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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itle: 合浦珠
Author: Yuanhuyanshuisanren, 17th/18th cent.
Language: Chines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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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名: 合浦珠
烟水散人 著


Title: Hepu Zhu
Author: Yanshuisanren



第一回     梅花樓酒錢贈俠客


  詞曰:
    韶光遲速,休名利關心。塵途碌碌,門外鶯啼,正值春江拖綠。襟懷瀟灑須祛俗,締心交,芝
蘭同馥。草堂清晝,彈琴話古,諷梅哦竹。憑世上雨雲翻覆,惟男兒倜儻,別開眉目。莫笑寒酸,自有
文章盈腹。翠幃遙想人如玉,待他年貯金屋。晝哦窗下,賡詩花底,風流方足。
   右調《疏簾淡月》
  又詩曰:
    才子自應逑美媛,不須仙洞覓胡麻。
    請君試看明珠報,莫謂今無古押衙。
  話說人生七尺軀,雖不可兒女情長、英雄志短,然晉人有云:「情之所鐘,正在我輩。」故才子必
須佳人為匹。假使有了雕龍繡虎之纔,乃琴瑟乖和,不能覓一如花似玉、知音詠絮之婦,則才子之情不
見,而才子之名亦虛。是以相如三弄求凰之曲,元稹待月西廂之下。千古以來,但聞其風流蘊藉,嘖嘖
人口,未嘗以其情深兒女,置而不談。予今不及遠拾異聞,姑以耳目所及,演述成編,以為風月場中談
資一助。這段佳話在明朝天啟中,有一錢生者,諱蘭,字九畹,排行十一,原籍金陵人氏,其父中丞公,
歷宦浙西。因見姑蘇風物清妍,山水秀麗,遂買宅於胥門內大街。蘭生五歲,中丞公即已棄世。其母魏
夫人,有治家材,且嚴於規訓。蘭亦天性穎敏,至十歲便能屬文,通《離騷》,兼秦漢諸史。及年十七,
即以案首入伴。雖先達名流,見其詩文,莫不嘖嘖贊賞,翕然推伏。蘭亦自負,謂一第易於指掌。其居
金陵祖宅,諱叫一鶴者,蘭之嫡堂叔也,以恩蔭,現任山東郡守。

  蘭門第既高,又聲名藉甚,況生得眉秀神清,皎如玉樹。雖衛玠、潘安無以逾也。因此英郡縉紳巨
族,咸欲得蘭為婿。央媒議姻的,門無虛日。魏夫人因以年齒漸長,擇其門楣相對者,將欲許光。蘭以
功名未就,力為阻止。嘗讀《嬌紅傳》,廢卷而嘆道:「不遇佳人,何名才子?我若不得一個敏慧閨秀。
纔色雙全的,誓願終身不娶!」家有數婢,曰紅葉,曰秋煙,曰桂子,曰繡琴,皆十六七歲的佳麗人也。
然蘭無一當意者。群婢中,惟秋煙尤覺艷麗,狡慧機警,能猜人意中事,蘭稍注念,往往因事雜人稠,
亦未及向海棠枝上試腥紅。所與交游,皆當世名流韻士。其同窗社友,最為相知莫逆,惟有崔子文、李
若虛兩個。每日會文,功課之暇,必與二人尋芳拾草,以飲酒賦詩為樂。

  一日,值二月中旬,蘇人游虎丘者,摯榼攜壺,紛紛接踵。又聞梅花樓酒肆甚佳,錢生游興勃然,
遂致柬邀訂崔、李。至期,二子以事阻不果。錢生悵然道:「俗哉二君,何乃此塵務相絆,誤我游興。」
有一書僮,喚做紫蕭,在旁相勸道:「既崔、李二相公有事不來,趁此風月清美,相公何不自去隨喜?
這叫做『乘興而往,興盡則返』,何必見戴?」錢生點頭微笑道:「不意汝亦能解說佳話。」遂攜枕頭
錢,令紫蕭隨往。

  到了虎丘,果見畫船鱗次,羅綺如雲。乃覓幽勝之處,徘徊片晌,始詣梅花樓,沽酒獨酌。只是樓
中飲侶滿座,皆酒後暄語,俗氣逼人。錢生不勝厭悶,持杯而起,倚窗遙望,見淡煙芳草之中,乃真娘
墓也。因朗吟白香山之詩云:
    真娘墓,虎丘道。不識真娘鏡中面,惟見真娘墓頭草。霜摧桃李風折蓮,真娘死時猶少年。脂
膚荑手不牢固,世間尤物難留連。難留連,易銷歇。塞北花,江南雲。
  吟詠至再,興猶未已,乃問店家索取筆硯,向那粉壁之上,題著七言古體一篇。
  詩曰:
    春風處處黃鳥啼,桃花李花爭芳菲。
    花蔭笑語人不見,花外香塵暗拂衣。
    虎丘山寺鐘聲曉,虎丘山路生芳草。
    香車寶馬往來多,水色山光領略少。
    我來邀勝破春愁,拂衣獨酌梅花樓。
    樓中寂寞添幽緒,遙見真娘墓邊樹。
    翠細羅衫化作塵,墓門留待詩人句。
    鏡裏嬌容想昔時,只今煙嫋綠楊枝。
    可憐不是巫山雨,惱亂襄王起艷思。
  錢生題訖,自吟自笑,連飲數杯。俄而日已亭午,遂與紫蕭下樓。只見店主面紅耳漲,扯住了一個
穿白的人,正在那裏喧沸。在旁觀看的,紛紛說道:「這也特殺奇哉,真正是個無賴棍徒,白撞酒食。」
或笑或罵,或欲揮拳相向,或勸店家剝取衣服。觀那穿白的人,卻又面不改容,昂昂自若。錢生不解其
故,向前詰問。店主道:「這人素昧平生,日昨忽到小店沽飲,算銀三錢,毫厘不還。說道:『寓在專
諸巷內,待至明日來飲,一並還清。老拙萬分不肯,見他又不像個哄騙之徒,只得破格應允。到了今早,
果然又來。老拙道他是個信實君子,仍與酒饌,大飲大嚼,誰料身邊原無半文。念小店貸本營生,哪有
酒肉與人白吃之理。不由老漢不怒從心起,為此與他廝鬧。」錢生笑道:「事亦甚小,我看此友不是尋
常之輩,所欠若干,少頃與我酒錢一齊等還,不消發話。」店主慌忙致謝道:「既承相公應認,老拙再
有何言?」錢生一手攜了那人,重上樓來,施禮坐定,從容問道:「老丈眉宇軒軒,決非塵埃中人物,
何故欠少酒債,致受小人之侮?」那人答道:「不纔遨游湖海,聞說蘇杭乃是天下名郡,故不遠而來。
卻因盤桓日久,資斧空乏。近有故人,訂在虎丘相晤,故每日到此,無聊之際,沽飲三杯。叵耐店主不
能識人,輒爾嘵嘵。」又問其居址姓名,那人道:「我浪跡萍蹤,何有定處?雖復姓申屠,其實並無名
號,江湖上相知者,但呼為申屠丈耳。」錢生見其談吐如流,肅然起敬道:「適間獨飲,殊覺意致索寞,
不意邂逅間,忽逢老丈,使人佳興倍添。」於是呼酒對酌。申屠丈仰首一看,忽見壁上題詩,墨跡初乾,
擊節嘆賞道:「此必郎君佳作,藻思綺句,不減瘐鮑。」錢生含笑不言。已而夕陽在山,紫蕭促歸。申
屠丈即放杯起身,拱手作別。錢生牽袂懇留,必欲再飲。申屠丈道:「與君萍水相逢,謬承雅愛。但僕
高陽酒徒也,一吸五斗。如尊駕必欲入城,即此告辭。倘有僧舍可以借榻,願卜其夜。」錢生大笑道:
「老丈妙人也,方恨相見恨晚,即十□□飲,尚可淹留,何況一夕乎?」申屠丈亦掀髯大笑道:「君雖
書生,絕無一些酸腐氣,異日青雲事業,未可量也。」錢生便令紫蕭算還酒錢,並買佳餚數味,美酒一
樽,借一幽雅禪房,剪燈細酌。申屠丈高談闊論,娓娓不倦,直至二更,方纔就寢。

  次日早起,住持長老知是錢公子,不敢怠慢,急忙整治晨餐。二人梳洗方畢,對坐閑話。見一小沙
彌走進,口中連說「怪事!怪事!」錢生呼問其故,沙彌道:「適纔打從梅花樓經過,聞說店主有銀二
十餘兩,臨臥時放在枕頭底下,今早起來,分毫不見。只有老夫婦在房,又門戶不開,竟不知從何處去
了,驚得店主目定口呆,沒做理會處,豈不是件怪事!」申屠丈見說,掩口而笑,錢生怪而問之。申屠
丈道:「吾惡此老索酒錢甚急,聊戲之耳。」便向沙彌道:「汝去對那店主說,不須煩惱,銀子只在床
側,右首小皮箱內。」錢生亦未相信,只見小沙彌去不多時,即便回來說:「銀子果在皮箱裏面,那店
老又驚又喜,還說要來謝罪。」錢生與住持始信是實,暗暗驚異。須臾飯畢,謝過眾僧,便與申屠丈作
別回家,申屠丈亦不致謝,但云:「敝寓在專諸巷,左首第三宅內,明日午前,望君獨枉玉踐,再獲一談
。」錢生惟惟而別。及抵家,值崔子文亦至。即告以游虎丘得遇申屠丈,及店家失銀一事。子文道:「此
乃方士弄術耳,何足為異?」錢生不以為然。次日,如期過訪,申屠丈早已倚門相候,延入客座,但聞
異香芬郁,沁入襟懷,其羅列器玩,無不珍奇。初不似客游窘乏者,未幾進茶,其茶葉碧綠細嫩,香若
蘭花。敘話多時,復邀入內室。只見陳設餚飲,皆是珍美味。青衣以琥珀杯斟酒,酒色殷紅,與杯相映。
錢生雖是宦家,其筵席之盛,亦不能及此。酒過數巡,申屠丈道:「賓主對酌,無以為歡,幸有女樂,
令歌以侑酒。」言未畢,只見屏後輕移蓮步,走出兩個美人來,俱年十七八歲,一衣紅綃,一衣紫綃,
雲鬢翠蛾,輕盈窈窕,真國色也。紅綃妓以金蓮杯斟酒,奉與錢生,揚袂而歌曰:
    春風繞象床,春心滿洞房,憑誰寄語薄情郎。花既謝兮春晝長,早歸來兮匆徜徉。
  紅綃妓歌竟,紫綃妓以碧玉卮斟酒相勸。手按象板,低低歌道:
    懶換春衫晝掩扉,看花幾度淚沾衣。
    別時羅帕空留篋,史看雕梁雙燕飛。
  歌畢,申屠丈道:「音雖下裏,不及陽阿薤露之曲,然郎君工於染翰,愧無珠玉,以寵斯技。」錢
生不能推卻,乃口佔一絕云:
    仙洞雙妹雲剪衣,能歌玉樹使人迷。
    嬌音若在花邊落,應遣流鶯不敢啼。
  申屠丈連聲贊賞道:「佳作!佳作!所愧二女子,歌匪金縷,有辱郎君,口吐夜珠。」乃令二妓復
以巨觥送酒。錢生以妓女立近身邊,羞澀不能即飲,紅綃妓乃高捧金卮,向著錢生嘴脣一灌而盡。申屠
丈亦搏髀高歌曰:
    朝出去兮訪丹丘,暮歸來兮月滿樓。
    煙波浩浩兮山萬里,家四海兮任遨游。
  申屠丈歌畢,又問錢生道:「清歌寂寥,不足以為娛,和作舞劍之戲,郎君願觀之乎?」錢生道:
「願乞一觀。」只見申屠丈取出寶劍一口,擲在空中,其劍自能回旋飛舞。倏又化作二劍,一舞於左,
一舞於右,舞不多時,二劍又相湊而舞,作斗格之勢。須臾又變作六七劍,劍劍自舞。而有時往來間雜,
無限錯綜轉折之妙,但覺寒光閃閃,悲悲淒淒。既而舞畢,仍是一劍在空。紫綃妓徐徐以手接之。於時,
日轉西軒,暮霞零亂,錢生以不勝杯酌,堅欲告辭。申屠丈道:「歸路甚遠,亦不敢強留。只是區區天
下有心人也,他日郎君或有緩急,不妨謀諸我。」錢生道:「仰辱厚誼,敢不服膺。只是老丈留在敝郡,
可以不時奉候,萬一行旌別指,則山川間之,何以圖晤?」申屠丈道:「我明日便一帆遙指武陵,將渡
錢塘,或走山陰、會稽,或探龍湫雁蕩,果是行蹤未定。但郎君懷一欲見之意,自有會期。」錢生遂即
起身謝別。申屠丈送至中庭,復問道:「郎君年將弱冠,未審雀屏曾中否?」錢生搖首道:「尚未受室。」
申屠丈道:「以子纔貌雙全,簪纓華裔,豈患天佳配哉?然而姻緣前數,只在赤繩一係。吾聞玄妙觀新
來一梅山老人,能以神相知人過去未來之事,吾子何不竭誠投謁,以卜前程。則姻事功名,一言可以了
了。」錢生連聲應諾,直至門首,各道珍重而別。抵胥門已昏暮矣。

  錢生少處書幃,未嘗親近美色,那一日,一見歌妓,不覺神魂飄蕩,幾不自持。明日會著崔子文、
李若虛,告以所見,遂偕往訪之,則已門房扃鎖。詢於鄰居,皆雲彼原僦居一月,今早已遷移他去矣。
三子遂悵然而返。

  逾數日,生復邀崔、李同往玄妙觀,謁見梅山老人,那老人蒼姿白髮,骨格清奇,儼然四皓之侶。
錢生備陳求相之意,老人即便先看崔、李,口中嘖嘖道:「二足下神清相旺,甲科無疑。但目下文戰未
利,一交眼運,必然高捷。」以後相到錢生,老人吃驚道:「這位錢兄,自然也是甲科了,只是目下就
有一場災險,老夫意欲直陳,未知可否?」錢生道:「君子問災不問福,但請老丈直言,切勿隱諱。」
那老人不慌不忙說出幾句話來,管教:
    未來休咎姻緣事,只在神奇一相中。

  畢竟老人說出什麼話來?且聽下回分解。

第二回     秋煙婢兩度醉春風


  詩曰:
  別有柔枝惹斷腸,春風暗裹惜垂楊。
  花陰略做鴛鴦偶,裙底深聞醬醋香。
  躡足輕輕投繡帶,殘更悄悄赴西廂。
  心驚只為愁獅吼,幾度叮嚀莫顯揚。
  這一首詩,單道那偷婢的妙趣。常言道:「妻不如妾,妾不如婢。」這是為何?蓋因人家有了美貌
的侍兒,其妻妒悍的,則不敢偷,不妒的,亦不必偷。惟是妒不深而醋意復不淺,於是灶前廊下,潛竊
口脂之香。捧水傳茶,輕摸酥潤之乳。欲近而不敢近,欲拋而不能拋,暗丟眼色,巧覓私期,較之長夜
同眠,無人拘束的,更有情味。況且人家美婢,原不可少,假如有了一個美妻,又有幾個美婢跟隨,轉
助其美。就如牡丹,有了嬌花,必須綠葉,所以鄭康成家有掌箋奏的青衣,白樂天有「櫻桃樊素口,楊
柳小蠻腰」之詠。
  閑話休提。

  且說梅山老人先相了崔子文、李若虛,然後相至錢生,卻說道有些災難。錢生再四懇求直言,老人
道:「細看尊相,必然是少年登第。但氣色昏滯,主有非罪之災,幽閉囹圄。雖不久就釋,要滿七七之
期。此後更有客途一厄,雖不致損害,也有一場天大的虛驚。自此穩步雲梯,漸入佳境。然看足下今日
來意,不特問那功名,兼且為著內助。據觀尊相,應有三位賢美夫人。初求甚難,後亦甚易。尚當寬緩
歲月,直待高中之後,方得完姻。吾有八句俚言,子須牢記,他日自有應驗。」遂取小箋,提筆寫道:
  青年科第,文章率然。
  彼有淑女,遇珠則圓。
  雨花菴裏,桃葉渡邊。
  若逢四九,返爾林泉。

  寫畢,付與錢生,連囑保重。錢生即令從者呈上謝儀。老人堅卻不受道:「且俟三君掛綠之後,然
後領賞。」三人致謝離觀。於路中,錢生問道:「二兄以梅山風鑒若何?」若虛道:「此亦相士套語耳,
何足憑信。」子文道,「九畹兄恂恂若處子,每日不離書館,安得有危厄之事?即此一言,足征其謬誕
矣。」錢生道:「只怕人事不常,難以預定。」正說間,忽遇著同社陸希雲,問其何往?希雲道:「敝
齋前海棠盛開,今日特屈二兄暫輟牙簽,詩以賞之。頃造九畹兄潭府,遇尊價紫蕭說,與崔、李二相公
同到玄妙觀去了,小弟因即步來相候。」崔子文道:「賞花賦詩,正吾黨勝事,但有費主人物料奈何?」
錢生道:「明日便是小弟治觴。」希雲道:「然則明後日又輪到崔、李二兄了。」說罷四人皆大笑,隨
即同詣陸子齋頭。看那海棠花,果然夭艷無比。子文道:「一睹此花,宛若西子在前,太真復出。」錢
生笑道:「不意范大夫載去之後,李三郎楊浴之餘,復受仁兄清盼。」希雲道:「海棠雖好,尤賴三君
名士賞鑒。」若虛道:「有此名花,就該有賢主人了。」調笑未畢,酒餚已備,即設席於花下,四人傳
杯換盞,極盡歡噱。

  希雲道:「清飲不足以展懷,乞崔兄行一口令。」子文道:「我要海棠詩一句,中有一個花字。」
即舉杯飲盡,念詩一句云:「只恐夜深花睡去。」若虛道:「要罰三大杯。」子文不服道:「弟乃令官,
豈有受罰之理?」若虛道:「遇知己,賞名花,可無佳吟,乃效村學究所常道者,豈不該罰?」崔子文
大笑,乃把杯連飲三爵,既而分韻賦詩。

  酒至半酣,希雲道:「青樓中,近有一仙人謫下,三兄亦曾相聞麼?」三子道:「不知也。乞兄為
弟輩言之,其色藝何如?」希雲道:「那個妓女,年方破瓜,其容色姣媚,固已遠出尋常,加以詩畫棋
琴,無不妙絕。雖門前之流水接軫,而矜色自高,罕有得其回眸一笑。我輩雖是酸措大,豈有名花在前,
不為品題,以作片時之樂?」若虛道:「兄言及此,使弟情興勃勃,便當訂期一訪,但不可與九畹偕行。」
錢生道:「豈以弟非韻士,故獨見卻之深耶?」若虛道:「弟輩鬚髯如戟,若與玉山相並,不無形穢,
恐洞中仙子,獨垂盼於錢郎耳。」子文道:「少年老成,莫如九畹,弟在十四五歲,即已情欲難遏。」
希雲道:「錢兄家故多姬侍,安知無妖嬈兒,偷近郎側,想那花陰月底,牡丹芽已撥動久矣。」錢生舉
杯道:「今後有不談席間事,而涉於他事者,罰以巨觥。」時已日暮,移席齋中,後猜枚擲色,酩酊而散。

  將已更餘矣,老夫人因冒風寒,早已睡熟。候生歸者,在外惟有老僕錢貞,書僮紫蕭,在內惟秋煙
諸婢。錢生進入臥房,未及呼茶,秋煙即以橄欖湯雙手遞至。蓋群婢中,惟秋煙善察人意,姿態尤媚。
若繡琴,則如牡丹初放,非不妖艷,而肉質頗肥。若桂子,宛如秋水泠泠,素梅迎雪,而清瘦可憐。至
於紅葉,亦復身材嫋娜,秀髮修眉,所少者惟軀膚不白,其餘若櫻桃、彩霞則色之最下,不堪入目矣。
是夜,生已半酣,因在席上,被崔李二君百般諧語,引得春心難遏。及歸臥室,值秋煙捧進茶來,見其
雙臉膩霞,手腕如玉,轉覺欲火如焚,不能按納。乃令群婢皆寢,獨謂秋煙道:「我今夜醉甚,不能即
睡,爾姑留此以伴我。」秋煙道:「往夜官人醉即熟寢,獨今夜不能即睡,何也?」錢生注目熟視,笑
而答之道:「往時之醉,醉於酒。今夕之醉,醉於汝。」秋煙道:「語言顛倒,官人真醉矣。」錢生又
問道:「春色惱人,欲眠不穩,信有之乎?」秋煙道:「在官人則有之,若奴婢無思無慮,惟恐玉漏相
催,何不穩之有?」錢生道:「汝謂睡不能穩,亦有說乎?」秋煙道:「鴛鴦衾裏,尚少一粉掐就、玉
琢成的小姐,免不得倒枕槌床,豈能眠穩?」錢生道:「今夜權以汝作小姐,何如?」秋煙低鬟微笑,
以手弄其裙帶。錢生即忙向前摟抱,秋煙半推半就,低低說道:「只恐柔枝不勝風雨。」錢生乃去其褻
衣,撫摩之際,惟覺嫩蕊初枝,滑潤如綿,於是銀扣松開,奶胸全露,繡鞋高臥,纖指按腰,那管桃浪
之翻殘,一任靈犀之歡合。兩意綢繆,不待言矣。

  錢生與秋煙之調戲也,群婢皆寢,獨繡琴假寐而不卸衣。蓋桂子、紅葉,俱年十五,情竇尚淺,惟
繡琴最長,而芳心已盛。往常愛生俊雅風流,實有仰上之意。是夜見生獨留秋煙在房,不能無疑,乃悄
悄潛立於紗窗之外,以覘其動靜。及其陽臺既赴也,遂於窗縫窺之。只見生之下體,潔白如雪,初合之
時,若艱澀而不能即進者。但聞秋煙口中作呻吟之聲,徐徐問道:「縱容些?」錢生應道:「且耐片刻
。」有頃,只見柳腰輕擺,玉筋頻抽,又聞生問秋煙道:「汝樂否?」秋煙搖首而不言。錢生道:「我
但覺津津有味。」既而殘燈半明,不能備張,但聞帳鉤搖響,笑聲吟吟而已,斯時繡琴已是十分情動,
雖津唾屢咽,而裙褲之內,薔薇玉露,浸溢於旁。只得和衣而睡,亦不能窺其雲雨之畢矣。將至雞鳴,
秋煙與生重訂來夜之期,潛歸寢榻。

  至曉,錢生約那崔李共設席於陸宅,以答敬希雲,兼不負海棠之盛。方早膳畢,錢貞報說鄭相公來
望,錢生急忙整衣出迎,敘話良久。鄭秀才道:「近日有一名妓來自維楊,年方二八,姿容技藝,件件
皆精,所居就在胥門外,倘賢弟得暇,何不同去一訪。」錢生因為有酒,約以異日。鄭秀才又道:「凡
人讀書,雖不可不用功,亦不宜拘拘然如道學腐儒,終日正襟危坐,當此暮春如煦,便是聖門的曾點,
也有『浴乎沂,風乎舞雩之興。況在我輩,或衍衍,或琳宮,不妨偷閑隨喜,惟在心有准繩,便不棄失
正事。且以賢弟這樣敏慧絕倫,亦不必埋頭苦心。豈可以青年而便形如木偶。」錢生道:「先生所諭極
是。」須臾換茶,鄭即起身別去。

  原來這鄭秀才,就是錢生的業師,諱叫文錦,字曰心如,雖有時名,為人奸詭異常,見利忘義,專
要誘人鬥賭,卻在內中取利,乃儒而小人者也。錢生自鄭業師去後,因崔子文遣價頻催,亦即赴酌。是
晚,句聯五字之奇,饌罄八珍之美,知己暢懷,亦不必細話。且說秋煙姐,往常不情不緒,或停針凝想,
或對月攢眉,雖是年及破瓜,亦為賦情特甚。自為錢生御後,不覺姿容愈媚,笑靨時開。惟有繡琴心懷
不足,乘間詰之道:「往常妹妹眉頭鎖翠,愁思居多,今日為何說也有,笑也有?」秋煙道:「憂樂乃
人之常情,彼此異時,姐姐何消詰問?」繡琴道:「我前日聞官人在書房中讀書,口中頻誦兩句,道是
:『有女懷春,吉士誘之。』我不解書義,問於官人,官人便解說道:『有女者,是有個女子,懷春者,
是思想丈夫,吉士,是文雅的郎君,誘之,是哄誘女子做那件勾當。』我只道是官人戲言,由今看來,
信不差也。」秋煙道:「想是姐姐芳心已動,故曉得不差,若妹子年雖十七,並不知道懷什麼春。」繡
琴道:「妹妹是個無思無慮、惟恐玉漏相催的,與我心動者原不相同。」秋煙知其諷刺有因,頓覺雙頰
暈紅,面有慚色。繡琴道:「我和你自小進門,情厚如嫡親姊妹,誰料昨夜之事,便要瞞我。哪曉得其
間詳細,我已悉知了。」秋煙道:「豈敢瞞著姐姐,這樣事我並無心,只為官人逼勒,沒奈何,逆來順
受。」繡琴道:「妹妹是有福之人,所以主人見愛,但不知此事果有趣否?」秋煙低了頭,含笑不答。
繡琴道:「只我兩人在此,又無別個,說亦何妨。」秋煙道:「起初時,內中疼痛緊澀,甚是難禁,以
後便略略有些趣兒。」繡琴道:「這樣一個風風流流、脣紅面白的俊俏郎君,不知是那一個有福的小姐
受享,卻被你先嘗了甜頭,只覺太便宜了些。」秋煙道:「既是姐姐十分羨愛,我今夜做個撮合山,也
成就了你的好事,何如?」繡琴斜覷了秋煙一眼,嘻嘻的笑道:「我逗你耍,你便要拖人下水,只怕你
也難難捨。」兩個調謔正濃,忽聞老夫人呼喚,遂各散去。

  且說當晚,錢生赴席,因有秋煙在心,便以魏夫人染恙為辭,黃昏時候,先別而歸。卻值老夫人病
體稍痊,尚未安寢,只得進房問候。夫人道:「汝終日看花覓友,飲酒賦詩,卻不可荒廢了正業。」錢
生道:「兒亦懶於應酬,奈何同社相邀,難以固卻。」夫人道:「既做了一個文士,那詩詞歌賦,原不
可不曉,但聞先賢未第之時,未嘗不以舉業潛心,孜孜矻矻,俾夜作晝,直待成名之後,方可尋章覓句,
聊以養性陶情。今汝棄本務末,玩時貪心,措心於無用之地,不惟負爾母之訓,而何以慰先人於地下乎?」
錢生道:「仰聆懿誨,敢不書紳,自今兒即杜門卻客矣。」言畢,急欲抽身辭出。老夫人偏又留住,將
那家務細談,直到更闌,方得告歸寢室。

  連聲喚茶,秋煙心雖要往,惟恐繡琴嘲笑,反推櫻桃捧進。錢生道:「誰要你遞茶,老夫人正要安
置,汝等自去侍候,只與我喚那秋煙來。」櫻桃便連聲叫喚,秋煙故意慢慢的不動身。繡琴戲道:「秋
煙姐,不要誤了良時,正所謂佳刻已到也,雙雙請上床。」秋煙道:「姊豈無心,何獨見謔?」須臾又
聞催喚,方走進房,只見生已盥手浴腳,便要秋煙上床同睡。秋煙推拒不肯。錢生乃雙手摟定道:「汝
豈怪我耶?」秋煙道:「官人以千金之軀,即仕宦求婚,猶遴擇而不屑輕許,今乃愛一賤婢。奴所慮者,
惟恐屬垣有耳,使風聲漏洩於老夫人知道,那時秋煙亦甘心受責,其如有玷於官人。」錢生道:「我既
作主,誰敢多言。即使老夫人他日知之,自有我在,決不致加罪於汝。當此千金一刻,你不要假惺惺,
把那良時虛過。」遂即滅銀燈,下繡幌,解帶卸衣,共枕而睡。當晚雲雨之情,雖鴛鴦之在蘭苕,翡翠
之在雲路,不足以喻其歡娛也。錢生屢屢笑問何如?秋煙嬌聲婉轉,態有餘妍,仍恐有人竊聽,但點首
而已。
  且不說羅帳歡情,再表繡琴姐,無限春心,勉強展衾而臥,朦朧之間,忽遇生來,連呼道:「秋煙
!秋煙!我特來尋你。」遂抱住求歡。繡琴亦將錯就錯,不與分辨。剛赴陽臺,又值老夫人走到,遽然
而寤,乃是南柯一夢。惟見幾上殘燈半明半滅,窗上月光射進,照見床頭孤衾寂寂,不覺長吁了數聲。
正是:
  冰簟斂床夢不成,碧天如水夜雲輕。
  雁聲遠過瀟湘去,十二樓中月自明。

  自此錢生每與秋煙乘間邀歡,亦不必細述。只因魏夫人規責,果然繭足書窗,那有朋儕探望,亦託
言他出。忽一日,陸希雲遣使致書,錢貞知是社友,特為遞進。生接書拆開,看云:
  昨日花間良晤,足快千古,惜乎文旆速返,使花神寂寂,未免笑錢郎情薄也。遊雲青樓麗人,弟雖
偶逢半面,然非佳公子,不足以邀其傾城一笑。特於翌午!煮茗焚香,以迓從者,牽伊綺袖,請聞子夜
新歌。醉子霞杯,求吐青蓮妙句,恐誤芳辰,八行相訂,屆期顒俟,莫滯高軒。
  錢生看畢,知道書中之意,就是前日席上所談的妓女,但不知那鄭心如所說的,可是他否?即忙寫
書回答:「料因知己相招,不能推卻。」要知生訪那妓女,果是如何?且待下回,便見分曉。

第三回     訪青樓誓締鴛鴦


  詩曰:
  天津橋下陽春水,天津橋上繁華子。
  馬聲回合青雲外,人影搖動綠波裏。
  綠波清迥玉為砂,青雲離披錦作霞。
  可憐楊柳傷心樹,可憐桃李斷腸花。
  此日遨游邀美女,此時歌舞宿娼家。
  娼家美女郁金香,飛去飛來公子觴。
  的的朱簾白日映,娥娥玉顏紅粉妝。
  花際徘徊雙蛺蝶,池邊顧步兩鴛鴦。
  傾國傾城漢武帝,為雲為雨楚襄王。
  古來容光人所羨,況復今日遙相見。
  願作輕羅著細腰,願為明鏡分嬌面。
  與君相向轉相親,與君雙栖共一身。
  願作貞松千歲古,誰論芳槿一朝新。
  百年同謝西山日,千秋萬古兆邙塵。
   ───右《公子行》

  話說陸希雲置酒妓館,適邀同盟諸子,故特致柬訂期,錢生即寫回書,付與來人去訖。畢竟是少年
心性,見說是個絕色佳人,便不覺手舞足蹈,巴不得即時會面。到了次日,清早起來,假託文會之期,
先向夫人道:「昨承陸希雲遣人相報,今日同社諸子,訂在虎丘會文,晚間公分備酒,即於山房借榻,
故特向母親說知。」魏夫人信以為然,略不阻卻。到得飯後,陸希雲又遣價立等。只見錢生換了一套新
鮮衣服,頭戴唐巾,足穿朱履,飄飄然好一個少年英俊,不類何郎閑雅,勝如張緒風流。隨即叫了紫蕭
跟去。正是:
  未為折桂客,先作探花郎。
  卻說那妓女,原不是倚門獻笑、涂脂抹粉的一流,姓趙,名素馨,字曰友梅,鴇母叫做趙月兒,原
是廣陵角妓,因犯了一件沒頭官事,所以攜家徙避蘇州。這趙友梅年方二八,巧慧絕倫,言不盡嫋娜娉
婷,真乃是天姿國色。既嫻琴畫,又善詩詞,時人往往以薛濤相比。然在平康中較論,則友梅固是濤之
流亞。若友梅心厭綺羅,性甘淡泊,譬如蓮花,雖出於淤泥而塵埃不染,則又非薛濤之所能及也。自到
姑蘇未及二月,只見車馬紛繵,其門如市,然都是膏粱俗質,紈褲庸姿。每每嘆道:「向聞姑蘇名郡,
有多少纔人賢士,乃今所見,不及所聞,豈以妾之命薄,故不能一遇歟?何為有纔有貌、高情脫俗者竟
寥寥也?」蓋其心惟欲覓一意中人,以終身相託。

  不料事有湊巧,恰值陸希雲作東以延社友,當日希雲先至其家,友梅道:「今日陸兄廣陳珍饈,所
延的想必是知心契友,但不知佳客為誰?」希雲即以崔李二子對。友梅道:「僅此二客已乎?」希雲曰
:「更有一佳士,乃我同窗盟友,纔如班、賈,貌似潘、韓,甚不欲令友梅得見,然業已邀之矣。俟其
來,當令子魂醉耳。」友梅掩口而笑道:「是何等兒郎,即能令子魂醉那?第不知貴社中,有個錢十一
郎否?」希雲道:「卿何此之問?」友梅道:「數日前,有錢君的業師鄭心如者,偶在席間道及當今時
髦年少風流,惟有錢中丞之子。妾因而問其名字,並索其平日所作詩稿,蒙鄭君錄以見示。日來妾細味
其詩,藻艷可擬梁隋,高曠不減李杜,觀其詩,足以相見其人,故爾問及。」希雲道:「我所云佳士者,
即十一郎也,不料卿亦如此羨想。然則今日之酒,竟為友梅而設。」友梅聞言,不覺嫣然一笑,喜形於
面。遂重臨鸞鏡,梳刷雲鬟。上身換了一領藕色花藕紗衫,內襯著大紅繡襖,下著一條鴛繡羅裙,裙底
下露出那窄窄的一雲兒紅繡鞋。真個是天生麗質、絕世蛾眉,又立時焚了一爐好香,將泉水烹茶以俟。
未幾,只見紫蕭進來報說:「相公已到了。」希雲即與友梅下階迎接。進入客座,生向希雲謝道:「前
饗貴廚,令人齒頰皆香。日昨復承華翰相招,感渥至矣,愧無一臠為荅。」希雲笑道:「今日一觴,聊
當胡麻飯,引入劉郎,以會仙子。」便指錢生,向著友梅道:「此即卿所想念錢十一郎也。前日因詩而
想人,今日見其人,又當想其詩矣。」友梅秋波一轉,以袖掩口而笑。錢生道:「初次幸逢,尚未曾詢
及芳卿姓字,又何從得見鄙人拙句?」友梅微啟朱脣,低低答道:「乃尊師鄭心如錄以見示。」言畢,
即以陽羨茶,斟滿一盞,雙手奉與錢生,而雙目注視面上。錢生反覺羞恧,不能正看,惟時時偷眼而覷。
兩人在座,恍若玉樹瓊枝,光彩相映。少頃,延入側邊一室,只見明窗淨幾,瀟灑絕塵,中間掛唐六如
美人圖一幅,幾上放金錢草一盆,博山內焚沉水之香,畫屏前置菱花之鏡,錦瑟在床,玉蕭掛壁,以至
文房器具,靡不珍美。看玩未周,友梅即以素縑索詩,錢生不加思索,援筆即書。詩曰:
  鴛繡綃裙八幅裁,香風飄起盡簾開。
  趙家真個逢飛燕,疑是昭陽殿裏來。
  友梅道:「君詩纔敏捷如此,真名下無虛士也。只是蒲柳陋姿,忒覺揄揚太盛。」希雲亦贊賞不已。
錢生乃與友梅手談,局完,友梅輸了二子。直至日中,崔子文、李若虛方到,希雲先出迎迓。子文道:
「九畹兄曾來否?」希雲未及答,錢生自側邊趨出道:「恭候久矣!」友梅亦即出來。相見畢,希雲道:
「二君為何來遲?」若虛道:「偶與子文有一賤事,因此仁兄雅命難方,兼以趙卿芳姿未睹,是以撥冗
而來。」子文道:「自與九畹花間一晤,悠焉半月,心之耿耿,一日三秋。」若虛道:「兩次造謁,閽
者皆以他往為辭。弟因書鳳於門,子亦見否?」錢生亦戲道:「若佳客至,弟即倒屣,如李若虛,正當
閉門不納耳。」子文熟視友梅道:「久仰芳容,果然名不虛傳。」友梅道:「到蘇雖久,不意吳中之美
獨有崔君。」

  正閑敘間,侍兒芳英以松蘿茶捧至。錢生正值口渴,一吸而干,友梅即以手中茶分半盞與生。若虛
笑道:「古詩有云:『玉樓曾記聞香處,分得佳人半盞茶。』今目睹之矣。」友梅道:「文因病渴,玉
川七碗,水厄之多,文士皆然。」言未既,一人掀簾鼓掌而入,視之,乃清士中善吹蕭的賈文華也。希
雲道:「老賈一來,不患寂寞矣。」文華坐未定,即談笑風生,引得滿座捧腹。時已過午,餚果俱齊,
於是幾筵肆設,行令擲色,酒政肅然。已而令至賈文華,文華道:「今日相知在座,勝友如雲,何敢以
俗令相混,貽諸君之一笑哉?僕吹蕭人也,只索趙娘唱一套新時妙曲,請以薄技相助。」希雲道:「文
華之言雖善,然必須行過一令,方敢請教妙音。」此日友梅因九畹在席,加以崔李數子,俱是風流人物,
遂不推辭,唱出時曲《春閨怨》一套。賈文華便嗚嗚的吹蕭相和。那友梅唱道:
  〔步步嬌〕門掩梨花,燕子重來了,鸞鏡空留匣,春山久不描。羅袂生寒,曉風清峭,怨別已魂銷。
恨啼鶯,偏向紗窗鬧。
  〔五供卷〕鱗稀雁少,欲寄回文,水遠山遙。淒爾琴瑟韻,拆散風鸞交。想你凌雲雖賦,怎便得錦
衣榮耀。只恐怕憔悴潘安鬢,空題司馬橋。潦倒風塵,悶縈懷抱。
  〔江兒水〕你那裏得失渾難測,我這裏深閨閉寂寥。全不記別時頻囑歸須早,到如今幾載無消耗。
鳳城何處長安道,遍把欄杆倚靠。目斷天涯,只見萋萋芳草。
  〔川撥棹〕從春到,萬千愁,只自曉。最難禁永晝消宵,最牽懷柳嫩花嬌。撇瑤琴,爐香懶燒。只
落得濕羅衫珠淚拋,濕羅衫珠淚拋。
  〔錦衣香〕靜幽幽簾攏悄,急剪剪風纏繞。這幾時裙帶頻松,只為腰圍瘦小。玉容拚得為君憔,還
愁薄倖別戀紅綃。向歌樓舞館,只把那金釵買歡笑。因此怎歸期,野花雖好,也須念操持井臼,怎便把
糟糠撇掉。
  〔漿水令〕一聲聲花邊啼鳥,一絲絲煙拖柳梢。雙雙蛺蝶自相邀,可憐春色,虛度昏朝。空悒快,
歸信杳,那知辜負人年少。白頭詠,白頭詠,朱弦斷了。悔當日,悔當日,不阻征軺。
  〔尾聲〕紅顏薄命,休把春風惱。要相會,除非夢裏招,直待歸鞍怨始消。

  友梅唱得詞句既清,音律又正,每一字幾盡一刻,其聲之杳渺淒婉,真能繞梁而遏行雲。及唱畢,
聲音嫋嫋,猶不絕如縷,合座聞之,無不莞然頤解,而贊其妙。若虛道:「曲亦備盡閨中怨念之懷,即
唐詩所謂『忽見陌頭楊柳色,悔教夫婿覓封侯』之意。」子文道:「填詞雅麗,非俗筆所能,殆納山、
怕虎之流歟?」友梅道:「非也,此乃金陵范公闇然所作。」錢生道:「范公乃敝年伯,今方蒞任開封,
雖嫻於詞曲,芳卿何自而得之?」友梅道:「范公與斐司馬有隙,被司馬劾以政苛於虎,不協輿情,去
秋即已解綬而歸。嘗過維揚,授妾以新曲十套,此乃十套之一也。」

  錢生憮然道:「范公為人正直清廉,到官只此琴鶴相隨,頗有政績,奈何中以苛猛,公論竟安在哉
?」子文道:「闇老猶可,若近日,周老師蓼洲被逮,更覺駭聞。」希雲見二子談起朝政,遂以巨觴罰
酒。錢生舉杯飲盡道:「仁兄見罰,敬如命矣。但聞友梅頗多佳制,願再飲一卮,以乞妙音。」賈文華
道:「錢相公之言,最為有理,趙娘幸弗以珠玉而有吝色。」友梅道:「妾於早春偶制得《黃鶯兒》一
闋,倘不見哂,願歌以佐觴。眾道:「洗耳!」友梅乃唱道:
   〔黃鶯兒〕草未入簾青,嫁東風碧草新,一分春色三分恨。羅衣淚湮,蛾眉翠、顰幽心,只許梅
花問,欲銷魂。蕭蕭疏竹,窗外已黃昏。

  友梅唱畢,一座莫不稱佳。錢生道:「詞意蘊藉,字字清新,真所謂咳唾隨風,無非珠玉。」時近
黃昏,崔、李為著路遠,起身先別。希雲挽留不住,送至門首。崔子文附耳而謂希雲道:「九畹兄年少
風流,此煙花地,勿宜留之久坐,以或其情,倘暮夜不能入城,兄當留歸一宿。」希雲道:「遵教極是。」
遂一拱而別。錢生與友梅雖亦送出,然因並肩私語,及門而止。賈文華是個伶俐的人,即遠遠立在一邊,
但聞友梅道:「今夕之會,信非偶然。雖曰牆花,願言栖鳳。」錢生點頭惟惟,及見希雲進來,遂各就
坐。此時賓主只剩四人,無非談鋒相接,酒兵對壘。

  飲至更餘,希雲已是醺醺沉醉,甚欲與生同歸。然看錢生意不在酒,而有戀戀之色,但誦詩云:「今
夕何夕,見此粲者。」又見友梅屢屢以目送生,眷顧甚濃,亦哦詩以答生道:「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」
賈文華已會二人之意,乃謂希雲道:「今夕才子佳人,恰當為匹,想陸相公必然回宅,小子亦即告辭,
容俟明晨,再當會面。」希雲不得已,遂與文華向生作別。

  錢生欣然獨留,即令撤席,又命紫蕭寢於外室,攜了友梅的手,同入臥房。但聞蘭麝之香,襲於衣
襟,至其床慢衾裯,俱是錦緞。生乃除去巾幘,卸下外衣,抱友梅置於膝上、越看其容,越覺美艷。撫
其胸腹,柔滑如脂,肌膚潔白,瑩然如玉,不覺神情搖搖,恍若游瓊臺而睹仙子。於是解含羞之扣,吹
帶笑之燈,以至雲鬢橫飛,星眸慵展,款款接脣,而玉婉輕挽﹔匆匆失笑,而香汗如珠,兩情浹合,非
寸穎所能摹寫也。既而夜分,錢生摟著友梅,問道:「觀子語言態度,頗有良家風範,胡為失身平康?
抑趙媼親生者耶?」友梅泣道:「奴本良家子,姓宋,名喚雲兒,父為仇家所陷,斃於獄中,母氏驚憂,
亦相繼而殞。妾時始年十歲,被惡叔騙賣,以致墮落火坑,含污忍垢,迄今六載矣。妾每蓄從良之念,
奈未獲其人,即使裙布荊釵,心之所願。若夫迎新送故,以歌舞取憐,則雖衣羅紈、味珍羞,非妾之素
懷也。」言訖,淚如雨下,繡衾盡濕。錢生再三撫慰。友梅道:「妾觀郎君,不特豐容秀韶,抑且纔情
兼備,真妾向來所夢寐者。非不諒煙花賤質,不足以配君子,然願得為小星,承侍巾櫛。朝來一見,便
懷此意,因陸君等在座,未敢唐突。頃蒙問及,輒敢剖臆披衷。又未卜郎君雅旨以為何如?」錢生道:
「辱卿厚愛,豈不知感,即以子為正室,予所願也。其如卿是籠中之翼,我則堂有慈親,恐事多間阻,
則如之何?」友梅道:「此亦不足為慮,惟在君子一言許可,使妾無主風花,忽因春而有主,則雖仍鎖
籠中,而此心有屬,便不如飄飄柳絮,浪逐東西耳。郎君奉命萱堂,而依依膝下,再謀婉轉其垂慈,妾
雖耳康被陷,而世不乏昆侖,不妨留心細訪,豈在一時?」錢生道:「卿既欲作遠圖,予當熟思長策,
若卿願嫁,我願娶,諒有同心不待言矣。」友梅聽了大喜道:「蒙君訂盟,則妾此身已為君之身。若遭
坎坷,不得相從,情甘一死以報君,決不改移。」二人說得情親,百般偎倚。這一夜真是歡娛恨短,說
不盡枕上深衷。正是:
  只睹蛾眉已可憐,又加情態苦纏綿。
  縱教鐵石難張主,何況郎君正少年。

  錢生與友梅溫存了一夜,到次日起來,猶依依不舍。錢生恐母親查訪,只得硬著心腸別了回家。纔
到家,李若虛恐他留連妓館,就來訪問。錢生接著,遂將友梅待他情意甚厚,並說再三立誓要嫁他一事,
因求計於若虛。若虛艴然道:「兄乃閥閱門楣,豈患無名族閨秀?況春秋正富,急須努力芸窗,以取青
雲事業,何得留意狎邪,而墮其邁往之志哉?且吾聞剪髮誓盟,乃娼家哄人之局套,子亦何愚,而墮其
術中耶?時在盟契,輒敢諤諤正言,吾見其熟思之。」錢生默然不應,李若虛亦即起身別去。
  正在悶悶不悅,忽見錢貞傳進一緘,接來視之,乃友梅所寄之書也,因即悄悄拆觀,其書曰:
  妾薄命,早失怙恃,以致變生骨肉,誤陷風塵。蓮性徒芳,素絲已染。雖紫塞之泣胡笳,猶不足以
喻其玷辱。是以進前勸酒,何夕非悲。月下徵歌,有聲皆恨。哀箜篌春夜,掩紈扇於秋風。於茲六載矣。
所悵者,無價之寶易來,而有心之郎難獲。歲月空淹,鉛華欲退。雖質等山雞,曷敢栖栖以覓鳳?然身
非柳絮,烏能汛汛以隨風?

  日者仙馭惠臨,洵乃天作之合,願倖陪歡於杯酒,夢枕於陽臺。後承佳公子錫之盟言,訂以姻好,
使章臺之柳,足保長條﹔而合浦之珠,不愁群採。妄之鄙願,足矣,畢矣!
  但楚煙猶虛,洛川仍迥。我心匪石,決不琵琶之別抱。話言在耳,尚祈皦日之無違。惟是數日以來,
便覺相思填臆,心搖而若失,意怏怏以如痴,願安得即睹耿光,以慰其離緒乎?數行如晤,聊奏微忱,
一絕附呈,統希清照:
  無限傷心豈為春,玉容消瘦只因君。
  才郎不信相思苦,請驗裙腰透幾分。

  錢生覽畢,即喚來人,密語之道:「本欲即寫回書,因為心緒不寧,且待明日,自令小價持奉,煩
為我轉致趙娘,不必憂慮,只在早晚,當圖面會。外酒銀三錢,聊代一飯。」來人不勝歡喜,再三致謝
而去。錢生再將來書,仔細看玩。只見紫蕭進來報說:「鄭相公在外。」急忙趨迎,鄭心如已踱到廳上
,遂請入書房坐定。那鄭心如滿面堆笑,即問道:「賢弟近來功課如何?今日可能少暇否?」錢生不待
話完,即將到趙友梅家飲酒停宿,細細的述了一番。又將寄來的書,雙手遞與心如。心如接來,從頭至
尾,朗誦了一遍,便滿口贊賞道:「妙甚!妙甚!我前日原對賢弟說,此女纔色雙全,今看了這一封書,
他的才情,也不在蘇小、關盼之下。自古道『千金買一笑』,又道是『不惜傾人城,佳人難再得』。今
賢弟所不足者,非財也,何不再去盤桓幾時,然後慢慢的見機而動,謀為側室?」錢生道:「不肖正有
此意,惟恐老母罪責,是以躊躕未決。」心如道:「賢弟枉叫聰明,這樣小事,便不能籌畫。若以鄙意
揆之,易如反掌。」錢生欣然問道:「先生計將安出?」鄭心如便如此如此,說出幾句話來。有分教,
歡喜場中,幾惹出滅身之禍。要知其詳,且待下回分解。

第四回     陷羅網同窗急難


  詩曰:
  世風雖日下,友道未全非。
  會社須同志,談文自合機。
  性情蘭共馥,肝膽雪交飛。
  試看扶危處,誰言管鮑稀。

  卻說錢生心戀友梅,問計於鄭心如。心如道:「子所慮者,惟在老夫人拘管太嚴。然而內外各別,
易為掩蔽。只說以虎丘肄業為名,請於尊堂,倘或不允,子又說之道:『在家讀書,不如到虎丘去,其
便有三:在家不無閑事纏擾,到彼山房閑寂,則性靜心專,其便一﹔在家賓客往來,難以峻拒,到彼則
離城路遠,不致俗家相擾,其便二﹔在家孤陋寡聞,學問安有進益?若到彼則與同社商論經史,彼此磨
礪,其便三。』如此委曲細陳,則尊堂必然首肯,然後覓一心腹之僕,叫他隨去。」鄭心如說到此處,
便呵呵大笑道:「那時節悉憑賢弟眠花臥柳,累月經時,又何患老夫人之罪責哉?」錢生道:「先生之
言良是,但恐社友來訪,說出不在虎丘,又怎麼處?」心如道:「此亦甚易,君家管門錢老,做人小心
可託。賢弟只須以心曲告之,令他善言回復,便不致漏洩了。」錢生聽說,不覺滿心歡喜,遂留了酒飯,
心如自作別而去。

  到了明日,悄然備下花紗二匹,玉簪一枝,金扇二把,並取金箋一方,寫書以答友梅。書道:
    記得前夜與卿相會,恍若臨月窟而覯嫦娥,笑語生芬,鬢鬟流艷,使人塵心頓祛,而不覺沾沾
色喜。想卿乃是閬苑仙姝,自合仙郎作匹,何獨眷眷於儂,即以終身許委。卿真有情哉。惜乎!鄙人未
獲金屋貯卿耳!歸來蘭麝之香,猶滿於衣袂。念及燈下嬌波,帳中巧笑,每夜夢魂栩栩,又未嘗不繞卿
床褥也。日昨捧接瑤箋,兼獲佳什,真字挾飛霞,句含芳芷,展玩未終,鵲腦愈深矣。想在望前,即圖
面晤,以罄種種。惟卿加餐自愛,弗致花容憔悴為悻爾。外具色綃二端,玉簪一枝,畫扇二柄,物雖輕
渺,而意實殷殷,惟卿一笑而留。佩愛不淺。並踵韻奉答,以伸鄙私:
    見說傷心不為春,因儂憔悴更憐君。
    孰知寂寞書窗下,我已相思有十分。

  錢生寫訖,即時緘封,暗著紫蕭送去。隨即向魏夫人說知,要到虎丘讀書,委曲備言社友相拉的緣
故,魏夫人果然依允。只有秋煙姐聞知,心中怏怏,又不敢阻卻。錢生又對管門的錢貞說明心事,囑他
善於回覆,並要瞞著夫人。那錢貞只要奉承主人歡喜,又有何不肯。過了兩日,錢生便令紫蕭收拾書箱
行李,並喚錢貞之子錢吉跟隨,又令紫蕭約會了鄭業師。話休繁絮。
  且說那鄭心如曉得事已妥當,一日走到趙家,向趙月兒備說錢公子家私巨萬,況年少不諳世事,可
以哄騙,「汝等只管設計需索,我在中間吹噓,倘哄得銀兩,十分之中,我要三分。」趙月兒聽說,不
勝歡喜,連聲應諾。這正是小人局套,不必細談。且說趙友梅自接了錢生的回書便懸懸相望。一日曉妝
初畢,只聽得窗外鵲聲喳噪,友梅暗暗祝道:「喜鵲喜鵲,倘我與錢郎果有姻緣之分,你便連叫三聲。」
那鵲兒果然不多不少,叫了三聲,即便飛去。友梅心中,十分欣悅,正要換一件玄色羅衫,忽聞侍兒報
說:「錢相公來了!」友梅慌忙出迎。相見方畢,恰值鄭心如亦到,心如料想,二人要說句衷腸話,便
捧了一杯茶,自到庭中,看玩金魚。生與友梅,果然卿卿噥噥,把那衷曲細談。時已午後,趙鴇速忙整
治酒餚款待。鄭心如西向而坐,生與友梅,並肩東向而坐。趙月兒打橫相陪。四人笑語諧謔,直飲至更
闌,方纔席散。是夜旬有三日也,月色溶溶,幽輝半床,二人解衣就榻,行雲雨之情,更深於曩夕。一
則得諧前約,不覺芳興之甚濃﹔一則倖續新歡,自然眷懷之愈熾。譬如鸞鳳之倒顛,雎鳩之戲狎,鬢雲
膩枕,香汗沁衾,纏綿徹夜,喜可知也。

  既而天曉,起來櫛沐。友梅先為錢生挽髮,整好巾幘,然後解開雲窩,照鏡梳椋。錢生親為刷鬢,
又以黛螺畫了那纖纖的翠眉。梳妝已畢,遂並著香肩,坐於碧紗窗下。忽見薔薇架上,飛來兩個鵲兒,
連聲噪響,錢生戲以青梅拋去。友梅急止之道:「此靈鵲也。」即以昨日暗卜之事相告。錢生道:「靈
鵲雖能報喜,然今日得與卿卿相會者,乃鄭先生之力也。」友梅道:「君以尊師為何如人?」錢生道:
「篤實君子也。」友梅搖首道:「不謂君相與甚久,尚未知其品行,以為小人則然。以為君子,則妾未
之信也。」生愕然驚問其故。友梅乃以鄭心如向鴇母所云,為生述之。錢生性極躁直,一聞其言,便即
怏怏在心。

  自此,鄭心如來,相待之禮比前疏簡。每有事用,友梅開口,無不依允﹔若心如在旁贊勸,便堅執
不從。然心如亦未知生之罪己也。

  過了數日,錢生買得花羅數端,心如極口贊妙,意欲秋風一匹,而錢生佯為不知。又一日,要買龍
泉餅,連呼錢吉,而錢吉他往,心如道:「何不便差紫蕭?」生道:「他年少不諳世事,只恐被人哄騙。」
心如默然久之,自思此言,必有來歷,然別無他人,意必友梅所譖,心中憤憤,便欲尋計中傷。自後留
在心上,冷眼看生待他何如,但覺語言動靜,種種俱有嫉憎之意,遂勃然大怒道:「畜生無禮,我必有
以報之!」

  不料錢生合當有事,那一日忽值裴公子來訪友梅,正是:
    情疏能取怨,樂極卻生悲。
  那裴公子是誰?是現任兵部尚書裴汝恆之子裴玄,其年天啟丙寅,正值東廠太監魏忠賢盜弄國柄,
當時朝紳黨附為奸者亦難枚舉。內中單表兩上,一個是金陵人氏姓王,號叫梅川,與錢中丞鄉會俱是同
年,現任太常寺少卿,因丁母憂未曾起服﹔一個蘇州人氏,就是大司馬裴妝恆。

  單說汝恆之子裴玄,目不辨丁,因試官受囑,已曾領過鄉荐,當時蘇州撫臺姓狄,諱叫霍雛,亦是
忠賢門下,與裴司馬相厚,故裴公子特到姑蘇,要打抽豐。在此盤桓日久,聞得趙素馨纔貌雙全,乃青
樓中第一個人物,因此特來相訪。恰值友梅立誓要嫁錢生,意在情濃之際,怎肯出來接見。趙鴇月兒亦
因錢生揮金如土,也不願那友梅出見裴公子,便再三辭卻:小女臥病在床,不能起身,倘大爺來即返駕,
容俟病痊,即當迎請。」

  那裴公信以為然,只得有興而來,沒興而返。卻歡喜了鄭心如,正中機懷。訪知裴公子寓所在城隍
廟東房,即時別生回去,寫了一個晚生名柬,直到裴寓晉謁。那裴玄因為自己學問空疏,專喜與名士往
還,故心如投刺,彼即欣然接見。敘話中間,心如以言挑之道:「近日敝郡遷來一個維揚名妓,喚做趙
友梅,乃是天下絕色,未審尊邸無聊亦當物色否?」裴玄道:「學生亦慕其名,適纔相訪,卻值趙姬抱
恙在床,竟不及一面,可謂無緣之極。」心如只是微笑,裴玄道:「足下笑而不言,卻是何意?」心如
惟惟,欲言而止者三。玄詰問不已,乃答道:「彼言有病者,謬也。只因敝郡有個錢生九畹,與友梅綢
繆相愛,故不以臺從為意,而推誑辭以病耳。」裴玄道:「只恐所聞未確。」心如道:「頃因過訪,親
見友梅博弈於後軒,豈敢道聽途說?只為錢某即是晚生愚徒,所以承問,而不敢即對。」裴玄大怒道:
「那賊娼妓不知有幾顆頭顱,敢於哄俺!只是錢某也有耳目,豈不知蘇州有一裴生耶?乃敢妄自佔據,
而欺蔑如此。俺決不能默默無言!」心如道:「偶爾談及,不意有觸尊怒,反是晚生得罪了。」言罷,
即告別而去。

  卻說裴玄到了次早,寫一個待生貼子,答拜心如,遂出胥門,往趙友梅家來,怒悻悻走進客座。那
些豪奴悍僕不住的大呼小叫,嚇得趙鴇戰戰兢兢不敢出頭。明知有人挑唆是非,只得央生從後門而出,
反向前門進去。那裴公子怒氣未絕,忽見錢生緩緩的踱進來,儀容秀雅,衣冠濟楚,也便霽容相見,揖
遜而座。錢生假意問了姓名、鄉貫,裴玄亦即詢問家世。錢生道:「晚生姓錢,賤字九畹,先考錢某,
與金陵王梅川老叔,鄉會俱是同年。」裴玄連忙打拱道:「原來令先尊即是錢老先生,與王梅老既係年
家,便與舍下也是通家了。乃未及一通名字,罪極,罪極!」錢生道:「晚弟忝在東道主,尚未及烹伏
洗罍,以享從者,罪亦不淺。但此間乃樂地也,想兄翁此來,欲從桃花扇底,以聽宛轉之歌耳。乃觀尊
容,反若慍怒,何也?」裴玄道:「叵耐趙鴇,以病誑辭不肯接見,因此小弟十分著惱。」錢生道:「
聞說趙姬有恙,故今日某亦便路相問,料想妓家所慕,惟在金帛,雖庸俗之士,猶不敢抗違,何況貴介
如翁兄,彼惟恐邀之而不來,詎有來而辭相拒之理?此必有人不悅趙姬,故成是貝錦耳,望乞兄翁息怒。」
裴玄笑道:「有人還說是吾兄鐘愛,所以避客。」錢生喟然道:「人之訛言,洵可畏也,不惟誣趙,而
又無端媒孽及某,殊不知牆花路草,豈區區所能專主?自非兄翁明鑒,使晚弟幾亦開罪於門下矣。」那
裴玄畢竟是北人性直,見生剖辨有理,便覺十分之怒,已去九分,然而欲見之意,必不能卻。於是友梅
做裝病態,雲鬢不整,毀容易服而出,然其妖冶之姿,終不能掩。裴玄亦不住點頭稱美,喚過從者,取
銀五兩,付與月兒備酒。錢生固推不肯道:「今日自然是晚弟治酌,少盡地主之情。」

  有頃,酒餚畢備,方欲送席,只見鄭心如亦至。那心如此來,卻是為何?他只道裴公子有些舉動,
好在內中取事,不料二人友歡若舊交,呆了一會,只得勉強與酌。是日席上,惟裴玄與生舉觴連飲,談
笑自如,鄭心如酒量雖寬,反覺蹴躇不安,面有慚色。友梅則佯推腹痛,雙眉皺綠,不發一言。酒行數
巡,錢生道:「今日幸遇兄翁,不意友梅抱恙,致令賓主鬱鬱,無以盡歡。鄙意欲乞尼翁作詩一首,以
紀念今日之會,家師與晚弟少不得搜索枯腸,以博大方一笑。」那裴玄雖然是個舉子,原來腹內空虛,
並無半點文墨,見說做詩,口中雖勉強應道「是是」,不覺耳根漲紅,心下十分著急,乃斜靠椅上,低
頭不語。錢生雖是思索詩句,忙喚紫蕭捧過文房四寶,裴玄提筆在手,移之不能下。只見面如土色,搖
頭閉目,口內不絕吟哦之聲。心如也不思索,但含笑而已。生不能待,先援筆一揮而就。詩曰:
    翠簾窗紗竹蔭垂,流風入座展幽思。
    蘭亭可惜徒清詠,金谷何須羨異姿。
    燕子在樓名豈盼,捧心有恨姓疑施。
    最憐彩袖香初細,欲把霞杯勸酒遲。

  錢生吟畢,先送與裴玄請教。裴玄道:「錢兄自是目牛游刃,弟輩小纔,何敢望旆。」乃援筆寫了
數字,須臾又涂抹了,復寫,寫完又復涂抹,足有兩個時辰,方成四句。笑謂生道:「小弟平時做詩,
也是敏捷的,不意今日多飲了幾杯,詩興便干枯了。雖不辱命,只得半篇,聊以博笑而已。」乃先送與
心如看過,然後遞生,生接來視之。詩曰:
    東風蕩蕩吹柳枝,詩不成來仔細思。
    座上如花一塊玉,酒中不語幾番痴。

  錢生朗誦一遍,假意贊道:「絕妙好詩!不減盛唐絕句,真所謂好物不須多也。」此時友梅亦忍笑
不住,只得以袖掩口,假作腹痛之狀。錢生又問心如道:「先生何為輟筆?」心如道:「共探驪龍,吾
子先得其珠,可謂出於藍而深於藍矣,使我何能措詠?」原來鄭心如不是不能成章,因見裴玄是個曳生
之士,惟恐詩成使他抱愧,所以假託不能。明明是奉承他的意思,正是極奸極巧之處。
  閑話休談。且說當晚裴公子甚欲停宿,因見友梅滴酒不飲,還認是真疾,到了黃昏時分即起身回寓。
友梅見他去了,方纔放心,略飲數杯,與生安寢。一夜無話。只有鄭心如回到家中怏怏不快,躊躕了半
夜,心生一計。到次日清晨,又詣裴寓求見。裴玄道:「鄭心老請晨應臨,必有所諭。」心如道:「愚
有一言,願得效忠於左右。惟恐執事訝其交淺言深,那不知者,又道是背後讒譖,是以口將言而囁嚅。
然未知臺意亦欲相聞否?」裴玄急忙問道:「足下所言何謂也?」心如道:「便是那錢蘭的小畜生,雖
係愚徒,其實傲氣可恨。日昨席上強逼要人做詩,無非賣弄自己學問,卻又洋洋得意,毫無師長在目。
至於友梅,何嘗有疾,偏令其假扮病容以欺侮從事,使人心中實覺憤憤。」玄恍然而悟道:「君言是也,
我一時昏昧,被其所賣。」心如道:「此猶事小,他曾拜從在周蓼洲門下,原是東林一黨。前蓼洲被逮
進京,他買舟送至無錫,作詩相贈,有『欲請上方劍,斬取佞臣頭』之句。」裴玄聽到此處,不待話完,
即勃然大怒道:「那畜生如此放肆,若不殺之,何以雪我之恨?」心如道:「耳目甚近,願輕言些。」
裴玄道:「我豈懼一孺子者哉!」乃與門客谷期生商議,期生道:「要處置他,亦有何難,只消把周順
昌招攀為由,如此如此,他便不能夠話了。」玄大喜道:「此計甚妙。」遂寫一書,送與宗師,又進見
狄撫臺,說是順昌口供,乞詳究其事。撫臺即時批下牌來:「仰蘇州府,速拘欽犯錢蘭,審明解報。」

  一日清晨,錢生方在梳洗,忽見府差四個,硃筆拘提,嚇得生與友梅面面相覷,好似半青天打了一
個霹靂。正是:
    長雖縲紲非其□,伯寮之愬如奈何。
  卻說李若虛自別生後,終日在館讀書,忽一日有事經過胥門,即往錢宅相探。錢貞回說「家相公到
雲間訪友去了。」若虛半疑半信,怏怏而回。過了旬餘,又值便中詣問,錢貞回說如初,若虛心下狐疑,
自想道:「我前日雖是語言太直,拂了他的意思,然亦是忠告善意,豈九畹以此憾我,故令閽者誑辭耶?」
正在自言自語,只見崔子文疾趨而來,若虛迎住道:「崔兄何往?」了文喘息定了,方纔答說:「要去
會九畹兄。」若虛道:「有何事情,吾兄這等急促?」子文道:「兄還未知,錢九畹已被宗師發下憲牌,
仰學除名,頓承李正齋老師相喚,故小弟得知其詳,未審吾兄曾晤九畹否?」若虛大驚道:「小弟兩次
過訪,那管門的老錢俱以松江探友為辭,今忽有此奇禍,弟與兄再去問個明白,即不然請見錢老夫人,
報知此信。」子文道:「甚善!甚善!」

  二人即詣錢宅,尋見老錢,老錢照前回答,子文正色道:「我二人此來非為別事,因你家相公,被
宗師發牌仰學,已把前程革去,竟不知犯著何罪?為此特來相探,既不在家,煩汝通報老夫人,說我二
人有事求見。」錢貞聽說,驚呆了半晌,只得吐出真情。若虛道:「既如此,我們且先會了九畹,便知
分曉。」即離了錢宅,取路向趙友梅家來,未及里許,遇見紫蕭,忙問道:「相公何在?」紫蕭道:「
家相公在趙友梅家,今早忽被府差拘去。到得府前,又值太爺退堂,不問情由,竟把家主下了司獄了。
故家主特遣小人報知各位相公。」二人聽罷,驚得面色如土,竟不知所以得禍之由,遂同至李若虛家下。
又細問紫蕭,初至趙家,何人陪去,以後又與何人往來。紫蕭便以前後事情,細訴一遍。

  子文沉思半晌方悟道:「是了,是了!那鄭心如原是衣冠禽獸,此必求謀不遂,即挑弄是非,而鼠
牙挑訟,則發難於裴玄耳。」又問相公進獄,曾有使用否。紫蕭道:「家主帶去資用已匱,幸得趙娘把
私蓄五六十金,凡衙門上下獄官禁卒,俱已納賄。頃小人來時,趙娘親到獄中探望。」若虛歡道:「妙
女有情,亦不易得。」又謂紫蕭道:「汝未可回去報知老夫人,俟我等會了陸相公,另有區畫。爾且再
去獄前,會著錢吉,察探消息何如,即來回復。」紫蕭應諾而去,二子正在商議間,陸希雲已到,畢竟
陸生來有何議論?果能救得錢生否,姑俟下回解說。

第五回     蠢頭顱在尋風月


  詩曰:
  相見無日期,相思幾時歇?
  羅帳不同歡,紗窗空待月。
  過船決不抱琵琶,誰言婦性如楊花。
  君不見,趙娘一諾重丘山,至今貞操令人誇。

  話說陸希雲一到,崔、李即問道:「兄亦知九畹被陷之事麼?」希雲道:「頃聞自紫蕭,弟即往府
前偵察,原來是裴蘇州為著友梅之故,恨及九畹,故提出蓼老口供,面見撫臺,撫臺即著太尊究問。第
恐中禍已深,卒難排解,二君何以策之?」

  子文攘臂而起道:「既在同盟。便宜赴湯蹈火,以急其難,若逡巡畏縮,首鼠兩端,非丈夫也。」
若虛道:「弟聞中丞公與白下王梅川是同年同門,今梅川亦在魏家門下,與老裴至厚,意欲煩希雲到彼
一往,倘求得王太常一書,則事當冰解。」希雲即起身作別道:「小弟今晚便行,只是在城事體,兩兄
須要主意。」若虛道:「兄自做兄的事,弟輩自做弟輩的事。」希雲既去,子文道:「弟亦別兄返舍,
即遣小價報知合社朋友,兄於今晚亦須寫好公呈二紙,明日辰時,俱在府前相會,一齊進去求懇府尊。」
若虛道:「既如此,弟當約了舍侄輩。明晨准在府前候兄。」

  原來錢九畹時望甚偉,兼以李、崔首倡,不論府學縣學,相知不相知,到了次早,在城秀才,無不
畢集,約有二百餘人,乃進見陳太尊。太尊推託上臺批發,本府不充專主。眾人又一齊去求稟狄撫臺。
撫臺看了公呈,不肯批准,子文挺身向前道:「生員錢蘭,力學好古,士行無玷,今乃以莫須有之事,
而羅織以不可測之罪,致使眾論噓噓,莫不切齒不平,伏乞祖臺為朝廷惜士,超豁無辜,恩均覆載。」
撫臺道:「錢生既係冤誣,日後自當寬有,爾諸生何須群吁?」子文道:「昔孟軻有云:『無罪而戮民,
則士可以徒。』況今無罪而陷士?某等實切寒心,豈能袖手旁觀、不發一言,以彰公道?」狄撫臺見眾
論嘵嘵不已,厲聲道:「錢蘭既到官,其曲直自在官矣,諸生何必強辨,以取抗法之罪?獨不見顏佩韋
之事乎?」若虛道:「前時蓼州被逮,猶奉聖旨,況擊苑官旗,故佩韋不免於難耳。若今日之事,惟在
祖臺犀照,便徹覆盆,況生員等既為公舉,雖碎首殞身,有所不畏,又安知以佩韋為鑒乎?」撫臺見眾
論不屈,只得准了公呈。子文等遂叩謝而出,復向眾朋友一一致謝畢,自與若虛到司獄,問慰錢生,不
消細話。

  再說鄭心如探知錢生入獄,十分中意,乃以探信為由,直至獄中,對著錢生道:「賢弟無辜被陷,
惜我綿力,不能代控奇冤,然觀裴孝廉之意,不止為那友梅,因聞賢弟家道殷實,故有此舉。目今若得
三百金送他,在我身上,足保無事。」錢生嘆道:「身陷獄中,家母處尚無消息,又何從措辦此銀?」
心如知事不諧,即往趙家說友梅道:「錢老夫人,以誘惑恨卿,裴公子復以裝病見罪,裴之勢焰,卿所
知也。若能與我三十金,則我以二十兩,密賂裴之門客谷期生,方免不測之禍。其十金,則以委囑錢之
僮僕,庶無驅逐之憂。不爾,則禍不旋踵而至矣。」友梅知其設心誑騙,乃謝道:「承君雅念,為妾深
謀,第妾自錢郎被獄,方寸已失,惟冀彼之速脫,又何暇慮及於斯?」心如乃艴然而出,於中路遇著賣
花婦梅三姐,鄭向所狎熟也,因詢其何往,梅三姐道:「偶進胥門耳。」心如道:「胥門內錢秀才,被
妓女趙友梅局騙不遂,暗唆裴公子訟於都堂,都堂即著本府拘審,今監禁在司獄司,已一月餘矣。汝經
來其家,曾知之否?」梅三姐大駭道:「十一相公自在虎丘讀書,哪有此話?」心如道:「千真萬真,
我豈戲言?」梅三姐一聞此信,進得胥門,如飛的走入錢宅,報與老夫人知道。

  原來錢生在獄中三十九日,那錢貞每日雖到獄中訊候,卻瞞著老夫人,家中大小雖或相聞,俱被老
錢致囑,兼以未知的確,亦不敢輕易亂傳。不料那日梅三姐卻把鄭心如所說,備細說出,嚇得老夫人冷
汗淋身,半日不能開口,急忙喚進錢貞詰問。錢貞不能隱匿,只得支吾說:「初去時,俱是鄭心如誘引,
以後惹禍之由,老奴尚未知其詳。」

  老夫人便把錢貞痛罵了一場,卻又放聲大哭,秋煙姐在旁在也不住淚如雨點。梅三姐與繡琴諸婢,
俱來勸慰。老夫人收淚,向梅三姐殷勤致謝。又喚過錢貞道:「先老爺在日,待汝不薄,及臨沒之時又
再三囑託『撫我佳兒』。今乃通同誘引,釀此奇禍,倘幼主少有差失,雖碎割汝肉,不足以償我之恨!」
錢貞亦低頭含泣,夫人又道:「別樣官事,亦不足為慮,豈不聞炎上之勢,雖楊左諸君,猶陷於羅網,
而況於孤兒寡婦乎?吾且問你經今月餘,只管彌縫不露,將幼主沉於獄底,作何了局?」錢貞道:「皆
賴崔、李二相公出冤揭,動公呈。若奶奶要知端的,除非請來一問。」老夫人即著人去請崔、李,又以
禍起於趙友梅,便著錢貞喚集僮僕一十餘人,直到趙家??鬧。那些家僮巴不得有事,奉了主母之命,少
不得哄然蜂擁而去,不題。

  卻說崔李請到,坐在前廳,老夫人於屏後致謝扶救之力,並問事體若何。崔李便將前後事情,備說
一番。因賀道:「恭喜佳郎公出獄,只等撫臺病痊,即日無事。但細查禍之所起,皆出於鄭心如,俟九
畹事平,晚侄輩還要約齊同社,鳴鼓而攻之。」老夫人道:「此皆不肖子自貽伊戚,兼老身失教之故,
於心如何尤?」遂具酒飯款待。二子略飲數杯,即辭謝而去。

  原來錢生得脫狴犴,因請客賈文華。前在趙家陪飲之後,生贈以數金,賈甚德之,其後賈與裴玄,
一面即契,留在寓中。一日閑話,偶及友梅之事,賈文華為生辨剖甚悉,且言疏財好友,做人溫裕謙恭,
亦茲不曾拜從蓼洲門下。玄聞之,頗悔輕信心如。又值崔子文私賂門客谷期生,期生乘間屢白其冤,於
是玄有寬釋之念矣。天何希雲求得王梅川書至,書中剖悉諄諄,詞音懇切,玄乃致書扶臺,令其宥放。
不料生之厄運未滿,狄撫臺忽然患病匝旬,及至發牌仰府時,又多了十餘日。


  錢生既釋,崔、李、陸三子,俟立於道左,相見之際,悲喜交集,屈指在獄日期,恰好四十九日。
忽想起梅山之言,喟然而嘆道:「梅山老人,信神人也。」三子亦各嗟異而別。

  須臾抵家,老夫人預置一杖,俟生歸,當撻之數十,及見生容顏憔悴,手軟不能杖下,惟跪而責之
道:「爾母德涼,雖不能比數於三遷、畫荻之訓,然亦費了多少辛勤,冀汝成立,乃不能守身如三,而
幾啖虎口。雖爾之自作自受,其何以衍宗祧而慰垂白之母乎?」夫人說至此,不覺涕淚交下,錢生亦嗚
咽不能對。既而夫人又謂生道:「汝之被禍,皆因含沙所謝,今雖幸免,恐斯人尚不肯忘情於汝。金陵
范闇然,汝父同年也,其夫人蘇氏,與我恩若嫡親姊妹。日前曾有書來,備說謫官在家。我今晚寫下回
書,汝明日即往南京,一則省慰年伯,一則在彼攻書,明年鄉試,若不得一第,休來見我!」生惟惟受
命。

  至夜,歸房,秋煙潛來話別,泣謂生道:「自承愛倖,便已身懷六甲,今官人遠行,歸期未卜,倘
後來生下,或男或女,夫人疑妾外私,而不肯相信,奈何?」錢生乃取羅帕,題詩一絕,留與秋煙為證。
詩曰:
  瑞葉熊羆夢已通,海棠曾記試春風。
  欲知別後相思處,只在秋林煙影中。

  是夜,即留秋煙同寢。至曉,遣人密約友梅,欲與舟中一會,不料友梅遷去已久。錢生得報,愴然
不樂,只得往請同社作謝,然後起程。恰值崔、李、陸三人俱至,言起金陵之往,皆扼腕不怡。將行,
老夫人又握手叮嚀道:「竹林之下,願汝相親﹔綺陌之塵,慎勿再踐。還有一件,那王太常,雖係年家,
他近在寺人蔭下,更宜絕跡。」時桂子、紅葉諸婢俱隨著老夫人送出,獨有秋煙泫然欲泣,惟恐夫人審問,
先掩袂而歸。崔、李、陸買舟送過無錫,然後作別。正是:
  桃花潭水深千尺,不及汪倫送客情。
  且把錢生按下不題,再表趙友梅。自從錢生繫獄,情思恍惚,寢食俱忘,每每問卜求簽,更以釵珥
施於佛寺,祈生免禍。那一日,忽值錢老夫人差人喧鬧了一場,趙月兒不勝氣苦,又恐裴公子要來尋事,
自想安身不牢,即忙僱了船隻,一直遷到杭州。租一所園房居住,在明聖湖邊,岳王墳之左,正當山水
勝處,餘曾有《西湖十詠》,附錄為證。詩曰:

    路入西泠照曙霞,氤氳香霧覆晴沙。
  孤山月落鐘初歇,古埠煙迷柳半遮。
  芳草欲迓游子騎,好風將送泛湖槎。
  綠窗猶擁鴛衾臥,簾外聲聲喚賣花。
   ───右《蘇堤春曉》
  嫋嫋隨風萬縷輕,搖空似浪暗藏鶯。
  只緣夢綠嬌翻舌,豈為啼紅巧弄聲。
  畫舫能傾游客耳,香閨解動美人情。
  最愁春暮花如雪,老卻歌喉懶不鳴。
   ───右《柳浪聞鶯》
  涼飆滿院麥秋天,歷亂荷開照水妍。
  治袖翻紅吳苑女,舞衣剪翠蕊珠仙。
  花心瀉露清銷暑,葉底披襟小泊船。
  一陣艷香心已醉,夕陽幾處送繁弦。
   ───右《曲院荷風》
  曲港花蔭間柳蔭,漣澗拍岸水深深。
  有時戲藻金梭擲,忽地吹波玉尺沉。
  貪餌恐為漁父釣,穿蘋應避鷺鷀淳。
  非魚雖不知其樂,跳躍悠然足會心。
   ───右《花港觀魚》
  嶙峋對立直凌空,南北巍峨勢並雄。
  玉柱全撐青靄表,蓮花共透白雲中。
  月明黛色垂千仞,雨後嵐光積萬重。
  安得躋攀最高頂,掃開浮翳擁蒼穹。
   ───右《兩峰插雲》
  幽然夜色渚煙收,渺渺湖光漾碧流。
  錯落培涵三個影,空明月涌一輪秋。
  纖雲己逐金風掃,燈水遙連玉宇浮。
  我欲扣舷歌古調,波心只恐老龍愁。
   ───右《三潭印月》
  塔影亭亭掛夕暉,小廬取次掩紫扉。
  一峰紫翠煙容達,列壑蒼黃樹色微。
  鳥宿亂隨浮靄去,馬嘶爭惹落花飛。
  笙歌半在南山路,多少游人帶醉歸。
   ───右《雷峰夕照》
  雲深古剎隱南屏,向夕蒲牢遞遠音。
  催散玉樓歌舞宴,驚醒客邸利名心。
  疏聲遏籟天邊落,清響隨風月下沉。
  促得山僧歸去急,獨攜藜杖上遙岑。
   ───右《南屏晚鐘》
  萬頃澄波一派秋,冰蟾皎潔印中流。
  風來鷲嶺天香遠,雲散銀河兔影悠。
  寒照兩峰嵐翠重,光生千里柳煙收。
  扣舷朗詠坡仙賦,直欲憑虛到玉樓。
   ───右《平湖秋月》
  一道修梁跨水隈,銀沙十里映樓臺。
  疏林似剩瓊花片,荒蘇疑飛鷺羽來。
  晴日乍溶新水漲,曉風已捲凍雲開。
  如何策寒堤邊望,半是尋詩半探梅。
   ───右《斷橋殘雪》

 說這武林洵為山水名區,只因趙友梅心在錢生,哪有情懷賞玩,每日間,禁不住兩行珠淚,丟不下
一片愁腸,不覺香銷粉悴,非復疇昔之花容月貌矣。到得旬餘,便引動了闖寡門的清士,耽風月的狂童,
怎奈友梅不言不笑,並沒有一點溫存意態,所以來的俱含慍而去。本郡有一個宦家之子,姓胡,字伯雅,
為人痴頑不韻,人都稱為憨公子,也慕友梅之名,同一個門客,喚做常不欺,特來相訪。友梅關了房門,
不肯接見。趙鴇貪他是個宦家,逼勒數次,只得出來相會。憨公子目不轉睛,看了又看,不住的贊道:
「妙妙妙,佳佳佳!」常不欺道:「從來佳麗出在楊州,今見趙娘,果然名稱其實。」憨公子默坐了一
會,忽然問道:「我小弟幼時,嘗聞家祖先尚書說,揚州有一個名妓,叫做李端端。今友老也是揚州人,
可曾相熟麼?」友梅不睬。常不欺便插口道:「說起那李端端,真個美貌非常,前年在下曾到揚州去,
與他相好之極。」

  趙月兒在內,只聞二人敘話,並不見友梅接口,惟恐憨公子不悅,忙出來寒溫道:「拙女只因病後,
故懶於言笑,大爺何不與常老爹擺那棋抨,決一個勝負?」憨公子遂與常不期對局,不欺一連佯輸了五
六盤。憨公子道:「我的棋,比你何如?」不欺道:「大爺這樣妙棋,不要說在下不敢爭先,便走遍了
杭州府,也尋不出一個敵手。」憨公子拍手大笑,整棋再著,常不欺又詐敗了兩局。值酒餚已備,擺列
出來,憨公子把杯相勸道:「酒是引興之物,乞趙娘多飲幾杯,助助興兒。」友梅低了頭,只不做聲。
憨公子道:「我們此來,無非取樂而已,若友梅這樣敷情而避焉,請勿復敢見矣。」不欺道:「畢竟是
纔人之口,話出來,庶不郁郁乎文哉!」二人且說且飲,只有友梅,不勝懨懨,長嘆了一聲,不覺掉下
幾點淚來。憨公子怒道:「一人向隅,滿座不樂,這也可厭之極,可厭之極!」即便站起身來,拖了不
欺就走。不欺曰:「大爺既不耐煩,不如到吳山腳下,李一娘家裏去罷。」憨公子點頭道:「有理、有
理」。遂不終席而去。等得趙鴇出來挽留,去已久矣。你道友梅為何不懼趙鴇,這等自由自主?只因生
性聰明,那趙月兒愛惜如親生之女,自十四以至十六,三載之間,所獲纏頭,已不下千金,故月兒不加
訶責,惟冀其改情易慮,其如萬般苦勸、委曲開陳,而友梅之心,不可轉也。當晚憨公子不別而去,氣
得月兒面皮紫漲,忍耐不住,便大怒道:「你這賊淫婦,原不受人抬舉,你到我家,雖已識得幾個字兒,
我卻用了無限心機,把那書、畫、棋、琴,件件教會。寒時便怕你冷,夏天便憂你熱,把你受惜如掌上
之珍。這是為何?無非要你興旺門頭,使我暮年安享,誰料,一見那錢十一的小冤家,便把魂靈兒落在
他身上,終日價不情不緒,沒心沒想。只恐你有他心,他無你意。他是仕宦人家,少什麼金釵十二,要
與他圖做夫妻,你也忒妄想了。你愛他有貌,我看他瘦削臉兒,也不能賽過二郎神。你羨他有纔,只會
做幾句歪詩,也不能比那七步曹子建。況今生在獄中,犯了裴公子之怒,生死未卜,你還要時刻掛念,
只怕你害了失心瘋的病了。不要說在蘇費用,即遷到臨安,每日買柴糴米,難道是天上落下來的?我們
開個門頭,一日無客,一日不活,天幸來了這個憨公子,你又不瞅不睬,使他含怒而去,怎不氣死我老
娘也!」

  月兒話到此處,轉氣得手腳冰冷,直僵僵挺在椅上,只管喘息。停了一會兒,又道:「你這賤人,
但知其一,未知其二。若從良是件美事,我做娘的亦不遲至今日了。只因有了丈夫,便要被他拘束,何
如春風秋月,散誕自由。若富足之家猶可,設或花費無窮而家私有限,吃的是薤鹽,穿的是布素,又何
如飫珍羞之味、服羅紈之衣?這還是一夫一婦,若不幸而做了那七大八,動不動被正妻藉辱,罵是娼根
賤妓,其苦更有不可勝言者。況男子漢心腸最狠。始初恩愛,果然似漆如膠,到得後來別戀了新歡,便
把你撇在腦後,那時節進退兩難,噬臍何及!怎熬得那清宵寂寞,永晝淒淒?倒不如今日憑你看中那個
俊俏郎君,和他相處幾時,朝朝寒食,夜夜元宵,其苦樂又不啻天壤之隔也。汝乃聰明人,亦何俟叨叨
細說,只要你依了我,萬事全休,稍有不然,汝認得我皮鞭麼?」友梅泣道:「兒閱人多矣,其纔情具
足,未有如錢郎者,故一言已訂,雖九殞無悔,惟乞母親垂憐其意,不致深訶,則沾德無涯,而報恩有
日。」月兒微微冷笑道:「好個自在話兒,我也不與你長舌廣說,只問你依也不依?」友梅瞪目應道:
「一言已決,何必再問!」月兒不勝忿怒,乃以皮鞭,自肩至脛,撻至五六十,可憐潔白肌膚,寸寸皆
青,損傷之處,血流如注。友梅惟哀聲呼痛而已,卻絕不改口。月兒再要打時,見他遍體皆傷,無處下
手,只得假放手道:「今且饒你去細想,明日若還不知悔悟,我肯饒你,只恐皮鞭也不肯饒你!」因叫
侍女勞英,扶她去睡。

  友梅到了房中,睡在床上,千思萬想道:「錢郎不知生死,冤家又苦苦相逼,你看這樣光景,料不
能留得此身與錢郎會合,倒不如拼著一死,以報錢郎罷了。」捱到人盡睡熟,竟取了一條長汗中,懸梁
自縊。不知性命如何,且待下回分說。

第六回     有心人巧竊花枝


  詩曰:
  自從銷瘦減容光,半是思郎半恨郎。
  欲識舊時雲髻樣,開奴床上鏤金箱。
  卻說友梅命不該絕,恰值侍女芳英起來小便,此時殘燈尚明,於燈影之下,忽見友梅似打秋千的,
高掛在梁,嚇得魂不附體,登時狂喊。那趙月兒在夢中驚覺,也不及披衣,赤身來救,即忙解巾放下,
四肢雖冷,胸額猶溫。乃與芳英大聲呼喚,徐以姜湯灌進。直至二更,方纔甦醒,開眼一看,即轉身向
裏。月兒愈恚道:「汝以死嚇我,我偏不怕。」連叫取那皮鞭來,友梅微嘆道:「死尚不惜,又何懼乎
皮鞭?」月兒雖說,見其肌肉皆傷,亦不敢下手。既而友梅長號一聲,仍復暈去。急得月兒又連聲呼叫,
移時而醒,乃泣道:「兒自幼雖蒙恩育,數年以來,所獲金帛,亦足以償母矣。薄命之軀,惟求速死,
卻又頻頻喚轉,何必相苦如此耶?」月兒亦無可奈何,只得回嗔作喜,溫言勸慰。

  到了清晨,轉覺身熱如火,昏昏沉沉,口中呻吟不絕,進以茶湯,即時嘔出,月兒自悔發怒之暴,
心下著忙,於是延醫看視,親奉湯藥。將及半月,病雖稍可,奈容顏日漸羸瘦,月兒恐有不起,乃與之
道:「昨有人自姑蘇來,言錢郎已脫桎梏,汝宜放寬心胸,以圖相會,今後惟汝是依,吾不強汝。」友
梅聞說,信以為然,不覺心境頓舒,飲食稍進,又將半月,方得平愈如初。

  且說錢塘門外,有一開鹽肆的姓程,名必孚,表字信之,原係徽州府休寧縣人氏,自祖上移居虎林,
已五世矣,年方二十,家累千金,娶妻林氏,姿色平平,而妒悍異常。必孚年少,頗狎昵於花街柳巷。
一日偶經岳廟,聞人說道:「張家園內住的趙友梅,維揚名妓也。」必孚聞之,心動神飛,即時過訪。
時友梅病體已痊,豐艷如舊,聞有客來,即掩房深匿。月兒出來接見,留坐待茶,必孚殷勤露其來意,
月兒嘆道:「只怕程君無緣。」必孚愕然道:「小可但慕芳姿,不惜財帛,孰意老娘這般見棄,卻是為
何?」月兒乃以誓嫁錢生一事,細細訴說。必孚聽了,悵然自失者久之,乃道:「既如此,某亦不敢相
強,惟獲一面,鄙願足矣。」月兒進內,曲勸至三,友梅閉了房門,終不肯出。必孚因以厚贈啖月兒,
月兒凝思良久道:「翌日午前,妾與之博弈於廳下,君聽棋聲,即悄然闖進,我便擁持於後,不容趨避,
則足以飽君之目矣。」必孚大喜,復諄諄然相約而別。

  至次日飯後,友梅不知其故,果與月兒對局於前廡,俄而程生自外趨入,友梅急欲避時,已被月兒
雙手推住,自面至足,被程生看個仔細。因以挾持而見,雙臉斷紅、泫然欲淚,其怨恨之容,轉覺可憐。
此時程生,神情飄漾,頃刻難持,正欲向前作揖,友梅已用力掙脫,翩然而逝矣。必孚莫能再睹,惘惘
而歸,懷念之殷,幾忘寢食。有汪生者,諱見昌,亦徽州郡籍,入泮於錢塘,必孚之表叔也。偶於途中
相遇,汪生深詳其銷瘦,程以實告,且言姿色之美,目所未睹者。汪生乃歷舉在杭名妓以擬之,皆曰非
其倫。時有薛素素者,名重東吳,汪生又舉以為??,必孚搖首道:「亦不如也。」汪生駭然道:「天下
信有如此絕色,雖西子王嬙,不足數矣。然彼既有屬意之人,吾侄作單相思,亦復何益?」必孚道:「
侄有別墅,在涌金門外,意欲圖為側室,不知以後如何?」汪生道:「婦人水性,既歸吾侄,諒無終拒
之理。只恐趙鴇索價太高,吾當效張儀,為子作說客,可乎?」必孚道:「倘獲事成,侄以三十金為壽。」
汪生遂欣然別去。

  逾數日,即詣張園,向月兒備述其意,月兒正萌脫卸之念,惟恐不成,止索銀二百兩。汪生歸告必
孚,必孚欣然領諾,於是擇吉成交。至期,月兒謬謂友梅道:「我與你自到臨安忽已數月矣,坐吃山空,
終非久計,意欲返轉姑蘇,只不知錢郎果然脫獄否,又不知汝之姻事若何?吾聞關聖簽,靈應如響,且
去此不遠,曷往祈諸?」友梅不知是計,果即梳妝登轎,轎夫先已受囑,遂由小路,直往涌金門別墅。
必孚預備酒餚蔬果,焚香燃燭以俟,更覓一能言孫嫗,以便臨時勸慰。俄而肩輿已至,友梅出轎進門,
抬頭一看,並非廟宇,只見燭火煌煌,大驚道:「爾輩何人,輒敢哄我至此?」程生自內趨出,深深揖
道:「多承尊堂厚情,已將娘子嫁於程某。豈娘子有所未知耶?」友梅大怒道:「妾自有夫,君豈無婦?
若依舊送歸則罷,否則吾以頸血濺爾之衣矣!」孫嫗笑勸而之道:「趙鴇不仁,豈能遂娘所欲?」今程
大爺真實君子也,允與不允,悉憑主裁,倘有商議,不妨緩為之計,何必以彼為歸,而視此如仇哉?」
友梅沉吟了半晌,乃道:「既要留我在此,必須臥不同床,坐不同席,他日一遇錢郎,即便相從而去。
計爾所費,加倍奉償,並不許異言推阻。」必孚聽其言辭剛勁,不能指語,惟鞠躬惟惟而已。夫妓以色
事人者也,且又程生年甫妙齡,家非窮乏,乃立志不移,貞行皎皎,雖傳說所稱揚娼李娃者,何以加焉?
友梅自歸程之別業,因防衛甚謹,兼以利刀佩於腰間,遂使必孚不能相犯。然以錢生急難相會,愁心日
益,珠淚時零,往往調玉軫以寄悲,託貞松而詠志。所作詩詞,不能備載,姑錄其《碧芙蓉》詞一闕。
詞曰:晚雨浥梧梢,催起恓惶,一聲啼鳥。別鶴雖彈,此曲誰能曉。西湖水與淚爭流,兩峰雲比愁還少。
花枝有主,寄語東風不必空相繞。西樓閑倚遍,難禁入夜清悄。咫尺姑蘇,夢也如何。杏甫能夠幾夜歡
娛,拾得來千回煩惱。重門深閉,憑誰寄信,相思宿債應難了。

  忽一日,與婢女輕紅,倚門閑立。只見一個相面先生,生得形容秀異,修髯如雪,頭戴方巾,身穿
一領醬色布袍,手腕掛一面小紙牌,牌上寫道:「五錢一相。」從門首向東而去。友梅暗想:「此人一
表非凡,且相價甚高,必非尋常相士」。急令輕紅,向前相請。那先生即隨著輕紅,走進草堂。友梅深
深的道了萬福道:「賤妾鼠目獐頭,敢辱先生神鑒。」先生道:「老夫相人別有奇術,不比那走方的相
士,走把達摩相訣與那麻衣相法中幾句說話胡亂哄人,只是一味直講,娘子休要見怪。」友梅道:「但
求直言為妙。」那先生即令友梅立正了,自上至下凝神細看,又把雙指輪了一回,乃道:「娘子十歲以
前,安穩無事,不消細說。單講十歲這一年,就該令尊令堂一齊見背,從此蕭牆生難,離棄祖基,陷身
羅網。今年貴庚十幾歲了?」友梅道:「妾是辛亥生的,今年一十六歲。」先生又將十指輪了一回,踴
躍而起道:「恭喜!恭喜!目下就有異人提拔,雖不能做個正室,也是一位三品夫人。」友梅道:「賤
妾運蹇,悉如先生所諭,一句不差。若云命有貴夫,現今身居坑坎,死亡只在旦夕,先生休要見謔。」
先生道:「老夫據相直談,安肯戲言失實?」友梅道:「妾是維揚人,細聽先生口氣,亦像揚州,敢問
尊姓大名?」先生道:「老夫果是鳳陽人氏,浪游江湖,棄姓埋名已久,賤號只叫做梅山老人。」友梅
忽然想起,錢郎曾說,有個梅山神相,莫非即是此翁?便問道:「春間在蘇州玄妙觀中,有一位梅山長
者,可是先生否?」梅山道:「即是老夫,娘子何以曉得?」友梅道:「不瞞先生,妾實淪身青樓,與
姑蘇錢中丞之子錢蘭有伉儷之約,彼時錢郎曾經相遇,故賤妾得知寶號,不意今日天幸相逢,並乞先生
一言指示,妾與錢郎果有重會之日否?」梅山道:「只憑一點貞心,自然鬼神呵護,命合有期,不須疑
問。」言罷即欲起身,友梅慌忙挽住,雙膝跪下道:「妾身雖脫勾欄,仍罹機檻,每為狂且所逼,度日
如年。自非先生闡破迷途,一言垂救,莫道斷釵重接,能詣琴瑟之和,只怕環珮空歸,難結鴛鴦之緣。」
梅山道:「老夫四海為家,一身流寓,有何異能,脫子於厄?」友梅涕淚滂沱,牽衣不放,梅山亦覺淒
然,乃安慰道:「子不須掉淚,我有一故人,幸亦雲蹤暫寄於此,他是英雄劍俠,專肯濟困扶危,與錢
秀才也有一面之契,我去為子懇求,諒他必能赤手相扶,只在八月十五,二更時分,子其端坐以俟。」
友梅便斂在再拜,拔下金釵為謝。梅山堅辭不受,揮手而去。友梅深幸得遇梅山,然以二更之約,猶疑
信相半。忽見一人推簾進來,視之,乃孫嫗也。友梅笑迎道:「孫老娘此來,莫非又作說客耶?」孫嫗
道:「非也,恐娘廓處無聊,特來閑語耳。」於是坐談良久,嫗即從容諷道:「老身豈敢為程郎游說,
特以娘終身之事籌之,莫若順從為便。假使程郎蕭然四壁,家無擔石之儲,則不敢勸。即使家有金穴,
而春秋已富,或貌甚不揚,則亦不敢勸。即使富家矣,年少而容美矣,然娘是明媒正娶,不幸而做了斷
釵破鏡,乃守節不移,此是綱常倫禮之正,則又不敢勸。今聞錢公子不過是一言之私訂,反不若程郎有
二百金之聘儀,即思錢之情重,然以程郎待娘何如?至其家月餘,未嘗聞用強凌逼,每每市綾羅,購珠
玉,委曲以奉娘歡,其情情眷眷,又何深也。若娘堅執不從,萬一程郎怨恨,將娘另嫁一個蠢劣兇惡之
徒,那時節又怎能保全貞操?此是老身藥石之言,惟娘三思,勿貽後悔。」友梅謝道:「仰辱厚情,妾
當銘骨不朽,若要土梗盟言,改弦易操,雖使儀衍復生,吾志斷不能回矣。」孫嫗乃不悅而退。

  無何已屆中秋,程生暗地著人將菱藕芡實,兼灸鵝火肉、鮮魚月餅之類,陸續送來。將晚又著人送
至湖白酒四瓿。友梅以葷餚瓿酒,一半賞與著房夫婦,一半饋於孫嫗,自己只吃藕菱芡,烹茶而啜。是
夜萬里長空,毫無片雲遮絮,俄焉推起一輪皎月,清光如畫。其杭城賞月之盛,真是家家弦管,戶戶笙
歌。只有友梅凝妝靜坐,作《風吹柳》一章,寓意以謝程生。詩曰:
  灼灼園中花,詎無桃李姿。
  好風是何意,偏吹楊柳枝。
  相扶固雲陋,貞信恆自持。
  莫怨柳情薄,只因風吹遲。
  願為華陰雀,銜環報恩私。

    友梅將素帕一方,題詩方訖,忽聞譙樓已打二更,四壁悄然,只有風聲唧唧。友梅嘆道:「梅山之
言謬矣。」俄而窗外一聲桐響,仰首視之,則見一人立於庭下,頭戴氈笠,身穿箭衣,年可四十,形軀
秀偉,進前謂友梅道:「俺承梅山之託,特來相救,玉漏已半,幸勿遷延。」友梅且驚且喜,忽搖手令
其勿言,低聲應道:「有守房夫婦,寢於外廂,倘被知覺,反為不美。」那人便不開口,背了友梅,逾
垣而出。其步履如飛,瞬息之間,到了一個宅宇。

  原來那人即在昭慶寺東、賣雨傘的張仰坡隔壁,賃一所廳房作寓。友梅方進儀門,遙見堂上,列炬
輝煌,丫環五六,簇擁著兩個美姬,出來迎接。友梅見有內室方纔放心,那人進去,換了方巾出來,重
與友梅施禮。友梅再拜而謝道:「小妾不幸,陷身匪類,仰承君子,仗義相扶,使妾得與錢郎重遇,現
出二天。願聞高姓大名,以便鏤之心骨。」那人答道:「俺有姓無名,人但呼為申屠丈,曩與錢郎在虎
丘梅花樓上,曾會識荊。昨晤梅山兄,備悉趙娘貞操卓然,俠俺不勝欽敬。至於移花接柳,匡難除兇,
乃區區恆事耳,何足沾齒?」言畢,即令擺列筵席,款待友梅。申屠丈自到後房飲酒,只留二姬陪酌。
既而斗轉參橫,將次雞鳴而息。
  次日,梅山老人亦來探望,友梅慌忙出謝。申屠丈因從容問道:「趙娘貞行,雖已略知一二,其與
錢郎聚散始末,尚乞賜聞。」友梅便把前後事情,詳細說了一遍。申屠丈聽罷,拍案大怒道:「裴玄那
廝,危於朝露,也不必話了。至於趙鴇不仁,若不殺之,難消此恨。」友梅道:「趙母恩養數年,亦不
足怪,惟恨惡叔宋鈳,將奴哄賣為娼,以致受諸茶毒,真堪痛入骨髓。」申屠丈便問:「宋鈳今在何處?」
友梅道:「住在廣陵新城,因做人兇狠,人都稱為宋黑虎。」申屠丈即喚:「真真兒何在?」喚聲未絕,
忽見一人,立在階下,身長七尺,腰闊數圍,鳳目彪形,黃須黑臉,向前應聲喏道:「主公有何鈞諭?」
申屠丈道:「今有廣陵宋鈳,為人殘暴殄義,與爾匕首,為我速取頭來。」真真兒應了一聲,霎時不見
。申屠丈悄謂梅山道:「中原賊星甚熾,將來國祚傾危,道兄夜瞻乾象,亦卜其數之遠近否?」梅山道
:「只在二十年內,天下便當鼎沸,所恨老夫年邁,不及見君輩匡時之略矣。」

  二人閑話,未及兩個時辰,真真兒已回,手提一顆人頭,鮮血淋漓,擲於階上。申屠丈令友梅向前
識認,友梅舉目一觀,嚇得魂驚心悸,移時不能開口,只把頭點。申屠丈向葫蘆內,取藥一丸,傅在頭
上,頃刻化為清水。因謂友梅道:「我這真真兒,一日一夜能行萬里,俺令他把天下無義漢子,共誅了
四十九人,連今日宋鈳,湊成五十。」友梅聞說,心益竦然,即斂衽致謝道:「妾承二位洪恩,既拯於
陷溺,復雪其大仇,但妾在此攪擾不安,倘即送往姑蘇,早晚得與錢郎相會,尤為恩便,沒齒難忘。」
申屠丈笑道:「趙娘不須性急,那錢郎雖脫囹扉,己被夫人遣往白下,只在冬初更有一場大難。俺今訪
友燕京,即於便路解救。子留敝寓,自有二妾奉陪。兼以梅山在邇,雖使程生追究,足保無虞。」友梅
遂不敢再言,申屠丈忙令左右置酒話別。既而半酣,二姬共聯一絕,以當驪歌。詩曰:
  陰雨丹楓晚送君,休將別淚染榴裙。
  一聲清肅卻何處,鶴背俄驚萬里雲。

  二姬吟畢,申屠丈斟滿巨杯,送與梅山,自亦立飲二爵,遂與友梅相別。梅山亦便起身送出。要知
友梅與生,何時方會。

  申屠丈此去,如何救難,且待下回,便知分曉。

第七回     傳情錦字為憐纔

  詞曰:
  香閨深掩暮雲低,家在鳳城西,好風吹起相思夢,因簫史,弄玉心迷。潛出秀幃一面,暗將錦字重
題。怨歸心去逐鷓鴣啼,才子為情羈。客中未及明珠騁,意惆悵,幾度沾衣。菡萏花須並蒂,鴛鴦鳥詎
孤栖。
   右詞寄《風入松》
  卻說錢生,自在無錫與崔、李、陸三子分袂,帶了紫蕭,向前進發,一路淒淒涼涼,想起友梅,恩
愛方深,忽被一場橫禍,以致兩下分離,又苦又恨,每每對月長吁,臨風墮淚。過了數日,方抵金陵。
因天晚不及入城,即向客寓過宿。次日咨訪店主,知范太守住在聚寶門內大街,令紫蕭算還飯錢,沿路
問至范宅。只見室宇蕭然,門可羅雀,那管門的,詢知蘇州錢公子,不敢怠緩,即忙請入前廳,一面著
人進內通報。錢生徘徊細看,果然收拾精雅,中間掛一幅孫雪居寫的《山陰訪戴圖》,上有一匾,是「
芝秀堂」三字,乃雲間董玄宰先生題贈。瞻玩未完,范公已整衣出見。錢生以年侄,不敢當客禮,再三
謙遜而坐。范公見生舉止安徐,儀容秀韶,心下十分愛重。寒暄方畢,又將家事一一細問。錢生言辭敏
瞻,應答如流,范公益肅然起敬道:「憶自令先尊仙逝,老夫清酒臨吊,一見賢侄,不覺倏又長成如此
,洵乃宗廟瑚璉,奚啻謝家玉樹。」錢生道:「老年伯宏猷碩望,正宜股肱明廷,何乃急流勇退,以尋
竹塢花坪之樂?侄恐太傅不起,其如蒼生何?」范公道:「老夫蹇材拙運,故歷官二十年,僅至郡守,
若再貪戀雞肋,豈不為鄧禹笑人?況西河抱戚,老淚幾枯,益覺紫霞念長,紅塵計短矣。」錢生喚過紫
蕭,取出回書,雙手遞上。范公亦即傳命,請出夫人相見。

  少頃,蘇老夫人出來相會,錢生備致老母譴候之意。夫人亦殷殷致問起居,拆開回書,與范公看畢
,范公欣然而笑道:「若得賢侄在此下帷,使老夫朝夕得聆珠玉,尤為深幸。」於是置酒款待,延生進
內,飲於凝芳閣中,夫人亦出來陪敘,命侍女紅蕖行酒。錢生偷眼視之,輕霞暈頰,秀髮齊眉,也有幾
分姿色,想起秋煙,不覺情意淒其,幾欲淚下。范公酒量甚寬,見生能飲,其興益豪,乃以巨觥對酌,
直至更闌,痛醉而散。即以閣之東廂,為生寢室。方生飲酒時,見繡簾邊,雲鬟半露,嬌艷非常,時來
窺覷,錢生意是公之騰,及歸房。紅蕖以茶捧至,因以訊之。紅蕖道:「此乃小姐珠娘也。」錢生又問
芳春幾何?答道:「十七。」復問受聘未,紅蕖搖首含笑而去。錢生既已酩酊,又值心緒不佳,漸覺酒
涌上來,和衣睡倒。俄而紅蕖復至,喚醒生道:「小姐恐郎君酒後口干,特奉涼瓜以沁喉吻。」生笑謝
道:「承小姐投我以木瓜,愧無瓊琚之報,煩小娘子為我多多致謝。」紅蕖既去,錢生獨坐,悄然把殘
燈剔亮,見幾上有花箋一幅,乃吮毫作詞一闋。詞曰:
  昨夜碧紗窗靜,拾得相思一枕夢。忽到羅浮,卻被紅兒推醒。心耿心耿,不見玉梅花影。
   ──右詞寄《如夢令》
  蓋寓懷友梅之意,折為方塊,置於硯匣之下。至曉起來,與范公相見,同吃早膳畢,謂公道:「家
叔推任山東,荒塋在邇,欲去一拜。」范公欣然遣儼平引道。錢生去後,忽王太常遣使,邀賞荷花,公
不能辭,午前即去。

  原來范公諱耿,止生一子一女,子名朝瑛,已在開封任上,患疾而亡,故公有西河抱戚之語。其女
性敏慧,工琴書,真有班妃、易安之纔,生就沉魚落雁之色。因夫人初孕時,夢見仙女授以明珠一粒,
故以夢珠為名。及年三歲,有道人見之,謂乳媼道:「此子異日敏巧絕人,有以明月珠為聘者,方可妻
之。」言訖,已失道人所在,公益奇之,是以遴選東床最難愜意,既要纔與貌兼,又須夜光照秉,雖巨
族名門,屢求庚貼,而公莫之許也。

  其夜錢生坐在席上,珠娘潛於簾縫窺之,退謂婢女蓮香道:「天下倩美之士,後有如錢郎者乎?」
既而紅蕖來備述錢生所問之語,珠娘笑道:「郎真狡獪,豈亦覷見我耶?」復令紅蕖送瓜以覘生。及次
日,錢生既去探叔,范公亦即赴席,珠娘瞞了夫人,與紅蕖悄悄的潛入生之臥房,見其琴劍書笥,文房
器玩,無不珍美。忽於硯匣邊,有花箋微露,取而觀之,乃《如夢令》一闋,諷詠數四,知其別有寓託。
然時方季夏,不能喻:「玉梅花影」之句,乃展開花箋,楷書二絕於後。
  詩曰:
  靜幾明窗日到遲,牙簽相伴下帷時。
  江郎莫負生花筆,留向春閨學畫眉。
  其二:
  菡萏初開香滿池,何須更憶玉梅枝。
  彩箋詞比琴心怨,借問相思為阿誰。

  寫畢,仍折為方塊,藏於硯底而出。至暮生歸,記起前詞,恐為范公所見,將欲藏於筐中,展開詞
尾,忽見小楷數行,字畫端勁,真有顏筋柳骨。及細味其詩,則又暗託芳情,並寓觀諷,心下狐疑,竟
不知是何人所作。俄而紅蕖以瓜李送進,錢生即以箋詩問之。紅蕖笑道:「昨夜令妾送瓜的是誰,則做
詩之人,從可知矣。」錢生驚喜道:「既是小姐的佳句,小生當珍為至寶,飢則以為食,渴則以為茶,
坐而哦、睡而諷矣。」紅蕖戲道:「見了詩句,就是這樣寒酸,若見了小姐的花容,只怕郎君還要嚥許
多饞涎哩。」言訖,帶笑而去。錢生復將二詩吟哦了數遍,嘆息道:「吾則道天下有纔有色的佳人,只
有一個趙友梅了,誰知又生一個范小姐,使小生獲睹此詩,好不僥幸也。」當夜無話。明日公謂生道:
「昨日王梅川邀請工部主事呂玄卿賞荷,並來邀我,偶在席上,談及令先尊,他因說賢侄與裴孝廣有隙,
前日特為寫書勸解。如果有此事,賢侄既在敝居下帷,須去面謝,此老雖不可交,然禮亦不宜疏闕。」
錢生雖受母戒,然以公命,即往投刺。只見門第赫奕,僮僕如雲,往來車馬,絡繹不絕。等候了半日,
方得進去,坐在廳上,又有一個時辰,方見梅川科頭跣足,手搖羽扇,慢慢的踱出來。及見錢生,又假
意說「容取巾服」,錢生一把拖住,梅川便拱手道:「溽暑中衣冠久廢,只得欠禮了。」錢生婉款伸謝
梅川,惟略敘寒溫而已。須臾茶畢,錢生起身告別,梅川亦不挽留。纔下庭除,即一拱道:「幸恕褻衣,
不及遠送了。」錢生意甚怏怏,殊悔多此一來。歸之語公,公哂道:「此乃小人得勢之態耳,何足介懷?」
正在慨嘆間,忽見一個長老進來謁見,公即降階而迎,相待之儀,十分恭敬。顧謂生道:「此位乃清蓮
庵寂如上人,戒律清恪,乃方外椒蘭也。」錢生見其修眉方耳,瀟然有出世之姿,亦肅然起敬。那寂如
長老,講起妙諦,滾滾如貫珠,真能使天花亂墜。臨別袖中出一綠薄道:「小庵新塑一尊送子觀音,尚
少數金,乞檀越助成善事,功德無量。」范公欣然允諾,又留吃素齋,然後別去。自此錢生日在窗下,
惟把友梅所寄之書,時時展誦。誦畢,又將夢珠二絕,又復吟哦。一連十餘日,送茶捧飯,俱是小婢山
茶,而紅蕖久不見至。錢生悶悶不悅,作詩一絕,以抒幽懷。詩曰:
  欲寄相思少便鴻,新愁更比舊愁濃。
  羅幃咫尺猶難見,何況行雲無定蹤。

  卻說夢珠小姐,自那日窺見錢生之後,刺繡渾慵,懷思不置,有時雕欄斜倚,脈脈無言﹔有時鸞鏡
半窺,悠悠凝想,不覺眉山鎖翠,金釧俄松,惟有紅蕖深解其意,乃勸慰道:「小姐是千金艷質,老爺
又選擇門楣,怕沒一個風流快婿?何乃注念錢郎,以致憔悴至此?」珠娘喟然長嘆道:「是非爾所知也。
我嘗誦詩,至桑中淇上之約,未嘗不丑其行,豈肯躬蹈之乎?只因世人,有纔的未必有貌,有貌的未必
有纔,如錢郎之貌,固不待言矣,前日爹爹嘗把他的課藝進來,我細細覽閱,文辭秀雅,格局高華,黃
鐘大呂之音,白雪陽春之調,以此出戰,誠掇巍科而有餘。若錢郎者,所謂昆山之壁,價值連城﹔北海
之鵬,程搏九萬者也。我每欲潛出一會,以觀其意,奈夫人嚴於拘束,跬步不離。雖婚姻之事,主在椿
萱,然可託終身亦須斟酌。當此之際,誠不能不為之耿耿耳。」紅蕖道:「小姐敏心卓識,信非奴輩能
窺,但夫人拘管雖嚴,何不潛賦一章,待紅蕖送去,以探錢郎之意何若?」珠娘凝思良久道:「汝言亦
是。」乃以薛濤箋,賦七言近體一首。詩曰:
  倚遍雕欄每倦吟,近來愁壓黛眉深。
  花源已泛劉郎棹,銀漢休辜織女心。
  詎謂藍田無美壁,可能煙島擬文禽。
  玉人若喻詩中意,莫吝瓊瑤惠好音。

  紅蕖接詩欲行,珠娘又叮囑道:「切須謹慎,不可漏泄與夫人得知。倘錢郎有甚話說,急來回復。」
紅蕖乘間走出凝芳閣來,錢生正在倚柱咿唔,見了詩箋,即展開細看。嘆道:「吾固知小姐情深,若得
為比翼之鶼,連理之樹,餘之願也。但有一腔心事,必須當面訴聞。小姐既不吝瑤篇贈我,更不知有須
臾之閑,使鄙人得睹芳容否?」紅蕖道:「郎君要見小姐,何不也做一詩與我捎去?」錢生即取碧筠箋,
次韻一首,折做同心方勝,付與紅蕖。紅蕖得了詩箋,即忙回報珠娘。珠娘接來視云:
  書幌淒其久廢吟,粉垣雖隔兩情深。
  欲援綠綺聞芳耳,難託青鸞訴苦心。
  蘿蔓抵慚依玉樹,雲街何日效鶼禽。
  彩軿肯自瑤臺下,重倚朱欄待好音。

  珠娘又問道:「錢郎還有何言?」紅蕖道:「他道有一腔心事,必要與小姐面談。」珠娘笑道:「我
亦欲圖一見,以決終身,其奈夫人何?」紅蕖笑道:「我有一計,只要用著蓮香,不知小姐以為何如?」
珠娘道:「汝有何策,第為言之。」紅蕖道:「明日老爺約定呂工部,要到牛首山、燕於磯諸境隨喜,
想必信宿而回。乘此機會,何不令蓮香假充小姐,與那錢郎一晤?面上雖有了幾點麻兒,只須多擦些粉,
金蓮略大些,把那繡裙放下,也可隱瞞。小姐欲訴的衷腸,說與蓮香念熟,若錢郎說甚心事,只消含糊
答應,以待小姐自己主裁,另行回話。只要把夫人陪住在房,待紅蕖伴著他,悄悄出去,此計何如?」
珠娘莞然而笑道:「不謂汝倒有陳平之智,只怕蓮香不肯。」紅蕖道:「以小姐之命,諒他不敢違拗。」
珠娘即時喚過蓮香,以此語之,蓮香點頭微笑。於是紅蕖復至書房回復。

  次日清晨,范公果別生而出,將及黃昏時候,珠娘把那珠衫繡裙重熏蘭麝,換與蓮香,妝束齊整,
宛然是個閉月羞花的小姐。紅蕖跟著,嫋嫋娜娜走出東廂來。錢生憑欄凝盼,但見月上梧梢,猶未見至,
悵然道:「豈其謬耶?」俄聞竹屏之外,足音跫然,只見紅蕖隨著小姐,已翩翩而至矣。錢生喜躍趨迎,
深深一揖,堅欲迎入書館,蓮香固推道:「即此共談片晌罷。」遂拂石而坐。即蓮香原有幾分姿色,兼
以星月之下,轉覺婉然動人。錢生笑謝道:「小生以萱幃之命,覲候尊親,不意緣契三生,遂獲簾邊半
面,然自料弇末之夫,何足以配仙質。忽承小姐贈以瑤箋,使鄙人喜出非常,感深五內。」蓮香述小姐
之意以對道:「妾聞婚姻之事,冰人言之,高堂主之,非兒女子所當私議。但以君子惠中秀外,學究天
人,信乃曠世難逢,何可失之當面。故不恥自媒,輒敢以蕪蔓之詞,謁其鄙誠。倘君子不棄葑菲結以秦
晉,妾得躬執箕帚,幸莫大焉。」錢生太息道:「過承小姐錯愛,豈不欲即求偕老,但心有隱憂,未也
輕許。」蓮香道:「郎君有何心事,不妨為妾言之。」錢生道:「實不相瞞,小生與維揚妓女趙友梅曾
有夫婦之約,今雖風流雲散,相會無期,然言猶在耳,若即寒盟,是乃鮮情薄倖之徒,不惟友梅罪責,
即小姐亦必我尤矣。然執守前言,以負小姐一片美情,則又眷戀不忍,際此兩難,故欲面商之耳。」蓮
香未知小姐之意,不敢妄對,但唯唯之而已。紅蕖惟恐夫人呼喚,連聲促回。蓮香臨行,復謂生道:「
門客許翔卿,與家尊至契,郎君若以作伐求之,則姻事可諧矣。」言訖,瓊珮珊珊,翻然而逝。

  錢生佇望久之,黯然魂失。因蓮香語意含糊,惟怕好事之不成也。乃以衷曲懇於翔卿,翔卿即轉達
於范公。范公道:「錢郎纔貌絕佳,可稱快婿,但弱息幼時,曾經異人相道,有以明珠為聘者,方是夫
妻,故求婚雖多,者夫惟恐不是姻緣,未敢輕諾。若錢郎果有明珠,老夫無不依允。」翔卿又以公言復
生,錢生雖係宦家,然火齊木難,世不常有,聞之殊覺怏怏。俄而節屆中秋,范公設宴,以請呂工部,
亦邀王太常相陪。呂玄卿自恃少年科甲,睥睨一座,旁若無人。然生亦軒軒霞舉,雅言雋語,辯若懸河
,范公又欲顯生之才,授以紙筆,令生作詩。錢生承命,即書二絕。詩曰:
  長河澹澹碧雲收,秋色平分月到樓。
  莫謂勝情惟瘐亮,於念不數晉風流。
  其二:
  遙空群籟靜無聲,雲外天香滿鳳城。
  可惜清樽雖共賞,嫦娥應笑未成名。
  初時王梅川待生甚倨,及見詩,方卓然獎異,遂欲以女妻生。次日,親來謝宴,即浼公作伐,公欣
然應允,遂以告生。錢生堅卻道:「煩老年伯善為侄辭,此事斷難從命。」原來公與夫人,愛生纔貌,
甚欲得生為婿。因以明珠一言,猶豫未決。及見錢生不允梅川,心中大喜。過了數日,梅川又遣人致書,
公拆開視云:
  弟初見九畹,以其年少輕佻,意甚忽之,及叨盛宴耳,其燦花之論,使弟爽然自失。以彼其纔,異
日燕臺市駿,誠良樂之所急也。小女摽梅待賦,欲託紅絲,惟藉年兄執柯,則錢侄必無推阻。前已面抒
鄙懷,未審鼎言轉致否。肅此再瀆,佇俟回音。
  范公回書,不與生看,即便寫書回復。又過了兩日,正與錢生講論經史,忽見門公慌忙報說,工部
呂老爺來望。公謂生道:「玄卿此來,是為吾侄姻事矣。」錢生道:「若為姻事,全仗老伯委曲回之。」
范公點頭而出,與玄卿相見,各敘寒溫畢,玄卿道:「王老先生有一淑愛及笄,欲招貴年侄九畹為婿,
特喚老先生作伐,此乃美事,何老先生回書推託?梅老十分不悅,念又央某進宅相求,惟老先生玉成為
妙。」范公道:「此因敝年侄以不奉母命為辭,在僕豈能專主。」玄卿道:「既如此,可請九畹面談。」
范公即著人請出錢生相見,邀玄卿到書房待茶。玄卿踱進書房,靠窗案上,有紅箋一幅,范公急欲收拾,
已被玄卿看見。范公笑道:「此乃小女看月之作,不妨請政。」玄卿接來觀之,乃七言律一首。詩曰:
  碧梧金井暮煙收,露濯清輝照入樓。
  靈藥又逢銀兔搗,塵思不起素娥愁。
  羅衣借鑒簾須倦,團扇翻題句自幽。
  看到夜分人靜處,塞鴻遙送一聲秋。

  玄卿誦畢而贊道:「令愛有此詩才,不在班謝之下矣。」言未既,錢生肅容出見。玄卿道:「九畹
兄高纔絕俗,王小姐美貌無雙,此乃天付良緣,九畹兄不可固卻,以負王老先生一腔美意。」錢生答道
:「謬承王老年伯厚愛,晚生焉敢推辭,但老母在堂,未曾請命。晚生自幼又發一個痴想,不弟春闈,
誓不聘娶。況因先君早喪,家業飄零,雖有睹巢之思,實無白璧之聘,今以王老年伯,高門鼎族,何患
無乘龍佳客,而必以某之學疏纔淺,孑然瑣尾之士哉?」玄卿道:「既係是年家,又是太常公門第,也
不為辱沒了兄。況聞春間被獄,若非王老先生出書解救,吾兄豈能安然無事?今以好意聯姻,故作客談
推卻,且下梅翁起服北上,不惟魏公待以腹心,又與裴司馬橋梓至厚,吾恐拂逆其意,禍不遠矣。」錢
生道:「詩不云乎:『娶妻如之何,必告父母。』今王老年伯,國之大臣,豈不欲令人克全倫禮,而忍
以威勢劫之哉?」玄卿見生不允,又見范公默默無言,遂勃然變色而別。錢生退入書館,低首自思:友
梅不知下落,珠娘姻事難成,欲歸無顏見母,欲留又恐梅川尋事加害。左思右想,悶悶不悅。忽見紅蕖
走至,以片紙付生道:「小姐所命也。」錢生接來一看,不覺變愁為喜。
  要知范小姐紙上寫的是何言語,下回便見。

第八回     觸怒權奸因卻婿


  詩曰:
  酌酒與君君自寬,人情翻覆似波瀾。
  白首相知猶按劍,朱門先達笑彈冠。
  草色全經細雨濕,花枝欲動春風寒。
  世事浮雲何足問,不如高臥且加餐。
   ───右《酌酒與裴迪》
  話說錢生正在憂懣不悅,忽值夢珠小姐差紅蕖以數行持至,錢生接來細看,那紙上寫道:
  前夕晤君,聞已許聘趙氏,若然,妾願居其次,因家君燕子磯回,雲在關帝廟中遇一申屠丈,天下
異人也。子若竭誠往謁,或者明珠可求。至於王太常,品行不端,但宜婉曲辭婚,慎勿直遂,以取莫怒。
自今以後,妾之身,付在君矣。幸亟圖之。

  錢生覽畢,不勝欣忭道:「小姐不但深情,兼有敏識。曩時申屠丈曾說:『倘有緩急,不妨謀諸我。』
那梅山老人又道:『遇珠則圓。』這段姻緣想有幾分可就。然非小姐裁示,幾乎忘矣。」遂帶了紫蕭,
直往燕子磯關廟訪問。廟祝道:「相公莫非姓錢麼?」錢生怪而問之,廟祝道:「申屠丈先生臨去時,
囑咐小道云:『三日後,有一位姑蘇錢秀才來訪,可對他說,須到東昌相會。』」錢生大驚道:「申屠
丈可謂神矣。」想起堂叔錢一鶴,正做東昌府知府,不如乘此機會,到彼省候,便可以從容尋問那申屠
丈了。主意已定,回到書館,請見范公道:「不肖執意辭婚,梅川年伯必然見罪。今有家叔蒞任東昌,
意欲暫往省謁,俟王年伯服滿進朝,再當趨侍左右。」范公大悅道:「賢侄所見不差,但途中須要保重。」
遂即庀藻作租。至夜席散,錢生方進臥房,把那行李收拾。只見紅蕖潛至,持一錦囊付生道:「小姐聞
君遠行,無由面別,特俾妾來,以此不腆為贐。」錢生謝道:「煩乞小娘子致意小姐,小生此去,倘或
得了明珠,不時定聘,乃不可為著小生,憂損花容。」乃撿視囊中,只有紋銀一鎰,其餘俱是金珠,約
值三四百金。錢生把那琴劍書笥,留在其內,只把小姐所贈之貨,並要用物件,俱放在皮匣中帶去。曉
起別公,出門之際,回頭頻望,魂斷意迷,不覺潸然泣下。珠娘一聞生去,玉怨花愁,其相憶之情,不
待言矣。再談呂主事,細述錢生推卻之意,回復梅川。梅川赫然大怒,玄卿笑道:「諒那腐儒薄福,豈
能坦腹喬門。然在老先生,豈患無一嬌客,何必取此迂妄之人哉?比聞闇老有女,四德俱全,何不為令
郎公求此佳婦?」梅川道:「鄙意懷之久矣,因此公清奇簡傲,不近人情,又不知其女可稱淑媛否?」
玄卿道:「昨日親見,范小姐《望月》一詩,請為老先生誦之。」遂朗詠一遍,梅川聽罷,欣然道:「
有此美纔,豈無麗質?但無人可做賽修。」呂主事道:「聞有清士許翔卿,與范老先生至密,不若託彼
為媒,下官亦當從旁相懇。」梅川大喜。無何,已屆重陽,遣僕持柬邀請許翔卿,翔卿接柬視之,上寫
道:
  制侍生王芬頓首啟翔卿兄愛下:久懷雅致,未獲識荊,茲屆重九,敝園樓臺崇敞,願與君登高一談,
君幸惠臨。不穀。
  翔卿暗忖道:「此公平昔勢利,矜以慢人,今特遣使邀我,其中必有緣故。」欲要推辭,又恐見怪,
只得隨了來使,具名拜謁。梅川一見翔卿,笑容可掬,直延進後園書室,備敘寒溫,少頃,擺列酒餚,
賓主對坐,飲至半酣,梅川從容問道:「闇老近日起居何以?」翔卿道:「范公琴酒陶情,頗得香山池
上之樂。」梅川道:「聞有淑愛,纔色無雙,桃夭未詠,意欲為小兒求聘,吾兄試度其允否?」翔卿道
:「只恐范公不敢仰攀。」梅川作色道:「翔卿何出此語?吾與闇然不惟同年,兼且累世通家,今以兒
女聯姻,乃是一樁美事,故特奉迓玉趾,煩為小兒作伐,事成之日,柯儀必當重謝。」翔卿道:「既承
明公鈞諭,敢不借口舌之勞,以締朱陳,俟與范公求得庚貼,即當回復。」梅川大悅,呼童斟酒,連敬
數杯。臨別,梅川又道:「小兒親事,全仗尊力,並煩致意范翁,不可學那錢蘭小畜生,不識高低,故
為推卻。」翔卿惟惟,作謝而出。不敢遲緩,連夜往見范公。范公道:「彼特冰山作泰山,吾與往還,
尚懼禍及,豈有以女締親之事。明日君去回復,只須依我,如此如此,以辭絕其意。」翔卿領諾。

  次曉即至王宅,求見梅川,梅川道:「許君清早惠臨,想必姻事得妥?」翔卿道:「執柯無力,惶
恐惶恐。」梅川即變色而問道:「豈闇然有所不允耶?」翔卿道:「范公非敢不允,只因小姐三歲時,
曾有異人相道,此兒福薄,議親不可太早,早則不壽。須到二十歲外,有以明月珠為聘者,方是夫妻。
故議親雖多,范公一概不敢許諾。特浼小可致謝厚忱,異日尚要踵間荊請。」梅川大怒道:「明明欺我,
造此胡言。我今日方知那錢生不允親事,也是他的主意。罷罷,拚我這窮太常,與他做一個對頭。」又
叱翔卿道:「我好意做成汝做媒,誰料汝也不知人事,為他捏造虛辭,特來誑我。」翔卿再欲開口,梅
川已氣沖沖的踱進屏後去了。翔卿滿面羞慚,回達范公,范公道:「由他發怒,我巴不得與他絕交。」
正在談論,忽見呂主事差人下書。公拆書細看,單為王太常求親一事,中間指陳禍福,無非迫抑公允從
的說話。范公擲書於地,微微冷笑道:「鄙哉,玄卿!真小人也。我老范錚錚傲骨,豈為社鼠恐嚇耶?」
那遞書的在門首等候半日,不見回書,含怒而去,報與玄卿。玄卿十分不快,即時往見梅川。梅川道:
「范褧公不允結親,毫無情面,我欲尋事害之,君謂計將安出?」玄卿道:「老先生榮行在即,俟進京
之後,設計中傷,有何難哉?」梅川搖首道:「怎耐得這許多時?」玄卿道:「既要速行,更有一策,
我聞裴大司馬,初為淮揚鹽院,被闇然彈了一本,已成不解之仇。老先生何不捃摭其過,修書一封,送
與司馬,則司馬必信公言,而老范難免不測之禍矣。」梅川大喜道:「此計妙絕。」即央玄卿起稿,星
夜遣人北上。且不說王、呂安排陷害,只可惜范公不知禍患臨身,猶以絕交為幸。正是:
  灶突已煙上,燕雀猶未知。
  且說范公有一嫡侄,諱斐,字文甫,年踰弱冠,以恩例為國子監監生,自朝瑛沒後,公即承繼為嗣。
一日偶從府前經過,聞得衙役人喧傳說道:「聖上差下校尉,要拿一位鄉宦。」范斐挨身相問,正問著
王太常的家人,那家人也不認得范斐,隨口應道:「要拿做開封府太守的范闇然。」范斐聽了大駭道:
「那范太守居官清正,居鄉仁善,犯著何罪,聖上卻要拿他?」那人笑道:「這是朝廷的主意,我們哪
裏曉得。」
  范斐驚得面如土色,飛報范公。話猶未畢,只見許翔卿疾趨揮汗而至道:「風聞校尉到府,雖未開
讀,外人紛紛俱說為著明公,雖未知真假,不得不來相報。」公方大驚道:「我任開封二年,雖無功德
及於百姓,未嘗得罪於朝廷,不知皇上拿我,為著何事?」

  正欲遣人偵探,忽報呂爺來了,范公慌忙迎入。玄卿道:「闇老猶未知麼?適聞官旗到郡卻為著老
先生,我想朝廷之上,權重的莫如大司馬裴公,與裴公至契的,莫如王梅老。今老先生遭此奇禍,據下
官愚見,何不將令愛小姐,連夜送過王宅成親,待王老先生進京,求救於裴公,則天威可解,而身家可
保。」范公道:「謹謝厚愛,若范某無罪,則聖明自然息宥﹔如果悖逆不法,這是獲罪於天子,豈媚於
奧灶所能免乎?」玄卿道:「老先生只因性氣躁直,所以見嫉於人,仕途坎凜,今當禍患已成,猶依然
執拗,只恐廷尉未必於公,九重高而難吁,不聽僕言,悔無日矣。」范公道:「與其在己以幸免,不如
守正而待命,緹騎一來,某即含笑而去矣。」玄卿知事不諧,即起身告別。

  范公忙喚范斐商議道:「吾料禍根必起於梅川求親不遂,此老奸險異常,我若被逮入都,家內無人
,他還要尋計毒害。汝今晚帶領叔母、妹妹、並汝妻子,悄然出城,明日五更,即僱船直走姑蘇,暫避
在錢老夫人家下。」又向翔卿道:「君以家事清寒,斷弦未續,我有使女蓮香,每欲備奩贈君,遲遲未
果。今臨不測之禍,死生難料,君可速喚肩與,從後門抬去,以遂我之初心,幸勿推卻。」翔卿頓首泣
謝。公即進內,與小姐訣別道:「汝兄夭歿,所以承顏膝下者,惟汝一人。滿望贅婿,使我兩人暮年有
靠,誰料誤聽明珠一語,遲延至今,竟以求聘不遂,遭了王賊之害。我今進京,萬一皇天憐我,無罪或
得生還,與汝尚有相見之期。只怕群奸布網,天欲絕我,或斃在獄中,或受刑西市,則我父子自今一別,
永無再見之日了。我也無所囑,惟承事母親,比我在時尤宜孝順。待錢郎一歸,即諧伉儷,事夫敬姑,
若能各盡其道,則汝父雖在九泉之下,庶幾瞑目矣。」小姐聽罷,登時哭僕在地,哽咽不能出聲。范公
又謂夫人道:「本欲與卿白頭相守,奈何同林之鳥,大限各飛,若到姑蘇,切須照護女兒,伺錢郎東昌
一回,不必明珠,即完了女兒姻事。至於家業,夫人自能料理,吾亦不及備細叮囑。」夫人道:「相公
保重。」剛剛說得半句,即淚如雨注,放聲大慟。左右女婢,無一人不墜淚者。公雖天性剛烈,亦覺淒
然傷感。分咐未畢,校尉已至門首。小姐牽住公衣,大哭道:「爹爹為孩兒被禍,孩兒不能學那緹縈女,
上書叫屈,不如死在膝下,做厲鬼以報冤。」范公再三撫慰道:「我為父的,不得罪於國家,到京自能
申辨,汝不必過為無益之悲。」外邊催喚甚急,怎奈小姐牽住不放,公遂絕裾而出。

  是夜拘禁公館,次日把聖旨宣讀,即以檻車押赴長安,親戚故友,並無一人探望,惟有老僕金元隨
身扶侍,可憐仁厚惇愨,如公見幾而作,已退歸林下,猶不免於睚眦之辭。君子於此,每為之三嘆焉。
夫人、小姐當晚收拾細軟,同著范斐夫婦,一路悲傷,自向蘇州進發。翔卿得了蓮香,即諧花燭,蓮香
泣道:「范爺為人剛方正直,所以小人嫉惡。今被逮入京,料必兇多吉少。平昔解衣衣君、推食食君,
妾見其厚君者至矣,君獨漠然,不以為念耶?」翔卿嘆道:「范公遇我甚厚,其如事關朝廷,力不能救
耳。」過了數日,蓮香復說翔卿道:「王太常託君為媒,君順了范爺而違逆其意,今范爺已被不測之罪
,所謂脣亡齒寒,禍及己身耳。故為君計,不如收拾到京,兼打探范爺消息,公私兩得,不識君能從否?」
翔卿自肯道:「賢妻之言,深為有理。」於是治裝北上不題。

  且說錢生便默默然跟了紫蕭迤邐出城,只因思憶小姐,心裏搖思。一回忽念著老夫人,未審安否如
何?一回又想起趙友梅,不知移徙何處﹔屈指秋姻懷娠已經七月……真是離愁種種,別緒悠悠。況此時
恰值秋末冬初,西風蕭瑟,木葉紛脫,碧空嘹亮,每逢過雁哀鳴,黃菊凝霜,遙見孤村野店,滿目淒涼,
越添情況。有昔賢一詩為證。詩曰:
  衡門無事閉蒼苔,籬下蕭疏野菊開。
  半夜秋風江色動,滿山寒葉雨聲來。
  雁飛關塞霜初落,書寄鄉山客未回。
  獨坐高窗此時節,一彈瑤瑟自成哀。
   ───右《秋日即事》
  玉河楊柳已蕭蕭,羈思逢秋轉寂寥。
  親舍每疑雲外近,長安翻覺日邊遙。
  浮名肯似蓴鱸美,壯志寧隨皮肉消。
  自笑行藏渾未卜,巫陽堪問竟誰招。
   ───右《秋日書懷》
  離城約有十里之外,忽聞樹林中有人問道,「錢居士何往?」錢生驚訝道:「此處並無相識,卻是
何人喚我?」回頭一看,有些面熟,遂即下馬相見。只因遇上那人,使錢生幾乎化做橫亡之鬼。
  畢竟喚者何人,且聽下回便知。

第九回     投蘭若俠客除兇


  詩曰:
  山頭禪室掛僧衣,窗外無人溪鳥飛。
  黃昏半在山下路,卻聽鐘聲連翠微。
   ───右《過初池》
  說那喚生的,果是何人?乃青蓮庵寂如長老也。錢生去心如箭,只在馬上拱手。那寂如長老隨上里
許,殷殷相懇道:「茅茨咫尺,請告一茶。」錢生感其意切,跳下雕鞍。寂如合掌,錢生亦整衣而揖道:
「不佞行色匆匆,過承上人見屈,浮生有幾,願偷半日之閑,但不知此去寶剎,還有多少路程?」寂如
以手指道:「過了小橋,前面竹林之內,便是荒居。」遂攜手同行。

  不及半里已到庵前。門扉之外,一泓碧水,桃柳成行,扉上一聯是摘唐人詩內「山光悅鳥性,潭影
空人心」之句,字劃遒勁,即范公所書也。進入庵門,但見曲徑清幽,朱欄窈窕,蓮座邊貝葉閑披,寶
鼎中香煙遙散,好一個精雅禪室。有昔賢詩為證。詩曰:
  不知香積寺,數里入雲峰。
  古木無人徑,深山何處鐘。
  泉聲咽危石,日色冷青松。
  薄暮空潭曲,安禪制毒龍。

  那庵內有一老僧,曰智直者,寂如之師也,寂如以下又有寂通、寂照,頭陀法雲共有五個,惟寂如
是揚州人氏,少習儒書,中年披剃。當下請生進去,與智真等一一相見畢,然後邀入方丈告茶。茶畢,
又請入自己臥房,但見琴掛壁邊,佛懸窗左,紙帳竹床,事事清雅。智真長老忙令寂通剪蔬治齋。錢生
以眾僧禮意綢繆,只得從容坐下。常言道:「趨財奉富,莫如浮屠。」有錢施舍,便是施主檀越﹔滿面
笑容,殷勤接待。你若無錢施與,他便情意淡薄,相知的也不相知了。自己化緣,則雲僧來看佛面,若
俗家吃了他一茶一果,雖以數倍奉酬,心猶未足。當日寂如與生,不過泛然一面,相知甚疏,為何這等
倍常款接?只為范太守所許裝佛之銀,未曾見付。他以錢生與范公年家契厚,欲煩吹噓之力,所以極意
奉承。

  須臾齋畢,寂如談起心事,相求轉促。錢生道:「極該遵命,奈有東昌之往,歸期尚遠。吾師便中
入城,何不自往索之。」寂如聽說,一片趨奉之心,頓然厭冷,錢生亦即起身作別。不期紫蕭登廁,智
真又拉生到後邊靜室,瞻禮那新塑的送子觀音,頭陀法雲,獨向齋堂收拾。見了皮匣,用手一提,覺道
沉重有物,眉頭一皺,計上心來,疾忙招喚寂如,附耳私語。寂如笑而不言。你道那法雲,果是何等樣
人?原來是個山東響馬。俗家姓伍名彪,與寂如為中表弟兄。半年前,官兵追捕甚急,暫向空門隱避。
若論其謀命劫財,也不知做了幾千百遭,雖幸漏網,怎奈兇性不改。只為錢生合當晦氣,被他見了皮匣,
驟懷著不良之念,故喚寂如商議。誰知寂如又是佛口蛇心,極貪極毒。初時假意不肯。法雲道:「吾兄
塑這一尊觀音,僅僅百金耳,乃沿門募化,舌敝口幹,不知走了多少腳步,今財物自送上門,反棄而不
取,難為智矣。」寂如道:「只是害他二命,予心不忍。」法雲道:「只消多誦幾卷經文,超度他速生
陽世,便可以功罪相准了。」寂如道:「南無阿彌陀佛!但憑吾弟主意。」於是瞞了智真,又與寂照、
寂通約會停當。等待錢生要行,寂如抵死相留。錢生道:「多謝上人厚愛,敢不少住。但小生此往,急
欲尋一故人,容俟異日返轡,再聆揮塵。」寂如又問:「尊友為誰?」錢生道:「是江湖上一位異人,
喚做申屠丈。」那寂如最有機智,探了口氣,便哄生道:「居士何不早說?那申屠丈向與貧衲至交,只
在早晚,准來會過,方到東昌。居士既要見他,但須留在敝庵,何必崎嶇程路?」錢生信以為實,忙令
紫蕭,取銀發回牲口。紫蕭打開銀包,約有十餘兩碎銀。寂如瞧見,轉覺動火,一面著人整治精潔素餚,
開了一壇隔年陳酒,一面取出自己杜撰的打油詩句,向生請政。其詩不能備載,姑錄一二,以為笑資雲。
  《山行訪友》(次弟寂通韻):
  日出東邊雨又飄,山前山後草蕭蕭。
  蛙如小鼓花間響,竹似長槍風排搖。
  幾處田禾農笠戴,數家村店酒旗招。
  不知良友居何處,野衲來尋每問樵。
  《春日即事》:
  芳草沿堤長,老晴三月天。
  桃花已紅落,梅子又清圓。
  晒衲小橋畔,搔頭曲徑邊。
  木魚聲未動,談笑自悠然。

  錢生閱未數章,不禁失笑。忽見紫蕭進來,悄謂生道:「寂如的說話,未可深信。頃見寂通、寂照,
不住的交頭接耳。這個所在,荒村僻路,杳隔人煙。觀那頭陀,又生得面目兇惡,未知人心好反,相公
須要主意。」錢生亦驚訝道:「汝何不早說?今已薄暮,只得權宿一宵,明早去罷。」

  不移時,紅日沉西,晚鐘已動,寂如燃燭方丈,羅列素餚,請生赴酌。錢生酒量雖佳,乃是隔年窖
下,初飲時,甘而香美,未及數杯,便覺頭目森然。寂通執壺,只管殷殷相勸,紫蕭在旁,頻以目示錢
生。錢生會意,即起身告止。寂如直引到後邊客房安歇。錢生已是半酣,上床即寢。紫蕭即於床側,和
衣寢寐,但聞庭砌寒蜇奏響,反側不能睡去。將及更餘,起身登廁,側耳靜聽,恍若磨刀之聲,心中惶
惑,潛往聆之,只見頭陀法雲,袒褐蹲地,手中磨刀,有四尺餘長。驚得冷汗浹背,疾趨進房,搖喚生
醒,告以所見。生從夢中驚起,魂魄俱喪,忙問道:「此有後門乎?」口中雖問,奈何牙齒岑岑相擊,
雙足酸軟,寸步不能移徙。紫蕭已探知後路,負生於背,啟戶而逃。將及里餘,遙望樹林中,火光閃閃
,趨往叩門,內有一婦,應聲而出,怪問道:「若輩中宵奔,恐非良善君子。」紫蕭放生於地,搖手道
:「汝勿揚聲,此乃家主,適為賊僧劫害,暫向汝家躲避一宵,容當厚謝。」那婦人移火照生,乃一美
麗少年也,暫舒玉腕,扶生進門,笑向生道:「妾家良人,重利遠出,使妾靜守孤幃。天遣郎君寅夜至
此,所謂有緣千里能相會,郎君豈亦有意於斯乎?」原來此婦姓戚,頗有河間之行,寂如每欲私之,而
戚氏固執不允。是夜愛生美貌,欲求倉卒之歡。錢生驚魂未定,豈復措意於殘花敗柳?

  俄聞喊殺聲至近,生與紫蕭,方欲出門避去,見法雲橫刀於前,寂如、寂照、寂通俱明火持杖雜沓
而至矣。戚氏以身蔽生,寂如因有宿憾,趨前一杖,法雲復刺一刀,可憐年少蛾眉,悠爾蘭摧玉碎。錢
生雙膝跪下,哀聲懇道:「囊資自在寶剎,願乞饒命。」法雲叱吒一聲,揮刀即剁,錢生只得閉目待刃。
但聞騞然一響,開眼視之,卻是法雲頭忽墜地。一人自梁上跳下,手執匕首,不滿一尺,往來飛刺,寂
照、寂通俱迎刃而斃,只有寂如不知去向。錢生細看那人,面黑須黃,形容古異,竟不知從何而來。又
見尸首縱橫、鮮血飄流,毛骨俱寒,益深觳觫。那人向著錢生道:「郎君不須害怕,吾乃真真兒也,承
主公之令,特來相救。」乃以白練二方使主僕各蔽其首,耳畔但聞江濤洶涌之聲,足下如躡浮雲,又如
憑虛御風,不待移步,而飄然自往。

  俄聞呼道:「至矣,至矣。」撤練一觀,乃是一所莊院門首。真真兒輕扣三下,其門自開,一人秉
燭觀書,龍鳳姿容,江河劍俠。近前視之,其人非別,即梅花樓所遇之申屠丈也。錢生驚喜而拜道:「
一自吳閶賤教,迢隔仙凡,注想芝容,徒形夢寐。茲為兇僧覬覦,皆因智之先機。自非玄扈神威,幾乎
魂歸冥漢矣。」申屠丈亦答拜道:「俺自虎林獲遇梅山,便欲訪友燕雲,因以敝事,在燕子磯逗留數日,
極欲會郎一面,又值故人訂期於此。不意郎君受此一驚,雖命中所犯,然文星正現,豈兇禿所能加害也。
但郎遠來訪某,必有所諭。」錢生備以明珠為告。申屠丈拍腦數四道:「若諭別事,可以俄頃如命。至
於夜珠,乃希世之寶,非購之賈胡,索之椒房勳貴,不可得也。然郎特來尋我,敢不竭力求之。此去東
昌,程止四九,郎宜往省令叔,暫留府廨,俟某一獲奇珍,便當面奉。」錢生聽見許允,非常欣喜,又
問梅山行止。申屠丈笑道:「梅山亦為郎君,用了多少心機,他日燕子樓成,慎勿忘那撮合山也。」錢
生雖不喻其意,然亦不及詳問而別。

  且說錢公一鶴,字曰鳴皋,夫人米氏,一子錢菘,俱留在家,只攜琴書之任,蒞政期年,口碑載道,
頗有杜召之擬,五桍之謳。一日,退堂閑坐,忽聞雲板傳進,姑蘇十一相公在外。鳴皋聞報,急忙請入
衙中。相見已畢,各敘衷懷。鳴皋深以錢生遠臨為快,細叩學問,談文析理,俱中肯綮,不勝嘆服道:
「一別數載,不意吾侄學業大成,鄧林之木,十霄可望,洵為謝氏之惠連,非復吳下之阿蒙矣。」錢生
亦備細問那起居近況,鳴皋道:「愚叔他無所樂,惟幸訟簡民安,日飲醇醪耳。」

  自此生在衙中,倏忽月餘,盼望明珠,久無消息,乃潛出私衙,觀探山川土俗。蓋東昌為南北往來
之所,過客如雲,車馬闐塞。流覽之際,忽遇清士賈文華,文華驚問道:「聞說臺駕自往南畿,為何卻
在於此?」錢生道:「此係家叔敝治,特來省候。不知賈兄此行為著何事?」。文華道:「某獲遇斐公
子,刮目相看。近因大司馬促取進京,僕亦隨轅北上耳。」錢生笑道:「古人有云:『游大人以成名。』
今文華得遇貴人提挈,甚喜甚善。但長安道中紅塵千丈,得意濃時便宜馬首向南,勿使閨中冷落,悵望
那陌頭楊柳,可也?」文華含笑而去。又一日,錢生步出城外閑行,聞土人說道:「離城數里有陶府君
別墅者,園亭卉石,頗為幽雅。」錢生即縱步尋之,數里之外,果見圓房一座,乃以數錢,贈與管園人,
方得進內。雖有竹亭月榭,然時值仲冬,光景蕭條,不堪娛覽。徙倚片時,聊以適興而已。既而轉身回
出,忽見園左一家粉壁上大書七字云:「白雲峰零沽美醞。」錢生口吻枯渴,正有茗碗之思,因近前觀
那店主,雖是市井中人,白鬚飄然,形相不俗。又觀其脯饌壺觴,十分精潔,遂入店中沽飲。白雲峰笑
道:「相公像是南邊來的。江南好不繁華享用,我這裏野味村醪,恐不中意。」錢生亦笑道:「細觀盛
肆,可謂精雅之極。聊買一壺,以消閑況。」於是斜倚朱欄,把杯徐酌。不多時,卻消盡了二壺。想起
明珠未知何日方有,欲作一詩記懷,乃向白翁借取筆硯。雲峰道:「想是相公要吟佳句了。」忙進以桐
葉之箋,松煙之墨,筆既兔穎,而硯亦端溪。錢生暗暗贊賞,即濡毫揮成一絕云。詩曰:
  偶倩松醪浣俗塵,翩翩裘馬伴游人。
  妝樓只盼明珠到,北海何須待化鯤。

  白雲峰道:「相公正要青雲高步,為何反有『何須化鯤』之句?」錢生注目直視道:「翁亦知詩者
耶?」白翁道:「老漢少時,頗解吟詠,近因年邁,筆硯遐疏矣。」錢生口中雖應,而心實未信。將歸,
留銀一錠,並作下次酒資。自此不時往來,與白翁漸漸契密,然亦未知錢生是五馬公子之猶子也。鳴皋
以生時時出游,惟恐涉跡於平康巷陌,乃稍為拘禁,而問生道:「汝來許久,我因衙門事情旁午,未及
詢汝,年將二十,亦曾託媒行配乎?」錢生答以尚未。公又謂生道:「金須鍛煉,玉必琢磨,吾侄武庫
雖充,亦不可久荒范耳,明秋又是文戰之期,倘能高捷棘闈,自然有女如玉。」錢生未敢語以明珠一事,
惟頷之而已。

  時值歲闌,朔風凜冽,淒雨時濛,遂不及再詣白翁酒肆。不覺殘冬已過,人日俄臨。是日,鳴皋被
四府請宴,錢生以衙齋閑寂,又悄悄步出林間。向著壚頭剝啄數聲,雲峰久不出見。俄聞班竹簾內嬌嬌
滴滴的聲兒,應道:「來了」。應聲未絕,氤氳香氣沁入鼻端。正是:兩處牽情,已惹相思無數﹔那知
三生石上,重尋一笑姻緣。

  要知端的,且俟下回,次畢其說。

第十回     詠雪詩當壚一笑


  詩曰:
  雙袖蹁躚舞越羅,小娃十五解吳歌。
  灑壚體說臨邛好,閶闔門前花柳多。
   ───右《竹枝詞》
  西子湖頭賣酒家,春風搖蕩酒旗斜。
  行人沽酒唱歌去,踏碎滿街山杏花。
   ───右《竹枝詞》
  當日錢生自尋白雲峰閑話,不意娉婷嫋娜,走出一位佳麗人來。錢生注目視之,神瑩秋水,態若朝
雲,其他不能細數,只這秀髮堆鴉,金蓮一捻,便足魂銷。那女子啟一點未脣,露兩行玉齒,逡巡問道
:「郎君是欲沽飲麼?」錢生道:「非也,特來尋雲峰閑敘。敢問姐姐,還是白翁何人?」那女子道:
「雲峰,妾之家尊也。去冬有一位,做那『偶情松醪浣俗塵』之詩的,或是郎君否?」錢生道:「此乃
酒後俚言,何勞記憶。」女便問生姓氏,所習何業,錢生謬答道:「姓孫,到此貿易。」隨問其青春幾
許,那女子道:「虛度三五。」又問芳名,答道:「小字瑤枝。」錢生又問道:「餘自客歲,即向尊肆
沽飲,往來匪朝夕矣,為何不見姐姐?」瑤枝道:「因外大父有恙,過去相探耳。今日家君亦為探望而
去,想必抵暮方回。」錢生又問室中更有何人,瑤枝道:「止有老母,近亦抱病伏枕。」錢生雖與昵敘
良久,然一片芳心自在友梅、夢珠,並非鐘情於瑤枝也。惟瑤枝獨欽羨生纔。及生欲別,固留道:「尊
寓在城,風寒路迂,請以屠蘇暖君凍足。」錢生笑道:「鄙人愧無玉杵臼,姐姐乃欲啜我以瓊漿耶?」
方舉杯欲飲,而彤雲聚起,天昏欲晚。素雪既零,淒風凜冽,未幾,推扉一望,大地悉成縞素。錢生倚
楹而喟,若有憂色。瑤枝道:「歸途既阻,妾家衾綢頗備,君何憂焉?」錢生道:「室無男子,而小生
徘徊不去,將無瓜李之嫌,以貽尊君見罪?」瑤枝道:「無害也,老父龍鐘,諒不能冒雪而歸。」乃令
小鬟煽紅爐火,與生擁爐而坐。
  錢生道:「姐姐既知拙詠,必工染翰,可無佳作,以貺予懷?」瑤枝即為呵凍,和生前韻一絕。詩
曰:
  每恨桃源閉綺塵,無端輕別有情人。
  妾心只羨鴛鴦鳥,不敢投梭惱謝鯤。

  錢生覽詩大笑道:「詩誠妙絕,但不知謝鯤是誰。」瑤枝道:「遠則千里,邇則目前。苟有情種,
妾便以終身許之矣。」錢生道:「小生固是有情者,可惜遇卿晚耳。」瑤枝默然。錢生又道:「清坐寂
寥,曷若以雪為題,聯吟一律,可乎?」瑤枝道:「惟命。」詩曰:
  碎剪冰綃片片春,(生)瑤臺多少散花人。(瑤)
  剡溪夜棹逵堪訪,(生)庾嶺寒葩色掩真。(瑤)
  十二珠簾非卷月,(生)三千銀島淨飛塵。(瑤)
  小橋漁笠渾如畫,(生)疑是南宮筆有神。(瑤)

  吟訖,瑤枝進門,侍奉湯藥。於是陰風淒淒,瞑色白合,銀釭既點,角枕橫施。瑤枝直待其母睡熟,
方得步出中堂,見生向火而坐,急問道:「君怕寒耶?」即卸下綿半臂,與生御寒。錢生謝道:「偶爾
相逢,姐姐便鐘情如此,使小生何福消受?」瑤枝乃詰問道:「妾細哦君詩,並觀君言語動靜,的是名
家仕胤,決非商賈中人也。願明以語我。」錢生笑而不言。瑤枝道:「妾固知之矣。君必欲終秘耶?」
錢生乃以實告,且囑其隱而弗泄。

  瑤枝道:「君既宦家,必已問名貴族,但不知充下陳、備灑掃者,曾有幾人?」錢生憮然道:「尚
乏齊眉,何雲姬媵。」乃以夢珠小姐月下相會,及尋申屠丈求取明月珠一事,備陳顛末。瑤枝道:「細
聽君言,則君與范小姐,均可謂有情人矣。第不知今後又遇一人焉,其有情亦如范小姐者,君肯以待范
小姐之情以待其後見者乎?」錢生道:「餘情痴人也,每閱裨史,至君虞之負小玉,王生之負桂英,未
嘗不掩卷三嘆,而尤其辜恩薄倖。然世上又有一等,入秦樓而竊玉,過芝館而迷香,情欲搖搖,而欣彼
羨此者,則亦好色淫亂之徒耳,而非所謂深情之士也。若夫信誓旦旦,終始不渝,生而可以死、死而可
以生者,方謂之有情耳。使餘今而後,又遇有情如范小姐者,欲我舍范小姐而從彼,則吾不能,若欲以
待范小姐之情以待之,則胡為而不然?」瑤枝道:「妾聞待媒而嫁者,正也。擇美而從者,權也。竊觀
郎君,器宇不凡,溫然玉潤,誠騷雅之領袖、士林之翹楚也,故一睹豐儀,志念遂決。君雖無援琴之挑,
妾實有銜玉之意,願獲託身姬侍,又未卜君子肯分涓埃之情,少及於濯浣之賤乎?」錢生暗思:梅山老
人曾許我以三位妻小,雖友梅、夢珠,會合無期,然盟言已訂,或者第三室之緣,其在斯乎?乃欣然許
諾。瑤枝即求設誓,錢生乃誓道:「生則同衾,死則同穴,泰山如礪,心炳日月。」誓畢,漏下已三鼓
矣。
  燈火之下,細睹瑤枝,皓齒明眸,愈覺艷麗。乃笑道:「盟既訂矣,良宵難過,請坐何為?」瑤枝
正色道:「妾之所以午夜會君者,誠為百年之事也。今既蒙金諾,荐枕有日,雖鄙陋之軀,不足珍愛,
然私諧萱幃以圖苟合,則妾亦淫蕩之人耳,君何取焉?」錢生道:「卿言是也,我雖熱中,姑忍制以待
合巹耳。」直至雞鳴而息,終不及於亂。黎明雪霽,錢生賦詩為別。詩曰:
  邂逅相逢即誓盟,何須跨鶴入瑤京。
  黃河莫道深無底,未及卿卿一片情。
  瑤枝亦次韻以答生。詩曰:
  休忘雪夜訂姻盟,作速觀光上玉京。
  今後馬嘶門外路,凝妝終日盼多情。

  吟訖,遂戀戀各道珍重而別。錢生進府,錢公慍容詰問,乃謬以尋謁申屠丈求珠為辭。鳴皋驚道:
「那申屠丈乃江湖仙俠,我雖聞其名,而未見其人,子何從而識面?又何因而求珠耶?」錢生備告以姻
親一事。鳴皋道:「昔日裴航,得玉杵臼以聘雲英,至今述異者以為美談。今吾侄亦欲尋明月珠,以求
范氏,倘婚姻果遂,異日風流場中,又添一段佳話矣。但申屠丈既已許汝,只須靜以俟之,又何必栖栖
然,而空騖於外哉!」錢生退至側邊書室,思念瑤枝,作小詞以述其事云。詩曰:
  有女艷當壚,疑是來姑射。十五正芳年,一幅春風畫。不必奏求凰,便許終身嫁。此後問相思,又
在青簾下。
   右調《生查子》
  錢生又見齋前梅花盛開,以懷友梅,作詩一絕。詩曰:
  曾記芳名是友梅,梅花獨向郡齋開。
  朝雲暮雨知何處,不入羅浮夢裏來。

  過了數日,鳴皋坐堂將退,忽見皂快稟稱,有一申屠丈要見老爺。鳴皋慌忙請入後堂,掩門相見。
又喚錢生出,會畢,申屠丈便向袖中取出明珠付生道:「俺自郎君見託,直逾嶺海,尋見賈舶,以三十
萬緡購得此珠,雖淹滯十旬,幸不辱使命。在郎姻事可諧,而某報郎之心亦盡矣。」原來珠逾徑寸,光
明圓潔,若黑夜放在室中,則一室皆明。昔惠王所云「照秉」,季倫每以代燭,皆是物也。

  錢生捧珠踴躍,再拜而謝道:「萍水相逢,過叨恩渥,既起之於垂殞,又錫之以奇珍,銘骨鏤心,
感何可既。」申屠丈又囑生道:「室家之事,因當勉圖,此外或遇閑花野草,亦須屏卻淫邪,以存陰騭,
庶幾功名可成,而遐齡可保。郎宜珍重,俺從此別矣。」鳴皋與生牽袂懇留,申屠丈執意要行。錢生欷
噓道:「此別之後,不知何時再會?」申屠丈道:「後會無期,難以輕約。或於便鴻,當稍附一信耳。」
言論,飄然策蹇而去。錢生即於次日黎明,辭別叔父,帶了紫蕭,回詣金陵。鳴皋亦遣人護送,並修書
一封,問候范公,為生申說親事。

  錢生一到白下,即入城先訪許翔卿。許家回說舊冬已到北京去了。錢生便由大街趨往范宅,但見門
外悄無一人,門上封皮緊鎖。錢生茫然不解其故,遍處尋問,方遇一老蒼頭,蒼頭泣道:「家老爺不知
為著何事,忽被聖上拿門,去年十月間,已為錦衣衛校尉拘往長安去了。」錢生又問:「夫人、小姐今
在何處?」蒼頭道:「當老爺臨去那一晚,夫人、小姐即隨著小相公出城,今亦不知去向。」錢生聽見,
徬徨不寧,淒然欲泣,乃謂紫蕭道:「我只道有了明珠,則姻期可以唾手。誰知又遭此變,如何是好?」
紫蕭道:「既范爺有了這件奇禍,即尋見了夫人小姐,恐亦無濟於事。不如原到東昌,再為商議。」錢
生曰:「汝言最是。」遂連夜出城,向客店中安歇一宵。次日,五鼓起身就路,不則一日,又到了東昌。
  
鳴皋見生,驚問道:「吾侄去而復回,莫非親事不諧麼?」錢生說出范公被逮之事,鳴皋大駭道:
「闇老已謝歸林下,那當事者猶放他不過,必欲羅織以罪,真可為寒心矣。故仕宦之險,昔人喻以泛海,
信不虛也。但吾侄姻事,將欲如何?」錢生道:「姻事且不須提起,竊料范年伯此去,輕則貶竄遐陬,
重則竟有滅身之禍。愚侄放心不下,欲到京師,探聽消息,不知叔父以為可否?」鳴皋道:「今日正是
小人世界,子去探問,恐或被人偵知,不惟無益於公,抑且惹禍於己。況今科試在邇,我正欲為汝斡旋
前程,以向秋闈鏖戰。若到北都,豈不誤了科場大事?依叔愚見,還是不去罷。」錢生道:「不然,平
居無事,則依附門牆。一朝有患,即掉首不顧,此乃小人澆薄之態耳,侄豈肯效之?況范年伯青眼盼睞,
既已骨肉我矣,今日到京一望,亦情理所不能已者。且不肖此去,自當小心在意,決不惹禍,以貽叔父
之憂。」鳴皋躊躕半晌道:「汝既要去,我即著人,為汝納了北監,以便在彼應試。須念三年辛苦,閑
在寓中,再把經文用心細繹。倘遇朱衣暗點,豈惟爾叔之喜,庶不孤爾母倚閶之望耳。」

  於是擇吉日起程,鳴皋置酒餞別,臨岐再三囑咐:「前途謹慎。」又作詩為贈,有「不獨秋風聆鶚
荐,馬蹄並望探花歸」之句。錢生俯首受教,揮淚而行,因期促意忙,不及向白翁一晤。

  將抵部門,已四月中矣。畢竟是皇都地面,風景繁妍,有多少劍履簪纓、鳴珂於丹陛,雕鞍紺幰,
擊殼於通衢。以至龍樓鳳闕之崇華,四海九州之客旅。有先賢《長安春望》詩為證。詩曰:
  南山晴望郁嗟哦,上路春香玉輦過。
  天近帝城雙關迥,日臨仙仗五雲多。
  鶯聲盡入新豐村,柳色遙分太液波。
  漢主離宮三十六,樓臺處處起笙歌。

  錢生到京,尋一寓所,在國子監之左。其居亭主姓王,號季文,原籍姑蘇,以刀筆為生涯,蓋訟師
也。有女蕙姑,年已二十有五,雖曾受聘,尚未於歸。生以桑梓之宜,且便於進監,故借寓焉。此時王
太常已起服進朝,連升二級,除授吏部左侍郎之職,錢生慮其猶宿舊憾,故從母姓,而改諱為芳。自有
鳴皋遣來之僕,投遞文書,照例納監,不必細談。

  生以鞍馬勞憊,在寓靜養數日,方到刑、兵二部打探范公消息。忽於中途湊巧遇著賈文華,便邀入
酒樓敘晤。文華道:「臺下進京,必有貴務。」錢生道:「不為別事。只因金陵敝年伯,奉旨欽提,特
來探候。」文華道:「若尊駕早到半月,便得相會,今范公已出京去了。」錢生道:「賈兄既知敝年伯
出京消息,必知所以得禍之由了,願乞賜聞始末。」文華乃附耳謂生道:「只因范公有一小姐,新吏部
王爺欲與聯姻,范公執拗不允,故王吏部致書裴爺,求他尋計中傷,不料裴爺正怪范公冷落,故假旨逮
了進京。初意不過但恐嚇他一番,使他驚懼,從了王太常的婚姻,便放耳,不料范公為人耿直,寧死不
從。欲要重處他,又因他在開封做太守,清廉有名,故但謫到塞外去了。」錢生聽了,不勝嗟嘆。文華
飲罷,因有事別去。錢生悵然,回到寓所,毫無外事。每日只是閉戶溫習經史,以圖上進。但客窗誦讀
殊覺寂寥,有詩細詠之道:
  枕疊殘書床繫繩,照人無焰是孤燈。
  縱然異日青雲客,此際淒涼不啻憎。

  卻說王季文的女兒蕙姑,因夫家無力未娶,琴瑟衍期,標梅失望,未免花朝月夕,對景生情。又見
錢生少年風雅,愈覺動心。又聽見他夜夜誦讀,如鶴唳、如蛩吟,聲聲感人肺腑。這一夜,按納不住,
乘人睡熟,竟悄悄走至窗下竊聽。欲推門而入,門是關的,只得輕輕扣響,錢生聽了,忙掩卷問誰,卻
又寂然。未幾,將欲展卷,又聞扣響如前。生平素畏鬼,亦呼紫蕭,而紫蕭已垂頭熟睡,乃執燈自起啟
扉,只見蕙姑靜立於扉外。驚避進房,蕙姑亦尾後而入。錢生愕然道:「小娘子寅夜至此,有何見諭?」
蕙姑道:「聞君靜夜讀書,特來作伴耳。」錢生道:「小生自有聖賢為伴,請勿進內,男女之間,嫌疑
不便。」蕙姑剔了燈煤,翻弄書帙,含笑而問道:「君乃風流名士,曾閱《西廂記》否?」錢生正容道
:「此乃艷曲淫詞,豈入我輩之目?」蕙站又雜以諧謔,多方誘生,而生終不能動。乃雙臉暈紅,含慍
而退。自後,錢生防避甚密。

  一日,與王季文閑話,偶及蕙姑親事,姑知其婿文長儒,乃順天府學,一貧如洗,不克糊口。錢生
以叔鳴皋所付囊資有餘,且憐蕙姑之情,乃呼長儒,以五十金贈之。無何,已是八月初旬,錢生因試期
已迫,謐慮凝神,擬經書題七個,做成七篇。及入場,四書題悉如所擬,惟經題稍異耳。以後二三場,
俱一揮而就,文藻燁然,若有神助。及揭曉,中在前列。

  鹿鳴宴畢,謝過座主房師,收拾行李,將欲南轅。適值鳴皋遣人以書付生。生啟緘視云:
  閱鄉書,知侄果已奪標,使我老懷浣慰。此後更宜著鞭,把長安花一朝看盡,而錦裏言旋,一副爾
叔眷眷之望,尤為至快也。我老矣,將營糟丘,投奔而隱,爾弟豚犬,不足為言,所以紹青氈而有高門
之慶者,獨在汝耳。時屆歲寒,燕山雪花如斗,惟侄加餮自慎為囑。外寄小菜數種,銀若干,以為汝旦
夕薪水之費,須逐件檢入。錢生得書,行蹤遂止,然心中怏怏,一片相思愈深幾倍矣。

  欲知春試如何,下回便見。

第十一回     因賽神計劫蘭閨秀


  詩曰:
  南方淫祀古風俗,楚媼解唱迎神曲。
  鎗鎗銅鼓蘆葉深,寂寂瓊筵江水綠。
  雨過風清洲渚閑,椒漿醉盡神欲還。
  帝女凌空下湘岸,番君隔浦向堯山。
  日隱回塘猶自舞,一門依倚神之祜。
  韓康靈藥不復求,扁鵲醫方曾莫睹。
  逐客臨江空自悲,月明流水天已時。
  聽此迎神送神曲,攜觴欲吊屈原祠。
   ────右《夜聞賽神因題即事》 唐李嘉祐作。

  卻說錢老夫人,自從生往白下,即備重禮,酬謝了崔、李、陸三子,又託崔子文置酒虎丘,以答報
那勸公呈的合學朋友。既而崔、李俱到外郡游學,惟陸希雲不時到門訊候。老夫人膝下淒涼,少不得心
中牽係,俱不必細說。

  且談秋煙姐,既切離思,又因懷娠,所以精神倦憊,情緒全無。聞啼鳥以驚心,愁眉常鎖,睹花枝
而增慨,涕淚時流。惟有繡琴,十分中意,往往微言帶謔,冷笑含譏。秋煙每不能時,亦以惡語相加,
二人因而成隙。每一日早起,以人參湯進於夫人,夫人看見淚痕瑩頰,細為詰問,秋煙遂把他事抵飾。
繡琴知之,乃譖於夫人道:「向見秋煙與某童戲於廂房,前曉又見秋煙潛入錢吉房中,逾時而出。」夫
人聞而稍有疑意。又一日,秋煙要買繡線,尋見錢吉,持錢付與,因而閑話片晌。繡琴又以告夫人。夫
人治家嚴肅,雖婢女,不容少有邪私,於是深信繡琴,而欲覓配以嫁秋煙。無何,乳腹漸高,夫人乃大
怒,將呼杖而撻之。秋煙料難隱匿,以生所題羅帕詩奉進,夫人細玩,詩意清新,而筆跡可驗,即回嗔
作喜道:「既有此事,汝何不早言,若幸舉一男,亦一喜快也。」於是恩寵日隆,女紅盡輟。繡琴愈嫉
焉,乃與桂子密謀傾擠,乘間竊其汗巾一條,置於錢吉枕底。吉妻見之,疑與秋煙有私,與吉爭鬧,而
以汗巾訴於夫人。及呼秋煙審訊,秋煙茫然無以自明。夫人大怒道:「汝與賤奴通奸,輒敢污蔑爾主。」
遂以荊條撻之數十,即時祛出錢吉,而買藥墮胎。服藥三劑,胎竟不下,於是褫去衣裙,每日蓬首跌足,
供役廚房,兼又槌詈兼至。自此秋煙之苦,殆不可勝言矣。

  至冬,將欲臨蓐,繡琴與夫人計議,俟其生下,即當淹溺。夫人又託梅三姐,尋配以出之。忽錢貞
報進:「南京范夫人、小姐與小相公俱到。」夫人驚喜出迎,范夫人肩輿陸續而至。相見畢,彼此各敘
間闊之情,一一問安。次及范公,范夫人泫然泣下,便訴出奸人傾陷,被朝廷提問一事。小姐觸著愁腸,
掩面而泣。老夫人亦不勝傷感,次後問生何在?范夫人道:「賢郎在被難之前,已往山東省叔矣。」老
夫人心下始安,治酒款待,雖殷殷勸慰,范夫人、小姐,終席不舉一觴,止啜薄糜而已。范斐既已安頓
家小,即往京師探望,辭別而去。范夫人偶見秋煙腹中懷孕,而因悴可憐,心頗疑之,因以訊夫人,夫
人道:「言亦可丑,彼與狡童私媾,今將臨月耳。」隨喚秋煙,又羞辱了一場。

  且說夢珠小姐,自公被逮之後,時刻悲思,寢食俱廢,每夕焚香吁天,願得聖恩寬宥。范夫人雖十
分憂郁,惟恐苦傷小姐,時時安慰,其如玉慘花愁,終不能少解。嘗作《憶父》詩云。詩曰:
  天恩何日釋南冠,歸雁雖多信尚寒。

  讀罷《離騷》重拭目,白雲何處是長安。珠娘以夜長難寐,獨於燈下觀書,耳中忽聞嗚嗚咽咽,婉
轉悲啼,聲甚淒楚。訊之,乃秋煙也。唱然道:「我有天大憂愁,只得含悲忍泣,爾乃自罹其苦,胡為
徹夜號嘆乎」?秋煙推扉而進,淚流滿面,終泣而對道:「奴有一腔苦衷,無可告訴,今天幸軒車遠至,
願得少披肝膈,不識小姐亦肯垂聽乎?」珠娘道:「我本愁人,今見爾貌楚言哀,使我殊為悲感,有何
冤抑,不妨語我。」秋煙遂以錢生私昵之情,及臨別留詩。繡琴嫉譖之事,委曲敘畢,因泣道:「奴之
一身不足惜,所恨讒言蔽明,心事莫白,以主人之胤,而為淫媾之私,倘蒙小姐肯賜片言,以白其誣,
死而不惜。」珠娘聽知孕從生有,便懷愍愛之念。次日進見夫人,力為辯悉,夫人道:「小姐不可信那
花言佞口,我思之審矣,彼必先與賤奴通奸有孕,惟恐事泄,乃私主以籍口,故詩雖真而情則謬也。」
小姐又反復言之,夫人終不能信,但含笑而已。

  既而繡琴又與桂子有隙,歷數其短,以告夫人。桂子聞而大怒,始以謀竊汗巾及偷出減妝內銀花數
事,一一陳訴。夫人嚴為鞫究,桂子之過是虛,而繡琴之事卻實,深悔誤信其言,呼秋煙而撫慰之道:
「我屈汝,我屈汝。」即以繡琴發在梅三姐家。適有維揚客人,願出三十金,買以為妾,梅三姐匿其半
價,而以十五金,請命於夫人,夫人深恨之,不考其人之清濁,欣然依允。未幾,秋煙獲生一子,試其
啼聲呱呱,卜為英物。老夫人大喜,以生諱蘭,而古有「何物老嫗,生此寧馨兒」之語,遂命名曰寧馨。
少不得三朝彌月,自有親鄰饋賀,俱不及細敘。老夫人以小姐前為秋煙屢白其誣,至是繡琴事敗,深服
其智識過人。又嘗於鏡奩內,得所作《憶父》一詩,詞意酸楚,感而墜泣,因嘆道:「嬉笑之怒,甚於
裂背,長歌之悲,過於慟哭。此語信然。」遂有為生納聘之意,而難於啟齒,私訊紅蕖,紅蕖述范公臨
行之語以對,夫人大喜,自後待小姐之意,愈為恩密焉。

  光陰荏苒,不覺冬去春殘,倏爾又逢仲夏。范斐自塞上遣人回報,始知公已遣謫孤山。范夫人心中
稍慰。惟珠娘既有思父之孝思,復以錢生杳無歸信,怨紅愁綠,綠眉時顰,待月迎風,愁城愈固,雖在
喧嘩笑語之下,不無咨嗟嘆息之聲。是以刺繡心灰,絲桐譜冷,時時託諸吟詠,以自遣其愁況云。
  《春日曉起紅蕖促看海棠因書即事》詩曰:
  香閨曉日上窗紗,懶向妝臺理鬢鴉。
  侍女不知心上恨,幾回催看海棠花。
  《暮春詠懷》:
  冉冉朝煙溜碧蘿,啼鶯聲老奈愁何。
  憑欄悵望家千里,照鏡慵梳發一窩。
  風拂簷鈴催夢去,蝶隨柳絮繞簾過。
  可憐滿徑殘紅片,不及羅衫淚點多。
  因秋煙之事,慮生在外,又以花柳牽情,嘗試一絕云。詩曰:
  紫燕雖歸信物受,成陰綠樹亂煙飄。
  只怕春心渾未定,更隨明月聽吹蕭。
  其詩連篇累帙,不能盡載,茲選誌一二,以見其愁怨恨聊之意焉。

  且說老夫人以槐黃時近,科舉秀才,紛紛的俱向白門應戰,不知生進得場否,心下不勝憂慮。忽一
夜,夢見中丞公笑容滿面,握手而言道:「吾兒鄉闈奏捷,當在丙子。那業師鄭文錦,原注定今科中式,
只因文錦做了幾件虧心喪行之事,已把姓名褫革。吾兒在燕京旅邸,能拒絕蕙姑,不淫閨女,上帝以其
操行清嚴,增壽一紀,又拔在今科連中,故特來與夫人報喜。」言未絕,但聞笙蕭細樂,一片喧沸,夫
人因以問公,公道:「此正蕊珠放榜耳。」夫人道:「相公誤矣,今方七月,秀才尚未入場,怎去放榜?」
公笑道:「夫人有所未知,人間揭曉,須俟八月下旬,至於天上,只在七月望後,便把應中俊英姓名,
俱已填定矣。」夫人再欲訴敘衷懷,卻被樹枝一絆,忽然驚醒。夢中之言,一句不忘,只以錢生該在南
場赴試。為何反在北京,猜疑不決。曉起,以告范夫人。范夫人道:「賢郎君掞藻摛葩,纔高八斗,今
秋奏捷,不察可知,致使夫人得此奇夢,先為之兆耳。」

  俄而三場考過,又早放榜之期,只見江上黃旗飛報崔李二生,俱獲捷了。同社中,惟陸希雲三報已
捷。夫人望至月初,喟然嘆道:「我兒竟在孫山之外矣」。蓋生雖在北場中選,只因鳴皋為生納監,注
了金陵祖籍,又把姓名改了魏芳,故報捷的只到東昌任上,兼往金陵舊宅。直到十月中,鳴皋方有書至
,說生已在北闈中式,夫人大喜道:「曩夕之夢,信不謬矣。」范夫人、小姐,俱捧觴稱賀。秋煙聞了
喜信,滿懷欣悅,不言可知。錢貞便欲豎立旗竿,夫人止住道:「偶爾僥幸,為什麼驚天動地?且待春
闈及第,豎亦未遲。」又有幾個靠勢家人,概不收納。既而陸希雲公事北上,老夫人饋送贐儀,並修書
寄生不提。

  且說鄭心如自謗生之後,崔子文訴向同社,將欲群聲其罪。又被李若虛當面唾罵了幾番,心如恐失
體面,只得走求朋友,向崔、李懇息,又請各家,肉袒致謝,其事方寢。只因此名一播,那姑蘇仕宦,
悉知其奸險異常,再有誰人請荐?心如自覺無顏,避到臨安暫住。恰好遇著在城鄉宦,有胡御史者,延
請西席。那御史是誰?即憨公子胡伯雅之父也,現任副都御史,告病在鄉,因憨公子目不辨丁,要請名
師指教。鄭心如訪知這個機會,即央門客常不欺荐引,且許以厚謝,不欺便力荐心如,心如又謄出幾篇
窗稿,具名拜謁。胡御史把文章細觀,擊節贊賞道:「清新藻麗,必中之纔也。」因此館事一言而妥。
心如既進館中,探取憨公子之性,每日功課,並不講書做文,只談論些嫖經賭訣,以至閨閫鄙褻之事。
及在胡御史面前,則又極口贊道:「令郎公子,虧其指授竅竅,近來文字,氣已食牛矣」。兼以脅肩諂
笑,慣會趨迎,故不但憨公子日漸投機,而胡御史亦破格相款。自開絳帳,瞬息三載,其年暮春,胡御
史起官北上,憨公子要到虎丘游玩,同了心如、不欺,隨即買舟至蘇,在虎丘寺內假一僧寮作寓。於時
蘇人游虎丘者,往來紛錯如織,上自衣冠士女,下至蔀屋裙釵,莫不靚妝麗服,連臂而至。真是歌吹為
風,粉汗為雨,羅紈之盛,多於江畔之柳,可謂艷冶極矣。所以憨公子縱日騁懷,十分得意。每日與心
如、不欺觀看女客,看後則又數青論白,較其妍媸。至夜則飲酒啖肉,期於醉飽而已,究其胸中,不知
山水為何物耳。

  忽一日,有樓船艤岸,前艙靠窗,站著艷婢四五,或輕搖紈扇,或笑指岸花,紛紛的嬌聲婉語。心
如挽了憨公子之手,趨前指看道:「此船必有麗人矣。」俄而群婢,先擁著兩位老者登岸,姿容俱極清
雅。次有一個女子,年可二十,輕煙淡月,真所謂畫中人也。你道此船果是誰宦宅眷?原來即是錢老夫
人。因范夫人、小姐思憶范公,故特置酒船中,與他解悶,那賣花婦梅三姐,亦與偕來。憨公子指手畫
腳,正欲往來挨看,因是日游人太多,夫人、小姐隨即下船而去。憨公子立在水涯,凝眸遙睇,直待那
畫船去久,方回寓中,大聲道:「我今日害了相思病也。」因閉目靜想了一會,不住點頭道:「我得之
矣!我得之矣!」原來憨公子,人雖鄙陋,那眼睛卻有高低,乃向心如道:「適見樓船中那個女子,果
是觀音出世,怎能設一計兒,向銷金帳裏,取其一樂。先生既是蘇人,必然知其姓氏。」心如道:「在
城宦族頗多,何由認識。若要訪問,則亦易易耳。」憨公子又問所以訪識之由,心如道:「頃見賣花婦
梅三姐,亦在船中,只須明日喚來一問,則此女之姓氏可知矣。」憨公子大喜。次日,尋一識熟梅三姐
者,託彼相喚。有頃,梅三姐來,心如便問:「日昨那一位年少而美麗者,可是誰宦之女?」梅三姐道:
「乃是金陵范夫人的小姐,向來僑居錢宅,年方十九,名喚夢珠。」心如道:「原來是范闇然的女兒。
此位是杭州胡大爺﹔因見了范小姐的美貌,十分愛羨,故特請爾相商,不知爾能出一奇謀,使胡大爺得
近嫦娥否?」梅三姐搖首曰:「那范夫人操凜冰霜,治家清肅,范小姐又端莊靜一,尋常不肯輕易一笑,
昨日因錢夫人力勸,偶爾一游。料想重門深閉,言不及外,雖有良、平,無所用其智耳。」憨公子聽說,
悶悶不怡,以手摩腹繞廊而走。心如道:「重賞之下,必有勇夫。公子既圖好事,何不先送酬金?」憨
公子忙取出五兩一錠送與梅三姐,梅三姐推卻道:「無功可居,何敢受賜?」口中雖說,然見了一錠紋
銀,未免心動,便又轉口道:「銀雖權領,不知尊意必欲如何?」心如道:「我聞牽引幽期,必須投其
所好。故慕利者,可餌之以珠玉﹔懷春者,可誘之以風情,今范氏子生於宦族,則非財貨可邀。性既端
貞,亦非淫邪可入,只須三姐早晚往覘,俟彼稍有動靜,便來回復,那時我自有計。」梅三姐欣然領諾
而去。

  俄而四月已盡,將屆端陽,梅三姐杳然無回信,憨公子不勝焦躁。忽一日,將暮,聞扣門甚急,急
忙開視,則梅三姐也。訊以所託若何,梅三姐道:「莫訝久無回報,只因彼略無動靜耳。近錢老夫人以
城居暑熱,特邀范夫人母子移住尹山園房,日昨妾往訊候,值范夫人有恙,卜於巫者,巫者云:『必於
十八日,賽於五郎,方愈。』有此一事,特來回達。」心如大喜道:「果如爾言,那范小姐在我掌握之
中矣。」憨公子忙問計將安出。心如道:「彼既事神,我即假神以惑之。那尹山,乃郊曠之地,而賽神
必至於夜,更煩梅三姐假以探疾,先至其家。我這裏只用數人,俱以殊墨涂面,選一身長而力巨的,衣
以緋袍,扮如五郎模樣,將至黃昏時分,潛匿園中。當迎神之際,鈴角既喧,人又散亂,此時梅三姐暗
中潛出,關會小姐所在,衣緋的排闥直進,背負而走。彼即知之而不敢追,即追矣,見此神形鬼狀,必
不敢近。我這裏預先收拾行李,覓一快船泊岸,俟小姐一到,連夜開船,載至秀州,又於鴛湖左近,賃
一所園房住下,直待范氏心諧意允,然後攜返臨安。人問時,貽以姑蘇娶來之妾,豈非神鬼莫測,而且
易於反手,此計何如?」憨公子聽罷,哈哈大笑道:「妙計!妙計!」原來蘇俗祀神最以賢聖為重,相
傳五月十八,乃其生日。其賽也,必用饅頭,及三牲蔬果之物,巫者唱誦神歌,一人發喉,數人和之,
其聲嘔啞可聽。及至椒酒屢進,則又搖枝吹笛,與作樂相似。蓋其風俗然也。梅三姐既受約而去,又託
常不欺,先住嘉興尋寓,其餘自有跟隨僮僕,依計而行,不必細話。

  且說老夫人的別墅,在盤門之外,離尹山猶隔數里,其園雖不十分寬敞,也有四房繡闥,竹樹亭池
,洵為避暑之所。那范夫人因冒風邪,染成一疾,老夫人平素佞鬼,便令巫者卜之。巫者附會其說,以
為觸犯神怒,必須虔誠禱禳,不然,疾未能已也。卜未幾而疾瘳,愈信神祜之力。於是廣備醴牢,至十
八夜,巫者登場,持鈴而謳,小姐焚香於庭,二夫人自在前廳閑話。其餘僕從,俱繞場而觀。

  此時憨公子所遣之人,已撬開園扉,分匿林蔭,手持瓦礫,向空亂撒。眾人驚喊道:「有鬼!有鬼!」
巫者亦戰栗不寧。俄而衣緋者,暗與梅三姐關會,直趨中庭,背負小姐而走。諸匿者,或作鬼號,或拋
泥礫,披髮執仗,隨後而趨。所以小姐雖極叫呼,而僮僕等,俱股慄心悸,不敢向前。及紅蕖飛報夫人
拘喚眾人追趕,而珠娘已載入舟中,峭帆風迅,去之久矣。

  憨公子因以心如所囑,不可造次,遂獨放小姐於中艙,自與心如坐於艙首。珠娘惶駭不測,將欲赴
水,怎奈防守甚多。是夜風便,黎明即抵南湖。時常不欺已賃下陶宦的園房一所。那管園馮二,只有夫
婦兩個,年將五十,俱是揚州人氏。憨公子忙央馮嫗扶起珠娘,已哭得眼皮紅腫,喉干聲啞。憨公子乃
同心如道:「設或小姐不肯順從,教我如何答話,如何勸諭?」心如便教以如此如此。憨公子方纔進前
相見,珠娘叱之道:「汝等劫我至此,意欲何為?」憨公子道:「特慕小姐豐姿,願為夫婦耳。」珠娘
大怒道:「我乃宦家之女,豈與爾等鼠狗為匹!我頭可斷,我身必不能污也。」憨公子道:「我乃杭州
胡伯雅尚書之孫,御史之子也,不為辱沒了小姐。」珠娘厲聲道:「卻不道使君有婦,羅敷有夫?爾父
爾祖既為顯官,爾乃作此盜賊伎倆,真犬彘也!」憨公子道:「汝已在我彀中,若不從順,只怕插翅難
飛,徒自苦耳。」珠娘低頭暗忖了一會,便笑道:「爾既要為夫婦,妾亦不能違逆,但爾我俱是名家子
女,豈可草草苟合,必須置辦香燭,喚一賓相,成了合巹之儀,方協於飛之願。不然,妾寧死不從耳。」
憨公子大喜,忙與心如說知,遣人置備各色,珠娘又以髮亂,催取梳具,及捧進梳匣,內有裁爪利刀,
珠娘回顧無人,淚流滿頰,低低嘆道:「我亦不難一死,只可恨錢郎盟約成虛,父母勤勞未報。罷罷!
若再遲延,必遭奸賊之辱,我寧作貞魂,游於地下耳。」乃取刀向頸一刺,血濺如流,登時身撲,憨公
子已令人點香燃燭,進內催喚,只見珠娘刎死在地,睨而笑道:「痴人!痴人!把性命如此輕賤耶?」
趨告心如。心如大驚,急向房中看驗是實,乃道:「三十六著,走為上著。」遂與憨公子開了側門,驚
竄逃走。管園馮二喚到賓相,等候多時,自往裏邊呼問,行李雖在,悄無聲息,掀開竹簾,忽見珠娘橫
僕於地,急忙走出園扉,四野尋望,杳無一個人影,跌腳叫苦道:「這場橫禍,怎了!怎了!」正在憂
慌,剛值常不欺走到,馮二一把扭住道:「是爾借房,今又殺人在此,爾須償命」!常不欺愕然不辨其
故,被馮二扯進房中,指著珠娘道:「你瞧,你瞧!」嚇得不欺冷汗淋身,半晌不能開口,低頭呆看。
忽聞珠娘喉中哽咽有聲,以手撫額,猶覺溫暖,忙與馮嫗扶起在榻,以湯灌下,須臾甦醒。

  原來小姐力弱,外邊皮肉雖傷,不曾損內也,是命不該絕。常不欺被馮二羈住不放,只得延醫調治
。將及半月,漸漸平愈。珠娘始以不欺等假鬼行劫訴與馮嫗,因懇求道:「若得賢夫婦送返姑蘇,當以
金帛重謝。」

  馮二夫婦始初道是憨公子所娶之妾,至是方知搶劫來的,便假意要將不欺送官究治,不欺慌了,連
夜遁去。

  要知馮二肯送歸小姐否,且聽下回再表。


第十二回     為深情魂遺金鳳釵


  詩曰:(集唐)
  寂寞山窗掩白雲,(權德輿)
  春風應自怨黃昏。(韓偓)
  舞鸞鏡匣收殘黛,(李商隱)
  環佩空歸月下魂。(杜甫)

  話說陸希雲自赴公車,朔風凜冽,逼歲遙征。至明年正月,方抵京師。舍寓既定,便尋至生邸。二
人相見,握手道歡。希雲即以老夫人書信付生,錢生拆書細看,箋首無非慰問平安,並望春闈克捷之意。
至中間有范夫人、小姐抵舍逾年,相數晨夕,稍免寂寞之語。生方知小姐即主於家,欣然色喜。書尾又
云:「秋煙去歲冬杪,幸獲弄璋,眉清目秀,器宇不凡,今已彌歲矣。並此附聞數語。」錢生大喜,於
是收攝精神,杜門不出。或值希雲在寓,擬題構文,講析經義,每至內夜而息。

  及三場畢後,希雲下第,錢生竟獲高捷,少不得雁塔書名,瓊林赴宴。既而希雲策蹇南歸,錢生造
寓言別。希雲道:「前歲吾兄係獄,賈文華適在裴寓,為兄辯剖甚悉。今賈生以谷斯生所譖,發在刑部
勘鞠已半月矣。去家迢遠。誰為救視?若吾兄肯向老裴一言申救,則老裴必然聽兄,而賈生方有再蘇之
機耳。」錢生喟然道:「吾曩遇文華,曾以微言規諷,惜乎彼不能喻,致有今日之事。雖在泛然一面,
猶當力救,何況有德於弟,敢不領教乎?」希雲大悅,錢生以贐儀厚贈,直送至盧溝橋,然後分袂。

  當入殿試,卷有班馬文章,鐘王字跡之批,因「黼黼」二字有訛,乃置三甲,工部觀政。時王梅川
正在銓部,又使人謂生云:「若得入贅,本部主事可得也。」錢生不從,遂不獲與選。然是時,朝綱日
紊,錢生亦無仕意。因文華一事,持令長班持刺,經拜裴玄,玄見錢生已成進士,足恭款接。閑敘良久,
錢生以文華為懇,玄笑道:「我待彼厚,而彼負我實甚。若他人言,弟決不從,今以兄命,當即宥釋之。」
及玄回拜,錢生又極力言之。奈歸心甚急,不能候賈釋獄,乃留書一封,託王季文轉送裴玄。膏東秣馬,
擇日出京。

  在路兼程迅發,將抵東昌,鳴皋先已遣人在驛迎候。進衙相見畢,鳴皋道:「自侄春闈報捷,使我
喜而欣舞,即具病揭,辭諸撫臺。雖蒙撫臺慰留至再,士庶有借冠之請,然以恩蔭,歷官至二千石,願
已足矣。況得賢侄步武前修,與宗有望,而鱸魚正美,轉覺歸興濃耳。故專俟錦旋,不日交印二府,與
爾同返金陵。祭墓之後,爾便回家省母,不知侄意以為何如?」錢生道:「叔父之命,敢不遵依,但不
肖偶叨一第,何足為榮。若以吾叔河清素望,方將折沖樽狙,奚即以歸隱為急哉?」鳴皋道:「方今蕭
牆隱不測之憂,四野有倒懸之苦,材非經濟,豈可尸位素餐,故不若拂衣而去,以栖遲於桑間十畝。吾
志決矣,子無強勸。」少頃,同知張沁,理刑俞忠吉,鄉紳馮訥,俱來奉賀。當晚,鳴皋設宴以請同寅,
盡歡而散。次日,錢公便欲起身,錢生告以瑤枝訂姻一事,公笑而許之。生以便服,只帶紫蕭跟隨,迤
邐出城,來到白家門首,但見竹扉靜閉,叩喚數次,翁方啟扉而出。一見錢生,扑簌籟淚珠滾下。白嫗
聞知,亦即出來,持生而哭道:「君害我兒,君害我兒!」錢生驚問其故,白翁道:「自從去年人日,
君與吾女訂姻,一去之後,杳無信息,致使小女思郁而亡。今已七日了,教我白頭夫婦,再靠誰人?真
害得我好苦也。」言訖,大哭。乃引錢生進內,靈柩即在壁也,錢生撫棺一慟,昏絕於地。有唐崔護詩
為證,詩曰:
  去年今日此門中,人面桃花相映紅。
  人面不知何處去,桃花依舊笑春風。
  白翁夫婦慌忙呼喚,移時而醒,翁又取出瑤枝留詩一緘,錢生拆開視之。乃是集唐四絕,備述訣別
之意。詩曰:
  離恨空隨江水長,(賈至)
  雁飛猶得到衡陽。(王昌齡)
  時時引領望天末,(孟浩然)
  猶把梅花愁斷腸。(李群玉)
  登高遠望自傷情,(長孫佐輔)
  北雁歸飛入冥冥。(賈至)
  幾度相思不相見,(楊巨源)
  黃鸝空囀舊春聲。(武元衡)
  鶯囀高枝燕入樓,(張仲素)
  羅衣濕盡淚還流。(裴交泰)
  一朝憔悴無人問,(盧照鄰)
  夜夜孤魂月下愁。(杜牧)
  不如行路本無情,(長孫佐輔)
  夢逐東風到洛城。(武元衡)
  緘此貽君淚如雨,(李端)
  須知後會在來生。(白居易)

  錢生誦訖,止不住涕淚交下。白翁夫婦亦復搥胸大哭。錢生慰之道:「曩與今愛一言訂約,則夫婦
之盟已定,豈以人亡,而失半子之禮。今某幸獲登弟,俟俟至姑蘇,稟過老母,即當遣人迎接。念死者
不可復生,翁宜自遣,勿致過哀成疾。」白翁方知錢生已成進士,乃收淚致謝。錢生忙令紫蕭備設醑果
作奠,又為文以祭曰:
  嗚呼!窮泉一墜,悠悠古今。死生雖隔,不泯者情,憶卿之玉容兮,橫遙山而眉嫵,凝秋水而神瑩
。想卿之藻思兮,組回文於機杼,含明目於胸襟。夫何,彼蒼既鐘卿以蕙心紈質,而獨靳予以遐齡?
  寶柱弦斷,玉蕭無聲。或亦雙成暫謫,向瑤臺而遄返﹔諒非羿妻竊藥,奔月窟而長生。而何以逐彩
以輕散,同朝煙以俄零。嗚呼哀哉!

  記昔去年,邂後而遇,觴浮柏葉,額點梅馨,共熏爐以坐晚,援白雪而聯吟。爾既邀我以伉儷之約,
我亦許爾以山海之盟。本謂百年之好,諧於一夕,而庶幾綰鴛鴦之繡帶,並翡翠之芳衾。孰知疇昔之念,
俱屬無妄,而百哀紛感,愬空帷於此辰。嗚呼惜哉!

  江波洶涌兮,雌劍已失。夜臺杳渺兮,別鶴徒鳴。婉然在床,彷容光而若見﹔曠焉隔世,想幽會而
難尋。返魂之香莫改,種杏之術無靈。留鏡奩之殘黛,懸繐幌而淒清。

  鳴呼!歲寒則暑,日昃則盈。知有生之必死,奚惆悵而悲深。惟怨爾以蜉蝣之衣,瞬息而化﹔日及
之萼,未開而傾。顧餘尤不能無恨者,葉輕盟約,鼎視功名。竟淹留於京邸,而使爾悲懷以歿,是餘之
罪也。又安得不屢嘆而思卿!爾有父母,甘旨是承。爾之靈輀,移殯荒瑩。茲以澗藻,聊既微忱。神爽
有期,留珀枕以待夢﹔香魂如在,託環佩而傳音。此餘謂死生雖隔,而不泯者情,殆思感之所或致,詎
誕妄而不足憑者耶?

  錢生讀罷祭文,伏地而哭。雲峰感生情重,雙手扶起,殷殷相謝。是夜,即宿於白翁家。將至更餘
,紫蕭已是沉沉睡熟,錢生猶明燭獨坐。俄而一陣旋風,吹得燭火無光,半明半滅,又聞西北隅,悉窣
有聲,錢生似夢非夢,忽見一個女子,縞衣紅裳,冉冉而至。大聲唱問道:「人耶?鬼耶?」那女子道:
「妾乃瑤枝鬼魂也。自去春君別之後,日夕懸眸,竟無雁脛只字。及至秋闈,君易姓為魏,自在北場中
選,而妾不知,謂君下第,自此憂思抑郁,一病而亡。日間,承君賜奠,具見高情。趁此夜闌,特來鳴
謝。」錢生平昔畏鬼,每夕必有二人旁臥,方得安寢。那夜因以情愛所牽,了無怖意,既而燭火漸明,
細看瑤枝,豐姿如故。乃嘆道:「朝來一聞訃變,使小生悲苦填膺,方恨無少君之奇術,不意姐姐竟能
現形相會。」瑤枝道:「妾之此來,非敢以泉下餘魂,迷惑君意,只因與君有再世之緣,特來面託。」
錢生驚喜道:「吾嘗閱《牡丹亭記》,至杜麗娘還魂之事,以為若士寓言,而未敢輕信。今姐姐云再世
姻緣,莫非亦能返魂,而與予了卻前盟否?」瑤枝道:「妾見冥王,備以雪夜訂姻,及伉儷未諧,憂郁
而亡的緣故細細陳述,冥王亦為感惻,便令判官查覆。判官先查君云:『錢某不染淫私,奉上帝之命,
增壽一紀,今科已經聯捷,應有三位妻房,官至三品。』又查妾云:『瑤枝還有四紀陽壽,應在陰司四
十九日,方得還魂,合為錢某側室。目下天氣漸炎,只恐屋舍腐壞,乞著當境土地,即運寒冰護尸,方
能轉回陽世。特此查覆』。冥王即差鬼卒送妾在南獄魏夫人帳下,蒙夫人授妾以靈液之丸。其丸以靈液
草修合,草生大宛之西,條枝國弱水之旁,一千歲而抽葉,又一千歲而吐花,俟花褪之後,取汁搗爛,
雜以犀珀為丸。凡死者含之於口,雖在酷暑,肌肉不壞,至七晝夜而復生。昔東方朔為虎傷足,西王母
以草敷在傷處,頃刻而愈,即此草也。日昨,夫人正與少室仙妹下棋,忽命妾云:『爾夫衣錦而歸,將
到汝家探望,汝宜回去一見。』故妾今夜得以魂魄會君。乞君致語者父,俟終七之期,千萬開棺。妾得
再回陽世,皆出於郎君之所賜也。」言訖再拜。錢生道:「若得姐姐再生,天大之喜,敢不牢記,以語
尊翁。」瑤枝又再三叮囑,仍回西北隅,奄然而沒。錢生半信半疑,驚愕久之。忽火光一暗,瑤枝又在
面前。錢生道:「姐姐去而復來,還有何言?」瑤枝道:「回生之事,世不常有,只恐家父未必信君。
妾長眠時,老母以金鳳釵為殉,今妾以釵留在君處,如果不信君言,即以此釵付之,則家父必然無疑矣。」
乃向鬢旁拔釵付生,須臾一陣陰風,瑤枝回首,轉盼數次,隨風隱隱而散。錢生不勝神異,竟忘一宵之
倦。俄而雞鳴於塒,東方已白矣,乃喚起雲峰,即以告之。雲峰笑道:「若得小女再生,實老朽萬分之
幸也。但今仲夏天炎,不要說四十九日,只怕七日之間,已肌體朽腐矣。此必錢爺思憶小女,故得此奇
夢耳。」錢生笑道:「令愛真有先見之明,特以鳳釵為證。」雲峰取釵細看,大驚道:「小女屬纊之時,
寒荊曾以此釵為殉,今有此奇事,則還魂之說,斷無疑了。嘗聞馮娟七月而重沽,麗娘三載而復生。由
此觀之,彼傳記所云,信不誣矣」。正在嗟異,忽聞叩門甚急,原來是錢公遣人催接,錢生乃與白翁夫
婦,約以後期,灑淚而別。

  回至衙中,問公借俸銀五十兩,遣使送與雲峰,以為瑤枝回生
藥餌之資。錢公急於離任,惟恐父老
遮留,是夕先以琴書行李發出。次日五鼓,悄然出城。回至白下。錢生即到墓祭祖,又向族中一一拜望
畢,便過訪許翔卿。不料翔卿於一日前,已到孤山,探候范公去了。錢生嘆道:「翔卿高誼,真有古人
之風。」遂辭別鳴皋,即日起程,回至姑蘇。但見陳府尊已曾送到進士肩額,門第一新此時老夫人已稱
為太夫人了,登堂拜見,問安已畢。秋煙姐歡天喜地,抱了寧馨,出來迎接,寧馨見生,便笑嘻嘻的,
要生懷抱。錢生細看寧馨,果然生得眉宇清秀,不勝欣喜。又請出范夫人相見。施禮末畢,范夫人便哭
倒在地,秋煙姐慌忙以手攙扶,錢生驚訝不已。以問太夫人,太夫人備言:「避暑園莊,於五月十八賽
神之夜,忽有穿緋袍的直進中庭,背負小女而去,竟不知是人是鬼。迄今月餘,遍處尋訪,杳無蹤跡。」
  錢生聽罷吃了一驚,多時目不能瞬。既而泣道:「兒因求聘小姐,死裏逃生,尋得明珠,不料回轉
白門,老年伯忽遭奸賊之害,已經奉旨北上,及兒進京探候,又值年伯出佐戎行,無由一面。後來睹母
親慈諭,始知伯母、小姐避居家下,意謂僥幸一第,則姻事可以立就。不料又生此變,不由人不痛心也
!」乃取出明珠,雙手奉與范夫人,夫人泣道:「小女尚無蹤影,怎敢收領此珠?」錢生道:「但請老
伯母收下,小姐雖無下落,不肖自當遍處尋覓。」范夫人只得含淚而收。至夜,秋煙訴說繡琴之事,錢
生亦為痛恨。少焉,共入羅幃,邀雲覓雨,兩情繾綣,樂可知已。

  次日,先去拜謝了崔子文,以至陸希雲、李若虛。俱拜畢而回,方與范夫人商議,忽錢貞報進,有
一姓常的在外求見。那姓常的是誰?原來即是常不欺。自那日脫離陶園,便欲附舟回去,行至半路,忽
又想起:「都是鄭心如設計,劫了范小姐,卻又只顧自身脫去,把一場人命,幾乎使我李代桃僵。我今
不免報知錢宅,一來說明心如兇惡,以消此恨,二來索些酬謝。」躊躕半晌,便即轉身到蘇,問至胥門,
恰值生方抵家,出來相見。問了姓字,常不欺便把鄭心如設謀,賣花婦做腳,從頭至尾,說出根由。錢
生又喜又恨,拱手稱謝。因問道:「那賣花婦是誰?」不欺道:「叫做梅三姐。」話聲未絕,只見梅三
姐穿了一套新衣,進來叫喜。錢生怒從心起,厲聲詰問。梅三姐看見常不欺在座,驚得面色通紅,不敢
開口。錢生便即進內,稟知太夫人。太夫人大怒,忙呼婢婦,把那梅三姐剝去衣裳,亂棒捶擊。梅三姐
料難隱瞞,只得招認。范夫人咬牙切齒,痛罵不已,復以利錐,刺其肩臂,流血至踵。

  當晚僱船二只,一船范夫人與紅蕖諸婢,一船生與不欺,連夜至蘇。但見園扉鎖閉,扉上粘一示諭
曰:
  本宦示:照得南湖別墅,向著家人馮二管葺。近馮二盜竊器玩,並什物等件,於本月初五,寅夜逃
去。已經出捕緝拿外,如有無賴棍徒,到園騷擾,以致戕損花木者,定行送官究治不貸。

  錢生念罷示諭,驚問不欺。不欺道:「我看那馮二,亦非良善之輩,此必陡起奸謀,把小姐載往別
處去了。」錢生又遣人遍向鄰居查問,俱推不知,只得悵然返掉。是夜,泊船平望,將至二更,范夫人
嗚嗚咽咽,悲啼未息。錢生亦反覆不能睡去,起來靠窗而坐,忽聞領船,有一婦人唱道:
  〔山坡羊〕靜蕭蕭碧梧庭院,冷淒淒雕欄倚遍。悶懨懨銀箏漫搊,聲切切思繞天涯遠。端的是難消
遣。盼雙星,獨不眠,秋風應把應把黃昏怨。月色砧聲,紐做愁腸一片。良緣,何日調和琴瑟弦。蒼天
,恨入煙花誤少年。

  〔前腔〕一行行歸鴻初見,一聲聲哀蛩似怨。一陣陣涼風繞窗,一點點淚向羅衫濺。最可憐,抱琵
琶向綺遙。幾回羞把,羞把霞杯勸。怎得拋離舞衣歌扇。門前,不羨王孫車馬喧。池邊,只羨雙飛戲水
鴛。

  那婦人唱得哀音宛轉,絕似孤鶴唳風,清猿泣月。錢生側耳靜聽,不待曲終,已青衫淚濕矣。料是
娼妓之流,著人邀喚,那婦人隨即過船。錢生驚問道:「爾是維楊趙嫗麼?」其婦仰首一看,亦驚訝道:
「原來是姑蘇錢相公。」錢生即問友梅何在?趙月兒便把老夫人被祛逐、及至臨安嫁與程生,細陳始末。
錢生又問友梅嫁去,與程生相合否,月兒道:「小女自嫁程生,不及兩月,忽然不見。那程生反到妾家
要人,妾即向程索命,彼此訐訟年餘。程已傾家破產,飄流遠去,妾亦不能度日,嫁與商人。今夜湖光
蕩漾,月色橫空,想起少時光景,不勝傷感,因唱小女所度之曲,以解悶懷耳。」錢生叩舷而嘆道:「
嗟乎!我意友梅,尚有相見之日,今聽汝言,已做了斷雲浮梗,不獲與梨花同夢矣。」言訖,淚如雨下。
月兒亦覺悽然,旋即起身告別。

  時已夜半,錢生促喚解維,風帆迅速,瞬息至家。便把憨公子等訟於府尊,府尊立刻出牌,先把梅
三姐拘到。不待用刑,梅三姐一一招出。府尊大怒,掣簽重責二小,收禁獄中,以俟關到憨公子、鄭心
如,一齊聽審。

  畢竟後來如何,且待下回解說。

第十三回     金山寺冤鬼現身


  詩曰:
  夜色茫茫江畔月,含冤來散現魂魄。
  能使奸兇心膽寒,彭生如意皆此物。
  色莫羨兮財莫漁,每因財色喪其軀。
  男兒不做昧心事,磊落□與常人珠。

  卻說馮二之妻,因陶官在江北做官,僱為乳母。以後任滿,帶回本郡,特著他管理別業,十分信任。
不意馮二狠心難託,自那日假意告官,把常不欺嚇退之後,與妻商議道:「我想終年管守園房,怎能有
個發跡之日。適值宅內託付玩器數件,維值百金。看看范小姐,又是姿容絕世,不如哄他,只說送返蘇
州,連夜尋船載至維楊,或妓、或妾少也,賣他一二百兩,並把器行變易做本營生,爾我後半世足以溫
飽過日。爾意如何?」馮嫗大喜道:「我亦正有此意,事不宜遲,遲則有變」。

  二人計議已定,那馮二自會操舟,便向鄰家借下船只。馮嫗假作驚慌之狀,以給珠娘道:「怎耐常
不欺,又去報知憨公子,只在早晚,要與小姐成親。老身憐念是個宦門閨女,特令拙夫尋一小船,今夜
便送小姐回去,不知尊意若何?特來商議。」珠娘欣謝道:「若得賢夫婦如此用情,決當厚報。」馮嫗
又道:「還有一件,吾由大路直到,惟恐憨公子以快船追襲,假自松江抄轉,方保無虞。只是在路,又
要多行幾日。」珠娘道:「我又不諳程路,悉憑主裁。」當晚,馮二夫婦只把細軟收拾,等至夜闌人靜,
扶了珠娘下船,蘭橈迅舉,兼程進發。

  忽一日已到鎮江,泊舟水涯,馮二正炊午飯,忽聞隔船有人問道:「二叔別來無恙?」馮二抬頭一
看,乃是族侄馮肇,向在青蓮庵,披荊為僧,即寂如也。自那夜與法雲、寂如等謀劫錢生,遂把戚氏擊
死,畢竟寂如眼快,覷見真真兒,手持匕首,刺人如決飛鳥,他便回身走脫。雖幸漏網,不敢回庵,向
與金山寺住持文友相熟,遂在寺中住歇。是日打從長洲抄化而回,剛與馮二相遇。便邀二過船,敘淡良
久,從容問道:「吾叔此行,仍欲往揚州,或是暫時貿易?」馮二乃告以心事,寂如低頭想了一會,乃
道:「吾叔載此尤物,易起人疑,況且到了維揚,未必有售主。設或有人聘娶,或賣在樂尸,必須面看。
萬一小姐烈性不從,叫喊起來,未免敗露。據侄愚意,倒有一條妙策,不知吾叔允否?」馮二欣然問計,
寂如道:「住持文友,與我至密,悉知其為人,酷好美色。不如今晚泊船山下,侄與文友說合,包兌二
百兩紋銀,待至夜深,把小姐哄入寺內,那時深房邃院,再有誰知吾叔得銀?又便於營運,此計何如?」
馮二大喜,遂點頭相約,各自開船過江。那揚子江乃是東南天塹,但見:深沉巨浸,森渺寒光,一望迷
茫,四圍無際,煙收霧斂,隱隱的露出金、焦兩點,宛在中央。雨霽虹銷,泛泛的飛來鷗鷺成群,爭依
孤渚。不盡客航,幾葉峭帆。風乍捲,亂劃漁槳,一聲歎冷月初殘。恍見數層銀島,原來是雪浪搖空。
忽聞萬馬奔馳,卻便是怒濤推至。正是:鳥飛應畏墮,帆遠卻如閑。

  風帆迅速,不多時便抵金山。只見殿宇嵬嶷,遠憑江勢,真一大觀也。有詩為證。詩曰:
  水天樓閣影空空,化國何年此寄蹤。
  淮海西來三百里,大江中涌一孤峰。
  濤聲夜恐巢枝鳥,雲氣朝隨出洞龍。
  不盡登臨去帆疾,蒼范遙聽隔煙鐘。

  寂如先進寺內,忙向文友說知。又友笑道:「若得美人以供爾我衾枕之歡,此樂便是西方,何必更
求蓮座。只是二百金,一時不能措辦,奈何?」寂如道:「我有一計,雖云太毒,然彼以不義而得,我
以不義取之,亦不為過。」文友欣然問其說,寂如乃附耳低言如此如此,文友大喜。時已傍晚,忙開隔
年陳酒,整治鮮魚大肉,款待馮二。原來馮二最與曲生相契,嘗了酒味香甜,先已忻快。酒過數巡,文
友取出紋銀一封,兌准十兩與馮二看道:「以後一百九十兩銀色悉照此封,須俟小姐進寺之後,一並兌
奉。」馮二向來窮乏,驟然見了滿捧紋銀,轉覺精神飛舞。文友、寂如忙以巨杯勸進,將至黃昏,馮二
已不省人事,頹然醉矣。寂如乃扶至江邊,馮二猶口中模糊道:「二百兩是足值的,快些兌銀,我欲開
船趕路。」被寂如用力一推,頭重腳輕,翻身下水,可憐一念之貪,反以骸骨葬於江魚腹內。正所謂螳
螂捕蟬,而不知又為黃雀之所攫也。

  且說珠娘在路數日,心頗生疑,往往詰訊馮嫗,嫗惟委曲支吾。及渡江至寺,但聞江濤震蕩之聲,
又以問嫗,嫗謬道:「此太湖也。」既而斜陽西下,天色漸瞑,馮嫗道:「太湖乃盜賊之藪,幸有敝親
在此,不妨借宿一宵。明日飯後,必至蘇矣。」小姐無可奈何,只得隨行上岸。進門數重,方抵一室,
但見房櫳清雅,屏帳鮮華,卻無一個女婦出見,心益憂疑。俄而壁上彈指一聲,嫗即掀簾而出。於時寂
如既推馮二於江,復賺嫗道:「二叔頃已醉臥在船,宜喚之速起,以便兌銀交付。」馮嫗方至江濱,不
提防文友在側,雙手一推。寂如大呼道:「救人!救人!」而洪濤拍岸,已隨波逝矣。可憐馮嫗,亦死
於非命。

  珠娘在房,值小童以酒餚捧進,擺下杯箸三副。珠娘問道:「爾家何姓?」童笑道:「此乃金山寺
也。娘子猶未知麼?」珠娘聽說,不覺魂魄俱喪,連聲叫苦道:「又墮奸計矣!」方欲掩門自盡,忽有
年少婦人,自燈後趨出,將燈吹滅。此時,文友、寂如俱在馮二船中,把那器玩什物,細細收拾。於是
點燭進房,遍體風騷,意謂小姐可以迫協成歡。及見室中黑暗,用火一照,並無傾城美麗,只見一個婦
人,披髮滿背,面上鮮血淋漓,張口露牙,垂手而出,簾外刮起一陣陰風,頓把燭火吹息。二僧驚得毛
骨俱寒,轉身奔赴於地。少頃起來,重向琉璃取火,指摩雙眼,振攝精神,揚聲秉燭而至,則見磷火煌
煌,那婦人愁眉蹙額,坐於門首,耳畔但聞啾啾鬼哭號呼、索命之聲。二僧遍身慾火,渾如冷水一澆,
惟口中咄咄狂喊至曉,不得作行雲之夢矣。正是:
  只憑鬼婦銜冤哭,方保千金廉質全。

  且說臨安程信之,自八月十五不見友梅,心中怏怏如失重寶,疑為趙鴇誘匿,具呈本府。趙鴇受了
冤誣,也把人命狀詞,控告巡按,為此構訟期年。信之家事日漸消乏,其年又遭回祿,遂致資本蕩然,
在杭不能存立,只得安頓妻房,自到揚州依附族叔。那族叔諱宏,號逸庵,自曾祖即為鹽商,真有百萬
之富。宏以舉人選官,任至四川成都府同知,長子必成,仍習祖業﹔次子必賢,肄業府庠,年方二十一
歲,才貌兼優。信之自到廣陵二載,逸菴以其才識敏達,深為器重。是年五月至杭,搬載家小回至鎮江,
夜半遇盜,信之墜水,幸以浮木得生,其妻林氏及囊資什物,俱被劫去,信之袒跣號泣而歸。告在本府,
出了捕文挨緝。當珠娘被誘入寺之夜,正值信之同了捕役,泊舟山畔,更衣入寺,禱於關帝,祈得六十
八簽。簽曰:
  南販珍珠北販鹽,年來幾倍貨財添。
  勸君止此求田舍,心欲多時何日厭。
  信之念罷簽詩,茫然不解,又把被劫情由,備細禱告,若與林氏果得相逢,只祈一簽上上。須臾求
出一簽,乃是七十四。簽曰:
  崔巍崔巍後崔巍,履險如夷去復來。
  身似菩提心似鏡,長江一道放春回。

  信之看到第二句,以至末句,滿懷欣喜,遂即下船。是夜睡至二更,夢一少婦,血痕滿頰,近前哭
訴道:「妾身戚氏,住在金陵城外青蓮庵之後,禍遭兇僧寂如謀奸不遂,將妾擊死。今寂如遁跡本寺東
房,與住持文友,又欲奸污夢珠小姐,被妾現魂救衛。明日小姐之父范父,自塞上南歸,泊舟維揚,君
能救出小姐,與范太守相會,並把寂如送官正法,以洗妾冤,則君破鏡必合,相遇有期。」信之驚愕不
能言,惟惟惟而已。戚氏臨去又囑道:「妾含冤不散,自隨寂如,迄今二載矣。因彼皈依釋氏,難以近
身,今曉彼又謀溺叔嬸,罪惡滔天。雖有佛力,不能庇護,故妾得以隨身索命。妾無范氏,則冤仇莫雪﹔
范氏無我,則貞操不全﹔君若不遇妾與范氏,則夫婦不能完聚。牢記!牢記!」戚氏既叮嚀而退,程亦
欠身而醒。但見白露拂江,半蓬明月。思憶夢中戚氏所言,句句分明,又詳忖簽詩,與夢暗合。遂不復
睡,坐以至曉,喚起捕役朱敬山以語之。敬山道:「夢雖難憑,然明顯若此,不可不信,況且住持文友,
曾經會過,便不知果有寂如否?君可進寺相訪,我等尾後,以觀動靜。」信之果以為然,急起叩扉,謁
見文友,又問起寂如,寂如亦便出來相會。只是二僧因為鬼祟攪亂了一夜,方欲就枕,而信之適到,故
眼色矇矇,神思倦憊。信之見了如此光景,暗暗驚異,乃與敬山遍向曲房靜室,細細邏察,卻是悄無影
響。逗留逾時,方欲告別,忽見廊下一婦,拍手而笑,復以手招信之,轉身走入靠西室內。信之、敬山
等,急忙隨後而入。那婦人倏又不見,惟正南張畫一幅,恍若畫上笑聲啞啞。信之舉目直睇,但呼怪事。

  畢竟敬山乖覺,細看二僧,面容頓改,言語違離,便雙手扭住道:「爾等禿驢做得好事!」忙令信
之掀畫一看,內有小門。推門而進,又有精舍數間,窗外欄干六曲,行過長廊,果有女子隱隱號泣。信
之奮步向前。珠娘在內,聽得人聲喧嚷,疑是二僧逼奸,忙以羅帶自縊。信之破扉而進,大呼道:「果
是范小姐否?我等特來相救」。小姐背立含泣,而應聲道:「妾果范氏,君輩是誰?」信之道:「某等
泊舟山畔,夜來得一奇夢,故知小姐被危。又知尊翁先生,今日必至維揚,乞小姐不須疑慮,作速登舟。」
珠娘嘆道:「妾以閨中弱質,奈何命運不辰,出頭露面,受盡摧挫。荷蒙君子仗義相扶,在妾有何面目,
再立於人世乎?況家君遠困遐陬,豈能即返,君請自為正務,此地乃妾畢命之所耳。」信之道:「小姐
差矣,若果失身兇禿,死固宜然,今不為所犯,而必欲捐軀,則貞白之心反不能顯暴於世矣。某因失偶
相尋,愁腸如沸,故一聞小姐之事,不覺怒發沖冠,出自誠心相救,豈小姐視如僧輩,而固為拒卻乎?
設或尊君未即相逢,某當多著女伴,送至尊居,幸勿疑某亦蓄他意也。」小姐乃收淚致謝。當信之苦勸
時,朱敬山已把文友、寂如鎖在船中,招呼二十餘人,蜂擁上岸,把細軟件物,一切笥匣器皿,無不席
捲下船。信之乃以自船中艙,與小姐獨坐。將欲解維,合寺僧侶悉知,擁出江邊,沸聲詰究。朱敬山既
有捕批,小姐又現在可證,遂不敢攔阻而退。

  是日風順,開船未幾,便至揚州。將船停泊,信之便到岸上,遍向座船逐一挨問,哪裏有個南京范
太守的船,只得走回與朱敬山計議。敬山道:「若不解進府裏,被他先告一狀,反吃官司。只是到官,
須要小姐面證。」珠娘在艙,聽得見官二字,不覺號啕大哭,走出船頭便欲赴水。左首船上有一老者驚
問道:「那一位好似我家夢珠小姐。」珠娘回首一看,認是老僕金元,大叫道:「金元救我!」金元便
即扶腋過去。原來范公的船,與客船相似,故信之尋問不出。

  當下珠娘急問老爺哪裏?金元道:「老爺拜望太守未回。」言未畢,公已回至船首。見了珠娘,大
驚道:「我兒為何在此?」珠娘見公,牽衣大哭,便把被劫情由,細訴一遍,公亦垂淚道:「只道我為
父的受苦三年,誰知汝亦遭此厄難。只是汝既被劫,爾母亦必苦壞矣。」珠娘曰:「母親只為爹爹謫蹇,
終日愁苦,今天幸賜還,想是朝紳出疏申辯。」范公搖首道:「那些權佞眈眈虎視,在朝大臣,俱以身
家為重,誰敢撩須。我一到邊陲,自謂必死,全賴新主洪恩,方遂首立之願。即如今日得會我兒,亦莫
非雨露之所賜也。」言訖,便令金元導至程船道謝。信之說起二僧兇惡,頃已解府,尚欲借重鼎言。范
公道:「二兇叫甚名號?」信之道:「一喚文友,是本房住持:一喚寂如,向在青蓮庵中。因殺死戚氏,
逭命在山。夜來託夢以救令愛小姐,即戚氏之鬼魂也。」范公切齒怒恨道:「那寂如受戒憨山,我向來
敬禮,誰料兇暴至此!今既解去,我即刻進府,面見太尊。」公怒氣沖沖,與信之作別,是時揚州府知
府叫做李胤祥,因公是諫謫超遷,十分敬重。當日,范公再進賓館,備陳前事,李府尊大怒,立刻就把
文友、寂如,重責四十,問成大辟。正所謂:
  禍福無門,惟人自召。

  你道范公,為何便得擇歸?只因天啟駕崩,崇楨以藩王繼兄而立。上在藩邸,悉知魏忠賢專擅國柄,
謀為不軌,故登極之後,便遣忠賢出守皇陵。忠賢危懼,到了山東飯店,自縊而亡。於時,凡為魏黨所
害,貶降在外者,悉復原職。然公只宜即往金陵,為何留滯揚州?只因夫人、小姐在錢老夫人家下,故
公先著范斐,同了許翔卿至京。修葺房屋,自來拜過府尊,然後取路至蘇。也是天意,該與小姐相會。
當晚公自府中回船,珠娘接見道:「頃有信之之叔程公來拜,帖兒在此。」公方欲展閱,又值信之帶了
兩個婢女來至船首,公慌忙迓入。信之道:頃會家叔,道及小姐舟內無人,故家叔特著兩個粗婢,權為
服侍,並設蔬餚,以屈尊駕少敘。」范公道:「萍水相逢,謬承賢竹林如此厚誼,使老朽何以為謝?但
不知令叔尊號?」信之道:「家叔賤號逸菴」。范公驚喜道:「原來是逸菴兄,乃吾好友也。乍到匆匆,
未及看謁,豈知即為令叔!少間必當趨晤矣。」信之去後,公即答拜逸菴。相見畢,逸菴稱賀道:「恭
喜,恭喜!」范公笑道:「第三年出塞,骸骨偶歸,何喜之有?」逸菴道:「聖人當寧,魑魅潛形,而
吾見之公憒得雪。今日軒車榮返,固一喜也。令愛受磨湟而不磷淄,堅白之行,尤人所難。況乎數千里
之隔,與兄一朝奇遇,又一喜也。」范公道:「小女得全陋質,皆出於戚氏陰護之力,令侄匡救之功。」
言未訖,一人肅衣出見,逸菴命之拜公道:「此乃次小兒必賢也。」公視之,形軀端厚、眉目秀雅,試
以學問,頗有根源,逸菴道:「弟有一事相懇,輒欲面談,不知可否?」范公道:「願聞臺諭。」逸菴
道:「仰慕令愛芳姿,欲為小兒求聘,必俟仁兄鈞諾,然後敢通媒妁。」公乃告以明珠之故,逸菴大喜
道:「若要別件珍寶,寒家未必預備,至於明珠之類,先人幸曾留下。」急忙進內,取出一顆,放在瑪
瑙盤中,旋轉不定,光映一室。范公捧珠大悅,便以親事承允。逸菴道:「容伺揀選吉日,先以此珠獻
媚」。范公欣然惟惟。

  是夜,賓主酬酢盡歡,既而酒闌,談起舊事。公謂逸菴道:「猶憶昔年,弟自開封罷官,偶造貴郡,
承兄偕名妓女友梅。於時極清風於芳澗,拾明月於幽林,呼酒快談,纏綿徹夜。友梅既度新聲,第亦放
歌相和。曾幾何時,而追憶此歡,忽已四載矣。不知羅浮春色,今無恙否?」逸菴嘆道:「自兄別後,
那趙姬便不知所往矣。」時夜漏將半,公執手謂信之道:「戚氏所云句句皆驗,獨於尊閫未有下落,然
云救了小女,自然去鏡復合,竟者相會之期其在敞郡乎?僕於明早掛帆,君宜繼至可也。」言畢,起身
告別。次日渡江,只著金元到蘇迎請夫人,自與小姐,先返白下,要知程必賢姻事若何,下回便見。

第十四回     明月珠東床中選


  詩曰:
  光熠熠以照物,勢規規而抱圓。西山之下,隨珠星而隱見。東海之上,逐明月而虧全。胡云色奪琉
璃,光射金玉。鮫人泣吳江之際,游女弄漢皋之曲。在蜀郡而浮青,居石家而自綠。無脛而至,有感必
通。去映魏東之裏,來還合浦之中。垂輕簾而璀璨,綴珠網之玲瓏。
   ────右《明珠賦》(採錄半篇)

  卻說范公回至金陵,未及旬日,程逸菴已託表弟宋瑄為媒,與程信之、程必賢一同來望。相見甫畢,
宋瑄便令從者,以小金盒捧上明珠,范公笑道:「某前言已定,斷無二二。夜珍之賜,容待寒荊抵舍,
方敢拜登。」宋瑄道:「家表兄迫於賤事,未及造府拜見,故先著晚生以珠呈奉,既承老先生金諾,則
尊老夫人意必相符,還望麾留,足仞厚誼。」范公乃欣然收領,遂館必賢等於宅西別業。又逾數日,老
夫人方到。見公面容黎黑,驚喚道:「一別三年,相公須鬢俱皓然了。」珠娘出來,見禮方畢,與夫人
抱頭而哭,公再三勸慰,夫人方收淚道:「女兒之事,問於金元,已知大略。只不知相公謫到邊塞,景
況何如?」范公嗟嘆道:「若說塞上風霜,其實淒楚,那杜游擊孤軍出鎮,疲憊殘弱之兵,不滿二千,
卻又當敵人之沖,刁斗不息。每至胡笳群動,牧馬悲嘶,惟與杜君向南飲血。自揣此生,必以馬革裹尸,
誰料今日又得與夫人相見。」夫人道:「那裴崔威勢,近日如何?」答道:「夫人猶未知麼?自先帝殯
天、今上秉政之後,魏忠賢自縊而亡,全家貶徙嶺外。如今王梅川矢心策手,便把魏裴彈了一本,又欲
修睦於我,替我出疏辯冤,故王梅川得以原職閑住。聖上即升我為苑馬寺少卿,我不欲為官,所以致仕。」
夫人又泣道:「只可恨女兒無辜也受此一番磨難。」

  范公道:「我正為女兒姻事,專待夫人歸來商議。」便把程逸菴求親,說了一遍,取出明珠付與夫
人。夫人大驚道:「相公臨別叮嚀,曾說錢生一歸,便諧花燭,不意錢生淹留京邸,直待春闈奏捷而還。」
公驚問道:「我閱南畿試錄,並無錢生姓名,為何春試得捷?」夫人道:「他只慮玉梅州嫉害,故從了
母姓,又改諱為芳。」范公道:「三四內果然有一魏芳,但不知登第而歸,可有明珠否?」夫人道:「
錢生到家,正值女兒遭難,他一聞此信,悲思婉轉,便以明珠付我。我推卻不受,他道:『小姐雖無下
落,我畢竟要到處尋求。』妾感其意誠,只得收下,及前日金元來報,妾身起程之後,彼亦買舟後至。
若又許了程家,何以回那錢生?相公此舉忒覺孟浪矣。」范公想了一會道:「據夫人之意,何以處之?」
夫人道:「依妾愚見,作速辭卻程翁,仍許錢生為是。」范公道:「我與逸菴相知情厚,況是親口許出
,今明珠已收,程生已館於別業矣,怎能辭卻?」夫人道:「不然。我母子至蘇,感承錢夫人殷勤款待,
及臨別之際,含淚相送,堅以姻親為懇。況兼錢生付珠在前,程家議親在後。今若變易移心,不惟食言,
而且負德矣。」公以事在兩難,悶悶不悅。

  方公與夫人談論時,珠娘在旁聽說許親程氏,便退至闌閨,柳眉低鎖,杏臉生愁。嘆了一口氣道:
「悔不死於陶氏園中。」紅蕖聽了,驚訝道:「小姐怎發此言?」珠娘道:「我與錢郎,雖不曾一面相
親,然以詩箋傳意,又託蓮香訂盟月下。今錢郎幸得中了,果有明珠為聘,事已萬分無疑。誰想程翁,
亦以明珠,央媒來說,爹爹竟爾許允。把三載深情,一旦付之流水,使我忽然聞此,心如刀割。」紅蕖
道:「說起錢爺情重,果然難得。自京邸回來,一聞小姐之事,便慘然不樂,既與夫人同至陶園尋覓,
又把梅三姐送府追究。看他心意遑遑,頃刻不能放下。以後管家報說老爺、小姐已在揚州相會,便即眉
開眼笑,與夫人奉觴稱喜。其一往情深,愛念小姐如此。況又少年科甲,異日青天偉業,不卜可知。即
使程生有其才,未必有其貌﹔有其一貌,亦不能有其情。豈以小姐天姿國色,竟與羔兒作配乎?趁今未
曾下聘,速與夫人商議,尚可挽回。」珠娘道:「羞人答答的,怎好啟齒。事若不諧,有死而已。」話
聲未絕,忽聞雲板傳進,蘇州錢爺已到。原來錢生自夫人歸來,便把不欺厚贈而遣之。稟過太夫人,起
身進京,一則賀問遷鶯,一則訂期納採。因先詣祖居探候鳴皋,款留信宿,是日方來謁見。范公以生既
成進士,兼以風流旖旎,真所謂國士無雙也,殊悔多許程生,故相見之際,意其不安。是夜仍宿生於凝
芳閣之東廂。生以物換星移,轉盼三載,而窗前之碧梧如故,竹色依然,感念舊懷,賦詩一律。詩曰:
  鳳凰城裏舊仙家,瑞溢門闌獲彩霞。
  綺閣仍披徐孺榻,星機重犯使君槎。
  當軒竹佩因風響,繞徑梧陰帶月賒。
  追憶桃花曾識面,漫緣流水覓胡麻。

  翌日早起,夫人出來,殷殷然以擾宅為謝,錢生亦深敘簡慢之罪。夫人忽見壁上新題,大加贊賞道:
「構意清新,吐辭芬郁,誠文苑之鳳毛也。」錢生以明珠微露其意,夫人面容忽改,含糊不答。錢生心
下狐疑,急忙持刺,往拜許翔卿。翔卿恭敬出迓,施禮畢,分賓主而坐,彼此敘了寒溫。錢生道:「前
歲浼兄作伐,因乏明珠,磋跎至今。幸而求獲一丸,已面奉范伯母矣。再乞訂准,以便擇吉。」翔卿道:
「過承厚愛,敢不執柯,所惜錢爺到底緣薄。」錢生驚問為著何由,翔卿道:「范爺前在維揚,與程逸
菴當面訂姻,今程兄來已數日,將欲擇期行聘矣」。錢生痴呆了半晌,嘆息道:「弟以求取夜珍,幾遭
兇禿之手,真所謂劈洪波而探之於龍頷者也。不謂明珠雖得,事多齟齬。三載以來,也不知歷了多少淒
風苦雨,今日滿望一言安就,誰知年伯將我遺落。無乃負小姐數年待字之意,而負錢生一片求聘之心乎?」
翔卿道:「范公愛重錢爺,豈欲變更?只因金山寺中救出小姐,皆賴逸菴從侄之力,故不得已而許之,
非公之本懷也。」錢生又力懇翔卿,婉轉為計。翔卿方沉吟不語,忽見屏後鬢雲隱現,遣出小鬟催喚翔
卿。翔卿起身進去一會,忙忙出來,見生面如土色,支頤嘆氣,乃抵掌而笑道:「錢爺暫省愁煩,某即
刻進見范公,當圖別計,以卻逸菴,決不致錢爺有遺珠之恨。」錢生乃深深揖謝,又再四囑託而回。至
凝芳閣下,含愁獨坐,正在咄咄書空,只見紅蕖走至。錢生慌忙迎進,嘆息而謂之道:「我自前歲,承
紅姐以詩箋傳遞,又與小姐一面之後,晨風夕雨,總助相思,明幌花簾,惟增悵慕。這一段痴情,其念
可以質之鬼神。今日此來,恨不即刻便諧連理,誰知忽然改易,使我三載痴心,化為春夢。雖是爾家老
爺之故,在小姐亦以憐才一念,棄若飄風,獨不記月下之言乎?」紅蕖道:「錢爺不要錯怨小姐,自因
老爺許了程家後,小姐眼眶橫淚,長嘆一聲道:『乍離虎穴,又遇風波,何妾緣之慳而命之薄也!』乃
喚紅蕖悄悄囑咐道:『我欲以數字,密報錢郎,只為愁滿肺腸,一辭莫措,惟汝為我傳言致意,不可以
薄命妾憂損情懷,亦不可以姻事難諧,急為去就。且再從容以觀老夫人主意若何。』」錢生嘆道:「若
得小姐如此厚意,庶不枉了錢九畹一片誠心。相煩紅姐,也把我若衷,轉達妝次。」紅蕖見生辭意悽惻,
將欲掉下淚來,因安慰道:「錢爺請自保重,倘早晚老爺與夫人計議,一有好消息,妾即當走報也。」
錢生慌忙深深一揖道:「若蒙紅姐見憐,沒齒不敢忘德」。
  二人正在喁喁細談,忽聞窗外履響,紅蕖奔逸而去。生以未罄所懷,悶悶不懌,吟五言一絕云。詩
曰:
  好事翻成夢,多愁只為情。
  可憐吳紫玉,寧忍負韓生。

  既而傍晚,錢生和衣偃臥,紅蕖又來,輕輕推喚,錢生一躍而起道:「紅姐昏暮出來,必有好音見
示。」紅蕖道:「頃刻見老爺在夢筆軒與翔卿促膝細商,妾於隔垣側耳,雖不分明,然略聞語意,大約
姻事可諧,為此特來報知。」錢生喜添十信,連連稱謝。到了次日飯後,范公請生出到前廳,只見宋瑄
、程信之、程必賢、許翔卿俱到,一一施禮,依齒而坐。范公道:「老夫今日奉屈諸君,不為別事,只
因小女,擇婿十年,至今未果。曩歲九畹年侄,下帷敝舍,便欲以弱息委字,因惑於明珠一言,猶豫未
決。及年侄取到明珠,老夫又為含沙所中,待罪北關。嗣後小女阽危,幸遇程兄救至維揚,恰值老夫歸
舟暫泊,所以遇復逸菴,央訂秦晉。隨辱宋兄持珠遠貺,得以絲籮附託,固老夫萬分之幸也。誰想九畹
錦旋之日,先以明珠付在拙荊,日來又辱又旆自蘇而至,致使老夫數日思帷,不能裁決。若許了逸翁,
則年侄又道付珠在前﹔如允了年侄,則逸翁又疑老夫欣慕進士了。故老夫愚意,不若限韻出題,求二位
賢契各吐珠玉,待老夫一筆謄寫,傳進小女,聽其選擇。庶彼此無言,而老夫可以免罪,不知宋、程兩
兄與翔卿以為何如?」翔卿道:「明諭極是,此正昔賢雀屏絲幕之意也。」公即令人取出兩顆夜珠,放
在幾上,又令人分授紙筆。錢生詩思泉涌,自謂穩中無疑﹔必賢亦以夙負詩名,欺生只知八股,正要賣
弄才學,俱向公推遜道:「侄輩庸碌小巫,怎敢在班門弄斧。」范公道:「賢契俱是詞壇領袖,休得太
謙。」此日信之雖然在座,因以已事惝恍,寂無一言。只有宋瑄,心下不悅,私謂翔卿道:「若非信之
之力,小姐怎得保全。今日此舉,反為錢,君作嫁衣裳也。只可笑范先生何不直言回了逸菴,多此一番
轉折?」翔卿道:「范公端人也,決無一毫私念,兄請勿疑。」二人自在一邊說話,公即以明珠為題,
令二生拈韻。錢生得了「奇」字,必賢得了「難」字,錢生情興勃勃,信筆一揮,恍若龍蛇飛舞。必賢
思文翩翩,數行立草,猶如三峽倒流,須臾之間,二生詩俱脫稿,奉上范公。范公連聲嘆賞,謄寫遞進,
錢生既注目以盼佳音,必賢亦屏息以俟。忽報吏部王爺來拜,范公急忙換了冠帶出迎。

  梅川進來,與宋瑄等次第見畢,獨與錢生細細的寒溫了幾句,一眼見明珠笑問道:「今日滿堂佳客,
豈來自銅柱朱崖,為何夜光爍目?」范公備語其故,梅川道:「不必論二位佳制,老夫一定要與錢郎作
伐了。」言未畢,門上報進錢爺來拜,原來鳴皋亦為生親事未知若何,特來拜望。范公即忙邀入,依次
相見,不題。
  且說二詩傳進蘭房,珠娘焚香淨手,然後展視。先拈一首,卻是「難」字韻的。詩曰:
  夜深不惜月將殘,徑寸光凝一室寒。
  神女弄時游漢曲,鮫人位處落金盤。
  酬恩肯借靈蛇用,無脛終從合浦還。
  莫謂暗投逢按劍,香閨明鑒辨何難。
  逐句吟哦了一遍,笑道:「詩非不工,乃學究語也。」放在一邊,又看一首,是「奇」字韻的。詩
曰:
  分明盈掌質合規,曾探驪龍向碧漪。
  的礫露荷承盒捧,玲瓏蛛網隔簾窺。
  日臨色更欺珍璨,莫墜光能代目移。
  慚愧石家空秘綠,難從照乘擬珍奇。

  珠娘看了一遍,又看一遍,不禁贊嘆道:「好詩!好詩!且勿論詠物精工,人所不及,即其鏤金為
句,琢玉為辭,讀其詩,而斯人之深情逸韻宛在眼底,正我向來寤寐不忘者。其殆錢郎之筆乎!」又反
復朗詠數過,笑謂紅蕖道:「此詩蓄意悠遠,非錢郎莫能作,非我莫能知也。」紅蕖道:「小姐目如犀
火,自應辨識夜珠,然事係終身,亦宜慎擇。何以知其必是錢爺所作?」珠娘道:「彼云『曾探驪龍』
者,暗喻曾經會過,先有婚姻之約也。首聯託喻詠珠,頸聯表揚珠之光潔,雖有不即不離之妙,其實暗
藏深意。末云『石家空秘綠』者,昔日季倫有妾,名喚綠珠,今我亦名夢珠,故以照秉比我,而言石家
之綠珠,不如照秉之珍奇也。自非敏手慧心,安能措泳?那一首則不然,前六句,無非借引故寶,後二
句以珠自況,而欲取鑒於我,因知為程生所作耳。」紅蕖笑道:「小姐這樣聰明,真是掃眉才子。」珠
娘看畢,便提起兔毫,細細圈點,藏在篋中,又把那一首選不中的,也向詩尾批了數句,著紅蕖傳出。
范公接來,送與梅川,展開一看,乃是必賢所作。箋後批云:
  中聯工整,結語冗雄,惟上清照乘,足以方斯雅制。惜乎起語卑弱,金石之聲微乖耳。

  梅川看罷,獎嘆道:「批語極切,若以令愛為試官,士無不公之嘆矣。」又笑謂錢生道:「如今的
金花彩段謝媒儀,穩要送與老夫了。」錢生意氣揚揚,喜動眉宇,惟程必賢勃然變色,垂首喪氣。宋瑄
、信之俱覺無顏,便欲起身作別,范公一把留住,笑向梅川道:「若年兄肯為小女作伐,小弟也要與令
愛做媒。程生賢契青年美才,誠可謂風流佳胥也,不識年兄肯以東床留彼袒腹?」梅川欣然首肯。原來
必賢的才貌,雖亞於生,然亦百尺無枝,亭亭獨上,故梅川甚覺中意,一口許諾。范公大喜道:「既承
梅翁厚情,弟即當寫書,報達逸菴,暫屈宋兄留在敝舍,以看程君作入幕賓也。」鳴皋道:「今日不期
而會,小侄終牽珠綠,程兄亦諧鳳偶,一雙兩好,奇情、奇事,千秋之下,又成一段佳話矣。」因起身
密語錢生道:「前日吾侄載來此婦,終日悲啼。他云住在維揚,又與程生同姓,試以語之,或者是他族
中,使渠夫婦完合,也是一樁美事」。

  錢生恍然醒起,乃問信之道:「吾兄還是久住揚州,或是臨安遷至?」信之道:「晚弟向居武林,
依附家叔僅三載耳。」錢生又問道:「尊閫可是林氏,今無恙否?」信之慘然悲嘆道:「拙妻果然姓林,
向日搬徙至揚,行次鎮江夜泊,忽為綠林所劫,至今杳無消耗。」錢生笑道:「只在小弟身上,包兄珠
還合浦,劍返延津。」信之愕然驚問,錢生道:「前日小弟進京,泊舟村岸,夜半,忽聞哭聲隱隱,其
聲低而甚哀,漸近江邊,將欲赴水。弟疑是人家婢妾,忙令舟子起身救住。細問其故,答道:『妾身林
氏,夫主姓程,因自杭州遷至維揚,其夜遇盜,妾為賊首所虜,無計可脫。今夕賊與同伙飲醉而歸,闔
家睡熟,妾方能逾窗逃出,欲尋一死。幸值君子垂救,倘肯送至廣陵,生死不敢忘德。』又道:『此地
五六家,俱是餘黨,尊舟為何獨泊於此?』弟聞而肅然惶懼,候至寺鐘初動,忙促開船,進京之後,留
在家叔舍下。正欲擇暇送歸,不期遇兄,適聞所言,其事吻合,故知為尊閫無疑矣。」信之又驚又喜,
慌忙揖謝,范公大笑道:「梅翁得招快婿,老夫幸結絲蘿,誰料信之兄,又得去珠復還,轉覺奇了。」
梅川等亦無不稱異,信之想起戚氏夢中所言,愈加感嘆。原來錢生一見信之,問了姓表便覺驚疑,因以
小姐在心,正懷得失之念,故未暇及此。以後倒是鳴皋提醒,然後問及,誰想果是信之之妻。也是事誠
湊巧。

  當日梅川先別,隨後信之便與鳴皋同去。公退至內房,忙令小姐代作書稿,以達逸菴。小姐文不加
點,信筆寫就。書曰:
  向弟之得歸也,惟幸濱死餘魂,重依日月,寧復知零丁弱息,亦寄命於豺狼。仰籍慶雲之庇,得逢
令侄救免,反承臺召賜飫溪鯖,固已飽德飲醇之至矣。又辱兄翁,高誼謁如,不鄙葑菲,而以朱陳相約,
忻荷之深,信加銜感。及弟抵舍,詢知賤內在蘇。敝年侄九畹,南宮戰勝而還,先以明珠付聘。故佳郎
君玉趾方臨,而九畹亦自蘇繼至,使弟進退維谷,罔知所以。不虞令侄舍陷入萑苻,亦因九畹泊舟之便,
救至敝邑。非令侄則小女不能瓦全,非九畹則令侄舍不能壁合。彼此相胥,正天意所以全姻偶也。顧弟
不能無歉者,深以有負厚愛。幸值敞同年梅翁淑媛,幽閑窈窕,過於關雎,方足以副門下寤寐反側之求。
特遣進魚旆達。倘獲兄翁賜允,則小女得以苟且字姻,而異日百兩盈之,鳳臺諧偶。聊託柯斧微愛,少
償孟浪爽約之罪於萬一。統祈臺命,監毫主臣。

  覽書笑道:「寫得委曲詳懇,不容增減一字矣。」便即寫封,正欲道人送去,只見信之同了林氏,
笑容可掬,特來謝生,又與宋瑄、必賢作別先回。范公囑道:「歸見令叔,煩為老夫婉轉致意。」信之
欣然,惟惟而別。生亦辭公回見鳴皋,置辦行聘之物。

  不則一日,逸菴回書,許可並即訂准納採日期。范公取出金盒明珠,同了宋瑄、程生往拜梅川。梅
川慨然留醺,將珠收下。次日,宋、程殷勤謝公而去。兩姓聯姻,無非遵行六禮,此不備載。

  只說錢生納聘之後,時因恩例不必到部,已得選授浙江紹興府會稽縣知縣,公以筮仕在邇,卜吉贅
生當合巹之夕,命生作催妝詩,錢生提筆立就。詩曰:
  銀漢不須烏鵲渡,良媒只合謝明珠。
  鳳樓早把新妝辨,為報三星已在隅。

  既而銀燭熒煌,珠簾高捲,小姐金裝玉裹,打扮得好似天仙的帝女,兩行婢媵簇擁出來。錢生烏紗
皂靴,身穿大紅員領,參拜禮畢,外面大開喜筵,公與范斐陪著王梅川、許翔卿二媒,及錢鳴皋等﹔內
面鼓樂送入洞房。生與小姐,同飲花燭之下。不多時,酒闌人散,珠娘卸了鳳冠霞披,錢生亦脫去袍靴,
移燭近前,把小姐仔細一看,雖有沉魚落雁之容、閉月羞花之貌,然與寒年月夜所見絕不相似,心下驚
訝不定,便把前後事情,細細盤詰。珠娘道:「君以昔時所見的比妾如何?」錢生道:「彼不如也。」
珠娘笑道:「君誤矣,昔時會見者,即妾也,豈有一人容貌前後各別?」錢生道:「休言誑我,自與小
姐一面之後,曉風夕月,在在相思,總不離於心目之間,那有面龐尚不能記真者?」珠娘道:「設或妾
非小姐,花燭已成,何必多問耶?」錢生顏色頓變,愀然不樂。珠娘乃笑道:「妾雖陋質,素以禮法自
持,豈肯夜出閨房,以霑多露?只因慕君之纔,君又固需一見,故不得已,特以侍女蓮香代會,其實非
妾也。」生猶未信,珠娘解松衣領,出刀痕以示生,生方欣喜道:「好笑我三載相思,竟在夢中也。」
乃細述從前相慕之懷,珠娘亦訴被難之苦。少焉解帶下幃,共入鴛鴦衾裏。真個是少年才子佳人,溫存
旖旎,彼貪此愛,曲盡於飛之樂矣。

  次日恰值蓮香親來賀喜,夫人小姐,優禮相待。錢生見畢,細看面容,宛然如故。蓮香說起范公以
詩選擇之事,因笑道:「那日妾在屏後,窺見錢爺面色不豫,拙夫又倉皇無計,故妾聊設此謀耳。」錢
生謝道:「感領盛情,中心頌之,何日忘之。」退而有感,賦詩一絕。詩曰:
  國色從來識面難,洞房昨夜喜相看。
  三年一覺相思夢,錯認山茶是牡丹。

  錢生終以頸痕為玷,問於醫者。醫者道:「昔有美妃,為如意所傷,曾將獺髓為膏,和珠粉以敷之
,其瘢始滅。」錢生乃令人遍求白獺。過了數日,既感紅蕖之情,又以紫蕭曾經同難,便將二人配合。
又想起瑤枝未知還魂果否,即著紫蕭前往東昌,迎接白翁夫婦。不一日,紫蕭回報,臨情盡遭流寇,城
外居民各竄,遍處尋問,竟不知白公所在。錢生聽罷,不勝悵怏。忽聞報進,姑蘇賈文華在外,便即慌
忙出見。

  不知文華來,有何說話,且聽下回分解。

第十五回     小羅浮舊約重諧


  詩曰:
  香奩不獨夜珠明,才子風流事事成。
  人面桃花生死夢,草臺柳色苦甘情。
  松蘿葉契心如一,雪月評章句共賡。
  驅犢豈須尋塵尾,吹蕭請聽鳳和鳴。

  卻說錢生,以白雲峰不知去向,正在憂悶,忽聞報說,有一賈文華要見,忙欲出迎,只見文華已走
進廳上,向著錢生連連揖謝。錢生道:「向日速於出京,不及候兄一面,以後杳無信息,鄙衷時為怏怏,
不知賈兄幾時得釋?」文華道:「仰賴錢爺一言超豁,數日之後,幸即脫獄。及詣尊寓叩謝,不料錢爺
已出京三日了。因有帳目未清,淹留半月,恰值聖上登基,裴孝廉已貶徙為軍,谷期生亦為仇家所殺。」
錢生撫掌稱快,文華道:「仰託厚愛,無恩可答,今日特報一樁喜事,以贖賀遲之罪。」錢生笑道:「
更有何喜,重煩遠報?」文華道:「聞得錢爺,向在東昌曾與白家又有婚姻之約,今如主人回生已久,
錢爺為何置之度外?」錢生驚問道:「這件事,小弟從未告人,不識吾兄何以知之?」文華道:「僕自
北京回來,偶從桃葉渡邊經過,與白翁邂逅相遇,彼此問了鄉貫,敘話移時,不覺契密,那白翁便談及
錢爺訂姻一事,又說道:『小女幸已再生,只不知錢爺,為何一去又無消息?』便把書信一封,著某持
奉。僕抵家之後,即刻造府,不意臺駕在京,因此特來相報。」便向袖中,將書取出,錢生接來拆開一
看,不覺喜動顏色,原來是七言古體詩一首。詩曰:
  憶昔相逢日暮陰,梅花靜掩繡戶深。
  挑燈共坐一窗雪,身未許郎先許心。
  伯勞飛燕兩分別,夜夜憑樓望明月。
  瑤琴聲斷蟲網多,翠幕荃靡香頓歇。
  未及邛山掩墓門,情通冥漠仍返魂。
  重見落梧秋雨暮,斷雁淒風桃葉渡。
  回生之事非渺茫,數行遙致胸中愫。
  盟言歷歷郎自知,憐取相思又一度。

  便留文華書房待飯,持詩以語小姐,小姐見詩亦歡喜道:「文藻燁然,誠香奩佳句也。既有此事,
何不迎聘至家,以完姻好?妾決不效那妒婦之態,使君作負心人也。」既而道:「君讀詩,必知綠衣黃
裏之語,此事雖不敢阻抑,然勿使妾有積薪之嘆為幸。」錢生笑道:「夫人乃蘋蘩之主,譬如軍中元帥,
若白氏女,則偏裨小將,旦夕荷戈以受指麾耳。」小姐亦為解頤。錢生又稟知范公,范公驚訝道:「還
魂之事,世所罕聞,有此奇異,極應聘納。」錢生乃辦具聘儀,即浼文華為媒,擇吉娶至。定情之夕細
看豐姿,妖艷如故,是夜,就在白氏房中,小姐談笑自如,略無醋意。瑤枝向生細訴思念成疾,及幽魂
夜會,以至回生始末,悲喜交集。因嘆道:「今夕之緣,實出天意,回思往事,恍若夢寐耳。」既而笑
道:「昔日若從君命,今夜白綾帕上無以為質矣。」生急摟之就寢,交會之歡,綢繆徹旦,惟恨玉漏相
催,金雞嗚速耳。

  然生雖在極歡之際,每一感念友梅,不禁悲嘆,時會稽縣書吏、皂快等,到京迎接,已十餘日矣,
錢生乃擇吉起程。先至祖居,辭別叔父,然後拜辭范公、小姐與老夫人,免不得酒淚而別。不則一日,
到了蘇州,至家參拜太夫人,禮畢,崔子文、李若虛同來拜賀,錢生倒履出迎。子文一見,執手而笑道
:「金榜掛名,洞房花燭,人間樂事,都被吾兄佔盡矣。」若虛道:「九畹不是凡人,當是玉皇香案吏
,暫時謫下耳。」錢生道:「小弟學業未優,謬叨制錦,不知兩兄,何以教之?」子文道:「作令不難,
只要愛民如子,不執一偏之見,以折獄則獄不冤﹔推不忍人之心,以用刑則刑不濫。」若虛道:「衙門
吏役雖是作弊太多,然以吾兄聰敏絕倫,不患為人所欺,只患明察太過。」錢生謝道:「有辱大教,願
書之座右,以當弦韋。」少頃,陸希雲亦至,錢生迎入坐定,忙命左右備上酒來,序坐而飲。子文道:
「今日此會,不減昔年。海棠花下,可羨九畹兄出宰名都,希雲兄掄魁秋榜,只我兩人,黑貂裘敞,猶
刺蘇秦之股,能無愧感?」錢生道:「梅山之言,既驗於弟,則吾兩兄,必在來科折桂矣。」四子各敘
衷懷,直至薄暮而散。時寧馨年已三歲,生以太夫人命名,不忍改易,因即取名嗣馨。聞子文有女,亦
年三歲,遂託若虛為媒,下了允定之禮。又差人至桃葉渡,迎接白翁夫婦,管守田房。自與家眷,刻日
赴任。

  原來秋煙姐雖然生子,做人謙卑謹厚,小姐既有摎木之賢,瑤枝亦秉塞淵之性,故忙則佐理中饋,
暇則品題花月,情分相投,猶如嫡親姐妹一般,所以太夫人十分歡悅。方舟抵武陵,忽見陸希雲遣人趕
至遞書,錢生接書開視,簡上寫道:日者,仁兄榮蒞,弟以賤事,偶往百花洲,不及歌驪駒為送,歉甚!
歉甚!茲啟賣花梅嫗,獲罪門下,雖決海波,流惡不盡。然細查首惡,實係心如。今嫗坐獄數月,染病
垂危,倘獲海涵,使嫗苟全殘喘,則仁兄度量之宏,尤勝於文穆矣。異日弟躡山陰之屐,當造貴治。暫
分半榻,以看河陽滿縣花也。臨楮神馳,餘不盡悉。

  錢生看畢,即寫回書,並寫書送與府尊,令將梅三姐釋放。生既到任,自有縣中堂規,及參見上司,
但不必細述,按下不題。

  且說憨公子同了鄭心如,自在陶園奔返臨安之後,仍在本郡倚勢橫行,做那奸淫不法之事,總是鄭
心如百方引誘。及蘇州府關文到杭,憨公子忙與心如商量,著人賄囑書吏,申文回復。又遣人至蘇,探
聽消息。知是常不欺漏泄事機,遂與不欺絕交,不許上門。

  忽一日,要往會稽探望母舅,便與心如買舟渡江。原來憨公子的舅氏姓呂,號竹溪,越中望族也,
不一日,到了母舅家裏,參見畢,呂竹溪欣然款留。一日,憨公子偶在門首閑立,忽見一年少婦人,身
穿淡羅衫子,自溪畔浣紗而歸。那少婦生得如何?但見:
  纖眉嫵兮,垂垂春柳。美目盼兮,灩灩秋波。玉質冰姿,不假淡妝濃抹﹔杏脣蓮臉,盡堪艷舞嬌歌。
何必緱山聆鳳曲,恍從青鳥見嫦娥。

  憨公子近前一看,便春心難遏。那婦人也嫣然一笑,屢以秋波回盼,慢慢的推扉進內。原來此婦孫
氏女也,年方二十,其夫姓吳,字君美,幼時也曾讀書,後來家事消乏,因在衙門中幫閑度日。其所居
之房,正在呂宅門首。那一日浣紗暮歸,剛與憨公子相遇,引得憨公子心猿頓逸,意馬難拴。忙與心如
言之,心如笑道:「此貧家婦,以餌啖之,易上鉤耳。」乃告以如此如此,憨公子大喜,自此不時往來
窺視。

  又一日,孫氏汲水進門,憨公子忙以白綾汗巾,裹銀一錠,投於孫氏足邊,孫氏但微微含笑。恰值
君美徐步而歸,憨公子正在惶懼,只見孫氏輕舒玉腕,拾置袖中。又以告心如,心如喜道:「事可諧矣。」
乃悄然置酒妓館,以邀君美,君美遲疑不赴。使人邀之至三,日中方至。自此,杯酒往還,相知漸密。

  一日偶與心如閑話,心如道:「吾兄株守數椽,怎能發跡?不若尋些資本,出外經營。」君美嘆道:
「薪水尚有不繼,若要資本,從何而得?」心如道:「小弟為兄籌之熟矣,雖有一策,只是不敢直陳。」
君美欣然請教,心如道:「公子胡伯雅,揮金如土,平昔所愛,惟在嬌姿,若吾兄肯以一枝春色,暫借
鸞栖,包在小弟身上,當以二百金相贈。」君美聽了,面色通紅,大怒而去。
  過了數日,心如方與呂竹溪分韻做詩,溪邊閑步,只見君美含笑而來,心如再三謝罪,君美道:「
那日承諭,足感厚愛,但不肖夫婦,俱是良家兒女,惟恐丑聲播揚,被人恥笑。」心如道:「只有爾知
我知,外人怎得相聞?況胡公子自有嬌妻美妾,不過一遭兩次,便既歸去。既於尊閫無損,吾兄又白得
一主大財。請自三思,小弟怎敢強勸?」君美甚以為然,猶恐其妻不允,歸以告之。孫氏笑道:「可否
在君,何必問我?」君美又悄然以會心如,且言所許之物。心如乃與憨公子計議。憨公子驚喜欲狂,次
早進見舅妗,話以他事,貸銀二百兩,以付心如。心如止以二十兩付君美道:「公子客中,不及措備,
今早已遣人至杭矣,准在五日內,必當如數找足。但事在今晚為妙。」君美欣然領諾而去。
  迨至日哺,惟恐在家不雅,別向妓館取樂,孫氏明妝秉燭,俟至更餘,俄聞輕輕嗽響,急忙啟戶迎
迓,那憨公子見了孫氏,也不敘一句風月之言,也不致半點溫存之態,惟覺欲火如焚,近前摟抱。孫氏
亦已春意滿懷,偎身相昵。是夜雲雨之歡,如魚得水,直至雞鳴而出。自此往來數夕,歡愛彌篤。心如
極意趨奉,乃撰私情歌十首,俱以談諧之語,形容狎昵之情。其歌最為膾炙人口,選錄五絕於左。歌曰:
  藤蘿村裏是儂家,日暮江頭獨浣沙。
  莫把桃花輕擬妾,既言妾貌勝如花。
  其二:
  紫紫紅紅鬧艷塵,人生能遇幾回春。
  少年不做私情事,只恐春風也笑人。
  其三:
  花開蛺蝶必雙飛,汀畔鴛鴦詎獨栖。
  紅日半窗歡未足,共郎枕上聽鶯啼。
  其四:
  奴愛風流歡有情,佳期約定在三更。
  忽聞窗外低低喚,不著紅裙啟戶迎。
  其五:
  夜深花影拂回廊,春色撩人思轉狂。
  願得郎心圓似月,清光常照阿奴床。
  憨公子雖昧文裏,幸得歌意淺露,諷泳終篇,也不覺撫掌稱妙。然終是公子性格,初時未得孫氏,
愛之如覓珍寶,及數夕之後,便覺情致闌珊。那吳君美早晚需促,心如揣知憨公子已有歸歇之意,便笑
道:「吾前日與兄相約,止雲二數,未嘗許二百兩也。」君美失色道:「不肖雖極窘寒,豈肯以二十金,
做此無恥之事?足下何乃侮弄如小兒耶?」心如亦發話道:「兄真妄人也。如今要娶一位與尊閫人物相
似的,也只消二十金為聘,況乎僅僅數夕,便已獲此重貲。偏又得隴望蜀,何貪心之無厭也!」君美知
為心如所賣,不覺大怒,拂袖而起,然只恨憨公子做此短行之事,而不知計皆出於心如也。則出門,遇
著縣吏沈思梅邀去。
  是夜,憨公子以明日歸吳,又持銀二兩,私贈孫氏,便與敘別。二人話至情濃之處,免不得重整風
流。不期君美沉醉而歸,推門進內,不見孫氏,但聞房中笑聲啞啞,乃於門縫一張,只見其妻卸下褻衣,
露出雙股與白藕相似,憨公子立而就之,正在雲深雨密之際。君美按不住怒從心起,忙向廚下取刀,飛
趕進房,憨公子看見勢頭兇猛,用手一推,那君美的刀已墜地,便疾趨而出。君美一面狂喊「胡公子強
奸」,一面奮力趕上,僅截其半裾,並落下朱履一只。時方初更,左右鄰居無不出門驚問,君美乘著酒
興,把憨公子與孫氏如此云云說了幾遍,又大罵不已。孫氏又苦又羞,一時氣憤,便持刀向喉邊一割,
登時命斷,正是:
  未了陽臺雲雨情,俄驚霜刃血洗腥。
  可憐少婦含羞死,不恨胡郎恨鄭生。
  有頃,眾鄰散去,君美回身進內,只見孫氏鮮血淋漓,死在地上,這一驚,倒把酒都驚醒,疾忙報
知地方,一面央人寫下狀詞,准備趕縣告狀。此時錢生到任數月,那一日早堂放告,只見頭一張狀詞就
是強奸殺命事,又看首犯是胡伯雅,第二名是鄭心如,正所謂冤家相遇,不覺勃然大怒,即著四衙驗尸,
又差八名皂快,朱書肉臂,立刻聽審,不多時,差人把一干人犯,陸續拘到。心如早已探知縣令是生,
因為珠娘事,不好進見,誰料忽遭此變,心中懷著鬼胎。只有憨公子猶搖擺道:「他自殺死,與我何涉?
況我是都御史之子,呂工部之甥,諒一會稽縣令,豈能奈何我哉?」
  錢生喚原告審問,君美哭訴強奸致死,及半裙只履為證。又叫胡伯雅上來:「你卻怎麼說?」憨公
子方欲辯剖,只見本縣鄉紳差人下書,一連四封,錢生概不啟視,拍案問道:「速速的從實說來!」憨
公子也把前後事情,細述一遍,錢生大怒道:「一片胡說!不打不招!」乃令皂役,五板一換,重責三
十。那憨公子自幼嬌養,怎能禁受刑法,打至二十,只得招認強奸是真。錢生便令畫供,援筆定招。
  判曰:
  審得孫氏之死,胡伯雅逼奸之所致也。雅以錢塘甲族,探視至縣,窺見吳君美之妻孫氏少艾,輒起
竊玉之意。瞷氏浣紗暮歸,遂為調謔,而氏初無貪金慕貴之心,即時赤面唾罵。雅若稍知廉恥,當遨游
以去矣。何乃恃勢橫行,又於某夜,突入臥房,用強凌逼,致氏白壁為玷,攖刃而斃。值美外歸,登時
叫破地鄰,又獲其半裾只履為證。夫雅以富貴之家,何患無蠻腰素口,邀楚岫之雨雲,舞袖歌喉,娛秦
樓之風月者哉!而必垂誕於村姑荊婦,以取重闢之罪?豈能見尤於人,洵乃自作之孽。吾不能不伸三尺
之法,以雪孫氏之冤於泉下也。鄭心如雖係師教無方,姑以不知情免究。
  錢生因憨公子有了小姐之事,故信為強奸,而不暇致詳,問成大辟,又料主謀必是心如,惟恐究出
情由,一體問罪,因此拷打成招,竟把罪名獨坐在憨公子身上。亦是錢生不念舊惡,待師之厚情也。
  審畢,方欲退堂,只見禮生稟說呂爺來拜。那呂爺是誰?即工部主事呂玄卿也,因以裴黨,削職在
家,與呂竹溪為嫡堂弟兄,所居離城不遠。竹溪遣人馳報,隨即入城,在賓館相見畢,便以憨公子為懇,
錢生道:「這是令甥自取罪殃,本縣只知公斷,豈敢殉私?」玄卿又固求不已,錢生微笑道:「若使魏
東廠無恙,裴司馬鈞渝,則令甥可以出罪,本縣可以改筆了。」玄卿面赤而去。
  且說鄭心如出得縣門,心下想道:「這件事若究起根由,我亦難免桁楊,誰想九畹略不追究,反為
我脫卸干淨,這分明是厚我之意了。不若乘機進見,說明此事,豁免了憨公子的重罪,方不負胡老先生
知遇一番。」主意已定,急忙寫了一個名帖,央著禮生通報。只見禮生回說:「老爺不及相見,有一回
帖在此。」心如展開一看,卻是一首詩詞。詩曰:
  舌憑三寸是非生,十載文章枉得名。
  附勢甘為吠堯犬,趨財好似慕羶蠅。
  蘇州公子今何在,白下佳人質自馨。
  頃在公庭饒責撲,於斯便是酬師情。
  心如看罷,赧然有羞愧之意,嘆一口氣道:「既生瑜,何生亮。」只因心虛,悄然收拾囊資,也不
與竹溪作別,竟自渡江回去,不題。
  卻說錢生自將憨公子問罪之後,豪強斂跡,境內肅然,蒞政二年,真是一清如水,所以民稱三異,
政聲藉藉。巡按考察,推生為兩浙清吏之首。忽一日,方出坐堂,有白雲庵尼姑具呈,是為雨花庵侵奪
田界。錢生看了呈詞,陡然想起梅山老人曾說「雨花庵裏」、「桃葉渡邊」,那桃葉渡果已應在白氏夫
人,只不知雨花庵或得與友梅相遇乎?正在躊躕,忽喧傳報進,行取上京。錢生即忙回衙,報知太夫人,
及小姐、瑤枝。於是擇日先發家眷起程,隨後交納印綬,離城十里之外,換了方巾便服,只帶紫蕭、錢
吉跟隨,沿路問至雨花庵,約行三十餘里,方聞鐘聲隱隱。正是:
  蘭若知何處,小溪路欲迷。
  板橋蘿半縛,石凳草初齊。
  松老侵衣馥,猿多枝樹啼。
  遙聞鐘聲響,還在竹林西。

  不多時,到了庵前,冉冉綠蔭,但聞禽聲睨睆,推扉緩步而入,真所謂「竹徑通幽處,禪房花木深」
。延佇久之,有一美尼出見,號喚去凡,見生美雅風流,含笑問道:「敢問相公尊姓貴表?仙鄉何處?
有何貴干,光臨敝剎?」錢生答道:「小生姓錢,姑蘇人也,偶因游學至此,聞說上剎清幽,特來隨喜。」
那去凡口中敘話,雙眼不住盼生。

  少頃,又一老尼無非出會,姿容清潔,年奇四十餘,乃去凡之師也。三人閑敘良久,錢生問道:「
不知寶剎如仙姑者共有幾位?」去凡道:「敝庵只有師弟兩人,此外惟一老頭陀耳。」錢生細細查問,
並無友梅消息。因日暮程遙,不及下船,無非亦款留懇切,是夜獨宿禪房。以友梅無從訪覓,意極耿耿。
  即而月照高梧,方倚窗寂坐,只見去凡手攜塵尾,悄然而至,笑謂生道:「幽齋良夜,願共清談,
以消此半窗明月何如?」錢生欣然道:「幸甚。」去凡道:「人謂天上神仙,不作塵凡之想,而何以雙
娛月帳、贅劉阮於天臺﹔三降星軿,訪孝廉於少室?」錢生道:「此亦夙緣未斷耳。」去凡道:「近閱
樂府,有玉簪傳奇,所載潘生私會妙常,豈空門中果有此風流之事乎?」錢生低首不答,去凡乃以小箋
出示道:「有一偈語,敢求相公指教。」錢生手接觀看。偈曰:
  出家如雪藕,藕斷絲猶在。
  既雲色是空,如何受色戒。
  錢生看畢,知其意念著邪,戲改舊詩答之。
  詩曰:
  雲雨高唐此地非,好持半偈悟禪機。
  予心已似沾泥絮,豈逐春風到處飛。
  去凡看詩,知生秉正不回,悵然而退。

  次日早起,偶往殿後閑步,行盡曲廊,向東竹扉靜掩,上有額曰「小羅浮」,扉左壁上題詩一首,
其外則有古梅數株。錢生疑是詠梅之作,近前細看。詩曰:
  春風處處黃鳥啼,桃花李花爭芳菲。

  看於終篇,愕然驚異道:「此詩乃我昔年題於梅花樓上的,卻是何人錄在此處?」因此詰問無非,
無非道:「既是相公佳作,還要請問大名,並乞示以令先尊官諱。」錢生道:「小生諱蘭,賤字九畹,
年方二十二歲,先君諱某,官至開府,」無非大喜道:「原來果是九畹相公,可憐尊夫人凝盼久矣!」
錢生急問道:「可是趙友梅否?」無非道:「然,然,然!」遂急叩扉,內有雙鬟應聲出問,無非道:
「火速報知,蘇州的錢相公來了!」話聲未絕,只見友梅花鈿不整,常服素妝,迅步而出,抱生大哭道
:「錢郎!錢郎!莫非夢中相會耶?」正是:
  只道天涯遠,相思兩處深。
  寧知三載苦,惟隔會稽城。

  要知友梅怎得避跡空門,以與九畹相會,且聽下回解說。

第十六回     春明門掛冠歸隱


  詩曰:
  木蘭之枻沙棠舟,玉蕭金管坐兩頭。
  美酒樽中置千斛,載妓隨波任去留。
  仙人有待乘黃鶴,海客無心隨白鷗。
  屈平詞賦懸日月,楚王臺榭空山丘。
  興酣落筆搖五岳,詩成笑傲凌滄洲。
  功名富貴若長在,漢水亦應西北流。
   ──右《江上吟》

  卻說錢生見了友梅,如獲至寶,驚喜泣下。因從容問道:「與卿別後事情,願聞埂向。」友梅便把
自蘇至杭,被鴇母百端凌逼,及設計以嫁程生,細述一遍。錢生道:「那程生可是何等樣人物?」友梅
道:「程生諱必孚,字信之,原籍徽郡,家累千金。」錢生驚異道:「原來就是程信之,一發奇了,只
是既歸程氏,怎得脫離虎穴?」友梅又述遇見梅山老人,至八月十五,虧了申屠丈救至寓所。錢生感嘆
道:「原來保護賢卿亦仗二公之力。」友梅道:「妾自至申屠丈寓所,幸有二姬作伴,梅山老人亦時時
過望。將及半年,申屠丈方自燕魯回來,為妾備言,郎君要聘范氏小姐,求取明珠,幾為兇僧所害,那
時妾即懇求二公,送至金陵與君相會。二公又說:『錢郎萍蹤未定,功名未就。』直至辛未暮春,方得
相遇,遂攜二姬送妾,過了錢塘直至會稽,留妾於此。既以百金為贈,復以古體詩一篇,付妾道:『此
詩乃錢郎題於梅花樓者,子宜珍留,以為異日相會之券。』自此,妾在庵中,深藉二題覆庇,然而盼時朝
日,廓處無聊,每至子夜聞猿,曉窗聽雨,未嘗不黯然魂斷也。無限相思,候君面訴,誰料今日見君,
徒有百憂千緒,又不及抒其端倪矣。」言訖不勝淒楚。既而問生道:「郎君別來作何景狀?夢珠小姐親
事成未?今日因何至此?試為妾細道其詳」。生以兩闈聯捷及與范小姐成姻,從頭至尾備細述了一遍。
友梅驚喜道:「妾但聞縣尊姓魏,誰知即是君也。只是登第之後,就該上表改姓了。」錢生道:「曩因
出京甚速,未暇及此。」無非、去凡聞知即是本縣大尹,慌忙謝罪,錢生笑道:「我今去官,已稱越客
矣。況卿等俱屬方外,何必以此俗套相拘?」少頃,齋畢,令錢吉僱了一乘女轎,厚贈二尼,速急起程。
無非、去凡,直送至十里之外,方與友梅灑淚而別。

  無何抵家,友梅先參拜了太夫人,然後與小姐、瑤枝及秋煙依次相見,合家無不歡喜。錢生自此亦
覺心滿意滿,不敢遲留。次日,掛帆長往,舟次維揚,因以友梅所囑,持銀三百兩,往謝程信之。信之
方得友梅忙去之故,而知向雲許嫁錢郎者即生也。是時信之家漸豐裕,再三推辭不受。錢生又問起寂如
二僧,信之道:「文友斃在獄中,那寂如已在去冬正法」。錢生欣然稱快。作別下船,不一日到了京師,
考察之後,欽命山東巡按,那齊魯百姓,聞生出宰會稽摘奸除惡,邑有神明之號,所以豪民狡吏,竄伏
如鼠,而銜冤抱痛之民,莫不伸首引項,若槁苗之待霖雨。生既按郡,果如陰風鳴絛,飛電爍目,向之
強狡者,俯首就罪,而呻吟者,變為歌謳矣。又以大獄,悉為奸吏弄其刀筆,於是不拈成案,平反一十
餘事。既而巡歷方竣,忽錢吉報至太夫人病入膏肓,錢生一聞此信,方寸已亂,遂不及復命,從駕歸蘇,
日與三夫人侍奉湯藥,每夜吁天,顧以身代。將及二月,太夫人方平愈如初。正欲束裝北上,而校尉提
問,已至姑蘇驛矣。原來朝廷祖制,凡繡衣代巡,須俟復命之後,方許回籍。那憨公子之父胡御史切齒
恨生,借此為由,動了一本,所以內閣票准,便著校尉拿究。起解之日,太夫人流淚相送,錢生勸慰道:
「母親大病乍起,自宜珍重,兒雖犯制,念居官清正,聖上自應恩宥,況有崔、李二子,新中在京,必
然為兒辨救,慎勿過為憂郁,有損慈顏」。三位夫人,亦各牽衣哭別。生與校尉方抵山東境上,那些父
老,已紛紛的執香迎接,擁住不放道:「某等已有辯冤表章,上達天聽,且待本轉之後,方許老爺進京」
。錢生堅卻道:「若是這般,顯是抗違聖旨,爾百姓不是愛我,反所以害我了。」乃從夜半,悄然過了
省城。將抵長安,有廉吉士文長儒,與行人崔子文、兵部觀政李若虛,連名具疏,為生辯白,聖上省奏,
左遷生為東昌府司李。原來文長儒,即是王季文之婿,與崔、李同中進士,因在前歲,錢生贈以厚資,
方得與蕙姑畢姻,夫妻十分感激,所有借此為報。錢生入朝謝了聖恩,隨即往拜文長儒,又詣崔、李作
謝,遂走馬到任,著人至蘇迎接家眷不題。

  卻說賈文華,自向金陵報了白瑤枝回生之信,到家未幾,其妻張氏患病而亡。正懷失偶之悲,忽值
本郡有一仕夫,在京作宦,寄書相召,文華趁此機會,湊銀二百餘兩,買了細緞,帶至京中發賣。

  一日到了東昌,偶從城外閑步,遇著妓女琴娘,新自揚州遷至。身材窈窕,也有六七分姿色,文華
既注目而視,琴娘亦陪笑相迎。是夜擺設東道,就被琴娘纏住,那文華原在風月場中著跡,頗諳採戰之
術,把琴娘奉承得十分歡喜,自此爾貪我愛,情好日篤,未及半年,已把二百兩細緞變賣幾盡。鴇母金
鳳,窺見文華囊資已竭,終日嘵嘵,打雞罵犬,催促動身。文華欲去,奈不能割舍﹔欲留又難禁絮取。
正在進退兩難,忽聞人說,新到理刑就是前任巡按,文華聽了,暗暗歡喜。

  恰值錢生前呼後擁,拜客回衙。遠遠的望見文華,立在檐下,便悄然分咐門子,請那賈相公到衙門
相見。文華流落窮途,忽聽門子說,老爺相請,喜得滿面堆笑,急忙隨在轎後,少頃進入後堂。見畢,
錢生道:「賈兄既到敝治,為何不來見弟?」文華乃以心事備訴,錢生笑道:「文華頭顱如許,猶滯跡
於花柳間耶?從來鴇母不仁,只圖財貨。兄果鐘情此妓,不若娶以續弦,我向縣庫借銀相贈。」文華連
忙揖謝道:「多謝錢爺厚情,誓當衛結。只恐金鴇執拗不從,奈何?」錢生道:「此亦不妨,只消具一
稟詞到廳,待我當面批與執照,又何慮金鴇不允?」文華又連揖而出,回告琴娘,琴娘大喜。次日瞞過
金鳳,親自到廳具稟,錢生看了稟詞,就批道:
    妓者沉淪慾海,迷戀風情,寧辭栖鳳栖鴉,雖欲為雲為雨。而珴瑁筵前,兕觥勸酒﹔銷金帳裏,
玉臂作枕,良有以也。今某妓,志甘荊布,誓脫火坑,扃春風於繡榻,舞歇霓裳﹔卻夕月於青樓,歌停
玉樹。此真醉之醒,而夢之覺者。長與執照任其所從。

  錢生以文華所愛,必有豐姿,故令其具稟,略識春風一面。誰料見時十分面熟,那琴娘亦時時偷眼
窺生。既有批照,金鳳無可奈何,只得許允。錢生果以百金贈文華,文華以五十金娶了琴娘,也無心北
上,將欲治任歸蘇。琴娘密訊文華道:「妾觀司李錢爺,絕似胥門住的十一相公。」文華驚問道:「子
何以知之?」琴娘泣道:「奴本錢宅青衣也,因與同伴有隙,觸了太夫人之怒,將奴出嫁,卻被梅三姐
貪了重賄,哄賣為妓,原名繡琴,故即改為琴娘耳。」文華又謝錢生,備語其事。錢生道:「我亦道有
些相像,原來果是繡琴。」嘗以語太夫人,太夫人顧左右婢女而笑道:「汝輩戒之,嫉妒者當受此報。」

  自此生在東昌,三年任滿,便升吏部主事,又由中允,升了諭德。十餘年間,官至侍郎,加尚書俸
,富貴赫奕,莫之與京,錢生每自退朝之暇,則與三位夫人,焚香啜茗,評花詠月,有時分韻做詩,各
欲誇奇鬥艷,體裁菁藻,句落珠璣。那三位夫人,味同蘭茞,雖無嫉妒之心,而亦飄輕裾曳長袖,回波
而逞媚,爭妍而取憐。小姐嗜琴,每翻新調,有《紅窗影雙鳳飛》之曲。友梅喜畫,時時縱筆作遠峰瀑
布、斷澗孤松,真有云林墨氣。惟瑤枝則以巧言雅謔使人絕倒。生亦縱橫談笑,紛紜酬和於其間。既而
棋聲歇,爐篆銷,茶煙未散、梧月欲上之際,生乃枕小姐之肱,捫瑤枝之乳,命友梅度新聲為宛轉之歌,
而令秋煙槌背搔癢、高臥於北窗之下者。久之則有美麗青衣,攜絳紗燈,兩兩來接報道:「綺筵已設,
金壺酒暖矣。」夫生以一介書生,名為進士,官居三品,享福至此,所謂騷壇領袖、風月總管非耶?然
而錢生亦非徒留連於詩酒美色,每遇朝延大事,未嘗不垂紳正笏,諤諤敢言,平居常以不能致君堯舜為
恥,則又可謂聖賢豪杰之後矣。其年癸未三月,太夫人八十懸幌壽誕,於時崔子文方升鴻臚寺少卿,李
若虛亦以潮州知府任滿入都,陸希雲雖遭點額尚未南返,三子俱備了盛禮,登堂祝賀,錢生乃大排筵席,
廣請朝紳。是夜飲至更餘,痛醉而散。只見錢吉稟說:「日間有一老者,不衫不履,騎驢而來,要與老
爺相見,門吏因為堂有賓客,不敢通報。恰值小人遇著,那老者便把一個簡帖著小人遞上老爺。」錢生
接來,拆開一看,但見帖上七言律詩一首。詩曰:
    歌鳳何須笑楚狂,好將時事卜行藏。
    江湖只合盟鷗鷺,蘿薛爭知勝鷫鶆。
    賊遇黃巢唐遂覆,權歸秋壑宋應亡。
    銅駝不日生荊榛,珍重姑蘇十一郎。
         九十一翁梅山老人奉

  錢生以十年積想,失之當面,悵怏不已。乃詳味詩中意思,是言天下將亂,不如歸隱。那一年錢生
正年三十六歲,又與「若逢四九,返爾林泉」之語相應。將詩與崔、李求教。崔、李之意不約而同,遂
與二子,即日上表辭官,出了春明門,掛冠解綬,一同南歸。大學士魏藻德與朝紳光時亨等俱賦詩為贈。
時嗣馨已年一十八歲,天資敏慧,矢口成文,極為時輩推重。錢生抵家之後,卜吉行聘,即於是秋,為
嗣馨完了伉儷。又以范公與叔父鳴皋俱近八旬,不堪迢隔,乃令白翁夫婦住在蘇州,自奉太夫人依舊遷
往金陵,離城四十五里,與祖塋相近,地名喚做錦鳳村,真個是山明水秀,足稱幽居。生乃因山傍水,
起造園房一所,備極輪渙之美。但見:
    紅樓翠闈,繡闥雕甍。門前五柳搖金,窗外千竿嫩玉。林花春吐,池蓮夏開。靜坐處,最喜幽
禽弄舌﹔客到時,自有美酒盈樽。小橋臥澗,遙通水畔荷亭﹔深徑埋香,轉入峰邊梅塢。正是謝安舊住
烏衣巷,裴度新開綠野堂。

  錢生正在修葺書院,忽見許翔卿來望,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道:「某近白蘭溪返棹,將渡錢塘,遇著
一位長者,自稱申屠丈,修書一封,著某送上錢爺。」錢生啟緘看云:
    自別音容十有七載,予兩腳如車輪終年僕僕,作牛馬走耳。聞子三遇良緣,待詔金馬,梅山之
神(??監)不爽,而梅花樓一夕酒錢予已效文魚之酬矣。茲者,天造逄剝,潢池之亂難彌,而煤山之禍
已兆。子以老人一言點醒,歸隱丘園,甚善,甚善!今有真主已出,太平在邇。予亦自茲栖蹤海島,非
敢效田橫自王,聊逞虯髯之故智耳。明年秋杪,吾事方成,子夫婦幸瀝酒遙賀。便中附候,申屠丈白。
  錢生看罷,喟然嘆道:「王室如毀,中原瓦解,吾輩將來尚不知作何結果耳。」是時,闖賊李自成
雖得了河南一省,然齊魯之間,猶安然無事。錢生以書意不祥,諱而不言。至明年甲申三月,果有彰義
門之變,大行皇帝縊死煤山,始信申屠丈與梅山之語為不妄矣。

  自此,隱在鄉中,捐粟募兵,保障一方,雖經鼎革,天下盜賊蜂起,而錢生保全身家不失,向後多
少朱門大廈化為灰燼,那些屠沽兒、賣菜佣反得滿身羅綺。一朝富貴時,來者高入青雲,運退者黃金變
色。當此之際,不能無感耳。自後生與范公頻至庵中,與心如講論釋典。時賈文華還至金陵,與許翔卿
同為門客。崔、李、陸三子,亦隱在長白山中,與生往來信使不絕。生與三夫人唱和篇什,有《瑟琴集》
行於世。每羨樂天為人,故顏其堂曰希白堂,自亦謂希白居士云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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