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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itle: 鬼谷四友志
Author: Yang, Jingchang, 18th/19th cent.
Language: Chinese
As this book started as an ASCII text book there are no pictures available.


*** Start of this LibraryBlog Digital Book "鬼谷四友志" ***


第一卷     辯才學分科教藝 定人質驅鼠傳書


  話說河南省在京都西南千五百四十里,開封郡為省會。東西距千二百二十里,
南北距千二百九十里。東界江南場山,西界陝西潼關,南界湖北黃安,北界直隸
成安,東南界江南穎州,西南湖北襄陽,東北山東曹縣,西北山西遼州。九府十州
九十九縣,士民輻輳,商賈繹絡,太平景象,舉一可知其他。
  且說河南府地面,東有汜水,西連陝州,南並南陽,北通孟縣,背河沂流左伊
右瀍,居天下之中。離省城三百八十里,領管十縣,其地所出,有數種佳品,曰:
  點錫、綿綢、牡丹、瓷器、酸棗、羌桃、大戟、麝臍、花綾、旋覆花。
  郡城東南隅即嵩山之麓,縣屬登封,在古七國時,乃周之陽城,有一處地面名
曰鬼谷。以其山深樹密,幽不可測,似非人之所居,故云鬼谷。內中有一隱者,自
號道鬼谷子。相傳姓王名栩,乃是晉平公時人,初時在雲夢山與宋人墨翟一同採藥
修道。那墨翟不喜娶妻子成家立業,發誓立願雲遊天下專一濟人。利物拔其苦厄,
救其危難。此乃修身養性的大題目,不比那凡人在著名利中鑽轉。
  那王栩與墨翟分別之後,也不居雲夢山中,就隨意遊玩,尋山問水。一日來到
這鬼谷山上,見有此天造地設的去處,便潛住其中,人但稱他為鬼谷先生。不想那
鬼谷子才學淵深,通天徹地,兼及幾家學問,人不能較量。你道他那幾家學問?
  一曰,數學,日星象緯,在其掌中,古往察來,言無不驗;
  二曰,兵學,六韜三略,變化無窮,在陣行兵,鬼神莫測;
  三曰,遊學,廣記多聞,明理審勢,出詞吐辯,萬口莫當;
  四曰,出世學,修真養性,服食引導,祛病延年,衝舉可俟。
  這先生既知仙家衝舉之術,為何屈身世間,不去獨自料理自家?只為要度幾個
聰明弟子,同歸仙境。所以,他借這個鬼谷棲身。初時偶然入市,為人占卜,所言
吉凶,休咎應驅如神。漸漸有人慕學其術。先生只看來學者資性,近著那一家學問
,便以其事授之,一來成就些人才,為七國之用;二來就訪求仙骨,共理出世之事
。他住在這谷中,也不計年數。弟子來就學者,不知多少。先生來者不拒,去者不
迫。就中單說同時四個有名的弟子,你道是誰人?卻就是那:
  孫臏,龐涓,蘇秦,張儀。
  那孫臏,乃齊國人,孫武之孫。張儀、龐涓俱魏國人。惟蘇秦近居洛陽。臏與
涓結為兄弟,同學兵法;秦與儀,結為兄弟,同學遊說。各為一家之學。
  那龐涓學兵法,三年有餘,自以為能。忽一日,為汲水故,偶然行至山下,聽
見路人傳說,魏國厚幣招賢,訪求將相。龐涓心動,汲了水來放下,欲辭先生下山
,往魏國應聘,又恐先生不肯放去,心下躊躇,欲言不言。先生見貌等情,早知其
意,笑謂龐涓道:「你時運已至,何不下山,求取富貴?」龐涓聞了先生之言,正
中其懷,向前跪而請道:「弟子正有此意,未審此去可得意否?」先生道:「你去
摘取山花一枝,我為你占之。」
  龐涓領命下山,尋取山花。此時正是六月炎天,百花開過,沒有山花。龐涓左
盤右轉,尋覓多時,止覓得草花一莖,連根拔起,欲待呈與先生。忽又想道:「此
花質弱身微,不大器。」便棄擲於地。又往他處,尋覓了一回,可怪絕無他花。只
得轉身將先前所取草花,藏於袖內,回覆先生道:「山中沒有花枝。」先生道:「
既沒有花,你袖中所藏何物?」涓不能隱諱,只得取出呈上。其花離土方久,又經
日射已半萎矣。先生道:「你知此花之名乎?乃馬兒鈴也。一開十二朵,為汝榮盛
之年數,採於鬼谷,見日而萎,鬼傍加委,汝之出身必於魏國。」龐涓暗暗稱奇。
先生又道:「但你不合見欺,他日必以欺人之事還被人欺,不可不戒。我有八字,
你牢記在心:遇羊而榮,遇馬而瘁。」
  龐涓再拜道:「吾師大教,敢不書紳。」臨行之日,孫臏送他下山。龐涓道:
「某與兄有八拜之交,誓同富貴。此行若有進身之階,必當舉薦吾兄,同立功業。
」孫臏道:「吾弟此言,果真實否?」龐涓立誓道:「弟若謬言,當死於萬箭之下
!」孫臏道:「多謝厚情,何須如此重誓!」兩下流淚而別。
  孫臏還山,先生見他淚容,問道:「你惜龐涓之去麼?」孫臏道:「同學之情
,何能不惜?」先生道:「你道龐生之才堪為大將否?」臏答道:「承師教學已久
,何為不可?」先生搖首道:「全未,全未!」臏大驚,請問其故,先生不言。到
了次日,向眾弟子道:「我夜間惡聞鼠聲,汝等輪流值宿,為吾驅鼠。」
  眾弟子如命。其夜輪著孫臏值宿,先生向枕下取出一卷文書,告臏道:「此書
乃汝祖《孫武子兵法》十三篇,向因汝祖獻於吳王闔閭。闔閭用其族,大破楚師。
後闔閭惜此書,不欲廣傳於人,乃置以鐵櫃,藏於姑蘇台屋楹之內。自越王勾踐用
范蠡、文種計,選進西施、鄭旦二美女,以迷吳王之心;又饋大木以成其策台娛樂
,勞苦百姓以逸待疲,遂滅吳倡霸。又將姑蘇台焚毀,故此書不傳。因吾向與汝祖
有交,求得其書,親為注解,行兵秘密盡在其中。未嘗輕授一人,今見子心術忠厚
,特以付子。」孫臏歡然道:「弟子少失父母,遭國家多故,宗族離散,雖知祖父
有此書,實未傳領。吾師既有注解,何不並傳之龐涓而獨授於臏也?」先生笑道:
「得此書者,善用之為天下利,不善用之為天下害。涓非佳士,豈可輕付哉?」於
是孫臏接書,攜歸自己臥室,受先生命,不敢私與眾弟子觀看。閉戶獨自拂幾焚香
,將書卷攤置案上,逐篇依次細讀。那十三篇:
  一曰,始計篇;二曰,作戰篇;三曰,謀攻篇;四曰,軍形篇;五曰,兵勢篇
;六曰,虛實篇;七曰,軍爭篇;八曰,九變篇;九曰,行軍篇;十曰,地形篇;
十一曰,就地篇;十二曰,火攻篇;十三曰,用間篇。
  這兵書篇法,真通天徹地之才,神出鬼沒之機,加之注釋精詳,心無阻滯留難
,孫臏得之,如獲珍寶,晝夜研誦。三日之後,先生遽向孫臏索取原書。臏出諸袖
中,雙手繳還先生。先生逐篇盤問,臏對答如流,一字不遺。先生喜悅道:「子用
心如此,汝祖為不死矣。」
  再說龐涓別了孫臏,一逕來至魏國,以兵法於相國王錯。錯薦於惠王,龐涓入
朝之時,正值庖人進蒸羊於惠王之前。惠王方舉箸,涓私喜道:「吾師言遇羊而榮
,斯不謬矣。」惠王見龐涓一表人物,放箸而起,迎而禮之。龐涓再拜,惠王扶住
。問其所學,涓對道:「臣學於鬼谷先生之門,用兵之道,頗得其精。因指畫敷陳
,傾到胸中,惟恐不盡。」惠王又問道:「吾國東有齊,西有秦,南有楚、韓,北
有趙、燕,皆勢均力敵。而趙人奪吾中山,此仇未報,先生何以策之?」龐涓道:
「大王不用微臣則已,如用微臣為將,管教戰必勝、攻必取。可以兼併天下,何憂
六國哉!」惠王道:「先生大言,得無難踐乎?」涓答道:「臣自揣所長,實可操
六國於掌中,若委任不效,甘當伏罪。」
  惠王大悅,遂拜龐涓為元帥,兼軍師之職。涓子龐英,姪龐蔥、龐茅,俱為列
將。涓隨練兵訓武。先侵衛、宋諸小國,屢屢得勝。宋、魯、衛、鄭諸君相約聯翩
來朝,適齊兵侵境,涓復御兵卻之,遂自以為不世之功,不勝誇詡。
  時墨翟遨遊名山,偶過鬼谷采友,一見孫臏,與之談論,深相契合。遂謂臏道
:「子學業已成,何不出就功名,而久淹山澤耶?」孫臏答道:「吾有同學龐涓,
出仕於魏國,相約得志之日必為援引。吾是以待之!」墨翟道:「今龐涓見為魏將
,吾為子入魏以察涓意。」墨翟辭去,逕至魏國。聞龐涓自恃其能,大言不慚,知
其無援引孫臏之意。乃以野服求見魏惠王。惠王素聞墨翟之名,降階迎入,叩以兵
法。墨翟指說大略,惠王大喜,欲留任官職。墨翟固辭道:「臣山野之性,不習衣
冠。所知有孫武子之孫名臏者,真大將之才,臣萬分不及,見今隱於鬼谷,大王何
不召之?」惠王道:「孫臏學於鬼谷,乃是龐涓同門,卿謂二人所學孰勝?」墨翟
道:「臏與涓雖則同學,然臏獨得乃祖秘傳。雖天下無其對手,況龐涓乎!」
  墨翟辭往他方。惠王即召龐涓問道:「聞卿之同學有孫臏者,獨得孫武子秘傳
。其才天下無比,將軍何不為寡人召之?」龐涓答道:「臣非不知孫臏之才,但臏
是齊人,宗族皆在於齊。今若仕魏,必先齊而後魏,臣是以不敢進言。」惠王道:
「士為知己者死,豈必待本國之人而後可用乎?」龐涓答道:「夫王既欲召孫臏,
臣即當作書去致。」龐涓口雖應語,心下躊躇:「魏國兵權,只在吾一人之手。若
孫臏到來,必然奪寵。既魏王有命,不敢不依,且待來時,生計害他,阻其進用之
路,卻不是好?」遂面修書一封,呈上惠王。惠王用駟馬高車、黃金、白璧,遣人
帶了龐涓之書,一逕望鬼谷來聘取孫臏。臏拆書來看,略曰:
  涓托兄之庇,一見魏王即蒙重用。臨岐援引之言,銘心不忘。今特薦於魏王,
來即驅馳赴召,共圖功業。
  孫臏將書呈與鬼谷先生。先生知龐涓已得時大用,今番有書取用孫臏,竟無一
字問候其師,此乃刻薄忘本之人,不足計較。但龐涓生性驕妒,孫臏若去,豈能兩
立?欲待不容他去,又見魏王使命鄭重,孫臏已自行色匆匆不好阻當。亦使臏取山
花一枝,卜其休咎。此時九月天氣,臏見先生几案之上,瓶中供有黃菊一枝,遂拔
以呈現上,即時復歸瓶中。先生乃斷道:「此花現被殘折,不為完好,但性耐歲寒
,經霜不落。雖有殘害,不為大凶,且喜供養瓶中,為人愛重。瓶乃範金而成,鐘
鼎之屬,終當威行霜雪,名勤鼎鐘矣。但此花再經提拔,恐一時未能得意,仍舊歸
瓶,汝之功名,終在故土。吾為汝增改其名,可圖進取。」遂將孫臏賓字左邊加了
一月為臏,臏即書臏,乃別刑之名。今鬼谷子改孫賓為孫臏,明明知後日有別足之
事。但天機不肯泄漏耳!豈非異人哉?髯翁有詩云:
  山花入手知休咎,試比蓍龜倍有靈。
  卻笑當今賣卜者,空將鬼谷書占形。
  這鬼谷子見孫臏臨行,又授以錦囊一枚。吩咐必遇至急之地,方可開看。孫臏
受領拜辭先生,隨魏王使者下山,登車而去。蘇秦、張儀時在傍,俱有欣羨之色。
相與計議來稟,亦欲辭歸,求取功名。先生道:「天下最難得者,聰明之士。以汝
二人之質,若肯灰心學道,可致神仙。何苦要碌碌塵埃,甘為浮名虛利所驅逐也?
」秦儀同聲回答道:「夫良材不終朽於岩下,良劍不終秘於匣中。日月如流,光陰
不再。某等受先生之教,亦欲乘時建功,圖個昭揚後世耳。」不知這先生肯放二人
下山否?且看下回分解。

  澹游子評

  鬼谷地名有二。一說在登封,又一說按地圖所言,在江西廣信府貴溪縣,有鬼
谷山。上有蘇秦台、張儀井,又有鬼谷洞,相傳鬼谷子嘗隱此。入必以燭,可容數
千人,號第十五洞天。雖莫可實擬,其處必然不是捏造。得來如呂祖師之煉丹洞,
張真人之龍虎山,濟顛僧之運木井。又茅山上有三洞,深不可測,二洞皆淺,一洞
頗深。有持燭以進,上如屋舍,穹隆石無斷續處。行一二里,有澗水橫截,響如奔
馬。愈進愈廣,窮於燭而止,則天造地設的洞府,固亦有之。又不獨靈鷙峰為飛來
,雷峰塔為怪異。今之讀古書者,輒以寓言目之,使幼讀者紊亂於中,莫能別其是
非,而不以情理揆之,以意逆之,謂得之是已。如鬼谷子立數家之學,其曰數學,
即天文;兵學即武事;遊學為通今博古,即孟子所謂先覺覺後覺,至於萬口莫當,
俱在「明理審勢」四字中出。惟出世學,如孫、龐、張、蘇四子之才,尚不肯學。
況今之世乎?又不但逐榮利、企權豪,常恐困之而已。初余亦不能信,及讀《長生
詮要》、《修真秘旨》等書,理明詞悉無可議。其某是某,非真至言、格言,可敬
可羨,縱衝舉不可期。而祛病延年有是來矣,抑亦不失為善人。
  龐涓學三年有餘,便道自以為能,莫說三年就是三十年也無用。憑你大聖大賢
,從來只有虛心下問。如黃帝問道廣成,孔子問禮老聃,太史公周行天下,猶惓惓
顧問鄉老村夫。而龐涓雖遭遇明師,有了自以為是之心,即如重授十三篇兵秘,亦
不得善終其身。何則心術早壞故也。
  龐涓既得花,復棄委之;而仍取所棄之花,其貪心早露。如今之婦女欲梳好髻
,其發既已稀疏,容貌又復醜陋,而心終不能忘情於色,必欲假他發以雜之,脂粉
以涂之。吾益服德公子荊一苟字矣。
  心直忠厚大為難遇,於四子中偶得孫臏為忠厚。今人輒言,忠厚為無用之別名
,正是龐涓匹敵。噫!豈不聞素以為絢,禮後乎等語,不知其解作何說?
  鬼谷斷語俱從理出。余偶適城市廟中有測字,生在廟西廂房,椅桌踞坐,儼若
長者。環立多人,亹亹聽言,皆諸生輩。一人問婚成否,隨拈一漸字,測者斷曰成
。因取筆書板道,左邊為水,右邊為刀,以刀斲水,豈能斷乎?又將斤加斷為斷字
,車加辵為連字,曰藕斷絲連。復將斤加辵作近字,曰自去自來樑上燕,相親相近
水中鷗,後婚果成。且未究其成不成,但究其理之明不明,則有合放鬼谷所斷。至
於「遇羊而榮,遇馬而瘁」,常人所不能及,而亦不能強說。
  孫、龐兩人皆以花占休咎,花亦不同,時亦不同,斷亦不同,取花亦不同,心
術亦不同。龐涓費心尋毅多時,止覓一草花,又不慎取,而孟浪連根拔起。又思質
弱而棄,轉輾尋覓,仍取所棄之花,不即呈獻,陰納於袖。直待先生說出,始為享
奉。其心之猾詐無常,欺君罔上,妒賢妨能,妄自尊大,忌刻苟毒,早已定論。所
謂誠於中,形於外,要知未來,先察已往。而孫子亦使取花占之,坦然就先生几案
,取瓶菊呈上,即復歸瓶,同一取花,一暴躁,一靜逸,宛然想見二人心術。圯上
老人授書也,折張子房少年剛暴之氣,故令取履納履。鬼谷先生欲授書於孫臏,同
一少年而氣享有異,早知孫臏之為人。故直設驅鼠以愚眾子弟,即出兵秘十三篇以
授之,並告其所自來。是其師生莫逆處。又非比龐涓、蘇秦、張儀等同一師弟也。
  孫臏送龐涓下山,時涓許以他日富貴,必相援引。而臏以此言,果真實否激之
,似臏素知涓言語不足憑信,故有此問。及臏既至魏國任,涓掇拾是非,釀成大禍
,險至殺身。雖曰明槍易躲,隱惡難備,亦腹粗心,坦率未檢。處其席中,探取兵
法來源。有曰愚弟昔日亦蒙先生傳授,遺忘等語。臏獨不記先生向日授書時言涓非
佳士,豈可輕付等語?縱信龐涓重誓,遂不省昔日師告之言乎?觀於此者,斯知言
顧行,行顧言,不獨施諸己,亦須及人。
  孫臏非但忠直可嘉,即記性亦大為難遇。以十三篇兵秘加以注釋等字,其書已
成部矣,非經年累月莫可議其短長,況三日乎?以潔白之質得良師善教,素以為絇
自是其色,迥異倍常。
  顏子云:「無伐善,無施勞。」龐涓初見惠王,便用虛誇,無一實語,只有甘
當伏罪為可彩。猶今之無用官員,只貪財貨娛快目前,不計身後。偶為良言相告,
利害切身,輒言做此腦袋不著,正是龐涓一流人。
  墨翟之識人,亦可謂賢矣。其薦賢獎才亦可謂當矣。拔友之難,成友之志,而
師弟不居其功,可謂廉矣。其行事隱現莫測,徒費跋涉,不畏繁勞,舉賢薦能,毫
無利欲,可謂義矣。然而難免聖人之責,亦為之大道不明故也。
  龐涓無義,已不待言。然其寄孫臏書,未及問安先生者,或偶出於意,略亦未
可知。尚責伊刻薄忘本小人,今觀為子弟者,於先生處多所狡詐,及自立家,則又
傲慢跋扈,不足與校,豈非龐涓之罪人乎?
  龐涓嫉妒孫臏處,與東吳周瑜無二。但孫子與武侯品行雖同;居正而才志迥異
。孫子太忠處,在乎信義全交。武侯太忠處,在乎盡力托孤。盡力托孤,甘受嘔血
,全交信義而受刖足,嘔血死忠名存竹帛。則足遠利身列帝鄉,蓋孫子忠直,已輸
武侯智識數分,武侯名利,已輸孫子歸真數分。一死為忠,一辭為仙,二人可為兩
得其當。
  周瑜欲害武侯,而竟死於武侯之計。龐涓欲害孫子,而竟死於孫子之箭。然周
瑜當日非妒武侯之才,乃因有一漢昭烈在故也。若龐涓則竟可薦孫子居於己上,也
不為過。如此忠直人,豈測其負心乎!自知才學不及,即使果然探得十三篇兵秘到
手,又結果害了他性命。如鬼谷所云「善用之為天下利,不善用之為天下害」,「
吾知其亦必不善終。」何則凡嫉能妒才之人,再不使於一事。如賭錢人錢盡為戒,
若偶為得鈔,甘忍凍餓而必輸於場中為休。猶此看來,龐涓之才學不及周瑜,其殘
酷忌刻又不如遠甚。
  蘇秦、張儀欲辭行,道而云:「日月如流,光陰不再。」既知景短,何不灰心
?從師懇求出世,以免輪回。況際遇難得,明師反欲走紅塵擾攘之中,而行不可測
之途,不思仕路迍邅,況後果一遭試秦不利,一幾死於楚臣之手乎?縱賺得富貴到
手,向榮華本久,雖性行聰達,實未能免俗。
  《仙經》云:「心天無點翳,性地絕塵飛。」原是要人迸去,凡俗觀范蠡之與
子房,直待功業成後,才肯灰心,從道遁身遠隱。然蠡如神龍雲隱,或藏或現,既
泛舟歸湖,復又出仕齊國,稱陶朱公,不知所終。雖質美天成,惜無師授。子房亦
天資聰慧,醒世俗之非常,悟人情之反覆,同蠡見機,甘辭富貴,輕葉妻孥。若非
赤鬆先生汲引指示,亦不過跡深山,與鳥獸為群耳。故曰仙必有師。今儀秦親受鬼
谷先生,得此良師,參論至道。帝鄉可待如行走迷路,倩人指引。指引明白簡捷,
則不窮再問,如支離渾淆,則前程莫擬。故我言,蘇、張二人,從鬼谷學者,雖幸
得良師,而實不幸得妙道也。


第一卷     忌刻小人行毒計 忠直良友詐瘋魔


  卻說蘇秦、張儀於鬼谷先生處學遊說,這日看見魏王齎金璧聘孫臏去後,他二
人未免見食流涎,也欲求取富貴。先生道:「你兩人中肯留一人與吾作伴否?」秦
、儀皆執定欲行,無肯留者。先生強之不得,歎道:「仙才之難如此哉!」乃為之
各占一課,斷道:「秦先吉後凶,儀先凶後吉;秦說先行,儀當晚達,吾觀孫、龐
二子勢不相容,必有吞噬之事。汝二人異日宜互相推讓,以成名譽,勿傷同學之情
。」二人稽首受教。先生又將書一本分贈二人,秦、儀觀之,乃《太公陰符篇》也
。「此書弟子久已熟誦,先生今日見賜,有何用處?」先生道:「汝雖熟誦,未得
其精。此去若未能得意,只就此篇探討,自有進益。我亦從此逍遙海外,不復留於
此谷矣。」
  秦、儀既別,去不數日。鬼谷子亦浮海為蓬島之遊,或云已仙去矣。
  再說孫臏行至魏國,即寓於龐涓府中,臏謝涓舉薦之恩,涓有德色。臏又述鬼
谷先生改賓為臏之事。龐涓驚道:「臏非佳語,何以改易?」臏道:「先生之命不
敢違也。」
  次日同入朝中,謁見惠王。惠王降階迎接,其禮甚恭。臏再拜,奏道:「臣乃
村野匹夫,過蒙大王聘禮,不勝慚愧。」惠王道:「墨子甚稱先生獨得孫武秘傳。
寡人望先生之來,如渴思飲。今蒙降重,大慰平生。」遂問龐涓道:「寡人欲封孫
先生為副軍師之職,與卿同掌兵權,卿意如何?」龐涓答道:「臣與孫臏,同窗結
義,臏乃臣之兄也,豈可以兄為副?不若權拜客卿,俟有功績,臣當讓爵,甘居其
下。」惠王准奏,即拜臏為客卿,賜第一區,亞於龐涓。客卿者,半為賓客,不以
臣禮加之。外示優崇,不欲分兵權於臏也。
  自此孫龐二人,頻相往來。龐涓想道:「孫子既有秘授,未見吐露。必須用意
探之。」遂設席請酒,酒中因談及兵機,孫子對答如流。及孫子問及龐涓數節,涓
不知所出,乃佯問道:「此非孫武子兵法所載乎?」臏全不疑慮,答道:「然也。
」龐涓道:「愚弟昔日亦蒙先生傳授,自不用心,遂至遺忘。今日借觀,不敢忘報
。」孫臏道:「此書經先生注解詳明,與原本不同。先生止付看三日,便即取去,
亦無錄本。」龐涓道:「吾兄還記得否?」孫臏道:「依稀尚存記憶。」涓心中巴
不得便求傳授,只是一時難以驟逼。過了數日,惠王欲試孫臏之能,乃閱武於教場
。使孫、龐二人各演陣法。龐涓布的陣法,孫臏一見即便分說,此為某陣,用某法
破之。孫臏排成一陣,龐涓茫然不識,私問於孫臏。臏答道:「此即顛倒入門陣也
。」涓又問道:「有變乎?」臏答道:「攻之則變為長蛇陣矣。」龐涓探了孫臏說
話,先報惠王道:「孫子所布乃顛倒入門之陣,可變長蛇陣也。」已而惠王問於孫
臏,所對相同。惠王以龐涓之才,不弱於孫臏,心中愈喜。只有龐涓回府,思想:
「孫子之才,大勝於吾。若不除之,異日必為他欺壓。」心生一計,於相會中間私
叩孫子道:「吾兄宗族俱在齊邦,今兄已仕魏國,何不遣人迎至此間,同享富貴。
」孫臏見問,乃垂淚言道:「子雖與吾同學,未悉吾家門之事也。吾四歲喪母,九
歲喪父,有於叔父孫喬身畔。叔父仕於齊康公為大夫,及田太公遷康公於海上,盡
逐其故臣,多所誅戮,吾宗族離散。叔與從兄孫平、孫卓挈我避難奔周,因遇荒歲
,復將我傭於周北門之外,父子不知所往。吾後來年長,聞人言鬼谷先生道高而心
慕之,是以單身往學。又複數年,家鄉杳無音信。豈有宗族可問哉?」龐涓復問道
:「然則,兄長亦還憶故鄉墳墓否?」孫臏道:「人非草木,能忘本原?先生於臨
行之際,囑吾道:『汝之功名,終在故上。』今已作魏臣,此話不須提起矣。」龐
涓嘆了口氣,佯應道:「兄長之言甚當,大丈夫隨地立功名,何必故鄉也。」
  約過半年,孫臏所言都已忘懷了。一日朝罷,方回。忽有一漢子,似山東人語
音,問人道:「此位是孫客卿否?」臏隨喚入府,叩其來歷。那人道:「小子姓丁
名乙,臨淄人氏。在周客販,令兄有書信托某,送到鬼谷。聞貴人已得仕魏邦,迂
路來此。」說罷將書信呈上。孫臏接書在手,拆而觀之,略云:
  愚兄平、卓字達賢弟賓親覽,吾自家門不幸,宗族蕩散,不覺已三年矣。向在
宋國為人耕牧,汝叔一病即逝。異鄉零落,苦不可言。今幸吾王盡釋前嫌,招還故
里。正欲奉迎吾弟重立家門,聞吾弟就學鬼谷。良玉受琢,定成偉器。茲因某客之
便,作書報聞,幸早為歸計,兄弟復得見。
  孫臏得書,認以為真,不覺悲傷大哭。丁乙道:「承賢兄吩咐,勸貴人早早還
鄉,骨肉相聚。」孫臏道:「吾已仕於此,此事不可造次。」乃款待丁乙飲酒,付
以回書。前面亦敘思鄉之語,後云弟已仕魏,未可便歸。俟稍有建立,然後徐為首
丘之計。送丁乙黃金一錠為路費,丁乙得了回書,當下辭去。誰知來人丁乙,乃自
龐涓手下心腹徐甲也。龐涓套問孫臏,來人姓名,遂偽作孫平、孫卓手書,教徐甲
假稱客商丁乙,投見孫子。孫子兄弟自少分別,連筆跡都不分明,遂認以為真了。
  龐涓誆得孫臏回書,遂仿其筆跡,改後數句云:「弟今雖卦仕魏國,但故土難
忘。心殊懸切,不日當圖歸計,以盡手足之歡。儻或齊王不棄,微長自當盡力報效
。」於是入朝私見魏王,請屏去左右,將偽書呈上言:「孫臏有背魏向齊之心,近
日私通齊使,取有回書。臣遣人邀截,於郊外搜得在此。」惠王看書畢,乃言道:
「孫臏心懸故土,豈以寡人未能重用,不盡其才那?」涓奏道:「臏祖孫武子為吳
王大將,後來仍舊歸齊。父母之邦,誰能忘情。大王雖重用臏,臏心已戀齊,必不
能為魏盡力。且臏才不下於臣,若齊用為將,必然與魏爭雄。此大王異日之患也。
不如殺之。」惠王道:「孫臏應召而來,今罪狀未明,遽然殺之,恐天下議寡人之
輕士也。」涓又奏道:「大王之言甚善。臣當勸諭孫臏,儻肯留魏國,大王重加官
爵。若其不然,大王發到微臣處議罪,微臣自有區處。」
  龐涓辭了惠王,往見孫子。因問道:「聞兄已得千金家報,有之乎?」那孫臏
是忠直之人,全不疑慮忌諱,遂應道:「果然。」因備述書中要他還鄉之意。龐涓
道:「弟兄久別,思歸人之至情。兄長何不於魏王前,暫給一二月之假,歸省墳墓
,然後再來。」孫臏道:「恐主公見疑,不允所請。」龐涓道:「兄試請之,弟當
從旁力贊。」孫臏道:「全仗賢弟玉成。」
  是夜龐涓又入見惠王,奏道:「臣奉大王之命,往諭孫臏。臏意必不願留,且
有怨望之語。若目下有表章請假,主公便發其私通齊使之罪。」惠王點頭。
  次日,孫臏果然進上一通表章,乞假月餘還齊省墓。惠王見表大怒,批表尾云
:「孫臏私通齊使,今又告歸,顯有背魏之心,有負寡人委任之意。可削其官爵,
發軍師府問罪。」
  軍政司奉旨,將孫臏拿到軍師府,來見龐涓。涓一見,佯驚道:「兄長何為至
此?」軍政司宣惠王之命,龐涓領旨。訖問臏道:「吾兄受此奇冤,愚弟當於王前
力保。」言罷,命輿人駕車,來見惠王。奏道:「孫臏雖有私通齊使之罪,然罪不
至死。以臣愚見,不若刖而黥之,使為廢人,終身不能退歸故土。既全其命,又無
後患,豈不兩全。微臣不敢自專,特來請旨定奪。」惠王道:「卿處分最善。」
  龐涓辭回本府,向孫臏道:「魏王十分惱怒,欲加兄極刑。愚弟再三保奏,恭
喜得全性命。但須刖足黥面,此乃魏國法度,非愚弟不盡力也。」孫臏歎道:「吾
師云雖有殘害,不為大凶。今得保全首領,此乃賢弟之力,不敢忘報。」龐涓遂喚
過刀斧手,將孫臏綁住,剔去雙膝蓋骨。孫臏大叫一聲,昏絕到地,半晌方醒。又
用針刺面,成私通外國四字,以墨涂之。
  龐涓假意啼哭,以刀瘡藥敷臏之兩膝,用帛纏裹。使人擡至書館,好言撫慰,
好食將息。約過了月餘,孫臏瘡口已合,只是膝蓋既去,兩腿無力,不能行動,只
好盤足而坐。髯翁有詩云:
  易名臏字禍先知,何待龐涓用計時。
  堪笑孫君太忠直,尚因全命感恩私。
  那孫臏已成廢人,終日受龐涓三餐供養,甚不過意,思欲圖報其德。一日龐涓
步進書館,閒論間,乃祈求孫臏傳示鬼谷子注解《孫武兵書》。臏慨然應允。涓隨
給以木簡,要他繕寫。臏寫未及十分之一,有蒼頭名喚誠兒,龐涓使他伏事孫臏。
誠兒見孫子無辜受災,反有憐憫之意。忽龐涓召誠兒至前問:「孫臏繕寫,日得幾
何?」誠兒道:「孫將軍為兩足不便,長眠短起,每日只寫得二三策。」龐涓怒道
:「如此遲慢,何日寫完!汝可與吾上緊催促。」誠兒退問涓近侍道:「軍師央孫
君繕寫,何必如此催追?」近侍答道:「汝有所不知,軍師與孫君,外雖相恤,內
實相忌。所以全其性命,單為欲得兵書耳。繕寫一完,便當絕其飲食。汝切不可泄
漏。」
  誠兒聞知此信,密告於孫子。孫子大驚,原來龐涓如此無義,豈可傳以兵法?
又想道:「若不繕寫,他必然發怒,吾命旦夕休矣!」左思右想,欲求自脫之計。
忽然想著鬼谷先生臨行時付吾錦囊一個,囑道到至急時方可開看,今其時矣。遂將
錦囊啟視,乃黃絹一幅,中間寫著「詐瘋魔」三字。臏領會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
  當日晚餐方設,孫臏正欲舉箸,忽然昏憒作嘔吐之狀,良久發怒,張目大叫道
:「汝何以毒藥害吾?」將瓶甌悉拉於地,取寫過木簡向火焚燒;撲身倒地,口中
含糊罵詈不絕。誠兒不知是詐,慌忙奔告龐涓。涓次日親自來看,臏痰涎蒲面,伏
地呵呵大笑,忽然大哭。龐涓問道:「兄長為何而笑?為何而哭?」孫臏道:「吾
笑者,笑魏王欲害吾命,吾有十萬天兵相助,能奈吾何?吾哭者,哭魏邦沒有孫臏
,無人作大將也。」說罷復睜目視涓,磕頭不已。口中叫:「鬼谷先生,乞救吾孫
臏一命!」龐涓道:「吾是龐某,休得錯認。」那孫臏牽住了龐涓之袍,不肯放手
,亂叫:「先生救命!」龐涓命左右扯脫,私問誠兒道:「孫子病症幾時發的?」
誠兒道:「是夜來發的。」涓上車而去,心中疑惑不已。恐其佯狂詐變,欲試其真
偽。命左右拖入豬圈中,糞穢狼籍,臏披髮覆面,倒身而臥。再使人送酒食與之,
詐云:「吾小人哀憐先生被刖,聊表敬意。元帥不知也。」
  孫子早曉得是龐涓之計,故為怒目猙獰,罵道:「汝又來毒我麼?」將酒食傾
翻地下。使者乃拾豬屎及泥塊以進,臏取而啖之。於是還報龐涓,涓道:「此真中
狂疾不足為慮矣。」
  自此縱放孫臏,任其出入。這孫臏有時朝出晚歸,仍臥豬圈之內,有時或出而
不返,混宿市井之間。或談笑自若,或悲號不已。市人認得是孫客卿,憐其病廢,
多以飲食遺之。孫臏或食,或不食,狂言誕語不絕於口,無有知其為假瘋魔者。
  龐涓又吩咐地方,每日侵晨具報孫臏所在,尚不能置之度外也。髯翁有詩歎云:
  紛紛七國鬥干戈,俊傑乘時歸網羅。
  堪恨奸臣懷嫉忌,致令良友詐瘋魔。
  時墨翟雲遊至齊國,客寓於田忌之家。其弟子禽滑釐從魏而至,墨翟問:「孫
臏在魏得意何如?」禽滑釐細將孫子被刖之事,述告於墨翟。翟歎道:「吾本欲薦
他,豈料反害之矣!」乃將孫臏之才,及龐涓妒忌之事,轉述於田忌。田忌遂奏於
威王道:「國有賢臣而令見辱於異國,大不可也。」威王道:「寡人發兵,以迎孫
子,何如?」田忌道:「龐涓不容臏仕於本國,肯容仕於齊國乎?欲迎孫子須是如
此恁般,密載以歸,可保萬全。」威王用其謀。
  即令客卿淳于髡假以進茶為名,至魏欲取孫子。淳于髡領旨,押了茶車,捧了
國書,逕至魏國,禽滑釐裝做隨行從者。到魏都,見了魏惠王,致齊侯之命。惠王
大喜。送淳于髡於館驛。
  禽滑釐見孫臏發狂不與交言,至半夜私往候之。孫臏背靠井欄而坐,見了禽滑
釐,張目不語。雖前日曾會過認得,但不知其心與來意,故也。滑釐垂淚道:「孫
卿困至此乎?認得禽滑釐否?吾師言孫卿之冤於齊王,齊王甚相傾慕。淳于公此來
非為貢茶,實欲載孫卿入齊,為君報刖足之仇耳。」孫臏淚流如雨,良久,言道:
「某已分死於溝渠,不期今日有此機會。但龐涓疑慮太甚,恐不便挈帶,如何?」
禽滑釐道:「吾已定下計策,孫卿不須過慮。俟有行期,即當相迎。約定在此處相
會,萬勿移動。」
  次日,魏王款待淳于髡,知其善辯之士,厚贈金帛。髡辭了魏王欲行,龐涓置
酒長亭餞行。禽滑釐先於是夜,將溫車藏了孫臏,卻將孫臏衣服與廝養王義穿著,
披頭散髮,以泥土塗面,妝作孫臏模樣。地方已經具報,龐涓以此不疑。
  淳于髡既出長亭,與龐涓歡飲而別。先使禽滑釐驅速行,親自押後。過了數日
,王義亦脫身而來。地方但見骯髒衣服,撒做一地,已不見孫臏矣。即時報知龐涓
,涓疑其投井而死。使人打撈屍首,不得,連連挨訪,並無影響。反恐魏王見責,
戒左右不言。只將孫臏溺死申報,亦不疑其投齊也。
  再說淳于髡載孫臏離了魏境,方與沐浴。既入臨淄,田忌親迎於十里之外。言
於威王,使乘蒲車入朝。威王叩以兵法,不知孫臏說甚,且於下文分解。

  澹游子評

  孫臏待先生,無所底裹遮飾,真如父母一般。但看答龐涓云:「先生之命不敢
違」這句便是。其於惠王處則云:「村野匹夫,過蒙聘禮,不勝慚愧」等語,雖是
謙言。總屬樸茂處來,同一初見,龐涓便只是誇誕。
  龐涓欲殺孫臏,甚為極易,蓋孫臏乃毫無底裹,且感惠龐涓舉薦之恩,正思報
答耳。他那裡還省著要害彼哉?孫臏所以不即見殺者,幸有兵秘,早為龐涓告也。
鬼谷所以即索原本,不肯留於孫臏者,早為臏今日解厄故耶。
  孫、龐二人,奉令佈陣,一閒一忙,文情如畫。臏堪然若守山門之彌勒,涓流
蕩似處馬廄之獼猴。私下探取陣法,疾忙走報惠王,遮掩一時,後人可恨。
  龐涓設計欲害孫臏,人皆以為巧。吾以為孫子太弛,更有惠王之偏聽。故至此
耳。如今之世,勤人多富而狡吝,懶人多貧而無滯,小人多儉曲有黨相援,君子多
懶直無備人危。
  孫臏既刖廢,尚不疑及龐涓所為,反感日食圖報。天幸有此誠兒泄謀,不然繕
寫一完,不死何俟!縱有錦囊,未必便思展看。然則誠兒,乃孫臏莫大恩人,堪與
鬼谷先生並馳。臏後日為仙,魏國滅亡,不知曾有報德否?
  先生雖有詐瘋魔錦囊,指示題面,但此篇大文字,實為難做。以忠直人在狡猾
小人面前詐作,使其必信為真,此在九死中討其一活,啖取狗矢土塊如常,與越勾
踐庾黔婁等,同謂異事。
  假使孫臏雖以佯狂,誰信龐涓?苟延性命於時日耳。又兼地方,每日具報所在
。若無墨翟師弟熱心聞齊,豈能輕離魏地!一成之錦囊,二成之誠兒,三成之墨翟
師弟,斯脫此火坑,益見解厄之難。
  威王敏捷之人,聽鄒忌罷聲色沉湎,封即墨烹阿大夫。今欲以兵取孫臏於異國
,不顧彼此矣。田忌屬赳赳武夫,能設謀計取,正是人不可輕測度處。


第二卷     龐涓錯遁八門陣 孫臏巧書六字訣


  話說孫臏脫了魏國佯狂之辱,來至齊國,朝見畢,威王叩以兵法。臏指畫有條
,王即欲拜授官爵。孫臏相辭道:「臣未有寸功,不敢受爵。龐涓若聞臣用於齊,
又起妒嫉之端。不若姑息其事,俟有用臣之處,然後效力何如?」威王從之,乃使
權居田忌之家,忌尊為上客。
  臏思欲偕禽滑釐往謝墨翟,他師弟二人已不別而行了,臏歎息不已。再使人尋
訪孫平、孫卓信息,杳然無聞。方知龐涓之計。
  齊威王暇時,常與宗族、諸公子馳射賭勝為樂。田忌馬力不及,屢次失金。一
日田忌引孫臏同至射圃,觀射。臏見馬力不甚相遠,而田忌三棚皆負。乃私請告忌
道:「君明日復射,臣當令君必勝。」田忌道:「先生果能使某必勝,某當請於王
,以千金決賭。」孫臏道:「君但請之。」田忌請於威王道:「臣之馳射屢負矣,
來日願傾家財一決輸贏。每棚以千金為彩。」威王笑而從之。
  是日,諸公子皆盛飾車馬,齊至場圃,百姓聚觀者數千人。田忌問於孫子道:
「先生必勝之術安在?千金一棚不可戲也。」孫臏道:「齊之良馬聚於王廄,而君
欲以次第角勝難矣。然臣能以術得之。夫三棚有上中下之別,臣以君之下駟當彼上
駟而取,君之上駟與彼中駟角取,君之中駟與彼下駟角取,君雖一敗必有二勝。」
田忌贊道:「妙哉!」乃以金鞍錦韉,飾其下等之馬,偽為上駟。先與威王賭第一
棚,馬足相去甚遠,田忌復失千金。威王大笑,田忌道:「尚有二棚,臣若全輸,
笑臣未晚。」及二棚、三棚,田忌之馬果皆勝,多得采物千金。田忌奏道:「今日
之勝,非臣馬之力,乃孫子所教也。」因述其故。威王歎道:「即此小事,已見孫
先生之智矣。」由是益加敬重,賞賜無算,不在話下。
  再說魏惠王既刖孫臏,責成龐涓恢復中山之事。龐涓奏道:「中山遠於魏,而
近於趙,與其遠爭不如近割。臣請為君直搗邯鄲,以報中山之恨。」惠王許之。龐
涓遂出車五百乘,伐趙圍邯鄲。邯鄲守臣牛選連戰俱敗。上表趙成侯,成侯使人以
中山賂齊求救。齊威王已知孫子之能,拜為大將。孫臏辭謝道:「臣乃刑餘之人,
而使主兵,顯齊國別無人才,為敵者所笑。請以田忌為將。」威王乃用田忌為將。
孫臏為軍師,常居輜車之中,陰為畫策,不顯其名。田忌欲引兵去救邯鄲,臏止之
道:「趙將非龐涓之敵,比我至邯鄲,其城已下矣。不如駐兵於中道,揚言欲伐襄
陵縣,龐涓必還。還而擊之,無不勝也。」
  田忌遂用其謀。時邯鄲候救不至,牛選以城降涓。涓遣人報捷於魏王。一面正
欲進兵,忽聞齊遣田忌乘虛來襲襄陵。龐涓驚道:「襄陵有失,安邑震動。我當還
救根本。」乃班師離桂陵二十里,便遇齊兵。原來孫臏早已打聽魏兵到來,預作準
備。先使牙將袁達,引三千人截路搦戰。龐涓族子龐蔥前隊先到,迎住廝殺。約戰
二十餘合,袁達詐敗而走。龐蔥恐有計策,不敢追趕。卻來稟知龐涓。涓叱道:「
諒偏將尚不能擒取,安能擒田忌乎?」
  即引大軍追之,將及桂陵。只見前面齊兵排成陣勢,龐涓乘車觀看。正是孫臏
初到魏國時,擺的顛倒八門陣。龐涓心疑想道:「那田忌如何也曉此陣法?莫非孫
臏已歸齊國乎?」當下亦布隊成列,只見齊軍中閃出「大將田」旗號,推出一輛戍
車。田忌全裝披掛,手持畫戟,立於車前。田嬰挺戈,立於車右。田忌口呼:「魏
將能事者上前打話。」龐涓親自出車,謂田忌道:「齊、魏一向和好,魏、趙有怨
,何與齊事?將軍棄好尋仇,實為失計。」田忌道:「趙以中山之地,獻於我主。
我主命我帥師救之。若魏亦割數郡之地,付於我手,我當即退。」龐涓大怒道:「
汝有何本事?敢與某對陣。」田忌道:「你既有本事,能識吾陣否?」龐涓道:「
此乃顛倒八門陣,吾受鬼谷子所教。汝何處窮取一二,反來問我?我國中三歲孩童
皆能識之。」田忌道:「汝既能識,如何不能打!」
  龐涓被說不過,遂吩咐龐英、龐蔥、龐茅三人道:「記得孫臏曾講此陣,略知
攻打之法。但此陣能變長蛇陣,擊首則尾應,擊尾則首應,擊中則首尾皆應,攻者
轍為所困。今去打此陣,汝三人各領一軍,只看此陣一變,三隊齊進,使他首尾不
能相顧,則陣可破矣。」龐涓吩咐已畢,自帥先鋒五千人,上前打陣。纔入陣中,
只見八方旗色,紛紛轉換,認不出那一門是休生傷杜景死驚開了。東衝西撞,戈甲
如林,並無出路。只聞得金鼓亂鳴,四下吶喊。豎的旗上俱有軍師孫字,龐涓大驚
道:「刖夫果在齊國!吾墜其計矣!」正在危急,卻得龐英、龐蔥兩路兵殺進,單
單救出龐涓。那五千先鋒不剩一人,問龐茅時,已被田嬰所殺。共損軍二萬餘人,
龐涓甚是傷感。
  原來八卦陣,本按八方,連中央戊,已共是九隊;車馬其形,正方。比及龐涓
入來打陣,抽去首尾二軍為二角,以遏外救。止留七隊車馬,變為圓陣,以此龐涓
迷惑。後來唐朝衛國公李靖,因此作六花陣。即從此圓陣布出。有詩為證:
  八陣中藏不測機,傳來鬼谷少人知。
  龐涓只曉長蛇勢,那識方圓變化奇。
按今堂邑縣東南,有地名果戰場,乃昔日孫、龐交兵之處也。
  卻說龐涓知孫臏在軍中,心中懼怕,與龐英、龐蔥商議,棄營而遁,連夜回魏
國去了。田忌與孫臏探知空營,奏凱回齊。此周顯王十七年事。
  魏惠王以龐涓有取邯鄲之功,雖然桂陵喪敗,將功折罪。齊威王遂寵任田忌、
孫臏,專以兵權委之。鄒忌恐其將來代己為相,密與門客公孫閱商量,欲要奪田忌
、孫臏之寵。恰好龐涓使人以千金行賂於鄒忌之門,要得退去孫臏。鄒忌正中其懷
。乃使公孫閱,假作田忌家人,持千金於五鼓叩卜者之門,道:「我奉田忌將軍之
差,欲求占卦。」卦成,卜者問:「何用?」答道:「我將軍,田氏之宗也,兵權
在握,威震鄰國。今欲謀大事,煩為斷其吉凶。」卜者大驚道:「此悖逆之事,吾
不敢與聞。」公孫閱囑道:「先生既不肯斷,幸勿泄漏。」
  公孫閱方纔出門,鄒忌差人已至。將卜者拿住,說他替叛臣田忌占卦。卜者答
道:「雖有人來小店,實不曾占。」鄒忌遂入朝,以田忌所占之語告於威王。即引
卜者為證,威王果疑。
  每日使人伺田忌之舉動。田忌聞其故,遂托病辭了兵政,以釋齊王之疑。孫臏
亦謝去軍師之職。
  明年齊威王薨,子辟疆即位,是為宣王。宣王素知田忌之冤,與孫臏之能。俱
召復故位。
  再說龐涓初時聞齊國退了田忌、孫臏不用,大喜道:「吾今日乃可橫行天下也
。」是時,韓昭侯滅鄭國而都之,趙相國公仲侈如韓稱賀,因請同起兵伐魏。約以
滅魏之日,同分魏地。昭侯應允,回言:「偶值荒饉,俟來年當從兵進討。」
  龐涓聞知此信,言於惠王道:「聞韓謀助趙攻魏,今乘其未合,宜先伐韓以沮
其謀。」惠王許之。使太子申為上將軍,龐涓為大將,起傾國之兵,向韓國進發。
行過宋邑外黃,有布衣徐生請見太子。太子問道:「先生屋見寡人,有何見諭?」
徐生道:「太子此行將以伐韓也,臣有百戰百勝之術於此,太子欲聞之否?」太子
申道:「此寡人所樂聞也。」徐生道:「太子自度,富有過於魏、位有過於王者乎
?」申答道:「無以過矣。」徐生道:「今太子自將而攻韓,幸而勝,富不過於魏
,位不過於王也;萬一不勝,將若之何?夫無不勝之害,而有稱王之榮,此臣所謂
百戰百勝者也。」太子道:「善哉!寡人請從先生之教,即日班師。」徐生道:「
太子雖善吾言,必不行也。夫一人烹鼎,家人啜汁。今欲啜太子之汁者甚眾,太子
即欲還,其誰聽之!」徐生辭去。
  太子出,令欲班師,而龐涓道:「大王以三軍之寄,屬於太子,今又未見勝敗
,而遽班師,與敗北何異?」諸將亦皆不欲空還。太子申不能自決,遂引兵前進,
直造韓都。
  韓昭侯遣人告急於齊,求其出兵相救。齊宣王大集群臣,問以救韓與不救孰是
孰非,相國鄒忌道:「韓、魏並立,此鄰國之幸也,不如勿救。」田忌、田嬰同聲
道:「魏若勝韓,則禍必及於齊,救之為是。」孫臏獨嘿然無語,宣王問道:「軍
師不發一言,豈救與不救二策皆非乎?」孫臏答道:「然也。夫魏國自恃其強,前
年伐趙,今年伐韓,其心亦豈須臾忘齊哉!若不救韓,是棄韓以肥魏,故不言救者
,非也;魏方伐韓,韓未敝而吾救之,是吾代韓受兵,韓享其安,而吾受其危,故
言救者,亦非也。」宣王又問道:「然則何如而可?」孫臏答道:「為大王計,宜
許韓必救,以安其心。韓知有齊救,必悉力以拒魏,魏亦必悉力以攻韓。吾俟魏之
弊,徐引兵而往攻弊。魏以存危,韓用力少而見功多,豈不勝於前二策耶?」宣王
鼓掌稱善。遂許韓使言齊救,旦暮且至。
  韓昭侯大喜,乃悉力拒魏。前後交鋒五六次,皆韓不勝,復遣使往齊催趨救兵
。齊復用田忌為大將,田嬰副之,孫子為軍師,率車五百乘救韓。田忌又欲望韓進
發,孫臏道:「不可!不可!吾向者救趙,未嘗至趙。今救韓,奈何往韓乎?」田
忌道:「軍師之意,將欲如何?」孫臏道:「夫解紛之術,乃攻其所必救。今日之
計,惟有直走魏都耳。」田忌從之,乃命三軍齊向魏邦進發。
  龐涓連敗韓師,將逼新都。忽接本國警報,言齊兵復寇魏境,望元帥作速班師
。龐涓大驚,即時傳令去韓歸魏。韓兵亦不追趕。
  孫臏知龐涓將至,謂田忌道:「三晉兵素悍勇而輕齊,齊號為怯。善戰者,因
其勢而利導之。兵法云:『百里而趨利者,蹶上將;五十里而趨利者,車半至。』
吾軍遠入魏地,宜詐為弱形以誘之。」田忌道:「誘之如何?」孫臏道:「今日當
作十萬灶,明後日以漸減去。彼見軍灶頓減,必謂吾兵怯戰,逃亡過半,將兼程逐
利。其氣必驕,其力必疲,吾因以計取之。」田忌從其計。
  且說龐涓兵望西南而行,心念韓兵屢敗,正好征進,卻被齊人侵擾,毀其成功
,不勝之忿。及至魏境,知齊兵已前去了。遺下安營之跡,地甚寬廣,使人數其灶
,足有十萬。驚道:「齊兵之眾如此,不可輕敵也。」明日又至前營查其灶,僅五
萬有餘,又明日,灶僅三萬。龐涓以手加額道:「此魏王之洪福也。」太子申問道
:「軍師未見敵形,何喜形於色?」涓答道:「某固知齊人素怯,今入魏地纔三日
,士卒逃亡已過半了。尚敢操戈相角乎?」太子申道:「齊人多詐,軍師須十分在
意。」龐涓道:「田忌等今番自來送死。涓雖不才,願生擒忌等以雪桂陵之恥。」
當下傳令選精銳二萬人,與太子申分為二隊,倍日並行。步軍悉留在後,使龐蔥率
領徐進。孫臏時刻使人連絡探聽龐涓消息,回報魏兵已過沙鹿山,不分早夜兼程而
進。
  孫臏屈指計程,日暮必至馬陵。那馬陵道在大名府城東南十里,兩山中間溪谷
深隘,堪以伏兵。道傍樹木叢密,臏命檢絕大一株留下,餘樹盡皆砍倒,縱橫道土
,以塞其行。卻將那所留大株向東樹身砍白,用黑煤大書六字云:
  龐涓死此樹下
上面橫書四字道:
  軍師孫示
  令部將袁達、獨狐陳各選弓弩手五千,左右埋伏,吩咐但看樹下火光起時,一
齊發弩。再令田嬰引兵一萬,離馬陵三里埋伏。只待魏兵已過,便從後截殺。分撥
已定,自與田忌引兵遠遠屯紮,準備接應。
  再說龐涓一路打聽,齊兵過去,恨不能一步趕著,只顧催促。來到馬陵道時,
恰好日落西山。
  其時正是十月下旬,又無月色,前軍回報,有斷木塞路,難以前進。龐涓叱道
:「此齊兵畏吾躡其後,故設此計也。」正欲指麾軍士搬木開路,忽擡頭看見樹上
砍白處隱隱有字跡,但昏黑難辨,命小軍取火照之。眾軍士一齊點起火來,龐涓於
火光之下,看得分明,大驚道:「吾中刖夫之計矣。」急教軍士速退。說猶未絕,
那袁達、獨狐陳兩支伏兵望見火光,萬弩齊發,箭如驟雨。軍士大亂,四散奔逃。
龐涓身帶重傷,料不能脫,乃歎道:「吾恨不殺此刖夫,遂成豎子之名。」即引劍
自刎其喉而絕。龐英亦中箭身亡。軍士射死者,不計其數。史官有詩云:
  昔日偽書奸似鬼,今宵伏弩妙如神。
  相交須是懷忠信,莫學龐涓自隕身。
  昔龐涓下山時,鬼谷曾言:「汝必以欺人之事還被人欺。」龐涓用假書之事欺
孫臏而刖之,今日亦受孫臏之欺,墮其減灶之計,自言誆謬,當死萬箭之中。鬼谷
又言:「遇馬而瘁。」果然死於馬陵萬箭,毫忽不爽。計龐涓仕魏至身死,剛十二
年,應花開十二朵之兆。始信鬼谷之占,纖微必中,神妙莫測。
  時太子申在後隊,聞前軍有失,慌忙屯紮住不行。不提防田嬰一軍反從後面殺
到,魏兵心膽俱裂,無人敢戰,各自四散逃生。太子申禁約不住,勢孤力寡,被田
嬰突近生擒,縛置車中。田忌和孫臏統大軍接應,殺得魏軍屍橫遍野,血流成渠,
輜重軍器盡歸於齊。田嬰將太子申獻功,袁達、獨狐陳二人將龐涓父子屍首獻功。
孫臏手提龐涓之頭,懸於車上。齊軍大勝,奏凱而還。其夜太子申懼辱,亦自刎而
死。孫臏歎息不已。
  大軍行至沙鹿山,正遇著龐蔥步軍。孫臏使人挑龐涓之頭示之,步軍一見,不
戰自潰。龐蔥下車叩頭乞命,田忌欲並誅之。孫臏道:「為惡者止龐涓一人,其子
且無罪,況其姪乎?」乃令將太子申及龐英二屍交付龐蔥。教他回報魏王,速速上
表朝貢、不然齊兵再至,宗社不保。龐蔥喏喏連聲而去。此周顯王二十八年事也。
  田忌等班師回國。齊宣王大喜,設宴相勞,親為田忌、田嬰、孫臏把盞。相國
鄒忌自思昔日私受魏賂,欲陷田忌之事,未免於心有愧。遂稱病篤,使人繳還相印
。齊宣王遂拜田忌為相國、田嬰為將軍。孫臏軍師無爵,秩可加乃加封大邑。孫臏
固辭不受。手錄其祖孫武兵書十三篇,獻於宣王道:「臣以廢人,過蒙擢用。今上
報主恩,下酬私怨,於願足矣。臣之所學盡在此書,留臣亦無用。願得閒山一片,
為終老之計。」宣王留之不得,乃封以石閭之山。山在今之泰安州。
  孫臏住山歲餘,其衣食是有齊王周送。日間無事,每乘小車命童子推輦代步,
遍遊山林谿壑,訪友尋師。是晚月色皎亮,來至石閭山頂觀玩。忽見澗東樹上龍蛇
般颼動,命童子近諦何物,童子往觀。不知怎生回報,且看下文分解。

  澹游子評

  孫臏既至齊國,當受王爵。而又遜順相辭,獨思往謝墨翟,次訪孫平、孫卓。
處事不苟如此,復教田忌必勝之術,是其生知,非專倚師授,及有事拜為大將,又
以刑餘不居,反請田忌為將,其種種大過人處。語云:退後一步自然寬,早知進銳
退速大原。
  龐涓一生,多是自作自受。於房及計害了孫臏,以操獨貴之灌。然不思責成之
事,亦在此乎?若容得孫臏同事,龐涓未必便死。倘遇難事亦可委任。如取邯鄲已
勝,聞齊襲襄陵,不能兩手相顧,至有掣肘之急。知孫臏在彼,只辦得連夜棄營而
遁,為主將者誠如是耶?
  鄒忌前說琴理,驟得擢耀。勸齊威王立法,朝周處置即墨、阿邑二大夫,恰像
近正。乃因田忌寵任,密與門客公孫閱行此丑計。殊覺昔日之行,半文不值。語云
:「損人終自損。」究竟不能擠排,及宣王即位,田忌、孫臏俱復召用,敗魏救韓
功為不小。自恥昔日愧悔,無顏稱病還印,總是無光術士,不是聖賢體行。
  凡知幾人為人謀畫,須有實濟。不然,只是浮游之言。曷足貴取如外黃之徐生
,說太子申不可自將是矣。太子善其言而用之,又明知其必不能從,既曰眾口難免
,當別為驅謀,以脫其事夫。然後太子得不死於軍中,恩莫大焉,而吾之先見神焉
。從使龐涓勝齊於太子,亦何害哉!乃空說不宜自將,又說不能脫去,語雖近理,
只是浮游無實之言,吾所不取。
  三人議救韓與不救,優劣井井。孫臏以棄韓肥魏,不救為非;代韓受兵,救亦
為非。必救安韓待弊始救,於以二國悉力,然後攻弊魏,存危韓等論,實非鄒忌、
田忌、田嬰等所能道。其前次出兵,今次出兵,一樣機軸,以逸待勞。計其減灶、
誘追,總在知己知彼上算定。湊趣有馬陵道,伏兵射死龐涓,猶後漢諸葛武侯於木
門道伏兵射死張郃。皆從輕敵上生機,佈置之巧,各成妙算。
  韓復遣使催救,然後攻魏所必救,何等緩約!及知龐涓將至,若田忌等必整兵
待戰矣。而孫臏則不然,反詐弱形以誘其來,吾則徐徐而退,彼則顛蹷而逐。徐退
養鋒。蹷逐喪氣於斯,時亦可對壘而戰,已據勝著,復又不然。只屈指計程,計時
日度地,伏兵傾樹,橫道書字,招邀為號以五千人。盡其傾國之兵,真是草上之風
,何等輕鬆。所謂運用之妙,存乎其心。臨事而慎,好謀而成者也。
  龐涓死已嫌遲,卻無事害了太子申。又二次出兵,折了許多眾軍士,並許多車
馬輜重軍器。多是涓狂悖貪鄙所至,連兒子龐英性命亦不保。涓姪龐蔥險為田忌所
殺,又虧孫臏仁厚處,釋之。傷了魏國許多體面,正是晉國天下莫強,願比死者一
酒為證。如人向有妒忌,宜於此三思焉。
  十三篇兵秘,吳王闔廬不欲廣傳,未免器小。孫臏功就固辭封邑,又錄獻此書
,公於天下退處邱樊。正是:知足不辱,量大當受厚福。
  呂不韋臨死,能以自咎。商軮臨刑,亦能自咎。至於龐涓臨死,不知自咎,昔
日行事之非。及怪他人害己而以不殺孫臏為恨,與周瑜臨死「既生瑜何生亮」之言
同一,不知自咎及怪他人口脗機局一如。



卻說孫臏令童子過澗看時,原來不是龍蛇,乃是草藤交響,因探與孫臏視之。那孫
臏細將藤葉認識,忽悟著在鬼谷山中,先生曾言藥中上品,無如何首烏。吾因問及
其形,先生告以葉、莖、根、枝等樣;又言其藤夜交,故為補陰上品。但其用在根
,而不在枝葉,並述昔日居雲夢山中,常取此物作食。今其形與先生言有合,因命
童子用物發上石,操窮其根,得一小兒。長僅四五寸,眉目可別,手足陰陽皆備。
苗連兒頂上生出,大為驚異,因取以歸。
  明日,正在將此物撫視,忽童子報,門外有一老人,呼問主人之名,不知何者
?孫臏自思:「豈西山之白眉翁乎?」將欲接請,見老人手執方竹杖,已至庭中。
原來不是別人,乃鬼谷先生也。
  先生因蘇秦、張儀去後,他便遨遊山水,煉性採藥。偶至齊國,聞孫臏不願樂
仕,辭居山水,故為一至。臏遂延入上坐,倒身再拜。鬼谷子見孫臏屈膝不利,歎
道:「大數難免。」茶罷,孫臏將所得靈根,呈與先生觀看。先生看罷,大喜道:
「汝之兩足,可以復矣。」臏問:「恭骨已去,腿肉俱消,何能可復?」先生笑道
:「汝識此物乎?其受日月精華石腦山液有年,雖凡骨老耄,服之可化為童。況汝
年富、質清、眉目間黃紋隱隱,汝必為善事。故天地不惜靈丹,使汝得之,此真山
情也。」因教以食法,便欲別去。孫臏道:「弟子感先生恩授,無日為報。今適至
此,甚為多幸,何遽欲去乎?」先生附耳低言,又贈以藥物,孫臏點頭受領。遂送
先生去後,他便將山精用竹為刀,細刮去外皮,安置石鐺內,加泉水並先生所付藥
物,煮沸百度。但有其形浮於水內,取之不得而止。至晚食訖就宿。明日,童子取
車來,見主人已健步矣。再至明日,忽不見主人,漫山到處尋覓不得。報奏宣王,
如此這般,始知為鬼谷子度之出世矣。此是後話。武成王廟有孫子贊云:
  孫子知兵,翻為盜憎。刖足銜冤,坐籌運能。
  救韓攻魏,雪恥揚靈。功成辭賞,遁跡藏名。
  揆之祖武,何愧典型。
  再說齊宣王將龐涓之首,懸示國門,以張國威。使人告捷於諸侯,諸侯無不聳
懼。韓、趙二君,尤感救兵之德,親來朝賀。宣王欲與韓、趙合兵攻魏。魏惠王大
恐,亦遣使通和,請朝於齊。
  齊宣王約會三晉之君,同會於傳望城,在今之南陽府東北。韓、趙、魏,無敢
違者。三君同時朝見,天下榮之。此皆得賢臣之力所至。
  再說蘇秦、張儀,自從辭了鬼谷子下山,張儀自往魏國去了。蘇秦回至洛陽家
中,老母在堂,一兄二弟,兄已先亡,惟寡嫂在,二弟乃蘇代、蘇厲也。一別數年
,今日重會,舉家歡喜,自不必說。
  過了數日,蘇秦欲出遊列國,乃請於父母,變賣家財,為資身之費。母、嫂及
妻,俱力阻之,道:「季子不治耕獲力工商,求什一之利,乃思以口舌轉富貴?棄
現成之業,圖未獲之利,他日生計無聊,豈可悔乎!」蘇代、蘇厲亦勸道:「兄如
善於遊說之術,何不就說周王?在本鄉亦可成名,何必遠出?」蘇秦被一家阻當不
過,乃求見周顯王,說以自強之術。顯王留之館舍,左右皆素知蘇秦出於農賈之家
,疑其言空疏無用,不肯在顯王前保舉。
  蘇秦在館舍羈留歲餘,不能討個進身。於是發憤回家,盡破其產,得金百鎰。
製黑貂裘為衣,治車馬僕從,遨遊列國。訪求山川、地形、人民風尚,盡得天下利
害之詳。如此數年,未有所遇。聞衛鞅封商君,甚得秦孝公之心。乃西至咸陽,而
孝公已薨,商君亦死。乃求見惠文王。惠文王宣蘇秦至殿問道:「先生不遠千里而
來敝邑,有何教誨?」蘇秦奏道:「臣聞大王求諸侯割地,意者欲安坐而併天下乎
?」惠文王答道:「然也。」蘇秦道:「大王東有關河,西有漢中,南有巴蜀,北
有胡貉,此四塞之國也。沃野千里,奮擊百萬。以大王之賢,士民之眾,臣請獻謀
效力,併諸侯,吞周室,稱帝而一天下,易如反掌。豈有安坐而能成事者乎?願大
王稍留意而熟思之。」
  時惠文王初殺商鞅,心惡遊說之士,乃辭道:「孤聞毛羽不成,不能高飛。先
生所言孤有志未逮,更俟數年,兵力稍足,然後議之。」蘇秦乃退,復將古之三王
五帝攻戰而得天下之術,寫成一書,凡十餘萬言。次日獻上秦王,秦王雖然留質,
絕無用蘇秦之意。再謁秦相國公孫衍,衍忌其才,不為引進。
  蘇秦留秦復歲餘,黃金百鎰俱已用盡,黑貂之裘亦敝壞,計無所出。乃貨其車
馬、僕從,以為路資,提囊徒步而歸。父母見其狼狽,罵辱之。妻方織布見秦來,
不肯下機相見。蘇秦時方餓甚,向嫂求一飯,嫂辭以無柴,不肯為炊。有詩為證:
  富貴途人成骨肉,貧窮骨肉亦送人。
  試看季子貂裘敝,舉目雖親盡不親。
  蘇秦見此光景,不覺墜淚感歎道:「一時貧賤,怎知妻不以我為夫,嫂不以我
為叔,母不以我為子,皆我之罪也。」於是簡書篋中,得《太公陰符》一篇,忽然
醒悟道:「鬼谷先生曾言,若遊說失意,只須熟玩此書,自有進益。」乃閉戶探討
,務窮其趣,晝夜不息。夜倦欲睡,則引錐自刺其股,血流遍足。既於陰符有悟,
然後又將列國形勢細細揣摩。
  如此一年,天下大勢如在掌中。乃自慰道:「秦有學如此,用以說人主,豈不
能出其金玉錦秀,取卿相之位者乎?」遂謂其弟蘇代、蘇厲道:「吾學已成,取富
貴如寄,二弟可助吾行資,出說列國。倘有出身之日,必當相引。」復以《陰符》
為二人講解,代與厲亦有省悟,乃各出黃金以資其行。
  蘇秦復辭父母妻嫂,欲再往秦。十思想當今七國之中,惟秦最強,可以輔成一
業。可奈秦王不肯收用,吾今再去倘復如,則何面復歸故里?乃思一擯秦之策,必
使列國同心協力,以孤秦勢,方可自立。於是東投趙國。時趙肅侯在位,其弟公子
成為相國,號奉陽君。蘇秦先說奉陽君,奉陽君不喜,秦一去趙。北遊於燕,求見
燕文公,左右莫肯通達。居歲餘,資用已盡,饑餓於旅邸。旅邸之人哀之,貨以百
錢,秦賴以濟。
  適值燕文公出遊,蘇秦伏謁道左。文公問其姓名,知是蘇秦。大喜道:「聞先
生昔年以十萬言獻秦王,寡人心慕之,恨未得能讀先生之書。今先生幸惠教寡人,
燕之幸也。」遂回車入朝。召秦入見,鞠躬請教。
  蘇秦奏道:「大王列在戰國,地方二千里,兵甲數十萬,車六百乘,騎六千匹
。然比於中原,曾未及半乃耳。不聞金戈鐵馬之聲,目不睹覆車斬將之危,安居無
事,大王亦知其故乎?」燕文公答道:「寡人不知也。」蘇秦又奏道:「燕所以不
被兵者,以趙為之蔽耳。大王不知結好於近趙,而反欲割地以媚遠秦,不愚甚耶!
」蘇秦此說,因秦相國公孫衍勸惠文王,西併巴蜀稱王,以號召天下;魏國為商鞅
所欺,兵敗割地以和。今衍要列國悉如魏國,割地為賀,如有違者,即發兵伐之。
時諸侯皆猶豫未決,故蘇秦言及之。燕文公道:「然則,如何?」蘇秦答道:「依
臣愚見,不若與趙相親。因而結連列國,天下為一,相與同心協力以禦強秦。此百
世之安也。」燕文公道:「先生合縱以安燕國,寡人所願。但恐諸侯之心,各有所
見,不昔為縱耳。」蘇秦又道:「臣雖不才,願面見趙侯,與定縱約。」
  燕文公大喜。資以金帛、路費,高車駟馬,使壯士送蘇秦至趙。適奉陽君趙成
已卒,趙肅侯聞燕國送客來至,遂降階而迎,道:「上客遠辱,何以教吾?」蘇秦
答道:「秦聞天下布衣賢士,莫不高賢君之行義,皆願陳忠於君前。奈奉陽君妒才
嫉能,是以遊士裹足而不進,卷口而不言。今奉陽君捐館,舍臣故敢獻其愚。忠臣
聞保國莫如安民,安民莫如擇交。當今山東之國惟趙為強,趙地方二千餘里,帶甲
數十萬,車千乘,騎萬匹,粟支數年。秦國之所最忌害者,莫如趙。然而不敢舉兵
伐趙者,畏韓、魏之襲其後也。故為趙南蔽者,韓、魏也。韓、魏無名山大川之險
,一旦秦兵大出,蠶食二國,二國降則禍次於趙矣。臣嘗考地圖,列國之地,過秦
萬里。諸侯之兵,多秦十倍。設使六國合為一心,並力西向,何難破秦!今為秦謀
者,以秦恐嚇,諸侯必須割地求和。夫無故而割地是自破也,破人與破於人二者孰
愈?依臣愚見,莫若邀列國君臣會於洹水(地在彰德府林縣即安陽也),交盟定誓
結為兄弟,聯為唇齒。秦攻一國,則五國共救。之如有敗盟背誓者,諸侯共伐之,
秦雖強暴豈敢以孤國與天下之眾爭勝負哉!」趙肅侯答道:「寡人年少,立國日淺
,未聞至計。今上客欲糾合諸侯以拒秦,寡人敢不敬從。」乃佩以相印,賜以大第
,又以師車百乘,黃金千鎰,白璧百雙,錦千匹,使為繡縱約長。
  蘇秦乃使人以百金往燕,償旅邸人之百錢。正欲擇日起程,歷說韓、魏諸國,
忽趙肅侯召蘇秦入朝,有急事商議。蘇秦慌忙來見肅侯。肅侯道:「適邊吏來報,
秦相國公孫衍出師攻魏,擒其大將龍賈,斬首四萬五千,魏王割河北十城以求和。
衍又欲移兵攻趙,將若之乎?」
  蘇秦聞言,暗暗吃驚:「秦兵若果然到趙,趙君必然亦效魏求和,合縱之計不
成矣。」正是人急計生,且答應過去,另作區處。乃故作安閒之態,拱手答道:「
臣度秦兵疲敝,未能即至。萬一來到,臣自有計退之。」肅侯道:「先生且暫留敝
邑,待秦兵果然不到於趙,方可遠離。」這句話正中蘇秦之意,遂應諾而退。
  蘇秦回至府第,喚門下心腹叫做畢成至於密室,吩咐道:「吾有同學故人名曰
張儀,字餘子,乃大梁人氏。我今與汝千金,汝可扮作商賈,變姓名為賈舍人前往
魏邦,尋訪張儀。倘相見時,須如此如此。若到趙之日,又須如此如此。汝可小心
在意。」賈舍人領命,連夜往大梁而行。
  話分兩頭,卻說張儀自離鬼谷歸魏,家貧,求事魏惠王不得。後見魏兵屢敗,
乃挈其妻去魏遊楚。楚相國昭陽留之,為門下客。昭陽將兵伐魏,大敗魏師,取襄
陵等七城。楚威王嘉其功,以和氏之璧賜之。
  何謂和氏之璧?當初楚厲王之末年,有楚人卞和得玉璞於荊山,獻於厲王。王
使玉工相之,曰:「石也。」厲王大怒,以卞和欺君,刖其左足。及楚武王即位,
和復獻其璞玉,玉人又以為石。王怒刖其右足。及楚文王即位,卞和又欲往獻,奈
雙足俱廢不能行動,乃抱璞於懷,痛哭於荊山之下。三日三夜淚盡,繼之以血。有
曉得卞和的,問道:「汝再獻再刖,可以止矣。尚希賞乎?又何哭為?」卞和道:
「吾非為求賞也。所恨者,本良玉而謂之石,本貞士而謂之欺,是非顛倒,不得自
明,是以悲耳。」楚文王聞卞和之泣,乃取其璞使玉人剖之,果得無瑕美玉。因製
為璧,名曰「和氏之璧」。今襄陽府南漳縣荊山之巔有池,池旁有石室,謂之抱玉
岩,即卞和所居泣玉處也。
  楚王憐其誠,以祿給卞和終其身。此壁乃無價之寶,只為昭陽滅越敗魏,功勞
最大,故以重寶賜之。昭陽隨身攜帶,未嘗少離一日。
  昭陽出遊於赤山,山在襄陽府宜城縣,四方賓客從行者百人。那赤山下有深澤
,相傳姜太公曾釣於此。澤邊建有高樓,眾人在樓上飲酒作樂。及至半酣,賓客慕
和璧之美,請於昭陽求備觀之。昭陽命守藏豎立車箱中,取出寶櫝至前,親自啟鑰
,解開三重錦袱。玉光爍爍,照人顏面。賓客次第傳觀,無不極口稱贊。昭陽笑謂
客道:「諸君雖甚稱其色之美,可知此玉之寶的在何者?」諸客皆道:「某等實為
未曉,請相君並一教之。」昭陽道:「此玉置於暗處,自然有光,又能卻塵埃闢邪
魅,名曰「夜光之璧」。若置之座間,冬月則暖,可以代爐;夏月則涼,百步之內
蠅納不入,故又名曰「辟寒璧」、「辟暑璧」、「辟蟲璧」。有此數般奇異,他玉
不及,所以為至寶,非徒取其光潤無瑕而已。」
  正賞玩談論間,左右報言:「潭中有大魚躍起。」昭陽起身,凴欄而觀,眾賓
客一齊出看。那大魚又躍起來,足有丈餘,群魚從之,擺舞跳躍。俄然雲起,東北
大雨將至。昭陽吩咐收拾轉程,守藏豎欲取和璧置櫝,已不知傳遞誰手,竟不見了
。
  亂了一回,昭陽回府,教門下客捱查盜璧之人。門下客道:「張儀赤貧,素無
行,要盜璧如非此人。」昭陽亦心疑之。使人執張儀,笞掠之,要他招承。張儀實
不曾盜,如何肯服。笞至數百,遍體俱傷,奄奄一息。昭陽見張儀垂死,只得釋放
。傍有可憐張儀的,扶儀歸家。其妻見張儀困頓模樣,垂淚而言道:「子今日受辱
,皆由讀書遊說所致。若安居務農,寧有此禍耶?」儀張口向妻使視之,問道:「
吾舌尚在乎?」妻笑道:「尚在。」張儀道:「舌在是本錢,不愁終困也。」
  原來那璧卻被他人所盜,後昭陽懸千金之賞,購求此璧。盜者不敢出獻,乃懷
之入趙,得五百金貨於趙惠文王內侍繆賢,其璧遂入於趙。
  時秦昭襄王聞玉工言,遂命客卿胡傷詐以西陽十五城易趙之所得和璧。趙王使
藺相如齎璧入秦相易,秦王不言易城之事,相如乃使從人從間道完璧歸趙。故後人
又稱為「趙氏連城之璧」,以其價值連城耳。有詩為證:
  趙氏連城壁,由來天下傳。
  送君還舊府,明月滿前川。
  其後秦併六國,璧遂入於秦。始王既定天下為三十六郡,號稱皇帝。召良工琢
和氏之璧,為傳國玉璽。命李斯篆八字於上曰:「受命於天,既壽永昌」。此和璧
之始終。如此那張儀在楚將息,半愈復還魏國。賈舍人至魏之時,張儀纔回魏半年
矣。聞蘇秦說趙得意,正欲往訪。偶然出門,恰遇賈舍人休車於門外,相問聞知,
從趙來。遂問:「蘇秦為趙相國,信果真否?」賈舍人道:「先生何人,得無與吾
相國有舊那?何為問之?」儀告以同學兄弟之情,賈舍人道:「若是何不往遊相國
,必當薦揚。吾賈事已畢,正欲還趙,若不棄嫌微賤,願與先生同載。」張儀欣然
從之。不知張儀至趙何如?且於下文解。

  澹游子評

  何首烏兒服之能痊刖疾,必無是理,此乃演說耳。然至於根有成形,得之亦不
易也。按《本草》所云:首烏別名九真藤。昔有老人姓何,見藤夜交,採其根食之
,自髮變黑,因名。比大能補益。大者剖開,中有鳥獸山獄之形,亦神物也。其物
五十年如拳大,號山奴。服之一年,髭髭青黑。百年如碗大,號山哥。服之一年,
顏色紅悅。百五十年,如盆大,號山伯。服之一年,齒落重生。二百年如斗大,號
山翁。服之一年,顏如童子,行及奔馬。三百年如栲栳大,號山精。服之一年,延
齡益算。純陽之體,久服成地仙。據傳所云山精者,乃大耳,亦未載有成人形者,
則置為乏不根之說也。一日傳聞裡中人發土,取枯簍根得一小兒形,面目髮鬢宛爾
,一手掩胸,一手屈垂,兩足十指無不克肖。其苗從兒頭頂出。觀者若堵,余亦乘
興一至。其所諦視之,俱如所傳言,始信古人傳奇不誣。不爾東村又聞得一簍根兒
,較前更大,所論皆同,然未聞有首烏兒也。一日與金陵人李某閒論,說及此事,
彼乃告以某年間肆業稱李,有鄉農攜其所謂首烏兒者約長五寸許,面目手足等無不
備具。更有奇處,外腎陰莖井井與孩提不異。請價五星甚廉,金陵人太吝,約半欲
酬而不可,遂去。後聞貨與姑蘇醫士,士復酬與世家,價無算也。金陵人至今追悔
無及。然後知天地間靈異真有,不可概置為寓言言焉。今有賣田宅以鬻仕,為無才
學故也。至如蘇秦既從異人傳習,兼此質地聰敏,可以登青雲,為何有然,亦必欲
變賣家產,為咨身費用,求仕常例是然,有母嫂妻子力阻,他日生計無聊後悔等語
,有自來矣。
  語云:人似離鄉草。今之業手技、醫卜、星相、九流、商賈等皆拋離鄉土,往
他所經營而幸得富足者,或不幸終貧賤者。如吾儒宗夫子,亦汲汲問津往來列國,
以冀道行者。鄙諺云:遠處僧人看好經,總是喜遠不喜近,喜生不喜熟,各不知底
裡,各不盡履歷。猶今之業醫者,東聞西術神妙,西又慕東方脈高深,及詢兩方本
近則又各相詆議,其本末丑拙,雖近處果有佳博,情願甘心不學。無述人殷殷敦厚
求教,再不肯就近地高明診治。這是人情之常。夏商周尚爾,不肯用近處人才。如
蘇秦之不得見用於周顯王。左右之不肯保舉者,皆因居近,易知其祖貫履歷,乃窮
巷卷樞之人耳。若以斯言為迂,請悉時下便分。
  須知蘇秦至秦國,商鞅已亡。不是今人俱同聲鑿鑿,以蘇秦至秦國投鞅,求鞅
而以鞅忌其才,不肯薦舉等事。望空播弄為實,蘇秦之時運未至,故六國之時運未
去。所以適值秦王初殺衛秧,迸遊說之時似屬天數。假使蘇秦一至秦國,即為重用
,則張儀之後運何來?而六國由斯逡巡而衰矣。何則?蓋六國無人議及合縱之策,
而秦國反增一辯士故也。雖然當日不用蘇秦,而秦國亦強。六國用蘇秦,仍為秦併
,此無他。如今之兄弟不欲合家共力以興,而反私心猜忌,必欲違悻父母,各析門
戶。始已是以深歎,後世張公義九世同居之心,能勝六國之君。豈惟六國之君為然
,而亦能勝天下萬世之心哉?
  卞和之玉,雖有可貴數端,然尤有深貴者。在如和答傍人數語曰:「吾非求賞
,恨良玉為石,貞士為欺,是非顛倒,不得明白。」等是。張儀以舌在是本,答妻
子於困辱之後,雖強為笑,解然心中,已具成見,不為鬼谷先生虧辱爾。
  張儀被辱歸魏半年,正是無聊落寞之時,故舊之心早萌於胸,若有半分一絲可
假人為事者,頤望倍常,故聞從趙來,即亟問蘇秦真實,並直欲往候,雖秦計巧,
亦儀久渴思飲故也。至是任其掇拾、播弄,懵焉不知,況同一師授,同一狡獪,直
至賈舍人辭告,方知袖裡傳云:「大旱之望雲霓也。」易於感動哉。


第三卷     激張儀陰主秦柄 糾六王榮顯印綬


  話說張儀聞蘇秦相趙,欲思往晤,卻得賈舍人湊趣,遂同載至趙郊。賈舍人道
:「寒家在郊外,有事只得暫別。城內各門,俱有旅店安歇,遠客容卑人過幾日相
訪。」張儀辭賈舍人下車,進城安歇。次日修刺求謁蘇秦。秦預誡門下人,不許為
通。
  候至第五日,方得投進名刺。秦辭以事冗,改日請會儀。一候數日,終不得見
,怒而欲去。地方店主人拘留之,道了:「已投刺相府,未見發落,萬一相國來召
,何以應之?雖一年半載,亦不敢放去也。」張儀悶甚,訪賈舍人何在,人亦無知
者。
  又過數日,復書刺往辭相府。蘇秦傳命,來日相見。儀向店主人假借衣履停當
,次日侵晨往候。蘇秦預使排下威儀,闔其中門,命客從耳門而入。張儀欲登堂,
左右止之道:「相國公謁未畢,客宜少待。」儀乃立於底下,睨視堂前官屬拜見者
甚眾,已而稟事者又有多人。良久日將昃,聞堂上呼道:「客今何在?」左右道:
「相君召客。」張儀整衣升階,只望蘇秦降坐相迎,誰知蘇秦安坐不動。儀忍氣進
揖,秦起立微舉手答之,乃道:「餘子,別來無恙。」儀怒氣勃勃,竟不答言。左
右稟進午餐。秦復道:「公事勿冗,煩餘子久待,恐饑餒,且草率一飯,飯後有言
。」命左右設坐於堂下,秦自飯於堂上,珍饈潢案,儀前不過一肉一菜,粗板之餐
而已。
  張儀本待不吃,奈腹中饑甚,況店主人飯錢先已欠下許多。只指望今日見了蘇
秦,便不肯薦用,也有些金貲齎發。不想如此光景,正是在他矮簷下,誰敢不低頭
。出於無奈,只得含羞舉箸。遙望見蘇秦杯盤狼藉,以其餘肴分賞左右,比張儀所
食還盛許多,儀心中且羞且怒。
  食畢,秦復傳言,請客上堂。張儀舉目觀看,秦仍舊高坐不起。張儀忍氣不過
,走上幾步,大罵季子:「我道你不忘故舊,遠來相投,何意辱我至此?同學之情
何在?」蘇秦徐徐答道:「以餘子之才,只道先我而際遇了,不期窮困如此。我豈
不能薦於趙侯,使子富貴?但恐子志衰才退,不能有為,貽累於薦舉之人。」張儀
道:「大丈夫自能致富貴,豈賴汝薦乎?」蘇秦道:「你既能自取富貴,何必來謁
?念同學情分,助汝黃金一笏(十兩),請自方便。」命左右以金售儀,儀一時性
起,將金擲於地下,憤憤而出。蘇秦亦不挽留。
  張儀回至旅店,只見自己鋪蓋俱已移出在外,儀問其故?店主人道:「今日足
下得見相君,必然贈館授餐,故預為移出耳。」張儀搖頭,口中只說:「可恨!可
恨!」一頭脫下衣履,交還店主人。店主人道:「莫非不是同學,足下有些妄扳麼
?」張儀扯住主人,將往日交情,及今日相待光景,備細述了一遍。店主人道:「
相君雖然據傲,但位尊權重,禮之當然。送足下黃金一笏,亦是美情。足下收了此
金,也可打發飯錢,剩些作歸途之費,何必辭之?」張儀道:「我一時使性,擲之
於地,如今手無一錢,如之奈何?」
  正說話間,只見前番那賈舍人走入店門,與張儀相見,且道:「連日少候得罪
,不知先生曾見蘇相國否?」張儀將怒氣重複吊起,將手在店案上一拍,罵道:「
這無情無義的賊,再莫提他。」賈舍人道:「先生出言太重,何故如此發怒形色?
」店主人遂將相見之事,代張儀敘述一遍:「今欠賬無還,又不能作歸計,好不愁
悶,以至若斯。」賈舍人道:「當初原是小人攛掇先生來的,今日遇而不遇,卻是
小人帶累於先生。小人情願代先生償了欠賬,備下車馬,送先生回魏,先生意下如
何?」張儀道:「我亦無顏歸魏了。欲往秦邦一遊,恨無資斧。」賈舍人道:「先
生欲遊秦,莫非秦那還有同學兄弟麼?」張儀道:「非也。當今七國中,惟秦最強
,秦之力可以困趙。我往秦,幸得事秦王用事,可報蘇秦之仇耳。」賈舍人道:「
先生若往他國,小人不敢奉承。若欲往秦,小人正欲往彼探親,依舊與小人同載,
彼此得伴豈不美哉?」張儀大喜道:「世間有此高義,足令蘇秦愧死。」遂與賈舍
人為八拜之交。
  賈舍人替張儀算還店錢,見車馬在門,二人同載,望西秦一路而行。路間為張
儀製衣裝、買僕從,凡儀所需,不惜財費。及至秦國,復大出金帛賂秦惠文王左右
,為張儀延譽。
  時惠文王方悔失蘇秦,聞左右之薦,即時召見,拜為客卿,與之謀諸侯之事。
賈舍人乃辭去,張儀一淚道:「始吾困厄至甚,賴子之力,得顯用秦國,方圖報德
,何遂言去耶?」賈舍人笑道:「臣非能知君,知君者乃蘇相國也。」張儀愕然。
  良久便問道:「子以資斧給我,何言蘇相國耶?」賈舍人道:「相國方倡合縱
之約,慮秦伐趙敗其事。思可以得秦之柄者,非君不可。故先遣臣偽為賈人,招君
至趙。又恐君安於小,就故意怠慢,激怒於君,君果萌遊秦之意。相君乃大出金資
付臣,吩咐恣君所用,必得秦柄而後己。今君已用於秦,臣請歸報相君。」張儀歎
道:「嗟乎,我在季子術中,而我不覺,我不及季子遠矣!煩君多謝季子,當季子
之身,不敢言『伐趙』二字,以此報季子玉成之德也。」
  賈舍人回報蘇秦。秦乃奏趙肅侯道:「秦兵果不出矣。」於是拜辭往韓。
  見韓宣惠公道:「韓地方九百餘里,帶甲數十萬。然天下之強弓勁弩,皆從韓
出。今大王事秦,秦必求割地為贄,明年將復求之,夫韓地有限,而秦欲無窮,再
三割則韓地盡矣。俗諺云:『寧為雞口,勿為牛後。』以大王之賢,挾疆韓之兵,
而有牛後之名,臣竊羞之。」宣惠公蹴然道:「願以國聽於先生。」如趙王約,亦
贈蘇秦黃金百鎰。
  蘇秦乃過魏,說魏王道:「魏地方千里,然而人民之眾,車馬之多,無如魏者
。於以抗秦,有餘也。今乃聽群臣之言,欲割地而臣事秦,倘秦求無已,將若之何
?大王誠能聽臣,六國從親並力制秦,可使永無秦患。臣今奉趙王之命來此約從。
」魏惠王道:「寡人愚不肖,自取敗辱。今先生以長策下教寡人,敢不從命。」亦
贈金帛一車。
  蘇秦復造齊臣,說齊宣王道:「臣聞臨淄之途,車轂擊人肩摩,富盛天下莫比
,乃西面而謀事秦,寧不恥乎?且齊地去秦甚遠,秦兵必不能及,齊事秦何為?臣
願大王從趙王約,六國和親,互相救援。」齊宣王道:「謹受教。」
  蘇秦乃驅車向南,說楚威王道:「楚地五千餘里,天下莫強,秦之所患莫如楚
。楚強則秦弱,秦強則楚弱。今列國之士,非縱則橫。夫合縱,則諸侯將割地以事
楚;連橫,則楚將割地以事秦。此二策者相去遠矣。」楚威王道:「先生之言,楚
之福也。」秦乃北行回報趙肅侯。
  行過洛陽,諸侯各發使送之。儀仗旌旄,前遮後擁;車騎輜重,連接二十里不
絕。威儀比於王者,一路官員望塵下拜。
  周顯王聞蘇秦將至,預使人掃除道路,設供帳於郊外,以迎之。秦之老母,扶
杖旁觀,嘖嘖驚歎;二弟及妻嫂,側目不敢仰視,俯伏郊迎。蘇秦在車中謂其嫂道
:「嫂向不為我炊,今又何恭之過也?」嫂觳觫答道:「見季子位高而金多,不容
不敬畏耳。」蘇秦不覺喟然歎道:「世情看冷暖,人而逐高低。吾今日乃知富貴之
不可少也。」於是以車載其親屬,同歸故里。起建大宅,聚族而居之。復散千金以
贍宗黨。今河南府城內有蘇秦宅遺坵,相傳有人掘之,得金百錠,蓋當時所埋也。
  秦弟代、厲羨其兄之貴盛,亦習《陰符》、學遊說之術。蘇秦住家數日,乃發
車往趙。趙肅侯封為武安君,遣使約齊、楚、魏、韓、燕,五國之君,俱到洹水相
會。
  蘇秦同趙肅侯預至洹水,築壇布位以待諸侯。燕文公先到,次韓宣惠公到。不
數日魏惠王、齊宣王、楚威王陸續俱到。
  蘇秦先與各國大夫相見,私議坐次。論來楚、燕是個老國,齊、韓、趙、魏都
是史姓新國,但此時戰爭之際,以國之大小為叔。楚最大者,次之魏,次之次趙、
次燕,次韓。內中是齊、魏已稱王,趙、燕、韓尚稱侯,爵位相懸相叔不使。於是
蘇秦建議六國一概稱王,趙王為約主,居主位,楚王等以次居客位,先與各國會議
停當。
  至期,各登盟壇,照位排立。蘇秦歷階而上,啟告六王道:「諸君山東大國,
位皆王爵,地廣兵多,足以自雄。秦乃牧馬賤夫(秦始祖並子為周牧馬),據咸陽
之險,蠶食列國。諸君能以北面之禮事秦乎?」諸侯皆道:「不願事秦,願秦先生
明教。」蘇秦道:「合從擯秦之策,向者已悉陳於諸君之前矣。今日但當刑牲歃血
,誓於神明,結為兄弟,務期患難相恤。」六王皆拱手道:「謹受教。」秦遂捧盤
,請六王以次獻血,拜告天地及六國祖宗,一國背盟五國共擊。寫下誓書六通,六
國各收一通,然後就宴。
  趙王道:「蘇秦以大策奠安,六國宜封高爵。俾其往來,六國堅此從約。」五
王皆道:「趙王之言是也。」於是六王合封蘇秦為縱約長,兼佩六國相印,金牌剔
總,轄六國臣民。又各賜黃金百鎰、良馬十乘,蘇秦謝恩。六王各散歸國,蘇秦隨
趙肅侯誌使。此乃周顯王三十六年事也。史官有詩顯歎:
  惟要遂水晢明神,唇齒相依骨肉親。
  假使合縱終不解,何難協力滅孤秦。
  是年魏惠王、燕文王俱薨,魏襄王、燕易王嗣位。蘇秦既合縱六國,遂將縱約
寫一通投於秦關,關吏送與秦惠文王觀之。惠文王大驚,謂相國公孫衍道:「若六
國為一,寡人之進取無望矣。必須畫一計,散其縱約,方可圖大事。」公孫衍道:
「首縱約者,趙也。大王興師伐趙,視其先救趙者,即移兵伐之,如是則諸侯懼而
縱約可散矣。」時張儀在坐,意不欲伐趙,以負蘇秦之待。乃進言道:「六國新合
其勢,未可猝離出秦。如則,韓軍宜陽,楚軍武關,魏軍河外,齊涉清河,燕悉銳
師以助戰,秦師拒關不暇,何暇他夫?近秦之國,無如魏,而燕王北最遠大。遣使
以重賂求成於魏,以疑各國之心,而復與燕太子結婚,如此,則縱約自解矣。」
  惠文王稱善,乃許魏還裡陵等七城以講和。魏亦使人報秦之聘,復以女許配秦
太子。趙王聞之,召蘇秦責之道:「子倡為縱約六國,和魏相與擯秦令,未逾年而
魏、燕二國皆與秦通,縱約之不足恃明矣。倘秦兵猝然加趙,尚可望二國之救乎?
」蘇秦惶恐謝道:「臣請為大王出使燕國,必有以報魏也。」
  秦乃去趙適燕,燕易王以為相國。時易王新即位,齊宣王乘喪伐之取十城。易
王謂蘇秦道:「始先君以國聽於六國和親令,先君之骨未寒,而齊兵壓境,取我十
城,如洹水之誓何?」蘇秦道:「臣請為大王使齊,奉十城以還燕。」燕易王許之
。
  蘇秦見齊宣王道:「燕王者,大王之同盟,而秦王之愛婿也。大王利其十城,
不惟燕怨齊,秦亦怨齊矣。得十城而結二怨,非計也。大王聽臣計,不如歸燕之十
城,以結燕、秦之歡。齊得燕、秦,於以號召天下不難矣。」宣王大悅,乃以十城
還。
  燕易王之母文夫人素慕蘇秦之才,使左右召秦入宮。因與私通,易王知之而不
言。秦懼,乃結好於燕相國子之與聯兒女之姻;又使其弟蘇代、蘇厲與子之結為兄
弟,欲以自固。文夫人屢召蘇秦,秦益懼,不敢往。乃說易王道:「燕齊之勢終當
相並,臣願為大王行反間於齊。」易王道:「反間如何?」蘇秦答道:「臣偽為得
罪於燕,而出奔齊國,齊王必重用臣。臣因敗齊之攻,以為燕地。」易王許之,乃
敗秦相印。秦遂奔齊。齊宣王重其名,以為客卿。
  蘇秦因說宣王以田獵鐘鼓之樂。宣王好貨,因使厚其賦斂;宣王好色,因使妙
選宮女。欲俟齊亂而使燕乘之。宣王全然不悟。相國田嬰,客卿孟軻極諫,皆不聽
。
  宣王薨,子湣王繼位。初年頗勤國政。娶秦女為王后,封田嬰為薛公,號靖郭
君。蘇秦客卿用事如故。
  話分兩頭,再說張儀聞蘇秦去趙,知縱約將解,不與魏襄陵七邑之地。魏襄王
怒,使人索地於秦。秦惠王使公子華為大將,張儀副之,帥師伐魏,攻下蒲陽,即
平陽蒲縣。儀請於秦王,復以蒲陽還魏,又使公子繇質於魏,與之結好,張儀送之
。魏襄王深感秦王之意,張儀因說道:「秦王遇魏甚厚,得城不取,又納質焉,魏
不可無禮於秦,宜謀所以謝之。」襄王道:「何以為謝?」張儀道:「土地之外,
非秦所欲也。大王刲地以謝秦,秦之愛魏必深。若秦、魏合兵以圖諸侯,大王之取
償於他國者,必十倍於今之所獻也。」襄王惑其言,乃獻少梁之地以謝秦,地在今
西安府韓城縣;又不敢受質。
  秦王大悅,因罷公孫衍,用張儀為相。
  時楚威王已薨,子熊槐立,是為懷王。張儀乃遣人致書懷王,迎其妻子,且言
昔日盜璧之冤。
  楚懷王面責昭陽道:「張儀賢士,子何不薦於先君,而迫之使為秦用也?」昭
陽嘿然甚愧,歸家發病死。懷王懼張儀秦用,復申蘇秦合縱之約,結連諸侯。而蘇
秦已得罪於燕,去燕奔齊。
  張儀乃見秦王,辭相印,自請往魏。惠文王問道:「君捨秦往魏,何意?」儀
答道:「六國溺於蘇秦之說,未能即解。臣若得魏柄,請令魏王先事秦,以為諸侯
之倡。」惠文王許之。
  儀遂投魏,魏襄王果用為相國。儀因說道:「大梁南鄰楚,北鄰趙,東鄰齊,
西鄰韓,而無山川之險可恃,此四分五裂之道也。故非事秦國,不得安魏。」襄王
計未定,張儀陰使人招秦師伐魏,大敗魏師,取曲沃之地。髯翁有詩云:
  仕齊卻為燕邦去,相魏翻因秦國來。
  雖則縱橫分兩路,一般反覆小人才。
  襄王大怒,益不肯事秦。謀為合縱,仍推楚懷王為縱約長。於是蘇秦益重於齊
。時齊相國田嬰病卒,子田文嗣為薛公,號為孟嘗君。田嬰有子四十餘人,田文乃
賤妾之子,以五月五日生。初生時,田嬰戒其妾,棄之勿育。妾不忍棄,乃私育之
。既長,五歲,妾乃引見田嬰,嬰怒其違命。田文頓首道:「父所以見棄者,何故
?」田嬰道:「世人相傳,五月五日為凶日。生子者長與戶齊,將不利於父母。」
文答道:「人生受命於天,豈受命於戶耶?必若受命於戶,何不增而高之?」嬰不
能答,然暗暗稱奇。
  及文長,十餘歲,使能接應賓客。賓客皆樂與之遊,為之延與;諸侯使首至齊
,皆求見田文。於是田嬰以文為賢,立為嫡子。遂繼薛公之爵,號孟嘗君。
  孟嘗君既嗣位,大築館舍以招天下之士。凡士來投者,不問賢愚無不收留。天
下亡人有罪者,皆歸之。孟嘗君雖貴,其飲食與諸客同。一日待客夜食,有人蔽其
火光,客疑飯有二等,投箸辭去。田文起坐,自持飯比之,果然無二。客歎道:「
以孟嘗君之待士如此,而我過疑之,我真小人矣。尚何面目立其門下?」乃引刀自
剄而死。不知後事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  澹游子評

  前趙肅侯聞秦相公孫衍攻魏取勝,遂欲移兵加趙。時趙正在危急,而蘇秦計欲
令門客畢成往魏,尋訪張儀,計屬迂甚。幸儀於楚不得志,又遇此兩□昭陽苔辱,
被困而歸故土。適與畢成,今耳得,若儀不受。昭陽笞辱,淹留楚國。或被笞後不
返故鄉,別往他所,則畢成之尋訪,雖有著,終難免跋涉。日久,又言儀至趙,第
五日方得投刺。又候數日仍不見,復投刺往辭,而又故為遲遲。雖曰行計,倘秦兵
卒然而至,雖多此湊趣之機緣,亦難濟目前之急也。孟子云:「吾之不遇魯侯,天
也」。凡此之類亦屬天也。馬正龍必有雲,而隱現莫測。魚必得水,則自在游泳。
風箏以風勢而高,飛馬燈以火勢而旋馳,人以錢財為資身。用此數事,皆在外之物
,與本身全不相蒙,而竟不能離遏。如一有失則龍不能天矯,魚不能翔舞,風箏不
能起飛,馬燈不能行動,人不能為人事矣。設使蘇秦雖以詭計激張儀使用秦國,陰
主秦柄,若不頂賺此金銀,以濟儀種種用度,亦難成,此妙計矣哉。古云有錢十萬
神可通,自古及今何莫非。以白鏹為事,史公傳貨殖,魯子論錢神,營謀為鬼,笑
貰酒鷫鷞離可勝言耶。
  秦以一國獨支楚、齊、魏、趙、燕、韓六國。縱蘇秦計者,六國勝秦,從余今
日論者、還是秦勝六國。俗言寧獨盜一狗,不可合盜一牛。欲此六國君合為一心,
以禦秦抑亦難乎?不若一秦國獨謀六國為易也。縱使六國合縱滅得秦國,安知,日
後六國中,豈無如秦國蠶食五國乎?故以事勢論之,六國必不能勝一秦國也。況六
國君心參差不齊,掣肘牽制,如彼歃誓云:「一國背盟,五國共擊。」仍在啟其爭
鬥之心。若五國被責,不勝必投秦國。四國被責,不勝亦投秦國。如是秦不待謀戰
,六國自相魚肉而驅之使向秦也。以不用戰謀,尚能使來投誠,豈非秦勝六國易易
耶!
  首背合縱盟者在魏。果為不是,而齊宣王乘燕喪伐取十城,則其罪又較魏更甚
,無理極矣。蘇秦自倡合縱,反借秦說齊以誑還燕十城;又說結燕、秦之歡;齊得
燕、秦號召天下不難等語,以為棘動見聽則雖齊、魏二國敗盟,實蘇秦自敗矣。又
因文夫人故,出奔齊國,說宣王田獵好貨好色,俟其自亂,使燕乘之,以成反間之
計助燕。如今之虔婆餂張女之心事,送與李姑,又以李姑之背非,述於張女。誂成
張李兩家成仇,則又向兩處各相勸解,真是阿諛苟容,竊恥權勢以順為正,妾婦之
道者。
  魏襄王貪鄙,又欲推楚懷王為縱約長。此正是盲人騎瞎馬,雖張儀傾險,反覆
往來楚、魏,將兩國君主抑揄搏弄,運其私智,實尤此二君之木偶,不志相助其成
功耳。
  田嬰為齊相國,亦熟此虔婆語。以五月五日生子不利,父母為諱忌,不有此肖
子直理諫諍,空負此一世英雄矣。語云:「要知未來,先察已往。」如田文甫及五
齡,析理彰明,他日偉器,豈待言耶。戰國四公子,曰信陵君魏無忌,孟嘗君齊田
文,此二君最佳,不獨能拯貧困,慷慨四方,識理明勢,謀畫審情,即一量度,舒
緩寬廣莫測。若平原君趙勝,春申君黃歇,恐與前二君有天壤相遠。若六國君主俱
如信陵、孟嘗二公子等,雖百張儀亦難往來掉弄是非,蘇秦亦得全其合縱計,贏秦
氏,亦不得輕帝天下矣。噫!


第三卷     死蘇秦遺智殺刺客 狡張儀誑楚玩懷王


  卻說孟嘗君見客自刎而死,哭臨其喪,甚為哀慟。眾客無不感動,歸者益眾,
食客嘗蒲數千人。諸侯聞孟嘗君之賢,且多賓客,皆尊重齊國,相戒不敢犯其境。
正是:
  虎豹踞山禽獸遠,蚊龍在水怪魚藏。
  堂中有客三千輩,天下人人畏孟嘗。
  再說張儀相魏三年,而魏襄王薨,子哀王立。楚懷王遣使弔喪,因徵兵伐秦。
哀王許之。韓宣惠王、趙武靈王即肅侯子、燕王噲即易王子,皆樂於從兵。
  楚使者至齊。齊湣王集群臣問計,左右皆道:「秦與齊,甥舅之親,未有仇隙
,不可伐。」蘇秦主合縱之約,堅執以為可伐。孟嘗君獨進言道:「言可伐與不可
伐,皆非也。伐則結秦之仇,不伐則觸五國之怒。以臣愚計,莫如發兵而緩其行,
兵發,則不與五國為異;同行緩,則可觀望為進退。」湣王以為然。即使孟嘗君率
兵二萬以往。
  孟嘗君方出齊郊,遽稱得病延醫療治,一路耽擱不行。
  卻說韓、趙、魏、燕四王,與楚懷王相會於函谷關外,關在今河南府靈寶縣,
刻期進攻。懷王雖為縱約長,那四王各將其軍,不相統一。秦守將樗里疾,大開關
門,陳兵索戰。五國互相推諉,莫敢先發。相持數日,樗里疾出奇兵絕楚餉道,楚
兵乏食,兵士皆嘩。樗里疾乘機襲之,楚兵敗走,於是四國皆還。孟嘗君未至秦境
,而五國之師已撤矣。此乃孟嘗君之巧計也。
  孟嘗君回。齊湣王歎道:「幾誤聽蘇秦之計。」乃贈孟嘗君黃金百斤,為食客
費,蓋受重之。蘇秦自愧以為不及。楚懷王恐齊、秦交合,乃遣使厚詰於孟嘗君,
與齊申盟結好,兩國聘使往來不絕。
  自齊宣王之世,蘇秦專貴寵用,左右貴戚多有妒之者。及湣王時,秦寵未衰。
今日湣王不用蘇秦之計,卻依了孟嘗君,果然伐秦失利,孟嘗君受多金之賞。左右
遂疑湣王已不喜蘇秦矣。乃募壯士懷利匕首刺蘇秦於朝,匕首入秦腹。秦以手按腹
而走,訴於湣王。湣王命擒賊,賊已逃去,不可得。
  蘇秦道:「臣死之後,願大王斬臣之頭,號令於市,道:『蘇秦為燕行反間於
齊,今幸誅死。有人知其陰事來告者,賞以千金。』如是,則賊可得也。」言訖拔
出匕首,血流匍地而死。
  湣王依其言,號令蘇秦之頭於齊市中。
  須臾,有人過其頭下,見賞格自誇於人道:「殺蘇秦者,我也。」市吏因執之
以見湣王。王令到寇以嚴刑鞠之,盡得主使之人,凡數家皆誅滅之。史官論蘇秦雖
身死,猶能用計自報其仇,可謂智矣。而身不免見刺,豈非反覆不忠之報乎?
  蘇秦死後,其賓客往往泄蘇秦之謀,言秦為燕而仕齊。湣王始悟蘇秦之詐。自
是與燕有隙,欲使孟嘗君將兵伐燕。
  蘇代說燕王納質子以和齊,燕王從之。使蘇厲引質子來見湣王。湣王恨蘇秦不
已,欲囚蘇厲。蘇厲呼叫道:「燕王欲以國依秦,臣之兄弟陳大王之威德,以為事
秦不如事齊,故使臣納質請平,大王奈何疑死者之心,而加生者之罪乎?」湣王悅
,乃厚待蘇厲,厲遂委質為齊大夫。蘇代留仕燕國,史官有蘇秦贊,道:
  季子周人,師事鬼谷。揣摩既就,《陰符》伏讀。
  合縱離橫,佩印者六。晚節不終,燕齊反覆。
  再說張儀見六國伐秦無成,心中暗喜。及聞蘇秦已死,乃大喜道:「今日乃我
吐舌之時。」儀遂乘間說魏哀王道:「以秦之強御王國而有餘,此其不可抗明矣。
本倡合縱之議者蘇秦。而秦且不保其身,況能保人國乎?夫親兄弟共父母者,或因
錢財爭鬥不休,況異國哉?大王猶執蘇秦之議,不肯事秦,倘列國有先事秦者,合
兵攻魏,魏其危矣。」哀王道:「寡人願從相國事秦,誠恐秦不見納,奈何?」張
儀答道:「臣請為大王謝罪於秦,以結兩國之好。」哀王乃飾車從,遣張儀入秦求
和。於是秦、魏通好。張儀遂留秦,仍為秦相。
  再說齊湣王乘燕王噲讓國於燕相國子之,噲反北面列於臣位。燕人不服,而自
相亂。湣王命匡章為大將,率兵伐之。凡五十日,兵不留行,直達燕都。百姓開門
納之,遂擒子之處死,意欲滅燕。而燕士卒雖恨子之,未嘗忘燕。乃共立故太子平
為昭王,郭隗為相國,於易水(即保定府婁州)築高臺,積金臺上以奉四方賢士,
名曰招賢臺,亦曰黃金臺。後昭王用樂毅計,說趙、韓、魏、秦等國共伐齊,以雪
二十八年銜恨之怨。遂大破齊國,湣王竟以身免。此是後話不提。
  卻說齊湣王既勝燕,殺燕王噲與子之,威振天下。秦惠文王患之。而楚懷王為
縱約長,與齊深相結納,置符為信。秦王欲離間齊楚之黨,召張儀問計。張儀奏道
:「臣憑三寸不爛之舌,南遊於楚,伺便進言,必使楚王絕齊,而親於秦。」惠文
王道:「寡人聽子。」張儀乃辭相印,遊楚。
  知懷王有嬖臣,姓靳名尚,在王左右,言無不從。乃先以重賄納交於尚,然後
往見懷王。懷王重張儀之名,迎之於郊。賜坐而問道:「先生辱臨敝邑,有何見教
?」張儀道:「臣之此來,欲合秦、楚之交耳。」楚懷王道:「寡人豈不願納交於
秦哉!但秦侵伐不已,是以不敢求親也。」張儀答道:「今天下之國雖七,然大者
無過楚、齊與秦而三耳,秦東合於齊,則齊重;南合於楚,則楚重。然寡君之意,
竊在楚,而不在齊。何也?以齊為婚姻之國,而負秦獨深也。寡君欲事大王,雖儀
亦願為大王門闌之廝。而大王與齊通好,犯寡君之所忌。大王誠能閉關而絕齊,寡
君願以商君所取楚商子之地六百里,還歸於楚;使秦女為大王箕箒妾,秦楚世為婚
姻兄弟,以禦諸侯之患。惟大王納之。」懷王大悅道:「秦肯還楚故地,寡人又何
愛於齊!」
  群臣皆以楚復得地,合詞稱賀。獨一人挺然出奏道:「不可,不可!以臣觀之
,此事宜弔不宜賀。」楚懷王視之,乃客卿陳軫也。懷王道:「寡人不費一兵,坐
而得地六百里。群臣賀,子獨弔,何故?」陳軫道:「王以張儀為可信乎?」懷王
笑道:「何為不信?」陳軫道:「秦所以重楚者,以有齊也。今若絕齊則楚孤矣。
秦何重於孤國而割六百里之地以奉之耶?此張儀之詭計也。倘絕齊而張儀負王,不
與王地,齊又怨王而反附於秦。齊、秦合而攻楚,楚亡可待矣。臣所謂宜弔者,為
此也。王不如先遣一使,隨張儀往秦受地,地入楚而後絕齊未晚。」大夫屈平進言
道:「陳軫之言是也。張儀反覆小人,決不可信!」嬖臣靳尚道:「不絕齊,秦肯
與我地乎?」懷王點頭道:「張儀不負寡人明矣。陳子閉口勿言,請看寡人受地。
」遂以相印授張儀,賜黃金百鎰、良馬十駟,命北關守將勿通齊使。
  一面使逢侯丑隨張儀入秦受地。張儀一路與逢侯丑飲酒談心,歡若骨肉。
  將近咸陽,張儀詐作酒醉,失足墜於車下,左右慌忙扶起。張儀告道:「吾足
脛損傷,急欲就醫。先乘臥車入城,表奏秦王。」留逢侯丑於館驛,儀閉門養病不
入朝。逢侯丑來見秦王不得,往候張儀,只推未癒。如此二月。
  丑乃上書秦王,述張儀許地之言。惠文王答書道:「儀如有約,寡人必當踐之
。但聞與齊尚,尚未決絕,寡人恐受欺於楚。非得張儀病起,不可信也。」
  逢侯丑再往張儀之門,儀終不出。乃遣人以秦王之言還報懷王。懷王道:「秦
猶謂楚之絕齊未甚耶?」乃遣勇士宋遺假道於宋,借宋符直造齊界,辱罵湣王。
  湣王大怒,遂遣使西入秦,願與秦共攻楚國。
  張儀聞齊使至,知其計已行。乃稱病癒入朝,遇逢侯丑於朝門,故意訝道:「
將軍何不受地,乃尚淹我國耶?」丑答道:「秦王專候相國面決。今幸相國玉體無
恙,請入言於王,早定地界,回覆寡君。」張儀道:「此事何須關白秦王耶?儀所
言者,乃儀之俸邑六里,自願獻於楚王耳。」丑道:「臣受命於寡君,言商於之地
六百里,未聞只六里也。」張儀道:「楚王殆誤聽乎。秦地皆百戰所得,豈肯以尺
土讓人?況六百里哉!」逢侯丑還報懷王。
  懷王大怒道:「張儀果是反覆小人!吾得之必生食其肉!」遂傳旨發兵攻秦。
客卿陳軫進言道:「臣今日可以開口乎?」懷王道:「寡人不聽先生之言,為陖賊
所欺。先生今日有何妙計?」陳軫道:「大王已失齊助,今復攻秦未見利也。不如
割兩城以賂秦,與之合兵而攻齊。雖失地於秦,尚可取償於齊。」懷王道:「本欺
楚者,秦也,齊何罪焉?合兵而攻齊,人將笑吾。」
  即日拜屈丐為大將,逢侯丑副之,興兵十萬,取路天柱山(在漢申府金州)西
北而進,逕襲藍田(縣在西安府)。秦王命魏章為大將,甘茂為副,起兵十萬拒之
。一面使人徵兵於齊。齊將匡章亦帥師助戰。
  屈丐雖勇,怎當二國夾攻?連戰俱北。秦、齊之兵追至丹陽,屈丐聚兵復戰,
被甘茂斬之。前後獲首級八萬有餘,名將逢侯丑等皆死,共七十餘人。盡取漢中之
地(今漢中府)六百里。
  楚國震動,韓、魏聞楚敗,亦謀襲楚。楚懷王大懼,乃使屈平如齊謝罪;使陳
軫如秦軍,獻二城以求和。魏章遣人請命於秦王。
  惠文王道:「寡人欲得黔中之地(今貴州省),請以商於地易之。如允,便可
罷兵。」魏章奉秦王之命,使人言於懷王。懷王道:「寡人不願得地,願得張儀而
甘心焉。如上國肯以張儀㘟楚,寡人情願獻黔中之地為謝。」
  秦左右忌嫉張儀者,皆道:「以一人而易數百里之地,利莫大焉。」秦惠文王
道:「張儀吾股肱之臣,寡人寧不得地,何忍棄之!」張儀自請道:「微臣願往。
」惠文王道:「楚王含盛怒以待先生,往必見殺。故寡人不忍遣也。」張儀奏道:
「殺臣一人,而為秦得黔中之地,臣死有餘榮矣,況未必死乎?」惠文王說:「先
生何計自脫?試為寡人言之。」張儀道:「楚夫人鄭袖,美而有智,得王之寵。臣
昔在楚時,聞楚王新幸一美人,鄭袖謂美人道:『大王惡人以鼻氣觸之,子見王必
掩其鼻。』美人信其言。楚王問於鄭袖道:『美人見寡人輒掩鼻,何也?』鄭袖答
道:『嫌大王體臭,故惡聞之。』楚王大怒,命劓美人之鼻,袖遂專寵。又有嬖臣
靳尚媚事鄭袖,內外用事,而臣與靳尚相善,臣自料能借其庇,可以不死。大王但
詔魏章等留兵漢中,遙為進取之勢,楚必然不敢殺臣矣。」秦王乃遣儀行。
  張儀既至楚國,懷王即命使者執而囚之,將擇日告於太廟,然後行誅。張儀別
遣人打靳尚關節。
  靳尚入言於鄭袖道:「夫人之寵不終矣,奈何?」鄭袖問道:「何故?」靳尚
道:「秦不知楚王之怒張儀,故遣使。足今,聞楚王欲殺儀,秦將還楚侵地,使親
女下嫁於楚,以美人善歌者為勝,以贖張儀之罪。秦女至,楚王必尊而禮之。夫人
雖欲擅寵,得乎?」鄭袖大驚道:「子有何計,可止其事?」靳尚道:「夫人若為
不知者而以利害言於大王,使出張儀還秦,事宜可已。」
  鄭袖乃中夜涕泣言於懷王道:「大王欲以地易張儀,地未入秦,而張儀先至,
是秦之有禮於大王也。秦兵一舉而席捲漢中,有吞楚之勢。若殺張儀以怒之,必將
益兵攻楚,我夫婦不能相保。妾中心如刺,飲食不甘者,累日矣。且人臣各為其主
。張儀天下智士,其相秦國久,與秦偏厚,何怪其然?大王若厚儀以禮儀之事,楚
亦猶秦也。」懷王道:「卿勿憂容,寡人從長計議。」靳尚復乘間言道:「殺一張
儀,何損於秦,而又失黔中數百里之地?不如留儀以為和秦之地。」懷王意亦惜黔
中之地,不肯與秦。
  於是出張儀,因厚禮之。張儀遂說懷王以事秦之利,懷王即遣張儀歸秦,通兩
國之好。
  屈平出使齊國而歸,聞張儀已去,乃諫道:「前大王見欺於張儀,儀至,臣以
為大王必烹其肉而食之,今反赦之不誅。又欲聽其邪說,率先事秦。夫匹夫猶不忘
仇讐,況君乎?未得秦歡而先觸天下之公憤,臣竊以為非計也。」懷王悔,使人駕
軺車追之,張儀已星馳出郊二日矣。張儀既還秦,魏章亦班師而歸,史臣有詩云:
  張儀反覆為嬴秦,朝作俘囚暮上賓。
  堪笑懷王如木偶,不從忠計聽諂人。
  張儀謂秦王道:「儀萬死一生,得復見大王之面,楚王誠畏秦甚,雖然不可使
臣失信於楚,大王誠割漢中之半,以為楚德,與為婚姻。臣請借楚為端,說六國連
袂以事秦。」秦王許之,遂割漢中五縣,遣人往楚修好;因求懷王之女為太子蕩妃
;復以秦女許妻懷王之少子蘭。懷王大喜,以為張儀果不欺楚也。
  秦王念張儀之勞,封以五邑,號武信君。因具黃金、白璧、高車、駟馬,使以
連橫之術往說列國。
  張儀果見齊湣王道:「大王自料土地孰與秦廣?甲兵孰與秦強?從人為齊計者
,皆謂齊去秦遠,可以無患。此但狃於目前,不顧後患。今秦、楚嫁女娶婦,結昆
弟之好。三晉莫不悚懼,爭獻地以事秦。大王獨與秦為仇,秦驅韓魏攻齊之南境,
悉趙兵渡黃河以乘臨淄、即墨之敝,大王雖欲事秦,尚可得乎?今日之計,事秦者
安,背秦者危。」齊湣王道:「寡人願以國聽於先生。」乃厚贈張儀。
  儀復西說趙王道:「敝邑秦王有敝甲凋兵,願與君會於邯鄲之下,使微臣先聞
於左右。大王所恃者,蘇秦之約耳。秦背燕逃齊,又以反誅,一身不保而人猶信之
,誤矣。今秦、楚結婚;齊獻魚鹽之地;韓、魏稱東藩之臣,是五國為一也。大王
欲以孤趙,抗五國之鋒,萬無一幸。故臣為大王計,莫如事秦。」趙王許諾。
  儀復北往燕國,說燕昭王道:「大王所最親者,莫如趙。昔趙襄子嘗以其姊為
代王夫人,襄子欲併代國,約與代王為好會,令工人製為長柄金斗(飲器方者曰斗
)。方讌,廚人進羹,反斗柄以擊代王,破腦而死,遂襲據代國。其姊聞之,泣而
呼天,因摩笄(簪屬)以自刺。後人因號其山,曰摩笄之山(在大同蔚州)。夫親
姊猶欺之以取利,況他人哉?今趙王已割地謝過於秦,將入朝秦王於澠(音免)池
(在今河南府永寧縣)。一旦驅趙而攻燕,則易水長城非六王之有也。」燕昭王道
:「寡人願獻恒山之東五城以和秦。」
  張儀連衡之說既行,將歸報秦。未至咸陽,秦惠文王已病薨。太子蕩即位,是
為武王。
  齊湣王初聽張儀之說,以為三晉皆已獻地事秦,故不敢自異。及聞儀說齊之後
,方往說趙,以儀為欺,大怒。又聞秦惠文王之薨,乃使孟嘗君致書列國,約共背
秦復為合縱。疑楚已結婚姻於秦,恐其不從,先欲伐之。楚懷王遣其太子獻為質於
齊,齊兵乃止。湣王自為縱約長,結連諸侯,約能得張儀者賞以十城。
  秦武王生性粗直,自為太子時,素惡張儀之多詐,群臣先忌儀寵者,至是皆䜛
譖之。儀懼禍,乃入見武王道:「儀有愚計,願效於左右。」武王道:「君計安出
?」張儀道:「聞齊王甚憎儀,儀之所在,必興師伐之。儀願辭大王東往大梁,齊
之伐梁必矣。梁、齊兵連而不解,大王乃乘間伐韓。通三用以窺周室,此王業也。
」武王以為然,乃具革車三十乘,送張儀入大梁。魏哀王(襄王之子)用為相國,
以代公孫衍之位,衍乃去魏入秦。
  齊湣王知張儀相魏,果然大怒,興師伐魏。魏哀王大懼,謀於張儀。儀乃使其
舍人馮喜偽為楚客,見湣王道:「聞大王甚憎張儀,信乎?」湣王答道:「然。」
馮喜道:「大王如憎儀,願無伐魏也。臣適從咸陽來,聞儀去秦時,與秦王有約,
言:『齊王惡儀,儀所在必與師伐之。』故秦王具車乘送儀於魏,欲以挑齊、魏之
鬥,齊、魏兵連而不解,秦乃得乘間而圖事於北方。王今伐魏中儀計,王不如無伐
,使秦不信張儀,儀雖在魏亦無能為矣。」湣王遂罷兵不伐魏。魏哀王益厚張儀。
  逾年,張儀竟病卒於魏。
  正應前鬼谷子所占云:「蘇秦先吉後凶,張儀先凶後吉。」又云:「秦說先行
,儀當晚達。」張儀果先為楚昭陽之辱,幾欲鞭死;後得蘇秦之激,入秦為相,名
重六國,並得無傷,仍卒本國。則先凶後吉、晚達之言,一毫不爽。而蘇秦始雖不
遇於秦,鬼谷曾言,如失志,當於《陰符篇》探討。既相六國,榮顯已極。時張儀
尚在困苦,豈非秦先吉說先行乎!及至齊國被刺後,凶之言益驗。
  鬼谷子又云:「汝二人異日宜互相推讓,以成名譽。」果蘇秦薦張儀於秦,張
儀陰主秦柄,使不伐蘇秦所在之國,以報汲引之情,互相成名又驗。
  鬼谷嘗有書遺於蘇、張二人曰:
  二足下功名赫赫,但春華至秋,不得久茂。今二子好朝露之榮,忽長久之功,
輕喬松之永延,貴一旦之浮爵。夫女愛不及席,男歡不畢輪,痛哉!
  鬼谷子處人間數百歲,後不知所之,有《陰符》、《鬼谷》二書行於世。

  澹游子評

  田文論從五國伐秦與否,彷彿孫臏論救韓與不救同調異事。臏曰:「若不救韓
,是棄韓肥魏;言不救者,非韓未敝往救之,先受其危;亦非文曰伐則結秦之仇。
論伐者為非,不伐觸五國之怒,言不伐亦非。」臏曰:「許韓必救,俟魏兵弊,攻
弊魏存,危韓力少功多。」文曰發兵緩行,兵發,與五國不異,緩行則可觀望。進
退謀略,皆佳。
  蘇秦居河南洛陽,學於鬼谷,艱難於秦不用,於周顯王不喜愛,於趙相奉陽君
始仕。燕文公,既趙肅侯,次韓宣惠公,次魏惠王,次齊宣王,次楚威王。洹水合
縱,佩六國相印,統轄六國軍民,威名大丕,此因苦志,昔年當受此享。然不諒時
勢,人心移易,貪鄙目前。各君貳心,尤執己見。合縱堅拗,匕首入腹,由斯至也
。在以死後訃報刺家,雖曰九泉快心,亦自先受身屍分斬,號令徒博一間耳。抑又
死後遺臭,晚節不終,燕齊反覆議謗乎。
  蘇秦死得甚不乾淨,皆因在日作事無成,死後被人作話柄爾,故張儀藉言身且
不保,安望其保國。又曰親兄弟,共父母,尚以錢財爭鬥,況異國等語,實為確切
。蓋六國外雖共盟,同聲遵依合縱,內實反覆,不常。惟利自視,稍有目前益處,
即亦不顧山盟海誓。卻被張儀看得透逖,故敢輕身率入他國,如自己家中一般,其
拿得穩者,參得透也。
  楚懷王被張儀輕許商於六百里地面,反以陳軫之言為非,令閉口勿言,看寡人
受地,已屬笑事。又益好佞稱慶其總,欲人捧腹不絕耳。及逢侯丑還報,又大怒,
而欲得張儀生食其肉,何其憒憒乎。至如陳軫計割兩城賂秦,合兵攻齊,仍欲取償
於齊。懷王辭答以欺楚本秦,與齊無罪,若反與秦合兵攻齊,人將笑吾等語,又似
明理之君,非呆豎所道者。若論其勢,從陳軫議固為不可。如懷王獨攻強秦,憎怒
一時,即一秦國尚不能必勝,況不慮齊助乎?以秦、齊二大國,同心拒楚,不敗何
待!為楚之計,今雖受秦欺詐,又失齊助,宜堅守待時亦可。如急欲復仇,則割兩
城,使能事至齊說明謝過,同力攻秦,庶或可以勝秦。一以原齊向好,一以受欺於
秦,不被其再辱。乃計不出此,徒博一時血氣,師喪地失。復以如齊謝罪,如秦獻
城,又種種奇想。欲以地易張儀,及儀至又不即殺,反聽嬖細,敬禮又使歸秦通好
,許秦婚姻,為儀不欺楚。德之諺云:「娶妻不得力,一世煩惱;買賣不得時,一
遭。」今懷王以一國君長,不如常人,受欺張儀一次、兩次、三四次,未足為常,
直待身死異國,而後免於秦,斯此真木偶人耳。任人搬演,無主之人,一至斯哉!
  蘇秦之合縱計,與六國之君序兄弟也,反各不見信,瞬息背敗。張儀以連橫術
說六國事秦,此尊卑上下懸絕,非以兄弟比肩為然。乃君臣之分,反喜兒聽,樂與
相從,雖湣王共約背秦,乃一時興頭耳。吾知六國終不免稱臣於秦也哉!
  張儀之詐,非惟異國憎恨,即秦武王亦惡之。然雖湣王、武王等恨其欺詐,欲
得而殺之甚易,而彼竟以欺詐脫鬼,此所以為大狡獪也乎!
  鬼谷遺書於蘇、張二人,何等澈底,指示喚醒迷途。惜二子溺於人欲,貪其目
前娛快,不顧死後昏昏,細究世道擾攘之中,無一實濟,真似早露、春花。思此二
人當日事業,豈不赫赫,故公孫衍得以大丈夫稱之,而今安在乎?吾夫子云:不義
而富且貴,於吾如浮雲、之漠然,無所動於其中也。
  此書以鬼谷先生起,以鬼谷先生終,中述孫、龐、蘇、張四人。自始至終,一
生事業,往來列國,如層波疊浪,反覆頃側,忽爾高山,忽爾平壤,直至鐘鳴漏盡
而後己,焉未以鬼谷一書喚醒今古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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