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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itle: 駐春園小史
Author: Wuhangyeke
Language: Chines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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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名: 駐春園小史
吳航野客 著



Title: Zhuchunyuan Xiaoshi
Author: Wuhang Yeke



第一回     窄路遇黃衫無心下種 隔鄰窺白面有意尋跟


  詞曰:
  雨覆雲翻不定,情拴意鎖難開。閑中下著巧安排,後挽前推宛在。
  邂逅已逢適願,清揚猶費疑猜。瑤篇若是未銜來,錯眼兀誰擔帶。
      右調《西江月》
  話說皇明,浙江有女曾浣雪者,母葉氏,父名青,字又青,嘉靖間進士,官
光祿大夫。與同年翰林吳應松,字幹甫,江南江陵人,時常相過。青性耿介,不
合於時,與都御史蘇廷策有隙。慮其謀己也,遂致仕返於嘉興,在城外三十里黑
浪墩居住。歸囊甚淡,所居者半畝青山、一灣綠水而已。生下女兒浣雪,十分伶
俐。五六歲教以讀書習字。一學而能,出口每多敏慧,公夫婦喜之。自是文情詩
思,月異而歲不同。遂自作一字曰「雲娥」,別字嬋照。養二婢,一曰惜花,一
曰愛月。公夫婦以乏嗣鐘愛,故未嘗締姻。不期公年老得疾,竟淹然而逝。雲娥
與母孤孀,仍以詩史為消愁之助。奈家事未幾零落,親婢惜花遂託媒媼賣與商人,
祇留愛月一婢。雲娥有所著作,輒命磨墨洗硯,以致愛月亦頗通文字。不圖鄰人
失火,延及曾家,猶幸主婢三人及一個老奴俱獲脫身,遂投城內親舅葉家。葉公
名渡,號曰小舟,官三邊總制。夫人劉氏,見其姑並甥女罹難來投,遂收拾後亭,
留夫人大家居住。
  亭中有高樓,樓下有芭蕉,名曰「蕉樓」。隔樓有名亭一座,係黃尚書書亭,
亭名「駐春園」。其公子名玠,字玉史,肄業其中。抱質有倚馬露布之才,負貌
有羊車擲果之態。先大人名之,榜號酉山,官兵部尚書。在日與在京翰林吳幹甫
締姻,翁亦溪為媒,其官刑科也。厥後黃公逝世,吳公繼歿,黃夫人致書於吳,
道及親事。不意吳夫人念母子孤孀,不忍遠別,欲將小姐擬配他人。繼而黃家夫
人亦殞,兩家全不提起此事。幸得吳小姐承先人遺言,矢心待字。生以音書遙隔,
盟約必渝,全不以之為意,益勵志攻書。與同鄉歐陽穎締交莫逆,朝夕聚首於駐
春園,分題拈韻,叩缽成篇。
  一日,歐陽遊楚中,生獨坐高吟。五更時,忽一人從牆跳下,生攜燈視之,
乃魁然奇男子。問其故,曰:「小弟姓王名慕荊,近因知己為勢豪誣陷,弟不勝
憤懣。昨夜提刀刺中豪者,恐人迫捉,暫匿貴國,望其垂庇。」生知是負俠為知
己報恨,遂挾以入。須臾天明,命書僮,名墨奴者,置酒款之。到黃昏時,取白
金數十,對慕荊道:「敝園淺狹,恐事久覺露,薄具微物贈兄,兄可別處藏身,
非敢相卻也。」荊見生如此,便道:「蒙一日收禮,恩已過重,寵賜決不敢領。」
生道:「兄俠人也,何故作此腐談?人生相逢,遇有事時,若不能為知己報恨,
同類解紛,真罵名千古。此微物耳,安足掛意?」荊乃拜受,別去不提。生外間
探偵,知已遠颺,遂放下熱腸。
  卻說一日雲娥無事,同愛月登樓晚眺。忽見隔亭疏竹外一垂髫美男子,年十
五六上下,姿灑潘安,神清司馬,心甚憐之。生行吟階前,亦舉頭見那隔牆花陰
柳色間,一佳人倚風獨盼,一阿鬟背後侍立,時時為姐姐捻髮,不覺爽然若失。
須臾,雲娥掩著樓窗帶笑而下,到房中對愛月道:「纔見佳郎,令人心折,若得
佳婿如其人,不負我生平憐才至意矣。但外貌雖甚可人,未知其實學何如。」愛
月道:「須密察之。」
  卻說生見佳人下樓,神魂飛越,如有所失。珮遙香散,乃返坐書窗。不覺遙
遙月上,射入樓頭,猶留艷影。挑燈染墨,以紀奇逢,有詩為證。詩曰:
  有美人兮,飛舞客光。
  含笑凝睇兮,素面相當。
  望不可即兮,在水一方。
  褰裳從之兮,道阻且長。
  彼美人兮,從何處來?
  洞前容與兮,彷彿天臺。
  劉郎咫尺兮,耽待遲回,
  羽翼見假兮,飛越牆隈。
  彼美人兮,奚所思?
  情牽肺腑兮,語在眉。
  泄春心兮,獨余知,
  待相呼兮,一問之。
  懷美人兮,倚畫欄,
  靜掩玉宇兮,離雲端。
  渺不見兮,月光寒,
  強拈毫兮,睡未安。
      《彼美人》四章
  吟畢,一夜無眠。早起出外,見門前眾人圍聚喧嚷,查問根由,一相識的人
指鬚髮半白者道:「這老頭兒行動慌忙,全無關顧,將孩子絆倒在地,把那手中
所攜油瓶打碎。孩子拉住勒賠,反揎拳要打這孩子,十分可惡。鄉鄰不服,將他
扭住毒毆一頓泄泄氣。」生進前一看,認是葉家老家人,因對眾人道:「此老無
心鹵莽,身邊又無錢鈔相賠,以此相爭。應該多少?我愿代賠,勿要爭鬧。」眾
見生發話,肯代出錢相賠,大家放開。生令身旁墨僮進內取鈔。墨僮乖覺,將老
家人帶入內廳,回身將錢交付為首的人,一哄而去。
  生進內堂,老家人忙來稱謝道:「幸蒙相公救解,得免毆傷,祇累相公破鈔,
老漢心甚不安。」生道:「小可出力,何必掛口?我雖與汝隔鄰,汝老爺外任,
未獲登堂,不知家內親眷尚有幾人?」老家人道:「我原是城外曾老爺家人,近
因祝融無家,來此借住。老爺姓曾名青,字又青,原任太常卿,娶過夫人葉氏,
即葉總制大人胞妹。我老爺並無公子,亦未曾承繼,單生一位小姐,取名浣雪,
十分才貌,尚未議姻。今日曾夫人壽誕,小姐命我出來買些東西與他上壽。起得
太早,老眼不濟,撞跌孩童,身上無錢,故有此番口舌。回去報知夫人,令其知
道相公好心。」遂引退而別。
  生送他出門,歡喜自慰道:「無意中得知樓上美人消息。他家人既云在此寄
居,則此女的系曾又青之女,葉小舟之甥女無疑矣。」意欲傳情嬌容,無因再睹。
思及歐陽生好友,將次到家,當往一探。遂命墨僮看園,出門而去。時見愛月取
水,生認得是樓上侍立阿鬟,兩下各相顧盼而去。
  愛月歸,將生外出之事對雲娥說過。雲娥沉吟半晌,命愛月託採花潛往鄰園
一探,便知公子何人,慎勿令其瞧見。愛月領命,不數武便到駐春園,佯問墨奴
道:「亭中可有人否?」墨僮道:「我公子外出,獨我在家。」愛月又問道:「是
何公子?」墨僮道:「是我家尚書老爺公子。」愛月道:「公子可有多少年紀?曾
婚娶與否?」墨僮道:「年方十六。我家公子素負大志,乃以未登科甲,欲娶無
媒,加以老爺、夫人早逝,是故遲延,至今孤孑,尚未議婚。姐姐今日來此何幹?」
愛月便託詞道:「我家夫人昨日登樓,見辛夷盛開貴園,敢思一枝獻佛。」墨僮
見愛月如此說,便聽其直進。愛月見書窗几上有一卷新書,皮上書「駐春園新稿」
五字,知是生之窗稿,遂拾置袖中,仍向亭上折辛夷一枝而歸。乃帶笑對雲娥道:
「今日不負此行矣。」雲娥問故,愛月遂將墨僮所言述了一遍,仍向袖內把藏來
窗稿遞與雲娥。雲娥遂整窗拂几,焚香展讀。但見一卷,約五六十篇,題目下書
「黃玠著稿」四字。雲娥看畢,祇見字字金玉,篇篇錦繡,不忍釋手。愛月見雲
娥祇管翻玩,帶笑問道:「公子肝腸,今日盡為小姐所見,畢竟實學何如?」雲
娥歎息一聲,便叫愛月道:「天也!余志決矣,不必復言。」二人論了一番。
  生訪歐陽生,尚未回來。歸到房中,不見几上窗稿,忙問墨僮道:「適有何
人到此?」墨僮俱以實告,遂將愛月討花細述一番。生知此稿恐是愛月竊去以達
小姐,遂置不問。

第二回     營巢招燕侶解珮情殷 閉戶斷鴻音掇梯心冷


  詞曰:
  梁裝玳瑁待雙棲,花外兼泥,柳外兼泥。輕羅剪掛畫樓西。神度香閨,影傍
香閨。掩巢倏變武陵溪。換卻新題,出個難題。尋群無翼逐高低。空費痴迷,猶
自痴迷。
      右調《一剪梅》
  且說雲娥自得生實學後,一片憐才深心固結不解。有時挑燈獨坐,有時倚枕
尋思,總在此窗稿中賞玩不已。遂自想道:「人才之遇,自古為難。或南北地天,
他山遙隔﹔或形骸咫尺,對面乖離。即使兩美相逢,情懷各屬,而屏佳姻緣早已
締結者比比。今吾有此奇逢,且在隔鄰之下,倘不及時蘿附,不亦當面錯過乎?」
思想已切,願望彌深。
  一日,又與愛月登樓玩景,忽見窗前紫燕雙飛,掠簾上下。俯眺駐春園景色,
不覺爽然。遂呼愛月道:「我昨有紅羅一幅,繫臘帕一方,並那筆墨端硯,可代
我取將出來。」愛月聞言,取過文具、羅帕,登樓付與雲娥,仍下樓而去。雲娥
便將雙燕為題賦詩一首,書於帕上。書畢,將羅帕包著琥珀墜,執在手上,遠望
躊躇,沉吟半晌。
  正玩景間,忽聽琴聲裊裊,低頭一看,見生在花下端坐鼓琴。雲娥此際,不
禁神怡心動,遂將羅帕所題的詩拋將下去。生正在鼓琴,出於不意,見之愕然。
遂停琴韻,看是何物。拾將起來展開一看,見那帕上題詩一首,上書道:
  綠雲倩剪舞春衣,斜拂紅梨度翠微。
  紅雨卷簾情脈脈,輕風歷檻影依依。
  妝樓愛結同心夢,畫閣曾期比翼歸。
  縱有煙波分去路,遲君一水伴於飛。
      蕉樓曾浣雪雲娥氏題
  生看畢,拍案叫絕。急舉頭致謝雲娥,雲娥不意他舉頭瞧見,不覺臉帶微紅,
掩窗而下。
  及到房中,如有所失,惟是低頭弄指環耳。愛月在旁問道:「小姐對景漫吟,
自舒懷抱,西鄰有宋玉,獨不知乎?」雲娥聞言,祇是低眉兀坐。愛月知其有所
思,祇管盤問。雲娥知不必諱,遂將擲帕之事對愛月說知。愛月道:「如今休得
耽誤,小姐有心在那隔鄰公子,可急修書招之。」雲娥聽了,不覺發嗔,答道:
「安有此事!如彼才貌,怎不教人想慕?坐視無媒,恐為高才捷足所奪,後來追
悔無益於事,故雖一時行投贈之私,實為終身訂,靡他之意。豈容弄醜,自壞芳
名?且日下正值秋令,已近場期,日在樓頭纏擾,寧不亂彼精神,致荒舉業?自
今以後,吾不復登樓矣。」是後與黃生遂絕消息,並愛月亦不令其往來出入。
  生一片痴情,日在樓頭佇望,竟日忘飧廢寢,直至累月,不見美人影響。無
間可尋,心中但有郁悶而已。日挨一日,愈見癡迷,祇剩懨懨一命。雲娥與愛月
以不登樓眺望,故全然不知。
  生久不見,心內愈堅,日則忘食,夜則忘寢,兀坐書房中細思,無計可施。
念及歐陽生與吾至交,不若和他相議,或且別有良策,得以通情。縱使玉人知道,
料不怪我輕狂。但此事雖非一人可為,豈同容易?譬之飲水,冷暖祇許自知,問
計何益?吾之心病,必得昆侖、磨勒一流人方能醫得。歐陽生雖我同窗莫逆,茲
尚未知回家,又以槐黃期近,必勸我向蠢簡埋頭。若對他說出隱情,不但不代我
設謀,反有許多頭巾話,不如勿與他言是好。
  又挨久之,愈無聊賴,及自忖道:「我今日為情所感,幾至殞生,若無知道,
豈不誤了玉人?」算計已定,遂強勉修書一封,令墨僮致於歐陽生處。歐接書在
手,便問墨僮道:「汝相公在家勤修學業,定然進益。吾客楚中,昨日初返,汝
相公如何得知,便致書來?」墨僮道:「相公抱病月餘,心神恍惚,自言自語,
不知甚麼癥。今叫我送書來此。」生見書,拆開讀畢,即奔見生。
  黃生便將雲娥使愛月來到書房、竊去窗稿一一告知,並以羅帕所題之詩以示
歐生,乃道:「未知佳人何意,以後音跡不通,欲不關情,總不可得,近成重病。
致書於兄,請來為弟籌畫。」歐見說,遂把羅帕展開一看。讀畢驚起叫絕曰:「世
間安有此閨中名士!如此多情,怎不叫人癡死!怪不得足下傾心。但此事明明有
據,成就可期,以後不得佳音,在彼或恐足下馳神癡想,以荒舉業,故絕往來。
欲足下稍斷此種念頭,暫潛蹤跡,亦未可知。依弟愚見,足下正當勵志秋闈,掄
魁奪解,洞房金榜,小登大登兩得之矣,何自苦乃爾?」黃生聽了半晌,遂對歐
陽生道:「知己愛我良深,謀我實至,弟聽兄言,自此悟矣,癡何為哉?」
  自是,黃生寢疾日覺漸愈,未歷多時而場期已屆。歐、黃二生各論進場。
  卻說黃生入閨,在坐舍中搦管沉吟,忽憶雲娥,淒然欲淚,神思迷離,不期
舊疾復作,將一座場臣認作蕉樓兩離恨天矣,遂伏案而臥。須臾驚覺,鼓已四下
矣。乃強起操筆,一卷俱書完整,直至二三場畢。
  生急欲謀歸,歐陽生曰:「回家甚易,為路無多。但歸得佳人,一傾素心,
固為快事。萬一音跡仍疏,芳顏莫晤,豈不反添悶腸?依弟之見,不如在此等候
捷音之為意愈也。」黃生道:「任難見面,即癡死我駐春園花下、昔日彈琴贈帕
處,也是所甘心瞑目。那堪睽違兩下,各天一方,彼此同歎?」歐生見他如此,
祇得依他。生遂別歐陽而歸。
  一日抵家,入門進內,無遑戒飭行李,即連忙步至駐春園,向隔牆蕉樓一望。
不期愛月正在登樓,推窗忽見飛雁,排列如字,天上翱翔,愛月遂呼道:「小姐
呵,可急上樓來望一望。」雲娥見是愛月呼聲,便自登樓,步至樓窗,向窗外看
去。祇見橫空飛雁排列成行,遂高聲呼道:「雁何無人投字寄來?」生正在樓下
尋芳,忽聞雲娥有這話,因向樓前應道:「小姐如此多情,教小生怎生消受得起!」
生在樓下,目定雲娥。雲娥低頭俯視去,見生容貌憔悴、消瘦,知其秋試初歸。
細玩其容,心甚憐惜。乃命愛月掩窗,向生微笑,實不忍去。無如愛月將窗欲掩,
祇得步下樓來。
  生於斯時不禁心醉,樓下獨立移時,徘徊自遣,轉覺無聊。歸到亭中,愈見
淒然不安,竟為淚下。因想佳人玉貌,本當配合得其人,況投來錦字,可見有心。
今日望雁傳詞,芳心畢露,低頭微笑,無可如何,一天好事,坐視不諧,悲深欲
絕。猶自勉強拂几拈毫,成二首絕句,置於几上。詩云:
  青青雙淚拭還流,萬種幽懷注小樓。
  對影不堪沉影去,斜陽空倚石欄秋。
  忍將舊事付寒流,月朗風清一倚樓。
  蕉葉尚知憐寂寞,聲聲窗外伴悲秋。
  生吟畢,天色已晚,悶坐書房,孤燈獨對,一夜無眠。東方既白,尚自未知。


第三回     錦字寄來遲夢鄉喚醒 參星催散速急網奔逃


  詞曰:
  情牽意絆棼如縷,喚醒遊魂,耳畔聞鶯語。做作那知埋怨誤,錦箋寫擲花間
去。世事翻雲與覆雨,擊破銅壺,漂泊自何處。消息欲通難訴與,藏舟且辦逃生
路。
      右調《蝶戀花》
  生一夜無眠。直到早飯時分,乃吩咐墨僮道:「歐相公回家與否,可到他家
一探,若是回來,早報與我知道。」墨僮聽說,即忙走到歐陽生家裏,敲門道:
「歐相公近日可回家麼?」內應尚未回來。墨僮聽說未嘗回家,急轉身回去報生
知道。生又以好友離居,日坐書房飲恨而已。
  卻說雲娥同愛月,自從見生樓下答話殷勤,是夜下樓,一夜亦惟撫几托腮,
無言兀坐。愛月知雲娥意有所思,便道:「適纔登樓晚眺,見黃公子逍遙樓下,
潛身花塢,竟成司馬之臞容,頓減潘安之逸貌,故思之,心中似有所求未遂。且
姐姐自昔日貽帕之後,音信久疏,直到今日。怪不得黃郎怨我二人有始無終,使
人空想豐儀,究無實意,豈不誤了此生憐香真意?」雲娥見愛月如此說,不禁中
著心脾,幾乎淚下。乃歎道:「我正為此事躊躇,難乎進退,無可奈何。」愛月
聽過便道:「小姐休得沒了主張,誤卻風流才子,抱恨終身。倘壞公子玉體,那
時悔之晚矣。依愛月之見,不若修書一封,招之使來,令其即刻過樓少敘,以申
契闊之私,省得兩處斷腸,豈為不便?」雲娥道:「正恐冒野合之穢,貽悔終身,
以致旁觀恥笑。故思量至屢,不敢作那偷香故事,為人所輕賤也。」愛月道:「雖
如此說,畢竟要具數字敘那久疏之故,祇為黃郎場期已屆,不敢相擾,以表無他。
婉轉致詞,庶可消黃郎愁悶於萬一也。」雲娥道:「此意吾豈不知,第思幽閨字
跡,豈可輕傳?倘或被人所見,寧有不作終身醜談?」愛月見雲娥如此說,亦不
敢強其修書,由其自便。
  略挨數日,已是揭榜之期。生乃潦草成章,竟為下第﹔歐生脫穎囊中,名字
高登。歐陽穎中在第三名。
  愛月聽外人傳說,知公子失意秋間,遂把黃生下第之事對雲娥說知。雲娥知
道下第,暗想道:「昨日看見黃郎,分明為我久疏音問,是以相思,容瘦如梅,
眉顰似柳。況眼前秋令,加以金風冷落,下第而居,極目蕭條,必增憔悴。不如
依愛月之言,聊寄一書,以致慰藉之情,或可消愁解恨。」遂命愛月磨墨,拂箋,
挑燈振翰,下筆直書。書畢,次早即命愛月將書達生,且囑愛月道:「汝把這書
通於彼處,宜即早回。」愛月領命,仍向前日採花駐春園而去。
  逡巡之際,行到書房亭外,猶靦腆不前,立於窗外。但見黃生睡在碧紗帳內,
案前雅具雜陳,無心坐几觀書,有意夢中尋美。沉吟半晌,即欲回來,乃轉思道:
「我若空回,豈不辜負小姐致書一番好意?」佇立久之。但黃生風流人物,一段
幽韻更覺可人,為門外佳人所見,心內倍加愛惜。不禁直進房中,把暖帳一搴,
伸手將枕頭輕輕敲了數下。生夢中不覺吃了一驚,翻身一顧,愛月便低聲道:「公
子正在睡鄉,為小婢嗔醒矣。」生見愛月,知為雲娥小姐所使,深深作揖道:「姐
姐今日光臨,怕是小姐有些心事託汝代傳。小姐一片好心,小生知之久矣。自隔
樓贈帕、望雁傳情,至今渺無音耗,心中痞塊結於膏盲,每想此情不續,幾欲自
盡。何期姐姐今日嗣來,是救小生之命於既絕也。」愛月聽了,遂將雲娥之書遞
與黃生。生未及展開,又問愛月道:「小姐今日必有見教。」愛月道:「妾窺小姐
心向郎君已久,奈男子不可無媒苟合,以致貽累郎君貴體欠安,誠為可恨。此繫
小姐親手所書,一片心情盡罄其上也,試展一看,自必了然。」生乃將書拆開一
看,又致謝道:「若非姐姐指示,幾忘贈帕之情矣。」祇見書上寫道:
  憶自客樓贈帕之後,音問久疏。所以然者,正恐擾蕩豐神,致減遠揚之念耳。
是以芳顏一別,迥隔人天。際此光風朗月,無時不遙想芝眉。結願既堅,日牽肺
腑。伏念足下,品邁王楊,文追班馬,正擬名魁乙榜,何期第落孫山。固知才調
絕倫,無如命不由己。秋闈失意,頓減風流,毋亦為牽情所致。陋質鄙姿,不堪
握盥。奈與足下相逢,留情風月,無意功名,心遙心邇,抱歉何如也!獨是青春
未去,奪錦有期。那時姓字高題,趨迎有日,兼兼比翼,共遂於飛。芸窗雪案,
尚須中流鼓棹,切勿日同鶗鴂,祇怨年芳,徒紛足下之心,無益鐘情之事。至於
露白霜高,寒風蕭瑟,尤須保重,勿致欠安。後會有時,安在香奩待字,始不為
無因矣。忙裏傳言,情長楮短,一經青照,榮荷良深。此上研臺,伏維藏覽。臨
風珍重,不禁神馳。書達黃郎文几。
      辱愛妾曾浣雪端肅百拜
  生看畢,歡喜起來,乃暗想:「雲娥才質真為舉世無雙。祇看是書,尺幅波
瀾,措詞無微不到,且見體段大方,非鑽穴逾牆所可比。小生若辜此意,罔自為
人。展讀之時,令人臥想。」
  正吟哦間,忽見歐陽生遣家人持書至。生雖失意,志氣不頹,遂對家人道:
「相分高中,尚未造府拜賀,反辱書來。」拆開書看,見上寫道:
  從君歸後,旅日如年。清夜興思,離魂與落葉同飛,客夢並秋聲共寂。榜中
忝標前隊,文章實愧同人。回思才調如君,仍嗟垂翅,恐是龍頭所屬,遲我一籌,
他日秋風,鵬程萬里,匣中霜雪,必耀神光。即有所違,幸勿介意。昔日別弟歸
家,想為隔牆美。瓊姿艷質,種種關情﹔花陰月下,諒必稱心﹔握手天臺,料應
數度。然此中景味,勿語俗人,足下一片深心,莫遮知己,弟之短才淺識,已探
素心。敬奉寸函,略輸衷曲。余容面晤,指點疏愚。書到時,勿負江於佇望,得
登電覽,何既榮光!肅候近安,維期哂納。書上玉史黃兄文几。
      研弟歐陽穎頓首
  生看畢,暗思道:「纔得佳音,正圖一會,不期友人書到。欲往相賀,省中
隔此不遙,明日可買舟一去。雲娥小姐處,今日更非前日,相與不同矣。不如也
作一書寄去,託愛月送與小姐知道,多少是好。」生意已定,遂將雲箋一幅,揮
毫直書。書畢,遂到蕉樓下,一探愛月在否,一無動靜。生又思歐家家人相等同
行,遂往外束裝就道。
  次日抵省,見了歐陽生,致賀畢,便將雲娥致札之事說過一遍。歐生贊歎不
已。遂與同在省中居住不題。
  卻說雲娥母舅葉總制,素與部將蘇廷略有隙。不期邊人犯境,葉公臨陣被擒,
乃與族兄廷策,疏葉公通謀叛逆。旨下,以葉公擬罪當族。刑部文書密行本府。
太守姓錢,名國弼,原繫曾太卿門生,平日素知曾夫人家眷寓在葉家府中,乃密
令心腹公差報與曾夫人母子知道。於是母子丫鬟及老管家四人連夜準備奔逃外方
居住。
  正在躊躇,忽見公差來到,大家一見震驚。曾夫人見事頭不好,遂自求生,
因對雲娥說道:「汝父在日,唯有金陵吳年伯十分知己。目今年伯已故,年母在
堂,母子孤單,與吾同病。莫若急投彼處。」雲娥聽說有處藏身,心纔放下。祇
可憐母舅一家被慘,坐視實難為情。說畢,夫人、小姐並愛月、管家,跟著錢太
守差人,往後門走出。
  愛月但道:「此行恐不能再入此門,可惜焦樓上下一派景物,尚未飽觀。」
曾夫人道:「如今尚慮及此乎!」雲娥聽見愛月所言,不覺心中難舍,淒然流淚。
乃以目視愛月,愛月會意。又見天色尚早,猶未起行,乃潛步竟往駐春園一探。
祇見亭前緊閉,寂然無人。
  不多時,天已發亮,祇得討轎出城。但見官兵圍住葉府門前,府內百餘人一
時遭此毒慘,不知所為。曾夫人家眷出城,便叫隨轎管家雇船而去,投金陵吳府
來居不題。

第四回     擬實為招魂風前隕涕 憑空偏捉影江上聞聲


  詞曰:
  平地風波何處起,江顏疑喪鋒芒裏。繡閣塵封門永閉,空奠,藏鬮莫辨非耶
是。  擬逐行雲無定止,有緣倏泛仙津艤。觸緒關心愁不寐,真留意,佳音偏
徹尋親耳。
      右調《漁家傲》
  卻說黃生在省,聞知葉府家誅之事,心上欲歸,便辭歐陽生而行。舟中隔了
一夜,方纔抵家。一進門來,便跑至駐春園一望,果葉府門戶皆被官差拆倒,服
物器具一空,府中男女不知置在何方,曾家小姐必定為其所害。思及二八佳人,
一旦遭此慘毒,竟為發聲大哭一場。空庭置了位,遂進書房,取過筆墨,制詩一
首,拜祭雲娥、愛月。乃命墨僮安排香燭,但見援筆書成一律云:
  百里青溪一棹回,舊時玉石變寒灰。
  祇因為友暫離矣,豈料思卿不見哉。
  蕉葉樓空歸宿雨,芙蓉影滅冷秋臺。
  可知掛木聲聲血,莫抵新詩飛燕哀。
  生奠畢,遂命墨僮撤奠,放聲又哭一場。須臾暗忖道:「先君門人李邦彥,
現任揚州司理,如今莫若往揚州一遊,免得在家悲切。且小姐已故,天下那有佳
人!如今風流一事,如何提起?」立意已決,遂把雲娥所貽羅帕,並檢出歐生解
慰一書,及那隨身要用物件,收拾已完,帶著墨僮買舟就道。
  是夕,船泊江邊,望見涼月當空,水天一色,清江無際,益覺淒然。回想雲
娥,泠泠淚下。忽聞鄰舟一婢步至前艙望月,回首呼道:「小姐,可急來一看。」
生祇見船內有一佳人,坐在艙板,應那丫鬟道:「際此淒涼,何心玩景。」愛月
獨立良久,但見前面萬點漁燈,一天星斗,兩邊斷岸,雙架紅橋。玩景生情,懷
人觸恨,轉覺與深閨眼界大異。觀瞻風清月白,避匿舟中,顧影淒其,殊難索解。
生於月下細認,乃雲娥小姐之侍婢愛月也,不勝駭異。因想道:「彼密計脫身,
故得到此,但不知此行何往。」遂急呼舟人問之。愛月聞言,不曉是生,玩畢,
遂入艙去睡。祇見舟人答道:「我舟要往金陵。」生聞言,便想道:「我祇為佳人
已歿,故有此行。今得知其蹤跡,到不思自往揚州,即跟著此舟徑往金陵,或得
再晤阿雲,也未見得。」遂對舟人說道:「我舟亦駛至金陵。」舟人不知其意,
祇得從命,仍自睡去。生猶在船頭徘徊玩景。又向鄰舟舟人道:「汝船內夫人、
小姐欲到金陵,下處卻是誰家?」那管家在旁應道:「我老爺在日,與金陵吳翰
林老爺相知極厚,今我老爺與吳爺皆歿,吳夫人京裏搬回金陵居住。目下我家遭
難,不憚跋踄,共往投之。」生一一聽罷,遂緊記在心。
  五更時分,例起開船。不期舟人腹痛,倒在舟中呼叫天地。生起視之,前船
已開行里許矣。生不勝著惱,頓足道:「我探阿雲蹤跡已明,正欲舟尾其後,鄰
舟同濟,令其知我行蹤。且愛月跟在身旁,日於船艙內外行動,必定可通消息,
不意舟人如此作惡。」又須臾間,風帆順駛,前舟已不見矣。
  忽聞船後有一來船,船內管家招呼道:「前面黃公子的船暫等片時。」生聞
言回顧,祇見歐陽生坐在船頭,管家侍立。生忙叫船家開船就之。此時船家腹痛
已愈,遂把船駕去,相撐住,生跳過船,問候歐生已畢,便將前事說與歐陽生知
道。歐生聽說,便道:「今日又會江中,莫非天緣所使?弟不勝代為喜躍。」生
道:「如今蹤跡雖明,卻又茫茫無據。」歐陽生道:「兄又癡了,他明說金陵吳幹
甫家,何言無據?且吳幹甫原繫足下先令岳,此行到彼,一訪佳音,兼可見其愛,
或得成雙 也未見得。則一堂二美,聚首齊眉,那時樂當何似。」生見歐陽生說
到吳家親事,不覺恨自心生,遂道:「這段姻緣,老母在時致書道及,可恨年伯
母意欲悔親,久無音信。於今多載,必然別配他人。弟此行祇探雲娥,到彼隨時
區處,斷不輕入吳門,使添恨事。」生一片精神,又送前舟蕩漾矣。不禁青衫淚
濕,遂令回舟,拉歐陽生並坐船艙而去。生與歐陽生遂各作一詞撥悶。黃生拈調,
乃名《醉落花》云。詞曰:
  並棹水中流,君今射策上皇州,癡情我則索雲遊。芙蓉憔悴,錯認佳人半面
羞。舊愁未斷接新愁,昨夜新愁一半休。長江又失卻前舟。古岸斜陽,白水迢迢
一望秋。
  歐陽生亦作一詞,名《桃花引》云。詞曰:
  萬里清江淨碧波,美人長是隔銀河。喚奈何,喚奈何,望斷前舟,玉淚冷冷
似爾多。
  昨夜江邊聽細語,悠悠知向金陵去。盼嬌娥,盼嬌娥,欲覓兒家,須向桃花
洞裏過。
  舟行不數日,船到鎮江來,遂與歐陽生分袂,直抵金陵。
  卻說雲娥同愛月與曾夫人到了金陵,尋到吳府居住,見了吳夫人。吳夫人乃
帶著女兒綠筠小姐出來相見,禮畢,各敘寒溫。吳夫人便對曾夫人道:「不期浣
雪小姐有此長大,不知許配誰家,下聘與否?」曾夫人道:「小女自從伊父退居
捐館,尚未許人,老身常常以此掛念。」說畢,便將被害脫身之事說了一遍。曾
夫人聽了便道:「原來遭奇事,老身實有不知。但寒舍蕭條,惟是草蔬淡飯,若
是相挨過日,望乞諒之。」曾夫人因指綠筠小姐說道:「令千金綠筠小姐許配誰
家?」吳夫人原欲悔親,乃答道:「前年意欲適人,但以母子孤孀,而且稚年尚
幼,竟寢至今。」遂顧綠筠小姐道:「浣雪小姐必定才質過人,汝今時常親炙,
倘有筆墨之間偶有所作,宜為就正。」雲娥聽了,遂自謙道:「孩兒才疏識淺,
見笑大方,尚須就正綠筠小姐一二。年母而出此言,孩兒曷勝自愧。」綠筠便道:
「姐姐休謙,妹已早知。姐姐在京,那時年方七歲,出口成章,恨不得相依朝夕,
聚首一堂,盥櫛之餘,親聆教誨。移居於此,欣躍何如!」內面已先備下酒席,
遂排出中堂,大家乃入座飲酒。
  正飲之間,雲娥忽自暗想道:「人生世上,萍合蓬飄。我今在此,不知黃郎
在彼,近體如何。臨行,愛月往探,書房掩了,不在亭中,想必外出,分明不曉
此番脫走來此。他若回家,必以妾身並遭其禍,定是加傷,萬一損壞了身,莫期
後會矣。」空在席思量,不覺心酸起來,忽然淚滴酒中,卻被吳夫人瞧見,祇以
為纔到,未免思鄉,心中不舍母妗諸人,忽然悲切。將此等語相勸殷勤,雲娥唯
是低頭,猶思不置也。祇有愛月在旁,會其心事,亦但低頭無語而已。及撤席散
座,已是更深。吳夫人遂命提燈,親送曾夫人、小姐到後亭涌碧軒居住。
  次早,曾夫人與雲娥、愛月起來,但見亭中景物較之葉府蕉樓,繁華幾倍,
暫得寬心。三人共到軒中遊玩,見那軒下亭邊,置一小門,門則緊閉。曾夫人遂
命愛月開了,出來一看,又是一座名園,匾上書著「紅螭閣」三字。閣下牆外,
又有一帶高樓,俯臨軒中亭子。閣中側有小門,又是緊閉。曾夫人又命愛月開了,
祇見一林翠竹,幾樹海棠。又有一座亭門緊閉在左,恍惚駐春園門外。愛月遂對
曾夫人道:「竹徑有門,恐是鄰家園子,不便往觀。」三人共向門內而回。未移
數步,夫人舉頭見樓匾書著「衣雲樓」三字,樓上書聲朗朗。夫人遂命閉著軒下
小門,思進府內候吳夫人去。愛月依言,遂重重閉上門子,隨著雲娥同候吳夫人
而來。
  曾夫人對吳夫人說道:「纔同小女、小婢到紅螭閣玩置,忽見鄰家亭子,一
帶高樓,且有人在上讀書,不知誰家別墅?」吳夫人道:「鄰家周年伯,名謙,
號牧庵,官工部尚書,舊歲退居林下。乃郎名之元,字八士,年方十八歲,讀書
於此。老身一向不許小女及家人輩過紅螭閣探望,有失孀居家法。」曾夫人聽覺,
便向愛月道:「以後切記在心,汝等亦不許向後花園閑玩,當避人耳目。」雲娥
領命。自是雲娥與愛月斂跡不題。

第五回     假道作鄰奴錐還露穎 蕩舟逢宿俠萍且留蹤


  詞曰:
  大羅天,閻浮地,下下高高,都要追尋至。問途近可從鄰比,權屈為奴,何
怕污行止。  渺煙中,埃塵裏,物換星移,覿面人千里。道故班荊渾夢寐,冷
遇傾肝,緩急堪相倚。
      右調《蘇幕遮》
  卻說黃生尋到金陵,遂入城中,到吳府門前探信。祇見老管家站門前,便想
道:「雲卿大家已寄跡於茲矣。」忽轉頭一看,見隔樓有一高第,訪問鄰人,知
為周牧庵第也。帶著墨僮奴暫寓客舍。那夜想了一夜,不知何計得晤阿雲。忽想
道:「周牧庵致仕在家。莫若賣身投在周牧庵家,諒必收留。既係隔鄰,或得一
面,豈不甚妙?」又想道:「此計雖妙,如此墨奴何?」又想道:「我昨日登舟時,
行里許,有一寺,其中長老係我同鄉,明日莫若封了一札,將墨奴暫寄彼處,諒
必不我卻也。」
  次早,遂對墨奴道:「我此來為拜訪老爺同年,今已到此,帶汝齊去恐有不
便。今具一書,汝可訪到昨日登舟與歐相公作別之處,里許有一寺。」墨奴見說,
便應口道:「昨日一寺,匾上書『廣教寺』三字,有一長老出迎相款處未知是否?」
生點頭道:「好乖,認得如許明白,正是彼處。汝可見那長老,將書遞上。彼看
書中來意,必定留汝。俟我回日,便與汝同歸。」墨奴遂承命而去。
  生見墨奴已有著落,將所著衣冠遂一一換了。把行李寄在客店中,祇把雲娥
所貽羅帕並墜謹包一封,置之懷中。急走周尚書府內,對那管家道:「老爺在家
否?」那管家道:「足下何來?問家老爺何事?」生遂將來意一一說明。老管家
便進書房中稟周尚書知道。尚書即命管家引生進見。周尚書見生是個文人,氣像
閑雅,便問道:「汝本籍何處?因甚到此?」生道:「小人係浙江人,姓胡。早歲
亦事詩書,近因家計零落,飄蕩於茲,特來投靠府中,繕書以及工役之事,某一
一效勞。」尚書遂道:「看汝這樣,任不得煩劇之勞,可同小僮伺候公子代書,
取名曰司翰。」遂進見,並道前事。公子亦不勝喜躍,遂命生與家僮司墨日夜相
伴,生叩頭領命,即在周府住了。
  以後周公子或與友人分韻聯吟,生亦在旁低聲卿卿。脫稿完,即竊書片紙,
置之壁竇間,公子全不及覺。乃司墨頗稱解人,時常親近公子。公子教之讀書習
字,以故與生十分綢緞。
  一日,公子偶因外出,生將樓窗推開,祇見隔亭有一座名園,遂呼司墨道:
「此是誰家亭子?」司墨道:「乃是鄰家園子,吳翰林老爺所居。一門孤蠕,一
向無人在此間來往的。且近聞浙江有年家家眷寄住在此,亦是孀居,以故益加嚴
密。」說畢,又指著紅螭閣亭邊小門對生說道:「此門正通彼家府內,從來不開。」
說話未畢,忽傳公子回來,中堂有召,遂一同下樓而去。
  一日,正當長至,周公子招友人過樓分韻,拈得「先」字韻,個個苦口推敲。
生潛往房中,取一短箋,書於箋上,帶著袖中,仍到公子身邊侍立。但見列作皆
完,共相就正。生從旁一看,亦俱庸庸,且有不通之外。須臾,對公子說道:「某
下里巴人,勉強一和陽春,不知列位相公肯賜教與否?」諸位公子道:「何妨,
可不聞蘇公小婢亦解詩聯,鄭氏丫鬟尚工應對。」遂顧生道:「你若會做,不妨
寫來。」生遂將袖中取出,遞與周公子。諸少年齊來一看,見上寫道:
  江外寒峰碧晚天,登樓回首事淒然。
  雪兮無意憐梅瘦,雲也何心抱月眠。
  繡線牽長添別恨,分題聯句續因緣。
  吟邊不少詩奴興,漫學新言寄一篇。
      衣雲樓長至即事
  看畢,各人不勝驚異。中有一人卻妒忌生才,疑道:「還恐此詩有夙構抄襲
之弊,莫若就本題再限一韻,命他當面賦成。」生道:「唯命是從。」遂限七陽
韻,生低頭半晌,遂走到座中,即書以獻。諸少年又來一看,見寫道:
  雪艷輸春破暗香,金陵佳氣漸汪洋。
  愁深今日還明日,醉到他鄉即故鄉。
  倚檻誰憐寒不耐,拈針翻怨晝添長。
  請看鄰塢淚痕竹,為甚關心勁節涼。
  大家看畢,不覺一齊拍案叫絕道:「他筆墨有可觀,此名士也。何故乃為下
人?」公子遂將賣身來由說了一遍。祇見一個姓李的道:「此人暫屈塵中,畢竟
出人頭地。」眾人一面說話,至黃昏時候各自別去。
  公子遂把生二詩達於周尚書。尚書不勝驚異。嗣是,公子或有所作,每命生
代為捉筆,無不工絕,以故公子益重之。
  公子想道:「他既如此才情,放他不得。我府中婢子甚多,他如肯留,稟過
父親,揀一個匹配與他,不知他心意如何。」尚未直對說明,司墨遂將公子的話
與生知之。生聞公子的話,每遇公子外出,即向樓窗,向紅螭閣望去,實不見一
毫動靜。遂想道:「憶昔駐春園,每日可以舉首高瞻﹔今日紅螭閣,勞我倚窗低
矚。空結冤家,咫尺抱天涯之恨,於今兩度矣。」一時不覺惱從心生。拾將小石
塊,向紅螭閣擲了一擲,忽驚起飛鳥一陣,飛向內府而去。生見了歎道:「何不
如伊飛入隔牆而去,其樂何如!」彼正在癡想之間,忽見司墨上樓,對司翰道:
「明日公子訂李相公諸公子往印峰溪舟遊,命弟同兄偕往。」生道:「公子此命,
誰敢不從。」
  到次早,生與司墨遂跟周公子大家入船。正登舟時,忽把舟人細認,似曾經
會過,又不敢記憶,恐露事機。不逾時,諸少年俱已登舟。公子命司墨執壺,命
生司爨,入廚看酒。那舟人見生聲音、狀貌酷似黃公子,仍加仔細識認,連聲呼
道:「黃公子何在此?」生聽說,轉輕聲問道:「足下何人,今日奚由遂相識耶?」
舟人道:「公子忘之乎?吾乃暮夜跳牆之王慕荊也。」生疑始釋。便想道:「此人
乃真負俠,有心許我,必非鼠輩流人,我便說明來意,彼必不我泄也。」遂將別
後情由對慕荊一一說了。且問道:「足下幾時到此,潛跡魚舟?」慕荊道:「小弟
自蒙公子大恩之後,便一路直抵江南,改換姓名,潛棲於此。這等看來,弟為友
人改名換姓,兄為佳人假飾行裝,雖則癡俠不同,而蹤跡行徑大都相似。前日貴
園一別,報答無由,不圖此日得晤恩人。倘日後有事相聞,報以一死。士當為知
己者用,俠者大經。」說畢,遂舉手遙指竹林裏一茅屋,對生道:「此係是小弟
寄跡處。」生舉頭細認,忽聞公子在座呼喚,遂對慕荊道:「弟且赴召,少停再
來。」
  生遂趨見公子,問道:「公子有何使令?」公子道:「可取文具、詩韻出來。」
生聞言,知列位要作詩,少不得在旁幫襯。遂將各物攜到席上。
  祇見公子對列位道:「諸兄既有興作詩,請命一題,限一韻。」那李生道:「題
目無過印峰溪舟行即事,韻限『舟』字,各成一律。」說畢,又指一對公子道:
「借重貴價,亦一傾珠玉,何如?」公子顧生道:「李相公台命,汝是要遵。」
生道:「不棄葑菲,敢不呈政?」於是列位各搦管思索。生密書一律,遞與公子,
公子接了,遂倚著船窗,舉頭獨向外面,假意玩景,將片紙得得展開,赴席疾書。
生復成一律。須臾,諸作皆完,又相換繙閱畢。把生一首展開齊看,祇見上面寫
道:
  湖海由來任縱遊,飄蓬蹤跡一孤舟。
  不圖萬里他山外,得集千稱名士流。
  繞岸樹聲寒客思,印峰溪色照人愁。
  夕陽何處催歸鳥,畏向黃昏下碧樓。
  列位看畢,大加歎服。祇見李生道:「看他寓意遙深,措詞大雅,又將壓倒
舉座矣。」即而紅日西斜,遂命舟人反棹。生又往慕荊處敘別了,一同大家回府
而去不題。

第六回     紅綻泄春光針將線引 月沉迷夜景雪把橋淹


  詞曰:
  遊絲力弱,卻逢翠羽來粘著。青衣妝扮今非昨。訴出衷腸,聽去雙珠落。  磋
跎祇恨無風惡,濃雲密布天垂幕。老蒼不管人離索。盼望雲天,倚遍欄桿角。
      右調《醉落魄》
  卻說雲娥自到吳府之後,一向不知生之蹤跡。夫人家教森嚴,重門深鎖,但
與綠筠小姐日在後院盤桓,兩人甚是相得。
  一日殘冬時候,雪片飛空,姐妹聯吟,在誦碧軒折梅賞雪,各成一詞。雲娥
詞云:
  飛霰飄飄墜,寒梅幾樹花。花飛片片落誰家?憶昔故園樓下,泣琵琶。  家
山千里外,回首夕陽斜。漫天雪裏帶歸鴉。作解恨詩詩成,恨更加。
      右調《南柯子》
  綠筠見雲娥作詞,亦作一詞云:
  蕭條深院,但懨懨睡了,海棠柔媚。我起強把雲鬟整,鏡裏悉顏偷視。斂束
殘妝,裙拖髻墜,步到瑯玕地。看他壓雪,傷心為甚事?  腸牽碧竹層樓,十
年慵上,畏染湘江淚。鳥語溫存難解些,子兒家憔悴。料得花殘,飄零玉骨,誰
把消魂記。人生如夢,一尊伴姐沉醉。
      右調《念奴嬌》
  吟畢,共相就正,各不勝欣賞。
  一日,二嬌又同愛月在涌碧軒玩景,舉頭祇見紅螭閣一枝紅梅斜壓過牆,向
涌碧軒來。遂對綠筠道:「汝看紅梅盛開,色色可人,安得一枝置於瓶中,可供
玩賞。」綠筠道:「夫人嚴命,不敢私開小門,花不許人折。姐姐倘愛其姿,除
非命愛月妹潛開小門,從假山石上扳折一枝,庶可供得一玩。」愛月道:「潛折
固易,但置之瓶中被夫人瞧見,責將安歸?」雲娥道:「汝好癡呆!倘若夫人見
時,我等祇道移梯攀折。汝可私自開門。」綠筠道:「有理。」乃命愛月開小門,
徑往紅螭閣,向假山石上去。
  恰好生因公子帶著司墨外出未回,正望著紅螭閣那邊紅梅,不期愛月正扳上
假山。生認是愛月,便叫道:「愛月姐,我嘉興黃玉史,在此候久矣,可憐,可
憐!」愛月吃然一驚,急回首一看,再加細認,乃知是生,緣何妝扮不同?生又
忙問道:「姐姐在此何幹?心中勿疑,我特為雲娥小姐失身。此夜可煩移玉,潛
往小徑,待小生歷敘顛末,千萬勿誤!」說畢,不覺淚下。愛月正要開口問候,
忽聞綠筠小姐在涌碧軒急喚:「愛月回來!」愛月祇得折梅一枝,仍向假山小路
回去。正是:連理花開,又被惡風吹散﹔並頭睡穩,忽因湃浪驚飛。舉足間,適
見石畔黃長春盛開,亦隨手折了一枝。回首見生倚窗含涕,情覺可憐,但以綠筠
小姐在即,不敢私通一語,惟是拭淚閉門而已。
  到涌碧軒,綠筠見愛月含淚未乾,詰問其故,愛月微意說道:「正折紅梅,
適見黃花,隨手扳折,為花刺所擾,故爾含淚。」綠筠祇道是真。雲娥亦不解其
意,祇對愛月道:「閣上紅梅諒必十分鮮艷。」應道:「不獨紅梅可愛,黃長春也
開茁得可人。小姐倘不及時玩賞,挨了數日之後,殘謝落英矣。」綠筠道:「此
花不會落英,祇是過時不耐觀玩。」愛月道:「原來不落英的黃花此處也有。」
因顧雲娥道:「小姐可記得葉舅爺家蕉樓之下,也有一叢黃長春,亦係不落英的,
誰想遺根到此。祇因二位老夫人嚴禁出入,不得再向隔牆飽看。今折一枝,徒令
人酸心憶故也。」說畢,又欲淚下。雲娥見愛月所說分明寓意在人,且其所言句
句刺骨,亦不覺淚染胭脂。綠筠見二人如此光景,不解其意,無心玩賞,遂別雲
娥而去。
  愛月手提二花,同雲娥入房,把花插在瓶中,不禁長歎一聲,泣下如雨。雲
娥忙問道:「愛月何事,祇管下淚?」愛月道:「纔見駐春園黃公子,不覺心傷耳。」
雲娥聽了,吃然一驚道:「愛月恐作夢語耶?」愛月見他不信,即將折花時候見
黃生,如此情狀、如此言語、並囑其是夜潛出之事,細說一遍。雲娥仍不信道:
「我當時滅跡奔逃,彼豈知我在此?愛月所言,雖非指鹿為馬,恐誤認劉郎作阮
郎耶。」愛月道:「黃郎狀貌、聲音,豈容混過?但今日祇因綠筠小姐屬牆有耳,
未得詳問起居,小姐豈可執疑不解。且當時黃公子尚有窗稿在小姐處,小姐以羅
帕贈之,此物黃公子必帶在心旁,如欲解疑,此物即可為證。今夜愛月過去,倘
得一面,聽黃公子歷敘前情,團疑自解矣。」雲娥道:「夫人有命,日夜小門必
加嚴禁。且彼處亦有重門,如何得達?」愛月道:「此何難。今夜伺候夫人睡去
了,可偷開小門。諒黃公子必先在曲徑潛身,到彼探聽真實,寧不甚便!萬一重
門難開,即將軒上高梯光移牆角,祇以摘花為辭,便可逾牆,仍從假山下去,即
於紅螭閣亭邊樓下,亦可通語,豈不為妙!」說猶未畢,忽見阿鬟來請雲娥晚餐,
二人同向府內去了。
  祇見曾夫人在座等候。愛月便對曾夫人道:「夫人不知紅螭閣梅花盛開,纔
承二小姐之命,移梯牆上,扳折一枝,真覺艷麗可人。」夫人道:「不可造次,
恐失大雅。」正說話間,家人排上晚飯,三人同喫過不題。


第七回     獻策巧安排逾牆即訊 通辭驚落月吮墨投供


  詞曰:
  探問東君,重門隔住。無人插翼難尋至。用心算定步雲梯,扳花偷度牆頭去。  
月影將沉,初斜花樹。來蹤細剖真叨絮。權憑筆墨具親供,梅酸祇為飄風雨。
      右調《踏莎行》
  卻說雲娥同愛月喫了飯,心實放他不下。沉吟半晌,那雲娥仍別過夫人,同
著愛月向涌碧軒而去。
  愛月又隨著雲娥小姐,步到牆邊梅花樹下,緣著半梯坐著。須臾之間,祇見
皓月東升,長天一色。雲娥看了,乃道:「到不如無月之光,還得便宜行事。」
愛月便帶笑道:「祇要小姐有心,奴家自能掩護。前度之來,不期被風雪所阻,
恰逢今夜天上月圓,人間月半,黃公子多應又在樓頭盼望。小姐仔細思量,作何
發付?」雲娥小姐因道:「別無所慮,小門久閉,不便開去也。倘不細膩,定被
外廂知覺。孀居閨範,兩失防閑。即欲往觀,其中不容造次,事方有成。既得妥
當,乃不負此去初心。」愛月又道:「已經到此,若是空回,毋乃不情已甚!前
因小姐題詩贈帕,惹得他廢寢忘餐,夢魂牽引,功名付之流水,性命薄於鴻毛。
若令哀怨成病,卻是奈何?」
  佇立不多時,更已深了,四顧寂然,無人在彼。遂緣上高梯,將梅樹一扳,
已在牆上。雲娥站在半梯,舉頭望去,祇見高樓掩映,人在柳陰明月之中,樹影
低迷,幾度望斷朦朧之眼。正在無可如何之際,又低頭步上梯去,愛月已立於假
山之下矣。
  且說黃生自見愛月折花之後,真個如醉如癡,又驚又喜。伺候了許多時,不
得其便。是頃也,月明風細,幸的左右無人,見家內大家已睡,遂來樓下,向西
角門步出曲徑,閑行,探望雲娥消息。乃到隔亭門前竊聽,並不聞些動靜。直到
三更時分,絕無影響,祇得悶悶而回。仍將小門輕掩,潛步上樓,斜倚樓窗望去,
惟見一輪明月可人。
  忽低頭看見月下有人,乃愛月步在亭中,望著黃生不至,佇立良久。生不禁
低聲呼道:「愛月姐姐為何在此覷甚?我往曲徑中等汝多時,因甚不見蹤跡?」
愛月祇將不便開門之故說了一遍。生道:「姐姐既不便於開門,因何到此?」愛
月又道:「祇為黃郎,祇得逾牆到此。」說罷,因云:「今夜更深,不便久留細說,
誠恐外廂知道,閨範有傷。公子若有所言,莫若取片紙寫將起來,把胸中欲吐,
待愛月遞與雲娥小姐知之,省得唧唧噥噥,恐被他人曉得。不獨雲娥小姐玷污,
即公子置身何地也?」黃生聽了,乃道:「愛月姐姐所言極是。」遂取房中文具,
攜到樓窗外面放下,向月下而書。書畢,便將此字付與愛月,祇得擲下樓來。又
囑道:「此書煩愛月姐姐遞與雲娥小姐,千萬勿誤。」愛月雙手捧著,乃婉轉辭
黃生,向假山上面,緣著梅花而去。伸足上牆,踏著高梯下去,將梯放下,把黃
公子之書付與雲娥小姐,說道:「公子近來行狀,盡在此間。小姐可緊拈勿失,
不可被旁人知道。」說畢,二人攜手同歸房中。雲娥歡喜,因對愛月道:「我妹
如此用心,方有妥當,不獨外廂莫曉,閨範凜如,一去便來,是為難得。」遂將
來字展開一看,但見上面寫云:
  黃玉史冒死敬承貴侍愛月之言,因向月下致書於雲卿小姐妝次:
  憶昔文場失意,曾接小姐瑤函,曷勝欣快!奈爾時為友人見招,祇得修書作
別。弗獲一面,竟爾悵悵就道。不期貴府慘遭奇禍,爾時在省,聞息星夜奔到家
中。誰料葉家門第已蕩然矣。且以小姐與愛月賢妹並遭玉石,不勝痛悼,遂昏然
絕倒,無心舉業,決志遠遊,幸一夕舟次相連,得明蹤跡。正欲連舟同抵金陵,
詎意與友人公車舟行相遇,故又耽延。到此之時,無緣相遇,不得已將小怦暫寄
寺僧,自行賣身周處為奴,冀於旦夕之間,或能一晤。豈料至今消息仍是杳然。
昨見賢妹愛月,託故折在閑玩,因祈代達隱衷。倘獲小姐見憐,萬死一生,庶免
失身異地也。尚是懷疑,則帕墜、窗稿藏身可證。偵便或能潛出一面,豈不是花
發月圓之慶也!楮短情長,言不盡意。黃玉史冒死謹達雲卿小姐妝次。
      黃玉史百拜
  二人看畢,方知黃生來由。愛月與雲娥看畢,不覺潸然下淚。雲娥道:「原
來黃公子單為我受此屈辱,比昔日在駐春園時,可憐又加百倍矣。茲以兩家老夫
人嚴禁出入,不得一晤,奈何!奈何!」愛月道:「若非移向紅螭閣居住,諒必
難會黃郎。」雲娥把眉一蹙,因道:「夫人曾說,祇可日在涌碧軒,連那門外亦
不許出入,安肯容汝隔園居住乎?」愛月又道:「此事雖萬分不能,恐夫人近日
或變了心,也未見得。」談論移時,已是五更。愛月與雲娥二人遂各自就枕安寢。
  次早,日高丈五,尚在睡鄉做夢。此時,曾夫人起來多時,見那雲娥與愛月
二人尚未起來梳洗,正欲和他二人說個話,移步便到涌碧軒而來。進前一看,祇
見房門緊閉,遂喚愛月道:「紅日已上半牆,汝同小姐二人夜來到底作了何事,
睡夢尚是未醒?」愛月與雲娥聞是夫人聲音,遂不及穿衣,祇著短衣,急起開門
接見夫人。夫人因道:「夜間我已明白吩咐早睡早起,若非遲睡,何至今尚未下
床?」雲娥方欲答應,愛月因接口應道:「夫人獨不聞古書云『愛月本是夜眠遲』。」
夫人見愛月善謔,亦不覺帶笑,指著軒下長梯道:「長梯因甚在此?」雲娥應道:
「昨日綠筠小姐在此玩遊,見那牆上紅梅盛開,命愛月移梯折花。」愛月又接口
應道:「夫人恐是忘記昨日喫飯時候,對夫人亦曾說明。」夫人聽道:「後來切不
可如此。」說畢,曾夫人仍向府內去了。
  雲娥祇得草草梳妝。須臾,忽見綠筠小姐徐徐而來,便於袖中取出一箋,對
雲娥說道:「日前無事,即將折紅梅為題,聊賦一律呈教。倘若不陋鄙才,即求
和韻一首。」雲娥小姐接來一看,祇見上寫云:
  芳姿綽約隔紅塵,前度漁郎費問津。
  獨把紅顏娛晚歲,竟超素質比懷春。
  朱苞深淺胭脂染,嫩蕊高低琥珀真。
  此去羅浮知近遠,夢中蝴蝶解迷人。
  雲娥看畢,大加贊賞。愛月在側,也將詩句拈來一看,因笑道:「同此一夜,
筠姐索句且有暇,雲姐看月也無心。」綠筠道:「何事無心看月?」愛月因道:「昨
奉夫人之命夜宜早睡,祇得早早睡去,那有心情玩月?」綠筠小姐見愛月如此說,
祇道是真,就也不疑。乃對雲娥道:「祇求姐姐賜和一律罷!」雲娥見說,也不
推敲,低頭半晌,便取筆直書箋上,付與綠筠道:「祇得勉強塞責。」綠筠開看,
見上寫道:
  蕉窗一別已成塵,螭閣重逢又隔津。
  煙雨那堪霏故國,風波誰與駐芳春?
  偶然對影欣相見,未免傷心認不真。
  折下細看朱臉濕,曾知含淚為何人。
  綠筠小姐看畢,折案叫奇。三人在軒中閑談許久,方各散去不題。


第八回     斗筍便開關尋歡出峽 守株乖待兔失望停雲


  詞曰:
  重門深鎖湮幽徑,隔斷尋芳信。借題偏是索尋思,曉妝猶起來遲,喜孜孜。  
彩雲何在方惆悵,得得蟾光上。恰逢青鳥語難通,求凰又惡與鴉同,恨忡忡。
      右調《虞美人》
  卻說生自月夜寄書之後,每日樓前徙倚,佇望愛月回音。不期臘盡春回,杳
無影響,真是腸一日而九回。因作《九回腸》以寄意,其詞曰:
  一回腸,永日盼東牆。隔院分明人宛在,溯洄欲去路偏長。
  二回腸,顧影倍淒涼。不為伊人多繫念,羈棲何事戀他鄉。
  三回腸,受辱學徉狂。魚服特來尋舊約,誰憐入網困騰驤。
  四回腸,前事費思量。灰滅蕉樓無舊壘,不堪重見雁來翔。
  五回腸,雲斂鏡重光。惟有素娥偏耐冷,夜深雙照兩人鄉。
  六回腸,持起更難忘。縱有深心無與達,空留遺佩在身旁。
  七回腸,無處可投奔。深院重扃門永閉,尋來不界隔蓬岡。
  八回腸,雞鶴列同行。局促樊籠難振羽,何時華表恣翱翔。
  九回腸,遠志可能償?脫卻北溟程九萬,銀河猶是隔紅牆。
  黃生書完,暗忖道:「世事變遷,人心反復,莫非怪我流於污下,玷辱他府
第門風,遂爾決絕,竟致不問?即不諒我此來行止有虧,寧忘卻蕉樓贈帕?已致
茲憔悴,任是鐵石心人,也將心動。況雲娥小姐如許多情,愛月那般憐我,難道
忽爾生心,全無發付?還記前日病中寫書慰藉,何等綢繆,必無半路悔卻前盟。
那日愛月見我病容,甚加憐惜,必然於雲娥小姐面前從中宛轉。奈他這幾日潛蹤
匿跡,一定是內庭嚴禁,不容出入。我且暫放了心,再等幾時,定有好消息也。
還要看他再來作何回我。」算計已定,祇得坐向樓前,睚目以俟。日過一日,並
不見些動靜。
  又挨幾日,乃是二月初旬。雲娥與愛月日日商量,欲與黃生相會,計無所出。
要如前次逾牆,往返實為不便。待要開那軒下小門,鎖鑰又被夫人收去。算來算
去,俱有不便,亦惟日挨一日而已。
  一日,二位夫人與綠筠小姐在堂上閑談,雲娥與愛月亦在相陪,正是四人對
坐,一人侍立。忽見一小僮沖入來,左窺右探。吳夫人便喝住問道:「何人乃敢
到此?看門何在,容他擅入中堂!」那小僮忙回道:「小人是周公子伺候書房的
管家,名喚司茶,來討府上門公說話,因不在外面,故此進來。實非窺伺,望乞
寬容勿罪。」夫人聽了,便問道:「汝尋門公何幹?」小僮應道:「明日乃是花朝,
我家周公子欲請友人會飲春遊,設席在雲谷寺賞花。特遣小人來此,見借登山小
盒一對,回來即便奉還。」夫人因命取出小盒兒,交與小僮挑去。
  吳夫人因對曾夫人道:「明日原來是個花朝,幾乎忘了。我等家內也要置酒
賞花,毋使良辰冷落也。」愛月亦在,便乘機說道:「昨承二小姐之命移梯折梅,
見紅螭閣百卉俱開,十倍往日。且明日周公子看花出外,隔牆諒必無人。即有管
家,不須退避。不如置酒於彼,遊玩一番。」吳夫人道:「這卻不妨,但周公子
已出春遊,家中即有管家,我等祇在自家紅螭閣賞花,與他卻無相涉。明日即依
愛月,於紅螭閣設席可也。」說畢,各自別去。雲娥與愛月仍回涌碧軒。
  是夜,愛月對雲娥道:「方纔所言,何幸夫人即允!但不知周公子外出,黃
郎亦同去與否。萬一不在家中,一同赴會,豈不空出一番機謀?黃公子一副肝腸,
都在小姐。爾日這般行徑,將癡死矣。明朝一過,再無機會。」雲娥聽了,不覺
恨自心生,又成詠詩撥悶,拈毫濡紙,又是二絕。祇見上面寫云:
  今宵白月露層雲,春色三分剩幾分?
  盼到花朝春已暮,仍愁風雨不同群。
  有心待月盼朝雲,觸恨傷情已十分。
  惟是一團千里共,奈何咫尺恨離群。
  雲娥詠二絕畢,尤自無聊,不能排遣。因想:「隔牆不見,咫尺天涯,韶光
無幾,轉瞬將歸。明日花朝,殊難耐賞,心情頓減舊時,坐久愈無聊賴。黃公子
明日倘不去看花,或可從中取便。即二位夫人與綠筠小姐俱在,無步步限定之理。
倘離左右,即有機緣。那時桃源有路,或能不負佳期,也未見得。」說畢,已是
三更,雲娥與愛月兩人同聲一歎,各自掩門睡去。
  且說黃生,是夜亦在樓頭待月,癡想美人,不能放下。忽見司墨走到,因道:
「公子明日邀同李相公並各友往雲谷寺看牡丹,著我與兄偕往。」黃公子道:「我
不去,汝且同公子、李相公自去罷了。」司墨道:「兄何寡情到此,獨守書房,
豈不悶死?」生道:「妝看亭中樓下,亦有名花可供玩賞矣。」又指著隔牆紅螭
閣道:「且無論自家花草色色可人,即是鄰園萬卉繽紛,耐觀如許。我一人在家
玩賞,倍覺適情起興,吾弟不必多心。」說話未畢,又見公子進來。向生說道:
「列位相公在外等我同到雲谷寺看花,汝二人為何在此留連不去?」生知推脫不
得了,祇得檢點書房,掩了樓門。
  正欲出門,祇見隔牆紅螭閣上面有人,乃是愛月同一小婢手提著凳子,放閣
中椅上。便想道:「閣中一向無人來往,今朝愛月姐上來,必是雲娥小姐來此春
遊。今日花朝,擬在上面玩景。」欲待留遲不去,無奈公子在旁等候多時。生不
得已,長歎一聲,竟將樓門掩了,便同公子往雲谷寺而去。
  須臾,二位夫人果同著二小姐來到紅螭閣下。吳夫人便向愛月問道:「汝方
纔移凳閣中,見隔園樓上有人與否?」愛月應道:「若是有人在內,樹上鶯鳴料
不如許自得。」說畢,大家同坐亭中。綠筠道:「孩兒猶記兒時,常隨先君日在
此中玩賞,不料數年而來,世事變遷,少到此間,於今已久。今日叨陪年母來遊,
回首少時,依稀在目。但以先君子去世,如此淒涼,細憶彼時,使人淚下。」雲
娥小姐聽了,發歎一聲道:「此事亦有同心。」亦不覺潛然。愛月見二位小姐在
此生悲,便慰道:「看花樂事,何故悲傷起來?奴家勸一言,若非夫人與小姐逃
難來此相依,安得與夫人、小姐聚首一堂?焉有今日看花飲酒?人生恆樂耳,人
間世事大抵如斯。眼前景色,且以自娛。放下曩日歡腸,向目前取樂可也。」愛
月所言,真個字字刺心。二位小姐乃拭淚看花。
  須臾,排上酒席,四人依次坐下,愛月乃末座執壺,各說閑話。雲娥小姐祇
是低頭不答,側目傾耳,都在隔牆。奈上面竟日寂然,畜了一腔長恨。大家不曉
其意,祇有愛月一一領會。
  直到午後,曾夫人對吳夫人道:「今日宜去看花,休得呆坐飲酒,且到花間
賞玩一番,不知尊意何如?」於是四人同向花間閑步。忽驚了一陣黃鶯,二位夫
人見了說道:「真樂趣也。」愛月拾了石片,要向隔牆擲去,曾夫人止之,又祇
得緊步相隨,不敢再向牆頭窺探。雲娥小姐見了,心下益惱,祇是無言。綠筠陪
了半日,見他如許緘默不言,因問道:「姐姐為何今日寡言不笑,豈有所思?」
雲娥應道:「桃李本自無言,何必拘拘言笑。即有不言,何寡之有?」少刻,紅
日返照,鳥雀投林。吳夫人遂命仍歸涌碧軒而去。
  方坐喫茶,愛月進前又道:「天色尚早,二位夫人在此安歇,待愛月同二位
小姐再去一遊。隔壁無人,料亦不妨一玩。」二夫人見愛月如此說,祇道後生心
性,原不可拘,也不阻他,祇囑愛月道:「汝同小姐閑遊,若聞隔院有人,即促
小姐回去。」二位夫人各去安歇了。
  二位小姐同愛月三人仍來坐在石上,又敘一回寒溫。正是:
  周旋宛轉從嬌女,算是辛勤做老娘。


第九回     昏後可尋盟安排要路 暗中偏錯認湊合機緣


  詞曰:
  邀友花朝出,玩遊夜未休,待月更遲留。嬌才無影駐樓頭。極目難相見,空
自費尋謀。  何不早身抽,情書怎的暗中投。撤桃尋李意方酬。錯認針兒,引
線把功收。
      右調《小重山》
  卻說諸生看花,訂在雲谷寺中相會。那日,黃生與司墨跟隨周公子同到雲谷
寺來,遂到講堂坐定。
  少頃,同步庭前。大家看去,果然地面寬闊。祇見千紅萬紫,馥郁繽紛。看
罷,心中歡暢起來,周公子乃吩咐設席。須臾,即排出來。李公子見了說道:「飲
酒必對花,方是花朝模樣。此席可移在牡丹樹下,一面飲酒,一面看花,一面賦
詩言志,庶幾不負美景良辰。」諸公子齊聲道好,皆推李兄所言極是,遂移席花
間,其相敘坐畢,乃傳杯暢飲。
  李公子又道:「酒已半酣,吟興勃發,或是聯吟,或是分韻,諸兄大家公義。」
座中張公子道:「眾位才思遲速不同,聯句心拘次序,工於推敲,難於急就,喜
於思索,失於安閑,拈鬮分賦,方能各抒所長。」李公子道:「張兄所見又是不
差,請席東命題。」周公子忙道:「安有是理,公議已定。」張公子道:「不必另
尋題目,即以花朝在雲谷寺,雅集諸同人看花分韻。或貼牡丹,或不貼牡丹,即
席各成截句一首。」眾人俱撫掌道好,遂各遵命。
  李公子又道:「周兄有位貴價能詩,今日曾偕來否?」周公子道:「今日同來,
想在後面。今日不知何故,被弟促來,臨行還是推託。早晨到此,見他悶悶不樂,
即入內邊去了。」李公子道:「人生一體,境遇不同,才人處困,自然觸景傷情,
豈能若我輩賞心樂事乎!」遂親至後邊拉出生來,命立席前,以卮酒勸生:「蘆
中人豈終作貧士耶!子必不以青衣老也。今日放開懷抱,且領略穠華,一舒心上
憂愁。」生謝道:「謹依尊命。」將酒飲乾,洗杯送上,退立席旁,看那大家拈
韻。
  李公子先拈得「華」字,眾人挨次拈去。周公子拈得「饒」字。李公子招呼
生道:「汝亦來拈。」乃「觀」字韻。拈定各自構思。或往花下閑行,或移一席
靜坐,或把盞沉吟,或瞑目伏几,俱各去沉思構結。生拈了韻,潛到僧房,取筆
硯直書,一揮而就。周公子作完,書畢,乃向李公子取詩。李公子未脫稿,見生
執稿在旁,因道:「汝才敏捷,我輸三十里矣。何不取來與眾位一觀?」生道:「遵
命塞責,請各位相公垂示典型。」李公子道:「我不妨先來獻醜。」遂將詩句送
與列位齊觀。祇見上面寫云:
  花朝在雲谷寺,雅集諸同人看花,聚飲壯丹花下,拈得「華」字。
  千紅萬紫鬥繁華,佔斷春光景色奢。
  記後曲江開宴日,題名齊唱楚王家。
  眾人看了贊道:「大雅不群,英雄本色,當為擱筆。」周公子已脫稿多時,
亦取出來觀,因道:「諸兄幸勿見哂,實愧大方。」李公子接來,乃高聲朗吟道:
  良辰恰好值花朝,入眼春光已富饒。
  雲谷較他金谷勝,春遊聯騎喜相邀。
  吟畢,笑說:「不有賢主,那有佳賓!周公無乃過謙。」餘外諸友陸續亦皆
作完,送與大家閱看。也有稱賞李公子闊大高華,不流小巧,是為傑作﹔也有稱
道周公子的氣度安和,音韻閑雅,可逐前人。諸作平平無奇。大家看畢,同道:
「其餘亦皆作者當行,或工刻畫,或巧尋求,各極其勝,不復多錄。」而黃生站
在席旁,侍立良久。李公子見生便問道:「汝的佳章何不取來同看?」生遂向袖
中取來,放在几上。祇見上面寫云:
  松柏堅貞耐歲寒,與他富貴可同觀。
  洛陽貶處知何限,不及禪僧象外繁。
  眾人看畢吟介,李公子又云:「周公詩才獨絕,不足為奇。令貴價亦如此高
致,斯稱難得,真是強將伍下無弱兵也。項珠又為所探,小弟甘拜下風。」生見
褒獎太過,恐生事端,回身避去。
  須臾,李公子向張公子道:「青蓮有云,如詩不成,罰以金谷酒數。今乃眾
作皆完,行酒不宜太急。」諸位公子以生奴僕,李公子不宜太獎,各欲散去,周
公子為陪罪,始為和揖。李公子已先知眾位不愉,遂欲自家回去,又以路遠不便,
乃勉強留住。
  此時周公子身在僧院,心掛家中,因吩咐生道:「汝且先回,今晚我們大約
不能回去。汝到家中,不必對家老爺大人說明就裏,好生看守書樓,謹防盜賊,
恐失事。」生巴不得脫身,一聞公子此言,不勝歡喜,抽身直走回家,稟過家爺,
急走上樓。祇聽隔牆似有婦人聲息,便從上面看去,但見閣下有三人共語一處。
正在尋思窺探,又聞樓下召呼叫道:「司翰何在?家爺命寫回書。」生不得已,
乃赴召而下。
  且說雲娥同綠筠、愛月三人閑話半晌,愛月便道:「今日佳會,不可無詩。
纔以二夫人,不敢稟明小姐,東鄰有女,西鄰詎無宋玉乎?即此命題,各賦一章,
以紀勝事,意下何如?」綠應道:「妙,妙!為汝小姐無意看花,我亦何心吟詠,
不敢強作韻人。愛月要看新詩,可同到小姐房中,何等不便。」雲娥聽了,道:
「此處石上,盡可攤箋,汝且同我到房中取筆硯來。」愛月與雲娥向綠筠小姐吩
咐道:「小姐少待,往內一取紙墨便來。」二人遂同涌碧軒而去。
  且說黃生赴召。回到樓上一看,祇見一佳人坐在空庭。生猶道是雲娥,若非
雲娥,定是愛月。乃低聲叫道:「愛月姐可在此?」見那佳人坐定,全然不睬。
生亦不管好歹,把前日小姐所寄之書,並羅帕、扇墜取來擲去。恰好擲在綠筠小
姐身旁。正欲再聽消息,又被中堂呼去。那綠筠小姐等候雲娥小姐,端在石上。
忽見一物從空中擲將下來,拾起正欲展開,月下照去,祇見封皮上面寫著雲娥名
字。又有一封,上寫「雲卿小姐開拆」,遂密存抽中。正值雲娥持文具來到。綠
筠小姐道:「去久未來,害人孤伶。此處涼風拂拂,不如回去房內命題,明早起
來就正何如?」雲娥本來無意做詩,但以黃生未回,久留無益,遂命愛月將文具
收回,向涌碧軒去了。綠筠道:「今日詩題,即以花朝即事,請限十六韻,各做
七言古風一首。」正欲吟詩,一小婢提燈來促綠筠回去。雲娥聞言,對綠筠道:
「明早佳作,祈即賜教,不可又吝。」綠筠答道:「但恐姐姐今夜無心索句。欲
談佳話,何必明朝?意中別有所屬,何妨對小妹直言?」雲娥見綠筠如此說,錯
愕起來,祇將閑話支吾。良久,遂別去不題。
  雲娥見他已去,對愛月道:「綠筠小姐所言,大不可解,得毋今日有破綻乎?」
愛月道:「這諒無別的生疑,都因小姐無意看花,故有此言。無須掛意,祇要自
家把定,不可輕言。」說罷,二人吹燈,各自睡去。
  且說綠筠回到房中,遂將袖中之物取出來看。未及拆開,便想道:「此物不
是周公子的,更有何人?想是平日與雲娥小姐有這機緣,祇因禁他出入,音跡不
通,故今日託做外出,恐大家俱在,露出馬腳,是以祇管悶悶。方纔是我一人獨
坐,故此將物拋來。封上有字,故此藏來,若是當面拆開,遂令雲姐置身無地。
但門兒緊閉,如何得通?」乃歎人心不測,一至於此。封兒拆開,立知顛末。遂
把來細看。祇見一條紅帕,上寫《雙燕詩》云云。又把書拆看。正是:
  白雲本是無心物,又被因風引出來。

第十回     故劍現巔芒備知劫奪 輸棋尋救著純用推敲


  詞曰:
  有意盼春春不到,佔魁卻被梅先。無端錯認把書傳,憑空難起妒,結伴轉生
憐。  心事一腔吞未吐,姑為賭謎猜拳。利錐逼緊刺中堅,何從安慧眼,跟腳
被窺全。
      右調《臨江子》
  話說綠筠月下得生封函,將帕詩及小草已經細閱。內有一重密封,隨將手輕
輕拆開來,疊疊是些詩文。綠筠看去,不是哀輓之詞,即是相思之句。因忖道:
「此等篇章,與雲姐何幹也,封來求他賞鑒也?」尋思半晌,方知是雲娥小姐曾
經遇難,與他相識。不知周公子何與他如此綢繆,為他傷感。此字呈來,恐是欲
明心跡。這等看來,周公子與雲娥小姐情好又是有素,不是此地始相逢知矣。但
雲娥小姐遠處嘉興鄉塢,周公子父母在堂,不曾遠涉,何從締好聯交?真不可解。
雲娥小姐既是與周公子相識,奚待今日消息始通?定是我家嚴禁出入,即有封函
欲達,愛月不得傳來,故逗他作此番伎倆耳。因又怪道:「昨日賞花,愛月力勸
移觴閣下,雲娥小姐以多人不便,終日不放愁眉。欲知顛末,必須看他書裏所言,
方能明白。」綠筠小姐乃又把書細看,祇見上面寫雲「忝在知心,同鄉黃玠頓首
百拜,致書於雲卿小姐妝次」,綠筠既看了,吃然一驚,又想道:「這黃生豈不是
黃酉山年伯的公子?我家母親大人祇因此生杳無蹤跡,故此耽誤婚盟,至今未字,
身同不繫之舟。不想此生為甚到此,從未聞我家出入之輩談及此人。但看書上所
寫同鄉二字,卻非此生而誰?」於是又把書逐一細看,祇見上面寫云:
  昔者芸窗讀史,矢志鵬程,獨寐中從不落深閨脂粉想。不謂絲桐寄興,回首
玉樓,於蕉碧桐陰之際,見魚沉雁落之姿。並惠垂青,欣疑交集。雙燕之詩,紅
羅之墜,毋亦恍惚有思。臨風錯落,非是則人無司馬之才,安致一盼秋波,鍾情
爾爾耶?後欲再晤芳容,流水桃花,渺然天上。一紙書藏,蕭娘腸斷。縱西風緊,
北雁高,鏖戰迫人,此時不復顧文章性命矣。猶賴肺腑友人,殷勤解疾,勉強就
闈,已不堪於翰墨。況倍念佳人,何怪名落孫山、途窮阮籍?然終不以是介意也。
幸也同心見諒,慰藉殊深。正欲修書以致候,又迫知己有省行之招。當日誠萬難
獲已,以為雖暫相離,而歸程不遠。詎意影斷仙跡,天涯閑絕?早知若此,即癡
死蕉林,不以一日綴卿而去也。爾時聞事奔旋,啼魂弔影,扼腕捶心,血灑三升,
詩成萬字。所以存一線如絲者,欲訪真知,然後死不憾耳。是以一葉輕舟,漂流
江上。淺洲依泊,隔艇聞聲。嫌疑之際,不敢動言。祇打坐舟頭,自思自喜。不
謂縹渺神仙,猶在風塵流落。乃竊聽舟人,潛詢去往,知欲寄跡金陵吳翰府中也。
時即尾棹相隨,奔馳京邸,尋思至屢,無路可通。因易措大舊裝,充為鄰周小介。
自秋迨春,憑樓悵望,祇見掩重關,客孤千里,憐我者唯有鏡中瘦影。知自相思,
冷落到而今。幸際煙景催花,紅梅有意,不惜一枝,為我訴春愁萬種。使愛月梯
高扳折,睇遠施情,乃知書生若也奴隸。曾思奴隸而實為阿誰也?爰書昔所見者
窗稿,近所制者詞詩,並前所貽者羅墜。卿試思之,是耶,非耶?可謂非當年意
中事乎!唯祈花陰月夕,阭跡潛蹤,賜晤嬌顏,得伸片語。即漂泊江山,煙沉賤
辱,雖死之日,猶生之年。如或棄愛略情,分萍斷梗,以貽贈為偶爾,謂要盟之
可忘,則必骨化魂消,形青血碧,天實為之,謂之何哉!存歿之情,言有盡而意
還生,筆欲慵而詞不綴。
  臨書嗚咽,和淚封緘。無曰此草草蕪言,甘心棄置也。玠再拜。
  卻說綠筠看畢道:「世間有此奇事奇人,天下有此風流奇士,何得怪我雲娥
姐姐一人,不自怪疾情乃爾也!但我為他守貞待字,彼在隔鄰周家如許行徑,全
然不知。細玩書中之意,殊不以我為懷。但雲姐襟懷闊達,黃郎才志過人,他倘
得聚首一堂,此身諒不落寞矣。如今莫若遂將此事慢慢提起。明日先將別事探彼
實心,然後說明心事,諒雲姐自有兩全之法也。」主意已定,夜將半矣。欲睡不
能,祇得拈紙舒毫,詠詩一首,以應雲娥之約。詩成,吹燈睡去。
  到次早起來,梳洗已畢,便向涌碧軒緩步行來。忽見雲娥與愛月在那簾前看
雙燕翩躚,隨風上下,綠筠乃潛往二人背後行來。雲娥與愛月不知。雲娥因指飛
燕向愛月道:「祇為飛燕一詩,不識孽債何時可了,徒令人對景興懷,傷春寄恨。
人間世事,如許變遷,實非所料。」愛月未答。綠筠立在後背,便撫雲娥背道:
「同心有夢,比翼可期,何恨之有?」雲娥聽了,吃了一驚,無言以對。良久,
乃應綠筠道:「愚姐失迎有罪。」綠筠笑道:「小妹不應唐突,亦為有罪。」愛月
在旁便道:「論雲姐,該罰失迎上司之罪,論筠姐,該議潛入重闈之罪,一也。」
綠筠笑道:「與私遞軍機之罪,又當有別。」雲娥聽了,祇得勉強笑道:「昨夜分
韻佳章,可曾賜教與否?」綠筠不便絮叨,因向袖中取出一箋來,因道:「昨宵
原亦無暇敲詩,祇恐爽約,乃潦草成篇,不成分韻。」雲娥接來一看,祇見上面
寫云:
  冷落春光寂如水,紅妝深鎖綠楊裏。
  十載紛華轉瞬間,朱簾歌舞聲猶邇。
  開我今朝涌碧軒,惟見紅花雜香芷。
  花開花落自年年,花中生長十四紀。
  朱英片片雨敲殘,傷心女子淚如此。
  細腰無力倚畫欄,軟弱東風扶不起。
  為憶移芳上苑中,玉蕊瓊枝稱兩美。
  夢寐天涯總不知,眉尖幽韻效顰始。
  春也何時拂神歸,收拾愁來寄行李。
  回首媚殺看花人,獨盼倚風思爾爾。
  暗拭淚痕心恨誰,畏聽嬌鶯聲入耳。
  林營雖巧學新聲,雙燕雙飛更可喜。
  幾時飛傍舊樓前,還置舊巢忘睇視。
  漫斟竹葉怨無容,醉眼桃花居名士。
  良辰佳話動千秋,妹妹何能讓阿姊!
  雲娥把詩看畢,反復細玩,知他詩裏機鋒,言中有刺,句裏用譏,恐有圭角
被摸著,祇得對綠筠道:「妹妹昨宵佳作,依姐姐看來,比往時更進矣。」綠筠
道:「近以親炙香奩,自當仿佛,姐姐過褒,休要取笑。姐姐佳篇已就,即取來
賜教何如?」雲娥道:「昨宵不覺睡去,今日愚姐豈容無詩相酬?但吾妹佳作曲
高和寡,今以塞責,祇得步韻呈政。」雲娥乃執筆沉吟,遂直書下去,良久乃完。
綠筠接來一看,見上寫道:
  斷橋家隔西江水,消瘦春光明鏡裏。
  夭浮鬥草競紅妝,陌上歌聲無遠邇。
  歌中字裏學新鶯,彩衣不惜薰蘭芷。
  飛來飛去作嬌姿,雲髹初整二八紀。
  何處遊子不可憐?千古麗華少有此。
  誰憐作客易傷心?水簟沉眠早慵起。
  滿徑胭脂雨自殘,半春花鳥人自美。
  芙蓉損盡舊時顏,閑愁萬種以今始。
  啼盡黃鸝妒殺人,門掩重關深桃李。
  憶昔客樓細雨天,詩事消長春日爾。
  琴中韻譜黃花吟,一彈再彈聲在耳。
  故園春色度江南,吟花句落翻悲喜。
  彈醉簾前琥珀杯,簾卷重頭凝睇視。
  詩情妍媚屬佳人,才色閨中深學士。
  日日邀人筆墨忙,那知流落傷春姊。
  綠筠看畢,因歎道:「阿姊和韻,已駕前魚,非有大福分兒郎,安能消受!」
說畢,回頭見一朵黃長春,乃指與雲娥道:「此來卻為何來,偏開向姐姐起來?」
愛月在旁應道:「昨晚又到園中,隨手折來。」雲娥道:「雖是黃花,亦覺可愛。」
綠筠又道:「黃花自然可愛,但愛黃花者不特姐姐也。」說畢,竟將黃長春一枝
拈去。又對雲娥道:「此花分小妹一玩何如?」雲娥不覺,愛月便道:「綠筠小姐
何奪人所好?」綠筠道:「本是愚妹故物,借玩何妨!且聞前年葉舅爺樓下,此
黃花已為你姐姐飽玩,今即愚妹一賞,何須月妹喫醋?」雲娥聽了道:「姐妹同
心,何分爾我?」綠筠道:「非妹遽分爾我,祇為倘不說明,亦不知此中誰主。」
二人坐了半晌,卻言言著刺,惱得雲、月踏煙捉霧,直至午後方別,不題。正是:
  五言包得三更早,四句埋將九里山。


第十一回     友朋千里隔特致瑤函 姊妹兩情殷齊消塊壘


  詞曰:
  車笠曾申夙約,桃花徼倖先芳。良友離居將一載,潦倒何堪滯異鄉,馳書雅
誼長。  曲意偏多撩撥,驚心惟切關防。任彼羅籠疏復密,準擬瞞天一造慌,
來蹤費審詳。
      右調《十拍子》
  話說歐陽生,自江頭與生分袂,一路直進京城。果然才福兼高,遂登二甲第
一名,殿試選在翰林。在京諸同年,每人致賀應酬,不得空閑。但仕路往來,虛
情者眾,欲求一知心款密者,杳不可得。常念及黃生,殊深春樹暮雲之感。前在
省城,離嘉興不遠,可以致書通候﹔今成千里之遙,豈易往來問訊。況黃生日下
已離鄉邑,蹤跡無常。何日得與聚首快談,以償夙願。故歐陽生在京,日挨一日,
亦見淒涼冷落,不得快心。但以應酬無暇,且一暫放愁懷。
  又過數時,無如促膝者多,輸心者少,孤單京邸,陪待新交,無人可告語者。
又想起「黃玉史與我至交,我幸秘閣翱翔,彼乃泮林掩滯,必當通書安慰,始不
至得路忘我知交,以致笑我輕狂舉止。彼時金陵船上,見他神魂不定,全在香奩。
雖則江上聯吟,但申勸解,不敢阻當。但去後擔憂,思他不置」。又想:「曾家母
子既係逃災,必不可覓,黃生又非親故,何緣再見芳容?吳府門深似海,家法森
嚴,豈比鄰家門禁不嚴,尚許漁郎問路!我已代為打算,未必得進侯門。」愈想
愈覺放心不下,雖不相干,日日心頭結念。因想:「黃生應是脫屣功名,亦未見
得。但我與他既係知心好友,必任規勸之勞,定要耑書齎候,勸彼來京,同在一
處,方可化彼癡心。以玉史之才而求榜舉,真是拾芥工夫。豈有自登高第而負知
己若遺。」主意已定,遂作書一封,欲遣舊僕起程。又以抱恙,欲行不得,祇得
另遣一人前往。
  正在躊躇之際,又報同年見會,忙出相迎。敘話之間,道欲遣人一到鎮江,
順路捎書,甚為妥便。歐陽生見說,喜不自勝,因道:「恰好便途,勿使浮沉致
誤,是所切望。」那同年答道:「年兄請自放心,即舉回書報上,自然不至稽遲。」
說畢辭去。
  果然,次日家人到寓領書。彼時十分匆遽,又以日內起程,遂立案前相等。
歐陽生寫畢,乃當面吩咐道:「此書送與金陵黃公子。黃公子原係嘉興,客寓於
吳幹甫老爺家中。到彼借問,不患無人指引。汝去必取回書,自當厚勞。」那家
人便領命而去。
  且說黃生月下投書,又被尚書喚去問話,站立許久,乃得回來樓上。夜已深
了,遙望隔牆,寂無人影,知必進內,不勝惆悵。推開樓窗,祇見月色皎然,愁
思交集。想起江頭與歐陽生分手,不覺冬去春來。久候愛月回音,耽誤不至。因
想:那夜月色朦朧,心忙手快,莫是擲得太遠,未曾拾著,亦不可知。但包以石
塊,地上有聲,豈有不起身來拾之理。恐那人不是雲娥,亦非愛月,定為他人拾
去,以至音信杳然,深思良久,悟道:「幹甫之女,原與我締就姻盟。祇為無緣,
不曾婚娶,別議朱陳。不知目下適人與否。必須從旁探問,端的自明。」但不便
問人,未知始末,惟時常向吳府門前徘徊佇立。
  一日,又在門前窺探,忽見一位管家向生問道:「吳老爺府中有位嘉興黃公
子,煩足下進內相傳。」黃生聞說。便道:「長兄欲問家公子,有何事幹?」那
管家道:「小人奉翰林老爺之命,有書送上。」生道:「汝家老爺想是歐陽名穎?
我家公子日內為友人招去未回,貴老爺來書即付小弟代達,足下可於明日來領回
書。」那管家遂將書付與黃生,竟自去了。
  生遂回家,想道:「我祇為佳人一念,寥落天涯,不得與歐生聚首談心,天
衢並轡。江干一別,倏爾春秋,回頭盼望,渺不可期。今覓雙魚遺我,徒令人對
景興懷,酸心億舊也。」乃把書拆開一看,祇見上面寫道:
  憶阿盟於一水之濱,遠浦微雲,孤舟淡月,無時不回首沉思,綴詠美人天各
一方之句。不知紅葉前緣,飄流異地,有覓到春津,許我仙郎一渡否也。但事屬
千秋,聚離匪偶,足下翩翩年少,遠涉關山,以客寓之淒愴,置佳人於寤寐。倘
時艱勢阻,思極怨深,瘦病中誰憐我客愁佳公子也!欲旋歸把臂,曾如名利糾人,
忝中春闈,爾時待罪翰中,無由給歸林下。閑來挑燈聽雨,披史搜書,見羊、左、
範、張故事,未嘗不掩卷三歎。古人生死一念,肺腑相傾。今急事浮名,不待中
原並轡,使乘風破浪之才,遲跡於荒煙蔓草之地。寒潭千尺,可足喻罪之深乎!
唯祈京中之事,少酬樓下之思。不辭千里,重訪故交,就業京師,惠然不棄。唯
阿盟念之矣。穎再頓。
  生看畢了,乃知友人歐陽生上京會試,已經登第,選入翰林,不覺滿心歡喜。
慌忙進去,亦書一札,將賣身周家之事,始末一一附知。
  次日,仍到吳府門著站立相等,果然來領回書。生遂將書交付那家人收了,
竟辭謝而去不題。
  卻說雲娥,自見綠筠說話每含譏刺,雖不便詢問緣由,暗自著惱。一日在軒
前,見牆外辛夷盛開,乃對愛月道:「汝可記得駐春園折辛夷故事乎?」語猶未
畢,而綠筠小姐忽至,便問雲娥道:「姐姐又與愛月在此間,恐是傷春耶?」雲
娥未及答應,愛月乃道:「人自往而春自來,徒傷何益?」綠筠小姐見愛月如此
說,便對雲娥道:「小小丫兒,猶能道此,姊妹二人未免有心,何時索解也?」
雲娥道:「大抵境之順逆不同,心之悲喜亦異。愚姐遠離他鄉,身無終泊,人情
莫測,世態炎涼。今日得與賢妹聚首一堂,品題花月,不知此樂可常得與否?」
綠筠說道:「閨房中似我姐妹談心,意投心合,每發癡想。欲得一絕世才郎,我
姐妹效娥英同堂共事,誠快舉也。但不解姐姐年已及笄,尚未許人,得無四海茫
茫,竟無一佳士堪為姐姐匹配乎?」雲娥道:「閨中未慣閱人,宇宙不乏名士。
若得一才郎,又得一賢妹終身聚首,愚姐願侍巾櫛矣。」綠筠笑道:「姐妹久已
同心,有事何必隱諱。即姐姐意中人豈非才郎,何必求之天下。」雲娥聞言:「莫
道姐意中無人,縱或有之,妹妹何由得知?」綠筠又笑道:「欲人不知,除是不
為。姐姐看燕題詩,登樓贈帕,乃使俊白郎君馳心香閣。兩下癡情,旁人不曉,
愚妹先知。」雲娥又呆思半晌,愈覺無言,祇目送愛月。而愛月亦不勝驚異。綠
筠良久又道:「姐妹一心,何所嫌疑,而作此態!」雲娥知說話有因,乃說道:「妹
妹既有所見,即備言始末,何必作此夢語!」綠筠道:「但說來祇恐姐姐傷心莫
解也。」不知綠筠小姐說出如何,且待下回分解。正是:
  月被雲遮天下管,簾因風蕩燕先知。

第十二回     守義共尋盟盡傾肝膈 深情翻致病漸入膏盲


  詞曰:
  綰結絲蘿年月久,撇李尋桃,漂泊難成就。訴出衷腸勞借口,星盤認定隨伊
走。  室邇人遐長疾首,無地相逢,不奈行監守。一寸眉心終日皺,盧醫莫治
相思瘦。
      右調《蝶戀花》
  話說雲娥、愛月主婢二人被綠筠揭出隱情,疑神疑鬼,要綠筠小姐詳示根由,
又不肯說明就裏。雲娥至是,不得已乃欲探其真意,便說道:「妹真有心人也。
愚姐倘有此事,吾妹何以能得其詳?莫非有破綻風聞,致妹錯認劉郎,遂以臆度
其說首?」綠筠道:「妹所見者,非錯認之劉郎,乃確見之黃郎也。且姐姐胸臆
之事,安有知者,此事實出黃郎之手,入小妹之目,姐姐不必疑也。」愛月在旁
便道:「筠姐獨處深閨之內,安知外廂?說為出手入目,吾不信也。」綠筠說道:
「愛月妹不信亦是,但黃郎為你小姐故,流落異鄉,失身下賤,久疏音跡,盼眼
如穿,旁觀者已為之傷心,當局者能無動念乎?」雲娥至是,知黃生根腳已露,
乃說道:「細看吾妹所言,似非無據。妹妹既已愛我,則所說之黃郎指明可也。」
綠筠道:「事已至此,妹敢不以實告。祇是說來,那黃郎亦是小妹意中人。妹平
日所以惓惓者,祇為此生消息兩茫,立身待字。孰意為高才捷足者先得之,寧不
悵悵!」雲娥道:「妹妹亦說慌了。黃郎居嘉興,妹居金陵,千里天涯,何由見
面,乃為之惓惓?」綠筠道:「姐姐勿疑。小妹事出於禮,姐姐情出於情。此事
不分遠邇,異日與黃郎握手,細問便知也。」雲娥道:「這等看來,莫非有黃郎
夙緣之締乎?」愛月聞言,便接口道:「黃郎與篤姐既有夙緣,前日小妹亦嘗一
面黃郎,何無道及此事,難道黃郎肯作負心人乎?」綠筠道:「莫道黃郎平日不
道及此事,即使今日得與你姐談敘情懷,彼意中口中,何嘗知有一我?」雲娥道:
「如此,則黃郎竟是一浪子。今日負妹,安知異日不負姐哉!」綠筠道:「姐姐
是何言也!黃郎一片深心,豈思相負!但小妹此事亦怪不得黃郎不以我為念也。
先嚴在日,與黃郎令尊老年伯即席結姻,刑科翁年伯舉酒為媒,爾時妹方三歲。
不期次年,黃年伯棄家君而先逝,年母遂返嘉興,竟疏往來之信。先大人常以此
掛念。到小妹五六歲時,每每言之。不意家嚴繼亦捐館,臨死時猶囑妹以底事,
妹嘗佩之。孰意家母不忍妹於異鄉,黃年伯母雖常致書道及此事,而老母竟無回
音。嗣而黃年伯母亦折世,雖有翁年伯現在,奈黃郎以年少孤兒,不能匍匐往懇,
以故全不以妹為念。是以老母前年擬以妹許配鄰周。妹思先人遺命,秉志待字,
誓不見黃郎,此身甘作木石。不意此生專為姐姐流落於此,亦烏知鄰閨中尚有十
年待字,衷懷猶為耿耿乎!」雲娥聽了,歎道:「世間有此湊巧之事。我姐妹聚
首終年,幾同蕉鹿,今日清夜一鐘,夢鄉皆醒矣。但不知愚姐之事,妹妹何得深
知其實,率性言之。」綠筠見說,遂將花朝月下錯認投書說了一遍。乃向袖中取
出帕、墜與詩,並玉史月下所投之書遞與雲娥。雲娥見了乃道:「原來這生如此
輕躁。」愛月在旁便道:「小姐何反怪黃郎!彼為小姐結想二年,竟難一面。且
在堂堂相府,要知我家這裏尚有綠筠小姐在此歪纏。周家雖出入有人,誰為傳言
於彼?前於月下投書,從空一擲,自是實心。孰知乃為筠姐所拾。如此看來,莫
非綠筠小姐與黃公子定下姻盟,夙緣未斷,今日於花朝月下,天作之合,使玉史
東鄰留意,因而得到天臺?前事不忘,遂獲兼收兩美。五百歲之姻緣有定,三千
年之桃實在茲。初終不改新舊同盟。且令公子知其十年未字,以待良人之再至也。」
雲娥聽了,便對綠筠道:「妹妹既知其詳,姐亦不敢相諱。」遂將駐春園擲帕以
後節節事情詳述了一遍。綠筠小姐道:「這等看來,姐姐一片心腸,無非憐才之
見。但妹子矢志同堂,計又安出?」雲娥未及答,愛月便道:「綠筠小姐又癡了。
黃公子既與綠筠小姐締有夙緣,理出於正。彼所以又與小姐於駐春園相結者,祇
以綠筠小姐之蹤跡未明耳。先以孤身孑立,遂有新特之求。相逢到此,人非木石,
誰無感念舊人!」三人說了一會,各自散去。
  且說雲娥自是之後,愁腸百結,神思昏沉,遂致病得十分沉重,飲食不思者
已數日矣。二位夫人並不知其致病之由,雖醫藥不閑,百計莫瘳。
  一日,綠筠亦來問病,因對雲娥道:「姐姐此病,專為黃郎。事已至此,何
不致書一封,命愛月潛往一看,或得一面,俾知吾姐之牽情,或有安慰之言,且
如親見,足放愁懷。」雲娥道:「但恐二位夫人見責。」愛月見他執意,乃道:「小
姐倘不聽綠筠小姐之言,此病何時可愈。二位夫人亦未必不知。且老爺祇有小姐
一人,無他兄弟,萬一莫測,夫人暮景誰依?那時黃公子亦莫如何,竟負從前一
片苦心,將為斷送矣,豈不累及綠筠小姐與黃公子姻盟之結,終歸無濟矣。莫若
依其所言,致書公子,或慰所思,且將愈病,彼此得安,終期後會。二位夫人處
終賴綠筠遮蓋一二。」雲娥見愛月如此說,甚是有理,遂強起而坐,命愛月拂几
磨墨,揮毫書成,付與愛月寄去。愛月忙收好,仍與二人商議底事。
  正躊躇間,忽見二位夫人俱來看病,敘些寒溫。綠筠便乘隙對二位夫人說道:
「雲姐久病,服藥不效,以筠兒看來,此木葉陰翳,非養病之地,莫若將雲姐臥
房移於紅螭閣,權住數時,或能漸愈。」曾夫人道:「筠姐言亦有理,但隔壁有
人,動關耳目,起居反為不便,且有失內家尊堂嚴禁之常。」綠筠聞言,猶為請
移過去,無奈二位夫人固執不從。各說些閑話,散去了。正是:
  知機語要剩機發,心病須將心藥醫。

第十三回     拆緘如壁合遠役愁生 馳禁獲籠開移居病劇


  詞曰:
  待月挨光,晦朔韜藏,正凝眸悵望。無尋之處。忽瑤札傳言,睽中得偶、錯
裏逢凰。  心事,一春難遂,拋針黹,入膏盲。人自行,喜得留歡在,移巢就
鳳,非關嬌縱,反因病疏防。
      右調《好女兒》第一體
  話說葉氏夫人因雲娥抱病,苦之不勝。日則頓忘茶飯,夜則寤寐不安。口裏
啾啾唧唧似有言。吳夫人見其病癥沉重,奇異駭人,亦不勝驚惶恐懼。每為之祈
禱神明,延求醫士,百般調護,總無乃瘳之日。祇有綠筠小姐知其負病根由,又
不便從中說出。且二位夫人日在房中候病,即欲相議底事,亦未免關動耳目,不
能施行,並使愛月所存雲姐之書信,亦不得少隙通於黃生,以故雲娥之病癥日深
一日,愈見沉重。而黃生自擲書之後,日在樓頭佇望愛月回音,久不見其蹤跡,
故亦不知雲娥抱病之深。
  直至旬餘,乃是初夏之時,恰逢周尚書有門生起任經過,請尚書父子一齊赴
席。尚書乃帶司墨以往。而生獨在樓中,恆念佳人不知何處。乃復開窗盼望。祇
見柴門緊閉,庭榭蕭條,遂不覺暗自著惱,竟把片石向紅螭閣一擲。恰好愛月正
在閣下打掃花片,忽然聞聲,知生在樓,乃連步走入房中,將封書謹存袖裏,密
語雲娥,遂輕開小門,從竹陰深處而來。行不數武,舉頭一看,祇見黃生方倚樓
窗悵望。忽見愛月來,便高聲叫道:「愛月姐姐,竟不一救小生乎?」愛月聞言,
知樓上無人,遂道:「公子休得著急,小姐以公子流落他鄉,竟難一面,愁腸寸
斷,瘦病懨懨,伏枕經旬,水米不沾。茲特奉書報信,有策可以急謀。不然,小
姐性命將不可知。」生聞言便道:「一般心病,計無所出,奈何?汝小姐既有書
來,宜即賜閱。久遠之謀,惟小姐自思之,小生至此,所為何事,倘有所言,不
妨指示,或可相從,惟命是聽。樓下角門被鎖,姐姐可尋竹竿一條,將書繫上,
向檐外挑來,小生立等。」愛月依言,即便進去取了竹竿一枝,將書繫於其上,
挑送樓頭。生取書,乃對愛月說道。「姐姐對小姐說,小生多多拜上,欲帶回書
問候,恐久待不能。此間近日無人,不妨再至小敘,無令小生獨坐無聊,難於索
解也。」愛月聽了,亦恐遲疑生事,遂別黃生而歸,仍把小門潛掩上。
  生見愛月已去,遂把書展開一看,祇見上面寫云:
  小妹曾浣雪,病中致書於玉史黃公子文几:
  辱承來翰,蒙受過深,三四賡吟哀怨之詞,何若是之淒愴感咽也!自別君落
葉之秋,遲今日載陽之候。無由似月,對影親襟,倘化為雲,山高路絕,故寒宵
自處,無不淚零。雖未嘗無夢寐之追,亦總覓不得愁來路也。今日永歎前愆,憐
才結愛,致公子如玉之貞,眷念如環不絕。昔下第者何為?今辱身者何事?至於
飄泊間關,怨愁雨雪,此君所不堪盡言,妾所不堪遙念也。特是來書,致意殷勤。
無緣拜會,以致賤質莫支,懨懨瘦損。夜深人靜,惟有淚滴瑩瑩,沾濕羅襟繡帕
耳。然妾死誠不足惜,但恨人有致君於意中,而君仍置之度外,君也何心,不思
及此?倘非天哀至性,使花朝月夕,錯認投書,可憐待字深閨,不辜我綠筠姐姐
耶。因獲封題青公姓字,道若翁締結之由,及鄰周問字之事,矢志事君,淋淋泣
下。君何遐棄前盟,牽情偶值?但為妾如此,則至情可知。或以關山修阻,鴻雁
慵飛,疑我妹妹有抱琵琶之意乎?故欲寄言於小婢,又恐不得發其真實。抱恙陳
詞,意深筆懶,妹情則誠可喜,妾病無足深憂,煙雨猶寒,惟君自愛。
  生看畢,備知根本。因想道:「原來這段姻緣至今尚在,倘不以花朝一錯,
安知其詳?畢竟天緣湊合。若是兩美兼收。曷勝快意!但目下雲娥小姐抱病不瘳,
計將安出?」
  躊躇之際,忽見周公子同司墨向樓上而來,對生說道:「適纔鄭老爺請我赴
宴,這鄭老爺係是我家大人門生,現任浙江撫憲。要邀我去浙江一遊,定在此月
中就道,你可跟隨同去。」生聽了不勝驚惶,又推託不得,祇勉強應諾。公子說
完,遂帶司墨下去。
  生在樓中悶坐,正思無計可施,忽見愛月復從花間行來,對生說道:「小婢
回去,吳府綠筠小姐正在問病。因問:『封函既已達,何無回音?』乃命小婢再
到此間,來領回書轉去。今求公子速賜一封帶回,幸勿遲誤。」生道:「方纔拆
開芳信,始知吳小姐之守貞,不勝感激。正欲具書兩封,達上二位小姐妝臺。未
及拈毫,不期周公子歸到樓中,要帶我同往浙江鄭老爺任中,不得推託,便在月
內起行。奈何,奈何!」愛月聽了,便道:「偏有此阻,實是無可奈何。但臨期
假病,似可不行。若周公子自去,那時此間無人,便喚我家小姐移來紅螭閣養病,
乘間求他一面,略敘幽情,豈為不妙。」生聞言不覺歡喜起來,點頭道:「真妙
計也。」正欲再立談談,遙見周公子要上樓來,生急轉身去了。愛月會意,遂向
內面而回。
  走入房中,見了雲娥,將生與周公子欲同往浙江,並與自家教其假託暴病一
一詳述一遍。綠筠亦在,聽了此言,二人皆點頭稱是。
  過了數日,周公子將束行裝。黃生果依愛月之計,忍飢不食,竟日在床。周
公子果迫欲行,見生負病,一時不起。不得已,乃吩咐司墨在樓與他相伴,同守
書房。乃命別個管家收拾行裝而往不題。
  一日,二位夫人談及雲娥抱病,久而不瘳,正在憂愁。愛月在旁說道:「前
日雲娥小姐欲紅螭閣養病,以周公子常在隔園讀書,不便移居進去。今幸周公子
外出,似無不便,搬去紅螭閣養病無妨。」吳夫人與曾夫人見愛月如此說,遂同
到涌碧軒而來。入房問病,見雲娥伏枕懨懨,不能起席而坐,綠筠亦在床前看視,
吳夫人乃對雲娥道:「侄兒病癥至今未痊,莫是房前林木陰翳?本欲移汝紅螭閣
養病,以隔鄰周公子書房相近,不便移居。今以周公子外出,不妨搬進,不知侄
兒意下如何?」雲娥小姐聞夫人如此說,心內不勝之喜,遂扶起坐在床上,與二
位夫人說些閑話。二位夫人仍向中堂去了。
  綠筠尚在,便對雲娥說道:「如肯移居養病,姐姐此病立見有痊矣。所謂天
亦有情,不使人長抱淒涼之恨,無所告語,真乃機緣所在。」雲娥聽了又道:「雖
如此說,二位夫人肯從,但不知黃公子託病,肯從與否。」愛月應道:「周公子
府內不少管家,或帶別人同去,亦未可知。」雲娥聞言,便起來問道:「二位夫
人既已有命,愛月可進去收拾臥房,忽得遲留了。」綠筠笑道:「姐姐熱腸,便
挨幾日何妨於事!」雲娥面帶紅道:「妹妹休得取笑。願見黃生一面,死可瞑目。
此外倘有他求,天將不佑。」綠筠道:「姐姐胡為著急乃爾!情之所鍾,正在我
輩,姐姐兩下牽情,未知了局,即妹妹亦樂觀厥成,豈忍以局中人視局外事哉!
姐姐正當矢志前驅,不必遲疑避嫌。萬一玉顏有損,不亦有始無終,以至旁觀恥
笑。」說畢,即命愛月將涌碧軒房內之物一一收拾,命移於紅螭閣中安置。
  自是之後,黃生假病自愈,雲娥真病亦痊,彼此遂得一面。便為司墨之故,
仍未通片語。綠筠知雲娥之病勢已差,得與黃生會面,遂亦稍自身避,不復向紅
螭閣去攪擾。
  一日,黃生正欲再晤雲娥,恰逢司墨因有事外出,遂從樓下觀望無人行動,
乃向西角門潛出,把門開了,伸手把紅螭閣牆門敲了幾下。愛月知是黃生,密進
房中對雲娥說過,遂自出來,潛開小門出見,二人即於竹徑之中分坐而談,把兩
地相思之故,一一詳述一遍。半晌,黃生不覺輕狂之態自露出來,即欲尾著愛月
同到雲娥房裏。愛月素知雲娥不可輕犯,乃道:「公子休得自輕,使我小姐置身
無地。小姐因愁致病,不過欲得面晤,兩下相訂終身。豈效桑間濮上,徒作終身
醜態!若令小姐知公子如此輕狂,豈不看輕了公子!但我小姐既有心,復得筠姐
相幫,矢志待字,公子須自早計,要速速謀歸故裏,奮心舉業,倘得名登春榜,
綠筠小姐與之同歸,那時金屋安貯雙嬌,豈非美事!何可苛且於目前,而置收場
於不問哉!情有可原,事為難處。」生見愛月如此說,遂以禮自持,不敢復言過
去矣。正是:
  侍婢尚知防感帨,檀郎終免作狂且。

第十四回     執約遣阿鬟因詩起釁 偽遊窺好女探信求婚


  詞曰:
  徙宅欣相近,呼伊來致問。冤家偏與主翁逢,挑逗危機,悶、悶、悶。戲題
詩句,妄留名姓。  納婦深心動,才美何曾穩。更教阿母假殷勤,恨、恨、恨。
探偵當筵,締姻成未,亂人方寸。
      右調《醉春風》
  卻說生與愛月坐在竹徑,談了半晌,思進雲娥房內,被愛月再三阻止,乃不
敢妄想求歡。聽了愛月之言,便深深作揖謝道:「愛月姐姐倘若不言,小生幾乎
越禮造次。好為我致謝雲娥小姐,可對小姐說道:『小生感激弗諼,死生以之』。」
說畢,又囑道:「我這亭中明日無人在此,祈愛月姐姐仍託採花為名,屈玉過來
談談,萬勿失信。」愛月聞言,點頭應諾,遂領命而歸。
  進了房,見雲娥小姐,便說:「黃生要進來面晤小姐,因有不便,被為力阻,
不許進來。後乃不果。」又說:「明日那隔亭中無人走動﹔吩咐奴家過去談談,
稍解一番愁悶。」雲娥聽見愛月如此說,良久乃云:「此是公子癡情,亦怪不得。
但我之深閨守範,不可有玷清規,須防以禮,彼所不知。如我愛月所云,明日亭
子無人走動,既是黃郎有命,不可畏難,須往那邊一走。諒伊府內,除了周公子,
並無閑人敢入亭中,不怕嫌疑生事。但汝雖託採花,亦須謹慎,恐怕招尤,致使
二位夫人嗔責。周公子即不在家,尚書大人更須防避。」愛月遂一一領命,但俟
次日而行。
  且說黃生,到了第二日,司墨果然外出。生見已去,遂將西角門潛開等候,
以等愛月來時,邀進房中而去。不料愛月尚未即來,而周尚書那日以拜會回來,
為周公子外出,偶到衣雲樓閑玩片時。行來樓下,佇立移時,忽見司翰同一位丫
鬟手持一扇,從西角門進來。二人不覺樓下立著大人,愛月與生直走到亭中,見
是尚書佇立空階,生遂進前侍立。愛月以被大人瞧見,不便退出,乃以採花為詞,
行到尚書大人跟前萬福道:「小婢奉家主母吳夫人之命,以公子外出未歸,見園
內夜合盛開,乞賜一枝,以助佛前清供。」周尚書見說話從容,進退閑雅,便道:
「看汝說話聲音,不似我金陵生長,實為何處,說來。」愛月知瞞不得,應道:
「小婢委實嘉興土著,客歲從夫人與小姐逃難而至金陵,寄居吳府,故得到此乞
花,此來實奉吳夫人之命。」尚書又問:「汝夫人姓甚,說來。」生立背後,見
周尚書如此問,因搖手微示以不可說出之意。愛月欲待不言,又以尚書面前不敢
相瞞﹔欲待說出,生於背後又令其不說,進退兩難。正在躊躇之際,祇得說道:
「先老爺姓曾名青,夫人葉氏。」尚書聽說,又道:「原來曾老爺家眷在此,倘
非今日,何以得知。」便對愛月說道:「既夫人有命,不妨折一枝去。」愛月領
命,便將手中之扇放在石凳上面,伸手向枝頭扳去。周尚書見凳上有扇,遂命生
攜來,生取扇交與尚書。尚書展開一看,祇見上寫道:
  花徑不曾綠客掃,金陵作客春光早。
  可憐一片惜春情,懶對春光添懊惱。
  懊惱羅衾濕淚痕,空庭寂寞度黃昏。
  黃昏獨坐暗消魂,雨打梨花深閉門。
  蓬門今始為君開,春色江南爛作堆。
  故山回首家千里,春也隨人容裏來。
  客裏懷春難遣興,興來姐妹頻呼應。
  姐有詩歌呼妹賡,清聲聯絡飛花徑。
  春日懷春,連押杜句,賦得「花徑不曾綠客掃」、「蓬門今始為君開」。
      浣雪雲娥曾氏戲題。
  周尚書看畢,不勝歎賞。遂問愛月道:「扇上所題款式,似是女子名字,卻
又姓曾,汝家老爺有小姐麼?」生見問,又以目視愛月,仍前立在背手搖手。而
愛月又被尚書盤問,沒奈何,乃應道:「委是小姐所題。」周尚書又看了歎道:「真
閨中秀士也。」遂顧生道:「你素能詩,試閱何如?」生接在手中,再三細玩,
知雲娥題中寓意,看了乃對尚書道:「真妙作也。」說畢,生將扇送還愛月。周
尚書又問愛月道:「汝小姐多少年紀?許配誰家?」愛月此時忙裏不及尋思,便
道:「小姐年方十六,尚未許人。」尚書聽了,滿口歎羨。愛月知不得與生通言,
遂謝尚書,以目送生,回首向花間而去。周尚書亦進內宅矣。生見愛月已去,失
此一場機會,仍上樓悶坐而已。
  而愛月回到紅螭閣,進見雲娥。雲娥問道:「公子黃生今日見汝來時,料必
十分歡喜,暢所欲言,斷非隔牆不見,而若昨天之恨恨也。」愛月搖手應道:「今
日之行幾乎誤了。」便將撞著周尚書並看扇致詢之事,說了一遍。雲娥聽說,歎
口氣道:「語云紅顏薄命,豈料乃薄如雲乎!但我之年,雖未及笄,喜是未曾許
人。但此老知我此情,必萌求親癡想,前已思欲聯姻於筠姐,未獲定聘,豈今日
肯舍我而他求也?」愛月聽了,始悟失言惹事,悔之無及。
  一日,吳夫人壽誕,曾夫人帶著雲娥小姐並與愛月同到中堂賀壽。忽見一位
丫鬟押著壽儀直至中堂,吳夫人知是周尚書府上送來,祇得收了,遂命雲娥寫貼
謝之。那丫鬟見了雲娥寫貼,便留心去看,不勝之喜。
  那丫鬟領了回貼,竟自回去。遂對周尚書、周夫人說道:「今日送禮到吳夫
人府上,見那曾小姐果然色色俱佳,有才有福。此謝儀回貼便是曾小姐所書。」
周尚書看了,便對周夫人道:「怎得此女為兒媳婦?」周夫人說道:「此事無難,
但吳伯母自會周旋,此事斷無不成之理。」正說話問,忽見吳府一位丫鬟送貼來,
請鄭夫人赴席。周尚書聞言,密對夫人說道:「此席本當辭謝不赴,但今日以曾
夫人與小姐俱在,正好乘此一會。即託吳年母訂下婚盟,多少是好。」周夫人見
尚書大人如此說,遂對丫鬟說道:「你可代我拜上老夫人,說我少頃即來賀壽。」
那丫鬟領命而去。不多時,又來催請,周夫人祇得上轎赴席。
  至中堂,敘禮坐下。周夫人指著曾夫人與雲娥,向吳夫人道:「這兩位從未
會過,不知是何貴戚?」吳夫人道:「夫人不知,那是曾夫人,乃光祿曾年母也。
這是令千金雲娥小姐。去歲逃難,寄居於此。夫人從未過來,故未經會面。」周
夫人聽了又道:「一向不知寓居於此,有失迎迓。」因問曾夫人道:「令愛小姐多
少年庚,許聘與否?」曾夫人應道:「小女年方十六,以先夫早近,故未許人。」
鄭夫人道:「婚嫁須當及時,令愛小姐已長成,如何寬得。」吳夫人乃應道:「曾
年母正以此事掛懷。」鄭氏夫人見如此說,乃向曾夫人道了萬福,說道:「小兒
現在求親,曾小姐倘肯俯諾,即仗老年母作伐,感激不朽。」吳夫人聽了,連聲
應諾。未知作伐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正是:
  要將淑女婚君子,全仗冰人執斧柯。

第十五回     當局意如焚途窮守義 旁觀心獨醒打點從權


  詞曰:
  望恩情美滿,誰知命薄。妒花風雨紛而落。惱是慈幃見短,一味輕諾。將人
斷送,把殘生拋卻。  慧出旁觀,妙算先操掌握,脫身潛遁那曾錯。歸去也,
故鄉回首,怕無安著。且勿顧,同心寂寞。
      右調《鳳凰閣》
  卻說周夫人到了吳府,敘了坐,見曾夫人與雲娥,問個詳細,遂央作伐。吳
夫人乃對曾夫人道:「周尚書公子,年方十八,才學品貌兼全,老身亦嘗瞧見。
今日既受周年母之託,老身說合此事,不知曾年母意下將何如?」曾夫人聽了,
不勝歡喜,遂對吳夫人與周夫人道:「年母台命,安敢不遵。」雲娥在坐,見各
位夫人如此說,魂魄驚惶,欲待推辭,不便開口。不得已,惟是悶坐低頭而已。
眾人在坐,祇道小姐害羞,但綠筠在坐,能知其意。因插口道:「曾年母亦要三
思,倘異日若返嘉興,又是關河遠隔,不無天各一方之歎。」曾夫人見綠筠如此
說,提醒起來。正在躊躇,誰料吳夫人因前次辭婚,恐周夫人怨己,乃道:「綠
筠小姐不必多言。周公子與曾小姐兩美相當,珠聯璧合。以我看來,倘周公子與
雲娥小姐締就姻盟,於歸之後,曾年母即不返嘉興,亦得與雲娥小姐朝夕相依,
周公子豈有不從之理?」曾夫人見吳夫人如此說,誠為有理,遂決意與周公子結
姻。遂各相敘位入席,互相訂約交賀。
  再說雲娥小姐心有所思,不能相陪,遂推以腹痛,別了三位夫人,與愛月同
歸紅螭閣而去。三位夫人直飲到黃昏,綠筠小姐尚在相陪。心亦不快,祇得勉強
坐下。陪了上燈,周夫人方纔辭謝回去。回來進內,把求親之事細述一遍,尚書
見說已經允諾,不勝歡喜。
  卻說雲娥推病歸房,思量無計,有死而已。正悶坐無聊,恰好綠筠別了兩位
夫人,急走入紅螭閣。遂進房中,因對雲娥說道:「不意事乃如此!但不知周夫
人平時從不來此赴席,一旦乃有此舉。」愛月聽了,便將隔亭遞信,被周尚書看
見,述了一遍。綠筠小姐聽了,對愛月道:「汝既素負聰明,對著大人何得說小
姐未婚之事。但事已至此,責汝之失言無益。姐姐急謀脫身之計可也。」雲娥道:
「計將安出?愚姐思之,惟有一死以報黃郎,余無所望。」綠筠沉吟半晌道:「以
小妹看來,周家納聘之期,定在幾日之內,姐姐莫若先約黃公子私會,同愛月即
與之逃回嘉興,以杜目前之耳目。待事過之後,叫黃郎寄書來訴前情。那時尊大
人或是見許,亦未可定。除此之外,無可別圖之策矣。」雲娥聽了,把眉一蹙道:
「妹妹是何言也!卻不聞閨房有範,動必以禮自防,何可以名門女子而作行露淫
奔之事!若是天有不從人願,豈惜一身以報玉史黃郎!且妹妹既與黃郎結下佳偶,
他日自必成雙。愚姐倘有不然,甘心地下。苟以一時之見而起私奔之念,事發所
關不小,周府知之,肯恕黃郎乎?黃郎一罹重禍,不惟愚姐受污,即妹妹之矢志
幽貞,亦歸無濟。一舉而三人受害,孰若一死而兩美能全!妹妹思之,所言自合
正理,不必遷就目前之計也。黃郎前以音耗未通,思而成病,宛轉自扶,幾乎死
者已數回矣。所以尚存一息而遠遊者,以未獲親奠靈前。且以秋闈不第,一死未
足相報知心。後以江中相遇,遂甘心流落,沒身為周府家奴。語云:『士為知己
者用,女為悅己者容。』既慮失身一死,奚惜姐姐身死之後,老母暮年全仗左右
相扶,朝夕看視,姐姐亦甘心瞑目矣。」綠小姐聽了又道:「依愚妹之見,不若
仿司馬相奔之事,脫身歸里,得以聚首一堂。妹以父命,終不解適矣。事有不然,
死亦甘心瞑目。」雲娥終不敢依計私奔,聽了綠筠之話,俯首無言,垂頭掩泣而
已。
  綠筠見雲娥如此情狀,相勸不能,祇是催其寄信黃郎,令愛月招其進來面商,
或有妙計,亦不可知。雲娥至是乃勉強而從綠筠之計。所謂身已待殂,無望生全
之日﹔心則不昧,尚牽一縷之絲。拭硯拂箋,又成一札。遂命愛月探偵,無人瞧
見,往達黃生。那夜不及即行,雲娥總不放心,仍以此事躊躇不置。直至五更,
方纔睡去。
  卻說生自那日與愛月同行,撞著周尚書,竟與愛月未通一語。一日,正在樓
中悶坐,忽聞呼云:「司翰何在?大人召見。」生即應命跑下樓來,見了尚書。
尚書道:「前日夫人為公子求親於吳府寓居之曾小姐,籍係嘉興。那日賀壽赴席,
託吳夫人說親,已蒙夫人允諾,茲定於八月十三日行聘,汝可代作一書寄去,如
何?」生聽了,不覺面如土色,不知所措,祇得領命,仍跑上樓,暗想道:「事
出意外,乃所不知。難道小姐亦竟許諾不成?」
  正在躊躇,低頭一看,乃是愛月伸手相招。生見了,忙走下樓,向西角門開
了出去。愛月亦把紅螭閣小門開了出來,等候著生。黃生走近前來問道:「雲娥
小姐怎麼變卦?愛月姐姐替小生想來,天地間那有此番詫事?待我千辛萬苦尋到
金陵,又是空空沒身周府,欲見一面,亦不可得。」愛月聽了,忙把寄來之書付
與生道:「公子試看此書,便知顛末。急謀脫身之計。」生見了書,不勝喜躍,
即在竹徑之中展開一看。正是:
  旁人要問榮枯事,鸚鵡前頭不敢言。

第十六回     赴約入深閨雙星對語 束裝開後院一舸偕奔


  詞曰:
  輕曳湘裙,慵整香雲。悵今宵、誰料見君。瑟琴鐘鼓,休說詩云。且步相隨,
影相傍,語相通。  幫襯何人,俠客堪親。入桃源、已得仙津。暫時攜手,避
難逃鄰。趁漏初沉,人初靜,月初升。
      右調《行香子》
  卻說愛月將書與生,生接書就於竹徑之中一看,祇見上面並無封緘,摺為幾
疊,乃知其心事匆匆,未暇封好寄來。攤開細看,祇見上面寫云:
  小妹曾浣雪手書,達上黃玉史公子文几:
  素矢葭依,誰料而有翻雲之不測。紅顏薄命,千古傷心。今日之事,又將誰
怨?但念古人,情鍾肺腑,誓以死生。妾雖兒女,非同烈士,何嘗無睢陽齒、常
山舌、子卿節哉!所抱恨者,不能以一死抱我知心。詩云「母也天只,不諒人只!」
事已至此,夫復何言!此生已矣,再世相期。不獲晤君一面,何堪瞑目九泉,而
抱無窮之恨也!伏維前緣未斷,屈玉寒齋,以為死別。
  黃生看畢,便對愛月道:「雲娥小姐來書惠愛,招吾一會。恰好今宵無人相
伴,可以潛往談心。賢妹可代達此情,訂下小姐,萬望勿誤。」愛月遂領命閉門
而歸。行至雲娥房中,把黃生託訂今夜定來相會述了一遍。
  卻說生說完了話,亦潛閉小門,仍跑上樓去了。直到是夜更深人靜,回顧寂
然,乃下樓來,輕開角門而出。果然愛月在徑中等候,遂引生見了雲娥。
  生與雲娥二人敘禮坐下,雲娥道:「自蕉樓一面直至於今,神馳心企,惹得
公子懷情負病,異地失身。不圖意外風波,變生叵測,緣既無終,勢惟有死。今
日得君一面,甘心九泉矣。死後精神定不離君左右也。君當立志讀書,與綠筠小
姐異日完成佳偶,幸勿以妾為念也。若生惆悵,致壞金軀,反以重妾之罪也。」
言已,不覺淚零,嗚咽無語。生聞言,不勝感愴道:「卿若決志九泉,余亦何心
人世!雖綠筠小姐為我待字十年,我為芳卿負癡三載,此中之情好不同,必有能
辨之者。何忍棄予如遺,甘心地下。寧舍一死?即無良策,遂甘決絕,以負知心。」
  時愛月在旁,見二人情景如此,便向生道:「公子既有妙計,必須迅速一聞。
聘期已近,稍緩則無及矣。」生聞言,復沉吟半晌道:「除非踵文君之俠,無以
卻鄭氏之求。」雲娥遂應道:「妾今日所以競競者,正恐一時失節,千古臭名。
倘或私奔,終為醜行。且請再思別有何策,冀得兩全。否則寧甘死矣,斷不以名
門淑女桑中故事,千秋作話把耳。」生道:「一死決無再生之理。昔日所以苟延
殘喘者,以後會可期耳。若是玉碎珠沉,則亦不能苟全,唯有尋個自盡,以從芳
卿於地下也。若肯依計脫身,斷無淒惶之處。那時同返嘉興,即命家人懇請令堂,
亦獲共回相守。事過然後可以通融,亦可進京應試。若得衣錦還鄉,豈不是千載
奇逢!小生想了幾回,祇是這條妙計。除此之外,別無奇謀,唯有相繼黃泉而結
來生之好耳。」雲娥聽了,祇是垂頭下淚。
  愛月看了,又云:「公子所言極是,不必狐疑。昨夜綠筠小姐所言,正合今
日公子之見。」雲娥祇是無言,滴淚盈盈而已。愛月見雲娥不語,便對生道:「事
不宜遲,要往嘉興,便可作速買舟,共相就道。」生道:「嘉興路遠,不若近在
此地,有一僻靜所在。小生前在印峰溪交一負俠友人,明日急往印峰溪尋之,若
得見面,圖返嘉興易矣。」愛月又道:「人心不可輕信,事若一露機關,斷難如
願矣。」生見愛月如此說,便將駐春園救濟之慕荊說了一遍,又云:「及至印峰
溪,舟行遇見此人,因知住止。此人負氣,或思報我前情,亦未可得,無敗露之
理也。」因復回顧雲娥,未免有情,難於自禁,遂以目頻送愛月,欲使愛月走開。
愛月知生意,乃道:「公子獨忘記前日竹徑之言乎?」雲娥知說話有因,遂云:「纔
聞大教,容妾三思,倘應如命,定遣月妹相聞。夜深矣,宜暫別回去,無勞公子
久留於此,恐有泄漏機關,即使同去之事亦不得行矣。」生見雲娥如此說,似無
推脫之意,知其決意同奔,無心苟合,遂道:「明日即訪友人,代謀這事。芳卿
幸勿爽約,不妨再謀之綠筠小姐,急宜收拾,暫與分離,幸勿係念尊堂,仍生猶
豫。若後日得以聚首,豈不是先有隆冬,乃有盛暑也!」雲娥聽了,祇不做聲。
須臾,對愛月道:「急送公子回去,慎勿遲延。」生聞言,祇得悶悶辭歸。雲娥
送到階前,祇見一天月色,匝地花陰,遂吩咐生道:「公子仔細行走,奴家去了。」
各自別去不題。
  次早,生在樓中獨坐躊躇,忽見司墨跑上對生道:「弟隨老爺往雲谷寺送行,
今晚回來,兄可小心看守書房。」說了,遂下樓而去。
  生見亭中無人,遂鎖了樓門,竟出了府,往東關外而走。不多時,即到印峰
溪。恰好慕荊在溪邊曬網,見了生至,忙打一躬道:「自別恩人,不覺又經半載
矣。今朝光降,不知何諭?」生遂將前事說了一遍,且說欲求足下同返嘉興,不
知允否?慕荊沉思良久,乃道:「舟行甚易,但此事一行,恐周府必告於官,定
求尋究。一定移咨州縣,遍處查尋追究。且金陵返嘉興,一路差船來往,萬一破
綻被獲,仍不得脫身而去矣。以弟想來,必暫寄舟居,權於僻處暫住幾時,再作
區處。」生聞言乃道:「足下深心慮到,開我茅塞。即仗足下出力代謀,日後自
當圖報。」慕荊道:「弟平生最喜成人美事,況恩人有命,即死不辭。今夜弟將
船移在城下歇泊,雞鳴時候城門一開,便可出城登舟,隨潮開駕。」生聞言不勝
喜躍,遂別了慕荊而歸。抵家時已過午,直跑上樓來,向樓窗上面祇管盼望。
  卻說雲娥一面尋思與生同去,迨及次早,要與綠筠小姐商量。恰好綠筠晨妝
已整,向紅螭閣走來。路中見著愛月,愛月將夜間與生相約返嘉興說了一遍,因
道:「黃公子與小姐所謀暗合。」綠筠聽了,來至房中,為之歡喜。因鼓掌道:「英
雄所見,大抵略同,姐姐休得沒了主見。」雲娥道:「今日身冒穢名,他時如何
相見?黃郎之計,決是難從。」綠筠道:「姐姐又癡了。計已算定,何故躊躇不
決?此時得脫,異日聚首,妹妹自有主意,定不至有天各一方之歎。祇要姐姐力
勸黃郎立志詩書,留心舉業,以彼之才,不患或遺。倘得衣錦還鄉,香車雙擁,
聯臂東床,那時自不忘了這段苦心。」雲娥見綠筠如此說,遂諾其意,已決同奔。
因對綠筠小姐道:「愚姐志堅矣,妹妹勿忘前日之言,好代姐姐照看老母,我姐
妹二人從此拜別。至於終身之事,斷不可使東西隔絕,以致有初終不保之事。」
言已,不覺掩面大哭。綠筠見了,亦覺淒然。須臾,各拭淚作別。
  綠筠小姐進內取了一包白銀出來,對雲娥道:「姐姐此去,關山渺渺,歲月
悠悠,好與黃郎小心自愛。聊具些小薄儀,用表微意,望姐姐笑納。」雲娥小姐
見綠筠厚情,有意相贈,祇得收了。兩下各傷心不舍,直坐到傍晚,乃含淚而別。
  雲娥送了綠筠回來,步至前庭,忽舉頭一看,見生在樓上一人顧盼。遂命愛
月往亭邊等他,並吩咐愛月,見生說「我決意同奔」之事。愛月行到門邊,將門
開了,行近呼生。生乃開門出視,愛月遂以生說明。生聞言不勝歡喜,對愛月道:
「我今日往尋友人,他已應允,訂以今夜五更時分,潛出城外登舟,順潮開去,
暫行躲避。煩姐姐轉達小姐,訂其千萬勿誤。」愛月聽了,急走入房中,對雲娥
說了。雲娥乃命愛月報生,訂於是夜五更而行。正在談些閑話,司墨此時已從雲
谷寺回來。生恐知覺,遂別愛月而去。愛月回來不題。
  是夜五更,生乘司墨睡熟,遂將隨身各物及詩札潛負下樓,向西角門竊出。
果然愛月在彼等候,遂引生入見雲娥。此時雲娥亦收拾已便,乃與生偷門而去。
  須臾雞鳴,城門開了,三人竟出東關,慕荊正在城外相等,遂相引登舟,開
船而去。祇道風平浪靜,順水安流,豈料變生意外,生出事端。正是:
  世路險巇方跳出,中途陷阱又重逢。

第十七回     出門逢劫盜借重頂缸 登岸遇捕差包藏對簿


  詞曰:
  意外風波鬥筍奇,啞冤難白致生疑。方欣脫網纔離局,誰料?門開人去賊來
時。  圓轉鶯儔歡正洽,何不,同心廝守莫分離!挫折經官由自誤,直認,拐
逃強劫費尋思。
      右調《定風波》
  卻說生與雲娥,竟偷逃出去,亭門盡開。不期事偏相值,適有強盜經過。見
門大開,提刀直入。驚醒司墨。司墨聞有人行,急叫道:「司翰兄尚未睡耶?」
不聞生應,司墨疑惑。不放心,急跑下樓,於月中一看,見是強盜,遂高聲喊叫。
內一管家聞道出來擒捉,不料被強盜用刀砍倒在地。司墨昏亂,遂躲在假山之後。
  須臾賊去,司墨急跑內衙,報知尚書大人。尚書聞報,急命點燈,即到亭中
觀看。祇見一管家被殺在地,忙問司墨道:「司翰何在?」司墨應道:「彼倚樓頭
悶坐,令小的先睡。小的睡去,不知司翰何往,遍呼不見。」尚書道:「此賊便
是司翰何疑。」司墨道:「方纔躲在假山背後,於月下看見此賊是鬍鬚大漢,非
司翰所為。」尚書又道:「司翰乃是同謀合伙,所以與賊同去。」遂命點燈巡看。
卻見吳府亭門亦開,又令家婢提燈進府報與曾夫人,夫人慌了一嚇,乃攜燈到紅
螭閣一看,雲娥、愛月俱不見了。曾夫人驚哭道:「我兒及愛月丫鬟俱被強盜劫
去。」少頃,吳夫人出來,亦驚云:「焉有此事!」說畢遂命丫鬟同周家丫鬟往
周府呈明周尚書。周尚書聽了,跌足道:「奇哉!這等看來,乃是司翰平日與曾
小姐有些動靜往來,故乘夜靜私逃出去。想是欲劫吾財,不料知覺,撞著管家,
殺倒在地。但此事不可外揚,明日祇以深夜劫殺人命為詞,告官遍緝。若獲司翰,
則曾小姐與愛月之蹤跡自明。」司墨又道:「但事辨真假,若論劫殺,定非司翰,
不可冤屈。」尚書大怒,罵道:「狗奴饒舌。」吳家丫鬟叩謝尚書,向後門歸去,
將尚書所言一一對二位夫人說了。吳夫人又道:「原來賊乃自家人,明日告官追
尋,是劫是拐,又難明白矣。」惟有綠筠皆知道,又以劫殺家人,不敢說出。是
以曾夫人以此憤氣,反是綠筠小姐在旁解勸。
  直挨至次早,周尚書果令管家遞狀,祇以逆奴劫殺為詞:正犯家人周司翰本
係嘉興人。本府看了狀詞,乃人命之案,加以尚書勢頭,即刻移文各州縣,訪緝
命案犯人。仍著管家同公差遍處巡緝不題。
  卻說生與雲娥出城,到天明時分,舟已潛行三十餘里。到一處地方,名紫墨
嶼。煙火俱絕,人跡鮮到,青山碧水,景色頗佳,乃泊舟於此。三人時在舟中,
或吟詩煮茗,聯句彈琴。王慕荊則往來照看,伐蘆為炊,下釣為饌,卻喜全無知
覺。
  黃生在舟中與雲娥所吟詩句,略述一二:
  輕舟潛泊碧流邊,昔日妝樓別一天。
  縱說同心成好伴,轉教異地對愁眠。
  身如介石憑誰訴,情比慈烏有夢傳。
  山色溪聲都領略,回頭佳話已前緣。
      雲娥曾浣雪稿
  臨流對影綠荷邊,聯袂交卮醉晚天。
  螭閣當時勞遠盼,扁舟此日獲同眠。
  最憐待字深閨閉,不作江中韻事傳。
  若是臨歧多一念,難完五百好姻緣。
      嘉興黃玉史稿
  一日,天將傍晚,生見岸上無人,欲登岸一遊。雲娥道:「不可被人瞧見。」
生道:「無妨。」遂命慕荊移舟上岸,信步玩景,口佔有一律云:
  萬峰盤疊石蒼蒼,一片清溪隱碧篁。
  斷續板橋分路置,參差灌木有花香。
  浮鷗飛鷺雙雙見,回雁交鴛兩兩翔。
  紫墨嶼邊舟泊處,看來無景不瀟湘。
  吟畢,又行數武。正欲選石打坐,不期為周府家人及公差撞見,遂將鎖鎖生,
大聲喝道:「好個劫殺害命之賊!」生聞言,不勝駭異,忙問道:「列位何事?」
公差應道:「汝夜進周府,殺人逃走。好同我去見本府太爺。」生聞言暗想道:「我
與雲娥月夜私奔,豈有劫殺之事。」深與公差辨了許久,不得脫,乃同到城中來。
一路以口問心,又想道:「我到公堂直認拐逃,劫殺非我,可以相寬。」又想:「若
認脫逃,一則累我雲娥小姐,一則累我俠友慕荊,不如認了劫殺。」
  須臾,到了城內,恰好太守晚堂。公差將生押到臺下。太守將生一看,暗想:
「此人眉宇清秀,舉止軒昂,必無劫殺之事。」於是稍稍加刑,叫生供招。生仰
天叫屈,因道:「今日之事,供招亦死,不招亦死。」遂自執筆親供。祇見供詞
寫道:
  周司翰,良家子也。訪舊金陵,託身周府。公子命為筆墨詩奴,事曲意深,
知我者惟有白雲與明月耳。前宵劫殺,波及翰身,赫赫明明,在上在旁,必有能
辨之者。今刑臨勢迫,死易言難,既甘認殺,奚必辨其燭影斧聲!而別有傷心,
誰可憐乎!王孫芳草,在前三尺,敢不供招!
  太守看畢,大加歎息道:「天下安有斯文才士而行劫殺之事!」細玩供詞,
恐為誣枉,因吩咐衙役松了刑具,權且收監。生負罪不伸,何堪憤恨!
  迨及次早,周尚書又來託太守作速申詳,以便上行處決。挨了數日,尚未申
詳,皆太守故意遲延也。周尚書一面命家人乘其拿生,一面路密訪了雲娥蹤跡。
正是:
  潮生水面人無主,浪疊江心自不平。

第十八回     事發為多情投供出首 思寬由太守改讞問流


  詞曰:
  宿水鴛鴦,待吉交頸,肺腑相傾,艱苦願同嘗。事發投詞,潛逃自首,申訴
求詳。  太府風情偏重,開冤獄,判才郎。道非他劫殺,難饒拐,定罪名流犯,
三千里外,發遣窮荒。
      右調《好女兒》第二體
  卻說雲娥見生登舟玩景,許久無歸,乃著忙。適慕荊送食物至,雲娥與愛月
對慕荊道:「不知公子上岸,為何半日不見回來,得勿被人瞧見,遭其所獲乎?」
慕荊聽了,不及相答,自家急上了岸,沿江尋討,不見蹤跡,於是直趕到城內來。
約行十餘里,不覺天色已晚,舉步難行,城門已閉,權在古廟投宿。
  雲娥與愛月兩人守在舟中,自慕荊去尋黃生,直等至上燈時分,猶不見回來。
二人知事必露,生乃為其所獲矣。獲去料必受刑。雲娥與愛月哭了一夜不眠。次
早,尚且不知消息。
  卻說慕荊,睡到天亮起來,急跑進城尋討,直至府前探偵。知生拿到,並已
供招劫殺矣,慌得手足俱軟。但事已至此,無之如何。歇了須臾,祇得飛跑轉去。
直至飯後,行到紫墨嶼,遂上舟與雲娥說明被拿供招之事。雲娥與愛月聽了,驚
個魂不著體,頓足呼天。因道:「是夜與黃郎私逃出來,那有劫殺之事?恐是浪
傳。」慕荊應道:「所殺有人,非誣公子。然公子實非殺人,恐是周府怕有私奔
事發,不成雅觀,是以妄報劫殺,亦未可定。但堂堂相府,以拐逃株累,乃自殺
人,實無是理。此中顛末,真所不知。而黃公子想未供及私奔一節,恐必株連小
姐、愛月。是以直認劫殺就刑,使我大家得以乾淨,亦未必見得。」雲娥聽了,
乃對慕荊說道:「他若是供招,死難免矣。我與愛月自家挺身出首,可於死罪求
寬,或從輕減,亦不可定。」
  主意已決,遂命慕荊撐船近岸,乃與愛月上岸同行。慕荊亦登岸,去雇小轎
兩乘,約直抬到城內及府堂放下。腳夫乃如命,直到府前放轎。正遇太守升堂,
雲娥奮不顧身,高聲叫屈。太守堂上聽見呼冤,急命衙役帶見,不多時,帶到堂
上。太守把雲娥一看,原來乃一位紅粉女娘,姿容傾世。太守問道:「這位女子
何事呼冤?」雲娥乃乞取紙筆,自寫親供。太守遂命行役取筆硯紙墨與雲娥。雲
娥伏在地下,直筆寫完遞上。太守令衙役取上來一看,祇見寫云:
  曾雲娥,原籍嘉興,父官光祿。稚年從事詩書,弱質深藏閨閫。自是綠窗靜
女,金玉為心。豈慕南陌投金,稍萌妄念。不幸家君捐館,母子孤單。繼以祝融,
樓臺皆毀。因來舅氏之居,遂鄰黃玠之宅。黃玠非他,乃司馬酉山先生嗣也。擁
書萬卷,環竹一亭。妝樓聆吟詠之聲,憐才非關慕色。飛燕效淑真之賦,寄意實
出傾心。厥後,雲徙金陵避難,玠離本郡相尋。乃覓跡千山,方識依棲於吳府。
留情隔第,故謀投靠於周家。昔乃翩翩公子,漂零之狀堪憐。遇合之緣既再,時
傳秩秩德音。然百兩之將,彼也有懷莫展,迨冰期之吉﹔此則亦愧桑中,寧效遠
送之孟姜,不學窺簾之梁女。方欲上啟慈幃,永隨巾櫛,詎意別陳聘帖,已施鶯
蘿。則緣既無終,思惟有死,而情所弗禁,計及行權。故月下潛蹤,棲舟墨嶼。
豈意中宵遇暴,畢命花園。而勢宦不識名流,竟以奚奴相待。是夜詢知行遁,即
將劫殺為詞。念雲與玠棲遲尚無百里之遙,出奔已有兩月之久。果其罪有難原,
實願殞身堂下﹔苟其愆尤可贖,亦將三訊方明。然玠竊恐私奔事露,故甘冒罪受
刑。又思波及冤深,所以捨身隱諱,非望幸逃三尺,實思代友伏辜。玠則何人,
而遭此慘!相如之賦未售,空歎讀書萬卷,曾參之誣不辨,必將飲恨九泉。此雲
之所以拊心涕泣而不能自已者也。伏望高懸明鏡,洞察秋毫,解網商湯,憐才漢
武。則在報德之心,寧共有生之日,跪陳詞以自首,甘認罪而雪冤。
  太守看畢,不覺拍案驚奇,歎道:「好個奇才女子也,真乃不負一個癡腸書
生。以雲娥之申訴,因知私奔事真,劫殺事假。」遂命衙班將雲娥權且取保回家,
以後復審申詳。一面命轎去見周尚書,說知其事。
  尚書見說,遂對太守道:「以此看來,劫殺尚是他人,與他無涉乎?」太守
道:「正欲一扳大人台駕,同至敝衙,當堂面審。倘有不明,情願即日掛冠。」
周尚書見太守如此說,祇得同到太守堂同來。
  太守升堂,遂令值日衙班,帶出一干人,當堂面訊。周尚書造以劫殺無疑,
以所殺有人,明明證據。太守見如此說,想道:「若要訊明,必須有人作證,方
可正刑,如何妄斷?」乃問生,生道:「要證甚易,那一夜私逃,惟有伺候書房
名司墨者同宿亭中,在下有無劫殺,一問可知。」太守聞言,即著公差拘押司墨
上堂質訊。
  須臾之間,司墨帶上。太守見司墨帶來,便道:「本犯死生,在汝一言而決,
汝可從實招來,不可冤屈了他。」司墨素亦能文,嘗陪吟詠,與司翰同在公子左
右得來,所以亦能提筆。遂於堂上提筆直供,祇見上面云:
  具狀干證周司墨供得:是夜更深,欲與翰同睡。乃翰似有所謀,命墨先睡。
不知夜半時分,墨睡方濃,送與鄰亭曾小姐偕奔出去。適逢巨盜提刀經過,且入
亭中。劫財之時,墨醒呼翰,不見聲音,是以大聲喊叫。內宅走出老家人,被盜
一刀砍倒。墨驚,閃在假山。而月色正明,細認賊乃鬍鬚大漢,與翰無干,所供
是實。
  周尚書見司墨供出雲娥,氣忿不勝。太守聽了實供,不勝歡喜,乃帶笑向周
尚書道:「貴价所供,乃見實情。」又當尚書之面。命堂上衙班帶了雲娥前來質
訊。遂於堂上結了批詞,但見上面批云:
  審得黃玠與曾雲娥,皆係嘉興人也。前因詩帕之贈,遂訂婚姻之好。去歲雲
遭家難,避跡金陵。嗣後玠訪真跡,託身相府,則周之司翰,即浙之黃玠也。謂
非雲娥之故而為誰乎?乃尚書未審前因,竟為子兒擇配。而雲娥不忘舊好,爰訂
昏夜同奔。情也,亦誼也。孰意天不從人,適有強盜之劫殺﹔事偏偶值,不無瓜
李之嫌疑。嗟嗟,一介書生,既慕紅綃,行夜遁異鄉。公子敢將白刃殺手人!雖
有劫殺,既非其罪,合就招誘之律,共定厥辜。即將本犯發配北軍,餘皆釋放。
真盜另為緝獲,毋得抗違。
  太守判畢,隨命雲娥、愛月仍歸本第,不得爰例相拘。而司翰乃寄身周府,
非同拐騙之流,著其軟監長流,即行起解。黃生判畢出來,恰遇慕荊亦在府前探
信。二人因暫別公差,跟雲娥轎後同到吳府而來。正是:
  相逢誰是黃衫俠,知己先沉不測冤。

第十九回     深心憐燕侶密贈盤纏 援手仗蘭交託馳緘札


  詞曰:
  夜奔偏遇盜行兇,阻歸帆,計成空。襤褸累囚,誰訴難窮途。默念長流人去
遠,千里外,橐愁空。  地分霄壤不相同,面稀逢,夢常通。記得先時,磋切
雪窗中。極目關山思救援,勞俠客,一緘封。
      右調《江城子》
  卻說綠筠知雲娥出首,幸得風流太守代為減罪,祇配北軍,遂修一緘,並具
白金二百兩,共封一包,祇叫家婢俟生起身之時,密貽於生。恰好雲娥歸家,強
顏見了曾夫人,被曾夫人痛罵一場,祇得吞聲忍淚。見了綠筠,不勝懊悔,綠筠
為慰藉,仍將自己要致書贈行之情詳說一遍。正擬議間,忽為夫人傳喚而陳晚飯。
雲娥、愛月無心喫飯,綠筠祇得自去喫了。
  大家正喫飯時,有二家婢進來道:「黃公子在外,要來拜別曾夫人,要求曾
夫人一見。」曾夫人道:「我亦何顏相見?請公子退步。」吳夫人道:「年伯母差
矣。事已至此,便是曾門佳婿,正宜一見,勉之矢志前驅,無忘舊好。難道周家
到此尚有言說!且全未受聘,彼亦無詞生波,何故卻之?」曾夫人聽了吳夫人之
言,亦覺有理,遂起身帶家婢出到廳前見生。對生道:「年少書生,浪蕩不軌,
殊可羞人。但事已至此,公子正宜矢志前驅,恢宏大業,老身仍留東床,待君坦
腹。」生云:「晚生癡情狂妄,開罪高明。得蒙老夫人容恕前愆,仍念舊好,晚
生銘入五內,終久不諼。」曾夫人又道:「雖是如此說,但公子今日罹難,難道
令尊翁老大人都無門人故友,可以代為解圍者乎?何不修書達之?」生聞言,便
對曾夫人道:「懵懂思未及此,倘非夫人指示,晚生幾至忘懷。早歲有友人,復
姓歐陽者,名穎,與婿頗稱莫逆,現在京中,官居內翰。莫若具書道達苦情,諒
渠必能排難。」曾夫人答道:「好極。」遂命家婢取出文房四寶,付生修書。
  適綠筠亦在廳喫飯,聞曾夫人外堂見生,早已同吳夫人站在屏風後詳聞其事。
遂跑到紅螭閣,將生與曾夫人問答之言詳述了一遍。且道:「公子尚在修書,姐
姐莫若遣月妹將小妹所封書及白金一緘,乘間貽之,豈不是好?」雲娥遂將包封
銀子付與愛月,仍一面同綠筠步出外廳,站在屏風之後偷覷。
  須臾,生寫書畢,復對曾夫人道:「書已封畢,無人可往,奈何?」夫人未
及答,恰好愛月在旁,乃說道:「可惜昨日紫墨嶼舟人不在此間,彼甚負俠,有
託斷然無疑。」生聽了,不勝歡喜。乃道:「必須此人前去方好,剛纔已同我來
門首。」生遂出去招入。半欲寄書緣由對慕荊說了。慕荊道:「今日恨不得插翅
代公子效勞,何況北行一事。小弟去也。」曾夫人見慕荊如此說,即命愛月取白
金十數兩,付與慕荊為盤纏。慕荊乃別曾夫人、黃生而去。
  是夜,曾夫人知生明日起解,不忍相離,直挨一夜無眠。次早差押登程,夫
人出來相別。生不得已,同押差而去不題。
  卻說司墨自堂供救生之後,不敢回家,恐尚書重處,遂奔廣教寺投宿。見一
僧僮在門下,方在掃地。見司墨來得慌忙,便問道:「兄長仙鄉何處,高姓大名,
甚事著忙到此?」司墨道:「小弟城中人,姓周。」說猶未畢,那僧僮便接口道:
「兄長既係城中,曾識我嘉興黃公子否?」司墨見問,益加倉皇,忙答道:「小
弟略識此人,不知師兄問彼何事?」僧僮道:「實不相瞞,黃公子原是敝主公。
小弟在家,原名墨奴,祇為跟公子來此拜訪友人,不知何意,將小弟寄在本寺。
弟亦嘗到城探問,竟無人有識者,所以一遇城中人,每每問及。不知足下何以相
識?」司墨道:「小弟倘非為黃公子,今日何為到此?」僧僮道:「卻是為何?」
司墨遂將生前情及私奔受屈,幸得改配北軍之事一一說了,且說:「弟恐歸家被
責,無路可逃,奈何,奈何?」墨奴聽了,大哭起來,向司墨深深一揖道:「今
日若非足下救我公子,我主僕斷無相見之期矣。今足下擬欲奔逃,弟有一處可投。
家公子在家時有一位知己,復姓歐陽,同窗讀書,皆是小弟服待。前進城探公子
消息,聞歐陽相公已中了進士,現為翰林。莫若同小弟往京,投其門下,諒彼決
然收留。且公子現今發配北軍,途中或得相遇,亦未可知。至於一路盤纏,前日
公子付有十餘金在弟身邊,可無虞也。」司墨道:「這等更妙。」說畢,墨奴遂
邀司墨入見長老,祇以生來招為詞,即在寺中宿歇。次早,二人遂辭了寺中眾人,
向北而去不題。正是﹔
  閑忙不問榮枯事,萬里前程且共行。

第二十回     俠客阻行旌蹇遭伏莽 流徒除解鐐亨通班荊


  詞曰:
  奔波不憚將書帶,釋紛始表男兒概。那知偏遇黑旋風,腰纏解,孤身在,窮
途撞入強梁界。  非與潢池同一派,獨泊祇欣無阻礙。流人聞報此經過,兵一
隊,馬一隊,劈開手鐐馱歸寨。
      右調《天仙子》
  卻說王慕荊領了生書,即日啟程,向長安而去。一日,行到山東地方,歇了
客店,不期狂雨大作。那一夜適有竊盜,將慕荊行囊負去。次早慕荊起來,見了
行李不在,遂慌忙遍尋,不知去向。乃跌足道:「我受知己之託,一旦至此,連
身上盤纏皆空。但到得京師,亦願相與,曾榮我友人封書亦被竊去,如何是好?」
須臾想道:「近聞此大義山有一伙哨聚,日夜在山下劫人財物。此山乃北京通衢,
凡發配罪人,皆從此經過。莫若投入夥中,或得遇著公子經過山下,別生區處,
豈不是妙?」主意已定,遂向大義山而來。
  果見一伙巡哨,慕荊遂將投充情由對諸眾夥說了。那一夥見慕荊狀貌非常,
山中正少元帥,遂奉慕荊為主帥。慕荊命眾人日夜巡緝,凡有罪發配的,俱要通
報,切不可妄傷一人。眾人領命在山下巡緝,不敢虜掠平人,遠近皆服。日挨一
日,祇等黃生到來。
  卻說黃生自同押差起解,是夜歇在店中。將綠筠所贈,不識何物,取出來拆
開一看,但見一緘書信,祇見上面寫云:
  妾吳綠筠襝衽百拜,謹致書於大三元夫婿玉史黃公子文几:
  昔者先嚴在日,與尊翁大人朝夕以詩酒相過,親連姻婭之情。繼之而尊翁退
居捐館。斯時也,公方七歲,妾甫六齡。先君在日,每有道及此事,未嘗不感慨
欷歔:也。乃不數年,亦以在官淹滯。臨別切切遺言,妾心佩之不忘。爾時摯眷
歸里,雖荷尊堂致書尋約,奈家慈以子母孤孀,不甘遠別,此事竟以中阻。嗣後,
君居浙右,妾處江南,天涯隔阻,消息茫茫。妾以閨壺少娃,欲言無自,此待字
深心,埋藏十載,君皆不得而知也。因是頓忘舊好,爰締新交,停琴拾帕於故園,
訪跡賣身於異地,意中所屬,全非十年待字者矣。孰意天緣巧合,君之意中人,
少時與妾締交,客歲以家中值難,寄跡敝廬。花晨月夕,不肯說出此段機緣。佳
人舉止,未易窺測。已不謂名流作事動關耳目,花朝月下錯認投書,遂使經年所
諱,一旦皆知。於是兩人一心,共傾衷愫。既瀝肺腑之私,爰訂終身之好。從今
以始,以為可以聚首一生,百年成對矣。詎料意外風波,周家作難。此時公子意
中豈計及偕奔之事?乃昔以禮自持,偏會教人權遁。風流有債,致使翩翩公子前
則辱身,後則賈罪。妾以少不更事,祇知設策機宜,乃致累君及雲姐。事已至此,
悔亦何言!公子正宜努力前驅,便途燕邸,順納北雍。倘得上苑觀花,前既有言,
復當如約,與妾矢守貞,以待東床坦腹。外奉白金二百兩,少佐行裝。君倘不忘
舊好,仍念新交,暫且斂翼就途,終能飛鳴天外。臨歧唯以小心行李,珍重加餐
為囑。
  生看畢,不勝歡喜。把另一封包展開一看,乃是許多銀子,於是乃寄懷二姣,
口佔有二律云:
  孤舟紫墨嶼,銀燭影依依。
  寂念今宵冷,愁從昔日歸。
  漂零還有債,遇合願何違。
  不語思鄉處,峰前月色微。
      右句客中懷雲娥
  不有拋書誤,安知舊愛心。
  閨中人比玉,燈下字如金。
  客逐千山遠,愁成一水深。
  青衫雙淚濕,道路渺難尋。
      右句客中懷綠筠
  吟畢,次早仍同押差起解。
  一日,行到山東地方,遂於大義山經過。忽見樹後走出一夥,中有一大漢,
忙將生直扶而去。那押差驚得面黑,俯仗伏於地。須臾人散,不知生去向。祇得
稟了地方官,報個被盜殺了,領文準了而去。
  那一夥扶生到了山中,驚得黃生魂不附體。大漢對生道:「公子切勿驚惶,
小弟王慕荊,在此相救。」生停了良久,始醒。慕荊遂將被盜投夥之事說了一遍。
生道:「今日救我固妙,若後日事黨覺,寧不重弟之罪耶?」慕荊道:「公子勿慮,
弟已籌之熟矣。事已至此,須改名換姓,往他鄉住了數時。待試期將近,那時弟
與兄同到京師,訪歐陽內翰。既係友人,或相通聲氣,求取功名,亦不可知。若
獲衣錦還鄉,重續舊好,豈不妙甚!」生聽了,不勝欣幸,遂改姓李,名之華不
題。正是:
  心已明知難駐足,不妨事急且相依。

第二十一回     半畝奮三冬燖溫舉業 雙閨分兩地贈報清詞


  詞曰:
  魚龍寂寞需時候,權展卻,眉頭皺。五典三墳鑽要透。芸窗冷淡,雪案寒寂,
日自勤昏晝。  同休共戚期相守,別雁離鴻遽分手,盡把衷情傾錦繡。摛詞佳
句,短吟長調, 贈答尋常有。
      右調《青玉案》
  卻說黃生改了姓名為李之華,即於寨上宿了一夜。次早,王慕荊辭了諸夥而
去,同生走出城外鄉塢,地名梓香里,賃得一座書房。而慕荊仍以漁樵為業。荊
則打魚,生則讀書。生每於柳下花前寄懷雲娥,淚滴青衫﹔追憶綠筠,愁深碧水。
說不盡遠離之意,題殘尺幅,展看單箋,抱無窮憶故之思,傍他山寄跡,以佐饔
餐,日惟感激不題。
  卻說曾夫人與雲娥,自生起解之後,亦覺無顏吳府。一日,曾夫人對雲娥說
道:「兒為此事,似傷大雅,今有何顏在此見人。且周家即在比鄰,豈不玷辱先
人門面!」正在躊躇之際,忽見有少年尼姑,年方十五六上下,直進涌碧軒,求
見曾夫人,且言抄化。曾夫人定眼半晌,對那少師姑說道:「師父何來?」尼姑
未答,而愛月便道:「此位師姑莫非是我家惜花乎?胡為賣在嘉興,忽而金陵?
又胡為易女服而尼姑?」那尼姑見愛月如此說,尼姑因細認了,急向曾夫人叩頭
說道:「小尼前蒙老夫人賣與商人,商人將為妾。孰意正妻懷妒,私將小婢賣與
娼家為妓。但惜花素蒙老夫人教養,豈甘失節青樓?那夜走到尼庵,祝髮皈依,
法名一水。去歲同師父江南抄化,遂到金陵,寄跡於城外白梅庵。纔到吳府募緣,
吳夫人命入後軒,乃得見我夫人和我小姐,實乃有緣相會。但不知我夫人和小姐
因甚到此?」夫人聽了,知是惜花,便將來依顛末一一說明,且道:「我今無年
可投,在此亦覺不便。」那師姑應道:「到是小尼庵中可以寄跡,祇在離城十里
許,不知夫人和小姐肯去與否?」夫人聞言,不勝歡喜,乃道:「窮鳥奔林,何
須擇大。有一棲身之處便可相安,有甚肯不肯。」
  夫人說畢,遂帶著雲娥、愛月來到廳上,將認婢投庵之事因對吳夫人與綠筠
說了一遍。吳夫人與綠筠聽了,遂百般苦留。奈曾夫人去志已決,祇管辭去。兩
下難分,不得已,乃別了去。仍囑咐吳夫人道:「倘小婿黃生有些消息,伏乞命
人往白梅庵相聞,老身仍命家婢時常進城問候起居。」說畢,大家各登轎,同著
惜花向白梅庵而去。
  那綠筠卻不忍刻下割舍,淒淒切切,無可奈何,祇得將私訂終身之事囑了一
回。因口佔有二絕,以為贈別之作云:
  於今索處伴無從,去去離離總悴容。
  不識禪關渾近遠,深閨可得聽疏鐘。
  梅花路人小橋湄,十里相思莫寄知。
  還有淒涼芳草怨,傷心不獨為分離。
  雲娥臨別,亦步綠筠之韻和詩二首云:
  回首名流何處從?強留客地倍羞容。
  心中別去還相憶,祇聽茅庵靜夜鐘。
  故山遙隔碧流湄,欲歷千溪訪所知。
  行客依然為寄客,那堪別地又言離。
  雲娥和韻畢,綠筠小姐送至外廳,兩下相別而去。
  那惜花帶著主母與雲娥小姐並愛月共為四人,不多時到了白梅庵來。遂將夫
人借寓之事,與師父說知。那老師父見三人來,俱是同鄉,又是官家宅眷,遂命
小尼打掃客房,整潔安靜,乃請曾夫人、小姐居住歇宿。
  自是而後,曾夫人與吳夫人每欲相見,即遣婢往來,各相慰藉。不覺韶光易
過,又值三春時候。春色重來,而情有所感,自見於詩詞筆墨之下。故雲娥與綠
筠多以詩詞來往。綠筠嘗作四時詞,以貽雲娥云。其詞曰:
  纔一別,又是陽春節。帶雨梨花門深閉,懷人腸欲折。  人在天涯雨雪,
一向音書斷絕。兩地心思思不竭,沾衣紅淚咽。
      右調《謁金門》
  紫燕掠新泥,上下雙飛東復西。不管離人添別恨,淒淒妒汝翩翩日並棲。  
楊柳綠盈堤,寸心轉輾望偏迷。試問白梅庵裏客,日日並香閨,春來猶億燕雙題。
      右調《南柯子》
  寂寥秋夜睡,覺香鬟不整,曲欄桿外月光冷。空階積綠粘脂粉,涼夜葉交飛
金井,梧桐墜,又恨同心人。思欲寄愁箋,茅庵隔遠言難盡。  惟有殘燈影帳
裏,相棲冷,慵起推窗。恨盼長安遠,魚雁音書難作準,幾時掛月在梧桐,卻把
離情細細問。庶幾不負兩青春,寶枕垂雲方睡穩。
      右調《瑞鶴仙》
  片片花飛寒夜,短枕單衾。三處棲遲唯怨別,夢魂何自更追尋。隔在天涯人
萬里,不知何處月偏明。有懷今夕自愁深,祇有姮娥知我心。  飛葉連天作墜,
梅花帶雪成林。那堪此際斷佳音,惹得懨懨病不禁。人面憐將花共瘦,不因惓寢
聽雞鳴。若有夢中相見,使人無事恨離情。
      右調《河滿子》
  雲娥與綠筠相隔不相見,作排律貽之云:
  別後情何似,明河隔素心。
  妝慵頻墜髻,意懶絕鳴琴。
  歲月人間異,音書天際沉。
  離思愁不耐,獨坐恨難禁。
  連袂歸何日,春風又變今。
  淒淒留客地,寂寂閉梅林。
  容比花同瘦,愁方水更深。
  那堪依古剎,況乃類棲禽。
  鐘鼓松堂暮,煙雲竹徑陰。
  掩窗留燭焰,吟夜惜分衿。
  莫訴相思苦,常凌節序侵。
  半衾曾對榻,一信重如金。
  夢殘心自警,人去香難尋。
  以余情渺渺,知汝語愔愔。
  持此聊相答,腸攢懶步吟。
  卻說雲娥瞞著夫人,且常致書訪生消息,竟在白梅庵住了不題。正是:
  獨有神方能駐景,休將鳳紙寫相思。


第二十二回     好友作門生暗中摸索 嬌娃充選侍格外搜求


  詞曰:
  蘭紛紛,桂苑扳花。思入丹霄,彩奪朱霞。離別經時,憑空一顧,識是名家。  
詎知纔別,拔萃佔高魁。正慶排班,佳麗出色選嬌娃。不許停車,待哺寒鴉。調
奏琵琶,目盼飛鴻,恨遍天涯。
      右調《入桂令》
  卻說司墨同著墨奴,別了廣教寺,向北京而去。一路查生蹤跡,到處杳然。
兩人直到北京,便來投那歐陽生內翰衙門。便對衙班說道:「託為傳言,說有黃
公子家人求見。敝處嘉興。」門役遂引兩人進見歐陽生。
  墨奴見了歐陽生,遂將別後為事問流、現充北軍一一說了。歐陽生聞言,不
勝駭異,長歎一聲,乃道:「原來與我左別後,因情誤事,遭此意外之憂。今既
長流北軍,不時即應解到。等其到後,自必力為周旋。」說畢,遂命長班往各驛
遍查黃生蹤跡,各領歐陽大人之命而去。司墨與墨奴在府內住了。
  卻說黃生同著慕荊住於梓香里。到了次年,又值大比之年,遂商量欲往北京,
納監入闈,兩人遂收拾北上。是科恰好遇是歐陽翰主試,遍行回避,不見外人,
入闈去了。生到聞此消息,不勝悵恨,祇得援例捐監,易名李之華。三場已畢,
仍同慕荊宿於客館。主卷乃歐陽生,看到黃生一卷,反復贊歎。暗想道:「看此
卷文字、筆力,全似我友黃玉史,若非其人,安能有此?」又想道:「我友已經
發配北軍,我既令人遍查蹤跡,保得無罪回家,已為萬幸,豈其到京,又能赴試?
此必非其人也。我如今祇就卷取文,若是吾友,更為快意﹔如不是黃生,得了門
人若此,亦不負我衡文巨眼矣。」遂將生卷拔取第一。
  到了揭曉日期,眾位官員俱在公堂揭封謄榜。歐陽生先將元卷拆開一看,意
中亦欲黃生高中。不期封拆起來,乃是李之華,內仍注著江南應天府籍。不是黃
生,頗覺意中不豫。而榜上遍查,又無黃玠名字。
  到了次日,同年俱來赴宴,解元乃居上座,歐陽亦在。那時細認,原來解元
乃是黃生。生已知座司乃是歐陽,但於公堂,不敢說起舊話,祇得宴罷別去。歐
陽生回去,即命家人去請李解元相見。
  卻說李之華來見,說些闊別套頭,大家歡喜。歐陽生遂將場中取卷,即疑我
友說了一遍,又將司墨與墨奴來投說了。生令之相見。而慕荊乃隨黃生同來,遂
各相歡飲。乃命司墨、墨奴執壺,一齊飲到三更,方同慕荊辭去。生回寓所,以
待會試場期。
  卻說周尚書,自曾小姐親事不成之後,且見司墨奔逃,日夜著惱。一日,周
公子自浙江歸,尚書將此事對公子說了。公子聞言亦不勝忿懣。又想求親於吳府,
卻被綠筠再三拒絕。正在著急,忽見家人攜來京報,遞與尚書。尚書看了,公子
亦在旁。祇見上面寫著:禮部具奏,遍選宮人一件。公子遂對尚書道:「吳家賤
貨如許無狀,大人必將彼名字達於本府,填在冊中。」尚書依計而行。數日後,
果然差官出來點選。查冊中姓字,便是吳綠筠列在第一,欽限五月初五,進京揀
選。此事吳夫人與綠筠皆不知道。
  那日正與一水尼姑在軒前說話,忽見一家人進來報知此事,大家嚇個魂飛天
外。綠筠便哭起來,因對吳夫人道:「不知誰人下此毒手,孩兒決無赴選進京之
理。」乃欲跳在庭外池中,尼姑攔住,乃免。吳夫人見綠筠這等激烈,亦哭起來,
說道:「我兒休得造次,那有不從之理?我想了,不若用銀賂了差官,權送汝到
京。汝父尚有同年故舊,託彼挽回,或念汝父,亦不可定。」綠筠見吳夫人如此
說,想道:「我一時即死,不得與黃郎相會,彼亦何知我死乎!莫若依其進京,
或能脫身,且有相聚之日﹔若不得脫,死不為晚,亦可甘心瞑目矣。」吳夫人乃
一面命尼姑達於曾夫人,一面收拾進京。
  那尼姑歸到白梅庵,將綠筠被選入宮,誓死不從,將身欲赴池而死,小尼從
旁力救說了一遍,大家驚愕。曾夫人因道:「意外風波,不知何人弄鬼。未知何
日起行,少不得要去送行。」尼姑一水應道:「行期定於三月十五,入宮限於五
月初五。」雲娥暗想道:「綠筠為黃郎待字十年,祇望雙飛畫錦,並臂連床。孰
意世路波瀾,終無著落。且黃郎一別,再易春秋,音耗久疏,死生未卜。可憐十
載苦心,竟等落花流水。使黃郎異地而聞此信,益加怨痛,性命難知。則夫妻、
姐妹永無聚首之期。興思及此,必定傷心。」夫人見雲娥下淚,因問何故。雲娥
不便詳言,而愛月已知之,便道:「綠筠小姐父在,曾許配玉史黃公子,後以天
涯闊絕,子母孤孀,不曾成對。而綠筠小姐畜志已堅,但以無人主成此事,尚是
分開。且當日又無物作記,祇有在京翰林翁刑部備知情由。今日天各一方,信音
久斷。吳夫人要將綠筠小姐改配周公子前經其不願,幾回辭了,纔不想及此事,
故黃公子後與小姐私奔,而周家亦作難。但綠筠小姐矢志不適他人。尚書大人與
公子不乃相強,故於近日黃公子充軍起行,而綠筠小姐贈金致意。」許多情節,
愛月皆對曾夫人說了一遍。正是:
  方喜同舟期共濟,不虞落水乃分攜。


第二十三回     出餞惜同心蜘躇顧影 成名欣衣錦邂逅聞聲


  詞曰:
  牽衣送別意無窮,永難逢,去匆匆。前度聯盟,翻變忽成空。他日蓮房求並
蒂,絲藏在,藕誰同。  桃花三月浪溶溶,化為雲,回去趁春風。此日成婚舟
下結,吳中夜泊驚聞,音慘切,欣邂逅,免西東。
      右調《日江神》
  卻說曾夫人聽了愛月所言,便道:「原來如此。小小年紀,便能以節自持,
教人可敬。孰知意外之事如此紛更,良可歎也。」遂命小尼買車,定於三月十五
日,輿至歧路送行。
  挨了幾日,乃是三月十五日矣,吳家夫人與小姐約在同日起行。曾夫人與雲
娥小姐亦乘車而來送別。兩下相見,不勝嗚咽,二位夫人遂於路邊握手。綠筠小
姐見了雲娥,乃道:「妹子此行,斷不可免。」停車良久,又口佔截句四首作別
云:
  比翼連枝鳥,今分南北飛。
  辭家棲兩處,寂寞怨慈幃。
  久斷黃郎信,離愁緒轉多。
  津亭驛路隔,去住各蹉跎。
  別離空悵望,會合聽天然。
  姐妹同搔首,情腸兩掛牽。
  因怨紅螭閣,鄰人結禍胎。
  鴛鴦難作配,受累祇因才。
  且說差官見了如此光景,祇管迫上氈車,兩下方纔割別。曾夫人與雲娥回庵,
吳夫人與綠筠同著差官向大路官道而去不題。
  卻說黃生在京,自登科以後,專候會試。日與歐陽生、王慕荊相過聚飲,每
於談論之間,偶然觸目,便憶雲娥與綠筠,至於泣下。直至會場期屆,遂收拾赴
闈而去。不挨幾時,而黃生又登進士,欽點探花矣。歐生與慕荊不勝歡喜。生於
日下,即上疏謝恩歸娶,乃得欽賜旋裏畢姻。生因求書翁刑部,以達綠筠,完其
姻事。即時辭了歐陽生,帶著王慕荊並司墨、墨奴,一齊下船向江南而去。
  那夜船泊江岸,生在舟中靜坐未睡,正在遙憶二嬌。忽聞江上啼聲,生聞了
亦覺悄然。急向艙外一看,但見那船上掛著燈籠,乃是「奉旨采選」。生遂命慕
荊高聲問道:「那邊是何官船?船內如何有婦女啼哭?」船內差役亦出來一看,
見生船上亦掛著「奉旨歸娶」大牌,亦高聲問道:「汝是何處歸娶官船,在此盤
問?」慕荊應道:「我老爺新試探花,欽授翰林編修,奉旨歸娶。泊舟於此江中,
聽見舟中有婦女啼哭,故相動問。」差役聽了,遂應道:「我本官奉旨采選宮人,
不曉金陵有一女子姓吳,父在亦是翰林。不知何人與他有隙,把他名字開列頭名。
今以被選入京,故此啼哭。」黃生聽了,知是綠筠,不覺爽然,如有所失。又令
慕荊問道:「船上還有何人同來?」隔船又應道:「現有尊堂老夫人同來在此。」
生聞言,急命人提帖,往隔舟請吳夫人相會。旁方司墨,領命過船,將帖遞與吳
夫人。
  吳夫人將帖接來一看,祇見上寫「愚婿李之華」,旁書「黃玠」,吃了一驚,
遂把帖付與綠筠。綠筠見了,破涕為歡起來。乃向吳夫人道:「孩兒平日所以守
貞不字,正為此矣。」夫人不知,忙問何故。綠筠至此不得不言。遂將黃西山年
伯、亡父與其子締姻並自己為之守貞待字述了一遍。且道:「想是前因雲娥小姐
事發,改了名姓李之華。幸得聯捷榮歸,母親大人可速見之。」吳夫人聽了,滿
心歡喜起來。即刻同著司墨過船相見。
  生便問道:「岳母大人遭此意外之變,婿實料不及此。」吳夫人道:「正直不
知何人結冤而有此事。今得賢婿,獨不能周旋乎?」生道:「此回愚婿於翁刑部
處亦求有書在此,即刻回京,少不得要同歐陽大人並翁年伯上疏,奏了此事。」
遂將翁刑部之書交與吳夫人。正是:
  朝起日臨冰化水,春來風動樹開花。

第二十四回     禪室話前盟雙星會合 芳園留勝跡三美團圓


  詞曰:
  今夜團圓月,幾度經殘缺。苦盡甘來,嚴寒難受霜和雪。上苑重逢,對玉人
兒,把前盟申說。  舊恨都拋卻,最怕祇傷別。贈詩投帕,信傳金贐,中間波
折,愛憐兼激烈。駐春園演出,許多情節。
      右調《灼灼花》
  卻說吳夫人聽生所說,喜自天來,又道:「但不知賢婿因甚得以改名換姓?」
生便將前情說知。生亦問及吳夫人起身之後,曾夫人託身於誰,雲娥何在。吳夫
人便將曾夫人寄寓白梅庵說了一遍。生聞言,悲喜交集。便道:「詣闕懇恩,即
刻兼程上疏,或能解免,重得團圓。」說完,命司墨扶吳夫人登舟而回。
  生於次日,開船進京,一途而至。連忙見了歐陽生與翁刑部,說知此事。遂
一同上疏奏聞:前與吳綠筠聯姻,後以播遷未娶。聖上見有翁刑部作證,且有內
翰歐陽生同奏,遂下令免吳綠筠進京,即放歸家,與李之華擇吉合巹。後究圖害
綠筠,係前工部尚書周謙,即時命下,擬以欺君之罪,姑念老臣,罰以遣戍。生
同二人謝恩而去。
  恰好吳夫人亦到,聞知此事,好似雲開見日,死裏得生,不勝歡喜。生遂命
管家即刻送吳夫人、綠筠小姐到嘉興,順路迎接曾夫人並雲娥小姐與愛月同回,
不可更住金陵,恐有仇人,別生枝節。遂命墨奴、司墨同慕荊先送吳夫人起身,
即日別去。生仍在京師,復與歐陽盤桓數日,乃別翁刑部而去。一路不勝赫奕,
幾日即回至浙江不題。
  卻說雲娥,自別綠筠之後,日覺無聊。一日在亭中看花,忽見小尼自外而入,
向曾夫人道:「吳夫人與綠筠小姐已到庵外,車馬耀人。」曾夫人與小姐聽說,
忙出相迎。見油車奕奕,前面有欽賜完姻大牌兩面,清道嚴肅。須臾,果夫人郭
氏、小姐綠筠下車,直進庵中,大家相見。曾夫人與雲娥小姐因說道:「今日之
來,似從天降。」
  少頃,乃坐下喫茶。忽見墨奴領著一班管家對曾夫人、雲娥小姐磕頭說道:
「太夫人喜,夫人恭喜。」曾夫人與雲娥小姐心中不解。須臾,王慕荊亦進來,
對曾夫人道:「老夫人、嫂嫂在上,容王慕荊見禮。」曾夫人與雲娥小姐連忙答
禮,禮華出去。雲娥與愛月細認,似是紫墨嶼舟人,何以同來?大家皆不知此中
曲折。吳夫人與綠筠小姐未肯說明,曾夫人乃潛遣小尼到庵外一查,說是李翰林
大人欽賜畢姻,遣搬家眷。曾夫人與雲娥小姐尚是不解。直到是夜,吳夫人與綠
筠小姐歸了僧房宿了,纔將與生相遇及改名李之華、後乃得官說了一遍,大家喜
不自勝,互相慶賀。
  是夜,慕荊與各管家亦在庵中歇宿。到了次早,忙備了大轎二乘,請曾夫人
及雲娥小姐動身。曾夫人不舍前婢惜花,與老尼姑說明,帶之同去。老尼祇得領
命。吳夫人捨銀二百兩,整理尼庵。辭別尼姑,共向嘉興而去。
  不數日到了嘉興,共入生家居住。墨奴乃與舊時管家重新閥閱。雲娥小姐與
愛月邀同綠筠小姐到了駐春園觀玩。但見花草依然,不改舊時眼界。雲娥因對綠
筠道:「祇為此園迫近所居而成好事,受了多磨。今日得返故園,真成望外。」
  須臾,二位夫人亦來園裏。曾夫人因對吳夫人道:「當日舍弟之家與此園相
附,老身昔日寄居府內,一帶高樓,景致頗好。今日府第已墟,亭榭灰燼,令人
憶故,頓覺傷心。」吳夫人道:「即今世態難於意料,老身倘非借庇,安得生還
完聚?且喜黃郎及第,雙娶而歸,使我二老得所依棲,可以無憾矣。」綠筠小姐
亦道:「倘非今舅高樓俯此,我姐妹焉有今日!」大家歡喜起來。
  不數日,生亦抵家。恰好過了三日,便值吉期,三人雙雙合巹,向北謝恩,
而完好事,兩兩和諧。自是生與二位夫人,日夕以作賦聯詩為事。因感愛月前情,
收為側室。又感王慕荊負俠相救多年,以還俗尼師一水,即惜花,贈之為室,即
在黃生府上合巹交歡,住居不去。司墨、墨奴亦相繼畢姻。
  未幾,而葉總制亦以奉赦回朝,旨以蘇廷策誣諂罪,亦發戍邊。葉總制回朝,
遂乞假歸家。即於舊居,重新府第,與生第宅俱見輝煌相映。而雲娥小姐亦往慶
賀,不勝歡喜。
  生後官歷禮部,乞疏復姓,欽賜歸宗。曾小姐封為淑慧夫人,吳小姐封為淑
貞夫人。子孫相繼登第,至今相傳有五代尚書推李黃族云。
  後人有詩贊曰:
  於今歡合歷千磨,情種心苗惹事多。
  鉤隱巧從閑裏下,珠遺急向錯中搓。
  癡來豈惜為廝卒,幫村還須仗素娥。
  留與詞人加藻繪,氍毹氈上洽笙歌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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