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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itle: 殺子報
Author: Lingyanqiaozi
Language: Chines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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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名: 殺子報
靈岩樵子校勘 著


Title: Shazi Bao
Author: Lingyan Qiaozi jiaokan



殺子報

第一回      趕功名甘泉訪友 收帳款東霸嫖妓

  水天一色的長江中,卻有一葉扁舟,滿扯著篷帆,乘風破浪前進。那舟中坐著一人,手裡執著一卷書,看了一回,覺得有些倦了,抬起頭來,望著窗外,瀏覽江景。這時陽光正照在江面,後浪催著前浪,濺出無數金黃色的水花,煞是十分好看!
  你道此人是誰?乃是一位飽學秀士,姓錢,雙名正林,江蘇如臯縣人,為人溫和達禮,儀表端方。他有幾個莫逆好友,如太倉胡國初,泗水柳青溪,甘泉褚光伯。這三人也都是鴻門之客,知名之士。因鄉試在即,他就買棹到金陵來,進取功名。
  船行甚速,這日路過甘泉,他忙命舟子停泊江岸,捨舟登陸,迳到褚府造訪。褚光伯聞說故人到來,倒屐相迎,揖坐之下,彼此敘談闊別。飯罷,挽手同游甘露寺,又游虞姬祠,見壁上有碑,刻著項羽所作垓下歌曰:「力拔山兮氣蓋世,時不利兮騅不逝,騅不逝兮可奈何,虞兮虞兮奈若何!」錢正林看罷,慨然長歎道:「自古英雄,不勝屈指,皆被婦人所誤!虞姬一賢姬也,無如項羽愚於鍾情。曾記虞姬尚有和歌。」便朗誦道:「漢兵已略地,四面楚歌聲,大王意氣盡,賤妾何聊生!」
  歌畢,歎息不已!
  於是攜手同觀佛象,參拜三清,複游後殿。再行數伍,有修竹數竿,古柏兩株,宛若蟠龍盤鳳,只見一座小小院落,十分清幽雅致,遂信步而入。一個沙彌笑面相迎,道:「二位相公請裡面坐!」錢、褚二人欣然隨沙彌入室。小沙彌獻茶罷,老僧前來合掌道:「阿彌陀佛!二位相公貴姓,從何處來?」
  錢正林道:「在下姓錢,名正林,如臯縣人,因往金陵鄉試,路過相訪,拜得佛緣。」老僧道:「阿彌陀佛。」褚光伯道:「在下就住本城東條巷中,姓褚,名光伯。」老僧聽說,連連稽首道:「原來是褚太史家的大少爺,有失遠迎,祈勿見責。」茶罷,老僧引導二人各處遊玩了一番。
  褚光伯對錢正林道:「錢兄何妨在此盤桓數天,小弟舍下尚有小事,須緩三四天,與兄同到瓜州過江赴金陵,也好同寓,待場事畢後,又可同返揚州,豈不美哉?」錢正林聞聽此言,正中心懷,遂問老僧道:「寶剎中未識能暫寓數天否?」老僧道:「小剎中地方狹隘,對河白雲庵中,最為清淨,後有一座讀書樓,望去不遠,即是玄都觀,四面樓閣,如同畫軸一般,十分相宜。況彼庵中,乃是老僧的徒弟掌管,待老僧奉陪二位相公去看看。倘錢相公合意,別說數日,就是盤桓一年兩載,也可使得。」
  當下老僧陪同渡河,走進山門,只見翠竹蒼鬆,茂林修竹之間,殿閣樓台,四面圍繞。時值八月中秋,鳥語花香,木樨撲鼻。自進山門,約有裡許,俱是大竹,當中一條甬道,進了天王殿,方是大雄寶殿。錢、褚二人只顧參佛,老僧隨進內堂,通知徒弟法雲和尚出來迎接。老僧說起兩位相公要借寓書樓。
  法雲道:「好極好極,難得貴人到此,實乃三生之幸。」即忙合掌引導到書樓上。這書樓果然雅靜,上懸一聯云:「雨後靜觀心意想,風前閒看月精神。」乃屬乾隆御筆。正林道:「此地甚好。」錢、褚二人遊玩已畢,即辭別老僧並法雲和尚,回歸府第。
  是夜錢正林仍在舟中。次日清晨,即喚腳夫等人將行李起至白雲庵中書樓暫住,有時讀書題吟;有時散步閒遊,無拘無束,倒也自在。那裡沿河一帶,俱是庵觀寺院、忠孝節義坊祠,他信步走進一庵,自進山門至大殿,再至兩廡及後殿,絕無人聲,但四面一看,卻甚清雅,暗想為何僧人全無?心甚疑惑,漫步到一個所在,但見雙扉掩閉,窗前懸著翠竹絲簾。側耳一聽,似有女子笑謔之聲,不禁更加心疑,心想:「佛地洞天,何來女人藏匿?」推開雙扉一看,見是幾個年輕女尼。
  內中有一年近四旬的,將身立起,開口便叫道:「相公請坐!」錢正林聽她叫喚,思量轉身退出,不想裡面又來了個帶發的女尼。身穿一件淡藍道袍,頭挽鳳髻,貌似桃花,嬌滴滴的說道:「相公,不妨裡面少坐。」錢正林回頭一看,倒弄得進退維谷,只好跨將進來,四面一觀,東壁圖書府,西苑翰墨林,一切陳設,無不位置得宜。只見那兩個小尼俱掩口而笑,獻上茶來。再三請他坐下,叩問姓名。錢正林含糊對答了幾句,自思:「我等讀書人,希圖上進,況彼輩女尼,又在清淨佛地之下,豈可妄生淫邪之心?」少坐片刻,即辭別回樓。
  少頃廚人送夜膳至,錢正林將此事備細告知廚人。廚人道:「此處本來單身男子到不得的,這女尼庵中,不知壞了多少好男子了,幸虧相公正色不亂,要是著了迷,只怕有性命之憂!」
  錢正林聽了此言,不禁打了一個寒顫!但自此以後,凡見女色,俱不敢動心,是以善有善報,惡有惡報,錢正林有此一番正色不亂之事,所以後來長子錢雲卿,甲午科舉人,次子錢霞卿,庚辰科進士,就在這一點正色不亂而得。
  卻說南通州南門外天齊廟巷,有一姓王名世成的,他父親在日,以營糧食交易,生意甚是興隆,所以日用有餘,積成數千金事業。世成仍續父業,比父在日生意更加熱鬧。一日出門收帳到蕪湖地方,路經東霸,有幾家往來,必須結算,故而耽擱了數天。那一日幾家帳目算清,約共算得二百餘金,自忖道:「為人在世,理當陶情作樂,方始不枉半生辛苦,最妙要一個知己朋友,可以談談說說。」
  他正在尋思之際,對面搖搖擺擺來了一個書生模樣的人,走將近前一看,卻是認得的,就是東街上的施蘭卿。彼此見面,正是他鄉遇故知,莫不喜出望外。王世成道:「請了請了!施先生到此,有何貴幹?」施蘭卿道:「不瞞王兄說,因我年近四旬,膝下猶虛,雖有萬貫家財,要它何用?故此心中悶悶,常思出外閉游,希望有個巧遇,娶-個侍妾回家,倘能生下一男半女,接續施家香煙,我也對得住祖先了。」王世成道:「施先生的話,說來卻是真情,想我年逾二十,尚未娶妻,也不是個了局。施先生,我與你搬到一寓中,免得寂寞。」施蘭卿點頭道:「極好極好!」
  二人遂移住一處,朝夕同出同人,形影不離。世成暗忖:「這施蘭卿,乃是通州城內的財主,即使他化用一點錢財,也不妨事,最好與他說成一個妾,要揀風流標緻,動他的心,我就可以時常到他家裡走動。」心中轉到這個念頭,不論大小事情,總是十分奉承,同他到一個院裡,心想:「尋一個乖乖巧巧能言善辯的妓女,哄騙他的錢財。倘能錢財騙到妓女之手,我便再用巧計陰謀,將這妓女娶為妻,那不是這錢財穩穩的到我手中來了嗎?」想著這條計策,因此每日勸施蘭卿尋花問柳。
  那東霸地方,雖是一個水碼頭,究屬市鎮,卻沒有絕色女子,又沒有大院子,只有那半私半官的人家,當地人稱做四不相。玩了幾天,總不如意,世成想來想去:「不如同施蘭卿到蕪湖的碼頭,這是幾省通衙的要道,各路客商往來,遠勝東霸,一則我自己有事要到蕪湖,與那兩家行中算帳,乃是順便;二則到那個地方,自有大大的院子,內中定有得意的妓女。」算計已定,對施蘭卿道:「這裡真是個鄉僻所在,無甚頑耍,我想到蕪湖去頑幾天,不知尊意如何?」施蘭卿道:「好極好極!我正想到蕪湖走一
遭。」因二人正在情投意合之際,言語莫逆之時,王世成又是百般奉承,所以施蘭卿無不言聽計從,樣樣依他。施蘭卿道:「今晚沒事,我與你再到那小院子內頑頑,明日動身往蕪湖如何?」世成鼓掌稱妙!二人隨即換了一身華麗衣服,施蘭卿帶了幾百銀子,攜手同行,進了童子巷,就來到那柳二娘家中。
  柳二娘見是昨日來的施相公王大爺,忙不迭含笑相迎,引進接待,連忙叫道:「大姑娘!二姑娘!快點出來接客!」那大姑娘出來,拍手哈哈大笑,扯住施蘭卿道:「到房裡去坐!」
  那二姑娘一手將手帕兒掩住了口,一手拉住王世成道:「我正要尋你,快點到房裡去說。」柳二娘看見她一人拖一個都到房裡,就有整錠的銀子,樂得什麼似的。

第二回      	貪美色恣情作樂 失錢財喪氣垂頭

  施蘭卿與王世成二人,當晚宿在柳二娘家中,恣情取樂,不必細說。次日清晨梳洗已畢,回到寓處,收拾好了行李,買舟起程去蕪湖,那王世成便到江邊僱船。
  江邊有一種船戶,名喚邵伯划子,其船中艙寬闊,船梢上住有家小,慣做這項買賣,用兩個年輕美貌的妓女,認作自己親生女兒,或是認作親戚,遮飾閒人耳目。客人上了他的船,他就千方百計引得客人心熱,錯入他的圈套,那錢財就肯使用。
  往往有些年輕子弟,初次出門作客,遇著這等船戶,到了他的船上,他就將船開到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,或是大河灣頭,或是大江邊上小港中,停泊著了,今日不開船,明日不解纜。如其客人問他何不開船?他總推說風水不好,不能開船。他就一天一天使這客人在他船上,將銀錢用盡。如遇出門辦事或收帳回來,弄得囊橐盡空,不得回轉家鄉,見不得父母,半途輕生,數見不鮮。此等船戶,就如杭州錢塘江亦然不少,不知害了多少富家子弟,年輕客商;倘若命不該絕,亦弄得求乞回家,實屬害人不淺!
  這時王世成僱船,剛剛僱著一隻邵伯划子。有一個年老的船家,一見有人僱船,將他身上一看,穿得十分體面,船家想,是一個好生意來了,連忙上前,笑臉相迎,說道:「客人可是要僱船到哪裡去的?」王世成道:「正是,我要到蕪湖去,只有兩個客人的衣箱行李,並無貨物,可要多少銀子?」船家道:「請客人且到船上少坐,價錢總是好說的。」一手攙著王世成的手,一手拿了一根篙子,一頭搭在岸上,一頭捏在手內,叫道:「客人走好!」王世成便一步一步從跳板上走到船頭上。
  船家高聲叫道:「客人到了,快點出來!」那艙內的人,連忙答應道:「來了!來了!」走出一個三四十歲的婦人,身穿粗布衣服,卻也潔潔淨淨,那尖尖玉手把王世成衣袖握住,堆著笑臉叫道:「客人走好!」
  王世成到中艙裡坐下,四面一看,船中陳設非常華麗。五色玻璃,四面冰雪鑲嵌,當中放著彌陀榻,俱是用大理石象牙鑲就,兩邊單靠茶椅,艙底俱是單鋪,收拾得纖塵不染,看罷,心裡已經有幾分合式。那婦人奉上茶來,碗蓋一開,一陣清香,卻是武夷毛尖,連忙端起茶杯,呷了一口。忽然從艙裡走出一個年輕女子,出落得風流妖嬈,故意在王世成面前走過,要到那前艙去。
  王世成一看,心裡早就一跳,忙向船家道:「到底要多少船錢?」船家笑道:「客人是出門慣的,不必問價,只要伏侍週到,隨客人多賞賜些就是了。」王世成見她如此模樣,加著心中熱烘烘,也不管船價貴賤,默忖:「只要肯載我們到蕪湖去,也許同這女子有點緣分,也未可知!」心中這般想,嘴裡就說道:「與你十兩銀子,好不好?」船家道:「客人吩咐,我們多少不敢爭。」王世成坐了片刻,隨即帶同船家,到寓內搬了行李衣箱等物,邀同施蘭卿一同下船。船家立刻解纜開船。
  其時日已向午,將船開到張家灣泊停。那張家灣地方,沿江俱是蘆葦,足有二三里路寬闊,蘆葦之中,有一條水港,岸上有數十家人家,都是捕魚為業。一帶綠楊,雖則是小村落,倒也有點山明水秀的氣象,所以船家將船停泊,就拿了一隻筐籃,提了那酒瓶等物,上岸購買菜蔬。
  那中年的梢婆子,就到中艙裡來,客人長相公短的奉承。
  不知說了多少閒話。說了半晌道:「二位相公覺得船中寂寞,不如拿一副骨牌來,與相公消遣消遣,豈不是好?」王世成心中正想那年輕女子,愁著無門可入,聽婆子說聲打牌,便接口說道:「妙極妙極!你去拿來,但是我你三人怎樣打法?總要四人方可。」婆子道:「相公要打牌,自然叫一個來陪你就是了。」
  她一邊說,一邊轉進後艙,一手拿了牌,一手拉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出來,口內說道:「乖孩子,你來陪陪相公們打兩圈牌。」那女子一手拿手帕兒掩住了嘴,一手攀住門口,格格的笑了一陣,這才將金蓮一跨,跨將過來。那王世成與那施蘭卿,本是好色之徒,看見金蓮跨起,真正是三寸還不到,不由得心蕩神迷,用目一看,卻不是方才真走過的,生得更加風流,眉如新月,眼似秋波,姣姣滴滴,走到面前,未曾開口;先是嫣然一笑,徐啟朱唇問道:「相公尊姓大名?」
  王世成笑瞇瞇地答道:「我賤姓王,他姓施,方才看見你們船上還有一個比你長一點兒,是你何人?」那女子道:「她是我家姊姊,你要問她做什麼?」王世成道:「何不叫她出來?」
  那女子就喚道:「姊姊別躲了,叫你出來!」王世成道:「你叫什麼芳名?她叫什麼芳名?」那女子道:「我小名叫素蘭;她叫素娥。」王世成鼓掌道:「好兩個香豔的名字!」當下素蘭、素娥、蘭卿、世成四人,坐下打牌。一會婆子拿點心進來,十分可口。施、王二人,就此在船中作樂,膳必山珍海味,夜宿必定成雙,不必多表。
  那船家向做這行買賣,停泊張家灣,一連數日,不說起開船。施、王二人樂以忘憂,王世成也不忍到蕪湖收帳,施蘭卿也不忍遠離,朝朝作樂,夜夜成雙,一住半月,船家一算,雖說過船金十兩,但是天天酒飯錢,尚有二女子出廂之資,算來不少,這才開船,直往蕪湖。到了碼頭,施、王二人還在船中耽擱二天,方始上岸。
  二人向船家吩咐道:「我們上岸吃茶,略乾些須小事,你的船不要開往別處,我們夜來,還要回到船中來住。所有船錢,明日與你結算,付你銀子如何?」船家道:「相公請放心上岸,我們的船在此伺候便了。」施、王二人好像鬼摸了腦袋,全不慮到這船上有拐騙之事,行李衣箱一樣不取,拂衣撒袖,空身上岸去了。
  到得岸上,便到一家大茶坊中,泡了兩碗茶來用甏一回兒要想買點心吃,待拿錢使用,豈知身上分文未帶。施蘭卿到此地步,面孔一紅,心中發急道:「錢沒有帶,如何是好?」遂對王世成道:「你在茶坊稍坐,待我到船中去拿些銀錢來,以便使用。」急急忙忙到碼頭一看,那只船蹤影全無,不知去向,東張西望,再也找尋不見。此時施蘭卿更加著急,驚慌失措,連忙回茶坊,告訴王世成說道:「不好了!不好了!那船尋不著了!如何是好?」王世成聽說此言,也驚得面無人色!左思右想,只得將身上馬褂脫下,押了茶錢,一齊趕到江邊來尋船。

第三回      	寫筆據昧良敲詐 想財香蓄意為媒

  施蘭卿與王世成二人身無半文,要想尋著這船,可以取些銀錢使用,兼之施蘭卿行李箱籠之中,非比王世成,銀洋財物,約值一二千金,如今弄得腰無半文,豈不更加著急!王世成因蕪湖地方尚有幾家往來帳目,逐家算出,可得一二百金,不過現在一時之難,無甚在緊,但是自己要想陰謀施蘭卿的錢財,如今弄得這個模樣,好像大家沒趣!二人正在江邊走來走去,搔耳摸頭,無計可施!
  忽然對面走來一個救星,年紀約有五十多歲,面上帶一副水晶眼鏡,身穿深藍大衫,元色馬褂,厚底緞鞋。手中托著一隻鳥籠,也在江邊上閒走,忽見施、王二人窘迫之狀,連忙走將過來。原來此人與王世成是一向生意往來的主僱,也是開糧食行的,牌號李德豐,在蕪湖地方,也算一家大米行,一見了王世成,便道:「王兄請了!你幾時到敝處來,為何這等急迫之狀?還有這位先生,是你何人?」
  王世成一見是李德豐店主,心裡放寬了好些,連忙愁容改了笑臉,答道:「李兄,久違久違,一向康健,寶號生意好!不瞞你說,我們在東霸僱了一隻船,到貴處來,豈知這船不是好人,我們在船上多日,身體覺得困倦之極,想先上岸吃杯茶,洗一個澡,少刻到船上搬取行李;我二人粗心,上岸之時,身邊分文沒帶,到了茶坊,因要用著銀錢,即時回船上取錢,哪曉得這船早已離岸去了,尋來尋去,跡影全無。這位施先生他要來販買貨物,帶有銀洋一二千金,都在這船上,一文都沒拿起來。」
  李店主勸慰道:「事已如此,急也無益,且到我小行中去歇息,再作道理。」一頭走,一頭又說道:「本當出門僱船,總要到船行家去,寫定船票,應該到何處,多少船金寫定,他就不敢做出這歹事來了。」三人談談說說,到了李德豐行內坐下,一則念與他父親交易多年,現在與世成交易年數亦復不少,二則念他年紀輕輕的,初次出門做客,不幸上了歹人的當,即留他二人住下,再三用言安慰。
  王世成此刻心思已定,不過要與幾家結算帳目,現在帳簿俱失去了,如何向別人算,只得央請李店主一同到別家,說明來意如何,所以幾家行中,照帳算還與他,總共有二百多金。
  只可憐施蘭卿度日如年,心常悶悶不樂,要用些錢,必須向王世成身邊取用,但世成本是良心不善,素來苛刻之輩,前者將施蘭卿的錢財使用之時,揮金如土,如今要他的錢財使用,他就拿出那個尖鑽手段出來。
  一日王世成對施蘭卿道:「我同你相好在前,不論大小,總要我一人會鈔,如今大家弄得為難,雖則我帳目算了出來,得到一些銀子,我要回家做本錢過日子,不能用完,即如回家,路程遙遠,路費盤纏如何辦?我與你總要想個法兒,大家商量才好!」說著,眼望蘭卿的臉。
  施蘭卿一想,事到其間,不得不然,憤然向王世成道:「你今同我一路回家,所有使用一切,均要你出,我這裡寫一張筆據與你,到家中如數奉還,斷不食言。不知你意下如何?」王世成道:「這也說得是。但不知你肯寫多少銀子?」施蘭卿說道:「我寫五十兩還你,你道可好?」世成不允,定要他寫一百兩。施蘭卿一想,只得忍氣吞聲,向世成道:「當遵台命。」
  隨即親筆寫了一張借據,捧過交與世成收好。
  王世成與李店主告別出來,偕同施蘭卿回到家鄉。施蘭卿到了家裡,滿肚子全是氣惱,用去多少錢財,吃了多少苦楚,將王世成銀子還了,從此杜門不出,安守本份,苦度光陰,再不敢提起女色嫖院之事,心中也知道王世成不是個良善之輩,不敢與他交遊了。
  王世成此一番頑耍,方曉得外面世情,再也不敢荒唐,仍做糧食買賣。一年一年,手頭倒有些積蓄。想自己年已三十,尚未曾娶妻,況且父母早已亡故,又無親戚,孤單單一個人,終非了局;想要娶妻,又無人說媒,只得耐著性兒,靜待機會。
  一日走到小木橋頭,迎面遇見認識的蔣媽媽,連忙走上前,笑臉招呼她。蔣媽媽道:「王官人,你的生意好!倒有工夫出來頑耍?」王世成道:「不瞞你蔣媽媽說,無室無家的人,真正是苦的!今日出來,因為托張媽媽家洗兩件衣服。」蔣媽媽道:「王官人啊!看你的生意很好,多了這些錢,我總道你早已定了親,誰知你到今日還未曾定親。待我留心打聽,替你做媒,不知哪家小姐有福份,來嫁你這財主官人。」世成道:「費心費心,你與我做得成功媒,那我總得重重的謝你。」蔣媽媽聽了此言,更加歡喜,隨口應道:「此事在我身上。王官人,你等幾天,我把回信與你。如今可要到我家裡邊去坐坐?」世成道:「不必了,待我明日再來。」說罷,便大搖大擺,別了蔣媽媽,分頭走散。
  王世成眼看天色未晚,心想不免到那金家弄內閒逛一回。
  抬頭一看,只見那小牆門首,立著一個年輕的女子,年紀不過二十歲光景。那女子知道有人看,將身一扭,把兩扇小門關起,朝裡就走。王世成眼快,早已看了個仔細,他就胡思亂想:「這個女子,天生成一張鵝蛋臉兒,兩條柳葉眉兒,一雙勾魂眼兒,如此美貌,只怕千里揀選不出一個,身上雖穿的是粗布,減不了她的丰韻;尤其是裙底金蓮,勝如出水紅菱兒一般,叫人心愛。」這女子關門進去,他就走來走去,走了七八轉,心想:「她能再走出來,與我看一看,我才死心!」
  一頭走一頭想,偏是湊巧,那蔣媽媽也正走到金家弄裡來,與蔣媽媽撞了一個滿懷,幾乎把她撞倒。蔣媽媽喊了一聲:「呵呀!」王世成一看,原來是蔣媽媽,一手捧著額角,忍不住呵呵的笑。
  蔣媽媽道:「王官人,我有一句話同你說!」王世成便站住了腳頭,問道:「媽媽有甚話說?」那蔣媽媽又叫一聲道:「王官人,你真正好福氣!今日不是這一個撞,人真想不起來,被你這麼一撞,拜佛不要上西天,活佛就在眼門前。這裡有一個徐老爺,他的女兒生得人品出眾,真像一個畫上的西施,聽說前年許過一個人家,就望了門,至今高不成,低不就,還沒有許給人家。待我去向徐老爺說說看,這小姐又標緻,又能幹,做得一手好針線呢!」
  王世成一聽這話,正是一拳打到他心窩裡,兩手一鼓道:「虧她望了門,才有我這一日。蔣媽媽,你要是為我將這媒做得成功,我王世成不是無情無義的人,我就把你媽媽,當作親生娘一般看待,還要重重的謝你。」蔣媽媽道:「王官人何用這等客氣。常言道得好:『天上無雲不下雨,地下無媒不成婚。』君子成人之美,也是一樁好事。王官人,這事在我身上就是了。」
  王世成大喜,連連向蔣媽媽道謝。

第四回      	落孫山喜獲麟兒 走旱道驚逢強盜

  且說正色不亂的錢正林,在白雲庵中盤桓了數日,即到金陵鄉試,豈知文星未透,以致朱衣不點頭,掃興而返。回到如臯,進城到了自家門首,只見大門雙掩,寂靜無聲,心中好生疑惑,連叩幾聲,無人答應,只得推門而進,一迳走到房中。
  只見妻子坐在牀上,啟口言道:「相公回來了,妾身因前日聲晨分娩,生下一個男孩,今日正是三朝。婆婆出去,買些香燭禮物回家,堂前拜謝祖宗,無人出來開門了。」說罷,就將懷中小兒,抱出與丈夫觀看。錢正林瞧見了新養的兒子,忙用手接過來,仔細一看,相貌魁偉,眉清目秀,好不歡喜!少頃,他母親買了香燭等物回來。正林連忙上前拜見道:「有勞母親了!」老太太道:「罷了!我兒回來甚好,你去點香燭叩謝神明祖宗。」正林應了一聲是。
  當夜一宿無話。次日清晨,錢正林梳洗方畢,正要出門閒散一回,忽聽大門上有叩門之聲,忙走到外邊問道:「誰人打門?」外邊答應道:「此處可是錢老爺家?」正林道:「正是。」
  開門一看,卻是個長隨的打扮。問道:「你是哪裡來的?」那人道:「我們太倉胡老爺要來拜望,因為初到貴地,問來問去,問了多少人,方才尋著。不知尊駕可是錢老爺麼?」
  正林聽說,知是太倉胡國初,忙道:「正是,你家老爺今番從哪裡來?」那人道:「我家老爺,因為南場不遂,今要想赴北場,又想路途遙遠,一人難行,想走到此地來,約錢老爺一同去趕考北闈,由此去清江浦,走王家營子上京,所以特到貴地拜訪。」正林一聽此話,便答道:「你先回船去,拜上你家老爺,說我就來。」那長隨即辭了正林而去。
  錢正林連忙將此話告訴母親知曉。老太太道:「趕取功名,乃是正事,既是朋友來約你同去,你便同他去甚好。」錢正林得了母命,唯唯稱是。退進房中,將此話又告訴妻子,隨即啟箱開帽籠,換了一身衣服,用了早膳,出城到南關碼頭,抬頭一看,只見那船梢上扯起一面紅旗,上書順天鄉試字樣,便高聲問道:「這船可是太倉的。」那船梢上答道:「正是正是。」
  其時胡國初正坐在中艙看書,聽見岸上有人來問,即忙推開和合窗一看,原來是錢正林到了,好不歡喜,舉步跨出中艙,走到船頭,含笑叫道:「錢兄來了,久違久違!」忙叫水手道:「你們快來搭好扶手,挽這位老爺上船,要小心些兒!」水手答應一聲,扶住錢正林道:「慢慢兒走好走好!」
  正林就走到船頭上,將手一拱道:「國初兄,久違久違!」
  國初連忙答了一揖。二人挽手進艙坐下,長隨獻茶,彼此敘過了契闊,談及南場不遂,互相歎息不已!國初道:「目下弟想趕順天,未知錢兄意下如何?」正林道:「今番南京鄉試,名落孫山,弟已灰心;今得尊兄欲赴北闈,弟敢不從命。今兄封敝地,真正難得!請寬住一宵,以便稍盡地主之誼。」胡國初再三謙遜道:「容小弟明日造府,拜過伯母與尊嫂,再作計較。」
  二人在艙中閒談著,不覺日已正午,就在船中午飯。隨後錢正林告辭回家。明日胡國初催促動身,正林忙整頓行李,隨同胡國初鼓棹而行。日行夜宿,起旱到盧溝橋地界,天色將晚,看看金鳥入海,玉兔漸升,要趕到王家店住宿,還有二三里路。錢正林道:「奈何此地沒有村莊,人煙稀少,若要到王家店,還不知有多少路?耳聞北邊地方,傍晚時盜賊出沒乖常,你我都是文人,倘或遇著,如何是好?」胡國初聽了,連說不妨。
  原來胡國初自幼習成-身武藝,故而極其膽大。他還有一件家傳的絕技,身上掛一個布袋,袋內盛著數十粒石子,各約有雞卵大小,若遇對敵之際,他就摸出石子,百發百中,比那鳥槍弓箭彈子靈便,而且敏捷,從前水滸傳中,有一種沒羽箭,就是這個東西。
  正林、國初二人正在且說且行的當兒,忽見樹林之內跳出一個大漢,手持一根鐵包頭的棍棒,阻住大路,叫道:「朋友,我們這兄弟要借幾個錢!」錢正林一見,嚇得面如土色,抖做一團。胡國初道:「錢兄,不要駭怕;待小弟前去,與這強盜決一勝負。」說畢,撩衣捲袖,迎將上去。
  胡國初走到前邊,厲聲喝道:「呔!你這瞎了眼的強盜,敢在我的面前放肆麼?」那大漢放開大步,擺了一個勢子,名叫老僧挑擔,立在路中,胡國初一看樹林之內還有數人,他也不放在心上,但是心中一想:「手無寸鐵,如何是好?」想著腰間布袋帶著,隨即放開大步,擺了一個拳勢,叫做玉兔奔鷹,候他棍棒打來招架。
  那大漢便將棍棒掄開,轉身一個盤頭蓋頂掃將過來。國初眼快,就將兩腳向上一聳,讓這條棍棒掃空,乘勢翻身一個猿臂掛面,一拳打上那大漢的頭頂。大漢躲避不及,連忙將頭一低,頭雖避過,但頸項上被拳頭擦過,卻已疼痛難忍,如果避得慢一些,早已被他這拳打穿天靈蓋,腦漿進裂了。那大漢叫聲好!雙手將這棍棒劈面打來,這就叫蛟龍出水。國初見他來勢厲害,就將身子一偏,一腳尖兒,相定他的手上一踢,剛剛踢在他手臂之上,這條棍棒就踢落在地上。那大漢並不開口,棍棒也不要,跑到那樹林裡去了。
  國初將這條棍棒拾在手內,要想迫到樹林裡去,錢正林連忙趕上一步,叫道:「國初兄,窮寇莫追,不要中了他們的鬼計。」國初一想,有錢正林在此,恐他駭怕,只得止步不追。
  不想那樹林之內還有一個大漢,在那裡探頭探腦,待要跳出來的模樣。胡國初好不眼快,一邊與錢正林說話,一邊伸手到布袋中,摸出一個石子,隨手發出,不偏不倚,正打中那漢子頭顱,登時頭破血流,抱著頭跑進樹林去了。
  這個沒羽箭之功,非同小可,倘敵人來得多,他只要立定一個地方,見一個,打一個,來一個,中一個,絲毫沒有虛發的。所以胡國初立在大路之間,望望他們這班強盜,究竟有多少?躲在哪裡?怎奈天色已晚,遠遠兒竟看不出來!等了半晌,不見動靜,諒必這班強盜不敢再來。回轉頭來,只見錢正林呆立在那裡,在近前來,錢正林道:「我只曉得你詩賦文章稱為能手,卻不曾曉得你有這打人的本領。佩服佩服!」胡國初道:「快快趕路,怕這些強盜到來報復。」二人緊步而行,到了王家店住宿。
  次日清晨動身,趕到京師住下,頭二三場考罷,二人望著。
  出榜之日已到,豈知二人仍是榜上無名,不禁滿面愁煩,茶飯懶進。那跟來的家僮常在國初面前好言勸慰解說,國初只是嗟歎,不肯回家。錢正林因新產一個兒子,一心掛念老母、妻子,恨不得插翅飛回家中,奈有胡國初一同在此,不便單身先行,再者路上又怕強盜,只得相陪,再作計較。

第五回      	作冰媒妖嬈意合 完花燭伉儷情深

  花開一朵,話分二頭。那蔣媽媽滿心歡喜,心想:「做成功了這個媒人,我這財香,穩穩到手,不但過日子快活,連棺材本錢也可到手了。」次日,蔣媽媽絕早起來,走到徐老爺家門首,用手一推,還未開門,就在地上拾起一塊磚頭,在他大門上不住的敲著。只聽裡面問道:「哪一個敲門?」蔣媽媽道:「是我!」
  徐老爺聽不出這聲氣是誰?轉念:「清早到來敲我家的門,總有什麼要緊事!」連忙披好了衣服,拖著鞋子出來,一邊拔去門閂開門,一邊問道:「你是哪一個了?」蔣媽媽道:「是我是我!」徐老爺聽錯了,認為是姓馬的,不禁心中嚇了一跳,慌慌張張,跑到他的女兒房裡,道:「你哥哥到哪裡去了?今日可能國家?」說時,連兩個眼珠子也急圓了!
  大姑娘道:「爹爹,你問哥哥做什麼?」徐老爺道:「兒啊!你不知道,那馬奶奶到來,一定向我討錢。因為我借她一弔錢,連本連利,至今三個月沒有還她,她今日清早跑到我家來,總是與我討錢。倘是你哥哥在家,叫他尋點當頭去當來,先把利錢還她,免得她鬧吵起來。」大姑娘道:「爹爹,你不要害怕,聽這個聲音不是馬奶奶,你再出去看個明白。」徐老爺搖著腦袋道:「我不出去,恐怕她鬧起來,臉上擱不過去。」
  大姑娘移動金蓮,走出房門一看,喲了一聲道:「我道是誰,原來是蔣媽媽,難得你老人家來,快些請坐!」徐老爺一聽不是馬奶奶,這才走將出來,叫聲道:「蔣媽媽,好幾天沒有看見你,你老人家一向好,多謝你來看我。」蔣媽媽道:「多承老爺記掛,想老爺身子是健的?」徐老爺道:「窮健窮健。」
  蔣媽媽道:「無事不登三寶殿,今天我到府上來,恭喜你老爺福氣來,運氣到了。」徐老爺便說道:「窮人家有什麼喜?」說著,不住的搔著頷下胡茬子。
  蔣媽媽道:「徐老爺,你老人家坐下來聽我講,你真正好福氣,你家大姑娘,生得這樣的標緻,又是那麼端莊穩重,總要尋一個老實的好官人配對,我是時刻當心。昨天有事到南門外,看見那一家糧食行,五開間的店面,有三四進的房子,那行糧食堆積如山,上上下下的伙計,不知多少,我好久沒有到南門外去,偶然經過,恰巧遇見天齊廟巷王老爺的兒子王大官人,他真正和氣,笑嘻嘻的叫了我一聲。我就問他,這一家大米行是誰家開的?王大官人說是我開的。我說大官人,你這樣發財,還不娶房妻室,成了人家?他說因為我無親無戚,又沒有本家,雖則有錢,有誰為我來說親事?我想你家大姑娘,這麼一個好人材,要是與王大官人匹配,正是天生就一對好夫妻。將來大姑娘過了門,日子是好過的,上無公婆;下無姑娘小叔,一進門就當家,有的穿,有的著,有的吃,有的用。不是我說得好,神仙也沒有這般快活。」
  大姑娘站在一旁,聽見她一番言語,一時心花都開了,連忙轉過身來,到裡邊泡了一碗香茗,親親熱熱,捧到蔣媽媽面前說道:「媽媽,請用茶!」朝著蔣媽媽一笑道:「媽媽,你還沒有用點心呢,我到街上去買一碗點心來給媽媽吃。」蔣媽媽瞧見她這個樣子,早已猜透大姑娘的意思,已經千肯萬肯的了,但不知徐老爺的意思如何?等他開口說出來,便知端的。
  徐老爺一手還在那裡搔著胡茬子,聽了蔣媽媽這一番話,心中自是歡喜,隨口就說道:「你媽媽做媒人,一定誠實可靠,只不知我家大姑娘肯不肯?」蔣媽媽回轉頭來,便叫道:「大姑娘,這是你的終身大事,不要害什麼羞,有話盡管對我講。」
  說著拉了大姑娘的手,笑著說道:「大姑娘怕難為情的多,我同你到房裡去說罷!」那蔣媽媽拉住了大姑娘的手,一頭走,一頭說道:「大姑娘,真好一雙玉手,細軟如棉,十指尖尖,你好福氣,這姻緣不要錯過了。」把那大姑娘說得粉面通紅,難以開口,二人就在牀沿上坐下。
  大姑娘開言說道:「我家爹爹,他聽見你說,王大官人是開糧食行的,手頭有錢,他心中還有什麼不肯。不瞞你媽媽說,我爹爹時常同我說,欠人家有一百兩銀子的債,我家哥哥又無力還人,他說將來等到一個財主的女婿,為我還去了債,我就願將女兒嫁他。只是這一句話,有些不好意思對你媽媽說。」
  蔣媽媽道:「這個小事情,有什麼要緊,我去叫王大官人多出些聘禮銀子就是了。我們出房去罷!」叫聲道:「徐老爺,我明日與你回話。」大姑娘再三留他用飯再去。蔣媽媽一見這光景,十拿九穩,心中好不快活!他就要到王大官人那裡去,哪有什麼心情吃飯,便立起身來,告辭就走。
  自從蔣媽媽到了王世成家裡以後,開口就說徐老爺為人如何忠厚,大姑娘如何標緻,如何能乾,說得王世成滿心歡喜,擇了吉日,先將大禮送了過去,正日迎娶過來,拜了天地,洞房花燭,好不熱鬧!過了一段時日,徐氏出來當家理事,王世成心中甚是得意。
  那徐氏的容貌果然豔麗,而且會說會講,件件皆能。王世成見妻子精明能乾,落得自家適意,就將銀錢等事,一並交代與她。漸漸日久,徐氏又勸王世成不必出外買賣,就在本地生意,安分守己。王世成是年紀三十始娶妻房,真是久早逢苦雨;那徐氏是望門寡婦,在家守候已久,年已二十八歲,也是他鄉遇故知,故而伉儷之間,如漆似膠,真說得是一對恩愛夫妻。

第六回      	游古寺題詩粉壁 歸故里養晦蓬門

  錢正林與胡國初二人寓居京師,覺得百無聊賴。一日出外閒遊,藉拓胸襟。走到京師景運門外,看見前面有一處大大的寺院,殿閣巍峨。行近前來,只見朱漆山門,獅子頭銅環,青石欄杆,山門上有一方朱漆匾額,上寫著「鎮國寺」三個金字。
  二人即過耳門而進,走過金剛殿,二門內塑著韋馱像,手持寶桿,十分雄壯。背後是望海觀音,合掌立於鼇頭上。寶鼎之內,香煙繚繞,一條甬道,毫無塵染,石砌迦紋,直達大雄寶殿,三尊大佛,蓮花寶座,正中掛一大盤香,乃是西藏朝貢之寶,八面旗幡,繡成朵朵蓮花,異香撲鼻,鐘聲盈耳。
  這時就有一個小沙彌走將出來,合掌當胸,口中念著阿彌陀佛道:「相公們還是燒香,還是隨喜?」錢、胡二人應道:「我們來遊玩的,寶剎中定有勝跡古景,可否求小師父指引?」
  那沙彌道:「沒有什麼勝跡,不過我們這寺,乃是唐太宗敕建,命尉遲將軍監工起造的。我家當家老和尚,他是了不得的,常與那幾位王爺和貝勒在後面司禪廳內著棋,或是吟詠。幸虧得今日不在家,他到西天寺去訪一位詩友去了。二位相公,如要到裡面去遊玩,今日卻是個好機會,小僧情願引道。」
  胡國初聽了此言,欣然道:「多謝師父指引。」小沙彌道:「不妨。」便領著二人,繞廊穿榭,到處隨喜。游到後花園之內,在桂花廳中坐下歇息,那小沙彌就走到九曲橋上,倚欄觀看金魚。胡國初只見壁間石刻上五言七律詩句甚多,看得詩興勃勃,謂錢正林道:「我與你各吟一首如何?」正林哈哈大笑,見廳旁有現成筆硯擺得端端正正,便走近案前取了一枝羊毫,在粉壁上,一揮而就,詩云:古寺殘秋遊客稀,??不第選歸期;獨憐老母與妻子,倚閭遙遙望我回!
  胡國初見他詩中有思鄉之念,不加思索,亦即提筆寫了四句,詩云:二生不第住皇京,偶意相游古禪林;千里迢迢思故土,停鞭明日指歸云。
  寫罷,將筆仍插在架上,笑道:「獻丑獻丑!」錢正林道:「彼此相知,有何客氣。」當時二人相與大笑不置。坐了一回,那小沙彌依舊引領他二人走出山門。錢、胡二人道:「多謝師父美意,改日再會。」二人搖搖擺擺,出了山門,一迳回寓去了。
  這個小沙彌,一日不知犯了何事,被老和尚逐出,他就逃到江南,投奔到通州南門天齊廟內拜老和尚悟性為師,後二年悟性年老圓寂,他就做了當家和尚,名叫道月和尚,經懺精通,後來又收了一個徒弟,取名納云。那納雲生來眉清目秀,身材瘦小,故而人人都叫他小納云。那座天齊廟,也是唐太宗時建的,廟雖房屋不多,良田美產倒有幾處,香火茂盛,且只有他師徒二人,因此非常逍遙快樂,一言表過慢提。
  胡國初與錢正林二人清晨梳洗完畢,吩咐長隨胡福道:「你去端整行李,今日就要動身回鄉。」胡福挑了行李,一路上饑餐渴飲,早到了清江浦,僱船直到如臯。二人進了城,錢正林走到自家門首,推進大門,迳到中堂,叩見母親。胡國初亦拜見了伯母,請過了安,方才坐下。錢正林告訴母親道:「去時在盧溝橋相近地方遇盜,幸得胡兄武藝高強,將一班強盜打退。」
  說時大家驚訝不已!老太太同了媳婦,拜謝胡國初相救之恩。
  當日無話,過了一宵,次日胡國初辭別而去。
  錢正林自歸家後,專心讀書,閉門不出。怎奈家境不甚寬裕,總要想一個生財之道才好!一日,老太太走到堂前,說道:「做娘的想起你的姑母,久未通信,未卜他身子可健?」錢正林道:「孩兒本想度過了這殘冬,開春要往通州去探望姑母。」
  原來錢正林有-個姑母,嫁在通州內城李稼軒家,互相往還。
  因今年鄉試,錢正林趕了南北兩場,無暇到李家探望,足有半年不通音信了。
  光陰迅速,不覺已是新年。老太太道:「我兒,你何妨乘這新年時節,前往通州探望姑母,拜賀新年。倘通州得有機會,或人家請館,或自己尋一個館地,稍能得些束脩,也是個正理。」
  正林道:「孩兒再三思量,倘若出外去,遠離膝下,不能朝暮侍奉,心實不安。」老太太道:「我兒只管放心出門,家中之事不必掛念,媳婦素來孝順,克勤克儉,我兒出去不消多慮。」
  正林見母意已決,隨即拜別動身,往通州去了。

第七回      	別妻母出門謀事 育女兒設筵聯歡

  不多幾日,錢正林到了通州城內,迳來到姑母家中,拜過了新年,將身坐定,閒話家常,談及欲就一個館地,尋些束脩,他姑母點頭歎道:「姪兒此話甚合我意,常言道坐吃山空,尋些束脩,正好貼補家用不足。想你表弟。哪裡有這等算計。自你姑父去世之後,業已數載,家道並不寬裕,你表弟全不想做些經營,終朝出外,與那些朋友廝混,不務正業,將來不知怎生光景呢?」正林忙說了許多好話,解勸姑母。
  正這當兒,表弟李雲朝回來了。只見他氣喘吁吁,滿頭大汗。正林見他如此光景,心中好生詫異,立起身來,忙叫一聲道:「表弟,你一向是好的?如何得意?」李雲朝喘著答道:「表兄不要說起,我近來在這幾年中,作事顛倒,時運不濟,我這裡十分討好,別人見我,總是煩惱,憑你本事高,手腳妙,乾起事來,就要糟糕!」錢正林道:「表弟,你為何如此慌忙,有什麼要緊事情?」李雲朝道:「表兄有所不知,因為與一個朋友爭論一句說話,在那裡打架。表兄且請少坐,我還要去約兩個朋友,和他去評個理去呢!」說罷,匆匆又出門去了。
  錢正林在姑母家裡用了午膳,便也出去走走。轉過幾條大街,走出南門外,熱鬧異常。他信著步子,隨意閒逛,忽看見那柵門上邊寫著天齊廟巷,就走進巷去。行未數伍,只一座廟宇,朱漆山門,一帶粉牆,兩旁紅漆欄杆,跨進山門,正面塑著一尊彌勒佛,挺起壯皮,笑容可掬,背後塑著護法韋馱,手捧金杵,渾身冑甲頂盔,獨立鎮守山門。又再走進,只見庭中寶鼎香煙繚繞,大殿上釋迦佛像,金鐘銀鼓左右分列,五色花幡當中懸掛,佈置得十分莊嚴。
  他正待要走到殿後去,裡面走出一個和尚來,身上披香色袈裟,手拿一串念佛數珠,雙手合十,念一聲阿彌陀佛道:「相公請坐,是來焚香的?還是來要會我家師父的?」錢正林道:「我一不要焚香,二不做佛事,不過是隨喜而已。」那和尚一想道:「相公,我與你好像有一點面善。」錢正林道:「我也在這裡想,不知在何處見過一面的。」那和尚道:「莫非在京師鎮國寺中會面過的,相公貴姓,小僧已淡忘了。」錢正林道:「我姓錢,乃是如臯縣人,那時因赴北場,到了京師,還有一位朋友,他姓胡,乃是太倉州人,也是北場赴考,不意名落孫山,因此同到鎮國寺內遊玩消遣。」
  和尚聽了,兩手一鼓道:「對了對了!卻不瞞你相公說,我因在京都鎮國寺偶犯清規,被當家和尚知曉,逐出山門。好在我們出家人,四方都可去得,到了這裡,就拜了這裡老和尚,他年紀大了,正在收一個徒弟,與他服侍照管,所以他收了我,就與我改一法名,叫做道月。請問錢相公,為何到此?有何貴幹?」錢正林道:「我這裡有一個姑母,她家住在城中,我今到此地來,一來與她拜年,二來我要想尋一個訓蒙書館。」道月和尚道:「請問想公,如今住在哪裡?」錢正林道:「我今日才到,還未曾拜會親友,住處未定。」那道月和尚便請正林到方丈中坐了片時,正林方才告辭回到姑母家裡歇宿。
  再說那王世成,自從娶了徐氏,情好彌篤,因為世成乃是一個貪花愛色之徒,又是三十幾方才娶妻;這徐氏也是最喜風流的婦人,在家之時,早與那些風流少年私情來往,目下嫁了一個有錢的丈夫,身上穿的件件時新,頭上插戴的都是珠翠金銀。所以王世成早上在行中做了買賣,過了早市,就要回家,陪伴這位娘子。
  光陰易過,日月如梭,不覺已是一年,徐氏腹中有孕。已將足月。那一天,徐氏叫嚷腹中疼痛起來,王世成連忙叫了一個穩婆。到家收生,及到分娩,乃是一個女兒,因是頭生,夫妻二人得了一個掌上明珠,好不歡喜!到了三朝,買了香燭,辦了魚肉三牲,祭祀祖宗,邀請鄉鄰朋友,飲湯餅酒,十分熱鬧。當下就將這女兒,取名叫做金定,按下慢言。
  回過筆來,仍說錢正林到了通州,倏忽數日,耽擱在姑母家中。因無熟人,心中悶悶不樂,只得再去閒步走走,又走到天齊廟來,與道月和尚閒談,談到要做館地,無門可入,不覺連聲嗟歎!道月和尚看他這般光景,忽然想起,說道:「前日有一位周家太太到這裡廟中燒香,她帶著兩個孫男同來,聽說她家正要請一個教書先生,待我明日到她家裡去,向這位老太太說說看,就是她家裡有大少爺二少爺,我也認識,管教一說即成。」正林一聽這話,愁懷頓釋,連忙將手一拱道:「此事全仗費心,待我明日來討你回話。」道月和尚點頭稱好。
  到了明日,午膳之後,錢正林一迳走到天齊廟一問,道月和尚到周府上去尚未回來。他就在廟裡坐著,與那個香火道人,或東或西,隨意聊天。足足等了兩個時辰,方見道月和尚,施施然然走回來,一見正林,便問道:「錢相公,你來了幾時了?」
  錢正林起身答道:「我來了有兩個時辰了。」
  當下道月和尚邀他到方丈坐下,這才說道:「待我來對你說。這館事務已六七分成就了,那老太太真是一位善菩薩,小僧去對她說,我有一位朋友,他是秀才,家住如臯,腹中三墳五典,四書五經,無一不如,無一不曉,不愧是飽學宿儒,如府上合意,我明日同他來拜望你家大少爺。那老太太連說:「甚好,你明日同他來,我叫大少爺在家裡等候就是了。」因此小僧看來,一定可以成就的。」正林聽說,忙向道月和尚拱手稱謝,興辭而歸。

第八回      	訓愚蒙宿儒教書 返極樂老僧示夢

  次晨,錢正林絕早起身,梳洗完畢,吃了早膳,向姑母說明了,即到天齊廟來。道月和尚見他到來,就去穿一件秋香色麻裰,腳下換了一雙黃布鞋子,手中拿了一串念佛數珠,與錢正林邁步出了廟門,來到周府,見過了周老太太。周老太太見正林生得面貌端正,舉止大方,又曉得他是個秀才,心中早有幾分欽敬,便叩問正林的來蹤去跡。錢正林就把自己有個姑母姓李,也是住在這裡城內,這位道月師父,乃是前年在京都考試時候,與他會過的朋友,備細說了一遍。
  周老太太道:「我們知道這位道月師父,原是京都鎮國寺出身,善於講經說法,他昨天來說,錢先生意欲開館訓蒙。我這裡書房裡,向有一個蘇州先生教導我的兩個孫兒,還有別人家裡附來的學生四五個。因他年紀已高,他的兒子來接他回家去了,所以今年還未講得先生。倘你錢先生願意在此處館,待我與你到那幾家學生家去說,叫他們也到我們這裡館中來讀書。但不知錢先生尊意如何?」正林一聽周老太太這等說,欣然應允道:「多蒙老太太好意,感激不盡。」不多一會,周家大少爺也出來會見錢正林,彼此敘一番客套,約定明日到廟裡來聘請。道月和尚也代正林稱謝,方與錢正林告辭回廟。
  到了次日清早,錢正林即忙到天齊廟,專候周府到來聘請。
  正林與道月和尚閒話之間,外面來了兩個戴大帽,身穿皂衣的家人,一人手中拿一個拜匣,一人手中捧了一個盤,走將進來。
  道月和尚一看,認得是周府上的管家,即忙立起身來說道:「你們到這裡來!」隨即引入客堂。兩個管家將盤匣放在桌上,笑向正林問道:「這位就是錢先生麼?」正林點頭稱是。那兩個管家叩下頭去道:「先生在上,小人們叩見。」正林忙用手扶起道:「不用客氣,快些請起。」
  那兩個管家站起身來,恭恭敬敬的說道:「我家主人和老太太,多多拜上先生,不要客氣,些須薄物,要請先生賞收的。」
  正林連說不敢。便到桌前,先開拜匣,見匣內放著兩副帖子,一個是主人名帖,一個是門生全柬,另夕卜一個紅紙包的贄敬,拿在手中,約有三十兩銀子,再看盤內,是一件天青緞袍套,心中甚是得意,當即收下,隨手也寫了名帖,並敬使的封筒,一並放在匣內,然後春風滿面的說道:「拜上你家太太,你家大少爺、二少爺,說我先生多謝了,改日到府請安。」那兩個管家唯唯稱是,回去覆命不提。
  當下錢正林要訴開紅紙包內銀子,致謝道月和尚。那道月和尚哪裡肯讓他拆包,雙手前來按住說道:「朋友,交情長得很,何必要在眼前,我出家人要銀子何用?你相公明日寄到府上,作為家用,豈不是好!只要擇個好日子開館,對周府上說一聲就是了。」正林見道月和尚意重情長,堅持不要銀子,只得包好了揣在懷中,又將袍套包好,辭了道月和尚,回到姑母家裡,遂將周府聘請處館一事,說與姑母知曉。又取過皇歷通書一看,二月初一日,正是黃道吉日,故而到了下一日,自己走到周府致謝,並約定了開館之期。
  且說天齊廟那位當家和尚,法名悟性禪師。他是個有道德的老和尚,年已八十餘歲,一日正在做功課,坐在蒲團之上,端然坐化。道月和尚叫道:「師父!師父!」連叫數聲,不見答應,走近一看,已是鼻息全無,將手向頭上一摸,知已圓寂。
  道月和尚就去買了一隻荷花缸,將師父換了一身好衣服,輕輕抱到這缸內,四面用長枝檀香撐好,將缸抬上後殿中間,正中擺好,四方施主,發訃出去,山門之上,貼起榜來。
  到了開弔那日,各級各鎮,俱有人到來觀看,也有來燒香的,也有來助緣的,還有當方董事,俱是轎馬而來。到了次日,連城內文武官紳,都來燒香助緣,竟引動官紳百姓人等絡繹不絕。正殿上請了幾位客師和尚唸經拜懺,內殿是些吃素長齋的老年太太們,鐘鼓之聲,日夜不絕。此時人人皆說,天齊廟老和尚成了佛,得了道,整整熱鬧了七八天,這些鄉紳董事,以及這些太太們,就公舉道月和尚做了當家和尚。
  從此以後,天齊廟香火格外興旺。一日道月和尚做了一個夢,夢見悟性禪師含笑坐在蒲團之上,口內不言,道月心中詫異,連忙將身跪倒。悟性禪師道:「自我去世之後,蒙你一念誠心,辦事甚好,但是我的肉身,受了凡人的香煙,不能上昇天界,以故托夢於你,即日將我的肉身,用火焚化,我那時就可返歸極樂西天,安閒自在。不可遲緩。」說罷,將中指在道月和尚頭上一指。道月和尚一覺驚醒,方知師父到來托夢。
  隔了數日,道月和尚乘佛會之便,向各位施主們說道:「小僧做了一夢,夢見悟性師對我說,他的肉身在此受人香煙,是實在當不起,因此教我將他的肉身焚化,他就可以昇天,返歸清淨世界。」施主們道:「既悟性師父有這等靈顯,理當遵從。況自古佛門規矩,和尚死了,一定是要火葬的,豈可擅自更改。既如此,我們選擇一個良辰好日,大家再助些柴火,將屍焚化,各人須帶香燭來燒香,只要悟性師父靈感,保佑大家平安就是了。」道月和尚喜之不盡。

第九回      	憐落魄收來稚子 喜滿懷又得佳兒

  於是道月和尚選了一個好日子,向各處鄉紳董事,以及老香客,還有多少吃齋念佛人,分發帖子,請他們到來吃素齋。
  那時驚動多少人,猶如演神做戲一般,送禮助物之人絡繹不絕。
  他就將許多木柴,堆在一個大空地上,又搭了一個高台,上面掛一幅悟性禪師神像,桌上擺了許多祭物,掛燈結綵。下面又是一個台,也紮得花花綠綠,旌旗滿掛,這台上請了十六個客師和尚,鳴鐘擊鼓,法器叮噹,唸經拜懺。那台下看的人,真是人山人海。
  不一時,就將那木柴堆成一朵像蓮花之狀,將這悟性禪師的臭皮囊,用出會的大轎抬來。旌旗傘蓋,不知其數。還有香亭魂轎,前用一對長幡,約有四五丈長,上面繡著朵朵蓮花。
  接著便是提爐香,拜香,行香,一班一班的走過,又是一班吃齋人,手敲木魚,朗念佛號,排成對子,齊齊整整,穩步而行。
  隨後大轎到來,停在中央,受眾人跪拜,就將他抬上去一步,拆開大轎,幾個有力之人,將這臭皮囊,抬到這木柴堆的蓮花中坐好,四圍都是大枝檀香撐住,又用芸香速香放在坐身周圍,外將木柴一捆一捆堆將上去,竟堆得如同寶塔一般。等到吉時已屆,即將松香油膠傾在外面柴上,四方點起火來,燒了三天三夜,才得燒好。
  那道月和尚,自從悟性師父去世之後,兩場事做下來,倒餘了一二千金,從此天齊廟香煙日盛。道月和尚倒也循規蹈矩,晨夕看經念佛,常想收一個徒弟陪伴。一日要到鄉下,離城二十多里,名叫茅家鎮,因廟內有幾畝田地在那裡,必須自己親自去收租米,故而來到茅家鎮上。
  歇息一會,走到大街上,只見一個後生,年約十七八歲,爛腿爛腳,在街上求乞。道月和尚走近一看,見那後生倒也生得眉清目秀,就開口問道:「你是何處人氏?家裡有無父母?為何這等饑寒?」那後生見是一個和尚問他,就叫一聲道:「師父,救救我小人的命,我是湖北人氏,父母早已亡故,有一個哥哥,在狼山鎮營內當兵,去年同哥哥出來,也要到營中上一個名字,吃一份兵糧,不想小人命苦,去年冬天哥哥死了,他們營中不許存身,要想回到湖北,身上又沒盤川,要想在這地方做生意,又沒本錢,只落得進退兩難,竟要餓死,沒奈何天天在街上乞化。」
  道月和尚聽了他這番言語,登時動了惻隱之心,就問他道:「你既這等落難,可情願做和尚?倘你情願,你跟我去出家。但是出了家,可不比在家,凡事總要和氣,一不貪財,二不貪吃,你情願件件依我,同我去出家;你若不願,不必勉強。」
  那後生聽見這樣說,連忙雙膝跪下,叫聲道:「師父救我,我情願件件依你。」道月和尚道:「你以後倘若稍有不好之處,犯了佛門清規,我就趕你出去。」那後生連連應諾。
  道月和尚大喜,便同他去洗了一個澡,買了兩件僧衣為他穿了,一同回到廟中,擇了好日,為他在佛前剃去頭髮,便取了一個法名,叫做納云。幸他幼時讀過書的,認得幾個字,經懺一學就會,一口長齋,循規蹈矩,人又聰明,不滿兩年功夫,那些看經念佛以及做和尚的法門,無不都學會了。有時出去做佛事,做功德,也一同去憂,為人也和氣,所以人人都喜歡他。
  因他身材生得玲瓏,人都叫他小納云。他也曉得廟中富足,就是吃著還算稱心,那道月和尚也相信他,以後日久年多,就是他有些小事情,師父也就隨他去,並不十分嚴緊管他。
  再說王世成自從娶了徐氏娘子,夫妻恩愛,生了一個女兒,取名金定。次年徐氏又有身孕,眼看十月滿足。那一日,徐氏嚷叫腹痛,世成曉得要分娩了,忙去叫接生婆來家。不多一會,生下一個男孩,世成歡天喜地。過了三朝,取名就叫官保,愛如拱璧。王世成有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,心中好不快樂,時常想著道:「我家有一個年輕的妻子,生得又是這樣如花似玉,何忍分離。從今以後,不再出門,就在本地做生意了。」這才是合了一句有子萬事起的話。

第十回      	進學塾苦攻書史 臥牀衾病入膏肓

  光陰易過,日月如梭。不知不覺王官保長成七歲,金定女兒已是八歲,姊弟二人俱生得眉清目秀,王世成與妻子徐氏愛如珍寶一般。一日王世成向徐氏說道:「我兒官保,今年已是七歲,聰明伶俐,我想給他請一個先生讀書,才是正理。」徐氏道:「孩子讀書是最要緊的,將來飽學翻身,為你臉上爭光呢!」說得王世成歡喜不盡。
  次日清晨起身,梳洗已畢,吃過早膳,舉步出門。才走到南門城門口,迎面遇見一個人,也是住在一條巷內,姓侯名朗亭,乃是同行朋友。彼此見面,各問寒溫。侯朗亭道:「世成兄,你真正好福氣,昨日看見令郎生得品貌非凡,將來長成起來,不但克紹箕裘,且是一個富貴之相。」世成答道:「托福托福,小兒今年已經七歲,想請一位先生為他讀書,所以今日出來打聽打聽,哪裡有好的先生。」侯朗亭道:「極巧極巧,此地有一位錢正林先生,他是如臯縣人,卻是有名的一個飽學秀才,現在周府設館多年,因往返不便,將家眷也已搬來通州居住。去年周家小少爺縣考,名列案首;劉丞相的兒子也考戀十名之內。這位先生,真是文才淵博,我家第二個兒子,去年俯進去從他,我在家裡的時候,盤問我家二小兒的學問,比前大不相同。令郎如果要入學,在我看來,還是到錢先生館裡去的好。」王世成道:「承教承教,今日若不是侯兄說起,我哪裡曉得有這樣的好先生。待我就去會他,看他允不允?侯兄請了,少停有暇,到我行裡談談。我在行裡等候。」說罷,二人各自走散。王世成即匆匆來到周府上,見了錢正林先生,談起兒子官保附學之意,錢正林一口應承。王世成甚喜,回家對徐氏說道:「先生請著了,在周府裡,他是如臯縣人,秀才先生。」徐氏聽說,心中歡喜,就與丈夫說道:「你去擇一個好日子,送官保上學去。」世成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即忙選了好日,備了香燭,寫了門生帖子,又寫了自家名帖,又封了一封贄敬,叫了行中一個出店司務,叫他拿了拜帖匣以及紅氈毯香燭等物先走,隨後世成父子一同走到周府上。錢正林見了這個小官保,頭光面滑,滿心歡喜,即便點起香燭,先拜了至聖先師,然後拜見錢先生,世成也走上來與錢先生作揖。錢先生便為他起個學名,叫做王有仁。
  當下王世成就辭別先生,回到家裡。徐氏連忙問道:「官保坐在哪裡?先生見了,歡喜不歡喜?」王世成道:「官保坐在先生面前桌子上,先生見了他,甚是歡喜,便為他起了一個學名,叫做有仁。先生待他必定好的,館中同學的學生,也有六七個,都是斯斯文文的。而且周府房屋寬大,書房在花廳隔壁,庭心內栽種著四時花草,一走進去,花香馥鬱。書房裡面,擺設著古董玩器,四壁掛的俱是名人字畫。上席是孔子坐位。左邊一架自鳴鐘,叮噹響亮。右邊是一方著衣鏡,明光透目。紅木楠幾,還用象牙鑲嵌。真陳設得富麗堂皇,這地方慢說坐在裡面讀書,就是我今日去坐一回兒,也捨不得走出來呢!」
  徐氏聽見丈夫說得天花亂墜,也就笑逐顏開道:「聽你說來,這樣好書館,真是難得尋著的!」須臾日落西沉,王有仁放學回家,先拜了家堂祖先,然後拜見爹娘。世成夫婦好不快活!
  光陰如穿隙之駒,又是將近年節。那日王世成忽覺身子疲倦,頭暈怕冷,就對徐氏道:「今日身體覺得有些不舒服,不高興店裡去了。」徐氏道:「大概你這幾天,向人家催討帳目辛苦了,且在家裡養息兩日,再去討帳不遲。」世成道:「討帳是慣常之事,且又不甚勞苦,何至於此。」徐氏道:「你不如牀上去睡睡,將息將息。」正說著,世成連叫了幾聲啊呀,口中吐出不少鮮血,隨身倒在牀上,好像眼目昏花,頭眩心跳,身子發抖。徐氏見他如此,急得手足無措,慌亂無主,就去燒了一碗茶湯與他吃。
  一會兒,有仁放學回來。徐氏道:「我兒,你父親早晨起來,就叫頭暈疲倦,身子怕冷,誰知他就吐出血來。」有仁聽母親這樣說,連忙跑到裡面去,走入房中,叫道:「爹爹,你怎生不好過?」世成看見兒子,兩淚汪汪的說道:「為父的今日雖有些不好過,不妨事的,你不要急,我明日就好了。」說著從被窩裡伸出手來,握住了有仁的手,喚道:「好兒子,去吃飯,吃過了飯,你與我到行裡去叫那個劉司務到家來。你不要說我有病,只說我家爹爹叫你到家裡去。」有仁聽見爹爹如此吩咐,連聲答應,勉強吃了一碗飯,說道:「母親,你去伏侍爹爹,我到行裡去了。」說罷住外就走,到店裡叫了劉司務,然後仍到學堂裡去讀書。
  不多一刻,那劉司務來了。世成便叫劉司務道:「你與我到三條巷去請先生。」就叫徐氏拿了二百青蚨,封了一個請封,付與劉司務去請馮柏年先生來看病。那馮先生一乘小轎,即刻就到,邁步走進房裡。世成道:「馮先生,費心與我診一診脈,因我今日早晨有些身子怕泠,忽然間頭暈心跳,吐了兩口血。」
  馮先生點了點頭,在懷裡摸出一副玳瑁眼鏡戴了,將身坐在牀沿之上,與他診脈,覺他左弦軟弱無定,右弦細數滯軟,再看他的面色,如同黃紙,舌苔中滯邊紅,而且張開口來,一陣宿氣難聞,搖首說道:「尊駕這個病症,不可輕視,乃係色慾過度,另請高明為是。」說了這話,立起身來,往外就走,上轎去了。
  徐氏聽見馮先生如此說話,連藥方也不肯開,更加著急,更沒主張,忙叫金定女兒道:「你快快到學堂裡,叫你弟弟來家。你說爹爹不好,母親叫你快快回家去。」金定奉了母親的命,即忙走到學堂裡去,叫弟弟回家。有仁見姊姊來叫,就去對先生說道:「我家爹爹偶然抱病,我母親命姊姊來叫我回家去。」錢先生道:「你同姊姊回去就是了。倘你父親明日仍不好過,你便在家裡服侍父親。」有仁謝過了先生,收拾書包,隨同姊姊回家。
  一到家裡,即忙走到房中,叫了一聲母親,問道:「爹爹如今可好一些麼?」徐氏道:「你不要大聲,你爹爹因方才先生來看過,先生說病勢沉重,不敢開方,叫我們再請高明。你爹爹聽見先生這麼說,他心中一急,正在那裡發暈,已經半個時辰還沒有甦醒哩!」有仁聞言,心中不由一嚇,說道:「這便怎處,侍孩兒到牀頭看看。」便走到牀前一看,見父親身體一動,睜開眼來就叫一聲道:「好兒子,你回來了?」有仁道:「爹爹,孩兒回來了。」說著伸手到父親胸前一摸,看他面上顏色焦黃,兩個眼珠深深的陷了下去。有仁見父親如此光景,眼淚汪汪,說不出的苦!低聲叫道:「母親,待我明日早晨去請一位先生來診治。」母子三人就坐在牀前陪了一夜。等到天明,有仁向母親道:「今日不要叫劉司務去請,待我自己去請罷!」徐氏就封好了一個封筒,交與有仁。有仁在母親手中接了封筒,往外就走到西門小板橋街上,請餘樹棠先生即忙回家伺候。少停餘先生乘轎到來,請到房內看了病人。餘先生診脈已畢,說道:「這個病症已入膏盲,用藥已無濟於事,待我開一個方子且吃吃看,倘若有效最好。不然,我也不敢胡亂開方,還是另請高明,免得耽誤。」那餘先生說罷,便開一個方子,即便起身去了。
  王有仁忙將這方子,拿到藥材店裡去撮藥。那藥店裡的先生,向與他父親王世成是認識的,便對有仁說道:「我看藥方上的脈案,寫行十分沉重,並且有祟,故此藥力難效。你回去向你家母親說,必須請一個巫婆,看看香頭,齋齋祖先才好!」
  王有仁道:「多蒙老伯伯指教,待我回去向母親說就是了。」
  遂作了一個揖,取了藥回家。到了家中,有仁告訴母親道:「藥店裡先生說,要請一位巫婆來,問問仙人,就知道父親的病吉凶了。」有仁母親將藥煎好,拿與丈夫吃,看他總是精神恍惚,胡說胡話,心中實在著急!
  次日,就請了一個巫婆來家,燒香點燭,口中喃喃說道:「你們當家大爺,因有前世冤鬼纏繞,要請一位吃長素的和尚,叫他念一千遍金剛經,才能退得這個鬼,如今你們天天早晨點香燭,晚上點香燭,還要化紙錢祭他,三天三夜,等那金剛經念好,我再來送他出去,那時就太平了,你們當家的大爺,病也就漸漸的好起來。」說罷竟自去了。
  徐氏聽巫婆這般說,十分相信,就叫有仁道:「你去買香燭來,拿一副香燭,到天齊廟裡去燒香,叩求菩薩,請他們哪一位師父念一千遍金剛經,對他說,我家三天之內要用的,務必要為我們念好,要多少經錢,我們自當照付。你在菩薩面前許個願心,保佑爹爹病體好了,親到廟裡燒香還願,務必要誠心禱告,就去就來。」
  有仁奉了母親之命,就買了些香燭,到堂前點了一副,又到家堂祖先面前點了一副,手中拿了一副香燭到天齊廟裡去燒香。走進廟門,到了大殿,便有香火來接他手中香燭,與他在菩薩面前點了。有仁跪在蒲團之上,連連叩頭,口中祝告道:「菩薩保佑我父親病體好了,待他自己到廟裡來燒香還願,萬望菩薩在慈大悲,保佑我父親轉危為安。」又磕了幾個頭,將身站起,對香火道:「你們師父在哪裡?煩你與我請他出來,我有話說!」那香火道:「我家師父,他是忙得很的,哪裡有閒功夫,與你這小孩子說話。」有仁道:「不是別事,多只為我父親有病,要請你家師父念金剛經一千遍,要請師父出來對他講。」那香火道:「你要念金剛經,何必定要請我家師父,就是我家納雲小師父,也是一樣的,不要說你要念金剛經,隨便什麼經,他都會念,我去請他出來。」
  有仁心想:「既這個老師父請了不肯,說是這納雲小師父也不妨。」他正這樣想,那小納雲已隨了香火出來,舉目一看,見是個七八歲的小孩子,便問道:「什麼事?」有仁答說:「要念金剛經一千遍,你要多少經錢?我就拿來與你。不過在這三天內要用的,不能遲誤。」納雲道:「這是小事,我與你家父親是認得的,何必論什麼錢?但不知這經是在廟裡念?還是到你家裡念?」有仁一想:「母親只說要念一千遍金剛經,卻不曾說起在哪裡念。」一時回答不出。納雲道:「你且回家去問,到底在哪裡念,不妨去了再來。」有仁就匆匆回家去了。

第十一回      	唸經文眼去眉來 歸地府命盡祿絕

  王有仁回轉家中,問母親道:「要念金剛經,天齊廟老師父沒有功夫,只有小師父,他也會念的,不過要問你一聲,是在廟裡念?還是叫他到家裡來念?」徐氏聽了,想道:「請和尚到家唸經,家內無人照應,我又是個年輕的婦人,兒子又小,有誰去服侍他們和尚?倘若在廟裡念,那老師父又沒工夫,這個小師父,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,恐沒人看他念,他就胡亂念著,沒人曉得他!」轉念之間,很覺兩難,繼而一想,說道:「好兒子,你不如到廟裡去,在菩薩面前祝告一番,是到家裡念,還是在廟裡念,你去求籤,看菩薩怎樣吩咐:倘若到家裡來念,求菩薩得一上上籤;若是在廟裡邊念,就得下下籤。菩薩斷來,總是不錯,免得我們進退兩難。」
  有仁聽了母親吩咐,說道:「母親之言有理,待孩兒誠心求答,再為定奪。」說著又到天齊廟裡來。小納雲正在大殿上等候,一見有仁走來,便問道:「你回家去問了誰?到底在廟裡念?還是到你家裡去念?」有仁道:「我家母親叫我在菩薩面前求一簽,倘若是到家裡去念,求菩薩發一上上籤;倘若在廟裡念,求菩薩發下下籤。所以先要求籤。」
  小納雲聽了有仁的話,心中一想:「最好到他家裡去念,一來看看他家裡有沒有標緻女人;二來在廟裡唸經,我家師父凶得很,他一天叫我念多少經,方許歇息,念得少了,他就不許我停,倘若這小官人求著了上上籤,就可以到他家裡去唸經,豈不有趣!」自己算計已定,暗中留意,便叫道:「小官人,你要求籤快來拜佛,你拜了菩薩,我將籤筒遞與你。」有仁連連稱好。當下小納雲手中拿了一個籤筒,暗暗揀好一支上上籤,拿在手裡,等有仁拜了幾拜,便把籤筒遞與他,有仁拿了籤筒,搖了幾搖,就搖出一支籤,落在蒲團之外。小納雲早已留心。
  慌忙搶前一步,將這支籤拾起,嘴裡說道:「小官人,你再拜謝菩薩,我來與你看簽。」偷眼一看,卻是個下下兩字,連忙將這一支有下下兩字的,輕輕插在籤筒內,即將手中這支上上籤拿出,又道:「恭喜你小官人,菩薩賜下一支上上籤!」有仁一心要求菩薩保佑,哪裡知道納雲做這鬼戲。有仁即拿了簽書,回到家中,將這簽書念與母親聽。徐氏聽了,也只好請小納雲到家裡唸經。
  到了次日天明,小納雲清晨起來,就端正唸經的傢伙收拾得整整齊齊,把經卷木魚等物,打了一個包袱,出廟一迳走到王世成家來。等他走到了門前,王有仁已在門前等候,一同走進客堂坐下。徐氏已辦好了早點心茶湯,叫有仁一樣一樣搬將出來。那小納雲一頭吃,一頭稱贊。吃好了點心,便將那個小包袱打開,取出一個小木魚來,擺在桌上,上面點起一副香燭,就叫有仁道:「小官人,來拜菩薩,求菩薩保佑你父親病好。」
  有仁就走過去,叩拜菩薩。
  這時徐氏躲在屏門背後,張張望望,看有仁拜過了菩薩,心想:「我也要出去拜拜菩薩,求菩薩保佑丈夫逢凶化吉,消災延壽,早日病好,再來叩謝菩薩。」那小納雲溜著一雙賊眼,見那徐氏生得十分美貌,心裡就想道:「啊喲!不想王世成的老婆,竟有這樣美貌,不知他怎樣修到的?」看見徐氏跪下去,他就偷眼上上下下,瞧了個飽,嘴裡雖在那裡喃喃的唸經,眼睛卻呆住了徐氏看個不息。
  念到吃午飯的時候,徐氏煮了幾樣蔬菜,親手從廚下搬出來。那徐氏走來走去的搬菜,小納雲那雙眼睛,不停地追來追去的看。只見徐氏娘娘,一樣一樣的搬好了,就走到窗前站著。
  小納雲看得出神,心中胡思亂想,那手中的木魚槌,在自己額角上敲了幾下。徐氏見小納雲如此光景,忍不住噗哧一笑。小納雲聽見笑,就對徐氏一看。徐氏倒有些不好意思,又對納雲一笑,笑得那納雲三魂出竅,六魄離身,將這木魚槌捏在手裡,連敲也不敲了。徐氏道:「師父請用飯罷!」納雲連聲答應,步出經壇,走到吃飯的桌子邊坐下。徐氏道:「今日沒有辦得好菜,請小師父隨便用些罷!」納雲道:「大娘娘不消客氣,阿彌陀佛!」徐氏便走到桌邊,口中說道:「師父,不瞞你說,倘若我家大爺有點長和短,叫我母子三人,依靠著誰?況奴家又是青春年少,兒子女兒年紀都幼,家中諸事,又無親,又無眷,有誰照管?總要你師父來照應的。雖你是出家人,我們是俗家,總是一般的鄉鄰。說罷,把碗移到納雲面前,叫道:「師父,請用點,請吃點,不要客氣!」把個納雲鬧得六神無主,眉花眼笑的說道:「大娘娘不妨的,但願大爺病體好了,這就太平無事。倘大爺有甚三長四短,小僧敢不效勞。」這一頓飯吃過了,納雲仍坐在經台上唸經。
  經念完之後,就去請那位巫婆來家,祈禱菩薩保佑,消災除病,又焚了多少紙錠,退送前世冤鬼。那巫婆正在客堂中裝神作怪的當兒,猛聽房中的病人王世成大叫一聲:「不好了!」
  徐氏忙同有仁、金定三人,搶步進入房中將世成一看,只見他兩眼倒插入頭皮裡去了。有仁上前叫聲爹爹,用手在他身上一摸,已經冷了半截。徐氏爬上牀去,抱住了丈夫,放聲大哭!

第十二回      	守靈堂超度亡魂 失名節結交和尚

  王世成的病症,乃是色慾過度所致,故非藥石所能挽救。
  當時王世成大叫一聲,暈絕過去。徐氏抱住了他,放聲大哭!
  外面客堂裡的巫婆,還在那裡畫符念咒,給他送冤鬼,保佑他壽長百歲,誰想裡面的病人,已經伸腿死過去了!可憐王世成好色傷身,只有三十九歲,就拋別了陽世,到陰間去做風流鬼!
  徐氏自三更哭到天明,只得止住了哭,與丈夫辦理後事務,打發人叫行中伙計來,買衣衾棺木,將王世成入殮好,靈棺停放中堂。又到天齊廟去叫納雲和尚,念七七四十九日經。納雲請了幾個客師,同到王家唸經拜懺。自此以後,納雲也就來來往往,出出進進,經堂鋪在客堂裡,正中擺著一張湘妃榻,兩邊放著紅木靠椅,收拾得十分整齊。
  納雲因要念四十九日經懺,好不得意洋洋,在經堂裡走來走去料理著。念到三七之後,徐氏與納雲前次在念金剛經之時,已經大家有了心,如今王大爺已故,納雲便明目張膽,與徐氏打得火熱。每遇大小事務,他就當差承辦,居然能作得一些主意。
  有仁因為攻書要緊,天天絕早起身,到他父親靈柩之前拜了幾拜,哭了一場,方才到學堂裡去讀書。錢先生見他聰明伶俐,讀書認真,而且他年紀最小,四書五經俱已通曉,有時講解書中之義,他意然對答如流。走起路來,規規矩矩,目不斜視,真是一個有出息的好孩子,所以錢正林格外歡喜。
  那徐氏為因經堂鋪設日久,一切事務都要他經管,不免辛苦。一日吃過午飯,到房中想打一刻瞌睡,節一節力,哪曉被納雲和尚瞧見,四顧無人,追蹤進房,竟與徐氏成了苟且。轉瞬間,四十九日經懺念完了。徐氏與納雲彼此益發膽大,就是金定在面前,他二人也不避忌,以他年少無知,故不怕他。徐氏心中因自己女兒,素常待她凶狠,一言不合,要打要罵,就是金定知曉,也不敢對人說。果不出徐氏所料,金定見官保放學回來,也不敢對他說,恐怕說了出來,被母親曉得,就要打罵。
  有一天,納雲正要到王家來,走在街上,遇著一個名喚吳老二的,素來相熟,見他挑了一個京貨擔子迎面走來。納雲看他擔子掛著花花綠綠的手帕,見有一方大紅手帕,上面繡著花朵,令人可愛。心想:「這手帕待我買去送與大娘娘,她准歡喜。」便問道:「你這手帕兒賣多少錢?」吳老二笑道:「這是年輕女子用的。你們出家人只好用漂白的或是秋香色的。大紅的怎配用?」納雲一團高興,被他說得滿面通紅,無言可對。
  想了半晌,說道:「你不要管我能用不能用,只要賣多少錢?
  我這裡有錢與你就是了。」吳老二轉念一想,道:「這句話倒也不差,待我來賣得貴些,看他要是不要?」就說道:「納雲師父,你要是真的中意,我就賣與你就是。」納雲道:「要賣多少錢呢?」吳老二道:「我要賣一千銅錢。你要還價,我就不賣。」納雲毫不猶豫,就在身上取出一塊洋錢,付與吳老二,吳老二就將手帕賣了與他。納雲接將過來,藏在袖裡迳自走了。
  吳老二雖做了這個好買賣,心裡卻有些疑惑,暗說道:「天齊廟果然香火旺盛,連這小徒弟身上,也帶有洋錢使用。方才他要買這個紅帕兒,倒有些兒希罕,莫非他在外面結識了女人不成?」一頭想,一頭走,又走到王家門首,只見徐氏娘娘叫喚買粉。他就歇下擔子,心中又想道:「她是王世成的家小,我想王世成新喪不久,怎麼說這個婦人如此打扮,還要買粉?不免有些邪氣,待我來打聽打聽。」當下就賣了兩匣粉與徐氏,挑起擔子,又到那邊街上去了。
  徐氏娘娘自從與納雲和尚來往,恩情如海,在家裡只有金定曉得。徐氏再三叮囑她:「不許多言,倘若弟弟回來,不許你告訴他。如果你要對他說,我就要打死你!」金定懼怕母親,哪裡敢說。有時納雲不來,徐氏就打發金定到天齊廟裡去叫他。
  那納雲看待金定也好,不是吃的,就是玩的,天天來時,總帶與她。一日下午時候,徐氏頗覺無聊,心中又想念納雲,就叫金定到廟內去叫。金定走到天齊廟就對納雲道:「母親叫你去!」
  說了這一聲,回到家內。須臾納雲來了,徐氏正在那裡盼望,一見納雲走進,心花怒放,含笑走上一步,迎著納雲,攜手進房。

第十三回      	放學歸察破姦情 絕裾去激怒淫婦

  這時有仁放學歸來,叫了幾聲母親,不見答應。走到房門首,就聽見房裡嘻笑之聲,心中好生疑惑:「有誰在我母親房中?」他走將進去一看,原來是納雲師父,忍不住氣滿胸膛,說道:「你這師父,為何不在廟裡,卻敢走到人家裡來?」那納雲和尚臉上一紅,連忙往外就走。王有仁一把拉住了他,拳打腳踢。怎奈人小力微,哪裡拉得住他,被納雲將衣袖一灑,逃出房門,走回廟裡去了。
  王有仁心中一時氣憤不過,說一聲道:「母親,我家父親死了,屍骨未寒,陰靈尚在,你為何做出這沒廉恥的事來?」
  徐氏被兒子辱罵,又趕走了心上人,不禁惱羞成怒,指著有仁罵道:「你這大膽的小畜生,才三分像了人,連我娘都要管起來。這還了得!」有仁到底年紀小,看見母親著惱,嚇得兩淚如珠,滾將下來,往外就走。徐氏只道有仁害怕,下次不敢放肆,也就丟開一邊。
  哪曉有仁心中憤恨,怎能就忘了。一日有仁有心買了香燭到廟裡去燒香,心想:「待納雲走出來時,拉住了他,與他講理。倘若他要倔強,我就告訴他的師父。」恰好這時納雲在大殿上,見王有仁走過來,將香燭與他,忙將香燭與他點好。王有仁拜過菩薩,立起身來,搶步走上前來,一把拉住納雲的衣服,死命不放,對納雲說道:「你這個出家之人,修行為本,為什麼你要到家來?我且問你,倘你以後不到我家來,我就不來尋你。倘你以後再要到我家裡,我就告訴你的師父,驅逐出境。」納雲慌忙說道:「低聲些!低聲些!我以後不敢到你家來了。」王有仁看他這個光景,將手一放,指著納雲的臉道:「你倘若再要到我家裡來,我下次遇見你,不肯輕輕饒過。」
  納雲喏喏連聲道:「不敢了,不敢了。」說著,往裡面就走。王有仁見納雲走了去,也就走出廟門,到學堂裡攻書去了。
  納雲和尚等有仁去後,心始稍定,心中一想:「我要是不到他家去,那大娘娘要差女兒來叫我,等到那時叫了我,我不去,大娘娘豈不要見怪於我。何不先到大娘娘那裡去,將此事告訴她,對她說一個明白,免得大娘娘見怪。」到晚來,睡在牀上,想來想去,還是這個主意。次日清晨,納雲守在山門外,看見王有仁挾著書包到學堂裡去了,他就大著膽子,迳到王家來。走進房中,叫聲道:「大娘娘,這事不能如願了!」徐氏正在那裡梳妝,聽見納雲說出這句話來,即放下木梳,頭也不梳了,與納雲並肩坐下。納雲愁眉苦臉地對徐氏說道:「我今日來,與你分別。從此以後,不能與你朝歡暮樂。今日一別,你也不要想我,我也不要想你,不必叫金定來叫我。」說罷,嗚嗚咽咽的只管哭。
  徐氏見他這般光景,連忙問道:「你到底為著何事,這等模樣?我正要與你天長地久,影形不離,何故要說這個斷頭話?」
  納雲道:「告訴了你罷!你家小官人昨日到廟裡來,一把拖住了我的衣服,再三討饒,他不肯放。他說:以後不許到我家裡去,你要是再到我家裡,我要告稟你師父,趕你出去。我聽他說話厲害,他當真要去稟告師父,我這廟裡要住不成了。所以我從今日起,不敢到你家來了。」徐氏一聽納雲這番哭訴,不禁柳眉直豎,杏眼圓睜,惡狠狠的說道:「這小畜生,這樣大膽!你不要怕他,我一刀殺了他,看他怎麼奈何我做娘的?」
  說罷,咬牙切齒,十分痛恨!
  納雲聽說,忙不迭雙手亂搖道:「大娘娘不要動氣,殺人不是頑的!聽我說來,你家王大爺死後,就留下這一個寶貝兒子,豈可將他殺了,絕了後代根苗?況且現任的知州老爺,正是個鐵面無情的好官,自從上任以來,不知被他拿了多少光棍,枷號拷打,人人擔驚,個個懼怕!昨日有一件姦情案,敲小鑼,游四門。你我犯到他手裡,豈不該死!」說罷,起身要走。
  徐氏用手一把拉住道:「師父,你不要走。我與你恩情如山,怎肯為了這個小畜生,兩處分離。我把這小生畜殺了,就好與你地久天長了。」納雲道:「我勸你不要動氣,就是我和尚不來,你也好別尋良緣。我是實在害怕,不敢的了。」徐氏一聽這話,登時怒從心上起,惡向膽邊生,緊咬銀牙道:「可恨這小畜生,我誓必殺他。」納雲見勸不醒徐氏,想想更加害怕,沒奈何說道:「但聽大娘娘做主,小僧實在不能勸你,從此辭別。」說罷又要往外走,徐氏一把拖住不放道:「你不要走,你且坐下,聽我說話。」納雲只得勉強坐下。
  這當兒,王有仁放學回家,東一看,西一張,說道:「為什麼這個時候還不曾煮飯?母親到哪裡去了?」尋到房中一看,又見納雲和尚在房裡說話。一見之下,怒往上衝,跳將過去,一把揪住納雲,喝道:「你說不來,今日又來了,我告訴你師父去,明日到衙裡去告你,我看你來得成,來不成?」徐氏見官保揪了納雲要走,伸手打了官保一巴掌,說道:「你這小畜生這樣無理,你今朝趕出和尚,我明日就去嫁人,你便怎樣?我對你說,你要活,好好乖巧一點兒。你要死,叫你就死!」
  有仁見母親動怒,只得放了納雲,往外就走,走到父親靈位之前,匍甸在地,號啕大哭。哭了一場,爬起身來,仍往學堂裡去,連午飯也不吃了。納雲和尚乘此機會,逃走回廟。

第十四回      	姊憐弟書房送信 母恨子臥室餐刀

  徐氏怒不可遏,就走到廚房裡去。金定認是母親煮午飯,連忙跟到廚房裡來相幫。哪曉徐氏並不煮飯,走進廚房,就將一把廚刀拿在手裡,又尋了一塊磨刀石。金定道:「母親,時候不早了,我煮午飯吃罷!」徐氏只做不曾聽見,一心只管磨刀。金定問直:「母親,要磨刀何用。」徐氏冷笑一聲道:「我的好女兒!我對你說,今日晚上,我要殺那官保小畜生。你不可外面走漏風聲。倘若被官保曉得,連你性命也活不成。」金定聽了,戰兢兢答應曉得!徐氏道:「你到天齊廟裡去對師父說,叫他今晚不要來,明日到我家來。你要悄悄的低聲對他說,不要給別人聽見,速去速來!」
  金定連忙答應了一聲,起身出外,含了眼淚,走到學堂裡,低了聲音對有仁道:「不好了!你把和尚趕出了門,母親起了歹心,今夜定要殺你,你晚上不要回來,就在先生這裡住一夜,且等明日再到家中。千萬不要說出是我來通報你。倘母親知道是我說的,那時連累我也活不成!」說著又道:「弟弟,你今晚千萬不可回家。我要去了,恐怕耽擱時候,母親要起疑心。」
  金定說罷,揩揩眼淚,忙忙的去了。
  王有仁聽了姊姊這番言語,嚇得三魂出竅;要哭又不敢高聲,苦在心頭,不言不語。少停放學,眾學生都回家去了,只有官保一人,腮間掛著兩行眼淚,獨坐書房不走。錢正林一眼瞧見了,詫異著問道:「有仁,你為了何事,這等模樣?」有仁聽見先生問,便雙膝跪下說道:「先生聽我告稟。自從父親去世後,母親在家,不守婦道,然則家醜不可外揚,這話我不能說了!」錢先生道:「不妨,我與你是師生,也是自己人,不是外人,何用隱瞞?」
  有仁這才和盤托出,說道:「我家母親結交了一個和尚,就是那天齊廟裡的小納云。只因爹爹死了,要唸經,成了苟且。今天走到母親房裡,看見這和尚也在房裡。我就對他說,你是出家之人,豈能走到人家房裡,成何體統?這和尚被我趕出去,母親又被我說了幾句,我母親登時大發雷霆,她說你要趕出和尚,我明日就要嫁人,看你怎樣?我就到爹爹靈前,哭了一場,才來到書房裡的。方才我金定姊姊來告訴我,娘今晚要殺我,姊姊叫我今日不要回家,就在先生這裡住一夜。」說罷大哭。
  錢先生道:「不妨事的,快住了哭,待我送你回去。倘你母親要打你,有我說人情,她就不打了。」錢正林口中雖這樣說,心裡在想:「哪有娘殺兒子之理?常言說得好:『虎毒不食兒。』想必是有仁言語中忤犯了他母親,要打罵則有之,要下毒手殺他,我想起來,斷無此理。但有仁懼怕,不敢回家,只得待我送他回去,看他母親怎生光景?我就與,他說個人情,諒必無事。」隨時有仁道:「待我送你回去,與你說個人情,母親就不打你了。」有仁聽先生這麼勸解,也就略略放心,拿了書包,跟著先生回家。
  錢正林來到王家,見了徐氏說道:「我到你府上,非為別事,因為你家有仁言語之中,忤逆於你,有仁畢竟是個孩子,要你饒恕他一次。」徐氏一聽這話,早明白錢正林的來意,故意裝著笑臉說道:「先生請坐。我家有仁伶俐聰明,奴家與亡夫素來愛如珍寶,哪裡捨得打,哪裡捨得罵。他是從小孝順,從未逆我做娘的,先生不要誤聽人言。」說罷,叫聲道:「官保,你去打一壺好酒來,先生難得到此,喝一杯酒去。」錢正林一看這個光景,卻不像要打他罵他的樣子,便道:「大娘娘不必客氣,今日天色晚了,改日造府,再來叨擾。」作了一個揖,抽身便走。
  官保見先生告辭要走,他就送出門外。一路走的時候,口中連聲叫著道:「先生,今晚回府去了,學生只怕明日命歸黃泉了!」說了這話,兩淚交流,不住口的又叫著先生道:「學生如明日不到書房來,即是死了。先生你要來看我,還要求先生給學生伸冤雪恨!」錢正林聽了,用言安慰道:「我方才聽你母親口氣,並無打罵你的意思,想殺子之心,總不會有,你放心就是了。」說著回館去了。
  有仁無可奈何,只得走回家裡,不敢作聲,晚飯也無心去吃,戰戰兢兢,睡在牀上。只聽徐氏叫道:「金定,你到房中去睡罷!睡在弟弟腳頭,不許多嘴!」金定答應曉得,含著淚走到房中去睡,就悄沒聲的對有仁說:「弟弟,你今夜就當心一點!」有仁就枕上點點頭。金定不敢高聲,暗暗啜泣!
  徐氏打發金定睡了,噁心驟起,咬牙切齒,到廚下去取出一壺好酒,獨自一人,自斟自飲,吃了一杯,又是一杯,將這一壺酒,飲了個點滴不剩。側耳一聽,譙樓鼓打三更,就將那日開磨的一把廚刀,拿將出來,再拿一塊白汗巾,緊緊的在眉頭上一紮,又將兩隻衣袖,高高的挽了起來,一手拿了一個紅燭台,一手拿了這一把明晃晃的廚刀,三腳兩步,跨進房來。
  這時有仁睡在牀上,滿腔苦楚,尚未睡著,兩眼看著母親。
  見她這副模樣進房,情知不妙,連忙一個筋頭,跳下臥牀,怎奈唬得渾身發抖,哪裡立得定腳,心中忙亂,雙膝跪下,連聲叫道:「母親,親娘,饒了孩兒的命罷!從今以後孩兒自當改過,孝順母親,不再忤逆。待我到天齊廟裡去,請這師父到我家裡來。我家無親無故,正少一個當家人,請他來還了俗,由他照管家裡的事。親娘,饒了我!饒了我這一條命,別的不看,看在死去的爹爹份上,饒了我的小性命罷!」說著,號啕大哭,哀求饒命!
  徐氏良心已橫,哪裡肯聽,倒豎了兩條柳眉,罵一聲道:「大膽的畜生!你如今口裡甜得如蜜,心中苦如黃連,我今夜不殺你,你就要當官告我,少不得說我與和尚通姦,這是你的真心。今日饒你性命,就是害了自身。這叫做斬草不除根,春來又發青。」說完了這一句,一手起那把明晃晃的廚刀,一隻手拉住有仁的小辮子,不由分說,手舉刀落,只聽咔嚓一聲,那顆血淋淋的人頭,已提在手中。可憐八歲孩童,為了一言冒犯,竟被殺死!
  那金定睡在牀上,眼睜睜看兄弟苦苦哀求。她幾次想走下牀一來,幫著兄弟求娘,無奈見徐氏像兇神一般,哪裡敢來說一句,只是心中叫苦!如今看見鮮血淋淋一個人頭,更加嚇得渾身發抖,縮做一團!徐氏柳眉直豎,惡狠狠的指著金定道:「你要高聲喊叫,我就叫你隨兄弟一塊兒到陰司裡去!」說罷,將人頭向地下一丟。金定被徐氏這麼一嚇,魂飛天外,魄散九霄,連忙將身躲在牀後。徐氏坐將下來,心中一想:「這個屍首怎樣拿出門去?待我慢慢想個主意才是。」想了一回,將身立起,便將有仁屍首上的衣服,剝將下來,用刀分為七塊,裝在油缸之內,那缸上就將剝下來的血衣遮蓋了,然後將油缸放在牀腳裡面,外有牀幛遮住,心想:「稍待數日,得有機會,即便拿了出去。」轉身又到裡面去提了一桶清水,將那地上的血污沖洗乾淨,又把這刀也洗淨了。
  此時譙樓上已經鼓打五下,金定是嚇得目瞪口呆,渾身發抖,躲在牀後不敢出來。徐氏將這事做完,收拾乾淨,叫聲道:「金定你來,不要害怕!你是我的好女兒,我今日有句話叮囑你,不許你在外人面前說出。倘敢走漏風聲,我就要將你和你弟弟一樣。」那金定哪裡還敢啟口,只是連連點頭答應。徐氏這才將那紅燭吹滅,同金定上牀睡覺。
  再說錢正林先生昨日晚間送王有仁回家,今日坐在書房中,眼看日已將午,不見有仁上學,心中有些狐疑起來,一想到有仁臨別的話,頓覺放心不下,便叫兩個學生說道:「你們兩人到王家去,問問那王有仁,今日為何這個時候還不來上學?」
  那兩個學生領了先生之命,飛奔走到王家門首,只見大門緊閉,就用手敲門,問道:「你家王有仁這時候還不到書房裡去,先生叫我們來問!」徐氏開門出外說道:「我家有仁,今日到母舅家拜壽去了。」
  那兩個學生聽徐氏這麼回答,轉身走回書房,回稟先生道:「有仁母親說,今日有仁到母舅家裡去拜壽了。」錢先生聽那兩個學生這等回話,心中仍是疑惑,便向這幾個學生吩咐道:「明日放學一天,我有事情。」原來有仁的母舅,與錢正林先生一向認識,他想:「明日到有仁母舅家去問問看,究竟有無此事,再作道理。」眾學生聽先生說放學,個個歡喜。

第十五回      	為學生告狀收監 救丈夫鳴冤擊鼓

  錢正林先生因不見有仁到學堂裡來,頓起疑竇,先走到王家門首,只見大門緊閉,用手叩了幾下。裡邊徐氏大娘開門出來,見是錢先生,便道:「原來是先生,請到裡面少坐。」錢先生走到堂前坐下,啟口言道:「請問大娘娘,令郎有仁為何今天不到學堂?」徐氏道:「我家有仁,因是母舅生辰,叫他拜壽,想是母舅留住,過了幾天,就要到書房唸書。」錢正林又說道:「你家令兄徐光中,和我十分交厚,我也要到他家中祝賀。」徐氏聞聽此言,畢竟心虛,登時沉下臉色,說道:「這是先生多管閒事了,我家是兄妹之親,常來常去,何用他人多管閒事!」
  錢正林被徐氏搶白了這一句,羞得面紅耳赤,無言對答,只得立起身來,-往外就走。走出王家門首,自己一想:「這個婦人果然潑賴。待我到他母舅家去一問,即知真假。」隨即走到東門,前面就是板橋,這個地方乃是客商雲集之所,人煙嘈雜之地,人來人往,擁擠不堪,而且街狹難行。錢正林一想:「不如且到茶坊之中少坐片刻,從此走到新城,還有三五里,歇一歇腳,再走不遲。」
  哪曉走到茶坊,卻好遇見徐光中偕著一個朋友,從內走出。
  徐光中一見錢先生,連忙停住腳步,拱手說道:「錢先生久違了!難得尊駕到此,有何貴幹?」錢正林拱手答道:「我來這裡,找尋一個朋友,聞說尊駕生辰大慶,為何不偕令甥同來?」
  徐光中道:「先生怎曉得賤辰?」錢正林道:「昨日你令甥王有仁,不到書房來讀書,今日我到他家去問,據令妹說,因是母舅生辰,有仁到母舅家去拜壽,所以知曉。」徐光中道:「並無此事,我的生辰是正月初七,已經過了,況且妹丈去世以後,外甥好久不到我家,哪裡來這句話?」
  錢正林聽說,拱手而別,迳自回家,到了家中,心驚肉跳,全無主意,想起了王有仁:「那一天他原不肯回家,是我送他回去。倘若真的被母親殺了,豈不是我送了他的性命。思想起來,實是我的不是。當他送我出來的時候,我再三叮囑我替他伸冤。如果真被殺了,叫我怎生為他伸冤?」少停一刻,勉強吃了晚飯,就到牀上去睡覺,心中焦灼,又睡不著,翻來覆去,總無一個主見。
  挨到東方發白,再也睡不住了,披衣而起,梳洗完畢,抽身走出門外,在街上走來走去。忽見金定走來,便立定腳頭,待她走近身邊,正色問道:「你的兄弟,為何兩天不到書房裡來?到哪裡去了?」金定聽見先生動問,止不住兩淚交流,嗚咽著道:「我家官保弟弟,已被母親殺死了,將屍首分為七塊,裝入油缸之內,藏在牀下,這事人不知,鬼不覺。母親吩咐不許與外人知曉,要是走漏風聲,連我的性命也難保。先生你不問,我也不敢說,倘被母親曉得,那時我也活不成!」金定說罷,匆匆而去。
  錢正林聽見金定這般說,嚇得面皮改色,老淚縱橫,怒衝衝走回家中,唉聲歎氣道:「千古以來,從未聞有親娘殺子之事,於此可見,淫婦之心,比這青竹蛇兒更毒幾倍,如今我不出首,為官保伸冤報仇,還有誰去?」於是走到桌邊坐下,磨得墨濃,蘸得筆飽,寫了一紙狀詞:具呈狀人錢正林,年四十二歲,如臬縣人,告為血海沉冤,叩求伸雪事。生員本是海門廳籍,取中欽差督院翰林學憲門生,南場鄉試幾科,未能上取,順天納監三場,又不成名,是以教館為業,現住居通州南門。適有東家王世成,六徐買賣營主,生子有仁,小名官保,年方八歲,拜我門下。不料今秋世成身故,其孀妻徐氏不安婦道,結識天齊廟納雲和尚。一日,有仁在家看見,將彼趕出門庭,致觸怒其母徐氏,私與和尚商議,殺害親生兒子,其姊金定,奔到學堂送信,有仁得訊,不敢回家。當時生員尚不深信,世豈有生身母親殺兒之理?生員親送人回去,誰知到三更時分,徐氏刀下無情,將屍首斬分七塊,裝入油缸,至今藏在牀下。其姊金定,實為見證。生員不該放膽多事,因誼屬師生,伏乞青天叩求伸冤雪恨,以整風化,俾冤鬼超生,伏維老父台大老爺秦鏡高懸,發公差訪問提訊真假,公侯萬代。叩具上呈。
  錢正林將狀子寫好,字裡行間,細細斟酌了一番,然後對他妻子說道:「賢妻,你當心了門戶,我要到州衙裡去告狀,代學生王有仁伸冤去了!」說罷走出大門,一迳來到衙門,走上大堂。恰值荊知州坐在大堂理事,連忙搶步上前,高叫一聲道:「公祖伸冤!」將那狀子雙手呈上。荊知州接過狀子,從頭至尾看了一遍,將案桌一拍,喝道:「你這好大膽的生員,包攬詞訟,在外惹是生非,哪有生母殺害兒子之事,總是你包呈唆訟,無故生端。左右與我拿下!」兩旁皂役吆喝一聲,便把錢正林拿住。荊知州厲聲說道:「你可知誣告他人,律應反坐?左右將禁牌取來!」隨在禁牌之上,用硃筆填寫,發將下來。左右取鐵練係上,將錢正林收進監牢,立刻做成文書,通詳大憲衙門,轉文詳到督院學台,革去前程。分發已完,退堂進內去了。
  錢正林收進監中,受這一班禁子們無故打罵。原來那些禁子,只認他是一個包打官司的生員,不知做過了多少好買賣,今日落到通州,遇著我們這位荊大老爺鐵面無情,賽過龍圖再世,今朝合該他晦氣。既到這裡來,我們都要向他弄些好處,所以要打要罵,又要他看金魚,苦不堪言!錢正林暗歎道:「我想這位鐵面清官,總可伸冤雪恨,不料這位荊知州也是個糊塗官,不由分說,將我拿下監中,使我有冤沒處申訴!」想到這裡,不覺雙眼淚落。
  且說錢正林的妻子李氏大娘,因丈夫進州衙要為學生王有仁告狀伸冤,看看天色將晚,還不見丈夫回家,十分記掛。一夜無話,次日早晨,就叫長子錢雲到街坊上去打聽。錢雲領了母命,出去打聽得明白,趕緊回家,說與母親知道。李氏大娘聽了這話,好不傷心,大哭起來!忙煮了飯,取了一隻小籃兒,將飯菜放在籃中,一迳走到監牢門首,對禁子說道:「多謝你老伯伯,放我進去,送飯與我丈夫吃,改日我當重重謝你。」
  那個看門老禁卒平時也認識錢先生的,知道這樁事冤枉,所以他肯放李氏進去。李氏走將進去,見丈夫披枷帶鎖,好不傷心!
  李氏等他吃好了飯,便走出監門,心想:「不好!丈夫在監中,無人出頭,何日才得伸冤?」走到大堂之上,四面一看,見無一人,他就走到鼓架邊,拿起兩根鼓槌,咚咚的打起來,口裡叫喊冤枉!一時裡面走出幾個公人,連忙問道:「你這婦人有甚冤枉?這等大驚小怪?」李氏也不睬他,只管擂敲。這驚動了內堂荊知州老爺,聽見大堂上有人擊鼓,即忙傳班坐堂,雲板噹噹響了幾下,麒麟門大開,荊知州老爺坐將出來,將案桌一拍,問道:「何人擊鼓?有什麼冤枉事?帶人上來!」那班皂役,吆吆喝喝將李氏帶上。荊知州見是一個婦人,問道:「你有什麼冤枉?好好講來!」
  李氏叫道:「青天大老爺,聽我告稟,奴是如臯縣生員妻子,丈夫名錢正林,訓館度日。有學生王有仁,被他親娘殺死,屍分七塊。我丈夫仗義伸冤,昨日叩見大老爺,不由分說,認他包唆訟棍。須知人命關天,為何不去訪問?」荊知州喝道:「住口,據你所供,錢正林不是唆訟。但人命關天,別人家與你何干?為什麼替他告狀?況親生母豈有殺子之理?我這裡不信。你且退下,待本州訪問根由?確是真情,本州放他出來;倘若誣告,定例及坐治罪,斷不輕饒。」李氏大娘叩謝出衙。
  荊知州退進後堂,心中思量道:「今日據錢正林妻子李氏前來擊鼓。其中必有冤枉,如果是包攬詞訟,他也不敢前來擊鼓。此案例有些古怪!」少停用過晚膳,回房安寢,左思右想,竟睡不著,想了一夜。看看天色漸明,荊知州起身下牀,便換了一般打扮,頭戴一頂氈笠子,腳穿一雙麻草鞋,著一件布長衫,手中托一個木盤,盤中放著百來個字卷以及文房四寶,上面一個粉牌,上寫「測字相命」四個大字。打扮停當,覺得並無破綻,便對長隨人等說道:「你們不許聲張,我要出衙門去私行察訪案情。」說著,抽身往外就走。

第十六回      	扮測字眾驚神驗 走長街獨訪奸僧

  荊知州自黎明之時出了衙門,在那大街小巷之中,茶坊酒肆之內,走來走去,手中托了相面測字盤,口中喊道:「測字相面,靈不靈,當場試驗;准不准,過後方知。」走到一家茶坊之內,只見一個座上,坐著一個相貌端方,衣服華麗的人,年約四十餘歲,叫道:「測字先生,請過來為我測一個字。」
  荊知州應道:「請尊駕自己拿一個字卷兒。」那人便隨手在盤裡拈了一個字卷遞與他。荊知州就將字卷展開一看,原來是個「也」字,就將粉板取過來,寫在粉板之上,問道:「請教尊駕,這字乃是焉哉乎也的也字,請問什麼用?」那人答道:「因我子出門經商,已經三載,未見回家,音信全無,費神照理而斷。」荊知州道:「這個字斷起來,不見得意,因地無土,草木難生,池無水,魚龍不活。孤身一個也字,水土俱無,據我斷來,凶多吉少!」
  這時看的人擁擠不堪,見他這等批斷,都說道:「這個測字先生字理通透,果然有些本事,我們也來請他測個字。」又是一人,拈了一個字卷,遞給他。荊知州展開一看,說道:「這個字是酉時的酉字。」寫在粉板之上,問是何用?那人說道:「因不見珍珠,故請測字。」荊知州道:「這個字,乃是十二地支第十字,此時正是時,卯酉相凍,其物好尋,卯時卵形,其物體小而圓,但此物仍在府上,不知府上司曾否養雞?」那人道:「養著一隻雄雞。」荊知州道:「是了是了!尊駕回府,可將那只雞殺了,雞肚腸裡去找。」那人不甚相信,轉身到家,將雞殺了,剖開肚子,果然珍珠在內,歡喜異常,忙忙又走到茶坊裡來,說道:「先生,先生,你莫非活神仙了。我家將雞殺了,珍珠果然在雞肚腸內,所以我來謝你。」
  旁邊一人走過來說道:「小兄弟,你也來測一個字,免得被你師父朝打夜罵。」原來他這個小兄弟,乃是鐵匠店裡的徒弟。因有一把大鐵鉗不見了,他師父要將他打罵,正在吵鬧,所以旁人叫他來測字。那徒弟走來,拿了一個字卷。他是不識字的,顛倒橫豎都是不懂,將這個酉字橫轉來遞給荊知州。荊知州一看,也是個酉字,笑著說道:「橫看倒好像一個風箱,湊巧這時正交午時,卷子裡字,是個酉字,午字屬火,酉字屬金,有火有金,乃是鐵匠所用之物,故知是不見了鐵鉗。酉字橫看,正像風箱,照此詳斷,這鐵鉗現在風箱之上。」那徒弟一聽荊知州的話,飛奔到店裡去看,果然在風箱之上,遂謝了先生,就去了。當時眾口紛紛,一人傳十,十人傳百,都說新來一個測字先生,賽如神仙,能知過去未來。
  荊知州在那茶坊之中,測幾個字,靈驗非凡,惹動了許多人都來尋他測字,他就天天到那大街小巷、城內城外測字。一日走到一處,見有一座涼亭,四面裝著卐字欄杆,正中設著觀音像,亭角上係著金鈴,風過處叮噹作響。此亭雖小,景致也自然。正在觀看,忽見一個賣京貨的擔子,挑將近來,此人叫吳老二,他聽說這位先生測字相面靈驗,所以挑了擔子走進亭來,歇下擔子,連忙走上前來,對著先生打了一躬,說道:「先生請了,久聞先生大名,相煩為我看相,因為我一生勞碌,兩袖空空,但不知何日稍得安閒自在?雖則發財發福乃是命中注定,然而我總想積些陰功,大陰功我做不起,小陰功我卻步步留心,請你先生看看我後來如何結果?」
  荊知州道:「足下說陰功兩字,卻是難得!但修身補相,實是有之。你在家做了這個買賣,哪有什麼閒工夫做好事?」
  吳老二道:「先生不要說起在家,出家人也有正派,也有邪氣的。前月我在這裡做買賣,遇見天齊廟裡的和尚,名叫納雲,我看他也有邪氣。」荊知州道:「足下也是會相面的麼?」吳老二道:「我哪裡會相面,因我前日有一塊大紅湖縐繡花的手帕,掛在擔子上,誰想納雲和尚,他一定要買,我不肯賣與他,對那和尚說,你們出家人,只能用白的,或是用秋香色的,這個大紅的,又繡著花,你們拿在手中,豈不惹人取笑麼?」我不肯賣與他。他哪裡肯依,一定要買,我就要他一塊洋錢,才肯賣與他,哪裡曉得他不要說一塊洋錢,就是十塊洋錢,他也不嫌貴,就被他買去了。但他走後,想想他買這樣東西,定非正派。先生我這句話,猜疑得錯也不錯。所以出家人,非但不修,作起孽來,比在家人更不好!」
  荊知州聽了吳老二說這句話,口中不言,心中早已明白,與吳老二閒話一會,就此分散。荊知州便捧著測盤,走到天齊廟來,走進山門,說也湊巧,正遇著納雲和尚走將出來。荊知州將他身上下一打量,心中想道:「果真是風流和尚。」納雲看見測字先生走來,正中下懷,因為聽見人說,新到一個測字先生,靈驗非凡,能知過去未來。納雲一想:「難得遇著這個靈驗先生。請他測一個字,問問休咎。」
  納雲想定主意,迎上前去,叫聲道:「先生,請你到裡面坐坐,我要測一個字。」荊知州道:「我聽你口音,好像湖北人氏。」納雲答道:「正是正是。請教先生,貴府是什麼地方?
  荊知州道:「我也是湖北,但不知師父湖北哪一縣?」納雲道:「我,宜昌。」荊知州道:「巧極了!我也是宜昌。」納雲道:「這麼說起來,我與你真是同鄉人,哈哈哈!難得難得!」說著,拉了荊知州一雙手,說道:「且到我臥房中去坐坐,比大殿上清靜些兒,待你先生歇息歇息,我與你談談心事,好不好?」
  荊知州道:「蒙師父見愛,好極好極!」說罷,兩人攜手同行,走進納雲臥房裡。
  荊知州舉目一看,甚是清雅,擺一張紅木鑲牙天然幾,下沿是花梨八仙桌,左邊是大理嵌成湘妃榻,右邊是黃楊雕成大眠牀,房中擺設,無不雅致;壁間懸掛,件件清高。看罷開言道:「師父,你這般雅趣,真享受著清高之福。兄弟是遊蕩江湖,到處奔走,不得片刻之安。古人云:『縱是官高居極品,不及貧僧半日閒。』以此推想,到底是出家人快樂。」納雲道:「你是我同鄉,自家人莫說客話,請坐請坐!」走到外邊,捧了一碗茶來,說道:「先生用茶。」荊知州走得口喝,正用得著,將茶一口飲盡。
  納雲道:「先生,請你測一個字。」荊知州道:「要問什麼事?你在我盤中,自己拿了一個字卷。」納雲便拿了一個字卷,遞與荊知州,展開一看,乃是一個「角」字,就取粉板過來,寫在粉板之上,說道:「這是角字,請教你怎麼用?」納雲道:「叩問終身休咎,後來吉凶如何?」荊知州道:「照字而斷,做買賣大得其利;倘問終身,後來凶多吉少,因這個角字,頭頂上有一把刀,底下一個用字,就是不週全,因是周字之中少一口,故云不週全,看將起來,十分兇險。用字之中,雖有士字,卻沒有口字,則不能成一個吉字,故而斷定是凶。」
  納雲聽見這般說法,急得光頭上汗珠子直滾,忙說道:「我與你先生商量,照你這字凶多吉少,頭上有刀,卻是不錯,但不知可能避得過去?我想逃走他鄉,總好避去。請教你為我想一想,還是逃的好,還是不逃的好。」荊知州立起身來,故意搔搔頭皮,眉頭一皺,說道:「我看逃不了,就是逃往他鄉,也難避去,這叫做『身長六尺,天下難藏。』還有這衙門裡,他也要出關文,或者畫影圖形,況你又是個出家人,更易認得,哪裡能夠逃得過?不如求菩薩保佑,也許逢凶化吉。只要避過惡時辰,以後就不妨事了。」納雲道:「避過惡時辰,話雖有這麼一句,但不知真能避得過去不?」說這句話時,兩條眉毛都攢在一處了。
  荊知州道:「我為你再占一卦,看是如何?」納雲道:「費神得很。倘若無事,自當重謝。」荊知州含笑道:「朋友家情長財短,何必言謝。」說著,取出三個金錢,放在手中,搖了三搖,放將下來一看,又搖又看,連搖三次,取粉板寫好,凝神看了一回,方始說道:「據卦上看起來,只要避過庚辰日子,己卯時辰,就不妨了。今日己卯,明日庚辰,你明日不要出門,將身躲在大殿供案之下,外罩台幢遮蓋,你將山門虛掩,過了卯時開門,如有燒香人來叩門,倘是孤身一人,千萬不可開,因一人者凶象也。倘若兩人同來,乃是逢雙則吉,就是開門讓他進來,也不礙事。切記切記,千萬不可有誤。我明日午飯之時來看你。遇有什麼事情,明日再行計議。」納雲聽他言語有理,察斷分明,深信不疑,就說道:「先生靈驗如神,避過卯時,以後出來見人,想必無妨?」荊知州道:「惡時辰逃過了,還怕什麼?」
  談了一回,荊知州便辭別納雲,走出廟門,一逕趕回州衙,進了內堂,就將測字先生的一副行頭換去,立即喚了兩個能乾的公差。一個叫許文,一個叫朱高,這二人在通州衙門當差多年,極其能乾。當下許文、朱高兩個公差走進內堂,叩頭說道:「老爺呼喚我們兩人進來,有何吩咐?」荊知州就喚許文、朱高近前,附耳低言,對他兩個說道:「如此這般,但今晚也要當心,你二人夜間要在山門之前悄悄巡察,不可讓他逃脫。」
  吩咐已定,將牌票用硃筆批好,付與許文、朱高。二人領了牌票,出了衙門,一迳到天齊廟巷來;暗中知照了地保、更夫,將巷裡兩頭柵欄用心看守。
  荊知州想到前日將那告狀人錢正林錯認是個包攬詞訟的訟棍,將他收入監牢,倒是冤屈了他,隨即傳班坐二堂夜審。一時間,自頭門直到內堂花廳,各處點起燈球,如同白日,那雲板不住的敲得噹噹直響,吆喝一聲:「大老爺升堂了!」公座兩旁邊的衙役皂隸,齊齊整整鵠立站班;六房書史,手執文卷伺候。只聽一聲傳禁子上來!手執禁牌,呈上公案。荊老爺將硃筆寫完,交代禁子,將新進監包攬詞訟的生員帶上來!須臾傳到監內,提出解到堂上。錢正林未上石階,口喊冤枉,走上堂來,雙膝跪下。
  那堂上荊知州將案桌一拍,說道:「難道本府斷錯你不成!
  為甚口口聲聲叫喊冤枉!」錢正林不慌不忙,叫聲道:「公祖在上,聽生員告稟:死者王有仁,乃是生員的學生。因情關師生之誼,那日他胞姊金定先到書房送信,說他親娘磨快了廚刀,沒有好事,惱極之聲,說要殺有仁。王有仁一聽此言,嚇得不敢回家,卻是生員送他回家。二因生員去說人情,不料他母親花言巧語,生員被他蒙混,其心何忍?他又無親少族,生員代他伸冤,何謂攬訟?再請老父台詳細訪問,倘若真是人命,就替百姓伸冤。倘若人命是假的,生員情甘領罪。」荊知州老爺道:「既如此,你寫下結來。」即喚鬆去枷鎖。錢正林當堂具結呈上。荊知州道:「今日暫且管押,候明日上堂。」荊知州退進內堂。錢正林有值日差帶去,此時不進監門,改收在押所之內。

第十七回      	問真相姑娘哭訴 見公差淫婦心慌

  許文、朱高兩個能乾公差,領了牌票,當晚就前往天齊廟巷,傳了地保更夫,關閉了兩頭欄柵,進出行人俱要盤查,以免兇手逃脫。將近二鼓時分,走到一家門首,站立商議,聽得門內有婦人說話之聲。此等門戶只有一門一闥,沿街淺屋,乃是小戶人家居住之所,故屋內說話,門外可以聽見。其人姓韓,名起福,娶了一個妻子,就是慣做媒人的蔣媽媽之女。夫妻二人在那裡閒談,豈知門外有人竊聽。那朱高立定了,聽那男子說道:「今日聽得街上人說,王世成妻子,結識了天齊廟裡的納雲這件事,如果被老和尚曉得,定要趕他出去。」
  朱高聽得明白,一想有了見證,便叫韓起福開門。他夫妻二人聽外面有人叫門,嚇了一跳,開門一看,認得是朱頭兒。
  韓起福道:「朱頭兒,深夜到此何干?」朱高跨進屋內,將身坐定說道:「我今有一個事情,要想煩你大嫂。你若肯與我做得成,我當重重的謝你。」韓大嫂道:「朱頭兒說哪裡話來,有事見教,哪有不肯之理,只要我辦得到。」朱高道:「大嫂能乾,一定辦得到的。我對你說,那個王世成的妻子,你是認得的?」韓大嫂道:「怎麼不認得,他是我家母親的媒人,他家做親的時節,我也去過。近幾年來,沒有過去,因那婦人性情刁囂,所以我們不同她往來了。」朱高道:「大嫂,你如今做個賣鮮花的買賣,到她家去,也不在意,因她有一個女兒,一個兒子,你去問她家女兒:你家兄弟,為何這幾天不見?看她怎樣回答你就是了。但是這句話,必須要看機悄悄兒說,不要被她母親看見,也不要給她母親聽見,最好引到外邊,低聲問她。聽了她的回答,你來回覆我,你的功勞就不小。」韓大嫂答應一聲是。朱高別了他夫妻就走。
  次日天明,韓大嫂絕早起身,提了一隻花籃,走到王家門首,故意提高了聲音,喊道:「賣花!賣花!」走來走去,方才看見她家大門開了,裡面走出一個女孩子出來。韓大嫂見是金定,手裡提了一把茶壺,出外泡水,連忙叫了一聲:「金定到哪裡去?你娘呢?」金定道:「我母親才起身不多一回,正在那裡梳頭。」韓大嫂一看兩邊無人,正中下懷,就此問道:「你母親是歡喜你呢,還是歡喜你的弟弟?」金定聽說弟弟二字,登時心裡一酸,眼淚汪汪哭起來。韓大嫂道:「好端端的,為什麼哭起來?莫非想了什麼事?」金定被韓大嫂這一問,更加嗚咽不止!韓大嫂道:「你對我說,不要緊的。」金定說道:「我家兄弟被母親殺死了,他將屍首砍成七塊,裝在油缸裡面,藏在牀腳底下。」韓大嫂吃驚道:「為了什麼事?你娘要殺他呢?」金定道:「多只為弟弟趕出和尚,母親惱恨起來,下此毒手。」說了這句,恐怕母親出外,連忙走開了。韓大嫂好生驚駭,提了花籃,轉身來到巷口茶坊內,看見朱高坐在裡面,即將會著金定一番情由,細細對朱高說了一遍。朱高大喜道:「費心費心,我明日再來謝你。」
  當下朱高忙同了許文,來到天齊廟,只見山門緊閉,舉手輕輕叩了幾下。那香伙道:「小師父,外面有人敲門,可要讓他進來?」納雲躲在供案之下,低聲問道:「外面一人,還是兩人?」香伙道:「待我去問。」香伙走到山門跟首,問道:「門外來的是一人,還是兩人。」朱高、許文二人齊聲答應道:「我們二人來燒香的。」香伙轉身入內,對納雲道:「是兩個人來燒香的。」納雲-想:「那個測字先生真正靈驗,他說逢雙就吉,諒來逢凶化吉了。」忙叫香伙道:「讓他們進來燒香。」
  那香伙聽見納雲叫開門,就將山門開了。
  那朱、許兩個公差一齊進來,走上大殿問道:「你家和尚住在哪裡?」納雲躲在供案底下,聽得口氣,就在桌圍之內,偷眼一瞧,見是兩個公差打扮的,心想不好了,嚇得渾身發抖,只恨無地洞可鑽。暫時躲藏,豈知身子一抖,那供案上面燭台等都搖動起來。許文、朱高喝道:「為什麼案上香爐燭台,都活動起來。」隨手將那桌圍一掀,見納雲躲在下面,乃說道:「原來這裡有個活菩薩。」朱高便叫道:「呔!你這賊禿驢,還不快快走出來!」話猶未畢,許文便在袖中取出一條粗鐵練,朱高便把納雲拖出,許文就將鐵練在他頭頸上一套,猶如牽豬羊一般,牽出廟門。一時驚動了眾人來看,走出大街,轉過就到州衙。
  只聽雲板聲響,麒麟門大開,兩旁皂役鵠立齊整,荊知州走入公座喝道:「將犯僧帶上來!」一聲吆喝,隨即帶上。荊知州問道:「你就是天齊廟僧人納雲嗎?抬起頭來!」納雲抬頭一見,原來昨日的測字先生,就是今日的老爺,心中早已明白,哪裡還敢開口,只應了一聲是。荊知州一面將禁牌取過,用硃筆寫好,吩咐上了腳鐐手銬,收禁入監。一面將火簽牌票批准,交與朱高、許文兩個公差,速拿女犯王徐氏到案。
  兩個差人,帶領伙計手下人等,立刻出衙,會同地方保甲人等,走進王世成家。四下一看,無有一人。地方保甲喊一聲道:「王大嫂出來,有話對你說!」徐氏在客堂裡面聽得有人叫喊,出來一看,嚇得魂飛天外,渾身發抖。地保說道:「都只因錢正林先生告了狀,知州老爺准了狀詞,著我們來拿你的。」
  徐氏聽說,更加慌了手腳,想逃到後面去,眾人一齊動手,先將徐氏鎖起,再到房中搜查屍首。許文、朱高到牀下一看,只見一個油缸藏在牀下,伸手一拉,將油缸拖出來,將包在缸口上的血衣取去,缸內肉塊腥臭難聞,烏血淋淋的好不嚇人。大家用手掩住了鼻子。登時哄動左右鄰人,看的看,說的說,人來人往,擁擠不堪。
  地方保甲忙守住王家門戶,不許閒人進出。許文、朱高兩個公差連忙回到州衙,稟報老爺知道。荊知州隨即吩咐打道相驗。金鑼旗傘,來到王家門首,荊知州出了大轎,來到屍場坐下,便喝道:「將兇手徐氏婦人帶上來!」那時許文、朱高、地方保甲一眾人等,將徐氏推推搡搡帶上來,又將那個油缸抬上,擺在中間,一塊塊烏血淋淋的拿將出來,逐一驗看畢,就叫四鄰上來。左邊鄰居張居祿,右邊鄰屋王淮春,俱說道:「老爺在上,容小的們告稟,他家自王世成故世後,和尚時常來往,只是她家殺兒子,是哪一天殺的?怎麼樣殺的?我們並不深知。求大老爺開恩。」
  荊知州吩咐退下去,便向徐氏一看,連連拍案喝道:「你這萬惡該死的婦人,有這等惡毒心腸,自古至今,從未見過,從未聞親生娘殺害親生的兒子。這樣膽大,這樣惡毒,你與那和尚通姦有幾次?怎樣謀殺兒子?一一從實供來,免得本州動刑。」徐氏雙膝跪倒,叫聲道:「青天大老爺在上,聽小婦人告稟。小婦人自從丈夫亡故,真心守節,我兒王官保忤逆不孝,形同梟獍,無所不為,小婦人一時之氣,將他殺了。就是娘殺兒子,也無大過。叩求青天大老爺筆下超生。」荊知州聽了,怒不可遏,將案一拍,喝令掌嘴四十。打罷,吩咐將徐氏帶回衙門審訊。
  荊知州回轉衙門,來到簽押房中,與幕賓師爺們等商議道:「這件人命案子,千古罕見,從未有親娘殺親兒子之理。常言道:『虎毒不食子』。所以錢正林告狀不准,反將他問罪。而今人命是真,怎放錢正林出監,倒是難事!」旁坐一位姓喬的幕賓說道:「我有一個朋友,他是泅水人,姓柳,名青溪,文章極好,不料時乖命蹇,屢試不售,昨日來到本縣,與我會面,他與錢正林也是相知之交,因到通州,聞悉錢正林為代學生伸冤,係身縲紲,不能相見,若請他與錢正林一談,保可無事。」
  荊知州連聲稱善。一會兒,喬幕賓就把柳青溪請到。荊知州待之上座,客套一番,便再三相托,轉言致意。柳青溪道:「不須客氣。」說罷,即去請錢正林到州衙內堂。荊知州即忙迎進,延之上座,說道:「本州冒犯尊顏,祈勿見責。」錢正林道:「公祖說哪裡話,生員為敝學生王有仁伸冤,雖死無怨。」三人言罷大笑。
  荊知州立刻吩咐坐堂。衙役皂隸書吏人等,兩旁鵠立齊整,吆喝一聲升坐公堂,喝聲將納雲和尚帶上來。納雲跪在堂下。
  荊知州一見,怒髮衝冠,拍案喝道:「你這和尚,不守清規,大膽橫行,竟敢姦淫人家寡婦,謀殺人家兒子,斷人後嗣,絕人後代,可謂惡極!你與徐氏幾次通姦。若有半句虛言,立刻重刑嚴處。」堂上一眾衙役吆喝一聲,好不害怕!
  納雲在下,叫著冤枉道:「青天大老爺呀!和尚是出家人,佛門弟子,不敢為非犯法,從來不出廟門,與徐氏素不認得。」
  荊知州拍案大罵道:「你這大膽的和尚,還敢在堂上胡言亂語。
  左右用刑,看他招是不招?」一聲吩咐,衙役一齊動手,將納雲套上夾棍,用力緊收。納雲熬痛不過,哀聲叫道:「大老爺開恩,和尚招了。」荊知州喝道:「供上來!」誰知納雲十分刁猾,又叫青天大老爺饒命!一派油供,全無半句實話。荊知州坐在堂上,怒氣沖天,便喝道:「將這和尚上了刑具,收禁監牢。」衙役給納雲上了刑具,帶往監裡去了。

第十八回      	審姦情熬刑抵賴 傳對質招供申詳

  荊知州退堂入內,怒氣衝衝,走來走去,只管轉念。柳青溪正與喬幕賓閒話,看見荊公模樣,便道:「此事不難,只要請錢正林先生來衙,問明細蘊,審問之時,便有了頭緒。不知公意如何?」荊知州點首道:「柳兄之言有道理。」便喚長隨去請。少頃,錢正林來到州衙,行禮坐定。荊知州道:「納雲和尚刁滑非常,施用夾棍在刑,不肯招供。我想今日不及,明日升坐大堂,提出徐氏對審,看他怎生狡賴?因請錢史來敝衙一談,諒必錢兄知道始末根由。」錢正林道:「明天對審起來,倘若他們不肯招供,公祖出簽調她女兒來問,便有活口作證,則不難定案了。」荊知州一聽,如夢初醒。錢正林隨即辭去。
  次日清晨,荊知州吩咐傳點升堂。眾衙人等,兩行站班,即將徐氏帶上堂來,跪在案前。荊知州拍案喝道:「招也不招?」
  徐氏道:「小婦人自丈夫故世後,含苦茹辛,貞心守節,哪裡曉得什麼納雲不納雲?」荊知州怒道:「將納雲和尚帶上。」
  少停押解納雲上堂。荊知州喝道:「你與王徐氏通姦,快快招來,免受刑法!」納雲連聲喊冤枉,道:「大老爺明鏡高懸,和尚是冤枉啊!我佛門弟子,唸經為本,哪裡曉得徐氏寡婦?」
  荊知州道:「你看一旁跪的是誰?」納雲道:「人家女子,僧人如何認得?」
  荊知州大怒道:「一味油嘴,看夾棍伺候。」納雲急叫道:「大老爺,不必用刑,和尚招了。」荊知州道:「到底徐氏認得不認得?」納雲應聲道:「認得認得的,因在她家念七經,請了僧人十名,都是誠心念佛,念過七經歸廟。姦情委實沒有。」
  荊知州看他不肯招認,即喚朱高、許文兩個公差,到王家去提金定。無多片刻,已將金定小姑娘帶上堂來。荊知州手指納雲問道:「這個和尚,他叫什麼名字?他可曾到你家裡來過?你不必害怕,好好對我說來!」這時堂上肅靜無聲,金定小姑娘不慌不忙的答道:「這個和尚,我認得的,他的名字,就叫納云。我母親常叫我到他廟裡去叫他的。」荊知州道:「你家母親叫他來做甚?」金定回道:「他來了,就到我母親房裡,不知做甚。」荊知州又問道:「你家兄弟王有仁,為了什麼事,你母親要殺他呢?」
  金定一聽兄弟兩個字,登時萬分苦楚,兩淚交流,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了。荊知州道:「你不用啼哭,從實說來,好代你兄弟伸冤!」金定這才拭乾了淚,說道:「一日兄弟放學回家,他看見了這和尚,說將和尚趕出。到了明日,買了香燭到天齊廟,與那和尚評理。他對和尚說,你下次再敢到我家去,我要與你當官告狀。不料這和尚仍到我家裡來。我母親說,不要怕這小畜生。那和尚再三稱不敢,倘若被我師父知曉,必要趕出廟門,倒不如與你分別,免了將來是非。我母親一聽這話,怒上心頭,對和尚說,你怕這小畜生怎的,我來將他殺掉了,就與你拔去眼中釘,我和你天長地久。我母親從此生下毒計,要殺兄弟。我就趕到書房送信,叮囑我兄弟不要回家。不料先生不信,就對官保說,待我送你回家。官保無奈,只好由先生陪了回家。我母親故意笑容可掬,先生看見這般光景,也就放心回去。不料到了半夜,我和兄弟已睡,母親手拿廚刀進來,將兄弟一把揪住,咔嚓一聲,血淋淋人頭落地。我娘親將油缸拿出,又將屍骨分成七塊,一塊一塊藏在油缸內。那時我嚇得三魂出竅,不敢作聲。母親提了一桶水,衝冼乾淨血漬,叮嚀我不許聲張。」說罷號啕大哭。
  荊知州聽他供畢,咬牙切齒,頓足搖頭,將公案一拍,高聲罵喧:「你這個惡禿驢,還不招認麼?」納雲一想:「事已如此,無可奈何,只好招認了罷。」便跪上半步,叫一聲道:「大老爺聽稟,和尚一時糊塗,犯了清規,與徐氏私下通姦。一日卻被有仁看見了,和尚不敢上門。後來徐氏要殺親生兒子,和尚實不知情。」納雲畫了供。又將徐氏帶上。徐氏道:「大老爺開恩,小婦人情願從實招供。自從丈夫亡故,我與納雲結識,山盟海誓,誰知我兒將和尚趕出。一時氣惱,我將兒殺死,和尚是不知情的。求大老爺筆下超生。」徐氏當堂也畫了供。
  荊知州吩咐將納雲和徐氏二人,在禁牌上標了名字,分別送入監牢收禁。
  荊知州再請錢先生。錢正林走上堂來。荊知州道:「納雲、徐氏俱已招了實供,即日通詳問罪。但有一事要與兄台商酌,未知兄台尊意如何?」錢正林道:「不知公祖有何見教?」荊知州道:「請問兄台有幾位令郎?」錢正林道:「長子名叫錢雲。」荊知州道:「如今王世成房屋店舖,俱已發封,付於足下收管,金定無人照顧,本州作媒,配與錢云為妻,幸勿推卻。」
  錢正林為人耿直,不得已應允道:「既蒙公祖美意,敢不遵命,生員暫為收管。待金定成婚之後,得能生下子息,當分一子與王氏接續香煙,那時王家產業,仍歸王氏收回便了。」
  荊知州聽了正林之意,倍加敬重。當時堂事審畢,荊知州吩咐退堂,與錢正林同到內堂,坐談半晌,隨即喚了一乘小轎,將金定抬到錢家。金定年紀雖小,倒也十分聰慧,一到錢家,便拜見翁姑。錢正林先到王家,將應辦的事,一一辦好;又將王有仁屍首,買棺成殮,葬在王氏祖塋,執管王氏房屋店舖。
  次日,錢正林的妻子李氏,對錢正林說道:「今日我有一句言語,要與你說。徐氏大娘今在監中受苦,這也是自作自受,怨不得人。只是媳婦朝啼暮哭,捨不得母女之情,我想後天買點食物與媳婦,到監中探望她的母親,才是正理。還有一件事情,王家房屋,據知州大老爺說,將房屋變賣,倘若變賣起來,務必留下一間,將他父子兩個靈位設立其中,以便後來有一個祭祀之地。」錢正林點頭稱善。

第十九回      	盡孝恩一言訣別 殺子報大快人心

  次日李氏到街坊上,買了幾色茶點水果等物,盛在籃中,與那老媽媽提在手中,同了金定小姐,到監中探望徐氏。金定小姐到監門一看,想著母親在家之時,高房大屋,青白門牆,如今幽禁在這樣所在,心中好不淒涼!那守監禁卒們早已曉得是錢先生的婆媳,即放她兩人進監,在前引路,走到徐氏拘禁所在。金定小姐就高聲喚道:「母親在哪裡?」徐氏見是女兒來了,連忙坐起身來。金定看見母親這等光景,一陣傷心,便大哭起來!
  徐氏扶住女兒抱頭大哭,說道:「女兒,為娘到了今日,懊悔也來不及!」金定小姐看見母親蓬頭赤足,烏煤垢面,更覺傷心,號啕大哭道:「母親啊!你此時在監牢受苦,但願遇著皇恩大赦,就有出監之日,女兒是朝思暮想,今朝前來看你,有些點心在這籃裡,過了兩日再來探望母親。」說罷又哭。禁卒不耐煩道:「你們說話已久,不能耽擱,快些出去罷!倘被老爺知曉,要害我們受責。」金定小姐本想還要說幾句話,奈禁卒連聲催促,只得出監,同了婆婆回家。
  時光易過,不覺已是秋初。一日,京詳已到,刑部批准,納雲、徐氏二犯,一並在能州本地處決。荊知州降去三級。錢正林生員居心正直,代民伸冤有功,欽賞教授,給付文憑,著即到省候任。荊知州接到京詳,吩咐發梆點鼓,即刻升堂。荊知州即用硃筆,標寫斬條。那納雲上面用硃筆寫道:「淫僧奸犯,梟首示眾。」徐氏上面用硃筆寫道:「為奸殺子,王徐氏斬犯一名。」兩旁皂役人等,吆喝一聲,將納雲、徐氏拖將過來,剝去了身上衣服,兩手反轉,用麻繩緊緊縛好,一面就將斬條插在背上。
  這時堂上堂下看的人,都說道:「這個毒心毒肺的婦人,如今天網恢恢,殺得好!真是大快人心!荊大老爺鐵面無私,錢正林先生為人正直,肯與學生伸冤雪恨!」不言眾人交頭接耳的談論。當下荊知州擺起全副道子,肅靜迴避,金鑼嘹亮,一對一對銜牌整齊,傘蓋鮮明,那通州城守營兵,對對旗幡招展,鳥槍藤牌,個個精壯,民勇一隊,手執亮晃晃鋼刀,劊子手身穿鮮紅戰衣,錦雞毛橫縱飄揚,四個人將徐氏、納雲夾起來,簇擁而走。後面是荊知州老爺,身穿大紅一口鐘,頭戴大紅風帽,騎了一匹如霜白馬,馬後隨著四名長隨。
  一到南門外大教場中,荊知州走上演武廳,正中坐定,左邊是城守營,威風凜凜,教場中各營兵,排成隊伍,兩面分開,民壯鄉勇,也是排成陣勢,只聽三聲炮響,將徐氏、納雲,推倒中央跪倒。這些看的人,一時間人山人海,擁擠不堪。午時三刻荊知州吩咐開刀,那大炮一聲響,人頭落地,可憐那納雲、徐氏,此時身首分離,鮮血淋淋。劊子手將人頭,拿到荊知州公案之前,跪稟驗看,便即吩咐排隊回衙。那些看的人,異口同聲的說道:「徐氏心腸險惡,他與和尚通姦,殺死親生兒子,幸有錢先生出首,真是皇天有眼,大快人心!」
  金定小姐曉得母親受了王法,已經殺了,她就求公婆買了棺材,到教場收屍,一見母親身首兩處,鮮血淋漓,好不傷心!
  抱住屍首大哭。哭到傷心處,不覺一陣頭暈,跌倒在地。錢正林在旁邊,看見媳婦這個樣兒,就走近前來扶起,李氏婆婆也連忙拿了一碗茶湯與她吃了,勸她回家。正林就將教場主事,逐一辦好,著幾個人,將徐氏的棺材,扛抬到王家的祖塋之上安葬。事畢,又喚幾個僧人唸經,超度亡魂。
  忽忽之間,又是數日,又是一道京詳到了,責令知州,將天齊廟發封。每逢朔望之期,准許開門入廟燒香。其餘日子,一概不准擅開廟門,並在山門之上,懸掛了一張告示,永禁婦人入廟燒香。自此以後,那通州地方,風化人情著實整頓不少。
  因荊知州為官清廉,人人害怕,個個驚心,就是那些光棍惡徒,菲不隱蹤斂跡,不敢橫行闖禍了。
  再說錢正林到省候缺,即任鹽城縣教諭,自到任以來,光陰迅速,不覺已是三載。那鹽城地方,人心良善,文風大治,趕考生童,較前增至兩倍。正林長子錢雲,住在衙內讀書,年方十五,已入鴻門。翌年正逢鄉試之年,正林與子說道:「開歲科場,倘若你僥倖回來,當即完姻。」錢雲連聲應是,用功讀書。

第二十回      	種善根富貴雙全 享高壽祖孫三代

  有事即長,無事即短。錢正林先生為人正直,凡事不論大小,從不欺人。年輕之時,鄉試不能上進,此乃時運不至,以後開館訓蒙為業,又遇王有仁學生被母親殺害,他就為學生伸冤雪恨,現在鹽城縣教諭。那長子錢雲,甲午科鄉試,第三十三名舉人,三報連捷,報到門庭。錢正林不禁喜出望外。明年次子入泮,錢門父子三人,俱皆發達。光陰迅速,又是三載,次子中式舉人,其時正林已罷任回家,復返如臯故籍,明年會試,錢雲兄弟二人,一同進京會試,次子得中進士。兄弟二人回到家中,錢先生好不歡喜。
  李氏太太喜上眉梢,遂與丈夫正林閒談道:「想為人功名富貴,不能強求的,比如你昔年南京考過幾次,費了多少銀錢,吃了多少苦楚,時運不濟,竟不能上達。如今兩個兒子,並不費事,俱已成名,諒必是你積了陰德。」正林道:「閒話少說,長子已早有金定小姐為媳,而今男長女大,也要為他們完姻。
  次子已中了進士,從此官階有望,但是也要為他定妥一門親事,待長子完姻了事,即與次子完姻。我家兩個兒子,娶了兩房媳婦,待長房生了兩個孫兒,要將次孫給王家為嗣,將來王家的產業田地等物,仍付還王家收管。因為這一句話兒,是我以前說過的,不可稍有更改。」李氏太太含笑說道:「你既有這條好心,將來總有好報,不要說生兩個孫子,就是將來十個八個孫子,也不足為奇。」
  於是正林夫婦擇定了一個吉日,為長子錢雲完姻。少年夫婦,你恭我敬,恩愛異常。金定小姐也十分賢惠,十分孝順。
  過了數天,有兩個媒婆來給錢正林次子做媒,女家是張翰林家的小姐,真是郎才女貌,將小姐八字庚帖請到,錢正林歡喜不勝,端正聘禮,兩家和合,真是佳偶天成。到了明年,即為次子完姻,又是一番熱鬧,不消細說。
  光陰荏苒,日月如梭。金定小姐已身懷六甲,十月滿足,那日忽然腹痛,臨盆分娩,卻是一個男兒。那第二房媳婦,也生下一個男兒。如今錢正林已是富貴人家,兩房媳婦,十分孝順,兩個孫兒,都是聰明伶俐。再過一年,那長房媳婦金定小姐,又生下一個男兒來。
  錢正林想道:「如今俱已如我心願了。」即謂李氏太太道:「我從前說過的話,斷不可忘卻。第二個孫兒,要為王家頂香火的,所有王家遺留家產物件,以前荊知州交代我經管的,仍照數交還王家,待孫兒長大成人,就是這一點產業,他也好過度日子了。」李氏太太道:「相公此話不差,但是大娘面前也要與她說個明白才好。」正林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
  光陰迅速,不覺三個孫兒俱已長大。其時泗水柳青溪,仍在通州作幕。錢正林到通州,親去聘請他到家中,打掃一間書房,就將三個孫兒拜他為師,教讀詩書。那二孫兒到了十六歲,年已弱冠,正林就將一本帳簿拿將出來,上面一行一行寫得清楚,某物在哪裡,某產在哪裡,一一交代。又另造了一個宅子,給他居住。後來錢正林壽至九秩,親見子孫發達,無疾而終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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