了。」廉清道:「此非關府縣之事。童生聞得宗師老爺冰鑒公明,例有大收,故妄
思直接一試,以作沖天之舉。至於府縣層壘之煩,實厭而未赴。」宗師聽了愈加歡喜道:
「大才大用,有志竟成,信不虛矣。如今場期甚促,本道也出案不及,不出案又不便起送
觀場文書,賢契也不必回寓了,只合隨本道回衙,待本道差人替你備了試卷,來到臨期,
本道只好親自送你入場罷了。」廉清聽了,只得又拜謝了一番,遂侍立堂旁,只候宗師收
完了眾童生的卷子。公事畢,方才隨了回去。正是:
  玉在璞中誰識寶,駿嘶櫪下豈知神。
  誰知處處遭遺棄,今日方逢碧眼人。
  到了初八這日,宗師帶了廉清,親自稟明監臨,方才放了入去。廉清到場中靜坐號房
,等得題目到手,便伸紙疾書,灑灑千言,一如宿構,遂交卷出場。不期宗師早已著人在
外伺候,一見廉清就將他扶入轎中,如飛抬入衙內。宗師見他出場甚早,不勝歡喜,就叫
廉清錄出文字與他看。看完道:「賢契搶元奪解,又何疑焉。」廉清道:「若得如宗師之
言,方不負鑒拔之恩遇也。」自此三場完畢,遂拜別宗師回寓。
  回到寓中,幸尚書看見問道:「你這幾日哪裡去了?使我著急,叫人四下找尋。」廉
清道:「小婿偶遇親戚,苦被相留,今始放回。如今場事已完,該回家去了。」幸尚書道
:「我急欲回家,只因不見了你,故在此等你。你今回就要先回,幸喜先生與天寵俱得終
場,我今留你等揭曉過,同他們回去吧。只是你再不可輕出遠行了。」廉清應允。次日幸
尚書自帶了幾個家人,便起身先回家去了。正是:
  既做神龍蹤跡奇,飛潛焉肯與人知。
  縱教翁婿同心久,也有瞞藏隱晦時。
  廉清在寓,只與幸天寵說說笑笑,不露一些風色。此時幸天寵場中文字已錄放在案頭
,廉清取了一看,只不做聲。又叫他悄悄將逄寅的文字,也取了來看。看完,批評說道:
「庸庸俗俗,只宜小試。」幸天寵見他批評先生,因問道:「你看我的如何?」廉清道:
「筆鋒新穎,自是文場利器,但嫌氣未充滿。只怕今科,尚然有待。」誰知幸天寵不服,
便細細與逄寅說知。逄寅大怒罵道:「狂妄畜生,鷦鷯豈知鴻鵠,小年又豈知大年哉。」
廉清曉得付之一笑。
  且說廉清的卷子落在嘉魚縣知縣房中,十分得意,細細圈好,呈送主考。主考見了,
大驚道:「此卷奇才也。」因添上好批。到了填榜時,並無一卷可與抗衡,遂將廉清填了
解元。再拆開年貌籍貫,方知才一十五歲。房師、主考不勝歡喜。
  不一時掛出榜來,此時將交五鼓,逄寅與幸天寵早著家人伺候看榜。不期這個家人擁
擠不上,只在人叢中聽人一名一名地念來,卻又是從後面念起,逐一聽去,並不見有逄寅
並幸雲路的名字。聽到第二名上沒有,便擠出人叢,如飛來家說知。逄寅與公子見說不中
,二人甚是懊惱。逄寅早去收拾行李,不期一陣報人打進門來。
  逄寅又重新歡喜起來,連忙走出來問道:「我逄寅中在哪裡?」報人道:「逄寅不曾
中。」逄寅又問道:「逄寅既不中,定是幸雲路中了。」報人道:「幸雲路也不曾中。」
逄寅便大怒罵道:「既我二位相公都不中,你們來報些什麼!」報人高聲叫道:「我們是
捷報解元的。知他在此,故了此報。」逄寅與公子並眾家人見說「報解元」,俱各快活,
便一齊上前亂問道:「我二位相公俱在此,解元端的是誰?我好重重賞賜你們。」眾報人
道:「解元姓廉。人都說在此同寓,故此來報。」幸公子見不報他,便自走開,逄寅因嚷
道:「你們既做報人,也須訪確。為何亂報。我這裡並無姓廉的人入場,為何在此吵鬧。
」因叫幸家人「快趕他們出去。」
  眾報人發急道:「人人都說在你處,為何躲了胡賴?莫非要賴報錢。」幸家人忙說道
:「我們這裡雖有一位姓廉的相公,卻還是童生,不曾進場。且問你們報的廉解元叫什名
字?莫非同姓看錯了?」眾報人道:「解元是廉清,習詩經,孝感縣人,就是幸尚書的女
婿。我們如何會得報錯。」逄寅聽了,竟驚呆得不敢做聲。幸公子與家人聽得明白,不勝
大驚大喜道:「真奇事了,真奇事了!」眾報人道:「不要耽擱我們工夫,快請出來。」
幸公子便連忙走入。
  不期廉清在房中早已聽見報中了解元,卻不就走出來。隨著逄寅、公子、家人與報人
嚷鬧,他只躲著暗笑。今見公子來尋,只得笑嘻嘻走出房來,攙著幸天寵的手走到堂前。
逄寅忙掇轉面皮,迎著問道:「你幾時進場?瞞得我們鐵桶一般。」廉清笑道:「此所謂
『大年焉知小年,鷦鷯不知鴻鵠』了。豈不聞雲梯尚可平步,我廉清獨不能以童生而中解
元麼?」逄寅聽了甚覺羞慚。 
  廉清尚未說完,眾報人聽見他說是廉清,一齊吶喊道:「廉解元在這裡了。」便一齊
上前,見廉清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學生,便不由分說竟撮上肩頭,背著就走。走出門外,
早有轎子等候,將廉清撳入轎中抬了,如飛而去。逄寅與公子俱各驚奇詫異,連忙著人去
打聽,回來說道:「廉相公果然中了。虧宗師大收,親送入場。今中了解元是實。」
  逄寅聽了,對幸公子說道:「他新中氣驕,我在此不好意思。你與他是郎舅,可等他
事完一同回來。我今天先去了。」幸公子應允。逄寅便急急忙忙,趁天明就回去了。正是
:
  攛轉虧他老面皮,收回賴有巧言詞。
  誰知尚有良心在,未免逢人有忸怩。
  幸公子見先生回去,只得住下,等候廉清同回,廉清只因這一中,有分教:
  閒藤野蔓難纏擾,明月蘆花沒處尋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
第七回     幸小姐避金夫倉皇歧路 毛御史憐玉人接引同舟 


  詞曰:
  當年紅拂私奔去,為與英雄遇。英雄今日變頑鶉,不免生驅紅拂又私奔。相逢看破他
行經,只道予僥倖。忙忙急急用絲牽,誰知是花不是並頭蓮。
  右調《虞美人》
  廉清報中了解元,被報錄人抬去,且按下不題。卻說寧無知日日走來,悄悄與姐姐商
量貝家的聘禮。夫人要長要短,俱叫他開帳去說。又因日子近了,遂托寧無知料理回聘之
物。
  這一日,楮媒婆同著寧無知正在夫人房內商量,不期昭華小姐房裡的侍兒秋萼,有事
到夫人這邊來,剛走到房門口,卻見房門虛掩著,便不敢逕入,只得閃在旁竊聽。
  忽聽見夫人對著寧舅爺說道:「貝家與這裡俱是鄉宦。既行禮來也要象模象樣。」寧
無知道:「這個自然不消說的。」秋萼聽了甚是疑惑,因想道:「我家只有一個公子。若
與貝家求親,該是我家行禮,他家受聘,卻為何轉爭他的禮物?此事有些古怪,須要細聽
個明白方才放心。」不期房裡高一句低一句,轉聽得糊糊塗塗。
  忽夫人討茶,早有一個小侍女走出。秋萼閃開讓她低著頭前走,然後悄悄跟來叫道:
「春梅姐,妳等我一等。」春梅回過頭來,見是小姐房中的秋萼,因笑說道:「妳整日服
侍小姐不得出頭,明日有喜酒吃了。」秋萼見她說話有因,便扯她到僻靜處問道:「好姐
姐,妳說的話我一些也不明白,明日有什麼喜酒我吃?」春梅自知失言,便不肯復說。忙
推道:「夫人立等要茶,我去了來。」秋萼見她推辭,便連忙拔下一根銀簪,便笑道:「
妳說了我就送妳。」春梅見一根銀簪,便笑道:「我說是對妳說,妳切不可去告訴小姐。
夫人知道是我洩露,我就死定了。」遂將夫人嫌廉清貧窮,趁老爺不在家,托寧舅爺、楮
媒婆將小姐又許了貝公子,已約定明日有千金的聘禮送來,家中個個知道,只吩咐瞞著小
姐。妳千萬不要說出來害我。秋萼滿口應承,遂將這銀簪送了春梅。春梅歡喜去了。
  秋萼便回身,如飛地走上花萼樓,見小姐說道:「小姐不好了,誰知夫人將小姐另許
了人家了。這事怎麼好?」昭華小姐聽了,因大驚道:「妳這話從哪裡得來,可細細說明
。」秋萼便將方才竊聽並哄弄春梅說出實話,明日貝家行禮我家,受聘只瞞著小姐悄悄行
事,事成了明日老爺回來便不怕他反悔,許多言語,俱細細說了一遍。
  小姐聽完,因又問道:「妳可知是哪一個為媒?」秋萼道:「我這邊是寧舅爺,他那
裡是楮媒婆。」小姐聽見是確信,只嚇得手足無措,不禁淚拋紅豆,哽咽悲啼,痛傷欲絕
。
  因說道:「古來婚姻以父命為重。今母親怎陷我於不義,是速我死也。況且我與廉郎
誓同生死。今若偷生,前誓何為。細細想來,惟一死為安。」秋萼勸道:「依我看來,輕
生又不如忍死。婚姻既以父命為正,何不忍死以待老爺歸家,自有公論。」
  昭華小姐想了半晌道:「妳這話倒也說得有理。我如今想,將來除非反經行權,方不
負廉郎之約。」秋萼道:「這經怎麼反?這權怎麼行?」
  小姐道:「我聞得廉郎父母住處離我家不遠,不如同妳或早或晚,潛出隱藏其家,等
老爺回來早早與廉郎作合,便不妨了。」秋萼道:「小姐此計甚妙。但事不宜遲,待我打
聽明白了路徑,方好出去。」
  遂走去了半晌,忙來對小姐說道:「只消從萬卉園西南牆邊走出,轉彎向南就是通衢
。不上一二里,就是廉家。到那裡再問就是了。只是我與小姐俱是女子,路上行走,人將
了不便。莫若我二人改了男妝,方使人不疑。」
  小姐想一想道:「這等更好。只是一時哪得男衣相配?」秋萼道:「這有何難,公子
的衣服現有一箱在小姐處,何不開它出來看看。」小姐道:「有理。」連忙取過鑰匙打開
,只見樣樣俱有。二人歡喜無限。便等到三更時候,秋萼與小姐裝扮起來道:「小姐這樣
裝束了,竟是一個美貌官人,連我也看不出了。」小姐笑道:「好便好,只是腳下如何?
豈不被人看出。」秋萼想了一想道:「這一發不打緊。小姐只消也穿了公子的靴,靴內多
襯些棉絮,腳上多纏些裹腳,總是不多路,到他家除換了也不礙。」小姐只得依她,穿起
靴來,果然一些看不出,自己走踱了一回,又取水洗去脂粉,便一紮梳頭,短髮復額,帶
上巾幘。秋萼也尋了幾件舊男衣鞋襪穿了,又叫小姐將些金珠寶物藏在身邊。收拾停當,
秋萼又去看看,春花正在睡熟。
  不一時見天色將明,二人便悄悄下樓,將門關好,同到園中,走到牆角邊,卻見一扇
小門可出,不勝歡喜。便開門而出。秋萼回身又將門掩好,方隨著小姐而行。正是:
  莫訝佳人新改裝,原依紅拂舊行藏。
  只愁歧路紛如織,南北東西不異樣。
  二人在路只揀大路而行,行了半晌漸漸天明,路上依稀有人行走。小姐見了人,只是
退縮。秋萼連忙說道:「如今妳我改裝,俱是男人。如何復作女態?俗語說裝龍象龍,倘
到前面問路,就要與人拱手作揖方妙。」小姐點頭道:「虧妳有主意,改了男子,若照舊
女狀被人看見,豈不羞死。」
  便氣昂昂的高頭闊步而行。秋萼看了歡喜道:「如此方才合適。前面有人問,小姐是
相公,我就是小人了。」小姐含笑著答應。二人一面說一面走,只揀大路而行,漸漸的日
高三丈還不見到。
  小姐慌了道:「妳說廉家不遠,為何走了許久還不到?」秋萼道:「從來性急嫌路遠
,心閒路自平。想也快到了。」又走了半晌,小姐一發心慌道:「這路定是錯走了,快去
尋人問聲。」秋萼也慌起來,因問著一個老兄道:「借問聲我家相公要往鴻漸村去拜一親
戚,離此還有多遠?」那老兄見他問路,將他一看道:「小官人,你走錯了。這裡是往東
北的大路,越走越遠。你要到鴻漸村去,可折回身,向西南上走二十里,才是哩。」說完
老兄去了。二人只急得沒法,前行又沒處去,回去又恐怕撞著家人。
  兩人正立著躊躇,忽斜刺裡衝出一群人,擁著三乘轎子來。小姐同秋萼看見,連忙閃
在路旁,讓眾人並轎子過去。不期前面轎子中的那位官人,不住的將他二人觀看。小姐見
他看得著相,連忙側身別視。
  不期轎子過去了半晌,忽有一個青衣人走來對小姐說道:「方才我老爺在轎中,看見
相公有什話要說,特著小的來請相公去前面船中一會。」小姐聽了大驚,只得說道:「我
主僕二人是過路之人,無事不便見你老爺。煩你回聲吧。」青衣人道:「我老爺是欽命進
京的官,大著哩。哪個敢回他。若要回,除非相公自己去回。」說罷,就一手來扯,小姐
一發著慌著急。秋萼連忙嚷說道:「你這人好生無禮!我這相公是尚書公子,官也不小。
見了你老爺,只怕你老爺還要奉承三分哩。怎麼就動手拉扯!」那人見說是大來頭,連忙
說道:「得罪,得罪。小人只求相公同去一見。相公若不去,老爺就要責罰小人。」說話
雖說得和緩,卻只是扯著小姐的衣袖不放。秋萼對小姐說道:「公子就去見他老爺,也不
妨事。」那人見說肯去,便放了衣袖。小姐得放,便悄悄附著秋萼的耳朵說道:「羞人答
答,怎好去見。」秋萼也低低答道:「今事已至此,只須大膽而行。」小姐此時無可奈何
,只得勉強說道:「就見你老爺,看他有何話說。」便隨著那人走到船上。
  那人忙去稟知,回來說道:「老爺在艙中請相公進去。」小姐出於無奈,只得走進艙
來,朝著那做官的深深一躬道:「晚生幸雲路,乃禮部春卿幸希庵之子,偶因有懷,徘徊
道左。適值旌旄突至,失於迴避,本當上請,因未識台荊,故逡巡不敢。何幸反蒙呼喚,
不識有何賜教?」
  你道這官是誰,原來就是毛羽。他被讒罷職在家,亦已多年。只因火焚之時親見人出
怨言,遂回心改過,要做好人,以蓋前愆。遂托人浼求當事,將他欽取,升了在京御史,
便將家事交與老管家看管,只帶了奶奶並小姐一齊進京。從家中乘轎來上船。不期在轎中
看見這個少年,貌美異常,卻走路驚慌,似個逃亡的模樣。恐有苦衷,好替他分解,故此
著人叫來問他。
  不期說出是幸尚書的公子,便連忙走將下來,施禮遜坐,說道:「學生毛羽,與尊公
既同桑梓,又久係通家。但未曾會得賢姪。今蒙聖恩,特授御史,欽招入京,故星馳就道
。本該面辭尊公,因聞得同賢姪鄉試未回,只得抱歉而行。不意有幸,轉於道路間,得親
賢姪。」
  幸小姐初時相見,只打算見一面就走。不期毛羽問出履歷,轉親親切切攀談起來。無
可奈何,只得信口說謊道:「家君因晚姪有事秋闈,欲親加策勵,故久淹省下。即老台叔
之欽升榮耀,俱坐於不知。正愧失於趨賀,乃無意中反得仰瞻仙范,真遭際之榮也。」
  毛羽道:「方才偶遇,論理也不該唐突相邀。只因賢姪亭亭玉人,目所未見。故思一
接光儀,以為快睹。又因見賢姪趑趄歧路,若有隱憂,一時不忍,故思叩其詳,以為消釋
。一係熱腸,一係愛慕,不意相逢,竟是賢姪。玉人有種,以信不誣。不知果有隱憂求之
不遂否?幸吐誠告我,以徵予之知子。」
  幸小姐原要遮瞞,不料被毛羽一口道著她的心病,遮瞞不得,暗暗驚訝。又不好很,
又不好不說,只得權宜答道:「老台叔冰鑒,何窺微察隱如此。晚姪今日進退維谷者,實
有一段大不得已之苦衷。上不可告天,下不可訴人,故惟自悲自感。不意老台叔只一眼,
早已如見肺肝,真神明也。」
  毛羽聽了大喜道:「可謂他人有心,予忖度之矣。賢姪若果有懷,忝在相知,何不見
教。縱是紛絲,當為一解。」
  幸小姐此時已說出苦衷,又見毛羽一團美意,諄諄推問,怎好不說,欲要捏一他詞,
一時又捏不出,只有婚姻在心,只得答說道:「晚姪之苦,雖抱屈於衷,卻實非大故,只
不過家庭姻婭非宜,慈母不諒耳。」
  毛羽聽了道:「原來賢姪絲蘿,尚非有定。此易事耳。若果好逑。不妨早歸溫鏡;倘
非淑女,直陳不願,恐斧柯亦難強求。何必惶惶道路,如被逐之臣;惻惻枝頭,似驚棲之
鳥。所不解也。」
  幸小姐道:「野蔓牽衣,苦辭不去。萱堂信讒執意,又難以口舌爭。百思無計,故不
得已,欲行遁以待其回心。所苦者,茫茫天地,前無所往,後無所歸。以致趑趄行徑,為
老台叔所窺而垂憐賜問。謹以上告,不識老台叔何以指迷?」
  原來毛羽初見幸小姐,還是道旁閒眼,到後來問起,知他是幸尚書公子,又見他為婚
姻不願而思避地,因暗想道:「他不願婚者,定是嫌所婚之人不美耳。我若以小燕子之美
配他,自無不願之理。」遂動了一個擇婿之心。
  因解說道:「婚姻乃終身大事,既不情願我也不敢苦勸。如所說難於推脫,思避地以
待其自解,倒也是一算。若慮去住無依,則我今進京,正憂途中寂寞,賢姪何不暫且同我
一往,稍避些時,結縭無人,則親事自然寢矣。親事寢,待我再著人送賢姪還家,亦未為
遲。若是賢姪高發了春闈,尤其便也。不知賢姪以為何如?」
  幸小姐聽了,因暗想道:「母親今日受貝公子財禮,房中不見了我,兩家爭論起來,
定然要大費一番口角。歸去是萬萬不可。但如今既已出來。廉家相近又不便去,他又再三
留我,何不將計就計,且同他進京暫避些時,再作道理。」秋萼在旁見小姐沉吟不答,恐
怕誤事,忙附耳攛掇了幾句。
  小姐因向毛羽打躬道:「晚姪既蒙老台叔如此提攜,感激不盡,自願隨行。但恐隨行
攪擾不便。」毛羽見幸公子肯去,滿心歡喜,因說道:「通家叔姪,怎說此話。」一面叫
備酒,一面就吩咐船家開船。
  須臾酒至,二人對飲了半晌,毛羽細細攀談,問今問古。喜得幸小姐讀過幾年書,樣
樣俱對答得來。毛羽十分歡喜,就叫家人收拾前艙與他安歇不題。
  卻說後艙白夫人同小姐坐久,不見老爺進來,因問眾使女道:「老爺在官艙裡同什人
說話,又留酒,就講了這半日,還不見起身。」只見一個使女巧蓮答道:「這位客人多半
不起去了。」白夫人道:「這客人是誰,為什麼不起去?」巧蓮道:「這客人不是別人,
是幽蘭里幸尚書的公子。老爺要留他同進京去,故此不起身去。」白夫人道:「他一個尚
書公子,又不是門客陪堂,今忽然路遇,怎肯就同老爺進京?」巧蓮道:「有個緣故,這
幸公子因有一頭親事,母親苦逼他成,他心中不願,逃走出來,正苦沒處安身。所以老爺
一說,就肯隨老爺遠去。」白夫人道:「妳為何曉得他不願成親?」巧蓮道:「老爺細細
問他,他方才說出。」白夫人道:「這幸公子有多大年紀了?」巧蓮道:「我看他與小姐
差不多,也只有十五六歲的光景,卻生得面如傅粉、唇若丹朱、眉綠鬢黑,十分嬌媚。哪
裡象個男人,竟好似女子一般。若是個女子,要算做美人了。但只可惜卻是個呆公子。」
白夫人道:「妳如何曉得他是個呆公子?」巧蓮笑道:「這樣標緻人兒不要老婆,豈不是
個呆公子。」小姐在旁聽了也笑道:「這不叫呆。想是那家的女兒生得醜陋,故此不肯成
親。此正是他乖處,怎麼叫做呆?」
  母子們正閒話不了,忽毛羽走進後艙對著夫人小姐說道:「我閱人多矣,清俊的也曾
見過,豐腴的也曾見個,卻從不曾見秀美如幸公子者,風風流流,竟是一個玉人。及細細
盤問他些詩文,他卻又有才情,善於對答。我一見動心,因此再三留他,同他進京。恰遇
他正要躲避惡姻,故欣然允從。此中似有天緣。夫人可吩咐廚下,供給必須豐潔,且等到
京,我再與妳商量。」夫人聽了也暗暗歡喜,遂一路留心管待。且按下不表。
  卻說幸尚書別了逄寅、天寵、廉清一路盤桓耽擱,直至八月二十七日方才回到家。門
尚未開,家人使女早紛紛報知夫人。夫人連忙起身,著人迎接老爺。幸尚書一路進來,到
了夫人房中,細說孩兒同先生各完了三場,要看過揭曉方回。我因等不得,先回來了。又
因路上拜友停泊,直至今早方才到家。
  夫人見他突然到家,當胸早吃了一個定心拳。你道如何?恰恰約定了今日,是貝公子
行聘禮過來,此事幸尚書影也不知。倘然撞著,定有一番爭鬧。偏偏今日到家,若再遲一
日,收過禮,便不怕他了。怎這等不巧。
  又暗想道:「事已到此田地,並無別法。目下西園丹桂開得大盛,比往年不同,只好
說是兒子的吉兆,哄他去看花,瞞過今日再處。」
  正暗暗算計不了,忽聽得一片人聲喧嚷,家人僕婦俱亂奔來說道:「老爺、夫人,不
好了!只因老爺來家太早,大門不曾防備,被一伙強盜打進來,口口聲聲只尋老爺。」幸
尚書與夫人聽了,大驚失色,正欲躲避。只因這一躲,有分教:
  老爺喜壞,夫人驚殺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 
第八回     報捷音行聘禮沒興一齊來 驚失女更盟有禍成雙至 


  詞曰:
  做事還須存道理,不然定有差池。嬌娃嬌婿久相宜,忽然貧易富,翻使合成離。不道
風雲平地起,冥鴻已占高枝。再思往事悔應遲,明明快心事,轉削畫和皮。
  右調《臨江仙》
  話說幸尚書清早到家,正在夫人房中說話,忽見丫鬟僕婦驚驚慌慌進來報說:「一起
強人擁進來打劫了,卻怎麼處!」幸尚書與夫人信以為真,嚇得驚慌無措,便要東躲西藏
。
  誰知不是強盜,卻是來報廉清中解元的。一起報人,一路訪知廉清是做豆腐的兒子,
沒什想頭,早將一團高興減了大半。再一打聽,得知是幽蘭里幸尚書的招贅女婿,方才歡
喜,十分快活。遂一個個雄赳赳的且不去報鴻漸村廉家,竟先到幸尚書家來,擁到大廳上
亂叫亂嚷,打東擊西,要請老爺出來說話。幸家家人突然見了,摸不著頭路,只認做強盜
,都慌做一團,往後亂跑道:「不好了!大天亮強盜上了!」眾報人聽了,知他們認錯,
轉笑將起來道:「你們不要慌。我們不是歹人。我們是報錄人,來報你們大相公喜的。」
眾家人聽明是報人,方才歡喜,出來接待。
  早有幾個一路叫將進來道:「外面這伙人不是強盜,是報錄的。來報大相公中了。要
討賞,快請老爺出來打發他們。」幸尚書與夫人並合家大小正急得沒法,忽聽說是報人,
報大相公中了,方才將一團驚嚇都變做歡喜。幸尚書遂連忙走出廳來。眾報人一齊擁住討
賞。
  幸尚書道:「我家相公中在第幾名上,可取報條來看。」眾報人道:「相公中得很高
。求老爺先吩咐明白,方好看。」遂爭多爭少,直到講定了,眾人方取出一張紅紙寫的報
條:「貴府中試第一名解元廉清。」
  幸尚書看完,因大驚,怒罵道:「怎省城地方有這樣走空的光棍,他也不訪訪我幸尚
書是何等人家,怎敢捏造無根的虛報,指望來騙財物,還不快快出去免打!」說罷就氣憤
憤要走進去。眾報人一齊上前圈攔住道:「老爺進去不得。我們眾人千辛萬苦來報一場,
不過希圖厚賞,怎肯嚷罵一場,白白去了?」幸尚書道:「你們這班光棍,不知死活!你
們既以假報騙人,我嚷罵你們,趕逐出去,還是你們的大造化。再要胡說,送到府縣,還
要夾打問罪哩!」眾報人聽了,便都大嚷大叫起來道:「小的們跑了一日一夜,特來報喜
,又不犯法,為什麼送到府縣去夾打?老爺莫要倚著官尊,來壓制小的們。便是宰相公侯
人家,報這樣中解元的大喜,也要賞賜,再沒個空過。若說是假報,難道榜上的名字也是
假的?若說廉清外姓不認帳,難道不是老爺一向養在家了的親女婿麼?我們打聽得的的確
確,方敢來報,指望厚賞。況老爺又是報過功名的,自然不輕我們。我們為何不到鴻漸村
廉豆腐家去報?」幸尚書見眾報人說來說去,皆指實廉清中了,不肯認是假報。又好惱,
又好笑。
  只得分解道:「誰說廉清不是我的女婿,他若果中了解元,乃是我天大之喜,便重重
賞你們,我也不惜。但這廉清才十五歲,雖說聰明多才,中舉是他份內之事。但此時他尚
是一個童生,連府縣也不曾考過,如何得能進場,你們妄捏假報,說他中了解元,指望騙
錢,豈不是一班光棍。如今說破,你們還敢嘴強麼!」眾報人道:「我們若是一班光棍要
捏假報騙人,為什不訪個進過場的秀才去假報,轉來假報一個不進場的童生?這廉清是童
生是秀才,我們也不知道;進場不進場,我們也不知道;只看見龍虎榜上第一名解元的名
字是廉清,我們就來報了。此時老爺也不須動怒,小的們也斷然不肯去的。從來事假的真
不來,真的假不去,過一會少不得有個明白。若是真的,老爺自然要重賞我們;若是假的
,老爺竟送到府縣去夾打就是了,小的們也甘心領受。但小的們跑壞了,且求老爺賜些酒
飯吃吃再處。」幸尚書聽了,轉弄得沒奈何,只默然低著頭走來走去。
  此時寧夫人聽說兒子中了,忙到廳後來問信。不期報人不說兒子中了,反說廉清中了
解元。又氣又惱,忍不住也就在廳門後嚷罵「光棍騙人!」正嚷罵著走進去,第二報一群
人趕到廳上,也貼起條子來報喜。看看名姓卻是一般。頭報人方笑嘻嘻對著幸尚書說道:
「這難道也是假報,也是光棍?」幸尚書看見這般光景,倒弄得驚驚疑疑沒法起來。及細
想一番,卻只是搖頭不信。
  又過了半晌,忽見逄寅也趕到了,才落轎走上廳來,早朝著幸尚書深深一揖道:「恭
喜老先生,令婿竟獨佔鼇頭矣。可謂不負老先生之巨眼。」幸尚書聽了,早喜動眉宇道:
「他一個童生,又不入場,卻怎能得中?」逄寅答:「令婿不獨才奇,竟是一個奇人。」
遂將他大收赴考並做五經七篇、宗師愛他親送入場之事,細細說了一遍道:「這樣功名真
取得驚人!」幸尚書聽明是實,直喜得心花俱開,因大笑道:「今日方見我賞鑒不差。」
眾報人見幸尚書歡喜快活,因在旁插嘴說道:「老爺且慢歡喜,我們一班光棍不知可要送
到府縣去夾打了。」幸尚書忙賠笑道:「是我錯怪你們了,賞錢重些吧。」因吩咐家人殺
豬宰羊,管待眾人。
  外面忙亂不至緊要,早有丫鬟入內報知夫人道:「逄相公回來了,說廉相公中了解元
,果然是真。」寧夫人聽了,早嚇得渾身麻木,竟說不出話來,只躲在房中去,暗暗頓足
追悔道:「這事做得太差了,我只認廉清小家子,無才不長進,故將女兒改許了貝公子,
早指望收他的重禮厚聘,風光風光,燥脾燥脾。誰想廉清忽中了解元,竟是一個香噴噴的
貴人了,怎倒反要撇去,豈非自誤。若是貝家行聘不約定是今日,還好慢慢商量,卻又恰
恰正是今日。兩下夾炒,卻怎生區處?況如今日已將午,只怕貝家聘禮不多時就要到了。
一時撞見,豈不爭鬧。若要著人去知會他,叫他不要行來,此時馬已臨崖,如何勒得他住
!」
  左思右想,急得沒法,一時氣苦,一個噁心,早一跤跌倒?上,翻天覆地的直叫:「
不好了,心痛要死!」丫鬟們聽見,連忙入房去看。看見夫人疼得七死八活,慌做一團。
只得著兩個煎茶送水守定夫人,又著兩個去報老爺,又著兩個丫鬟同小姐房中的春花去報
知小姐來看夫人。原來這春花清早起來見小姐樓門未開,又聽見老爺回家,便走過來看。
及見報人來報,許多熱鬧,她便呆呆貪看,竟忘記回去。今著她去報小姐,只得同走去了
。眾丫鬟在房中碌亂不題,正是:
  世情不是苦嫌貧,認定貧寒不復春。
  得到花花還草草,捫心方悔不知人。
  卻說這日,寧無知同著楮媒婆,從天未明便到貝公子家來,將一應聘禮俱擺在廳中。
真是,黃燦燦的是赤金,白森森的是元寶,釵環首飾,緞匹綾羅,十分齊整。直擺到日中
,叫家人捧著,方才起身。
  寧無知、楮媒婆二人是原媒,俱披紅掛彩,坐了兩乘轎子,押著禮,帶領貝家眾家人
,一隊隊擺開,笙簫細樂、起火爆竹,前後打著黃羅深傘,路人俱聚擁而觀,無不喝采富
盛。不一時到了幸尚書門前,先放了三聲大炮,然後吹打進門。
  幸尚書正同著逄寅打發報人賞賜,忽聽門前炮響,隨又大吹大擂起來,逄寅忙說道:
「想是哪家來賀喜了。」幸尚書也信是真,連忙叫人迎接禮物,自己卻同著逄寅閃立在旁
邊,看是何人。
  只見許多人,紅紅綠綠,簪花掛彩,抬的抬,扛的扛,一盤一盒的俱往廳上擺下。盤
盒內俱是茶、果、羊、酒、銀兩、緞匹。隨後一乘轎子歇下,走出一個披紅的媒婆來,夾
在中間叫人擺開禮物。幸尚書見了大驚不知是何緣故,連忙著家人取禮單來看。家人只得
向盒中拿出一個銷金大紅綾子的禮帖,雙手送與幸尚書。幸尚書忙接在手,同著逄先生揭
開看去。只見第一行金字就是「聘禮千金」,以下俱是釵環禮物,末後寫著:「清河郡愚
婿貝錦頓首百拜。」幸尚書看完,勃然大怒罵道:「這是哪裡說起!這小畜生怎敢如此,
無禮狂妄!」逄寅見了,只嚇得在背後吐舌。
  幸尚書忙問家人道:「這媒婆是什麼人?快扯來見我!」家人見老爺發怒,沒奈何,
只得趕上前,不由分說將楮媒婆一把拖來。幸尚書大怒罵道:「妳這大膽的賤人,該死的
潑婦,這事從何而起,快從實說來!」楮媒婆忽見幸尚書發怒,連忙陪著笑臉說道:「今
日是個喜日,凡事要求老爺包容些。老爺為何這等著惱,就是我小媒婆做的這頭媒,原不
差什麼,況且貝公子年少多才,財傾北斗,因仰慕老爺尚書門第,小姐閬苑瑤台,故此樣
樣依從,般般順命。聘禮千金,釵環細緞又不下千金,果品豐隆不為不備。老爺雖是尚書
,他的父親也登黃甲。品級雖不相同,實是在朝臣子,也不甚低。即有不到之處,老爺要
求全責備,也須對小媒婆細說,即叫他添來補上。為何就動起怒來?」
  幸尚書聽了這番說話,急得怒髮如雷,只叫家人動手。怎奈這些家人俱曉得是夫人的
主意,只袖手旁觀,不便動手。幸尚書怒氣填胸,自己趕到楮媒婆身邊一連三四個巴掌。
罵道:「我的小姐自幼許配廉清,久贅我家,誰人不知!今日得中解元,不久成親。妳怎
敢串同貝家,無端強聘。妳不想,一個庶民之家,也不敢輕易娶聘已定之婦,何況我二品
尚書、千金小姐。妳敢花言巧語哄騙人家來探虎穴!妳如今即有三頭六臂,鐵膽銅肝,也
難逃官法立時處死!」
  楮媒婆被打得兩太陽火星直冒,又聽見送官處死,只得帶哭說道:「常言道:『無事
不登三寶殿,螞蟻不入無縫磚。』今日這頭親事,原是兩相情願,並非逼勒成交。小媒婆
是領了夫人之命,又有寧舅爺與我撮合而成。老爺為何只怪我一個?」幸尚書聽見說出夫
人與寧無知來,忙叫人去尋寧無知。
  不期這寧無知的轎子在後,到了門口下轎,正欲進來,早有一個幸家家人對他說:「
今日老爺回家,廉清已報中了解元。」細細說明。寧無知吃了一驚,曉得此事做差,有些
不妙,便趁著眾人忙亂,早欲躲開聽風聲去了。家人來尋,哪裡有人影兒,只得回了幸尚
書。
  幸尚書便氣呼呼,入內來尋夫人,不期兩個丫鬟正走來報說:「夫人急心疼痛倒在?
上,欲不省人事,請老爺快些去看救。」幸尚書一憤之氣,正要趕來與夫人爭鬧,不期才
趕進房中,果看見眾僕婦丫鬟俱含淚大哭道:「夫人不好了,氣死了!」幸尚書聽見,連
忙走到?邊細看夫人時,只奄奄一息,九死一生,哪裡敢說什麼。只是跌腳捶胸,氣苦一
番。因叫貼身丫鬟灌救。
  復走出廳來,指著楮媒婆大罵道:「妳這賊婆,既做媒婆,豈不知婚姻主持必從父命
,方敢議婚。怎敢大膽乘我不在家中,哄騙夫人做此悖理之事!此風化所關,非經官不可
,這還是易明之事。但妳今強媒哄騙,氣死命婦,我奏聞朝廷,不怕妳與貝家這小畜生不
是死罪。妳且去看看夫人!」因扯了楮媒婆便走。楮媒婆只得跟到房中,見夫人在?上這
般光景,便嚇得膽戰心搖,往外就走。
  幸尚書一把扯住道:「妳如今好好將這些禮物帶去退回貝家,我老爺萬事俱休。夫人
就是有長短,也不來尋妳。」楮媒婆到此,沒法奈何,只得說道:「人家興興頭頭送過禮
來,叫我一人怎麼回得?老爺也須著個人同去,他方肯信我。」
  幸尚書道:「這不打緊。」便走出到廳前,對逄寅說道:「此事先生盡知,相煩同她
到貝家細細說知利害。」逄寅忙對楮媒婆說道:「事已至此。解鈴人還要繫鈴人。我同你
去說明。」
  楮媒婆沒奈何,只得對著這些抬禮的人說了一番。這些人也見事情做錯,又見幸尚書
發怒,俱不敢言語,只得喏喏連聲,將禮物抬上肩頭,各尋原路。正是:
  乘興而來,敗興而返。
  這等事情,其實稀罕。
  且按下楮媒婆同了逄寅去回貝公子不題。卻說幸尚書見退去了禮物,方才放心,便又
打發了眾報人賞賜,不一時俱去了。正欲轉身來看夫人,只見幾個丫鬟慌慌張張跑來說道
:「老爺,又不好了!」幸尚書聽了,只道夫人有些差池,嚇得大驚失色,忙問道:「夫
人怎麼樣了?」丫鬟稟道:「夫人病還不妨,只是小姐與秋萼俱不見了,特來稟知老爺。
」幸尚書聽了,大驚大駭道:「這又奇了,一個小姐深藏於內怎會不見。且小姐不見,妳
們如何曉得?只怕還在園中閑耍。」眾侍女道:「我們因見夫人病重,去請小姐來看,不
期到花萼樓不見在上,便往各處尋遍,只尋不見小姐與秋萼的影兒。」幸尚書道:「豈有
此理!」
  遂不去看夫人,同著眾侍女來尋小姐,各處尋到,果絕無影響。幸尚書著急,因暗想
道:「莫非女兒守志,見母親背盟許了貝家,不好明口拒絕,竟行了短見麼。」一時著急
,便叫家人在井中並荷花池內各處打撈,又到各處黑暗的所在,恐她縊死,並不見蹤跡。
幸尚書又想道:「小姐尋短見或者有之,為何秋萼也尋不見。」一時想不出主意來。
  且說夫人正在?上發昏,忽聽使人說老爺發怒退回了貝家禮物,便放下心頭石塊,才
進些茶水,不期又報說小姐、秋萼俱不見了,如今老爺同人前後各處尋覓,影也不見,又
著了一急。只得叫丫鬟侍女攙扶著,也來尋小姐,便一路哭哭啼啼,走到幸尚書面前。幸
尚書正急得沒法,便埋怨道:「一個好端端的女孩兒,被妳害得如此!如今不知死活存亡
,又不知在哪裡存身!」說完咬牙切齒,痛哭流淚。夫人也放聲大哭道:「這都是我的不
是,一時短見差了。若有些長短,我命自然難活!」二人哭哭啼啼。
  只見管花園的老家人幸免忙來稟道:「小的今早起來,只見西邊園門不關,只道夜來
忘拴。據如今不見了小姐,想起來一定是小姐見夫人有此一番事情,同秋萼私走出門,藏
躲去了。」幸尚書聽了,忙止淚說道:「這卻一定是了。如今且不須啼哭。既有出路,大
約所去不遠,只消著人分頭尋訪。」夫人也含淚道:「只是叫人尋訪,卻不可張揚開去。
明日廉解元回來知道,就不便了。」幸尚書道:「這也說得是。」遂吩咐內外家人道:「
不見小姐之事,你們不可走露消息。只留心察訪。大約只在左近,自然可尋。今日完了,
明日去尋吧。尋著重重有賞。」家人答應。幸尚書亂了著一日,精神疲倦,又惱恨夫人,
遂在別房中安息去了。正是:
  愛女親驅如匿花,東?苦認做冤家。
  到今細細思量起,方悔從前卻是差。
  卻說楮媒婆同逄寅押著這些禮物回去,一路只是跌腳抱怨叫苦。正走著,忽見寧無知
在樹林中一頭鑽出來。楮媒婆看見,便一把扯住道:「你好人呀,兩人做事,怎叫我一人
擋災,你倒安安穩穩躲在這裡。我如今咬下你一塊肉來!你不看看我的嘴臉,都打腫了。
」寧無知連忙陪笑臉說道:「還是我見機躲得快,我若冒冒失失走了進去,還要弄得不好
看哩。只怕此時已同妳送到官,腿都夾爛了。還虧得妳是個女人,從來男不與女敵,故此
完完全全放了妳。」楮媒婆道:「放是放了,只忒難為情。」
  逄寅看見,連忙勸開道:「我們快些去做正經事,好回覆幸尚書。」寧無知笑道:「
先生有所不知,今日貝家驚天動地行了這些禮物過來,你二人就要這樣平平穩穩去退。不
要說貝公子是個勢力人家,就是小戶人家,也要講三句話兒。只怕妳打腫了嘴,還是他老
人家沒力氣的空心拳頭。妳還叫疼叫苦?只怕貝公子使起呆性,妳的骨拐打做兩截,就要
做癱?人兒,在十字街前學李鐵拐仙人罷了。」楮媒婆聽了,只急得亂哭。逄寅道:「依
兄主意還是如何?也要大家快些商量。」有分教:
  指鹿為馬,將李代桃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
第九回     小解元才高察出舊仙名 俏媒婆事急充做新人嫁 


  詞曰:
  仙意深微,每每於中藏啞謎。不道天才,細細參其味。柯斧多欺,蓋恃他伶俐。花迴
避,柳甘代替,總是漁人利。
  右調《霜天曉角》
  話說這楮媒婆,見寧無知說得甚是厲害,只急得滿眼垂淚,不敢做聲。逄寅聽了,只
得請教寧無知。寧無知道:「依我主意,且叫這些人將禮物歇下,商量出一個妙法來,去
回他方保得大家沒事。」楮媒婆被他說得疑疑惑惑,一發膽怯起來,不敢去見貝公子。便
只得上前叫抬禮物人歇下。寧無知見禮物歇下,方看著逄寅說道:「先生也不是外人。這
件事作得不巧了。若直直的一同走去退還禮物,便定然要激出事來。為今之計,我們只要
用緩兵之計去緩他,且緩到後來,再取巧兒說明了,悄悄的送還他方才有幾分把握。先生
你道如何?」
  逄寅本不願去,見他說出許多算計,便乘機推脫道:「寧兄好個緩兵之計,真是萬全
。如今既有此萬全之計,可行可止,可遲可速,悉在寧兄。學生事外之人,何必定去以壞
事。只此以回覆主人便了。」寧無知見他要去,復留住道:「適才此來,原說是同去。今
先生不去,未免要泄吾謀。」逄寅笑道:「兄豈不知閉口藏舌,安身處處牢。學生說它做
什。」寧無知曉得逄寅是個有欲之人,因忙向盒中取出兩封銀子,送與他道:「先生不泄
,可收此物,使我放心行事。」逄寅只得應承,袖之而回,回覆幸尚書不題。正是:
  小人附小人,無非只為利。
  大家分受些,做事便容易。
  寧無知見他歡然去了,方對眾人說道:「公子這頭親事原是瞞著幸老爺做的,不期今
日恰恰回家,一時夫人不曾說明,故此老爺這樣發怒。但從來夫不逆妻言,這些禮物少不
得日後還要送來。這親事原是夫人做主,我是夫人的兄弟,等我慢慢去勸老爺,無有不妥
之理。若是不妥,再回公子不遲。今日且借重列位,將禮物送到我家。你們辛苦了一日,
且吃杯喜酒去。」這些眾人抬來抬去,已是口枯舌燥,巴不得歇下擔兒吃酒,便滿口應承
。抬到寧家,吃了酒飯,各自散了。
  寧無知與楮媒婆將禮物收好,然後來見貝公子細細說知:「尚書回家,事情不巧,一
時不便明受。家姐叫將公子禮物權放我家,待說明了,慢慢取去。故回禮俱不便送來,明
日等小姐過了門,補送來吧。只是還有一事,小弟臨出門時,家姐又使侍女出來說道:『
倘若老爺不轉,只得要用權宜之法,將小姐移至小弟家中,以母舅出嫁甥女,悄悄送與公
子成親。成親之後就不怕老爺了。』」貝公子聽了果然大喜,便設席款待。寧無知因記掛
禮物在家中,只略略領情,與楮媒婆丟個眼色,便一齊告辭。貝公子還要留下楮媒婆,楮
媒婆再三不肯,竟同著寧無知到家中同宿,日夜商量不題。正是:
  奸人奸已破,又復別生奸。
  誰道奸無已,終為奸受愆。
  卻說廉清從五更被眾人抬去,先逼他寫了賞宴,然後請他去飲鹿鳴宴。主考房師見廉
清果然只有十四五歲的學生,頭髮尚未長齊,俱滿心歡喜,以為從來無此少年解元,十分
相愛,俱各盡歡飲宴。不一時廉清簪花掛彩,鼓樂旗仗,送廉清回寓。廉清在馬上酣酣醉
態,越顯得十分好看。看者無不喝采。回到寓中,幸天寵接著不勝快活。廉清見逄寅回去
了,遂不提起。
  廉清隨即先去拜謝宗師,感他薦拔之恩。相見甚喜,宗師說道:「賢契高才,竟而搶
元,方顯我識力不差。向因場事迫近,不曾問得賢契是孝感縣籍,可曉得有一位幸春卿號
希庵的麼?」廉清聽了禮貌打躬道:「這幸春卿就是門生的岳父。不知老恩師為何問及?
」宗師聽了愈喜道:「原來賢契是我老師的荀倩。真是奇事,可謂無意而補過了,只是可
惜我世弟不曾中得。」廉清聽了道:「原來老恩師與家岳父是師生,如今老恩師又與門生
是師生了。」自此宗師與廉清更加親密。
  廉清在省中見座師、會同年,忙了月餘方才收拾起身,同幸公子歸家,十分榮耀。正
是:
  從來有用是文章,畢竟功名姓字香。
  一個草茅貧賤子,忽然扶作解元郎。
  卻說幸尚書與夫人,自從不見了小姐,因著家人分頭在遠近左右打聽,卻又不敢明言
。誰知一連數日一似海底撈針,又如捕風捉影。幸尚書抱怨夫人一回,又歎息一回。夫人
哪裡還敢言語,只是垂淚暗哭。卻又怕廉清早晚回來,便日日擔憂,時懷鬼胎。無可奈何
,因叫人收拾了建在鴻漸村村東上的一所廳房,請廉小村夫婦居住。又悄悄送禮、送衣服
。此時廉小村家早已有人報過,夫妻兩口甚是歡喜,今見幸夫人這般慇懃,便十分過意不
去,因再三苦辭道:「我家廉清,若無你老爺、夫人恩育,怎得成人。若無老爺教誨,怎
有今日之榮。我老夫婦幾間茅屋,足可蔽風雨,幾件粗布衣,足可餬口,我有長子,足可
娛我老年。廉清久已是老爺家的人了。煩你去與我多多拜謝老爺、夫人,萬不可以我老夫
婦縈心。」幸家家人見他如此,只得回來對老爺夫人細細說知。幸尚書聽了,甚是稱贊。
幸夫人只是過意不去。
  忽一日,家人報道:「廉相公與公子不久將到了。」夫人不勝著驚。沒奈何,著實吩
咐內外僕婦了一番。不一時,廉清到家,拜見了丈人、丈母。此時夫人歡顏相待,十分親
厚。廉清並不介意,又與逄寅相見,俱各歡然。次日廉清稟過了丈人、丈母,然後到鴻漸
村了拜見父母。幸夫人就打發了二十個僕從跟隨而來。正是:
  昔日何疏今日親,只因頭角一番新。
  人情若是無更變,何以知她是小人。
  不一時廉清到家拜了祖先,又拜父母、哥子。一家歡樂非常。驚動了遠近村民與往日
兒童,無不稱羨。廉小村又叫廉清,到向年日日頂禮的牌位邊去禮拜。廉清見是一白紙牌
位,上無名姓,不便就拜。因問父親道:「這是何人的牌位,父親卻叫孩兒拜他?」廉小
村道:「他是我的恩人。你今日的功名,後來的富貴,皆賴此人。他的姓名,原叫我問你
,他說你自然知道。我一向不曾問得你。今日恰又應了他的口,真是奇事。」
  遂將當初許多事情說出:「只因他臨去時,我問他的姓名,他不肯說出,只寫一張字
紙念與我聽,我又聽得不明不白,解說不出。及至再三問他,他叫我留下這張字紙,道:
『等你兒子後來中了舉人,自然曉得。』你今恰恰中舉,一如他言。」說罷,就用手在牌
位之下取出一幅字紙,遞與廉清。
  廉清雙手接來,細細看完,不勝大喜道:「原來是葛仙翁。父親竟遇了神仙了。」廉
小村聽了,驚喜道:「孩兒你怎知他是葛仙翁?」廉清道:「他寫得明白。他說是『草裡
安身,便渴殺了,也點水不沾唇』。『渴』字去掉三點水,是個『曷』字,加上草頭,合
起來是個『葛』字;他又說『只不過山人』,『山』字添個『人』旁,是個『仙』字,他
說『爵在侯伯之上』,『侯伯之上』是『公』,他說『飛不去,將兩翅壓在下,若相並之
魚鱗。』是個『羽』字,加上『公』字,是個『翁』字。總合起來,是『葛仙翁』三字。
豈不是葛仙翁臨凡?」廉小村聽了不勝大驚大喜道:「我就疑他不是凡人,竟是葛仙翁了
指點我夫婦。」說罷就拜。潘氏與廉潔聽明,不勝驚喜,亦忙下拜。廉清也拜了四拜。拜
完一家歡喜無限。
  次日又領他到墳上拜過,便打發廉清依舊到幸尚書家來。
  府縣官見廉清少年發解,後來前程遠大,便竭力趨奉,送旗桿,送匾額,十分加厚。
宗師又行文,先送廉清下學,然後迎舉。附近鄉紳紛紛來賀。廉清忙亂不了。
  夫人因悄悄與幸尚書說道:「女孩兒一時未有下落,今廉清在家使外甚是擔憂,又不
便著人尋訪,你須速速打發他進京會試。等他離了此地,我們好去尋訪,若再耽遲,恐他
曉得些風聲,就不妙了。」幸尚書道:「這也說得是。」遂催廉清早到京去靜養,以俟春
闈。又付盤纏,打發家人服侍,就與廉清餞行。廉清每每要見小姐一面,謝她一番,不期
再不能夠,又不便請見。正思量無計,不期丈人、丈母立刻催他進京,便沒奈何,只得帶
領家人起身。一路而去。正是:
  催去再三催,願留留不住。
  豈是兩無情,各有深心處。
  卻說毛羽,自同了幸公子在船中敘明是通家子姪,又見其年紀幼小秀色侵人,甚是愛
他。又引他到後艙拜見叔母,故親親熱熱帶他進京。不一日到了京中,毛羽便入衙行事。
因他要做好官,故秉公矢直,甚是風憲。
  一日閒暇,對夫人說道:「我看這幸公子儀表非俗,前日不期而遇,似有天緣。若將
小燕孩兒配他,倒也是一件妙事。妳道如何!」白氏道:「我也這樣想。若使他二人配合
,真是一對玉人。」毛羽道:「只是年紀尚小些,女孩兒轉大他一歲。」白氏聽了笑說道
:「你我做親,你也只得十六歲。等他明年做親就是了。女兒大一歲,也不妨事。」毛羽
聽了也就笑笑不題。
  且說昭華小姐與秋萼二人一時改了男裝,只指望躲在鴻漸村公婆家去,等事完歸家,
不期出門走錯了路,遇著毛羽在轎中看見,只得假了哥哥名色,認了子姪,一時事急相隨
同到京中住下。
  毛羽因收拾衙中書房,與她看書,她坐臥就帶著秋萼服侍,故此倒也安然。但時常想
到改裝出走,至今男裝;又想起家中父母忽然不見了我二人,不知如今怎樣愁苦,又不知
廉郎近日作何事情,未免淒淒惻惻。秋萼因暗勸道:「小姐不必如此。今日雖然離鄉背井
,卻完名全節在此。若守在家中,夫人逼妳改嫁,妳的性子又烈,死活存亡俱不可知。」
小姐聽了點頭道:「這也說得是。但是我想,如今遠隔多時,大約貝家之事不見了我,自
然瓦解,料想可以回去。若只管在此,一時被人識破行藏,就不妙了。」因此時常求毛羽
著人送回,怎奈毛羽夫婦胸中別有成見,故只是含含糊糊,也不說送,也不說不送,只管
因循不題。
  卻說寧無知收了貝家公子這些禮物在家,十分動火,便終日與楮媒婆鬼混,竭力奉承
。奉承得楮媒婆快活,便言聽計從。寧無知只叫人到幸家打聽,自己的初意還打算冷一冷
場,與姐姐商量,將外甥女接來家,取巧兒嫁與貝公子去,落得自受他的財禮。故在貝家
只朦朧許下,並未回絕。當日見幸尚書發急,他也不在心上。後聽見夫人著急放死,也還
不在心上。到落後忽聽見小姐與秋萼見夫人許了貝家,連夜逃出,不知去向,他便急得沒
法。
  因與楮媒婆算計道:「小姐不見了,卻將何人去嫁貝公子。」急了兩日,又聽見廉清
回家十分榮耀,又進京會試去了。欲要悄悄來見姐姐,不想姐姐又改過心腸,恨他攛掇,
害了女兒。不許他上門,故不敢來見。
  又過了些時日,這貝公子擇定了成親日期,著人來催。寧無知與楮媒婆一時只急得走
投無路。楮媒婆便埋怨道:「不如當初,等我去說明,也完了一件事。你又說得千穩萬穩
,哄得小姐來家,母舅嫁外甥女。如今小姐不見了,貝家又要來娶人,如今將什麼人還他
。」埋怨了一番,終是無法。寧無知也想來想去,也沒法可處。
  忽然想了一個主意,便笑說道:「人倒是有一個還他,倒恐怕妳不肯。」楮媒婆道:
「既有了人,是絕妙的事了。為何我不肯?」寧無知道:「只是不好對妳說得。」楮媒婆
發急道:「事情到此田地,有話趁早商量,還有什麼不好說得。」寧無知道:「我想為今
之計,若正正經經到貝家去說,斷然不妥。惟有個兵行詭道,去哄騙他方妙。」楮媒婆道
:「你打算怎麼去騙他?」寧無知道:「我看這貝公子哪裡就是貪著我外甥女兒的才貌,
只不過好淫而已。大凡好淫之人,有一忘二。只要有人與他同?共枕就罷了。如今只借重
妳去,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,到臨期識破,與他說明就好大家混賴。況且與他是久相知,
自然一時變不過臉來。就變了臉,妳說明還他原禮,天大事情在妳面上也忍住了。」楮媒
婆聽了,一時念愁叫苦,不願欲行。當不得寧無知百般攛哄;又想並無別法,只得說道:
「罷罷罷,拼我身子不著。」二人便商量做事。
  到了吉日,二人已與貝公子說明,是幸小姐在寧家私自出嫁,萬不可張揚,凡事只宜
減省。貝公子等到定更時分,方著十數人到寧家來娶。不一時到了寧家,寧無知做了主親
,款待了來人。楮媒婆也在堂前忙亂了一番,便踅到房中打扮起來,不一時將錦袱遮了頭
面,寧無知攙扶坐入轎中,轎人抬起。寧無知又對眾人說道:「楮媽方才入內,一時腹痛
不便行走,煩列位照顧新人轎子,她痛定了就來。」這些娶親人只要有了小姐在轎中,哪
裡還管有媒婆沒媒婆,便應了一聲,抬著就走。
  不一時抬到家中,貝公子早已穿著吉服,廳中燈火輝煌。早報說新人到了,便滿心歡
喜,忙叫侍女把新人扶出轎來,同拜了天地,齊入洞房,同飲合歡杯。貝公子正打算到新
人身邊替她除去錦袱,不期新人就往?上去坐,只將帳幔抵死抱住不放。貝公子見新人怕
羞,便不好就來動手動腳,只得自己吃了幾杯喜酒,便叫人撤去,又遣出了丫鬟僕婦,將
門關好,脫去衣巾,將燈一口吹熄,到?上尋新人。
  不期新人早已脫得精光,先睡在被中。貝公子摸著大喜,便連忙鑽入被窩中。
  不期新人全無畏縮,竟似引領待客到的一般。貝公子滿心歡喜想道:「原來幸小姐這
般有竅知趣,不費我一點力氣。」於是上身,勇往而進,不覺大驚失聲道:「呀呀呀!」
楮媒婆見事不諧,恐他起脫,忙用兩手將貝公子一把摟住抱著不動道:「呀呀呀,快些趴
住,我的傻娃娃。」貝公子見小姐不是原貨,正然吃驚要發怒,不期被摟著不放,反覺有
趣,只得由她擺佈。忽聽見聲音,又吃驚問道:「小姐聲音像熟,倒似我認識的那舊人?
」楮媒婆道:「不是我是哪個。」貝公子聽了,一發古怪,又要發火,怎奈被新人摟緊不
容下來。貝公子著急,只得大叫道:「丫鬟們快來救命!」
  楮媒婆見他著急,只得說道:「公子你不要害怕,我不是別人,就是你積年相與的舊
人。難道你就辨不出來,還虧你常說再不忘我!只今夜就試出你的本心來了。早是不曾有
了新人,若要娶了新人,不知將我舊人丟撇得怎樣了!」
  貝公子見說,果是楮媒婆,方才心定。忙問道:「妳為何假裝了幸小姐來騙我?」楮
媒婆道:「你不想幸小姐是有夫婦女,你怎麼娶得她。」貝公子發怒道:「既是有夫婦女
,為何許我?叫我行聘,又受我許多財禮。明日了不得了!」楮媒婆道:「當初原是許你
的。只因你花星未照,婚媾無緣,恰恰行禮過去,幸尚書來家,又報她丈夫中了。我為了
你,被幸尚書打也打過,罵也罵過,受了多少苦楚,只苦在心頭,也不敢來告訴你一聲兒
。也只說後來還可挽回,不期幸尚書執意不從。你的禮物原封不動俱在寧家,明日取來還
你。」貝公子又問道:「她丈夫是哪個?」楮媒婆道:「就是新科的廉解元了。他的妻子
哪個敢去娶她!一個尚書門上,哪個敢去吱吱聲兒。我勸你息事忍事,方保沒事。若要尋
幸小姐這樣人才,也還有高似她的,包管在我身上,尋一個好的還你。我今夜怕你情急,
只得了應你的急。難道我還不好?」貝公子道:「既有這些緣故,何不明對我說?」楮媒
婆道:「若在日間,一世也與你說不清。就是方才你還要做作使勢要走。不虧我手快捉住
,此時不知你走在哪裡去了。」二人說明,重新風流,歡然而睡不題。正是:
  好飲只須千盞美,貪淫拼卻一身騷。
  任他天大冤仇事,酒醉情昏已盡銷。
  卻說寧無知打發了楮媒婆上轎出門,進來看著這些財物,因想道:「我在此,只靠得
姐夫、姐姐在外作威使勢,如今又弄得不好見面。明日貝公子自然要來與我費嘴,我哪裡
說得他過。極不濟,也要退還他前日送我這副厚禮。如今這些聘禮俱在我家。我何不只拿
了他聘禮,走到京中謀個小小前程回來,好見姐姐,也不怕貝公子了。」算計已定,便將
這些銀子包好,拴在腰間,其餘禮物盡皆遺下,連夜出門逃走而去。只因這一去,有分教
:
  巧裡得來,空中失去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
第十回     宦家爺喜聯才美借唱酬詩擇偶 窮途女怕露行藏設被窩計辭婚 


  詞曰:
  春如水,眼前有個人兒美,人兒美,引唱牽酬,結成連理。說來只道深深喜,誰知聽
了驚無已,驚無已,自愧佳人,卻非君子。
  右調《憶秦娥》
  話說楮媒婆,將貝公子一頓窩盤拿倒,貝公子就不言語了。到天明起來,二人你看我
,我看你,笑個不止。
  吃過早飯,楮媒婆就邀貝公子帶領家人到寧無知家來取回禮物。不期走到寧家門口,
門尚未開,楮媒婆連忙上前去敲道:「我們昨日這樣辛辛苦苦,還絕早起來,他一個無事
人,怎這樣好睡。」
  敲了半日,方有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來開門。楮媒婆等門一開,便走入去。入到堂中
,竟不見人,急往房中,房中又不見人。因走到?上一看,不但並不見人,連被褥俱無。
便吃了一驚,忙問這丫頭道:「妳相公哪裡去了?」小丫頭道:「我家相公昨夜忙亂了半
夜。我自在灶前方才起來,不曉得相公哪裡去了。」
  楮媒婆著了急。再看時,卻喜得那些禮物俱在,連忙請了貝公子進來查收。及查收完
,再尋聘金,卻全然沒有。便尋箱覓籠,揭天揭地,險不連地皮都要翻轉,哪裡見個聘金
。楮媒婆方著急道:「不好了,一定是這沒良心的見財起意,拐去逃走了。寧無知,天殺
的,害得我好苦呀!」一時著了真急,便哭哭啼啼要尋死起來。
  貝公子先前氣惱,今見她哭得可憐,又要尋死只得轉勸她道:「這事俱不與妳有關,
都是寧無知的拐騙奸計。今早才走,身帶重金,料想逃去不遠。我今著人稟了縣官,著人
廣捕追求,少不得要與我追了出來。」楮媒婆聽見貝公子如此說,方才住了哭。叫家人拿
了這些禮物,一起回來。貝公子回家越想越恨,欲要明告出寧無知做成圈套用美人計哄他
拐去千金,又恐這事關礙著幸尚書與廉解元,反為他出力,做得不爽利。
  因再三思算,只著人到縣中稟說寧無知拐騙貝衙千金逃去。縣官只得出廣捕文書,差
人緝拿。又過不多時,貝公子的父親任滿來家,立刻尋了一頭親事與他成親,貝公子只得
將此事隱瞞決計不提。正是:
  天邊有月便思抓,放屁方才著手拿。
  空裡未來巧先去,想來原是自家差。
  卻說毛羽,一日政事清閒,因對白氏說道:「前日所說幸公子與小燕親事,若驟然說
起,只恐幸公子未必曉得我小燕才貌,心不樂從。我欲使他二人或詞或詩,各做一首,一
可知幸公子的才學,二可顯我小燕能詩,幸公子若為小燕詩才折服,然後與他言及姻事,
他必樂從。妳道如何?」白氏道:「老爺這論,最為有理。」
  毛羽遂吩咐家人,治酒在園中亭上,又使人到書房中來請幸公子。此時幸小姐正在書
房中與秋萼言及不能回去,彼此淒楚。忽見毛羽著人來請吃酒。幸小姐欲待不去,又恐拂
了毛羽;欲去,未免又要一番遮飾,便十分不快。秋萼道:「他既來請,小姐只索大膽去
走走。倘在便處,求他早些送回也好。」幸小姐聽了,方才歡喜。
  過不一會,毛羽又著人來請。幸小姐只得同走入園中。只見毛羽夫婦已在園中。
  幸小姐上前相見畢,毛羽道:「賢姪在此,我因政務經心,並無寧刻,今日喜得清閒
,愚夫婦備得一杯水酒,與賢姪作家庭竟日之歡。」幸小姐聽了,忙打一躬道:「小姪受
老年叔、叔母之恩,感恩無已。但近日念及椿萱,久違定省,每心戚而未安。適蒙見招,
又不得不去戚而就飲也。」毛羽道:「這也不消愁慮。須俟來春,定當使人送歸。」幸小
姐聽了不勝感謝,遂同入席。
  毛羽同白氏並坐了一席,幸小姐坐了旁席,不一時酒至肴來,大家同飲。
  飲了半晌,毛羽停杯說道:「賢姪在書館中,必然沉酣經史。但用功亦不可太過,太
過必為書所困。所以古人學詩,以破其困,不但文人宜學,即婦人、女子亦皆可學,而享
美名。如班姬、道蘊至今傳誦不已。故我每於閒暇,必以詩訓小女。喜得小女有些宿慧,
近來詩也可觀,為我夫婦最愛。賢姪雄才,應是翰苑之流,豈無斗酒之能。而為此默飲,
何不構思措辭,或詞或詩見惠,而使我暢飲也。」此時幸小姐坐久,正要告辭,不期毛羽
要她做起詩來,心中好生不悅。忽聽見稱他女兒能詩,不覺自己詩興勃勃,一時忘情,便
欣然說道:「小姪雖不知詩,蒙老年叔善誘,又聞掌珠比詩,小姪雖不敢與香奩爭勝負,
亦當獻醜以資一笑。」毛羽大喜,遂使人送過筆硯,一幅錦箋。幸小姐舉筆在手,欲向毛
羽請韻,因暗想道:「只不知他女兒詩才是如何,想是他溺愛,過為誇張,我何不在詩中
少寓褒貶,看她可曉得?」又想道:「倘若看出來,豈不怪我。」又想道:「她是女兒,
我也是女兒,就輕薄了她,也不妨事。」遂展筆寫了一首七言絕句,送與毛羽。毛羽接看
,只見是一首絕句,詩柄是寓意,再一看去,上面寫道:
  疑桃疑杏實難猜,想是從天摘降來。
  一片深情無處問,不知花色向誰開。
  毛羽看完,不勝歡喜道:「此詩吐詞香豔,大有深意。」因看了又看,遂喚過一個侍
女來說道:「可將幸公子的詩送與小姐觀看,就要小姐和一首來,我好賞鑒。」侍女接過
詩入內,見了小姐,送上幸公子的詩道:「老爺要小姐和他一首,老爺要看。」小姐看完
,不勝稱贊,卻又點頭微笑,遂取筆在詩後題和了一首。侍女持出,送在毛羽面前。毛羽
看完,不勝喜色,遂付與幸公子。幸小姐接看,只見上寫的是:
  欺桃欺杏不須猜,獨具根源挺秀來。
  笑倩東君休莫問,有時並蒂得同開。
  幸小姐看完,不勝驚喜道:「原來老年叔有此閨秀,小姪偶爾狂言,不意令?小姐測
破,使小姪抱愧多矣。」毛羽見他稱贊,不勝歡喜,因使侍女送酒,又飲了半晌,毛羽說
道:「我向來不欲使賢姪即歸者,實有私念存焉。我愚夫婦年過半百之外,只生得小女一
人,因夢燕入懷,就取名小燕,今才十六,賦性靈慧,為我二人所鍾愛,久欲與她擇一佳
婿,完我夫婦之願,不意才人不能易得,故守字閨中。今觀賢姪翩翩,才如班馬,欲使你
二人結百年之好,乞賢姪萬勿推辭。」
  幸小姐正想著詩中意味,驚驚喜喜。忽聽見毛羽要將女兒招他,不禁吃了一驚。驚定
,只得說道:「小姪當日違母命走出,原為避親。今避親結親,是益彰不孝之罪矣。此事
斷然不可。」毛羽道:「前日賢姪避出,只為其人不能好合,故避而出也。今你二人詩意
皆相信服,亦且年相似,貌相若,非好合而何?賢姪若慮尊公尊堂有言,俟成親之後,我
遣人致書於尊公,尊公亦必願也。」幸小姐又再三苦辭,毛羽笑道:「才人難得,我意決
矣,不必過辭。」幸小姐見他苦逼,因暗想道:「我若再推辭,就不能相安。不如暗謀歸
計。」遂不回言。
  白氏又在旁相勸,幸小姐只得說道:「這且慢作商量。」毛羽夫婦見幸公子說出「慢
作商量」,知有肯意,不勝歡喜。又歡飲多時,方才席散。
  幸小姐退歸書房,細想其事,只暗暗好笑。秋萼見了,因問道:「小姐今日吃酒回來
,為何這般歡喜?莫非毛老爺許送小姐回去麼?」小姐道:「不是送我回去,是飲酒中間
叫我做了一首詩,不期他的女兒也和了一首。他夫婦可看我二人唱和的有情有趣,甚是歡
喜,遂要將他女兒嫁我,苦苦逼我應承。妳道可是好笑麼?」秋萼聽了大驚道:「這件事
是個愁帽兒。小姐就該硬回他了,為何還要笑?」小姐道:「妳這癡子,我怎麼不回。但
他夫妻二人一團高興,又在我面上用了無限的恩情,怎好就放下臉來拂他之意,掃他之眉
?只得回他『且慢作商量。』」秋萼道:「小姐妳回得不好了。『慢作商量』就是肯了。
他們認真做起事來,我二人在他籠中,到了臨時,怎能保得不露出本相來?」小姐道:「
我細細想來,並無別算,惟有同妳悄悄回去,方保得沒事。若在此棲身,實實回他不得。
」秋萼道:「小姐怎看得回去這樣容易?當初我們出門,原只說是廉家路近,故此大膽而
行。後來錯走了,幸喜遇著他們,故得將計就計,暫居於此。只合裝聾作啞求他送回,為
何又與他女兒逞才競學,比較詩才,做了文字相知,妳貪我愛,使她父母想到招贅之事。
」幸小姐道:「妳這話就說差了。我是女子,她也是女子,我為何貪她愛她。」
  秋萼笑說道:「小姐聰明一世,怎這般一時懵懂。小姐自知是個女子,自不貪她。她
見小姐眉無黛綠,面如傅粉,自認是潘安、子建,卻怎叫他們不貪你愛你。他們既貪你愛
你,一旦逼迫成親,卻如何區處?」小姐道:「去不可,住又不可,叫我也無法奈何,只
好隨他逼迫吧。滿拼著逼到臨期,說明我是女子,也只索罷了。」秋萼道:「若到事急說
明女子,則親事自然寢矣。但又有一慮,不可不知。」小姐道:「又有何慮?」秋萼道:
「小姐與我,孑然一身,在數千里之外,得以安然無恙者,人只道是男子也。若由此而打
破機關,使人知是女子,毛老爺自然罷了,倘輦轂之下,又有豪華如貝公子者,一旦來求
,則我二人舉目無親,豈不危乎!」
  幸小姐聽到此處,不禁大驚大駭,一時急得沒法,連酒都急醒了。只得說道:「想來
想去別無良策,還是同妳悄悄回去的好。」秋萼道:「回去可知是好,但回去又有回去的
不妙。」小姐急問道:「回去有什不妙?」秋萼道:「若要說明公然回去,毛老爺既思量
招贅,自然不放。若要私走,我打聽得京師地方,拐騙成群,奸人出沒,小姐與我雖是這
般改裝,然行住坐臥之間,未必盡如男子,設或冶容誨淫,一時露泄於人,那時孤身二女
,進退兩難,就不妙了。」小姐聽到此處,惟有暗泣。
  又想了半晌,忽對秋萼大笑起來道:「我今有一個妙法在此,亦可作千秋佳話。」秋
萼忙問道:「小姐有什妙法,可說與我知道?」小姐道:「我如今進退無路,莫若應承做
親方得全美。」秋萼聽了大驚,又大笑道:「小姐怎麼與她成起親來?」小姐也笑道:「
成親是假,懇歸是真。我如今只須如此這般,豈不歸期有日矣。」秋萼聽了不勝歡笑。二
人又計算了一番,方才就枕不題。正是:
  一邊認真要嫁,一邊苦苦推辭。
  不是這番算計,至今怎得稱奇。
  卻說廉清,被幸尚書催逼進京會試,只得拜辭起身。帶著家人到了京師,只因場期尚
早,便在玉泉山作寓。廉清在寓中坐了幾日,便又坐得不耐煩起來,遂帶了一個家人終日
到城中各處遊玩。此時天下舉子俱各紛紛到京,傳聞廉清少年解元,人人願與交結。只因
這一交結,有分教:
  看不上自驕,氣不過自妒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
第十一回     幸小姐借溫存巧弄機關 廉解元因漫罵暗遭哄騙 


  詞云:
  雙粉黛,兩娥眉,各自裝成知是誰。帳裡鴛鴦疑有分,夢中雲雨實無為。
  又云:
  遭斥妒,逞才驕,聲氣從來兩不調。只道無媒遭葬送,誰知有路接扶搖。
  右調《雙聲子》
  話說廉清在玉泉山作寓,便日日帶了一個家人去瀏覽那些幽燕山水,與名人勝跡的所
在。先前還無人曉得,到了後來,人見他翩翩年少,氣概凌雲,又訪問知是湖廣孝感縣新
科解元廉清。一時傳開,就有好名之士皆來與他結交。廉清不拒不追,一一款接。到了縱
酒論文,娓娓不休,人皆悅服。
  雖聲氣中品正文人往來不少,也驚動了一班附名之人,也朝夕往來。內中有一個多財
秀才,姓錢,名萬選,家中富豪無比,不去享他自有之福,偏要在文人名士中討苦吃。他
吃了苦,卻欣欣然,只道是甜。這些文人名士因為他肯趨承撒漫,便假眼瞎贊揚他幾句,
讓他喬裝做文人體面。這錢萬選外面雖然體面,卻自知胸中無物,恐人不服,只得又暗暗
求人代做了許多詩詞文字,刊刻了送人,以博美名。
  聽見廉清年少多才又是解元,便私心竊慕,就來拜望。廉清知是朋友,也說答拜過。
錢萬選就下帖請酒,又邀了三四個舉人相陪。廉清不知深淺,因而赴飲。飲酒中間見眾舉
人皆稱舉錢萬選以為名士;又見錢萬選高談闊論,全無忌憚,竟以名士自居。及聽其所談
,又皆盜襲老生腐儒之皮毛,並無一字可入於耳。心甚薄之。欲要捨之而去,又恐當面失
人。因留心要試他一試。
  飲到半酣之際,廉清因問錢萬選道:「小弟遠人,不識京師古蹟出處,竊有一事,要
請教錢兄。不知可否?」錢萬選見廉清請教於他,快不可言。因答道:「不知何事,倘老
馬有知,自當報命。」廉清道:「久聞得這一邊有一地,名種玉田,不知其名起於何人,
如今此田還能種玉麼?錢兄見聞廣博,又且世居於此,必知其詳。幸不吝見教。」錢萬選
聽了,哪裡知些影響,又不好竟回,只得佯笑說道:「天下古蹟,盡有負虛名而無實據者
。廉兄不可泥虛名,而認為實事。凡田皆土也,只可播植五穀,又非昆崗,焉能種玉。田
名種玉者,不過因其腴,而加以美名耳。若田果能種玉,則又能種金種銀矣。」廉清聽了
大笑道:「錢兄快論,足可破古人之荒唐。卻喜古人無知死矣。若使古人有知於地下,則
又未免要笑錢兄之荒唐矣。還有一說,天下事盡虛而無實,則錢兄萬選之青錢,將無未經
一選乎?」說罷,哈哈大笑,將手一拱道:「承教,承教。」竟起身出門而去。
  錢萬選妄對了幾句,正以為遮飾得妙,欣欣得意,不期反被廉清這一掃,只掃得面皮
紅漲,沒個地縫可鑽,氣得癡呆了。坐在椅子上竟象死人一般,半聲不做。
  轉是同席的三四個舉人看不過,只得代他說兩句不平的言語道:「這廉友忒也放肆。
這種玉田雖是錢兄不曾詳考,一時對差了,也是論古之常,不為大過。怎麼就裝出這般腔
調來,殊可笑也。」又有一個說道:「他一個湖廣遠方人,雖說中了解元,不過只是一個
同袍,未為大貴。錢兄亦湟簧官俊士,相去不過一間,今日做主相延者,蓋欲廣聲氣耳,
未必便不如他,未必就有所求,如何竟放肆若此。若再中了進士,豈不連同袍也要欺侮了
?不獨可笑,又殊可惱。」又有一個說道:「古人原有言,少年登科,大不幸也。諸兄莫
要怪他,他總是少年登科,不知世事,故此狂為。此取禍之道也。」
  錢萬選又羞又氣,呆了半晌,聽見眾人數說廉清許多不是,方才轉過氣來說道:「罷
了,罷了。我錢萬選從未為人所辱,怎今日好意請這小畜生,反受他一肚皮惡氣?就明與
他做一個對頭,我也不怕他,他也無法奈何我。」內中有一個舉人說道:「錢兄要與他做
對頭,這對頭不消明做,只消暗暗的算計他,就夠他受用了。」錢萬選忙問道:「怎生暗
做?」那舉人道:「餘且慢算,為今之計,且先算計他不中進士,便是第一著。」錢萬選
道:「他的進士中與不中,自在主司,我們如何能夠算計他?」那舉人道:「只算計他個
不入場,便無場外的進士了。」錢萬選道:「他從湖廣數千里路遠遠到此,如何肯不入場
?」那舉人笑一笑,因附著錢萬選耳朵說道:「只消如此如此,便自不能入場矣。」錢萬
選聽了,連連稱妙,又一時歡喜起來,復與眾人暢飲而散。正是:
  自家不怪學無真,搶白將來只惱人。
  惱到惱羞成怒處,便將毒計害其身。
  卻說三四個舉人受了錢萬選之托,欲要借酒哄騙廉清不入場,便取了錢萬選的使用,
遂輪請廉清,欲要混做相知,便好下手。
  一日,大家吃到半酣之際,因問廉清道:「前日年兄所問的種玉田,小弟們亦係遠人
,俱作不知,望乞見教。」廉清笑道:「這也不是什麼隱秘之事。凡廣輿之書,皆載於上
。這種玉田地方,有一人叫做雍伯,常作義漿,以施捨路之饑渴者。力行了三年,全不怠
惰。忽一日逢了一個異人,親授二石子與雍伯道:『種此可成美玉,美玉種成,當得美婦
。』雍伯信之,因種在田中。此時雍伯尚未娶,聞知徐家有女甚美,欲求為婦,徐氏知雍
伯素貧,因難他道:『若要成婚,除非有白璧一雙,方才許婚。』雍伯想起異人授石種玉
之言,遂走到田中種玉之處,輕輕掘起,果得白璧一雙,遂聘徐氏。此千古結婚之美名。
錢萬選強不知以為知,豈不可笑?」眾舉人道:「原來如此,小弟實也不知,敬服,敬服
。」遂又細細報知錢萬選。錢萬選一發懷恨不題。
  卻說幸小姐為毛羽招婚之事,因與秋萼細細商量,知道逃歸不可,便安心應允,待成
親再處。故毛羽再說及親事,幸小姐便不推辭。毛羽甚喜。
  次年幸小姐年已十六,小燕年已十七,可以成親,便與夫人商議,著人選了二月十五
黃道吉日,打點做親。不多日,諸禮齊備。
  到了正日,早已華堂結彩,鼓樂喧天,十分熱鬧。將到傍晚,裡面打發丫鬟送出華巾
闊服。秋萼與小姐打扮起來,真個風流年少。打扮一完,說是儐相樂人來迎請新郎到廳。
毛羽同夫人已戴著烏紗鳳冠,俱穿著大紅吉服,齊立廳中受拜。不一時丫鬟又簇擁著小燕
小姐出來,先與幸公子同拜了天地,其次拜了岳父岳母,然後夫妻交拜。
  拜完,侍女就著小姐與幸公子同送入洞房,共飲合歡筵席。二人坐定,侍女遂將小燕
蓋頭除去,兩人覿面一看,妳愛我是玉人,我愛妳是仙女。幸小姐心下還明知是虛喜,毛
小姐哪裡知道是虛,只認做是真真嫁了這等一個美丈夫,心中好不歡喜。但是初見面,不
好開口。
  原是幸小姐先開口說道:「小姐好佳作耶。前日我小弟初到於此,但聞小姐的芳名,
卻未睹小姐的嬌面。因岳父苦索題詩,一時不知深淺,故妄以『桃』『杏』相猜。今日親
睹玉容,方知牡丹尚當遜席,何有於『桃』『杏』,比擬失倫。怪不得小姐一筆將『桃』
『杏』抹過,而不許問,弟知罪矣。但蒙小姐所許『並蒂』『同開』,不知此時之際,可
算得『並蒂』,可算得『同開』?乞小姐教之。」
  毛小姐聽了,初但微笑含羞不答,及幸小姐再三致問,方低低答道:「賤妾蒲柳之姿
,蒙君子疑『桃』猜『杏』,妾愧推譽過情,故倩『東君莫問』,非輕薄『桃』『杏』,
而戒『東君莫問』也。至於『並蒂』不『並蒂』,『同開』不『同開』,當問君子,賤妾
不知也。」幸小姐因笑道:「此二事若要問弟,今已得親近小姐於花燭之下,可謂『並蒂
』矣。至於『同開』,……」幸小姐說到此,便縮住口,笑而不言。
  毛小姐見了,不勝驚訝道:「郎君不言,自是不願『同開』了?」幸小姐道:「既已
『並蒂』焉有不願『同開』之理。但恐春風尚有待耳。」毛小姐道:「不知是花待春風,
還是春風待花?」二人俱說得笑將起來。此時眾侍女俱在旁伺候,見新人與新郎說說笑笑
,漸有入港之意,便湊趣撤去酒席,請二人到?上去坐,然後掩上房門,一齊退出。
  幸小姐見侍妾們出去了,便放下?前的帷幔,親自與毛小姐輕鬆繡帶,緩脫羅衣。毛
小姐見幸公子百般款款,千種溫存,便也不十分作嬌羞之態,逆他之意,就趁他解衣之時
,連著小衣,鑽入鴛衾之內,還只疑新郎定然用強來褪。不期新郎自入被時,卻也只穿著
小衣不脫,不知何意,只得側轉身子朝著裡睡。
  幸小姐見了,忙用左手伸入毛小姐肩窩之下,將她頸項扳回,貼著胸肉,卻用右手在
她肌膚之上細細撫摩,直撫得毛小姐渾身蘇蘇麻麻,聲也不敢做。心下只認做君子夫妻,
是這等斯文,少不得慢慢侵犯將來。不期幸小姐此時已因微飲了兩杯,撫摩了一會竟鼾鼾
的睡了。
  毛小姐見新郎睡去,因暗想道:「吾聞夫妻合巹,未免為雲為雨。新郎為何竟而貪眠
?若說他少年不解,卻又憐香惜玉,煞有深情;若說他司空見慣,為何又這等謙謙君子;
若說他臉嫩怕羞,我看他方才解帶寬裳,卻又不似怕羞模樣。」一時千思萬想,再睡不著
。要轉轉身,卻又一個身子被新郎緊緊勾住,兩隻膀又被新郎緊緊壓住,上身是肉貼肉,
下身只隔著兩件小衣,念頭略一動,微微的香汗如珠,卻又不好推他,只得耐著性兒等他
醒來。耐了半晌,便耐不定,偶將身子略側了一側,不期早已驚醒了新郎。
  幸小姐醒將轉來,見壓緊了毛小姐,毛小姐竟未睡著,十分沒趣,因笑謝道:「小弟
為酒所困,不覺夢入陽台,得罪小姐。小姐得無笑襄王辜負雲雨乎?」毛小姐也笑說道:
「襄王已入陽台,未免作雲雨之夢,卻又夢入陽台。由此看來,則陽台只供人作夢了。」
幸小姐聽了,因笑一笑,連忙捧定小姐的香腮低低說道:「襄王不是無夢,蓋有一段隱情
,不可告人。故先前說個『春風』『有待』耳。望小姐憐而成全之。」毛小姐道:「郎君
既有隱情,又要妾成全,何不明白告妾,共作商量。」
  幸小姐因說道:「不瞞小姐說,我之避居於此者,原因家母以不悅意之婚相強,故行
權辭之耳。若論行權避地,不遵母命,已非孝子。然而婚姻大事,不願妄配匪人,猶可諒
也。若像今日自擇好逑,竟不告而娶,非是為子者,只知有婚姻,不知有父母矣,罪不重
於山丘乎?昨蒙岳父美意,若論父母之命,本當不從。而弟甘犯不孝之罪以從者,恐失小
姐之窈窕賢淑耳。今已冒罪成婚,若再貪琴瑟之樂,竟效于飛,則是置父母為贅疵矣,豈
孝子之所為。我不得為孝子,則將累小姐不得為孝媳矣。其失豈淺鮮哉。故我今夕欲求小
姐念夫妻之情,天長地久,不在一時,且暫耐須臾,容歸告父母,然後朝暮樂於陽台,未
為晚也。庶可於不孝之中尚留孝之一線。不知小姐肯念我之隱情而相憐慨允否?」
  毛小姐道:「原來郎君有此隱情,妾與郎君既已許結同心,則郎君之隱情,即妾之隱
情,有何不念?但妾念郎君,郎君也須念妾。」幸小姐聽了大喜道:「小姐念我全我之孝
,我念小姐,包管小姐終身之榮。如不相念,有如浩日。」二人說得合心,便在被窩中別
是歡愛,方才睡去。正是:
  鴛鳥但容交頸睡,花枝只可並肩看。
  巫山巫峽閒雲雨,未經輕貪一晌歡。
  到了天明起來,兩人相視而笑。大家梳洗畢,便同出房,拜謝丈人、丈母。拜完,復
歸到房中說說笑笑,十分親愛。旁人看見,決不道她尚未破瓜。幸小姐演了一會,便走到
書房中來,與秋萼說道:「被窩之計,說倒說通了,但不知幾時方能回去。」秋萼道:「
為許她回去成親,則毛小姐自然要幫著小姐求她父母了。當初是一個人求,如今是兩人求
。定然有個還鄉的時候了。小姐不消著急,只要好好安慰毛小姐為妙。」幸小姐道:「妳
說得是。」遂朝夕溫溫存存,與毛小姐在閨中玩耍,且按下不題。
  卻說廉清被三四個同袍終日你請我邀,日夜在醉鄉,不知不覺早到了二月初八。廉清
正打點入城進場,不期三四個舉人,又攜了佳餚美酒到廉清下處來說道:「進城尚早,城
裡小,下處人多鬧吵,未免等得心焦,我們且在此暢飲一巡,待到傍晚,大家同去也不遲
。」廉清見他們也要進場的,只得同飲。
  不期有心算計無心,便你猜我豁,這個輸了,那個又來,說得有興,笑得有趣,廉清
是個豪爽之人,被他們甜言蜜語說得快活,酒到就乾,直吃得如畢吏部一般,竟醉倒玉缸
,連人事俱不知矣。眾人見他醉倒,欣欣得計,便一齊撇下他,進城入場去了。
  原來這幾個舉人的家人也將廉家的家人灌醉,只有一個老家人吃得不多,醒來見廉清
醉倒,見天色已晚,又見眾人不顧而去,心下著急。再三嚷叫,只叫不醒,只得走近身邊
亂推亂叫道:「相公,不好了,天色已晚,城門已關了。相公已入不得場了,這怎麼處。
」
  廉清雖在醉夢中,卻喜得心還明白,聽見家人叫喚,著了一急,連忙掙醒問道:「他
們可曾去麼?」家人道:「他們只顧自己,見相公醉倒,都大笑入城去了。」廉清又急問
道:「此時是什麼時候了?」家人道:「將要起更了。」廉清聽了大怒道:「原來這幾個
畜生,是捉弄害我,誤我大事!」此時酒都急醒,想了一會道:「你快隨我來,去叫開城
門。」家人只得將場中所用之物帶在身邊。二人趕到城下,城門已是關得鐵桶相似,有無
數軍兵提鈴喝號的把守。廉清也是沒法,家人說道:「這城門比不得我孝感縣的城門,人
是三更半夜一叫即開。這是京城。多少軍兵把守,如何叫得。相公只好回去吧。」廉清也
沒奈何,只得歎氣,恨恨欲回原路。
  忽見前面一陣燈籠火把,一如白晝而來。廉清遠遠望去,見寫著「察院」二字,心中
大喜,連忙對家人說道:「這官府必定進城,你便回去吧。」便在家人手中接過場中所用
之物,藏在身邊,即悄悄躲在人家簷前黑處。
  不一時官府轎子過去,廉清乘空跟在轎後,隨著衙役一齊走到城下。守城軍卒即便開
門,轎子進了城門,廉清混在衙役中,一哄而入。守門人見了廉清,只認做是門子,便不
查問;衙役也不曉得背後有人跟來。家人見廉解元進了城,滿心歡喜,自回去了。廉清入
了城中,心才放下。早見六街三市,尚點著燈火做買賣,便問明了貢院的所在,遂一逕而
來,有分教:
  空加上駑馬之鞭,縛不住鯤鵬之翅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 
第十二回     冷眼惑衣冠不識舊時人 熱心得情弊立救當場禍 


  詞曰:
  顛倒思中,往來心上,何曾放下他模樣。只因想不到衣冠,誰是誰非誰打帳?禍每無
端,情多不諒,正人常受奸人謗。虧他識破行藏,方才吹息風和浪。
  右調《踏莎行》
  話說廉清,被人醉哄,關在城外,正無奈何,幸遇著察院入城,遂悄悄混了進來。你
道這察院是誰?原來就是毛羽。他奉旨在外,散給軍糧,曉得進城甚遲,故先著衙役知會
守城軍卒,故一到即開。誰知廉清湊巧,得以隨著隊伍混進了城中,又問明了貢院的所在
,一逕走來。早見紛紛舉子,俱在那裡聽點。廉清只打聽點到湖廣,他方才擠上前去。第
一名就點著廉清,廉清應名而入。
  廉清到了場中,歸入號房,便定氣凝神睡了半夜。到了五更時候,接到題目到手,便
不疾不舒,安安閒閒的做去。果然胸中有學,筆下有神,早做得篇篇如錦繡珠璣。做完了
,自己反覆細看,十分得意,時方午未,連忙交卷出場。場外家人早已接著,同回寓所。
廉清甚是歡喜。
  過了幾日,三場完畢,廉清依舊去看山看水,遊行尋樂。這幾個舉人與錢萬選,正要
來取笑廉清不曾入場,以消前氣,不期早有人傳說:「他已完過三場。」眾舉人聽了不勝
大驚道:「他已醉死,如何得能進場?有什神手段?」再著人細細打聽,方知是察院進城
帶進來的,甚覺沒趣,又恐他中了進士,要來報仇,便不敢來相見。又過不得數日,春闈
揭曉,廉清早又中了第一名會元。報到下處,廉清十分快活。這四個舉人皆不得中,只得
與錢萬選又攛轉面皮,俱備厚禮來奉賀。廉清也不計較,只淡淡相交而已。
  到了殿試,天子臨軒主試,閣臣閱卷眾舉子一起構思。閣臣取了三名,呈上聖覽。天
子見廉清策中條對合宜,竟將御筆點中了第一甲第一名,狀元廉清。
  天子親啟玉音命宣廉清上殿。廉清承旨,俯伏階前。天子龍目看去,見廉清髮才弱冠
,只好十五六歲,天顏大喜。因問道:「朕觀汝策中簡煉詳明,知道是個老成之士,不意
尚在髫年,學力如此充足,真可喜可愛。」便又賜問道:「汝年幾何?」廉清俯伏奏道:
「微臣今年才交十六。」天子又問道:「汝幼讀何書而學問至此?」廉清奏道:「臣所讀
之書,乃是人世所讀之書。但學問之理則各有所耶。臣非學問異人,實應陛下之泰運,故
而遭逢陛下之天鑒,而特賜臣狀元。天恩隆重,臣草茅寒賤,何敢仰承?誓當鞠躬盡瘁,
以報萬一。」天子聽了,點頭大喜。遂諭大臣道:「廉清乃朕得意門生,迎送不可照舊例
,須加厚以副朕懷。」
  廉清謝恩畢,不一時簪花披彩,退出朝門。早有府縣並地方,奉旨將執事鼓樂彩旗,
打點的齊齊整整,倍於往日。廉清十分榮耀。正是:
  身登黃甲已崢嶸,再占龍頭已倍榮。
  更有一番奇特處,九重天子認門生。
  廉狀元騎了紅纓白馬,奉敕先從內苑游起,早驚動了各院宮娥,俱爭看小狀元。廉清
內苑游完,然後遊街三日,無人不道狀元年少,從來未有,便個個垂涎,有招贅為婿之意
。廉清曉得,恐生事端,便連忙著人刻了序齒錄,填了原配幸氏,自此無是無非,在京中
榮耀不題。
  卻說幸尚書與夫人打發廉清起身之後,差人各處搜尋,只無蹤影,暗暗叫苦。因而想
道:「就是小姐短見,卻又同秋萼出門,豈有兩人同死之理?況且又無實跡,畢竟還是有
人收留,藏匿不出。」只苦了家人,分頭四下細細尋訪,不好說尋小姐,只說幸府不見了
使女秋萼。又尋訪了多時,終無影響。
  幸尚書與夫人只得求神問卜,又俱說是:「不致傷身,不久自歸,團圓有日。」夫妻
只是疑疑惑惑。幸尚書只怨夫人。
  倏忽過了殘年,又不覺春光過半,幸尚書對夫人說道:「此時會試已過,不知廉清如
何?功名有無倒也罷了,只是他要回來要娶,卻將什麼人還他?豈不是件大苦之事!」夫
妻正在愁苦之際,忽家人慌忙來報道:「外面報人報說,廉相公已中了會元。請老爺出去
打發。」二人聽了又驚又喜。喜的是女婿成名,苦的是女兒不知下落。卻又沒奈何,只得
走出來打發了報人。門庭又是一番熱鬧。
  過不得一月,早又報道,報廉清殿試中了狀元。一時鄰里皆驚,稱說廉清連中三元。
這番熱鬧比前大不相同。一時府官、縣官以及合省官員,俱到幸尚書門上賀喜。幸尚書便
終日迎官送府的忙亂不了。幸夫人只著人到廉小村家,殷殷送禮不題。
  卻說幸小姐一時高興,與毛小燕成親,只說就可送歸,不期因循耽擱,便日日提心吊
膽,夜夜魂夢皆驚。日間又不敢十分與小燕親近交言,恐怕她看出破綻,只得推說坐在家
中氣悶,要在外面遊賞散心,便同著秋萼上街閒走,只到傍晚才歸。
  一日,二人走到長安街上,忽見一個官長騎馬喝道而來。二人閃在人家門口讓他,不
一時馬到面前,二人將他一看,只見這官長年紀甚幼,一頂小紗帽蓋著垂肩的披髮,一發
襯得面如傅粉,分外好看。那官長在馬上,氣昂昂的也將他二人一看就過去了。幸小姐見
了大驚,對秋萼說道:「這位官員倒象廉郎的面龐一般。為何天下的人有如此相似?」秋
萼笑道:「廉相公自在家中,離得不上一年,怎得就會做官,還是面貌相似,是何緣故?
」忙問家人。
  家人只將手亂搖,跌足道:「公子快往家內走,老爺不好了!」說完如飛的走了進去
。幸小姐聽了大驚,只得走入內來。只見夫人與小姐俱哭做一團,連忙上前問道:「岳母
與小姐,為著何事,如此悲慼?」毛夫人見幸公子走來,只得停哭說道:「賢婿呀!你丈
人被人出首減扣軍糧,奉旨拿問,已送到三法司審問去了,不知審得如何?若是審壞,我
們性命俱有些難保了!」說罷大哭。幸小姐聽了急得沒法,也哭起來。便一齊大哭。
  哭了半晌,幸小姐只得寬慰她母女道:「岳父為官清正,朝中自有公論,決然無妨,
況如今事已如此,岳母亦不必過悲,必須著人在衙門前料理要緊。」毛夫人聽了,只得停
哭,忙著人去打聽。不一時家人來說道:「問官今日有事,只將老爺送入獄中候審。老爺
叫小的來說:『請夫人小姐與公子不必著驚,事有可辯,大約無妨。』」夫人又著人送東
西到獄中去了。由此一家大小驚惶不題。
  你道毛羽這番做官清正,為什犯起法來?原來毛羽當時做理刑的時節,有一衙蠹,姓
胡名賴,毛羽訪知他作惡多端,要拿他處死。不期他先曉得了風聲,便連夜逃入京中,投
在大衙門內效力。毛羽見他逃去,也就不追究了。誰知他在京中懷恨毛羽,捏造款頭,便
將毛羽削職回家。毛羽在家住了數年,方謀得行取進京,做了御史。這胡賴惡念未消,每
每要算計毛羽,因見毛羽不似前番,無隙可乘。
  恰好一日兵部差委毛羽在城外給散軍糧,他就不勝歡喜,便暗暗串通了幾個兵丁,說
毛羽減糧肥己,遂聯名出首在兵部。兵部見是首告軍糧重事,便請旨拿毛羽,著三法司審
問,竟不問緣由將毛羽下在獄中,審明定奪。
  這日校尉拿著毛羽,走進衙門,恰好廉清獨自在街上行走,見拿著一位官員,便驚問
道:「這官犯了什麼事?」衙門中人見他是位官長,便說道:「這御史毛官兒,前奉兵部
差委,二月初八在城外給散軍糧。有人告首在部,說他減克肥己。兵部奏請,是發來勘問
的。」廉清道:「減糧可有實據麼?」衙役道:「不曾經審,焉知他有據無據。」廉清道
:「可知這出首人是誰?」衙役道:「這個我們不知道。」廉清聽在肚裡,便一路尋思道
:「他說二月初八城外發糧的御史,豈不是帶我進城的這官員了。我今得第身榮,全虧他
帶我進城。一向正要訪明謝他,不期就是此人。我今見他落難,須設個法兒救他出來方好
。我方才見他行動,也不似個奸險貪婪之輩,只怕內中必有委屈。只不知告發他的是何人
?」尋思了半晌,忽想道:「我有主意了。我今只消在兵部衙前留心訪問,便知他有私無
私,再設法救他。」
  到了次日,廉清便換了巾服,書生打扮,不著衙役跟隨,只帶了一個家人,便悄悄走
到兵部衙門前閒走。一連走了兩日。這日正走得倦了,便走到一個僻靜小巷,見有個酒店
,廉清便走入店中坐下。
  不一時酒保送是酒來,廉清正坐著吃酒,忽見三四個軍丁模樣,同著一人吃酒,就在
廉清對過坐著。這些人吃得甚是高興。吃有半晌,內中一個忽說道:「毛羽這事,不問斬
罪,也要問個充軍。」又有一個說道:「偏生這幾日問官有事,沒工夫審問,不然此時,
也要蹋他一層皮了。」又一個說道:「大約也只在明後日結局,只是臨審時要借重列位,
一口咬定。明日事完,小弟自然重謝。」眾人齊說道:「我們知己,何在重謝。」說罷,
便呼嚕暢飲。
  早被廉清細細聽明,便起身走出門外,悄悄對家人說道:「這吃酒的人,你留心看住
。須如此這般。」家人會意。
  廉清便一氣走到巡城王御史門前,將鼓擊了三下,守門人大驚問道:「小相公有何急
事擊鼓?」廉清道:「我不是別人,我是今科狀元。有急事要見你老爺。可速去稟明。」
衙役便連忙入內去稟。王御史聽見擊鼓,連忙走出。衙役即跪稟說明。隨即開門,廉清走
進。王御史連忙迎下堂來,正要敘禮相見。廉清連忙止住道:「且不暇及此,晚弟今有一
事,要借重老先生,助我一臂之力,鋤奸扶危。」便將毛羽為小人設陷,有屈無伸,已送
法司定罪,今日私行,適於酒店中遇著毛公仇家,合計中害,現在酒店中,等情詳述一遍
。道:「乞老先生念及同寅被人無辜中傷,火速差人同晚弟協拿質問,則毛公之冤可立伸
矣。」王御史聽了大喜道:「原來如此,真毛寅翁之福也。」隨即點了二十名番兒手,跟
隨廉清搶入酒店中。
  這班人正吃得高興,忽見許多公人搶到面前,不由分說一索捆翻。眾人分辯。廉清喝
令押著,一齊到三法司衙門來。
  廉清一逕走入,著人通報。法司即出接見。廉清遂將這些人在酒店中商議暗害毛羽,
細細說知,道:「毛羽受此小人毒害。乞老先生審出真情,則朝廷之法無枉矣。」法司聽
了大怒,立刻將五人夾打。那四個兵丁方招出:「是胡賴叫小人出首毛老爺的,與小人們
無干。」胡賴見說出真情,知不能隱瞞,只得實說道:「小人當初原是毛老爺向日書吏,
只因有仇,希圖報復,陷害是實。」遂將昔年之事說出。法司審明是胡賴挾仇排陷毛羽大
臣,遂將胡賴反坐處斬,其餘問軍。一面行文復部,該部即一面請旨,赦毛羽出獄,原官
供職。廉清見問官立時審明,救了毛羽,不勝快活,便辭了法司而去。正是:
  奸人一動百奸生,賴有旁觀善察情。
  不獨被讒人受惠,朝廷刑政也清明。
  卻說毛羽,一場大禍,也不消審問,一日釋放還官。報入獄中,毛羽竟不曉得是何緣
故。驚驚喜喜,出了獄門,早有本衙衙役迎接,歸到衙中。夫人、小姐並幸公子接見,不
勝歡喜。
  毛羽便著人排設香案,望闕謝恩。一家依舊快樂非常。到了次早,就是同衙門俱來問
候賀喜。毛羽只得逐一去拜謝。拜謝到王御史,王御史問說道:「老寅翁可知今日之冤,
是何人辯白?」毛羽道:「自是當事精明,並感蒙聖上念及無辜之鴻恩也。」王御史聽了
大笑道:「這樣說來,老寅翁尚未知這人用情之始末。」毛羽聽了,方驚問道:「小弟忽
逮忽釋,竟不知事從何來,復從何消。老寅翁所言用情於弟,又是何人?萬望指教。」王
御史方正色說道:「老寅翁受此無妄之災,當事者即秉犀照,亦難燭於復盆之下。虧了廉
狀元年少有心,於私行時,察出惡人誣害之奸,會同小弟擒拿惡黨,立送法司,審出真情
。故反坐奸人,請旨赦老寅翁出獄。若非此舉,老寅翁縱能辯折,似亦不能有如此之速。
」毛羽聽了大驚道:「小弟脫此,只道出之朝廷,誰知得了廉狀元之力,深感不盡。且請
問這奸黨卻是何人?」王御史方細細說出是舊役胡賴,今反坐論斬矣。毛羽聽了,呆了半
晌,方才驚謝道:「小弟若無老寅翁與廉狀元,則此身竟被胡賴致死矣。」因再三感謝辭
出,也不回雅,隨即來拜謝廉狀元。
  到了門上,門上人回說道:「狀元老爺召入內廷未回。」毛羽只得留下名帖道:「你
與我多多拜上狀元老爺。誰我毛老爺自分已死獄中,不意釋放,今見王老爺方知這番扶危
,皆虧狀元老爺之力。則我毛老爺餘生,皆狀元老爺之賜矣。我明早來面謝。」門上人應
諾。毛羽歸衙,便細細與夫人、小姐、幸公子說了一遍。
  夫人與小姐聽了,又驚又喜道:「不意小人有此毒手,廉狀元之恩不獨救你一人,並
救了我一家性命。只保佑他世世為官,封妻蔭子。」幸小姐聽了連忙問道:「廉狀元與岳
父有何相知,就如此挺身出力?」毛羽道:「這廉狀元也不是別處人,就是我孝感縣鴻漸
村人,姓廉名清,今年也只得十六歲。人說他天性聰明,竟不曾考試。虧宗師大收入場,
中了解元。進京又中了會元。如今又殿試中了狀元。天子見他年幼奇才,寵眷日隆,時常
帶他入宮陪宴,娘娘也甚喜他。前日有內臣傳說:皇上念他館中寂寞,賜他宮女服侍,又
廉清在宮女中揀中意的賜配,廉清懇辭,告有妻在家未娶,又說不久辭朝歸娶。我查他序
齒錄上填注妻室幸氏。但我想我縣中只有賢婿家一姓,不知這幸女又是誰人之女,卻有這
般造化嫁他。」幸小姐聽了,心中驚喜非常,只得說道:「小婿自幼不出家庭,族中之女
亦多,實不曉是何人之女。」毛羽又說道:「若說起廉狀元,今日連中三元,實有一段因
果在內。我今細細想來,還是我成就了他的富貴,這也非同容易。」幸小姐問道:「他家
有何因果,岳父又為何能成就他的富貴,乞與小婿一言。」毛羽便將廉小村向年覓地葬母
,自己送地之事,細細說了一番道:「故此蔭下這廉清得中三元。豈不是我成就他的富貴
。只是我在家中從不曾有人說他兒子會讀書,真是奇事。」幸小姐聽了這些緣故,果是他
丈夫廉清,心中十分快活。卻又不敢現於顏色,只得說道:「他今救了岳父,也要算做報
恩了。」說完,一時心中沒法起來,便來尋秋萼商量。只因這一商量,有分教:
  今日雙飛,明朝雙宿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
第十三回     幸小姐喬裝假病 廉狀元欽賜完婚 


  詞曰:
  花不辭花,欲並春風同一嫁。事尚爭差,且說風流話。是也非耶,何處占靈卦?非關
詐,陰擎陽架,早已鸞同跨。
  右調《點絳唇》
  話說幸小姐被毛羽說出廉清始末根由,又說連中三元,又說宮女賜配,又說不久懇恩
歸娶,說得津津有味,方知前日在馬上遇見的確是廉清,心中不勝歡喜。又恐怕露出相來
,只得推說有事,到書房中來尋秋萼,將毛羽之言細細述知,道:「我就說天下人,哪裡
有這般相似的面貌,怪不得他在馬上看我二人;幸喜得這般裝束,不曾被他看破,若看了
出來,豈不羞死。」秋萼聽了,只喜得心花俱開,道:「這樣看來,他如今要還鄉與小姐
成親了。何不小姐通個信兒與他,將小姐接去,豈不省了一番往來耽擱。」幸小姐聽了笑
道:「這個如何使得。我今在此雖是為他,然改頭換面豈是閨中賢淑女之事?只合取個巧
兒趕將回去方妙。但他們錯認了我是個嬌婿,纏住不放,雖說兩下誤事,卻感她一團好意
,不忍撇去。若再留連,倘或廉郎一旦蒙聖恩賜歸婚配,歸娶無人,歸罪我父母,父母豈
不受累。這怎麼處?」秋萼道:「如今想來並無別法,小姐還須去哄騙毛小姐,求她在父
母面前說個方便,送歸方好。」幸小姐蹙著雙眉道:「我哄騙之法已行盡矣。她只要我與
她交合了,方肯在父母面前攛掇送回。這怎麼好?」秋萼聽了,見無法可處,因想了半晌
,忽說道:「妳兩人俱是一般雌貨,便住在此一世也無用處。莫若行個權宜之法,須如此
這般,我再在旁慫勸,自無不中之理。」幸小姐想了一想道:「這也有理。只得要行此法
了。」二人又說了些閒話,小姐自進小燕房中而去。正是:
  人心百條思,世界千條路。
  情到不堪時,事有那移處。
  到了次日,幸小姐竟在書房中裝起病來,睡在?上。秋萼早已打點些吃食藏好,只服
侍到晚,不進房去。毛小姐忙著侍女來請。幸小姐在?上說道:「我今日忽然得病,行走
不動,今夜不進房了,可與我拜上小姐,自安寢吧。」侍女去回了小姐。小姐聽了著驚道
:「他好端端的,為何得起病來。」忙叫侍女點燈,同著走到書房中來看視。
  只見幸公子蒙被而臥,忙走近?來,先用手來攙,又臉貼著臉兒說道:「郎君謹慎君
子,為何忽然抱恙,使妾聞而驚憂。」幸小姐聽了,只得睜開眼慢慢的說道:「小弟亦不
知如何,忽生此疾,卻蒙小姐自來看我,益使我心不安。」毛小燕說道:「妾與郎君身心
如一,未有身痛而心不痛之理。今郎君一如我心,妾豈不驚惶無措。但此處非調養之所,
容妾攙扶著進房,便於調理。」幸小姐道:「我耳鳴目眩,厭聽人聲,在此覺得寧靜些。
」說完閉目不語。毛小姐 見他昏沉欲睡,只得著使女到房取出枕被,自在?外合衣另睡
,吩咐使女不可高聲。正是:
  臥?雖假病,守視是真心。
  真心若相念,假病自無侵。
  到了次日,毛羽與夫人聽見女婿得病臥在書房,便連忙同來看視。看視了一番,即著
人請名醫調治,送藥煎好。秋萼乘人不見,暗暗傾去,又悄悄私進飲食。如此一連數日,
弄的毛小燕日不敢離身,夜不解衣的看視。怎奈幸公子只不見好,便燒香暗祝,無所不為
。
  一夜毛小姐自己看著煎藥,秋萼乘便說道:「心病須將心病醫。我家公子之病,不是
風寒邪熱,藥餌焉能療治。只要小姐醫他,自然見效。」毛小姐忙問道:「公子的病實是
為何而起,又為何要我醫他,你可說來我聽。」秋萼道:「公子之病,是當初一時孟浪出
門,不期得遇毛老爺將小姐配成佳偶,得種奇緣。我公子雖喜出望外,心滿意足,但有一
段孩提之念,未免要想到父母。今日雖處於此,卻常帶憂愁,又與小姐燕爾新婚,綢繆交
好,不敢輕易在小姐面前吐露言歸,心憂於內。近來只在小人面前唏噓暗泣,以為遠隔父
母不告而娶,有負不孝之名。小人亦再三勸解,不意公子漸積漸深,因而成病。今只求小
姐念夫妻情分,在老爺、夫人面前,使我公子暫回,稟明我老爺,無失子之憂,並聞得娶
小姐之喜。兩處俱安,再來與小姐團圓方妙。」
  毛小姐聽了半晌,因想道:「我只道他設詞推脫不肯與我言私,故此我強他成事之後
許他送歸。他原說回去稟過父母成親,若同他早回,豈不成親久矣。這樣看來,轉是我自
誤。自己卻又害他生出病來。我如今只得告知父母,同他回去。」因對秋萼說道:「你公
子既有這些心事,何不早對我說知。」遂走到幸公子身邊說道:「妾為恩愛而誤恩愛,愛
君反而害君,妾罪實深亦。今後悉如君願,望郎君釋去憂愁,霍然而起,妾之幸也。」
  此時幸公子久已聽見秋萼這番說話,今又見毛小姐自悔,因而說道:「卑人之心,與
小姐愛我,俱已知矣。但所慮者,小姐為岳父母鐘愛,豈肯遠離。歸期無日,如之奈何。
」毛小燕道:「焉有嫁夫不從夫志,做媳婦不見公姑的。我明日當稟明父母,與君同歸,
萬勿見疑。」幸小姐聽了大喜道:「賢妻如此,吾無憂矣。」毛小燕見幸公子一時歡喜,
便也歡容笑口,將煎藥拿來與公子吃。幸小姐道:「良藥不如良言。今聞賢妻之言,只覺
得胸膈頓爽。這藥慢些吃吧。」毛小燕又服侍半晌,依舊各被同?而睡。正是:
  夫妻話只說三分,一片深心早盡聞。
  不是諱深單用淺,早於淺處見慇懃。
  到了次日,毛小燕自進房去梳洗。梳洗畢,換了衣服,來母親房中。拜見過,夫人問
:「公子之病,如何光景,我正要去看他。」毛小姐道:「昨夜略覺好些,只是孩兒有一
心事一向要與母親說知,實不便啟齒。今日事到其間,含糊則失於情義,只得告知母親,
萬望母親曲全,並恕孩兒之罪。」毛夫人道:「妳見我做娘的,哪件事不依妳來,我兒有
什話說,可說我知道。」毛小燕便將幸公子自從做親,不曾有夫妻之情,必要告過了自己
父母,方與孩兒言情,今公子日夕思念父母,得病緣故,細細說了一遍,道:「他昨夜哭
訴孩兒,使我稟告母親。孩兒已許他同歸,以全其孝,使他病安,孩兒之心亦安矣。」毛
夫人聽了大驚道:「孩兒成親兩月,難道孩兒還是處子?」毛小燕道:「孩兒明則夫妻,
暗中姐弟。」毛夫人道:「妳夫妻有這些緣故,若不說明,我哪裡知道?今等妳父親回來
,我細細與他計較。妳去對公子說,叫他放心,身子要緊。」毛小燕見母親肯依她,便歡
然辭了出來,與公子細細述知。正是:
  夫妻既肯心相念,母女如何不用情。
  從此欲歸歸便得,房幃風月不須爭。
  卻說毛羽,自從王御史說出虧廉狀元之力,毛羽便來拜謝。不期廉清在朝未回,便一
連拜過幾次,總不見面。
  這日朝罷,又到廉清門上來。只見一個家人,忙上前笑嘻嘻朝著毛羽說道:「狀元爺
有言,前日對老爺這番相救,實出無心,怎敢勞老爺言謝。況毛老爺亦曾有恩於狀元,彼
此只可感知於心。今老爺與狀元老爺皆是同鄉。若一接見,則前日這番是無私而有私矣。
恩私俱回鄉面悉。」毛羽聽了,暗暗點頭道:「是。」遂一路尋思道:「他說彼此感恩,
想是曉得送他風水之蔭了。」
  遂歸到衙中,見了夫人,便要到書房中來看女婿病體如何。毛夫人忙留住道:「你且
不消去。我有話與你商量。」便將女婿與女兒之事,並得病之由,細細說知。毛羽聽了躊
躇了半晌,方說道:「我今官雖風憲,未免朝是暮非。前日之事若無廉狀元之力,今日我
又不知作何光景了。故此我功名之事,已冷了一半,只等有便,即上表墾歸。再過些時,
一齊榮歸方妙。」夫人道:「你的主意固然不差。但辭官尚無定期,如今女婿執意必欲告
娶,方成夫妻之情,若不放歸,豈不誤了他二人。若是他住在外府外縣,今日將我女兒帶
歸,我也自然不捨。如今同在一鄉,你我在此,家內無人,何不使她夫婦先歸。一則完他
二人心願,二者又照顧了家中,後來你我回去,也有個照應。」毛羽又細細想了半晌道:
「這倒說得是。總是我在此不久,可擇一日,著人送他夫婦先回去吧。」夫人見他許允擇
日,連忙來與小燕說知。
  小燕不勝歡喜,即來對幸公子說道:「父母許我與郎君同歸,已擇日子了。望郎君打
起精神要緊。」幸小姐聽了感謝道:「蒙小姐愛我,他日同歸,敢不竭力周全,以遂小姐
之願。」毛小姐聽了笑道:「只不要到那時又做君子,將人奚落。」幸小姐也笑道:「我
即不能,亦當借請神針,與小姐法灸何如?」二人說說笑笑。自此幸小姐日進飲食,況且
原是無病,不消幾日,行走如初,只料理起身。正是:
  話是一般說,義當兩樣詳。
  一時詳不出,言笑各思量。
  卻說廉清,一日早朝罷,天子便帶他入宮遊玩。又到了娘娘宮中,廉清朝見娘娘。不
一時,內臣排上宴來。天子與娘娘共飲,就命廉清侍宴於旁。廉清謝過恩方才侍宴。不一
時笙簫迭奏,說不盡皇家富貴。君臣們飲夠多時,天子笑說道:「當時李白清平調三章,
獨擅千古,至今傳誦。卿才不減青蓮,朕欲汝繼之。或詩或詞以慰朕望。」廉清連忙俯伏
奏道:「微臣感蒙陛下、娘娘天高地厚寵遇之恩,敢不應命。」天子道:「賜卿平身,可
做來朕覽。」廉清即舉筆題了三章,呈上天子。天子一一看去,只見是寫著:
  第一首
  龍鳳雲開仰聖容,芙蓉香暖受恩濃。
  小臣何幸才摛筆,舜日克天一旦逢。
  第二首
  乾坤別是一番香,豈在文人錦繡腸。
  穆穆皇風吹合殿,萬花齊放作春妝。
  第三首
  壽觴雙獻九重歡,天眼偏將赤子看。
  飽德醉恩時既久,午陰初轉玉欄杆。
  天子看完,大喜道:「朕觀三詩,可令青蓮之豔詞減色矣。」於是君臣又歡飲多時,
娘娘問廉清道:「賢卿少年及第,家下何人,可曾婚娶麼?」廉清俯伏奏道:「微臣草莽
貧寒,蒙聖恩鑒擢,職居翰苑。家中父母,年將七旬。曾結幸居賢之女為媳,尚未成親。
只因進身之後,夙興匪懈,欲效犬馬之誠;黼黻皇猷,共協虞廷之治。故徒念晨昏,而弗
遑也。今蒙娘娘賜問,微臣不敢不盡言也。」娘娘道:「為臣必須忠孝兩全。今賢卿在朝
可謂盡忠矣。但卿父母年老,養子成名,成名而不能歸養,則如無子一般。況且人生七十
,光陰有限之時,子居朝,媳未娶,非盛世所宜。賢卿正在青年,報恩日長,盡孝日短,
乞陛下賜廉清歸家完娶,侍養雙親一年,入朝盡職,不識陛下以為何如?」天子聽了大喜
道:「賢后之言,正合朕意。賜汝榮歸,養親完娶可也。」廉清連忙謝恩道:「願陛下萬
壽無疆!娘娘千秋並茂!」
  既而宴罷。天子與娘娘又著內侍,命撤金蓮寶炬,又賜了許多異寶,賜廉清作娶資。
一時各宮各院見娘娘賜齎,大家也收拾些珍寶,送廉狀元歸娶。不一時堆滿廷前,娘娘著
內侍取過小輦裝載。廉清謝恩退出。眾小內侍引著廉清共出朝門,送狀元歸寓。這番富貴
,著是非凡。
  廉清到了此早,入朝辭聖,一時驚動朝中大小官員,俱來送的送,餞行的餞行。廉清
不日起身而行。正是:
  十載寒窗苦,今日揚眉吐。
  世上萬千般,讀書方顯祖。
  卻說幸小姐裝病,求毛小姐與父母說明送回。毛羽只得許他夫婦先歸,擇定了吉日。
幸小姐大喜,便與毛小燕收拾治裝而待。忽一日,毛羽聞知廉狀元被欽賜還鄉歸娶,天子
恩賞甚隆,朝中大小官員盡皆送別,只得也隨眾而來。因前日有了涉私之言,相見不敢深
談,惟草草完事。到家遂細細與夫人說知。幸小姐聽了暗暗吃驚,幸喜自己歸期在即。毛
羽同夫人備酒,與女兒、女婿送行,又將家事囑托一番。幸小姐一一領命。毛羽又將官積
盡付與女兒、女婿帶回,差了當家人及使女、僕婦,一路服侍。又寫書致意幸尚書,寫明
招贅並雙歸之事。然後幸小姐與毛小燕夫妻雙雙拜辭了父母,俱各含淚而別。正是:
  養女原非久,嫁夫即隨走。
  嫁後念爹娘,方稱是佳偶。
  幸小姐與毛小燕帶了家人下船,歡歡喜喜,吩咐開船。一路興興頭頭。往湖廣而來。
只因這一來,有分教:
  迢迢長路,忽悲落難之人;
  急急歸家,又道成名失義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
第十四回     你為我奔我因你走同行不是伴 他把誰呼誰將他喚事急且相隨 


  詞曰:
  既維親情難割斷,惡縱如山,只合心頭憾。若突逢他落難,忍將冷眼從旁看?僕僕長
途都有算,便是勞勞,遠道非無干。誰知通路不親人,正是追求好鴛伴。
  右調《蝶戀花》
  話說幸小姐與毛小燕,夫妻二人到了船中甚是歡喜,日以做詩消遣,夜宿曉行不題。
  卻說幸尚書,自從報廉清中了狀元,又喜又苦,門庭甚是熱鬧。又因廉小村不肯見官
見府,一應慶賀之事俱推在幸尚書身上。故此竟不象是女婿做官,就如中了兒子的一樣。
幸尚書忙了多時,便定中思痛,想著女兒,悲悲切切,與夫人鬧過幾番。隔了多日,忽又
來報廉清欽賜養親完娶,已辭過朝矣。著這一驚不小。又過不多日,早是廉清自著人來報
說:「不久入境。」幸尚書與夫人得了此信,幾乎嚇死。二人只埋怨不題。
  卻說幸小姐同著毛小燕,在船一路而行,誰知與廉清的坐船只在前在後,同歇同行。
只因廉清的船是有府、州、縣撥送人夫,連夜而走,所以甚快。又因到了碼頭之處,必有
官府接見、送禮、請酒,方才又行,所以耽擱。幸小姐的船卻是夜宿曉行,故只在前前後
後,相去不遠,每到夜間吹吹打打,甚覺耳中瑣碎。幸小姐故意問家人道:「前面這官船
上是什麼官府,這等熱鬧?」家人說道:「這是新科廉狀元,欽賜歸娶的。故此興頭。」
幸小姐聽了便不言語,卻心中甚是得意。
  因悄悄對秋萼說道:「妳我離家以來,不知老爺與夫人如何埋怨,也不曉得我有這些
事情。今廉清奉旨娶我,畢竟早已報到家中。老爺、夫人不知怎麼著急。今日幸喜恰恰同
著而行,須得我先到家,將這些事情說明方好。若是廉郎先歸,我父母一時露出真情,豈
不埋怨母親不了。必須我先在他前走,早得一刻也是好的。如今這些水手有限,況且府縣
官雖有毛老爺的牌票,因見是家屬船,故撥來人夫俱是些老弱不堪,如何趕得快路。」秋
萼道:「從來說『人在人情在』,若是毛老爺自己在船上,又不是這樣了。」幸小姐道:
「我如今想來,惟利能動人。明日叫人將銀子多僱些人夫,便不怕不快。」二人商量已定
,因吩咐了家人。果然次日到了碼頭上僱了十數多縴夫。
  這日人多,一齊打著號子,船去如飛。幸小姐聽了心中甚覺爽快,因將紗窗推開觀看
,看了半晌,忽見一個縴夫因小解了,在後面趕來,恰在船旁邊走過。幸小姐忽然看見,
吃了一驚不覺失聲道:「啊呀!」忙悄悄叫過秋萼來看。秋萼見了,也失聲「啊呀!」幸
小姐連忙搖手,將紗窗掩上,恰好毛小姐趕來,二人就不言語了。
  毛小姐見他二人說話瞞著她,便再三盤問道:「我與公子夫妻之間,有事何必瞞我。
」幸小姐見她著急,只得連忙說道:「我同小姐情同魚水,百年如一,有何事可瞞?只是
這人,說來實有關係於我。今忽見他,使我又恨他,又憐他。故此小姐問我,一時未及回
答,非敢瞞也。」毛小姐問道:「郎君所見何人,可與妾細言。」幸小姐回說道:「方才
所見之人,實是母家至戚。只因他為人不端,往往設計生釁,故我恨他。今見他在此道路
行役,未免起我骨肉憐念之心,但不知他為何遭到如此?我若竟與他相見,恐有不便,意
欲煩小姐與我『如此這般』問他一番,若悔其過犯,再『如此這般』帶他回去。我心始安
矣。」毛小姐聽了笑道:「文人遊戲,何所不為?」遂吩咐家人上去,叫那縴夫。
  原來這縴夫不是別人,就是幸小姐的母舅寧無知。他自從拐了貝公子的千金聘物,連
夜逃走,上了江船,一路往北,到了起早的所在,便僱了一匹驢子夜宿曉行,不一日到了
京城外面。趕腳的歇下牲口,寧無知便問道:「這所在可有好飯店安歇嗎?」趕腳的道:
「這一帶俱是安歇往來客商的。相公若要潔淨好下處,除非城內去尋。」
  寧無知想道:「我行李內有這些東西,城外人雜,我一個人怎好照管,還是城內去安
穩。」遂找了腳錢,便自己背了行李,往城中來尋店。到了城中,只揀大街上熱鬧所在而
走。但見人煙湊集,兩邊開的都是些京貨店、大字號,並不見有什麼飯店。寧無知走來走
去,背著行李,早背得身上汗流如雨,氣喘腳軟。只得將行李放下,自己坐在行李上,拿
著一把油紙扇兒亂扇。
  扇了一會,正要問人,忽見一個人穿著一身華麗衣服,有上戴著一頂細結高巾,在人
叢裡走將來,朝著寧無知深深作下揖去,道:「老丈久已不曾相會,誰知在此相逢,恭喜
,恭喜。」寧無知正坐在行李上,忽見這個有體面人走來與他作揖,口稱「老丈」,便連
忙立起身來還禮不迭。誰知這人作下揖去,口裡敘著寒溫,就說個沒完沒了的,那人說完
起來仔細一看,忙賠笑說道:「原來是我認錯了。得罪,得罪!」將手一拱,又往人叢裡
擠去了。寧無知見他認錯,便大笑道:「世上有這樣冒失鬼,人都認不清,混來與我作揖
。」說完,便坐將下去,卻坐了一個空。一交跌翻!再一看時,行李不知哪裡去了。
  寧無知見行李被人拿去,只急得跌腳捶胸,亂嚷亂跳道:「不好了,不好了!」走路
的人便來問他,寧無知告訴不見了行李,內中有千餘金東西,不知被哪個拿去了。眾人道
:「你行李中既有這些銀子在內,為何這樣不謹慎。這京師所在,神棍拐子,上千整萬的
,稀罕拐你一個。你只好認晦氣罷了。」有的說道:「大約還去不遠,趁早趕去,只怕還
趕得及,也未可知。」有的說道:「你老哥,想是被『善中求』拐去了。」寧無知忙問道
:「『善中求』住在哪裡?乞大爺指明,我好去尋他。」那人笑道:「你這朋友真是外京
老實人。我這京城拐子有兩種出奇名色,專門在城門口看人行李進門,他見了孤單客人,
便跟在後面。外京人哪裡知道路徑,便尋人問路,他便指東說西,引你彎彎曲曲到僻靜冷
巷,沒人所在,便一伙上前一頓拳頭,奪去行李。這叫做『惡中取』;有一等一面不識,
混認親戚朋友,拱手作揖,挨進身來,拐了東西。這叫做『善中求』。其餘也說不盡。」
  寧無知聽了,只急得沒法。想了一會,只得趕尋。哪裡有個影兒。只是歎氣。要尋飯
店安歇,店家見他空身,俱不肯留,只得依舊出城走到下驢的所在,與眾人說知。眾人見
他苦楚,便留他歇夜,幸喜身邊還剩些零銀,買些飯吃。到了夜間,想一回,恨一回,道
:「誰知一個到手銀錢,又沒福消受。我費了多少心機,倒被他輕輕拐去。」一夜不曾合
眼,卻又癡心不斷。
  次日又入城找尋,一連數日,早將身邊銀子吃完。只得歎口氣道:「罷了,罷了,真
是小騙遇了大騙了。」一時進退無門,因想道:「外鄉酒不如故鄉水。我回去,極不濟還
是尚書阿舅,誰不奉承。在此誰來理我。就是貝公子與我費嘴,我去求姐夫,姐姐也要看
顧我三分。」
  主意定了,遂將身上幾件衣服賣了,放在腰間做盤纏,往湖廣一路而走。誰知禍不單
行,天豈佑惡。寧無知到了山東地方,一日正走著路,忽遇著一起逃荒百姓。走到面前,
見他獨自一個走路,竟一擁上前,一把捉住。寧無知雙拳難敵四手,早被眾人推倒,按頭
的按頭,摁腳的摁腳。眾人將他腰間亂搜亂挖,盡行搜去,又見他穿著綿衣,也剝了下來
,連鞋襪也剝了。寧無知在地下亂滾亂哭,高叫哀求。眾人哪裡理他,便一哄的爬山過嶺
的去了。
  寧無知在地上滾哭了一會,只得立起身來,身上只留得一件白布褂兒,一條褲子。因
歎氣道:「這想是『惡中取』了。還算我造化,不曾被他打傷哪裡。若是打壞,走不動,
只好餓死在這荒郊野外了。」因見天色漸晚,只得挨入村中,逢人告訴被拐苦楚。有人憐
他落難,留他歇宿。幸喜是八九月天氣,夜間還不大冷,宿了一夜,次日只得又行。
  自此沿途求乞,到了通水路的所在,便混入驛中與人扯縴,一路下來。這日恰恰幸小
姐隔夜吩咐了家人,僱縴夫趕路。船到山水驛,家人上去與驛官討了幾個應故事水夫,便
又將銀子僱人。這些驛夫見有銀錢僱人,大家來爭。家人只揀幾個精壯的僱了。寧無知是
一向受用的,今日初進,身子也還好看,故此在內,遂一齊上縴。不期一時尿急,在後面
小解,誰知被人細細看明。他不曉得,竟自上縴而走。不一會,忽背後有人趕來,扯著說
道:「公子喚你,可跟我上船。」寧無知吃了一驚道:「公子喚我做什麼?」家人道:「
我哪裡曉得。」遂扯著就走。
  家人領他上船,只見毛小姐改了男妝,飄巾闊服坐在艙中。寧無知看見連忙跪下磕頭
,道:「不知公子喚小的做什麼事?小的並不曾躲懶,求公子饒恕。」假公子道:「我見
你不象是個驛夫,想是好人家出身,為何作此賤役。想是犯了什法,配在驛中。你從實說
出,我有處置。」寧無知見公子並不怪他,便滿心歡喜道:「小的實是好人家兒女,並不
曾犯法。公子要問起小的根由,小的有無限的苦楚,只得要直訴了。」便跪在船板上,訴
道:
  自小生居孝感縣,地名雖好我不善。
  上無父母下無兄,一任邪心用機變。
  有個姐姐是同胞,已嫁尚書誰不羨。
  人人見我懼三分,讓我裝腔學花面。
  姐夫愛女要擇婿,不許富家許貧賤。
  借此謠言騙姐姐,姐姐聽了心中眩。
  只礙姐夫在面前,忽然湊巧選秋彥。
  同了兒子赴科考,我將甥女通別線。
  暗約日期收聘財,白銀更有黃金釧。
  喧天鼓樂正送來,姐夫恰歸親可見。
  拳打腳踢打媒婆,楮婆打得團團轉。
  小子見風便轉船,速去藏身只是戰。
  禮物退回沒奈何,又與媒婆同一串。
  全全收去匿家中,許朝許夕教人盼。
  只言甥女在我家,快些備下合歡宴。
  貪癡公子信為真,娶親轎子門前旋。
  打扮媒婆悄上轎,充做新人去如箭。
  忙將門戶緊牢栓,席捲金銀裝褡褳。
  連夜逃來上兆京,三考吏員酬宿願。
  誰知天理不容虧,長安市裡尋飯店。
  傷天害理得人財,小騙誰知逢大騙。
  赤手空拳難久挨,只得還把家鄉戀。
  才到山東荒野村,饑民湧出如雷電。
  剝衣奪物精打精,只留布褂褲一片。
  此身流落官驛中,日日幫人來扯牽。
  三食粥飯不週全,五夜遮身破草?。
  如今自悔念頭差,望求公子行方便。
  殘羹剩飯舍碗吃,鍋塊饅頭並冷面。
  破衣破帽並破鞋,救我殘生存一線。
  保佑公子與夫人,早養兒孫入翰院。
  我因搬弄事和非,這才叫做活世現。
  如今細細已供明,懇求放我登彼岸。
  毛小姐聽完笑道:「原來你是輕嘴薄舌,短見無行之人。論理不該看你,但你今能改
悔自陳,實情可憐。你今不必上岸去扯縴了。」因喚過家人吩咐道:「這個人既說得苦苦
惱惱,我今是便路,可帶他到湖廣,放他回去吧。」寧無知聽見,再三拜謝起來。家人將
他關在頭艙道:「公子吩咐,不許你在外探望,飲食自有人送來。」寧無知便鑽入船頭,
忙將船板蓋好。此時幸小姐同著秋萼,俱在後艙細細聽明,等毛小姐一進來,便相見大笑
道:「好個公子,這件公事卻審得明白。」毛小姐笑道:「不是我會審,還虧他老實,細
細供明。看起來我竟是他外甥媳婦,他竟是我的舅公。後來曉得,倒不好意思。」秋萼道
:「這也是他天報,方出我家小姐的惡氣。」毛小姐道:「只不知你家的小姐後事如何?
可是這樣愛富嫌貧?」幸小姐道:「我妹子知書識字,才智過人,決從父命。妳明日相見
,自然曉得。但我今見他身上寒冷。秋萼,妳尋件衣服與他。」秋萼忙取了幾件舊綿衣被
褥,叫家人拿去。寧無知悶在船頭,正暖氣烘烘,恬然睡覺。今見賞他衣服被褥,一發歡
喜。正是:
  惡人雖說是天磨,畢竟天心愛處多。
  不是一切折磨盡,如何改悔到心窩。
  自此一路僱夫,連夜用力。不一日已到了湖廣地方,離家不遠。幸小姐甚是歡喜。
  卻說廉清,在船日久,今見入了境中,恐怕鄰近官員知覺,未免又要耽擱,便吩咐跟
隨道:「老爺我思家念切,若驚動了地方官,又費一番工夫。老爺我起早先回,你們後來
吧。」廉清遂帶了數個家人,竟從旱路而走。廉清在馬上暗想道:「我這番榮歸,若論起
來,我當初貧賤,自小虧岳父收留,教我成名。又將小姐許我,這識見知己之恩,真千古
所未見,只宜先去拜謝他才是。但我如今是欽賜養親完娶,是親在前,而娶在後,又豈可
違旨先及私事。還是先到家去是正理。見過父母,然後拜見岳父母,則倫理俱盡矣。」廉
清定了主意,遂在馬上加鞭,一路而行。行了兩日早到鴻漸村不遠,遂先著人通報,自己
慢慢而來,早望見家中氣象與往日大不相同。原來俱是幸夫人著人蓋造齊整。那家人到家
見了廉小村,跪稟道:「狀元爺榮歸,就在後面到了,特差小人先來報知。」廉小村聽了
大喜,忙問道:「狀元爺幾時到幸府的?」家人道:「幸府還未曾去。」廉小村聽了,著
驚道:「怎麼不先到幸府去?」家人道:「狀元爺說是奉旨養親,故先回家來拜見老太爺
。」廉小村著急道:「你快去對狀元爺說,我問他這官是哪裡學出來的?快快不要做此沒
人心背情理之事,惹人談論。若是先來家見我,我也決不見他。」家人聽了連忙跑回,攔
著廉清的馬頭,將廉小村言語細細稟上。廉清勒馬思忖道:「這實是我父親的厚道,但我
欲至此,再奉父命而往,就不為背旨了。」便勒回馬,竟往幽蘭里來,也先著人去報知。
幸尚書與夫人聽了,一時驚慌無措。不一會家人又來報道:「廉狀元已進村了。」幸尚書
只得先叫兒子幸天寵出門迎接。廉清在馬上,遠遠看見舅子立在門前街上接他,便慌忙下
馬,疾趨走到,用手攙著幸天寵道:「有勞大舅出迎,得罪,得罪!」二人攜手,遂同走
入門來。只因這一來,有分教:
  多情推去,有情尋來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
第十五回     苦在心頭沒奈何庭前講理 喜從天降有商量閨內調情 


  詞云:
  相逢只合笑顏舒,苦殺巢空心咽茹。欲訴又非宜,騰挪且措辭。得效于飛友,怎肯教
他後。久已弄情緣,紅絲暗裡牽。
  右調《菩薩蠻》
  話說幸尚書與夫人,忽聽廉清奉旨養親完娶,將已到門,吃驚不小,便十分著急,只
得叫兒子出來迎接。夫妻在內,只跌足歎氣,幸天寵將廉清迎入廳中,歡與廉清相見。廉
清道:「俟小弟拜見過岳父母二大人,方與尊舅行禮。」說罷,隨著人入內相請,便一直
進來,請幸尚書與夫人出去拜見。
  幸尚書與夫人只你推我,我推你,推到沒奈何的田地,幸尚書只得走出廳來。廉清已
使人將兩張大椅子擺在中間,鋪下紅氈,只等丈人、丈母出來就拜。今見幸尚書獨自走出
,便又著人去請夫人,卻滿面堆笑,躬身恭請幸尚書上坐。幸尚書只得走下一步,扶著廉
清說道:「請問狀元此來,是奉朝廷賜歸?還是狀元自己私歸?」廉清道:「小婿蒙聖上
矜憐,賜歸養親完娶。又蒙欽賜聘禮,故星夜前來拜見岳父、岳母二位大人,並求擇日,
使小婿與令媛昭華小姐成就百年之好。請岳父台坐,俟岳母出來,一同拜見。」幸尚書聽
了故作著驚,道:「狀元此來差矣。從來禮乃人之大綱。若不循禮,則近於野,而生物議
。今狀元蒙聖上恩典,賜歸養親完娶,則親在先,而娶在後。只宜歸家拜見父母,先盡了
子職,然後到我處言及婚娶,方是正理。怎麼先到這邊來,竟是先完娶而後養親,將來何
以復命。宜速歸家,再來商議可也。」廉清道:「岳父之言實與小婿同心。怎奈我父親之
見與岳父不同,故不敢違逆父命。今小婿是遵父命而來。」遂將父親不容相見之言說知。
幸尚書微笑道:「今尊翁之見,是鄉野之私識。我身為禮臣,禮自我出,行動為人準則,
豈可行此悖禮之事。還是歸家的是。」兩人只在廳上,一個叫他回去,一個說是奉父命必
要請拜見,談論不已,以至家人僕婦俱圍繞而看,幸夫人亦躲在門後打聽。
  且說幸小姐見趕過了廉狀元的坐船,滿心歡喜,便使秋萼來問。家人道:「已離家中
不遠,只有里許了。」幸小姐聽見,忙吩咐住船,因對毛小姐說道:「小姐在船上寬坐片
時,我同秋萼先回,稟知父母,即同人來迎接。」毛小姐應允。
  幸小姐即整巾換服,同秋萼上岸而走。正欲問人,不一時卻看見牌樓匾額,旗幟飄揚
,上寫的許多金字,俱是慶賀廉狀元的。幸小姐與秋萼看明,方知是自己門首,便不勝歡
喜,走到門上,卻不見一人看守,便竟往內走。只見廳上許多人團團圍繞,不知為著什事
。她二人便在旁乘空往內直走;不期夫人在門後突見二人走入,只說是廉清又著人來請她
出去拜見,便回身欲躲。
  秋萼忙上前說道:「夫人,小姐回來了。」夫人忽然聽見,忙回頭細認,小姐已走到
面前,低聲說道:「母親,孩兒回來了。」夫人方看明,果是小姐與秋萼。這一喜非凡,
不勝驚喜,卻又禁不住雙淚如珠,一時話都說不出來,只掙說道:「我兒,妳娘親好苦也
!」小姐連忙搖首道:「母親切莫高聲。」遂一同入內。
  夫人遂將「廉清歸來,在廳上請見。妳父親要打發他回去,他只是不肯,只要請我出
去拜見。正在萬分難解之際,孩兒恰恰到家,天大事已定矣。」幸小姐道:「廉清之事,
容易就定。倒是孩兒之事,不能就定,快請父親進來商量。」秋萼道:「別人去請,必要
被廉狀元看出,還是我去方得隱密。」
  遂走到廳前來,閃身只看著幸尚書。幸尚書正與廉清分辯,忽一眼看見是秋萼,便不
勝吃驚,暗想道:「她來,小姐必有下落了。」因對廉清說道:「狀元既奉父命不肯回去
,且同小兒坐下,我且入內一去就來。」說罷便如飛入內,見了秋萼忙問道:「小姐今在
哪裡?」秋萼用手指內,遂一同進來。
  小姐見了父親,因笑說道:「孩兒服色有異,不敢拜見。」幸尚書見小姐這般打扮,
宛然一美男子,不勝驚驚喜喜。小姐道:「廉清在外,卻不可露出一毫消息。」幸尚書與
夫人會意,即便吩咐諸僕婦。小姐方笑說道:「孩兒今日娶了一位小姐來家,快著人同去
迎接。」幸尚書與夫人聽了吃驚道:「孩兒這是怎麼說?」幸小姐方將別後,得毛羽收留
、將女兒招贅,以及成親,今日同歸許多事情說了一番。
  此時幸公子也走進聽見了,只笑得如喜如狂。幸尚書道:「如今這毛小姐來家,孩兒
作如何安頓?豈不誤她終身大事!」幸小姐道:「孩兒自有主意。我今不便改裝,可備轎
子,我去接她上來,須如此這般。」幸尚書與夫人只得依她,遂著人抬進兩乘大轎。幸小
姐便坐了一乘,同著空轎,帶了家人僕婦,一齊往外走去。
  卻說廉清忽見幸尚書急走入內,正不知是何緣故,只說「就出來」,便同幸天寵坐下
。坐了半晌,只不見走出來,心中十分驚疑。又見童僕紛紛出入,正要問幸天寵,不期幸
天寵也曉得了些風聲,一時坐不住,也脫身溜了進去。
  只撇下他坐在廳上。廉清見了,又覺可笑,又十分驚疑,道:「我岳父是個慎重之人
,十分愛我。今日為何如鬼如蜮般的行徑起來,撇我在此,甚非愛我之意。」因躊躇了半
晌道:「我今奉旨與小姐成親,不久出入閨闈,非比往日避嫌能禁我足,何不進去拜見。
」遂起身剛欲走入,卻見兩乘大轎出來,後隨許多男女跟隨。廉清只得立在旁邊讓他們出
去。
  卻見幸尚書同著天寵,俱各笑嘻嘻走來說道:「適因有事入內,唐突之處,異日請罪
吧。」廉清又要請拜見,幸尚書又再三推辭。廉清道:「小婿榮歸,理合拜見。岳父不容
,卻是為何?」幸尚書笑道:「先不受拜者是有隱情,於禮有礙,而不敢受也。今隱情已
釋,似無礙矣,宜該受拜。然在此忽忙之際,則又非受禮之時。容擇吉日愚夫婦受狀元之
拜何如?」因對公子說道:「我已著人在東書院設席,你陪狀元去吧。」遂一面吩咐著人
打掃廳堂,就忙亂個不了。
  廉清因不便再問,只得同公子走入東書院來,彼此問些別後事情,方知逄寅不在此館
。不一時家人來請入席,二人入席坐飲。廉清忍不住問道:「今日岳父母為著何事,卻如
此匆忙,可使我一聞麼?」幸公子笑道:「今日有一件大喜事臨門,不得不為它匆忙。」
廉清道:「我今奉旨與令妹成親,乃大喜之事。卻不以我為大喜,終不然更有大喜於我者
?」幸公子道:「兄之喜,非為不大。但它之喜,非出尋常,得千古之奇喜,實有大於兄
之喜萬萬矣。」廉清聽了不勝呆想,且按下不題。
  且說幸小姐帶了僕婦一時到船,幸小姐走入艙中笑對毛小姐說道:「家君、老母知娶
了小姐不勝歡喜,已著眾僕到船迎接,乞小姐整容。」隨用手招僕婦進艙,一齊給毛小姐
磕頭畢,毛小姐隨即收拾打扮完,已是黃昏時候。
  家人在岸上一齊點起燈籠火把,照耀一如白晝,眾婦女扶著毛小姐走出船頭,又扶入
轎中,幸小姐也自入轎,然後抬上岸來。不一時到了門前,竟至廳上歇下。幸尚書與夫人
俱立在上面。幸小姐先走出轎來請毛小姐,用手扶出,二人分立在左右。幸夫人見毛小姐
果然標緻,與女兒不相上下,不勝歡喜,因說道:「小兒遠出,得蒙尊公尊堂留養,又與
小姐聯姻,又賜同歸,愚夫婦不勝感激。小兒心事今已言明,我明日另擇良辰,與妳夫婦
成親。今且不須大拜,只以尋常之禮相見吧。」毛小姐聽了只得說道:「媳婦今日同歸,
理合拜見姑嫜。即使他日再結花燭,再拜也可。」說罷,竟拜下去。幸尚書與夫人只得受
了。
  拜完,幸小姐遂攜了毛小姐同到香房。房中早已收拾齊整,不一時侍女們擺上酒來,
二人對飲,在房歡笑不題。
  卻說廉清同幸天寵在書房中心內動疑,只停杯不飲,過不一會,卻聽得廳上人聲不絕
,因問幸天寵。幸天寵笑道:「這就是大喜了。」廉清道:「何不去看來。」遂走到廳門
口遠遠偷看,卻見廳上懸燈掛彩。燈光之下影影有一對少年夫妻拜見幸尚書與夫人,拜畢
入內。廉清看完暗暗吃驚,正要問幸天寵,不期他也竟入內去了。
  廉清看得不明不白,因想道:「若是家人媳婦拜見家主,卻不消如此尊重。我方才見
這人是儒巾儒服,便不是下人可知。」又想道:「大約還是什麼親戚拜見。」遂回入東書
院來,正想不了,只見幸尚書滿面笑容走來對廉清說道:「方才偶然有事,不得奉陪。如
今特來補罪。」因使人洗盞更酌。廉清道:「翁婿之間,豈敢論此。但小婿有一事動問,
適見一對少年夫婦在燈下拜見岳父母,拜完直入內室,不知此係何親眷?乞岳父示知。」
幸尚書笑道:「今夜是她二人歸寧,母子相逢,後堂設席作團圓之喜耳。」廉清聽了不勝
吃驚,忙問道:「歸寧二子,是女子出嫁而歸見父母也。岳父母只有昭華小姐,已蒙許小
婿久矣。小姐之外未聞有次,何得忽有女歸寧,同此美少年而來?小婿心甚不解,乞岳父
為我說知。」幸尚書已受了小姐之囑,恐他識破,只得笑說道:「賢婿素知我只生得一男
一女,何得更有。只不過遊戲成奇,狀元不必多疑也。」廉清便不敢再問,既而席罷,送
廉清到向日書房中安寢。
  廉清到了書房,滿懷中弄得驚驚疑疑,又聽了幸尚書幾句糊糊塗塗的說話,一時又摸
不著,又不便細問,左思右想十分疑惑。到了?上,一時再睡不著,只管胡思亂想起來道
:「我丈母雖有些嫌貧愛富,我今日榮歸,卻為何不肯出來相見,莫非其中有什變端之事
麼?」又想道:「就是她有什變心,我小姐亦無變更之理。只是方才這一對少年夫妻,又
是何人?若說是親戚,便不該說是『歸寧』,若說『歸寧』,則是他生之女矣。卻又不肯
明言,其中大有不明不白之事。」遂想了想去,一時再想不著,忽想道:「我今是欽賜婚
娶,何不明日見了岳父母立請小姐相見,便可釋疑矣。」有了這個主意,方才睡去。正是
:
  從來難測是人心,何況當初原有參。
  今夜一番籌算定,來朝著意去相尋。
  卻說幸小姐同毛小燕在房中談笑了半晌道:「小姐請先安置,我還要去見父母。」毛
小姐應允了,遂走到母親房中,細細是了一番。夫人只埋怨「聽了妳娘舅攛哄,害了孩兒
,我至今恨他入骨。」幸小姐便說出他現在船中,將前事說出:「今孩兒既歸,又平安無
事,母親也不必恨他了。」便吩咐家人去,如此這般。
  家人領命走至船中,對寧無知說道:「公子叫你上去,有話問你。」寧無知在船頭內
睡得朦朦朧朧,忽聽見公子叫他,便跟著就走。這家人只引他在暗處而走,寧無知在黑暗
中走了半晌,竟不知是什麼所在,不一時卻走在燈光之處,定睛一看,不覺大驚,便不敢
走進。幸天寵連忙走來扯住道:「母舅不必驚惶,快些進去。」寧無知沒法,只得走入夫
人房中,見了姐姐大哭道:「都是我不是了。」夫人埋怨了一番,幸小姐方將前事說明。
寧無知方曉得前日這位公子,是毛小姐假扮的。夫人叫他不可說破。寧無知道:「我今改
過,正要求外甥女看顧,再不敢多嘴了。」
  幸小姐依舊到毛小姐房中同寢。到了次早,幸小姐就來見父母。幸尚書便將廉清許多
疑惑細細說出。小姐想了半晌道:「他既疑惑,今早必要來請我相見。若不容他相見,他
疑心是真,就不妙了。我如今只得改了原妝,父親引他到來院中見我,使他釋疑,方不露
出消息,然後行事,方成佳話。」幸尚書應允。小姐自去改裝不題。
  且說廉清一見天明,便起來要見丈人,以絕疑心。不期等了半日,尚書方走入書房中
來。廉清一見便說道:「小婿自幼得與小姐同窗,並無避嫌。今日僥倖榮歸,成親固有期
矣。然亦不可不一相見,庶不失禮。乞岳父慨容,感恩不淺。」幸尚書聽了,故意沉吟了
半晌,方笑說道:「成婚在即,見也無妨。若不容見,又費賢婿一番疑惑了。可同我來。
」遂先使人入內通知,方引著廉清緩步入園。
  過了一帶花陰,廉清留心,卻遠遠看見昭華小姐同著秋萼在於向日相見之處,便疾趨
近前,定睛細看了半晌,不勝歡喜,深深作揖道:「昔蒙鼓勵,今得成名。又感聖恩憐念
,欽賜完婚,故星馳載道,卜諧伉儷。真可謂不負小姐之望矣。」幸小姐亦回禮答道:「
當日家慈雖有微言,然妾堅心,生死靜俟。今狀元榮歸,以為夙願可酬,不知郎君據何所
見,忽又多疑。莫非郎君今日以狀元之榮歸而驕人,欲作寒盟棄捐,妾亦何敢強也。」說
罷,顏色頓異,竟同秋萼而去。
  廉清見小姐怪他多疑,正欲說明,不期小姐已去遠,不勝追悔。只得向幸尚書再三謝
罪。幸尚書笑道:「狀元想今釋疑矣。」廉清道:「小婿原無所疑,只求岳父擇日完婚,
庶不負聖恩之意。」幸尚書道:「賢婿既是如此,後日是黃道吉日,使小女歸事狀元罷了
。」廉清大喜,同出花園。不一時大船已到,家人搬抬了許多欽賜禮物,擺列廳中。幸尚
書著人收進。
  幸小姐同毛小姐在房中見僕婦搬禮物,就揀了幾件人間罕見的寶物,與毛小姐看。毛
小姐看了,不忍釋手,因問道:「這幾件寶物,是從何處得來?」幸小姐笑道:「妳若愛
它,妳就收了。」毛小姐道:「我怎麼好收它。」幸小姐道:「這些寶物,是一個人的聘
禮,要娶一房妻子的。今托人要定我妹子,我妹子已許了人家,卻又愛他這幾件寶物,與
我商量叫我改做了女兒嫁他,正在兩難之際,我方才見妳愛他東西,何不妳代我一行?這
幾件寶物就好賴他的了。」毛小姐聽了不勝惱怒,變臉說道:「你說的是什麼話,怎麼將
我戲辱起來。」幸小姐忙賠笑道:「我豈敢戲辱小姐,妳若不肯,我明日嫁他。」毛小姐
聽了不覺又好笑道:「妳原來是個呆子,我不同你說呆話了。」幸小姐笑道:「妳既不同
我說呆話,如今只得要同妳說正經話了。我父母已揀了明日,與妳我重結花燭,完妳我的
心事。只是我有一件事,要對妳說,不知妳可肯依我。」毛小姐道:「你要說正經話,我
怎麼不依。」幸小姐道:「我與小姐昵狎雖久,卻是虛合。如今這番,比前不同,是真正
的好合。若只一味嬉笑言談,全無新人之態,一則令人觀看不雅,二則使我泛常無趣。必
得使小姐一如當日嬌羞,不可輕言輕笑,矜持自重,使我暗中摸索,得上陽台,而為雲為
雨。妳道何如?可肯依我麼?」毛小姐笑道:「你又說呆話了。當初與你初會,自然嬌羞
,我今與你雖未有雲雨之施,然終夜交頸,挑挑逗逗,怎狠叫我學得前番閨態?」幸小姐
道:「妳若不依,到那時又恐『陽台只供人作夢』,小姐妳不要怪我。況且只得頭一夜,
終不然第二夜,還叫小姐如此。」毛小姐含笑道:「既是這樣,我且只得依你,看你做些
什麼醜態來奈何我?」幸小姐見她應承,滿心歡喜,便來尋父母商量。只因這一商量,有
分教:
  志過陳平,嫁如娥女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 
第十六回     奇男子被巧瞞誤上小巫山 美佳人分說破明結大花燭 


  詞云:
  這番花燭,只道心兒足。誰知受人羽局,嚇得心頭戰篤。總成美滿前程,閨中雎鳥和
鳴。深謝仙翁指引,留傳兩姓簪纓。
  右調《清平樂》
  話說幸小姐來見父母,說及明日成親之事。要將毛小姐先嫁廉清。幸尚書聽了著驚說
道:「夫婦乃人倫之首,名分所關,無不以先事者為妻為正,後事者為妾為偏。孩兒自幼
與廉清定盟,今又受無限坎坷,幸他有志,不負我一番鑒拔。今奉旨歸娶,孩兒不久受誥
命之榮,是夫榮妻貴矣。毛小姐與孩兒彼此相憐,只不過遊戲之事。我今使人告知她父母
,使其父母另擇良人而嫁可也。即欲使毛小姐同事廉清,亦當使她後事為妾。為何要使她
先事,終不然孩兒要為廉清之妾耶。孩兒萬不可如此。」
  幸小姐道:「父親之言,愛孩兒之念,可謂至矣。但孩兒之見不然。當日孩兒避出,
青黃無主,生死未卜之時,一旦落於奸人匪類,早已玉碎矣,久已香消矣。若無毛小姐的
父母,認作男人,待如骨肉,又肯將女兒嫁我,則視孩兒為可托之人。況他們只生此女,
將來宗祀皆指望我二人。設使當日言明,不使他們將女兒嫁我,倒也於心無愧。只因孩兒
一孤幼女子,漂流異域,上下無親,若露出行藏,必招奇禍,故深夜彷徨,包羞忍恥,只
得以不告之罪苦求,喜得毛小姐見諒,絕怨心,事孩兒一如夫君。她已死心塌地將終身大
事皆仰望於孩兒矣。今若與她說明,使她擇人而嫁,事亦已矣。孩兒得嫁廉郎,願亦遂矣
。但念孩兒拋離父母,遠去家鄉,歷有年餘,甚非閨淑之事。倘廉郎日後風聞,即將與毛
小姐一段假合之事說明,但以女嫁女,此千古未有未睹之奇。設或動疑,不鄙薄為遠出,
必鄙薄為不潔。則孩兒是非誰辯,清白誰分。故寧甘居後,使毛小姐終身感我不妒成就之
賢,廉郎亦終身感我有守貞不渝之節。她既生感,又肯居孩兒之上乎。若今將此意與毛小
姐說知,毛小姐必以為名為我污,她性甚剛烈,設有不測,孩兒恐亦不能保全也。」
  幸尚書見她說這些緣故,知不可強,只得又說道:「如今廉清只是以孩兒是求,倘結
親時被他識破,不肯成親,這怎麼處?」幸小姐笑道:「他雖俱明眼,終不出我巧瞞。只
須『如此,如此』。」幸尚書笑道:「這也罷了。只是毛小姐不與她說明,倘臨期有變,
參差起來,著怎麼處?」幸小姐遂將許多安頓之法說出。幸尚書聽了,不禁大喜道:「孩
兒妙用,真可瞞天矣。」遂吩咐家人行事。正是:
  說出許多恩,叫她先占婚。
  雖然是人意,合處豈無根。
  卻說廉清是奉旨完娶,一時府、州、縣各官俱來賀喜,十分熱鬧。廉清已接了父母、
哥哥來家,到了良時,廉清打扮畢,正欲走出廳前,只見秋萼悄悄走來,對廉清說道:「
我家小姐,深怪狀元,不俱明眼,胸無岑識,甚是不悅,本不欲今夜與狀元成親。老爺與
夫人再三相勸,說是奉旨,不敢有違,方才應允。但心中尚有慍意,洞房合巹時,乞狀元
不必交言,只吹燈上?,成全好事。就有言語,等明日夜間,慢慢說明,省得觸了小姐之
怒,以阻好事。故此特來說知,萬萬留意。」廉清聽了笑道:「以往之事,今夜一筆勾銷
,小姐何須介意。小姐意在藏嬌,我自然領教便了。」秋萼遂自走去,不一時鼓樂齊奏,
迎請廉清出廳。
  此時幸小姐自己躲過,又將毛家家人、使女盡皆打發開了,只吩咐自己丫鬟、僕婦俱
到毛小姐房中,將宮賜的寶玉珠翠,插戴在毛小姐滿頭,真是打扮得如天宮仙子,又將一
幅重紅錦遮好。不一時,儐相簫鼓來迎,眾侍女將毛小姐扶出廳來,與廉狀元並立紅氈,
先拜了天地。此時廉小村夫婦坐在東首,幸尚書與夫人坐在西首,廉清同毛小姐拜完,又
夫妻交拜,然後送入洞房,同飲合歡筵宴。
  房中已設上下兩席,相去甚遠。眾侍女忙替毛小姐除去錦袱,又兩處送酒,兩席上糖
果高堆,竟如一帶屏風相似,對面皆不能相看。毛小姐心中有了前日之言,只默然不動。
廉狀元適聽了秋萼說幸小姐不喜歡他,也不敢開言。心中欲要偷看,卻被眾侍女只將小姐
簇擁圍繞,再不能得看。及至可看之處,卻又珠圍翠繞,遮住嬌容,再看不親切。二人坐
飲了半晌,侍女便扶著小姐坐在?上,與她除冠去衣,又將錦帳低垂,來催狀元上?,就一
面使人撤去酒筵,一面與他去了袍帶。廉清見小姐藏羞,因想道:「我且不要與她說話,
倘說出她惱來,必然誤事。」便打發侍女出房,將燈一口吹熄。
  毛小姐自在?中,只暗暗忍笑道:「且看他裝出什麼醜態來。」便在被中睡下,只聽
見新郎上?,入了被中,先用溫存,次用強逼。毛小姐見他不似前番君子,竟要上陽台行
雲作雨之勢。知不可免,只得由他。卻又驚驚喜喜,只說不無苦人。不期這番舉動甚是粗
魯,又欲避而不能,只得禁拒持矜,卻不一時嬌啼鶯轉,雨潤海棠。廉清便深採淺播,方
才完了夫婦之情,歡然而寢。正是:
  明明簫鼓一河洲,暗裡相牽作好逑。
  莫笑兩人皆懵懂,大都天意合人謀。
  卻說幸小姐打聽得他二人俱中了她的算計,便不勝歡喜道:「明日使他驚驚疑疑,以
博一笑。」只坐在母親房中。外面幸尚書與廉小村並諸親戚飲酒,內中幸夫人同著廉親母
並內親上席,直鬧到半夜方散。
  只說廉清與毛小姐一覺醒來,早已天明,忽見一線亮光直照著他二人枕上。你道一個
大人家的香房,豈容易照進日色,又偏照著枕上之理。原來是幸小姐的主意。這幸小姐的
主意是從哪裡得來?是同著毛小姐在枕上對面親熱之時悟出。故使人鑿一線之光,恰照他
二人枕上。
  此時廉清一覺醒來,正有未厭之求,兼欲說說笑笑,卻見紅日照進,便滿心歡喜。遂
用手勾過小姐臉兒,正要賞鑒她桃花紅暈,忽看了一眼,不禁大驚大駭起來道:「不好了
。受人之愚了!」毛小姐忽見幸公子說話,忙睜開眼,也看了一眼,不勝驚駭道:「你是
什麼人,敢來無禮!」廉清只氣得連話也說不出,忙披衣下?,早聽見?中哭泣,因想道:
「原來將小姐嫁了別人,卻將假的騙我。我今絕不與他們甘休!」遂不顧?中哭泣,一逕
開門來尋幸尚書廝鬧。此時已有打聽的侍女,報知幸尚書與小姐。
  幸尚書連忙走出,迎著廉清笑說道:「賢婿清早將欲何往?」廉清見了發怒道:「原
來你們做成圈套,害我陷我,獨不思朝廷禮法,怎容得私自亂為!」幸尚書聽了假作驚訝
道:「賢婿與小女昨晚成婚,不早來拜謝,卻作此光景,是何意見?」廉清一發著急道:
「我廉清雖然不肖,已叨中狀元,又蒙聖恩欽賜完娶,只指望與小姐成親,誰知你們久有
嫌貧愛富之心,見我遠出竟將小姐別牽絲蘿。我前夜已自看出,卻慮我奉旨完娶,無人用
以巧瞞,竟將他人代替,我今豈肯婚娶匪人。少不得上表奏明,只怕大人亦干係不小。」
說罷只跌腳歎氣。幸尚書微笑道:「賢婿真乃少年,不分曲直,埋怨錯人。只空負我小女
一片熱腸我狀元周全,得此才美之女,不能生感,卻使人生恨,是不聽我言,以致如此。
」廉清正氣得沒法,聽見說是「熱腸」又說是「周全」,又說「不聽」他言,卻象似小姐
還在的光景,只得納了一口氣道:「小婿一時氣苦,大人之言使聽者茫然,望乞明教。」
  幸尚書道:「我今只得與賢婿直說了。當日我同賢婿至省,不期你岳母見偏,欲使小
女變節。小女聞知,遂與秋萼扮了男裝,夜間走出,欲避在令尊翁家,以待我歸。不期出
門迷路,途中得遇毛羽收留,認是吾子。相隨進京,竟將他愛女小燕小姐,嫁與小女成親
。將及年餘,前夜雙歸,即此二人。昨夜嫁狀元者,就是毛小姐。」又將幸小姐讓她先事
狀元,自甘居後,許多委曲,細細說明。廉清聽了不勝驚喜,卻又疑心忙問道:「既是令
?小姐將毛小姐先嫁,自然與毛小姐熟商。為何今早毛小姐見了小婿,竟驚惶哭泣,卻又
為何?」幸尚書遂又將不便言明,只暗中撮成之事說明。直說得廉清心花俱開,連忙作揖
致謝道:「不意令?小姐為我費如此深心,殊為可敬。」幸尚書笑道:「我今只言得大概
,以後狀元再細問小女與小燕,還有許多佳話。」廉清不勝快活,遂去與父母說知,大家
驚喜非常。幸尚書吩咐家人,準備今夜與狀元、小姐成親。
  卻說毛小姐忽被驚醒,睜眼見不是幸公子。只這一嚇,不覺心驚肉顫,魂魄俱無。見
這人出房,便攤被而坐,半晌驚定,方想起幸公子前日叫她收禮嫁人,便不勝惱恨道:「
我一個御史千金小姐,嫁你尚書公子,也不算做辱沒了你,你卻如此無情無義,將我暗算
嫁人。原來他是有心,我卻聽之無意,又不知這人是什麼人,被他糊糊塗塗玷污,將來何
以見人。不如尋個自盡,我父親少不得問他要人。」一時想到傷心,在?上放聲大哭。
  不期才哭得一兩聲,幸小姐卻笑嘻嘻地走進房來,到?邊揭帳說道:「姐姐妳昨夜與
新郎如魚似水,得陽台之樂境,只宜早起,卻為何粉頸低垂,淚滴鮫綃,莫非君子太毒,
姐姐不禁風雨麼?」毛小姐正哭到傷心之處,卻聽見幸公子走來與她說笑,不勝惱怒道:
「你這薄情賊,我有何負你之處,卻這麼害我?今日決不與你甘休!」便睜眼一看,只見
幸公子三綹梳頭,打扮得似一個絕世美貌佳人。看了又氣又惱,卻又忍不住笑道:「你這
人只好男人巾幗,是你的結果了。我一個千金小姐被你羞辱,何顏再活!」便一手扯住幸
小姐的衣襟,一頭撞入懷中,尋死哭泣。
  幸小姐便用手摟定,撫她香肩說道:「我做妹子的雖然不是,卻成就了妳百年夫妻,
不思感激,卻只將我埋怨。姐姐妳說妳是千金弱質,嬌豔名姝,所嫁者不過名門官族,所
配者不過公子王孫,若要求這少年狀元,天子賜聘完婚,享這頂現現成成的鳳冠,穿這件
現現成成的霞帔,卻也有好些難得。今做妹子的,為他受了無限苦懷,經了多少磨折,才
得完續此姻。妹子我因感姐姐情深義重,實難遠棄,故不得已,思作朝暮之見,願讓姐姐
佔先,妹子權時落後,有什虧姐姐。」毛小姐聽完,不覺大驚,便抬頭細看道:「這樣說
來,終不然妳確是個女子麼?」幸小姐笑道:「終不然有小姐這般美貌,而與我共枕同衾
,絕不相關漠然無用武之施。即魯男下惠,亦恐不能耐此歲月。」毛小姐聽了,忙用手將
幸公子遍身一摸,不勝大驚大喜道:「我卻被妳巧瞞。這也罷了,只是也該與我商量,卻
將我終身斷送此人,害得如此。」幸小姐遂將自幼與廉清定婚,以及母親改變,沒奈何逃
出說了。又道:「今廉郎已中狀元。他就是救妳父親的恩人。妳父親一向要報答他,苦無
可報。我今將妳嫁他,豈不是無意之中報恩了。」毛小姐聽了,沉吟了半晌道:「原來就
是此人。只是妳如今將我怎樣著落?」幸小姐道:「我父親此時已與廉郎說明,今夜他與
我成親。成親之後,我與姐姐共事廉郎,妹子甘居姐姐之後。」毛小姐道:「今已說明,
則廉郎是妹妹的終身原配。我不過承妳推恩及愛,豈敢妄占。」幸小姐道:「姐姐妳須起
來梳理。」毛小姐遂歡然下?。幸小姐又安慰了一番,自入內去了。
  卻說廉清得幸尚書說明,因想起毛小姐在房中氣惱哭泣,便急忙忙走入房來安慰她。
見小姐在梳妝,便深深作揖道:「今早冒瀆,實不知有這些委曲。若不是方才岳父說明如
何明白。望小姐恕罪。」毛小姐見廉清謝罪,亦忙回禮,遂不復嬌羞,將幸小姐許多美意
成全婚好說了:「此德實是難忘,你今夜速與幸小姐成親,毋使我行抱歉。」
  廉清此時方得將毛小姐細看,果是嬌麗異常,不勝歡喜。毛小姐也看廉清,果乃年少
風流,不勝意足。因這日幸尚書要使廉清與幸小姐在今夜成親,方請新人同見。故此廉清
在房中清閒,得與毛小姐恩恩愛愛了一日。到了晚間,幸尚書另是一番熱鬧,比昨夜大不
相同。不一時迎請廉清與幸小姐拜了天地,以及父母、公姑,雙雙送入洞房。兩人皆不作
新人之態,竟說說笑笑,彼此感恩,你稱我謝。直說到心花開爽之際。二人攜手共入鴛幃
,作巫山之雲雨矣。正是:
  自幼成連李,今日於歸喜。
  地久與天長,恩愛無時已。
  到了次日,廉清同了二位小姐出房,拜謝父母、公姑以及親戚,然後幸小姐與毛小姐
說起往事,大家玩戲。廉清與幸小姐又自幼同窗,三人頃刻難離,只在一處歡笑作樂。廉
清到此,真是享盡二美之樂。毛小姐托廉清將家事料理了一番。真是歡娛易過,不覺假滿
。因毛羽尚在京中,毛小姐要同去,幸小姐也要同去,遂拜辭了父母,一齊起身。不日到
了京中。幸小姐與廉清商量道:「我三人若只平平常常去見,有何趣味。必須『如此這般
』方成韻事。」廉清笑道:「有理,有理。」毛小姐也笑道:「妳當日哄得不夠,今日又
來找帳了。」
  廉清即吩咐家人道:「你可到毛老爺衙中,報說幸公子同小姐到了。」家人果去報知
。毛羽夫妻聽見女兒、女婿到了,不勝大喜,忙著人迎接。不期廉清與二位小姐,三乘大
轎,早到了門首。二位小姐轎子先入,轎到了廳上,一齊出轎。
  毛小姐先走到父母身旁。毛羽夫婦問道:「幸公子如何不到?這位女子是誰?」毛小
姐笑道:「方隔得幾時,父親、母親就認不出她了?她就是當年蒙父親、母親將孩兒嫁與
她的,孩兒的丈夫幸公子了。」毛羽夫婦聽了,不勝驚駭道:「他為何這般打扮了見我?
」
  毛小姐正欲說明,家人忙來報道:「廉狀元假滿還朝,有事要見老爺。轎子已進門了
。」毛羽聽了,不勝驚疑道:「他為何事,先來見我?」正說未完,只見一乘大轎竟抬上
廳來。毛羽著急,忙叫夫人、小姐迴避。毛小姐同幸小姐只立著不動,齊笑道:「我二人
正要與他相見。」
  早見廉狀元笑嘻嘻走出轎來。毛羽連忙打躬迎接。廉清便用右手扯了毛羽,左手扯了
夫人,口口聲聲只叫:「岳父母大人,今日小婿同令?小姐雙歸,請岳父母大人,容愚夫
婦拜見。」幸小姐便走在廉清下首,要拜下去。毛羽急得沒法,便扯住廉清,夫人扯住幸
小姐道:「我夫婦不知與狀元是何瓜葛,忽有此稱呼,令人驚疑無措。」毛小姐在旁見父
母著急,連忙說道:「還須說明方好受禮。」廉清與幸小姐方才立著。
  毛羽夫妻便來扯著女兒走入後廳。毛小姐方將始末緣由說明。毛羽聽了方大驚大喜道
:「我當日受他恩惠,正苦無報答。今日孩兒嫁他,真可謂無意施恩,無心報恩也。」夫
妻歡喜非常,遂出來相見,對廉清說道:「不意內中如此委屈,使小女得嫁狀元,皆幸小
姐玉成之力。」於是廉清請毛羽與夫人上坐,自己居中,二位小姐分了左右。毛羽道:「
愚夫婦豈敢受幸小姐的拜禮。」幸小姐笑道:「當日為婿,今日獨不能為女。前已受之,
今又何辭。況且小燕姐姐已拜我父母久矣,彼此相償又何礙焉。」毛羽夫婦只得受了,遂
使人擺上筵宴,一家歡聚。廉清又說出自己得帶進城,得中狀元「深虧岳父之力,故報恩
相救。」毛羽聽了,更加歡喜。
  到了次早,廉清入朝朝見天子。天子甚喜,賜廉清復居原職。廉清遂住在毛羽衙中。
毛羽得了廉清為婿,一時名聲大著,直做至九卿。廉清將已入閣,忽報到父母有病,廉清
一時驚惶,連夜上表省親。不日命下。毛羽見他告假,自己榮貴已極,遂告病致仕。不日
命下,遂同著廉清並二位小姐一齊還鄉。
  幸喜得廉小村夫婦已好,見了毛羽,彼此歡喜,方將向年仙翁指示,得地始末述知。
毛羽道:「如今親翁的富貴就是我的富貴,親翁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。我夫妻二人只得這
個小女,也不便另住。」遂將女兒、女婿並幸小姐以及廉小村夫婦俱接了來家。廉清因是
幸尚書的贅婿,不便在毛家久住,原以幸家為主,故此毛小姐也在幸家住得多。
  廉小村感念葛仙翁,因覓高手塑像,朝夕拜禮。忽一日夫婦在門前閒看,只見那位仙
人走到面前,對他夫婦說道:「我當日原許你兒子做官,你做封君。今日二事已完,還不
回去,更待何時。」廉小村夫婦認得是當年的恩人,不勝大喜,連忙要請他入內。那人只
不肯進來。廉小村便問道:「恩人叫我回哪裡?」那人往地下一指,倏然不見。廉小村夫
婦稱奇,即著人請廉清並他的二位夫人來說道:「今日遇仙翁,叫我二人歸去,今夜去矣
。」遂沐浴更衣,吩咐了一番。到了半夜,夫妻竟無病而卒。
  廉清喪中,極盡孝道。後來幸尚書夫婦並毛羽夫妻,前後俱相繼而沒。廉清一一照管
。廉清在家住了十年,服滿進京,後登相位。扶持幸天寵成了進士,以報幸尚書。因哥哥
不曾讀書,也與他一個儒士,冠帶榮身。廉清到五十外,方致仕歸家。幸小姐生有二子一
女,毛小姐生有二子。將他一子繼了毛姓,接續香火。廉清日與二位夫人享盡閨中韻事。
兒子俱各成了進士。廉清與二位夫人俱各高年而歿。一時科甲流芳,世世簪纓不絕,皆因
廉小村行善,葛仙翁賜地報他,生出廉清。故書名曰:「麟兒報」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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