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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itle: 風流悟
Author: Zuohuasanren
Language: Chines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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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名: 風流悟
坐花散人 著


Title: Fengliu Wu
Author: Zuohua Sanren



第一回    圖佳偶不識假女是真男 悟幼囤失卻美人存醜婦

  運退黃金失色,時來鐵也增光。雖然兩句舊文章,今日看來真當。打米挑水村
漢,拾柴做飯婆娘。一朝忽作有錢郎,也會裝模作樣。
    ──右調《西江月》
  世人有何下賤?無錢便是下賤之因。有何尊貴?有錢便是尊貴之實。下賤之人
,有了錢,便改頭換面,自然尊貴起來﹔尊貴之人,無了錢,便伸手縮腳,自然下
賤起來。所以說,富貴不奢華,而奢華自至﹔貧窮不下賤,而下賤自生。雖然如此
說,畢竟人於此中,要各安其分便好。始貧而終富,不可忘了貧時的行徑﹔始富而
終貧,亦不可失了富時的體格。故漢光武說道「富易交,貴易妻」是說破千古不安
分的世情。宋弘答道「貧賤之交不可忘,糟糠之妻不下堂」是表明千古當守分的正
理。然當今之世,遵宋弘之論者,百不得一,依光武之言者,比比皆是。要知究竟
,宋弘之毒,華不能悉。譬如猛獸傷身,毒蛇損命,由天注定,數莫能逃,亦付之
無可奈何罷了。祇是閉門讀書,人前少語,到底禍患少些,若是舌出尖,有熱腸,
不能忍,口即是惹禍之根。
  故秦時,一個官人,姓上官,諱讜,號許忘,居住洛陽,是個大富長者。一日
閑行市中,見幾個異鄉人摔打,內有一個少年,被三個長大漢子攢毆,大是喫虧。
他偶然路見不平,叫令家人輩救護了他,又邀到家中,問其鄉貫。卻是絳州人氏,
姓趙,小名喚十一郎。留他住了數日。那上官讜,適因妻妾相爭,鬥了閑氣,幾日
無好情緒,不喜說話,見了朋友,拱手就別,不接一語。這趙十一郎錯認是厭棄他
的意思,便要相辭歸去。一日,大夫人之子瑤郎,與如夫人之子神郎,年俱六七歲
。兩個乳母領他出來玩耍,卻在魚池邊爭捉一個小小金線綠毛龜,以致哭嚷起來,
直嚷到堶情C妻妾兩個互相護短,爭把乳母打罵。上官讜喝衝不開,氣不過,出
了內院到外書房來,憤憤的恨聲不絕。這些賓客,都來叩問緣故,趙十一郎也在內
中。上官讜卻氣憤憤的攤手說道:「都祇為這拾來一個小烏龜兒淘氣。」說罷,就
走開了去。眾人都不介意,惟有趙家這小廝年幼,他偏是路上乍相逢延歸來的,誤
觸了他的心事。原來這十一郎是八歲喪父,今已十九歲,因母親安走邪路,他氣憤
走出來的。被上官讜無心一言,暗犯忌諱,他便認真有意罵他,竟不別而去。上官
讜自忘懷了。卻過了十二三年後,秦(闕)。
  ……是細絲錠。他見了,喫了一驚道□□□□□□他也不去領這孩子,竟將柴籃倒空
,將錠裝了半籃,將枯葉蓋好,背了就走。背到家中,坐了氣喘,喘息未定,祇見
曹有華將布衫兜了一升白米歸家,道:「肚中飢了,快燒粥喫。」見莊氏沒有柴,
又坐到在門檻上,便罵起來。莊氏道:「不要慌,不要嚷,有一樁天大好事,在此
對你說。」有華道:「好事不好事,且飽了肚皮再處。」莊氏道:「你要喫粥,籃
堥荇陵耤C」有華將手柴籃堣@把,祇見多是雪白細絲錠,他就嚇呆了,低聲道:
「你那堸膘茠滿H」莊氏道:「那埵n偷?」遂一一說了緣故。那有華即同妻子
往墳墩堨h,祇見那孩子也不哭,還坐在棺材上,抓了兩把錠兒搬弄。見了有華,
嚷道:「阿伯,阿伯!」將錠遞與有華。有華接了,看看。一棺材都是銀子,莊氏
祇拿得一角,他對莊氏道:「天色晚了,雪又紛紛下了,料想無人走到墳墩堥荂C
我索性等夜靜了,偷對過舡坊堥滌忖p船來,盡數載他娘去,可不是一生受用。
」他竟同莊氏將布衫先拿些兜了,又抱著孩子道:「我兒子,想是你的造化。」
  同莊氏回到家中,放了孩子,先將一小錠銀子,走到村中店堙A借剪子剪些
來,沽了一沙鍋酒,買了一大塊豬頭肉,又買四塊豆腐。店主人道:「生意好,大
開子,今晚天色寒冷,想是要請人麼?」有華道:「身上冷,無籍憑,祇得做個堬
o棉。」笑笑去了。誰知到了家中,天色已晚,肚堣S餓,心上又快活,從不曾
這等放量大酌。夫妻兩個,你一碗,我一碗,碗頭風,一喫喫醉了,兩人竟好好睡
去了。不道事有作怪,兩人睡去,同做一夢。夢見一個白衣僮子,一個黃衣僮子,
嚷進門來道:「我在大雪中等你領我歸家,你喫得好醉,竟不來了。那前日領我來
的,又要領我到別處去,我不耐煩,祇得住在你床下了,恐你不知,我們對你說聲
。」兩個一同驚醒,已是四更天了。
  聽得外邊風又猛,雪又大,冷又冷得緊,有華對莊氏道:「我方纔得一夢。」
如此如此說了。莊氏道:「奇怪,這是我方纔夢見的。」也這般這般說了,道:「
你那埵p我夢。」兩人細說,一毫不差。有華想道:「是了,這注財香,必是我
的,如今在我床下了。雖然如此,趁此雪大無人到此,我們明早先去拿了棺材堛滿
A然後慢慢掘床下的。」
  兩個天明起來,煮了飯喫,悄悄到墳墩堨h,拿棺材堛獄子。祇見一棺材枯骨
,並不見一些影兒。有華道:「是了,這財香原是兒子的,我們原領他來坐著。」
忙去抱那兒子,可煞作怪,孩子道是天冷,殺豬一般這樣哭,再不到墳堥荂A兩
人無可奈何。莊氏道:「昨夜之夢,還要我住在你床下,如今我們快去挖床下看。
」於是兩人竟到屋堥荂A關了門,拿了鋤頭,到床下一掘。掘到二尺深,祇見一
堆都是細絲錠,與棺材媄鉹@樣的。拾了銀錠,下邊都是金錠。有華快活蘇了道:
「原來銀子是活的,怎麼昨日明明在棺材堙A今日走在我床下。」把金銀堆滿一
床,夫妻兩人祇顧拜。拜了,兩個商量道:「如今有了這些銀子,是財主了,不可
再住在此處了。必須先尋一所大房子,來搬了場,再請錢親家公、親家母來做了幫
手。有事要他商議商議。」
  原來這三歲孩子,在周歲時,已攀了一個做長工的錢大女兒。當日曹有華走到
錢大家堙A見他妻子在檐下舂米,便道:「親家母,老錢在家麼?」那婦人道:
「今早見天色冷,主人家去打米了。」有華是認得他主人家的,竟走到城堥荂C
祇見錢大也走歸來了。途中遇著錢大道:「曹大老,你來幹甚麼?」有華道:「有
句話,特來尋你商量。」錢大道:「你可是要到我主人家去借印錢種春熟麼?」有
華道:「不是,我要你在城中尋一所屋,搬搬場,因鄉間忒野難住。」錢大笑笑道
:「讓他野,又何妨礙。料想湖堭j盜,不來尋到你家。」有華道:「如今不是
這等說,我與你到我屋堙A去喫杯酒,細細商量。」那錢大見他說話有些蹺蹊,
道:「親家公,莫不你近日有些生意了麼,怎麼請我喫起酒來。」有華道:「你隨
我來。」錢大隨了就走。
  祇見有華身邊將一錠銀子,放在店上,抵了二千錢,酒肉雞魚之類,買了一籃
,與前日光景大不相同。錢大到了他屋堙A有華道:「一發接了親家母來。」不
一時,錢大妻子也來了。錢大見他做事來得希奇,道:「親家公,不道你近日大有
利市?」有華然後道:「不瞞親家說,其實有些利市,所以要商量,尋一所房子,
到城中來住。就是這堙A也要尋幾間,搬兩位親家在內住了。還要買幾畝田,相
煩與我照管照管。」錢大道:「可知親家得了浴大射香,要到城中去。請問親家,
大約要得多少價錢的房子?」有華道:「價錢多少,不好拘定得。」錢大暗笑道:
「待我將大些的試他一試看。」因道:「我主人家,城中有身下自住的屋,近來當
了塘長,又當糧長,又打官司,急要銀子用,將一半或典或賣與人,如今現出空在
那堙C不知親家用得著麼?若用得著,我就去說。」有華道:「他要許多銀子。
」錢大笑笑道:「典他的,要五百兩﹔絕他的,要八百兩。一應廳堂、房屋、樓子
、書房,後邊假山園亭,一色端正,祇要打掃打掃,今日成交,明日就住得。」有
華道:「既如此,還是絕買他的好,煩你去取個經帳來。」錢大夫妻兩個聽說,各
將舌頭一伸,暗暗大驚道:「這也奇了。」錢大便起身道:「親家既如此,我去講
定實價,並拿經帳來,做個中人,強如做長工,但不要哄我。」有華道:「當真要
屋,那個哄你!」
  錢大一經走到主人家討經帳。主人家道:「那個要?」錢大道:「我們親家公
要。」主人家笑道:「你那親家公住在鄉間的,你可不認錯了,想是要租一兩間,
租是不要經帳的。」錢大道:「我們曹有華,近來大發了財,恐怕鄉間野,任要搬
到城堥茼瞴A所以要剝一所大房子。我聞得主人家要賣屋,故來相求經帳,學做
個中人,怎麼認錯起來?」主人家大驚道:「就是前日來借米的曹有華麼?這也奇
了!」即寫一經帳與他道:「若絕買,實價要八百兩,倘一並現銀,再讓他四五十
兩也罷。」錢大道:「曉得,待我對他說。」接了經帳,急急來回復有華。
  祇見有華問了實價,七百五十兩,將銀一一兌足,拿條搭膊裝了銀子,叫錢大
也裝了一搭膊,竟到主人家來成交。那主人家見曹有華來成交易,老大喫驚道:「
他那埵陶\多銀子?」家人道:「外邊沸沸揚揚,說曹有華掘了藏。」主人家道:
「可知他銀子如此現。」那主人因他有了銀子,就奉承他幾分,口堨s聲:「有
老。」喫東道時,甚是綢繆。曹有華央人寫了文契,將銀一併交足。主人家見他爽
快,因道:「我房子甚空,你就搬來也使得,家伙少一缺二,我家盡有,任憑借用
。」有華道:「多謝,多謝!」
  有華別了主人家,一路歸來。乘便到典衣店堙A買了幾件綢衣服,夫妻兒子
一齊穿了。收拾進起屋來,就顧了前村同伴做工的孩子。顧了小廝,居移氣,養積
體,擺踱起來,與鄉間習氣,大不相同了。又有幾個奉承他的,來掇臀放屁,他也
時常把些酒食來請人。又買了二三百畝田,造了幾間班房,與錢大夫妻住了,替他
做催子。他自己種過田的,田中利弊,再無人欺得他,所以田中甚是其利。又放債
米,堆當米穀,本多利多,竟大富起來。家中討了幾對鄉間人來服侍,買了些湖蕩
做了冰窨,竟無利不往,亦無往不利。曹有華竟做了匠門塘第一個財主了。
  卻說那兒子漸漸長大起來,甚是伶俐聰明,肥頭胖耳,面大口方。請先生教他
讀書,便貢個秀才與他,遮個門戶。那有華,始而人叫他是老曹,繼而人叫他曹叔
叔,末後俱叫他是曹大爺。那兒子,始而人多叫他乳名,繼而人便叫他小大爺。他
一做了秀才,那有華與人商議,要人改口叫相公。這幾個幫閑的道:「莫若出一諭
單,貼在門上,一則見得令郎是個秀才,二則人皆曉得稱呼了。」有華道:「有理
,有理。」於是,即教兒子寫個告條,貼在大門上道:
    示諭家人各佃知悉:本宅大相公,的係真才入學。自今以後,老大爺改稱
老相公,小大爺改稱大相公。除已往不不究外,合行出示,如違定行送官懲治,不
貸。特示。
  那兒子學名叫曹成器,表字取個孟瑚。自做了秀才,竟是在行,又且會撒漫。
在學中做秀才,甚行得通,結社、當會走聲氣,又有幾個無恥的名士去奉承他,「
曹盟翁」、「曹社兄」,叫個不了。他也簇新妝未起來,帶頂飄飄巾兒,穿領闊帶
大袖子直身兒,大紅方舄鞋兒。小廝撐了錫頂傘兒,家人拿了紅氈包兒,準日三朋
四友,在街上搖擺,好不燥睥。祇有一件,心上甚是不快。獨那位尊夫人,乃是貧
時攀就長工的女兒,雖長大起來有得喫,有得著了,終是有種出種,又黑又麻又粗
蠢。兩隻金蓮長尺二,一雙玉筍像擂捶,尊相正合著相書上四句道:
    立如松,走如風,聲如鐘,背如弓。
到做親之日,還不曉得道個萬福。惹了他,動不動亂喊亂罵,指手劃腳。丈人錢大
,又住在莊上,也是個頂尖粗蠢的,又不好難為他。因此每每飲酒中間,對著相知
朋友,祇管歎氣。
  一日,有個在門下討求喫飯的相知,叫做許弄生,在座。見他歎氣,又平日打
聽得三分心病,因道:「孟老兄這樣神仙中人,有甚麼不遂意?這樣長吁短歎!」
孟瑚道:「人各有心事,不可以告人。」弄生笑笑道:「小弟雖不是袁天罡,也算
得個李淳風,已猜著七八了。這事有何難處?如此悶悶?」孟瑚見他說得著意,便
接口道:「兄以為易,我道甚難。我祇恨那宋弘這廝,對漢光武說了這兩句,所以
就不好依得許敬宗對唐高宗的說話了。」弄生道:「何必如此,世間少甚麼崔鶯鶯
、卓文君。吾兄若有意於風情,祇怕謝鯤的梭兒世間絕少,韓壽的香兒世間盡多。
」孟瑚笑笑道:「祇是我少這樣竅,還須兄幫襯幫襯便好。」弄生道:「這個當得
。」兩個笑了一回,又喫了一回酒,別了。
  卻說那許弄生,是個最不正路的人。聽了這句話兒,他留心要弄曹孟瑚幾兩銀
子度日。他一頭走,一頭想,心上就生一計出來。暗笑道:「妙,妙!」一走就走
到一個小朋友家去。那小朋友姓孫,名韻士,年紀十七歲,生得眉清目秀。原與許
弄生有一手的。見了弄生道:「老兄何來?」許弄生醉醺醺的道:「擾了老曹,特
來討口茶喫。」韻士道:「且坐,待我拿茶與你喫。」弄生嘻著臉道:「我有樁銀
子作成你,賺來買東西喫,可好麼?」韻士道:「老兄作成,極妙了。」弄生扯住
他,在耳邊低聲道:「如此,如此。這般,這般。」說了一回。韻士大笑道:「這
甚使得,祇是作事不可相背便好。」弄生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兩個作別了。
  到了明日,祇見許弄生又走到曹孟瑚家來道:「孟老,夜來多擾,我看今日如
此春天,風和日暖,一路桃花亂放,我意欲同吾兄去閑步步,可得暇否?」孟瑚道
:「我沒甚忙。」弄生道:「聞得南園二郎廟,燒香的女客,兩日盛得緊,我們同
去看看何如?」孟瑚道:「使得。」兩個攜了手,一路看去。祇見二郎廟前的燒香
船,若大若小,擁擠無數。那些年少的婦人,輕盈裊娜,如花似玉。曹孟瑚看得眼
也花,奔得腳也酸。正看得高興,祇見又有一隻小魚船來,中間坐著一個縞素婦人
,你道生得如何?
    妖冶風情天與措,青瘦香肌冰雪妒,滴滴櫻桃紅半吐。一樹梨花初番雨,
海燕空驚無處去。含情凝睇倚江濱,疑是洛川神乍起。
    ──右調《小梁州》
  那許弄生遠遠望見,慌忙報與曹孟瑚道:「又有一個絕色婦人來了。」孟瑚似
失心風的,飛奔去看他上崖。誰知祇因這一奔,眾人便擁滿在岸邊,跳板也沒處放
了。祇見那船中那個婦人,牡丹頭,白春羅細堆紗花的襖兒,臂上金鐲露出,兩個
丫鬟扶著,欲起船來,見岸上人太多,道:「不要上岸了,等人散一散再處。」口
中說著,將金扇掩了口,坐而不動。那許弄生與曹孟瑚,看得忒肉麻了。那婦人見
了,不覺笑了一笑,對家人說:「你在廟中去拜拜,點了香燭,化了紙馬回去罷。
」把鬢兒掠一掠,將孝包頭上蜜臘金結一擎,又往外一張坐了。祇見家人廟中燒了
香,下船來回復道:「香燭點了,紙馬化了。」婦人道:「如此,叫船家開船罷。
」那船家竟撐開船去了。
  弄生同著孟瑚,煙也似沿河而奔。那婦人見他隨著船走,又笑一笑,伸手把簾
兒垂下。孟瑚對弄生道:「你可見他對我笑麼?」弄生道:「還是對我笑。」孟瑚
打一下道:「放屁!他明明愛我,你怎麼奪人之好。」弄生道:「且慢!不要動這
樣虛火。」孟瑚想道:「但不知他住在那堙H」弄生笑道:「你請我一請,我就同
你去訪他出來。」孟瑚道:「請到不難,你如何便訪得他出。」弄生道:「我自有
個絕妙訣竅,一訪就著。」孟瑚笑道:「當真要請,請了要尋還我的,不要騙來喫
了。」就丟開手。弄生道:「你試試我的手段看。」孟瑚道:「我今日走得倦了,
一事兩勿當,就在酒店中請你。」
  兩個進了店,孟瑚將一塊大銀子,對酒保道:「蹄子熏鴨鮮雞,再做了一鑼鯖
魚麵,時新果子,酒要狀元紅。」酒保道:「是。」少頃,搬了滿臺,你一杯,我
一杯,喫得一個不亦樂乎。孟瑚道:「請便請了你,且說如何尋法?」弄生道:「
你不曉得這隻船,就是南潼子門的船,方纔我有心,船上的水牌,及船家的面臉,
我已細細記著。今夜少不得原歇在那邊,我祇說要叫船,尋著那船家,就問你今日
攬了那一家的生意,一問就得知下落了。」孟瑚笑道:「有竅,有竅,還是你。但
如今就去便好訪著了,明早到堮悕虼茼^復我。」弄生道:「是。」作別去了。
  孟瑚歸家,一夜睡不去,細想道:「必是個孀婦,若得他上手,也不枉了我老
曹這個風月財主。」祇見明日清早弄生來了,嚷道:「我是上八洞神仙,果然一訪
就著。」孟瑚忙道:「是那等樣人家?」弄生道:「是個少年孀婦,住在西園左側
,也是大人家,新守寡的小姐。」孟瑚笑道:「我也是仙人,我心上也道是個孀婦
。是便是了,你有何妙計,可以括得他到手便好。」弄生道:「你這樣性急,且是
說得這樣容易。」弄生道:「聞他還要到西山燒觀音香,你如今將一二兩銀子,也
定隻船再去看他,或他有些意思,便好算計。」孟瑚道:「憑你,憑你,祇圖上得
手謝你。」弄生笑道:「論起來,你這樣著魂,上了手,要謝銀一百兩。」孟瑚笑
道:「若果然弄得上手,五十兩如何?」弄生道:「取笑還是當真?」孟瑚:「當
真。」弄生道:「既如此,先拿些來香香手,還你一圖就成。」孟瑚道:「你真有
這本事?」弄生道:「豈不。」遂將一包銀子在桌上一拍,道:「看本事還錢。」
弄生道:「不是誇口,說經了我的手,如瓮中捉鱉,手到拿來。」即將銀子袖了,
又道:「將一兩去定船,我再打聽確了,即來會你。」於是弄生風也似去了。
  又隔了兩日,祇見弄生走來道:「船已定了,不想那婦人前日傷了風,病起來
,道還要隔兩日去燒香哩。」孟瑚道:「不要哄我。」弄生道:「這樣可是個人相
知間,哄你甚麼?」於是又去了。又隔了一日,祇見許弄生笑嘻嘻奔來道:「我為
你費盡心血,聞得他病雖好些,還不提起到西山去。被我以借坐為名,坐在他間壁
鄉鄰人家,那人家姓何,其人叫做何老官。我細細問他,做甚麼生意的。那老兒道
:‘我老人家與王宅看看門兒。’我便接口:‘哪個王宅?’他便道:‘我們是崑山
人,因去年相公死了,娘娘是個小姐,年紀又小,被族中欺負他,他權住在這堙C
媄鉾L人,我替他管照管照門兒。’說罷,手中拿把酒壺去買酒。原來此老是愛這
杯中物的。我道:‘何伯伯,我借坐了半日,肚中飢餓起來,意中也要買壺酒喫,
敢趁便同買一買麼?’那老兒道:‘這個何妨。’我就在十兩頭堙A拿一塊來與他道
:‘何伯伯,央煩你去替我買了幾隻熏雞,一隻蹄子,買了三斤好酒,餘的找了錢
罷。’那老兒見我大開手,就道:‘你一個人喫這麼多。’我道:‘相知間,同你喫
三杯,你不要破鈔了。’老兒笑笑道:‘初相知,怎麼倒要擾你?’又口中說:‘我
就去買。’不多時,俱買來了。我與他,你一杯,我一杯,飲酒中間,被我細細問
他。原來王小姐是個崑山人,最愛風月,極喜兌好首飾打扮,愛著繞地長裙。兩個
丫鬟,一個叫春雲,一個叫綠梅。王小姐又會喫酒,又會做兩句歪詩,又喜時常在
門首玩耍,我如今同你到那堨h走走,或在門首再看他。看看或者有些好光景,
不消到西山去得,也未可知。」孟瑚道:「既如此,今日就去,祇看緣法,可湊巧
否。」
  兩個急走到西園那邊來,祇見曠野間,一個大牆門前一帶楊樹,楊樹邊果然一
個穿白的婦人,倚在丫鬟肩上,在那媔~看。許弄生忙拽孟瑚的衣袖道:「你看,
你看。」曹孟瑚一看,宛然是船中的那個。孟瑚踱來踱去,恨不得上前去扯他一把
。那婦人見孟瑚看得著相,含著笑,低聲對丫鬟道:「這個人恰像前日二郎廟堙A
跟著我們船走的,為甚麼倒在這堙H」孟瑚聽得二郎廟三字,道:「他有心,所以
記得。」因此一發狂蕩起來。
  那婦人對孟瑚又笑了一笑進去了,叫聲:「春雲,關上了門。」那丫頭口便應
了,又立在門首望望,那孟瑚見曠野無人,竟大著膽,上前去一個肥偌,道:「姐
姐可認得二郎廟堛漱H麼?」那春雲道:「認得。你是甚麼人?沒廉恥。」嚷起
來。弄生忙道:「姐姐不要嚷,我們就是你們何伯伯的相知。」春雲道:「就是何
伯的相知,也不該如此不尊重。」弄生道:「他是書渴子,我央何伯伯來賠你的禮
罷。」春雲關了門,進去了。
  祇見許弄生走到隔壁去,會了何老兒,來對孟瑚道:「你須將些禮物,託何老
兒送與春雲,做個後來相識。你方纔也不可如此造次。」孟瑚將一兩銀子,遞與弄
生,弄生去了。少頃,出來道:「好了,可見銀子是好的。那春雲見送銀子與他,
歡喜得緊,如今倒有一半功夫了,春雲與何老兩個是腳了。」孟瑚道:「如今計將
安出?」弄生道:「要此速成,要費些大銀子哩。」孟瑚道:「祇要上手,銀子我
不論。」弄生道:「既如此,我有一計,你明日去買南京花綢二疋,金枝松一隻,
走盤珠十顆,分外將元色背褡緞兩個,大紅汗巾兩條,送與二個丫頭。外將酒一壇
,白銀四兩,送與何老兒。我與你一總拿去,先到何老那邊一揖,竟送與他,坐在
他身上,說你媄銈a主婆,已有意的了。你落得做個人情,將銀子買果兒喫,他
受了。再將禮回他,轉送與春雲,也是這等說,不怕他不肯的。」孟瑚道:「也罷
,我如今去備起來,你與我拿去,或就了謝你。」弄生道:「我去還你停當。」
  又隔了兩日,果然許弄生跑過來道:「著了!你快快整備去做新郎。」孟瑚大
喜道:「如何了?」弄生道:「我送了去。那老兒見了銀子與酒,欣然道:‘不妨
,我有個道理。’他先將珠子及金枝松,拿進去問小姐道:‘小姐,有好珠子與赤
金首飾在此,一個人要兌的,小姐可要麼?’王小姐道:‘要是要的,祇是沒銀子
。’他就道:‘小姐若要銀子,可以緩得的,就到冬間與他來也罷。’小姐將珠子看
了又看,道:‘好白珠子。’將松枝看了道:‘金子赤得緊,不知共要許多銀子?’
那老兒道:‘不知。他這個人就是我相熟的,昨日說起,他說在二郎廟曾見小姐來
。我說小姐喜歡首飾,他故把來兌的。’那小姐見說二郎廟那人,他就頓一頓道:
‘既如此,教他明日來當面議議價看。’那老兒見他會意,就說還有南京花縐要一
起賣的。小姐笑道:‘你一發拿來看看。’四件通收了。你如今進去面議,看光景
,相機行事,我來幫你。」孟瑚聽了,忙向弄生唱個喏道:「多謝。」
  於是連忙打扮齊整,與弄生竟走到園側首,等到晚間,祇見那何老兒道:「來
了麼,待我先去說聲。」少頃,祇見何老道:「小姐在門首了。」孟瑚於是竟走進
他門堙A大著膽,唱個喏道:「小姐,珠子首飾,用得著麼?」那小姐將衣袖掩
著口道:「要是要的,祇是要許多價錢。」孟瑚道:「既是小姐中意了,小姐是在
行識貨的,任憑見賜罷了。」那婦人笑了一笑,竟叫春雲走到孟瑚身邊來。低聲道
:「珠子祇值十兩,金枝松我要做使用的銀子,小姐說,叫你夜間到後門首,悄悄
進來兌。」孟瑚嘻著臉道:「一一依小姐,但今夜銀子,準要兌的,春雲姐要煩你
幫襯一幫襯。」那春雲將孟瑚瞅一眼道:「月又好,你來便是,祇管說。」孟瑚低
聲道:「可要與那何伯伯得知麼?」春雲道:「不必相聞他。」
  春雲回復那小姐,小姐把手兒同孟瑚一招,進去了。那孟瑚忙來對弄生道:「
如今是了。祇是今夜我膽小,你便住在左近,進去時,千萬與我看看,我先送二十
兩銀子與你用用。」弄生道:「好呀,棺材出了,討挽歌郎錢四十,兩頭一齊要的
。」孟瑚道:「便罷,我也帶得百金在此做使費。」弄生拿了四十兩,又道:「再
拿十兩,一兩一封,封在身邊做使用。不管丫鬟孩子見了,即與一封,這便無言,
又有護衛了。」孟瑚道:「說得有理。」於是與弄生打點不題。
  卻說孟瑚果然等到夜深月上了,悄悄走到後門,祇見春雲已立在門邊。見了孟
瑚,把手一招,低聲道:「來。」孟瑚悄悄走進後門,春雲已拽上了門,孟瑚忙去
勾住春雲,春雲帶了笑,一推道:「臭王八,老婆在媄銦A不要這樣猴急。」一
引引到倉房堙C孟瑚道:「臥房在那堙H」春雲道:「你隨我這堥荂C」又走到媄
銦A三間一帶花廳,果然清潔齊整,甚是幽雅。兩邊俱是花卉。
  祇見那婦人濃妝艷服,初不是日堨景了,燈下看看,愈覺嫵媚。兩人相見,各
說心話。王小姐道:「妾自二郎廟一見,直思想到如今,不道又承厚情,今得一會
。」孟瑚道:「小生一介書生,蒙小姐錯愛,許接芳容,粉身難報。」祇見一個丫
鬟捧茶來。喫了茶道:「酒已排在東邊書室堙C」孟瑚道:「夜深了,夜飯不消擾
罷,恐酒誤了正事。」小姐笑道:「這樣性急,不日堥茪F。」孟瑚也笑道:「其
實日奡N來的。」王小姐道:「既如此,請坐了,快飲三杯。」孟瑚忙忙喫了道
:「收了罷。」慾火如焚,就去搿那王小姐。小姐一推道:「丫鬟在此,羞答答,
你先去睡,我淨淨手,卸了頭面就來。」那曹孟瑚走到床前,見噴香的被窩,脫了
衣服,就鑽下去。那婦人即下了帳子,脫了外衣服,正要上床,祇聽得外邊一聲喊
響,道:「不要放走了。」孟瑚喫一驚,忙爬起來,已是擠了一房的人,道:「好
好小姐,做得好事!」把王小姐一把拖出房去,兩個把火把一照,又把曹孟瑚赤條
條拖下來道:「做得好事,拿刀來。」祇見一個人把一柄雪亮的大刀,猶先殺漢子
,再殺淫婦。孟瑚嚇死在地下,口埵喊道:「列位饒我狗命,但憑要我許多銀子,
況且不曾動彈。」一個人道:「你這狗才,快殺,快殺!」祇見王小姐在外亂哭道
:「不干他事,是我不是,饒了他,殺我罷。」又有一個人道:「既如此,問這狗
頭將許多銀子來買命?」孟瑚道:「一千,一千。」那人道:「少,少。」孟瑚道
:「再加二百。」那人道:「口婸’釵騕蛝芋A祇是殺了罷。」孟瑚慌了,又喊道
:「不要忙,我有一相知在左近,叫做許弄生,教他來,銀子就有了。」那人道:
「既如此,你說在個所在。」孟瑚道:「在何伯伯門首。」
  祇見一個人去了一回,扯那許弄生來了。孟瑚颯颯大叫:「老許救我。」弄生
道:「怎麼不小心做出來,如今教我來怎麼處?」孟瑚道:「我有銀子在家堮悕苳
勻o堙A你與我拿一字去,對我父親說,悄悄拿一千二百兩,來救我的命出去。
不要慳吝,左右前日所得之物,原是我命中的。千萬,千萬!作速,作速!」那許
弄生急急討了他字去了。
  到了曹家,已是半夜,曹有華方微睡覺,祇聽得門上有人叩門,說:「尋老相
公去救大相公命哩!」有華聽了,喫了一嚇,忙跳起來,見了許弄生。弄生道:「
令郎有字,老伯且看了說。」有華接字一看,上寫道:
    照字發銀一千二百兩,男堮悕陏o中自有,可速兌足。著一家人同許弄
生拿來,救孩兒之命,不可稍遲,不可稍吝。前日之物,原男命中之物也!千萬作
速。
    男成器百拜
  那老兒看了字,問了情由,歎口氣道:「罷,罷!左右是他的。」愛子之心勝
了,祇得一一兌足。弄生急急拿了就走。等銀子一到,天將明了,這些人將銀子兌
了,又叫孟瑚寫了甘服。放他時,又道:「如今割了一隻耳朵罷。」孟瑚慌了,又
求道:「饒了罷,我身邊還有百二十兩,一併送了罷。」然後逃命回來。
  路上一路歎氣道:「一飲一酌,莫非命也。一個美婦人,若上了手,用掉這些
銀子,也不懊悔。如今白白堸e與他,又加一嚇。」歸家悶悶不樂,又沒趣得緊
。及至妻子得知了,又被他嚷罵了三四日。罵道:「沒廉恥的王八,蝦蟆在陰溝洞
堙A想天鵝肉喫。我與你一櫓一船,有甚不好?弄出這樣事來。」埋怨得曹孟瑚
進不得,出不得,於是靜坐在書房堥S瞅沒睬。
  過了幾日。一日對家人道:「你去請許相公來閑話閑話。」家人去了半晌,回
復道:「不在家堙C」
  孟瑚又隔了月餘,心上想道:「不知王小姐如今怎麼樣了?可惜負了他,又害
了他。那個捉姦的,不知他的是甚麼人?如今事冷了,我去打聽打聽看。」於是慢
慢走走到西園左側,走來走去,一些動靜也沒有。立了半日,祇得在近邊人家借住
了,問道:「前邊野堸爬阰悸漪O甚麼人家?」那人道:「是南京張翰林的花園
。」孟瑚指著道:「是這一帶楊樹媄銦C」那人道:「怕不是。」孟瑚道:「前日
聞得有個實山王家住在此?」那人道:「那埵閉し礞家?自從張之問了封釗的,近
日有一班光棍,私與他看門的說通了,借住了月日,如今已去了個把月了。」孟瑚
暗驚道:「難道他俱是騙子?我如今尋許弄生問他。」
  一口氣走到弄生家來,祇見門也鎖著。問問鄉鄰,鄉鄰道:「近日同一班人說
南京去趕節了。」孟瑚滿肚媞繫b不信。時近也月了,孟瑚道:「如今科考年時
,我且干名遺才到南京去耍耍,趁便打聽他下落。」孟瑚果然到江陰老去,有了遺
才科舉。
  來到南京,尋了下處,場期已近,忙去納了卷回來。從大功坊過,祇見這些秀
才,紛紛道:「應天府府尹,昨日拿了個假關節,撞太歲的,今日審,看他如何審
法?」一人道:「祇可惜這個美少年,何苦做這樣事。」又一個道:「就是那兩個
小年紀的,還不上十六七歲。」一個道:「今日未結收監,明日還要打了枷號在貢
院前示眾。」那孟瑚聽了,也不在意。
  明日清晨,他有心去看,一走走到大功坊,祇見一叢人擁了幾個人,各帶三百
斤的枷,打了五十棍,血淋淋的扛來。孟瑚擠上一看,喫一大驚道:「那小後生的
面孔,與王小姐一般,後邊兩個與春雲、綠梅無二,後邊一個竟是許弄生!又有一
個,就是個何老伯,又有兩個,卻不認得。想一想,一個宛然是前日持刀要殺我的
。」
  看官!你道巧不巧,原來前日曹孟瑚與許弄生說了,他就定這一計,叫孫韻士
扮了王小姐,韻士兩個毬友,扮做丫鬟,何老去暫租了張家花園。先叫韻士在二郎
廟燒香,後約送禮,夜間相會。幾個做定圈套,恐怕出醜,臨時捉姦,又勒甘服,
使無後言。當時孟瑚看得親切,卻不道仇人相見,分外眼明。孫韻士與許弄生偷眼
瞧見曹孟瑚,將頭低了。孟瑚要擠上問他,轉一念道:「罷了,騙又騙了,如今又
天報了。」卻去問旁人道:「為何拿了他們?」一個人道:「你不知這一個後生,
就是這四個人的毬友,他們都是大騙子,在這媊F了幾個書生來,騙了許多銀子
,在院子媢漶A喫醉了,走出門來,誰想落出一個紙包在地,包上寫大主考視竅
兩件,竟被主考家人拾著了,私盯他到了寓所,急去報了主考。主考寫書與府尹密
拿的。昨日審明,今日要立枷枷死。」孟瑚也不敢說自己被騙的話,走歸下處道:
「天這樣近的。」
  鄉試回來,再不思想結識美婦人做風月事了。從此安心與妻子歡好如故,後來
生了四個兒子,家事依舊掙好,大富起來。請先生教兒子讀書,俱進了學,媳婦俱
攀讀書人家。至今溫飽如初,詩禮傳家。可見為人便當安命,再不可起妄想的念頭
。所以說:
  妄想便心癡,癡心便著迷。
  失財幾喪命,覺後始知之。
第二回????以妻易妻暗中交易 矢節失節死後重逢

  蝴蝶雙飛鴛並宿,護水穿花,美滿芳情足。舞絮遊絲雖滿屋,勸君須把春心束
。大稚綠嬌,紅香簇簇,柳亂花歌,繚繞空交遂。莫道天公多反復,沾茵墮園因相
續。
    ──右調《蝶戀花》
  這首詞,單道天下才子佳人,得相配偶,再不可又生外心。自古佳人與才子,
誰不願各得所配,情同魚水,氣洽椒蘭。然古今偏有多少缺陷的事。那些自負為佳
人的,他自己既有絕世的風姿,心上無不想與絕世才人為匹,於是即嫁了個平常的
丈夫,他還道配非其偶。可奈天公作怪,偏苦苦要將極愚極蠢的發付他,不但不曉
的嘲風弄月,抑且全不解惜玉憐香。於是守分的,祇好學吟斷腸集的朱淑真。那不
守分的,便未免要做不守寡的卓文君了。雖然,這還是婦人易於自守。至若男子漢
,自負為才子的,他自己恃了些才貌,又那個不想配絕世的佳人?更笑天公作怪,
又苦苦偏要將粗俗至醜陋的,奉與他,為良家至寶。所以諸葛孔明之婦,面如鍋底
,然天下如孔明這樣安分的,能有幾人?故古今才子,未免問柳尋花,偷香竊玉。
這也怪他不得。若是三生有幸,有才的男子,竟得了絕世的佳人,成其夫婦,這豈
不是人生極難得的事。故荀奉倩得配了個公主,他一生恩愛,為妻子有了熱病,不
難解衣凍體,以熨其熱,至死後,不言而神傷。自歎曰:「佳人難再得。」是終身
不再娶而亡。所以才子得遇佳人,真可死心塌地,雖有毛嬙、西施在側,總之非我
所好了。
  不道人情難料,事有不然。偏又有一等得了美人為妻,又要去惹閑花、沾野草
的。天公知道,豈不惡其淫心無厭,於是即以其人之淫,還報其人之身,使聞之者
,略加警悟。在下得諸傳聞,頗覺新異,聊述與看官醒一醒睡。
  話說清朝初年,福建州府地方,有一鄉紳,姓趙名虞,字舜生,年方二十一歲
,即連科中了進士。面龐生得清秀無比,又且飽學多才,娶了個陰貢生的女兒為妻
。那妻子陰氏,名喚麗貞,年紀少舜生兩歲,真是生得有沉魚落雁之容,閉月羞花
之貌。性格極其聰明,體態極其柔媚。少而挑花捺繡,大而作賦吟詩,件件俱精,
般般皆妙。自從嫁了趙生,身雖兩人,性合一付,你唱曲,我便吹簫﹔我吟詩,你
便作賦。嘲風弄月,朝歌暮弦,恩愛異常。外邊人羨慕他,因編四句口號道:
  佳人配了佳人,才子嫁了才子。
  天成一對夫妻,不數弄玉蕭史。
  卻說趙舜生既為美人才子,又得娶了個麗貞的才子夫人,亦可謂志足意滿,終
身再不思量漁色了。孰知那趙舜生,心偏不足,他性最愛的是偷情。麗貞身邊有幾
個丫鬟,雖則串眉,終礙著麗貞不酸之酸,所以不能暢其所欲。心上想外邊結識幾
個婦人。又虧中了進士,恐礙官箴,所以在那家人婦人面上,未免著意起來。這個
毛病犯著,隨你貞潔的僕婦,再沒一個脫白了。
  一日,正閑坐在書房堙C祇見一個貫走熟的媒婆,名喚鮑一娘,走進書房,
對蛬秘洏穸n個頭,道:「聞得老爺近日要尋對家人,書房堨峞C小婦人尋得一
個絕妙的在此。年紀不上二十三四歲,男的又老實小心,女的又溫柔勤儉,原是南
直崑山縣人,因兵亂逃到這堥茠滿C如今無所倚仗,故思想投靠人家,其實是好
人家女兒。」舜生道:「喚他進來看看。」鮑一娘即便出去,喚那兩個人到書房堙
C那夫妻兩人見了舜生,雙雙叩個頭起來,立在一邊。舜生問道:「你姓甚麼,叫
甚麼名字,那堣H?」那人道:「小人是崑山人,喚名孫仁,妻子韓氏。小人從幼
識得幾個字,妻子女工也會幾件的。祇因世亂,無處生理,所以出來的。」舜生仔
細一看,祇見韓氏生得脣紅齒白,一雙俏眼,兩道彎眉,不覺著魂起來。對鮑一娘
道:「女人你領進去見了奶奶,著他住兩日,揀一吉日成文契罷。孫仁,你住在書
房埵灟唌A有事差你。」於是鮑一娘領韓氏到媄銗h,見了奶奶。
  卻說陰夫人身邊,有兩個貼身服侍的丫鬟,一個名喚芳蘭,一個名喚金菊。那
兩個俱與趙舜生有一手兒的。當日韓氏見了奶奶叩個頭,陰夫人對鮑一娘道:「是
新來的,見過老爺了麼?」鮑一娘道:「是老爺收用,著老身領他來見奶奶。」陰
夫人道:「既如此,芳蘭你同去喫了飯,晚間權與你宿。俟做了文契,去他個房頭
兒住。」鮑一娘見奶奶吩咐定當,告別去了。
  韓氏同芳蘭喫完了飯,就在房中服役。其時乃七月天氣,到了晚間,服侍奶奶
,在後軒茉莉花邊洗了浴,出來到臥房中梳晚妝。韓氏將沙兜扇兒打扇。正在那堨
揹陛A祇見趙舜生踱進來,見了韓氏問道:「芳蘭怎麼不打扇?」奶奶道:「芳
蘭洗浴去了。」舜生又與夫人說了兩句閑話,遂悄悄踅身到茉莉花邊,祇見芳蘭對
著壁兒,赤條條在那堿~浴。舜生隔著花盤,伸過手去把他屁股一摸,那芳蘭呀的
一聲,罵道:「金菊小淫婦,那個與你耍子。」口婼|,回轉頭來一看,乃是家主
公。舜生低聲笑道:「不要罵我,有句話兒問你:那新來的,今夜與你同睡麼?若
同你睡,要你幫襯一幫襯。」芳蘭道:「老爺吩咐,我曉得。祇是你快去,有人來
了。」舜生聽了,一閃出去了。
  芳蘭浴完,即叫金菊姐:「你去替新來的孫阿嬸來洗浴。」於是韓氏走來也洗
了浴,隨著芳蘭喫了夜飯,在月下乘涼。原來是日應該金菊,並一班家人婦女,上
班服侍家主公、家主婆喫夜膳。故此芳蘭甚是空閑,因與韓氏乘涼,說些風涼話耍
子。芳蘭話間取笑道:「孫阿嬸,你今夜要與我做夫妻了。」韓氏笑起來道:「你
還是黃花女兒,我自然是你的丈夫」芳蘭笑道:「你討我便宜,我今夜偏要騎在你
身上。」韓氏笑道:「任你來騎,不怕你。」
  兩個取笑了一回。芳蘭道:「我們去睡罷,明日是我上班,要早起的,祇可惜
這樣好月色。」韓氏道:「兩回在外奔走,我也倦得緊,眼兒漸漸做瞌,要去睡了
。」於是兩人同到廂房堙A上床。韓氏脫了衫兒和小衣,睡著。芳蘭道:「孫阿
嬸,天色熱,小衣沾著身子,汗漬漬不好,還是脫了爽利些。你怕月光照著,將單
被兒掩掩就是。」韓氏聽了果然脫去。又說了幾句閑話,竟鼾鼾的睡去了。
  芳蘭見他睡著,即輕輕跳起身子來,坐在淨桶上小便。祇見窗外有手把他一招
,他就意會了,即便走出來。卻是趙舜生走來,攜了他手道:「新來的可曾睡著麼
?」芳蘭道:「睡著了。小衣已被我說他脫下,如今你自去,悄悄行事。」舜生道
:「他若喊起來,你須急急掩住他的口,我明日賞你。」芳蘭道:「曉得。」於是
舜生赤條條,輕輕走到床邊一張,月光正照著帳子堻極掍b截身子,兩隻小腳兒
彎著,直挺挺的打鼾。舜生不覺慾火如焚,揭起帳兒,輕輕跨上床,將被兒悄悄揭
去。先將唾津濕了龜頭,月下看,正如火齊半吐的那話兒,將身覆上,一聳禿聲進
了寸許。韓氏睡夢中,直跳起來,已被舜生緊緊壓住,動也動不得,祇得喊道:「
甚麼人?」三字未完,被芳蘭走來,雙手掩著嘴兒,低低附耳道:「是老爺,不要
作聲。」舜生口媢D:「我愛你,你順了我,我多與你銀子買果兒喫,做衣服與你
穿,孫仁我另眼看顧。」他口婸﹛A下面祇顧抽。那韓氏身子小弱,掙又掙不起,
喊又喊不響,祇管荷荷將身扭著。舜生抽了一回。韓氏是久曠之後,又兼舜生是偷
婦人的慣家,不覺酥麻幾次,祇得扳開芳蘭手道:「我已順從了,放鬆一鬆,待我
透口氣。」舜生見他面上已熱烘烘,下邊淫水直注,方纔放鬆他。祇見兩腳緊勾,
舜生雙手緊抱,偎臉送舌,這一番雲雨,真個說不盡分外幽香。幹事纔完,韓氏忽
然垂淚道:「我被老爺蠻做,污了身子,明日羞答答,如何去見奶奶?」舜生道:
「是我先說通了,奶奶愛我,容我如此,再不妨的。」於是起身,即忙閃到自己房
堙A將一錠銀子,遞與韓氏道:「與你買東西喫,後日還要照顧你。」說罷去了
。芳蘭又道:「我們老爺極好的,到我房堣@次,一定有銀子賞我的。我不瞞你說
,如今枕兒邊還藏著七錠在這堙C」韓氏無言,祇得拿了銀子,同芳蘭睡了。心上
暗轉道:「不已意逃難出來,投靠人家,思想夫妻一處,誰道做出這樣醜事來。如
今這堥M然難住。思量起來,通是芳蘭那小淫婦做路害我。如今,不若再偷了芳
蘭枕邊的銀子,做了盤纏,原同丈夫回鄉,去過日子的好。」算計已定,睡到天明
。清晨起身,芳蘭上班,服侍奶奶去了。韓氏悄然向枕邊偷了他兩個錠兒,藏在身
邊。
  卻說陰夫人起身,叫芳蘭:「你去把麵湯來,問新來的,可會梳頭麼?」韓氏
忙應道:「曉得的。」於是與夫人梳頭。趙舜生在床上跳起身來道:「好熱,好熱
。」見了韓氏,即看著陰氏道:「奶奶頭兒竟梳得好,祇是新來的身上衫兒腌臢,
要他近身服侍奶奶,有汗衫與他一件換換。」夫人道:「我有件綢葛布的半新衫,
金菊拿來與他。」於是韓氏接金菊的來穿了。
  舜生洗臉抹了身上,便往書房堨h。韓氏服侍奶奶喫早粥。早粥過,韓氏稟奶
奶道:「小婦女寓所,有兩件舊家什,前日來了,無人看管,今日要同丈夫去看看
。」夫人道:「我家老爺收用你們的了,今日去,可即搬了來,明日成文契。」韓
氏道:「曉得。」便走到書房堙A同孫仁去見趙舜生。舜生道:「待孫仁去,你
不消去罷。」韓氏道:「有幾件衣服我自要去拿的。」舜生道:「拿了就來。」兩
個別過了。
  出門在路上,韓氏對丈夫道:「我決不去靠人家的。我與你如今原到家堨h,
別尋生理過活。」孫仁道:「怎麼這等說,趙家待我盡好。你我兩口到家,靠甚過
日子?這等人家,求之不得的。你到說出呆話來,我若依你家去,盤纏那堥荂H」
韓氏道:「你不要管,包你有盤纏。且到寓所,急急收拾停當,對你說。」於是兩
人到了寓,開了門,祇見韓氏在腰間摸出三錠銀子來,對孫仁道:「六七兩銀子,
盡夠去了。」孫仁喫驚道:「你那堥茠滿H」韓氏不說被趙舜生強污之事,祇說與
芳蘭同睡,在他枕兒邊拿的。我算來路上盤費,祇消三四兩,剩的還可做個豆腐本
錢,去開豆腐店。這原是我處本行,盡可度日,強是在人家叫別人老爺、奶奶。」
孫仁道:「我也出於無奈,今既有了銀子,事不宜遲,必須連夜去便好。」隨即喚
一隻小船,說過三兩銀子,包送到崑山。兩個下了船,竟望崑山去了。正是:
  鯉魚脫卻金勾去,擺尾搖頭再不來。
  卻說趙舜生,是晚不見韓氏夫婦回來。他還道少年夫婦,在寓所過了夜,明日
自然來的。到了明日午間,還不見來,心上有些疑惑。因喚家人趙祥吩咐道:「你
去對鮑一娘說,已約定今日成文,怎麼昨日孫仁夫婦兩個,倒去了不見來?」趙祥
領命,到鮑一娘家,同去尋孫仁夫婦。及走到寓所,祇見門兒鎖著,鄉鄰道:「昨
晚已搬去了。」連鮑一娘也不解其故。趙祥祇得回來,一路走,走過福州府前。見
街上人,男男女女,紛紛奔竄。也有挑了行李的,也有抱了兒女的,各有驚惶之狀
。趙祥問道:「為甚你們如此?」其中有一個人應道:「你還不見府場上的牌麼?
」一頭說,一頭飛也跑去。趙祥心上喫驚,忙走到府場上,祇見豎著一大扇硬牌,
粘告示一紙。上寫道:
    征南大將軍示:照得國之廢興,自有歷數。本將軍提兵躬討,所下州縣,
士女有壺漿之迎,人民慰雲霓之望。故示爾福州府軍民人等知悉,大兵到處,雞犬
無驚,爾等居民,照常藝業,毋得惶懼。特示。
  卻說趙祥見了告示,心上著了忙,飛也似回來,報與家主。誰知走到門首,自
己家堣]在那埵洵B逃難。趙祥問道:「老爺在那堙H」他的老婆道:「老爺府中
太爺請去,議守城了。你還不快來同我收拾,為避難之計,卻慢騰騰地閑講。」趙
祥見說,祇得到自己房埵洵B。
  剛剛收拾得兩個包囊,隨那趙舜生去的家人回來嚷道:「不好了,不好了,兵
已進城,老爺與太爺俱綁去了。」祇這一句,嚇得陰氏奶奶酥了半邊。於是思量無
計,慌忙脫了高底弓鞋,拆開了,將底板挖空,把些碎金子和粗珠子塞滿在內,依
舊縫好道:「惟此可以為難中救急之資。」於是將來看了,叫芳蘭道:「你也與我
將些銀子,做個小褡縛兒縛在腰堙C」方纔縛得完,祇見家中寂然,不見個影兒,
急叫芳蘭道:「你跟我到前廳看看,難道許多家人,通不問我去了。」
  兩個剛剛走到前廳來,忽見四五個兵丁,提著雪亮的刀,趕進來。見了陰氏,
一個劈頭一刀砍來。芳蘭見砍家主婆,往後一跑,跑出後門逃了。誰知這一刀砍來
,陰氏眼快,向庭柱後呀的一交跌去,有一丈多路。這刀卻剛剛砍著了庭柱,有二
三寸深,拔也拔不出。陰氏雖則躲過了一刀,心頭又跳,兩腿又抖起來。料逃不脫
,跪在地上,祇顧拜,祇顧哭,口媢D:「將軍饒命。」那兵丁見砍不著,心媢E
轉道:「這婦人是不該死的了。」
  卻把陰氏仔細一看,卻見他姿容絕世,態度幽閑。聲如鶯囀喬林,身似風吹弱
柳,便道:「我不殺你,你隨我去做我的渾家罷。」陰氏聽說,大哭起來道:「既
如此,不如殺了我罷。」那兵丁原是個總兵官,他也不睬,竟對兩個兵丁道:「與
我好好扶他上馬去。」兩個兵丁不由分說,將陰氏抱上馬,一鞭竟到營堙C陰氏
下了馬,想要尋死,又無空隙,垂淚心上轉道:「既不能死,畢竟免得他玷污便好
。」左思右想,心生一計道:「有了,且待他來,相機行事。」真個:
  雖然不算□□□堻砲迭A也應賽過□□女中諸葛。
  卻說那總兵官,又搶了個婦人,一哄回營。他到了營,整頓些酒飯喫,也叫陰
氏道:「你也喫些。」陰氏道:「我有病,喫不得。」總兵官道:「你有甚麼病?
」陰氏道:「我患暗疾。」總兵官道:「甚麼暗疾?」陰氏道:「其實我有沙淋血
敗病,因方纔嚇了,如今正發,一些也動彈不得。」總兵官聽了,笑笑道:「也罷
。」對兵丁道:「煮些粥兒與他喫。」
  是夜入靜了,總兵官來求歡,陰氏歎道:「日媢鴽A說有病了,你既不殺我
,又何苦害我?你既要我作渾家,俟病好,擇吉成親,方是正理。若苟且要我相從
,不如殺了我,這事斷然成不得的。況你何取苟合之人為妻子?」那總兵官是正性
的人,一片話說得歡喜起來,道:「有理,有理。我如今不強你了,且等病好了,
再處。」於是去把其餘的婦人,行其一樂,再不與陰氏纏了。
  自此之後,陰氏詐病過日子,密圖脫身之策。不道福州已定,不及月餘。大將
軍忽發令箭,撤兵凱旋。那總兵官匆匆收拾起行。陰氏聽了,老大一驚道:「我正
圖本地脫身,不想要去起來,如今怎麼處?」祇得痛哭隨行。
  在路曉行夜宿,受了憂愁跋涉,不道真病起來。方行到蘇州,祇聽得江南巡撫
來接,即稟大將軍道:「海中近日巨寇猖獗,據崇明縣為巢穴,敢借大兵一剿。」
大將軍見說,即時差總兵,提兵往剿。令箭一出,刻不留行。那總兵官祇得隨船隨
馬,行到崑山地方,心上道:「此去海中不多路了,我將家眷行李,安頓在寺觀中
,單身前去。剿平了,帶他們回去未遲。」於是將陰氏與婦人暫寓觀音寺堙A然
後領兵下海。
  誰知海上打聽得大兵來,即便揚帆別處去了。那總兵官到崇明縣堙A已被海
寇弄得人民逃散,子母分離。他見十室九空,不勝歎息。因走一處,祇見路旁有一
個十七八歲的女子,淒楚啼哭。見了總兵官來便跑,卻被他向前一把捉住。一眼看
去,卻是生得齊整。他就轉個念頭,道:「我要將福州婦人為妻,奈他千難萬阻,
病又不痊。不如這個又生得好,又是閨女,我竟將他成親去,丟了福州的,有何不
可。」算計已定,即問那女子道:「你姓甚名誰?為何坐在這堙H」那女子哭道:
「我父親姓王,是個秀才。因海上搶掠,將父親殺死。我同母親逃難,不道出城,
被人擠散了,我又腳痛,走不動,所以坐在這堙C」那總賓官道:「既如此,你權
住在我營堙A我著人找尋你母親來與你如何?你母親可知是在崇明縣堙A諒不到
別處去的。」那女子祇是哭,不則聲。
  於是竟將此女到營中,差兵丁四下尋訪。果然尋了一日。到第二日,一個兵丁
見一老嫗在海邊哭道:「我的兒呀!父親又死,你又不知那堨h了。我命恁苦,
不如跳在海中,到也乾淨,祇是我怎放得你下。我的兒嗄!」放聲哭個不了。那兵
丁往前扯住道:「老人家,你為甚哭?」老嫗道:「其實我有一十七歲女兒走散了
,尋不見,意欲跳下海去。」兵丁道:「我們拾得一個十六七歲女子,也說不見了
母親,你可隨我去認一認看。」
  老嫗聽說了,隨著兵丁就走。誰知事有湊巧,老嫗一到營中,那女子聽得是母
親聲音,便急跑出來見了。抱頭大哭。哭完,女子道:「為何一時不見了你,如今
虧都督爺差人尋著了你,你我該叩個頭兒謝他。」那總兵官見說,笑道:「不消謝
,但我有句話與你們商議。我尚未娶,你女兒又大了,我要他做奶奶。你老人家丈
夫又死了,料無人養膳,你把我做女婿,我將你做岳母,養老在身邊,你女兒又有
親人在一處,可不好麼?」那老嫗無可奈何,思量家破人亡,祇得道:「既蒙將軍
救了我們,如今但憑將軍罷了。」於是那總兵官領了他母子到崑山來。
  卻說陰氏在寺中詐病,準日蓬了頭髮,將荷葉湯洗了臉,黃瘦得不像樣。總兵
官既得了處女,又有眾婦女取樂,要陰氏的念頭,頓然冷淡了。他一面報捷,一面
收拾回京,竟將陰氏拋在觀音寺堨h了。臨去時,方對陰氏道:「我已不要你,
隨你怎麼回去罷。」於是陰氏住在寺中空屋堙A自言自語道:「我雖脫了他的玷
污,祇是單身女子,怎麼得回鄉。」左思右想,漸漸切己的一日三餐,不能應用起
來。
  那些眾和尚見兵丁已去,巴不得將房屋行掃乾淨,見拋一女人在內,心上又焦
躁起來。因商量道:「怎麼叫他出去便好。」內中一個老和尚道:「待我叫他出去
。」走來對陰氏道:「娘子,你那堣H?」陰氏道:「我是福州人。因破城擄了我
來,不想害病,拋我在此。我要回鄉,怎奈孤身難去。」老和尚道:「娘子差了。
這堥儥皉{,有二三千里路,一個女人如何去得?祇是在寺埵磹々ㄚK,況且日逐
用度那堥荂H須要算個常便方好。」陰氏聽了,不覺兩淚撲簌簌流下來。老和尚
道:「據小僧愚見,祇有一策,祇是我出家人,不好說得。」陰氏道:「我是難中
人,你但說何妨。」老和尚道:「除非權且嫁了個人,目下可以度日,以後又好圖
回鄉。不然,衣食不周起來,可不枉送了命。」
  陰氏無計可施,見他如此說,肚娷鉆D:「千辛萬苦得脫到今日,若竟死了,
那個得知,連兩根骨頭也無人收拾了。不如權且嫁人,嫁時節相機行事,謀個回鄉
的計策。」即答應和尚道:「如此也罷,祇是急切堙A那個要我。」老和尚得了
陰氏的口風,道:「且再處。」走去對眾和尚商量。祇見內中一個和尚叫道:「有
了,有了。這個人絕對即時可以遣得這婦人出去。」老和尚道:「是誰。」那和尚
道:「寺門前孫豆腐,他死了妻子,已有半年。說與他,包你就成。」老和尚笑道
:「有理,有理。待我去與他商議。」
  於是走出寺門首,見孫豆腐正在那堿~豆腐缸,老和尚將手一招道:「老孫來
,有一樁好事作成你。」孫豆腐忙走來道:「師父,有甚作成?」老和尚道:「我
有一頭親事,一錢不用,絕妙的與你作伐。」孫豆腐笑起來,道:「好是好的,祇
是手中之鈔,一日做得四五升豆腐尚賣不完,思想要成親事,可不是蝦蟆在陰溝堙
A想天鵝肉喫麼?」老和尚道:「不是這等說。這婦人是兵丁搶來的,不要了拋棄
在此,又沒人要你主婚錢,又不要樂人、花轎,走了來就是,包你半文不費,祇要
喫口白飯,在你身上也是容易的。」孫豆腐聽了,不開口。老和尚道:「待我對婦
人說說看,或者姻緣也未可知。」
  老和尚竟來對陰氏說:「寺門首有個做豆腐的老孫,年紀不上二十五六,為人
也伶俐,會做生意,可肯嫁他麼?」陰氏道:「我也是好人家兒女,落難在此,怎
好嫁他。雖如此說,煩師父問他,祇要認得福州這條路,若扶持得我去,包你有老
大好處。」和尚又去說,孫豆腐道:「若說福州這條路,我卻爛熟,祇是有甚好處
。」老和尚道:「既如此,不要管,娶了他,還你好。即於是夜老和尚送陰氏到孫
豆腐家來,那孫豆腐請尊和合紙,買斤肉,煮塊豆腐,欲留老和尚。和尚道:「阿
彌陀佛,不擾你。」進寺門去了。
  那孫豆腐接了幾家鄉鄰,喫了一回酒,各散訖。看那陰氏身也不動,孫豆腐道
:「你既嫁我,也要幫我牽牽豆腐便好。我看你嬌嬌的,不是這種人如何好。我且
問你,你是那等出身?」陰氏道:「你問我出身怎麼?我其實是個奶奶出身,無奈
被兵搶來,強要姦我,我誓死不從,所以撇我在此。我今不是嫁你,要央你領我回
去,我重重將百金謝你,所以允了。」那孫豆腐聽說是奶奶,巴不得嘗一嘗奶奶的
滋味,便道:「我討你做妻子,幫做人家,你說央我送歸謝我,這是虛帳。你既是
奶奶,我也不敢要你為妻,但是今夜權與我睡一睡,明日尋個機會,送你回去,如
何?」
  卻說陰氏自想道:「我今不合嫁了他,若不與他些甜頭,他用強也是正理,又
不見好了。」左思右想,無計可施,祇得道:「既如此,你身子骯臟,燒鍋湯來洗
個浴,與你睡。」陰氏自己在營中,和衣睡了多時,也思洗一洗澡了。於是燒起湯
來。孫豆腐自己浴了,又換湯喚陰氏來浴。陰氏祇是脫了內衣去浴,孫豆腐見了他
肌膚,玉也似一般白的。慾火難禁,卸下衣裳,不由分說,竟用強將陰氏掀倒在浴
盆內,大暢其懷。陰氏祇得逆來順受。
  浴完起來,陰氏道:「我順了你,你務要送我回去的呢。」那孫豆腐得意了,
道:「娘子,我今實對你說罷,福州我再不去的,你休想要我領去。」陰氏大怒起
來道:「為甚麼再不去的?」孫豆腐道:「我當初也是逃難,與妻子到那邊,不過
去靠個鄉紳人家。那鄉紳叫做趙舜生,我妻子住在媄鉹@夜,竟偷了五六兩銀子,
就連夜逃回的。其時有個做媒鮑一娘,說去他不知怎麼樣支吾了,所以我今再不敢
去的。」陰氏聽了他一片言語,暗暗喫驚道:「原來就是孫仁,那時節他不曾來見
我。我家老爺是夜去偷他妻子,想是與他的銀子,所以他不別而行,老爺再不提起
。」因暗暗歎口氣道:「原來他姦了孫仁妻子,我如今償他的債,可見男子再不該
做這樣歹事的。檐頭滴水,點點不差。」
  因而又心生一計,轉口答他道:「原來如此。既如此,我也不想回去了。我家
老爺是姓錢,也與趙老爺相知的。我今既失身與你,縱然歸去,豈不羞殺,叫我如
何見人?如今有句從常話,與你商量。」孫仁道:「怎麼商量?」陰氏道:「我是
奶奶出身,嫁了你不可做豆腐,須做個財主便好。」孫仁笑道:「說這樣癡話,靠
豆腐度日,兩口尚且不周,財主將甚麼來做?我曉得了。自古道:‘若要富,靠水
磨。’我如今靠他一千年,少不得是個財主。」陰氏道:「你不要著忙,我有道理
在此。你剪刀將一把來。」孫仁笑道:「又奇了。」把剪刀遞來道:「要剪刀何用
?」祇見陰氏脫自己穿的弓鞋,將高底一拆拆下來,媄鋮出一個小小油紙包兒。包
兒婼L著一串雪白滾圓粗珠子,將來放在臺上道:「我當初逃難時,藏在高底內
,以為難中之用。不道今日用著他。你與我將去大戶人家,兌三五十兩銀子來。」
  孫仁見了,心上又驚又喜,果然將去一兌,半價兒換了四十兩銀子,孫仁急拿
歸。祇見陰氏叫他在典衣鋪中,買了兩個鋪蓋,又買了幾件衣服:「如今你與我喚
隻船來。」孫仁道:「喚船怎麼?」陰氏道:「我當初有三千銀子,藏在福州府後
,錢家花園堣荋禰菾憮滿A再無人曉得的。我如今悄悄尋我乳母的老兒潘老,夜
間同去掘了,連夜回來。並潘老夫婦俱載他來,買一所大房子,置幾百畝腴田,再
尋一對家人,與潘老看管,收租放債,然後與你做夫妻,快活過日子,這不是財主
麼?」一席話,說得孫仁躁脾,不覺跳起來道:「娘子如此,自我再世的娘了。我
們如今快去,祇是一路或者還有費用,盤纏或不足,如何?」陰氏道:「我還有些
東西在此。」又去左邊腳上,拆下高底,又有些碎金子,一兌又兌了二三十兩銀子
。連夜鎖了門下船,望福州進發。話休煩恕,不免曉行夜宿,渡水登山,一程一程
,兩人竟到福州地方了。
  卻說陰氏望見了福州城,祇見六街三市,依舊人煙湊集,與往時竟差不多。孫
仁道:「如今已到了,挽船在城外罷。」陰氏道:「搖到城堨h的是。潘老住在
城中間,與錢家園相近,近些好幹事。」孫仁祇得依他進城歇好。陰氏道:「船已
歇定,如今我有句實話對你說明,你若依我,彼此有益,若不依我,祇怕你性命也
難保!」
  那孫仁聽說,老大一驚道:「千辛萬苦到此,指望做個財主快活,怎麼倒說出
嚇人的話來?」陰氏道:「我就是趙舜生老爺的奶奶。因當時被總兵官殺入家中,
將我擄在營堙A要我為妻。我尋死不得,設計騙他,不曾被他污玷。幸而又搶了
十七八歲的女兒,將我撇在寺堙A得遇了你。此時我左思右想,若不順你,你必
不肯領我到此,故權失節,因設計賺你來。今若依我,便作速到府西邊,問著趙家
,祇說我前日同妻子住在崑山,不道近日遇著奶奶,被總兵拋在寺堙A我問明白
了,送到老爺處,以贖前日不別而行的罪。如此老爺必著人來接我,我去亦不說你
強姦我一段,祇說總兵官要姦我,抵死不從,棄了我,虧他送我歸來,這是我的恩
人。如此趙老爺必感激你,我叫他賞你幾百兩銀子,原不失為財主。你若不依我,
我即叫喊起來,說你姦騙,我自然有人認得,報與趙老爺知道,可不是性命難保的
事麼?」這一席話,說得孫仁毛骨悚然,隨連連叩頭道:「求奶奶寬恕。」陰氏道
:「千里長途,虧你送來,難道忘了你的情?這不必慮及。」
  於是孫仁忙向府西去,果然一問就著。走到趙家門首,祇見門前依舊熱鬧,聽
見媄靽鈴鼓鈸之聲。孫仁剛走進門,劈面遇著了前日的趙祥,趙祥道:「你是老孫
,前日為何不別而行去了,如今那堥荂H」孫仁道:「我特送奶奶在此,須你通報
一聲。」趙祥道:「呸!說鬼話,你崑山人,又來撮空了。我家奶奶被兵丁殺死,
今日正在此唸經追薦他,那婸※_。」孫仁道:「你不信,到我船婸{一認,就曉
得了。」趙祥忙走進去報知趙舜生。
  原來當初趙舜生,因太守請去商議守城,被平南將軍並太守捉到營堨h。及投
順了,又追留數日,始得放歸。見家中家伙搶散,婦女殺死幾個。因七月間,天氣
炎熱,死屍腐爛,不能識從,及走到房中,不見陰氏奶奶的影兒。正在倉皇之際,
祇見外邊一個老兒走進來,張頭探腦的望。趙舜生看見,叫道:「你是甚麼人?」
那人走近前道:「老爺,小的是芳蘭的父親。」舜生道:「芳蘭在那堙H我正要
問他,奶奶那堨h了?」老兒道:「那日小的聞城中亂,正往城中來打聽,途中
劈面撞見女兒急急的跑。我道:‘為甚如此慌張?’他道:‘不好了,我同奶奶剛走
到前廳,祇見一淘兵丁趕進來,將奶奶一刀砍來,我在後連忙轉身就跑,性命不顧
的跑,直跑到此,天幸遇著了你。極妙,我同你到鄉間一躲,再作區處。’因此女
兒在小的家堙C兩日聞城中平定了,女兒叫我來打聽老爺安否。」趙舜生聽罷,
大哭起來,道:「不好了,奶奶已被殺死,想在這幾個死屍媄銦C」哭定了,便道
:「我如今沒有人服侍,你作急領了芳蘭回來。」那老兒竟去領了芳蘭來,與趙舜
生一處,權做奶奶的替身。
  是日,趙舜生正想念陰氏,在家堸給D場追薦。一聞趙祥通報,忙喚孫仁問
其備細。芳蘭還不信道:「我親眼見兵丁殺的,怎麼還在?莫不我眼花看錯麼?」
趙舜生即同孫仁,一徑趕到船邊。祇見陰氏坐在船艙堙A望見趙舜生上船,兩人
抱頭大哭。同道:「今生不能相見了,誰知原有會的日子。」即喚轎子抬到家中,
和尚還在堂中禮懺,陰氏對舜生道:「足見你念我的好情了。」合家俱出望外,齊
來叩頭叫喜。
  那芳蘭叩過了頭,忙問道:「那日我親見狼勇的兵,把刀砍奶奶。我急了即跑
的,如何奶奶得脫了?」陰氏道:「見刀砍來,我一嚇向後跌去,不見了你,不想
他砍了庭柱,我得不死。不道被他捉我去,要污我,被我哄他有沙淋病,待好了順
你,因此得免。誰知天幸,他又搶一個,將我拋在崑山寺堙A恰好遇著孫仁,我
說了趙老爺奶奶,他不忘舊,看顧我。我即拆高底鞋內的珠子兌換了,做了盤纏,
叫他喚船領我回來。一路小心服侍,其實虧了他。」那趙舜生聽罷,忙留孫仁到書
房堻藎s飯,自己謝了他道:「我重重送你個禮。」自此趙舜生竟同陰氏進去了
。正是:
  侯門一入深如海,從此蕭郎是路人。
  卻說孫仁一連住了數日,毫不見動靜。祇見人家送盤盒的,差使女問慰的,家
中備酒慶賀,準日鬧個不了。孫仁獨自一個,走出走進,甚覺無聊,心上道:「我
等得不耐煩了,今日且去別他,看他怎麼樣?」於是去見趙祥道:「大叔,我要謝
老爺奶奶一聲,明日要回去了。」趙祥道:「我與你傳進去。」陰氏得知,也不則
聲。
  又隔了兩日,忽然叫丫鬟喚孫仁到後廳,祇是在屏風媄銋D:「孫仁,聞你要
回去,我想你又無家無室,不如住在這堙A做些生意罷。」孫仁道:「奶奶說得
是,祇是無本錢。」陰氏道:「你果肯住在此,我自有處,你且住著,我停當了,
復你。」於是陰氏又進去了。
  是日晚間,趙舜生赴席回家,陰氏道:「孫仁要回去,你怎麼打發他?」趙舜
生道:「我兩日處得一百兩銀子,意欲多與他幾兩,所以尚在此設處。」陰氏道:
「他又無家無室,多與他沒相干,不如有空租房與他一所住了。他年紀不多,妻子
又死,不如把芳蘭這丫鬟配了他,將百金與他做本錢,如此足以報他好處了。」趙
舜生口中唯唯道:「祇怕芳蘭不肯。」
  誰知芳蘭想道:「家主婆殺死,可為專房之寵,誰知又復歸來,依舊做了丫鬟
。」心中甚是不樂。一聞了這句,肚媢D:「一夫一婢到好。」自古道:
  寧為雞之口,毋為牛之後。
  合偷一條牛,不如獨偷狗。
  因此陰氏問他,他就道:「任憑奶奶做主。」那陰氏安排停當,即喚孫仁說明
了。即擇個吉日,又將百金妝奩贈了芳蘭,叫孫仁收拾了利房。舜生分外又贈了百
金,竟與芳蘭為妻。
  孫仁是日得了芳蘭,那夜兩個顛鸞倒鳳了一回,芳蘭道:「我如今問你:怎麼
當初來靠老爺,明日就走了。」孫仁笑道:「不瞞你說,逃難無盤纏回去,祇得投
靠人家。不道我們妻子,在媄鋮了五六兩銀子,有了盤纏,連夜走了。」芳蘭笑道
:「你可曉得,其中四兩銀子,是偷我的。」孫仁道:「原來如此,那二兩又偷誰
的?」芳蘭道:「不好說得。是夜老爺去偷他,他不肯,喊起來,被我掩住,老爺
強姦了他。他垂淚,所以老爺與他的。」孫仁道:「可知他明日說,我再不去靠人
家,急急要回去。去時得了個怔忡心痛病,不上一月死了,原來是你害他的。」
  芳蘭帶笑打他一下道:「如今我身子賠你,難道還不好。」孫仁笑道:「論起
賠來,已有人先賠過了。」芳蘭道:「不要亂話,奶奶是古怪的,肯與你胡亂做事
!」孫仁道:「不敢欺。」遂將觀音寺前的事,一一說個備細。芳蘭歎口氣道:「
如此,老爺大折便宜了。」正是:
  官人喜做偷情事,賠個丫鬟又折妻。
  卻說孫仁一時說了,忙吩咐芳蘭道:「你再不可在人前提起。」芳蘭道:「這
個曉得。既如此,我們住在此不安,日後老爺倘有些知覺,你就不便了。不如趁此
時別了他,竟到崑山住,彼此得宜,且奶奶必然樂從的。」
  於是孫仁走到趙家道:「一來謝聲,二來稟過老爺、奶奶,原要回鄉去。」
  祇見趙舜生不在家,陰氏叫趙祥出來傳話道:「奶奶說:‘正該如此。’叫芳
蘭姐進來,還有句話吩咐。」於是芳蘭進去,陰氏另將二十兩銀子,私贈他道:「
你去好好做人家,不必牽記我。凡事口要謹些,切記,切記。」芳蘭意會道:「這
個自然。」拜別了。兩人下船竟到崑山,將二三百金運用起來,後來果然做了財主
。
  大凡大人家,家主與家人媳婦有染,不為大過。不值竟有此小失節奉報,所以
先生說:「勿以善小而不為,勿以惡小而為之。」實為千古格言。
第三回????花社女春官三推鼎甲 客籍男西子屢掇巍科

  人分男女慾偏存,漫道風流不可言。
  三百由來傳鄭衛,聖人深意莫輕論。
  傳曰:「男女居室,人之大倫。」又曰:「飲食男女,人之大慾存焉。」可見
男女之慾,人有同心。故孔聖人亦曰:「吾未見好德如好色。」孟夫子亦曰:「知
好色,則慕少艾。」即如大舜,他娶了娥皇、女英,後來南巡不返,崩於蒼梧。娥
皇、女英思想他,哭的眼淚,漬在竹上,都成斑斑,這不是女相思的都頭。即如文
王,欲配后妃,而未得的時節,至寤寐思服,輾轉反側,這不是男相思的領袖。然
「相思」二字,出自大聖大賢,凡夫俗子未可輕冒。
  然亦不能輕冒,此是為何?大約男子有幾分才色,然後可以慕有才色之女﹔而
有才色的女,亦悅其慕我。於是彼此依慕而不得,則名曰:「相思」。女子有幾分
才色,然後可以慕有才貌的男,而有才貌之男,亦愛其慕我。於是彼此交慕而終不
得,則名曰:「相思」。若無才貌之男,無才色之女,亦欲效顰而為,反側思服之
態,這直謂之浪蕩了。然有才有色的男女,彼此思而不得,且思而終不得,則相處
大是苦事,此亦出於萬不得已。而滴淚成血,鬱情成病,原非古今佳人才子所樂從
,亦非世間佳人才子所樂聞。故在下今述一佳人才子,慕而即得,不必相思,而能
暢其所欲的,為看官們解一懷抱。
  話說福建建寧府有一人,姓王,名蘭,字畹香。父親是個甲科,祇因幼孤,母
親陸氏撫養,愛如珍寶一般。人材又生得脣紅面白,眼秀眉彎,就如粉捏成、玉琢
就的。年紀到十五六歲上,聰明伶俐,大而詩詞歌賦,小而書畫琴棋,無件不曉,
且無件不精。一時無論大小男女,若認得王畹香一面,就道是有竅不俗的了。所以
外邊稱慕他,起一綽號,叫做「賽西施」。然雖如此,那王畹香自恃才貌無雙,未
免傲睨起來。心上立個主意道:「朋友非有才有貌的,不與相交。即有才貌,而非
年紀相仿者,不與親密。」因此日逐往來,通是建寧府一班美少年。
  那少年中,更有兩個出色的,他便與為至友。一個姓吳,名雅,字澹仙。那吳
澹仙更是生得清秀精緻,衣服穿來,件件噴香。穿上半年三個月,不亂一個折兒,
不染一點污兒。俗人在座,他就尋個事故,一溜煙去了。一個姓韓,名璧,字連城
。又是一個古怪的。他才貌不必說,性喜清談靜坐,又酷愛花卉古董。家埵洵B
三間書室,題曰:「仙仙窩」。窩中四時奇花異卉的盆景,排列滿庭﹔名畫古玩,
排列滿屋。他二三知己外,不亂交一人。祇是閉了門,焚柱名香,烹壺香茶,展玩
詩畫過日子。他兩個偏與畹香情投氣合。因此三人,你在我家談談,我在你家坐坐
,真是寸步不離。
  忽一日「仙仙窩」堥d丹盛開,韓連城留他兩個小酌。畹香道:「我們對名
花飲美酒,不可無詩。」三人大家聯句起來,畹香道:「就是小弟佔先起韻。」道
:
  洛下清姿百卉王(畹),亭亭玉立壓群芳(連)
  日籠翠袖嬌生影(澹),雨潤朱顏粉膩光(畹)
  一捻敢矜妃子靨(連),三旬如挹令公香(澹)
  東皇另有滋培在(畹),根撥應教勝洛陽(連)
  三人聯畢,你讚我,我讚你。畹香道:「我今看起來,建寧偌大一府,其實求
才貌兩擅的,再沒第四人了。今夜名花良月之下,我們結拜了兄弟何如?」連城道
:「極妙,極妙!」於是跳起來,重整杯盤,向牡丹花下奠了酒,設了誓,各序年
齡。畹香長連城一歲,連城與澹仙同庚,但澹仙十一月生,連城六月十五日生,長
五個月。於是畹香居長,連城居次,澹仙居末。挨次同在花前,拜了四拜,設誓道
:「我們兄弟三人,自今日始,不但生同居,死同穴,如貧賤富貴,出處患難,俱
要同享,不可相背。如有背者,與日俱亡。」誓畢,那三人俱住在「仙仙窩」堙C
  畹香道:「兩位老弟,我們這樣人才,自然為天下美女所愛的,但不可輕瀆了
。後日娶妻房,同要揀個極美的,倘本地沒有,不妨在他州外府去。」連城道:「
有理,我正有個願心,意欲要去完一完。」澹仙道:「二哥有甚麼願心,我與你完
成。」
  連城道:「有一個母舅,住在廣西潯州府。那潯州府風俗,與另處不同。別處
男子尋女人,潯州府是女人尋男子的。他們更有個尋法,有趣得緊。」畹香道:「
怎麼有趣?」連城道:「他們閨女到十四五歲,要先尋個男子過癩。過癩了,然後
每年春間打扮了,到名山勝行遊玩,到尼姑庵媬N香,廣採輿論,定個高下。才
貌兼絕的,定為狀元﹔才貌全的,定為榜眼、探花﹔有才無貌,有貌無才的,挨次
俱為散進士。先定了,然後擇婿匹配他。他們擇婿,更有個擇法。一年春間,結三
個社,正月十五日叫梅花社﹔二月十五叫做桃花社﹔四月十五叫做蘭花社。正月十
五梅花社堙A合城美女,俱在尼姑庵堙A以燒香為名,選看燒香的男子。其時先
聘幾個少年孀婦為房師,極美者為大主試。這些少年男子,曉得的俱來挨擠女人,
還中了,即著丫鬟請去。在尼姑庵堙A原各分了房,先試外才,繼試內才,得意
了,然後送與大主考再試。又得意了,即記上題名錄,定個高下,以俟三月十五桃
花社再考。那桃花社更妙,合城美女,依然來尼姑庵媬N香,那些美貌才子,選
過的不消說,還有不選的,依然混在中間挨擠,以憑美女的眼力再選。選中了,依
然又請去。其時先精選定幾個名妓為房師,以才色雙絕的為大主考,亦各在尼姑庵
堣孺苤A先試外才,繼試內才,俱無嫌了,然後送與大總裁,逐一再試。又無嫌
了,那時大總裁即各送一物,或金扇、汗巾之類為贄,依然記上題名錄,定了第一
、第二,以俟四月十五蘭花社會合。蘭花社比前兩社不同,這次合城美女,到尼姑
庵燒香,俱同了母親及前兩社的大主考房師來。那時這些已選中的男子,俱打扮得
齊齊整整來候。其時大總裁,即著丫鬟請進到各尼姑房堙C狀元會狀元,榜眼會
榜眼,依次先會過,然後歸家行聘成婚。這是極妙的,我們要個美女為妻,豈可不
去。」畹香與澹仙俱手舞足蹈起來,道:「有這樣趣事,怎麼不急去?我們如今就
去,也還可以趕得來年春社會。難道我們兄弟三個去,不俱奪他鼎甲來受用受用麼
!」
  於是三人議定,各收拾行李在一處。在家祇說到廣西販藥材來賣,家堶悗H
為實言,俱有一二百金一個作本錢。那韓連城道:「我兼去望望母舅。」三個人喚
了船,別了家人,一路竟望廣西進發。
  曉行夜宿,不上半月,到了廣西地面。連城上岸即去尋這母舅。那母舅姓劉,
名輝,字吉光。他見外甥來望他,喜出望外,道:「外甥,我想得你緊,合家俱好
麼?你為甚麼到這堥荂H」韓連城道:「同兩個結義兄弟,來這媔R些貨物,特
來望望母舅。」吉光道:「兩位尊姓?」連城與他兩個通了姓名,吉光道:「就是
尊友,也不消尋寓,竟住在家下罷。家下有一小園,在城北,幽雅可若,送茶飯又
便」二人謝道:「極承雅愛,住園祇得要叨擾了。至於盤纏盡有,不消費心。祇是
買貨要相煩來看看,並玩耍處,亦煩指引一指引。」劉吉光笑道:「這個容易。」
  當夜吉光備個夜飯請他三個,因問連城向來些家常,並講些閑話。見他三個言
詞瀟灑,面貌豐麗,笑道:「三位這樣美少年,怎麼出外擋風冒雨的做客?」又笑
道:「可不聞少不入廣的話麼!」王畹香也笑道:「因不信這句,偏要試試。」吉
光笑道:「當真要試,我這埵陪虒晡漫狾b,似三位美貌,早晚出入要小心,不要
在街坊幽僻處闖一闖,就要闖入迷魂陣堨h,就欲出而不能了哩。」
  原來本地男人,有幾分才貌的,俱已入了社,人人曉得,不必說了。若有未入
社的,這些社中諸女,使人各處緝訪,更使舊主試立個遺珠社,專收此等男人,俟
來年春社考定,以便匹配的。其未入社之先,但憑舊房師主試,考試玩耍,所以吉
光叮嚀這句,不想三個少年心性,正要他們收去。正是:
  安排香餌釣金魚,誰識金魚愛香餌。
  當時三人安放了行李,隨略買了幾件上細藥材。喫了飯,就在街坊上東闖西闖
。不道闖到一個所在,祇見半村半野,一帶垂柳新荷,荷池邊露出一座朱樓,樓上
紗窗開處,珠簾半鉤,下倚著一個極艷麗的婦人。年可二十左右,且自生得有沉魚
落雁之容:
    牡丹頭,如雲高聳。蝴蝶鬢,似翼低垂。松花倩色軟紗衣,一捏身材斜倚
。嬌滴滴,秋波一點。翠彎彎,淺黛雙歌。尖尖玉手傍香腮,怎不教人心醉。
  卻說婦人見了三人,似驚駭的一般,祇顧斜著俏眼兒看。三人見了,踱來踱去
,也似個螞蟻嗅著香酥,沒法的看個不了。不道少頃,祇見樓上忽拋下一條大紅綢
紗汗巾兒來,三人飛也似去拾。你扯我奪,樓上看了,大笑開口道:「不消奪。」
又拋兩條下來,大家搶一條來袖了。那個樓窗堛滌人,就不見了。三人正急得沒法
,祇見下邊角門開處,走出一個丫鬟來道:「娘娘請三位相公說話。」
  三個如聞將令,即隨了丫鬟就走,走到門堨h,一看卻是一個花園。進了門,
一帶竹屏,走過竹屏,就是三間亭子。亭子中間,名花古玩甚是齊整。四邊俱種無
數名種菊花,花上俱有小牙牌,記著花名,亭前有蒼松翠竹,木樨棚葡萄架,映帶
左右。亭邊即接一座朱樓,四面珠簾繡幔,珊瑚鉤子鉤了。
  三人方纔坐定,祇見樓上這女子下來相見,道了萬福,看了坐。又有兩個青衫
子、髮覆額的丫鬟,捧四鍾茶來喫。那女子就對王畹香道:「相公高姓,尊居那堙
H」畹香道:「小生叫王畹香,住在建寧府。前因同這兩位結義兄弟,這一位叫韓
連城,那一位叫吳澹仙,在貴鄉學做客。」那女子道:「可知奴家從不曾識荊。」
韓連城開口道:「娘娘尊姓?小生三個是異鄉人,敢蒙錯愛,又承雅貺。」女子道
:「奴家姓張,賤字靜芳,因前歲同社中姊妹推奴家做個大總裁,奴家也選過了本
地多少美少年,已一一配與閨秀去了。其落選的,時在這媃p刺,希圖下年再選
。奴家正恐遺珠難盡,特建此樓,名曰「採珠樓」,在樓不時細閱。適纔見三位郎
君風流俊雅,卻又從未曾見,惟恐失了,所以先送一個贄兒,又著丫鬟相請一會,
以為來年社中鼎甲之地。」三人謙遜了一回。靜芳笑道:「男子家不必是這等說,
請到樓下粗點。」
  祇見請到樓下,繡簾珠箔,金鼎牙床,又是一番光景。喫了點心,便喚了丫鬟
,低低道:「取端硯玉版箋、兔毫筆、清煙墨過來。」開口道:「奴家素性極喜的
,是細種菊花。所以今年收拾得幾種,惟有金雀翎、水晶球、二喬這三種尤覺有趣
可愛,奴家看相公們如此秀雅,必善吟詠,意欲借此三種未開之花,先各求教一首
,以慰渴懷,未識尊意肯賜教否?」三人道:「祇是俚言弄斧,貽笑大方耳。」又
謙遜了一回。畹香道:「我們先佔個鬮兒,各做一種。」王畹香先拈了金雀翎,他
即援筆寫道:
  拂雲黃鶴羽蹁躚,偶落東籬破曉煙。
  未向西風鬥霜葉,清姿已許傍金鈿。
  那韓連城拈了水晶球,他也不假思索題道:
  滾滾秋風起素塵,清芳誤惹白衣人。
  簾前好護團團玉,拋與籬邊晉逸民。
  那吳澹仙拈了二喬,他亦一揮而就道:
  漢家銅雀已荒臺,陶氏庭前著意栽。
  一樣秋光兩奇絕,雙雙俏艷待霜開。
  三人寫完,將玉版箋送與靜芳。靜芳逐首細細看了一遍,不覺大聲的讚道:「
真好詩!清新俊逸的,是王孟陶杜一流。歷年花社中,那埵釵p此鼎甲麼?來歲
鼎甲,隨你那個奪不過三位了。祇是不知那個閨秀造化哩。」因道:「奴家得了三
位奇才,不敢獨叨諸美。」隨喚丫鬟低聲道:「如此如此說。」
  祇見丫鬟去了半晌,兩乘轎子抬兩個美人來到,比靜芳更有一種綽約可愛,與
三人各相見了。靜芳歡笑道:「人才難得,不道漏卻如許明珠。」二女笑道:「靜
娘不枉社中必要推你做個大總裁,收錄遺才,這樣用心。」靜芳也不說別話,忙將
玉版箋與二女道:「你看,年貌不必說了,即這詩與楷法,那一樣不該第一。不是
誇口說,即歷年來,那一個鼎甲的才貌,趕得這三位的腳根兒。」那二女見靜芳如
此讚法,即同去細看了,也嘖嘖稱讚道:「果然靜娘有眼力。前年鼎甲,那能如此
。」
  三人因他們讚得高興,便先問道:「二位娘娘尊姓?」靜芳道:「這位姓朱,
字文娟﹔那位姓錢,字玉蓉。他兩位就是上年副主考。今日得了三位,特請他們來
,大家賞鑒一賞鑒。」那朱、錢二女,各問了三人姓名道:「我們閱人多矣,從未
見這等絕世的才貌。」又道:「不知明年那個閨秀造化哩!」
  於是三女請三人到採珠樓上去,安排美饌,斟著香醪,論技談心,猜拳行令。
王畹香有興道:「待我歌個草歌兒,你們聽。」張靜芳道:「奴家吹個簫兒合你。
」畹香笑道:「要你合合兒好。」靜芳會意,笑笑道:「呈醜無妨。」畹香歌道:
俏冤家,我愛你的龐兒俊。去了來,來了去,挨得我腿兒疼。卻誰知那多嬌,一見
心先訂。儂愛我聰明,我愛儂風韻,兩下堬o情,也將好向門前等一等。
  於是張靜芳一眼瞅定畹香,韓連城攜了文娟,吳澹仙攜了玉蓉,各到採珠樓下
別室堨h了。三對兒,各自雲雨,顛鸞倒鳳,美滿幽香,自不必說。
  卻說酣睡了一夜,明日起身。張靜芳看了王畹香,祇管垂淚。畹香忙捧住他道
:「這是為何?」靜芳道:「你如此才貌,我安心願為你的侍妾,怎得你肯收我。
」畹香道:「我尚未娶,我之夙願,要於閨秀中擇一才貌兼全的。如今閨女不可得
,如娘娘這般美貌也罷了,有甚麼不肯。」靜芳道:「不是這等說,我昨日收你,
本為明年閨秀選才擇配。我選了你,少不得有一絕色閨女與你為正室,但我雖是鬼
妻,從來未曾生育,還可比於閨女。倘蒙不棄,收為側室,幸也何如。」
  看官們,你道他為何如此說?原來廣西風俗,孀婦通謂之鬼妻,即欲轉嫁,再
無人要的。所以這些少年有貌的,俱在花社謀做房師主試鬼混,以為閨女匹配的撮
合山。畹香聽了,道:「我得閨女相配,你就是我大恩人了,怎捨得不收你。」靜
芳得畹香許了這句,方纔收淚歡喜。
  卻說文娟、玉蓉二個,與連城、澹仙各酣睡了一夜,起身同來見了靜芳、畹香
,各自微笑。靜芳道:「昨日,我一日上得了三個奇才,別後試期尚遠,我們三個
輪流作東相聚。」畹香道:’我們也要不時會會的。」
  於是靜芳一心要覓絕色閨秀與畹香,收自己為側室。不題。
  且說光陰倏忽,不覺臘盡春回。祇聽外邊眾人紛紛議論道:「新年堙A閨秀
狀元,已定名喚情仙,榜眼名喚碧蕭,探花名喚輕紅。那王畹香三人,忙去問張靜
芳,靜芳道:「新年堙A在大佛寺媬N香,那情仙小姐,真有沉魚落雁之容,碧
蕭、輕紅兩位,更飄逸艷麗,眾口一詞,無不道是絕色了。但不知那個兒郎造化。
」又有名妓倩娘、瓊娘、惠娘三個,試他才學,又且詩賦兼美,我今再謀得目下梅
花社大會,這情仙三個,就穩穩配你三個的了。」
  於是鬼妻錢玉蓉、朱文娟各處稱揚道:「張靜芳果然眼力明,採珠樓上得個遺
珠,教做‘賽西施’,真正二十分才貌。」各鄉大家富室,聽這一片言語,就同推
張靜芳復為主考。那朱、錢二女子,靜芳原派他為副主考。
  正月十五日圓通庵堙A祇見人山人海,這些少年擁擠。少頃祇見無數轎子,
通是濃妝淡抹,一班俊俏婦人,進了庵,燒了香,各各尼姑接進去,坐在小樓上,
倚窗觀看男人。王畹香三個立在人叢堙A觀看女人。祇見人叢堣T個丫鬟,持了
三把金扇,送與三人道:「相公請進去。」他三人不問情由,隨著就走。走到一個
小園兒,見幾個俊俏婦人,看著三人笑道:「果然賽過西施,吟詠菊花詩又精絕,
內才不消試了。」竟攜了三人到庵,各自進房去了。
  少頃,竟各送至大主考、副主房堨h。外邊聞得免試內才的話,就揚言道:「
今年考試才多遺,鼎甲本地一名不取,三名俱是客籍。又主試徇私,免試內才,難
道我們本地閨秀,偏與別處人匹配?」因此外邊人言滔滔,或有的道主試先與他有
私,或有的道須換主試再考。甚至有一班不曾與選的少年,要打進去。靜芳說了道
:「另日再考,各人面試就是,不必羅?!」一時幾個鄉紳道:「不是這等說,有
一法在此,到三月十五桃花社大會,要在名妓中再推一人為大總裁,選一選,他們
終是廣見多聞些。若果才貌雙絕,就是客籍也不妨。」
  於是到三月十五日,果然又有無數妓女到庵,眾人依舊挨擠。畹香三人恃才貌
,落得再看女人作樂。誰知妓女先推定三個名妓為主考,一個名喚蓮生,他是名妓
中狀元,今取了大總裁﹔一個名喚緗文,一個名喚純仙,他兩個為副主考。這些眾
妓女,一哄多到樓中觀看,從公選關人才。那知王畹香、韓連城、吳澹仙,三個在
眾人中直綻出來。那些妓女定晴一看,忙著丫鬟來請。他三個故意慢慢的踱將去。
  眾妓女看他們臉皮,無不嘖嘖稱讚。及到樓下,各人相見了。眾妓女爭先攜三
人到房中,試其外才。試畢,連忙各送與三位主考。那蓮生與緗文、純仙各相見了
。蓮生道:「請問三位尊姓大名?」畹香道:「小生姓王,字畹香。這位姓韓,字
連城。那位姓吳,字澹仙。俱是我的結義兄弟。」蓮生大驚道:「可就是靜芳娘娘
,採珠樓所得的賽西施麼?」韓連城笑道:「這就是王大哥的雅號。」蓮生道:「
怪道梅花社堙A本地無人奪得他過。」因對緗文、純仙道:「若要從公定鼎甲,
這三位斷然不可移易了。祇是前日道不曾試得內才,以至輿論不服。如今明知三位
是大才,祇得也要請教一二,以便寫定題名錄。」三人道:「既如此,請個題目。
」蓮生道:「求教個索郎歌罷。」取出三張紙條來,一個是索紅粉,王畹香即援筆
寫道:
    君言花勝人,人今去花近。寄語落花風,莫吹花落盡。欲作勝花妝,從郎
索紅粉。
  一個紙條是索花燭,韓連城看了,也援筆寫云:
    為性愛風光,偏憎良夜從。曼眼畹中嬌,相看無厭足。惟情不耐眠,從郎
索紅燭。
  一個紙條是索紅枕,吳澹仙看了,也援筆寫云:
    蘭房下翠幃,蓮帳舒鴛錦。惟情宜早暢,密意須同寢。欲共作纏綿,從郎
索花枕。
  三人寫完,遂同送與蓮生看,道:「呈醜。」蓮生拉緗文、純仙同看,看了大
讚道:「莫說今年,就是歷來那埵釵p此才貌雙絕的?」三人又扯三個到小閣堨
h復試,試完,笑道:「明日到蘭花社堨h,少不得還要我們幫襯。」
  原來蘭花社,是定期四月十五日的。是日社會,俱是大人家閨秀向已考定了鼎
甲,題名位次。是日來,又復閱了梅花、桃花兩社,所定的鼎甲。即憑兩社主考,
及女主考,做個撮合山。狀元配狀元,榜眼配榜眼。是日吟詩作賦,大人家奶奶,
俱領著女兒出來,看女婿成親會合。討了喜,然後回家去送聘,再擇吉成親。這是
風俗不說。王畹香三人,巴不得到四月十五,要看閨秀狀元,並榜眼、探花如何妙
的,共成姻事。
  卻說張靜芳,打聽得桃花社堙A依舊原選了王畹香等三人,他快活得了不得
。即忙備了四個盒子,去望閨秀狀元情仙。那情仙行年一十六歲,父親也是部內官
。他生得異樣風流,異樣艷麗。見了靜芳,相見了。情仙開口道:「可就是住在採
珠樓上的靜娘麼?」靜芳道:「正是,因說向在採珠樓,拾得遺珠王畹香,今年社
中選中了鼎甲。明日小姐去看,可試我識人才的眼兒好不好。」情仙道:「我也聞
得比往年大是不同,這多虧靜娘留心,所以得這樣奇才。」
  靜芳謙遜了一回,且道:「奴家特有句不識進退的話,要先告過小姐。」情仙
道:「但說不妨。」靜芳道:「今年鼎甲在採珠樓上,已面許收奴為偏房,因此奴
家極力薦他,做個鼎甲。如今自然匹配小姐,所以今日先來稟明,後日以便一處,
不知小姐肯收奴家否?」情仙道:「若果然才貌雙絕,我也情願收你一處,以順其
心意。」靜芳見允了,拜謝去了。
  於是光陰如箭,不覺又到四月十五。是日情仙果然打扮得分外齊整,到了圓通
庵。少頃,碧蕭、輕紅齊到,俱先坐在高柢上。王畹香三人,飄飄然走來,立在樓
前。情仙輩看見了,心下轉道:「怎麼有這樣俊俏男子,我們本地那堥荂H」
  少頃,祇見倩娘、瓊娘、惠娘,與蓮生、緗文、純仙俱到了。上樓齊笑道:「
這個門生收得好麼?」情仙三個俱各點點頭。於是三個母親,俱各在頭上拔下一隻
金簪,叫倩娘、蓮生送與三人為定,三人俱拜謝受了。蓮生道:「如今請到樓下坐
。」祇見情仙與輕紅、碧蕭私議道:「我們若不先吟兩詩,教他和韻,他們便看得
我們輕忽了。如今且不許他到樓上來。」叫丫鬟各將文房四寶,拿到下邊,倩娘、
蓮生看見道:「小姐要先親試你們的內才了。」少頃,祇見又有三個丫鬟,各持花
箋一幅,上寫兩行字,一行道偶題蘭花,求足來韻。情仙寫道:
  宜作幽人珮,偏生王者香。
  王畹香不假思索,即續二句云:
  所居在空谷,清質異群芳。
  碧蕭寫道:
  天賦三湘種,人矜九畹香。
  韓連城見了即續云:
  幽姿迥俗艷,逸性藹孤芳。
  輕紅寫道:
  葉舞高低翠,花飛次第香。
  吳澹仙見了,亦即援筆一揮道:
  春風過楚澤,燕尾剪幽芳。
  三人續完,倩娘、蓮生即捧著,送與情仙、碧蕭、輕紅看了,口中嘖嘖的道:
「美才,美才。」祇見蓮生、倩娘忙拉他三個,各到一個小小閣兒上坐著。然後先
請王畹香,到情仙面前,兩個各施了禮。倩娘道:「真正一個是佳人中絕代才子,
一個是才子中絕代佳人,再沒有這對兒配得好了。」情仙與畹香兩個,你看我,我
看你,大家心上喜歡得緊。蓮生即將門兒反鎖著,笑道:「少停來討謝媒喜紅。」
兩個又拉瓊娘、惠娘、緗文、純仙,與連城、澹仙、碧蕭、輕紅撮合去了。
  卻說王畹香笑嘻嘻,就去攜了情仙的手,情仙低聲道:「君今年幾歲了?」畹
香道「十八。」畹香道:「小姐貴庚?」情仙道:「十六。」情仙道:「你是那堣
H?」畹香道:「建寧俯。」又道:「尊人做甚麼的?」畹香道:「也是科甲,因
早亡了,所以小生同兩個小友來生理,一則聞得社中應試,定聘有趣,來觀觀場,
不道有緣得遇小姐。」情仙道:「千里相縫,果是有緣。」
  畹香就去搿了情仙,做個呂字。情仙低頭不語,終是閨秀身分,但憑畹香鼓弄
。畹香亦善惜玉憐香,嬌啼婉轉,美滿幽香,是不必說。那畹香事完,忙將汗巾一
條,金挑牙一事,遞與情仙。情仙即在手中勒一金手記,帶在畹香指上。兩個喘息
未定,祇見蓮生、倩娘兩個開門討喜。一個竟在情仙袖堣@摸,將金桃牙汗巾摸去
﹔一個見畹香手上手記,即便探去。畹香忙來奪時,他道:「我們去回復奶奶,異
日成親後還你。」
  原來廣西鄉方,於是日奪了表記去。直待送了聘,做了親,然後備了四盒禮,
並封了月老禮金,兩個新人上門,親自取贖的。那情仙的母親,得了女婿,一天欣
喜,同情仙回去了。
  那連城、澹仙,一般也是這樣成事,遂同王畹香到寓所去,商議道:「我們三
個人得了幾個佳人,又定得一頭絕妙親事,可不是天從人願麼。祇是如今要一樣送
聘成親,在客邊那得這許多銀子使費?」
  正在這堶n與劉吉光借代措處,不道外邊有三乘轎子來說,是要見王畹香三
人的。他們即出去一看,乃是張靜芳、朱文娟、錢玉蓉。因靜芳一心要做畹香的偏
房,攛掇朱、錢二人同來,各贈一百兩銀子。玉蓉來不及,又是靜芳湊足。當時三
個共來道:「恭喜,恭喜,我們三人送些薄禮,助你成事。但前言決不可失約。」
那王畹香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連城、澹仙也一般應允了。
  誰知事有不測,至期送了聘,連城、澹仙與碧蕭、輕紅,俱做了親,將文娟、
玉蓉各收來做了偏房。獨有情仙父親楊工部,他為前日督造皇陵,壞了聖旨,扭解
來京,並拿家屬,聽候發落。是日正要準備做親,祇見縣官來到家堮酗H,一家門
嚇得魄散魂飛,啼啼哭哭,俱提去上了刑具,限即日起身,將親事二字,撇在九霄
雲外。急得王畹香無法可處,惟有捶胸歎氣。
  卻說張靜芳得知,忙來與王畹香道:「情仙此去,必無好光景。我有個道理,
我去代他,省得憂壞了他的身子,又愁壞了你的身子。我更有個道理,出脫了楊工
部,那時回來,與你相見未遲。」王畹香道:「好便極好,祇是難為了你,我又放
你不下。」靜芳道:「不妨,你隨我來。」
  他竟到校尉船邊,先將銀八十兩,送與校尉,然後跪了細稟道:「老爺在上,
小婦女乃是楊工部的嫡女兒。」指著情仙道:「這個其實是代我的下奴。他今日有
病,恐路上當不起風霜死了,在老爺少了一名欽犯,反費老爺清心。況父母年老在
途,小婦女也要親自看他,方放心得下。」那校尉得了銀子,就道:「罪不及拿。
目下離去,不久自然放回的,你既自要去,放心前去,我們也不難為你。」當下即
替情仙帶上刑具,就私囑情仙道:「如今路上同王畹香就到他寓所,草草成親罷。
日後我若得回來,同住一處。」情仙道:「祇是難為你,我心上不安,此恩如何報
得。」兩個哭別了。
  那楊工部夫妻,見靜芳來替他女兒,心上甚是驚駭,又不好明言。祇見張靜芳
私自來見楊工部,道:「我來代你女兒,一則為玉成王畹香親事,二則要尋個機會
救你老人家回去。」楊工部見說救他,便謝道:「難得你這樣俠氣女子,祇是如何
救得我?」靜芳道:「我已思量一策在此,我祇要你老夫人百金的好首飾,我就救
你了。」那老夫人就接口道:「這盡有,若救得我兩人回去,便是重生父母了。」
靜芳道:「不妨,不妨,拿來。」於是那老夫人帶來的,盡放在靜芳腰堙A靜芳
道:「我先去京中與你打點。」楊工部道:「好去好回。」
  夫妻兩人心上又感激他,又疑惑他舉動來得詫異,不知是真是假。祇見靜芳將
銀子買囑校尉,求放刑具,先到京去了。他兩個又行了半月餘,到了京中,說聖旨
已有寬的消息了。及至到三法司去問,祇見紛紛的說,皇陵損壞一案,這些工部官
員俱削職為民,放歸田堣F。楊工部得了這個消息,不勝欣喜,但不知甚麼緣故?
倒尋了一個寓,在京將息幾時,慢慢回家。
  忽一日,見張靜芳來道:「到了麼?如今還要貓兒眼一粒,祇少得三十金了。
」楊工部道:「卻是謂何?」靜芳道:「我先到京打聽,這本是工科給事,動壞老
爺的。那給事是周閣老的門生,聖上一憑周閣老票本。我又打聽得周閣老極聽一新
納愛妾說話,那新如夫人最愛簪釵首飾,被我竟到周家門上,用了五兩銀子,一個
老蒼頭直領我進去。祇說兌首飾的,牙婆見了,他就將這些首飾送他,他見了滿心
歡喜道:‘怎麼無功食祿,好受你的。’又道:「那簪兒上,祇少貓兒眼一粒。’我
道:‘夫人若能納我父親白了冤,小婦女立刻買來送進。’他道:‘為甚事來。’我
哭道:‘父親楊工部,年老在家,皇陵日久損壞,這是匠人之故,被工科給事一本
提問。若夫人在周老爺面前討個方便,我得老人家回鄉,感激不盡了。’那如夫人
道:‘即如此,我與你說就是。’少頃,周閣老回朝,那如夫人細細說了,因笑笑
道:‘便總找我,這幾件首飾肯也不肯。’周閣老道:‘既如此,明日票個著削職為
民,不究他罷了。’那如夫人回復了我,我如今要兌貓兒眼與他,還少三十兩銀子
,不可失信與他。」那楊工部聽了,納頭拜謝道:「你不是假女兒,直是真真我的
娘了。」千恩萬謝,兌銀與他。靜芳即走去兌來送進,完了這樁事。於是喚船同楊
工部夫妻兩個回家。
  那情仙與王畹香在寓中,成親之後,日日望京中消息,求神問卜。祇見一月,
張靜芳依然同老夫妻兩個回家,細說放回緣故,兩人喜出望外。情仙對父母道:「
我如今無以為報,情願讓正室與他。」靜芳道:「這等到不安了。」楊工部道:「
這個報你的恩,也不為過。」靜芳那堛痋A於是你推我讓個不了。靜芳道:「如
今我你外面有偏正之分,堶惇曋磼n妹過日就是了。」於是始得相安。
  外邊一時又哄動,靜芳出看。見蓮生、倩娘俱來候問。王畹香原與他們通過一
言的,且情仙又感激座師,並留他做了二娘、三娘,兩人也欣然從命。王畹香道:
「是則是,當時我原與韓、吳兩義弟說,誓要一樣的,我不可獨享四美。必得連這
緗文、純仙,並瓊娘、惠娘,一齊都嫁了韓、吳兩弟,我方纔過得去。」又是張靜
芳說合,慫恿他成就了。於是三個美男,配了十二個美女,後來各人生了兒子,互
相連姻,遂成秦晉,一時傳為異聞美事云。
第四回????莫拿我慣遭國法 賊都頭屢建奇功

  風雨瀟瀟江上村,綠林豪客夜知聞。
  相逢不用相違避,世上而今半是君。
  這四句詩,是一個鄉先生,遇著一夥大盜,因而相贈的。明朝嘉靖年間,有一
鄉紳做官,任滿歸家,打從揚子江中過。船行至晚,停泊天寧洲,忽遇著一夥強盜
上船來,打劫他的宦資。誰知那個鄉紳是個古怪的,平日以清廉自矢,祇飲得百姓
一杯水,以此囊橐蕭然。舟中不過幾罈酒,幾挑米,箱籠中亦無非幾本殘書,幾件
舊衣服而已。及見強盜進了船艙,他卻不慌不忙,笑嘻嘻的拱他進來道:「不消列
位動手,箱籠什物盡數取去就是。」那些強盜不由分說,竟把兩隻箱子,一斧劈碎
,一傾,傾出來,祇見破書、破畫、筆墨紙硯,滾了一地。連忙又劈一隻,傾出來
,亦無非幾件舊圓領,舊衣服,及香爐磁器。祇見那強盜看了一回,歎口氣道:「
原來是個清官。」那些眾強盜又去取他拜匣扶手,一搜搜得二三十兩一包碎銀子。
眾盜拿來,獻與為頭的。那為頭的嚷道:「這是清廉好官兒,不要拿他的東西。」
即忙跳過自己船堨h,將一大包銀子拿過來,對著那鄉紳道:「老爺得罪了!此銀
子是小人們權送與老爺壓驚的。眾兄弟道是任滿回來的官長,必然金珠滿載,誰知
老爺一清如水,真正愛惜百姓的老爺,可敬可仰。」那鄉紳笑道:「雖承美意,但
我生平不肯無故受人的東西,怎好受你們的。」這些人亂嚷道:「這是我們憐清的
薄敬,怎麼不受。」
  那鄉紳無可奈何,勉強受了,無以奉答,便延他坐定,磨墨揮毫,以詩贈之。
那些強盜,欣然去了。可見人莫惡於盜賊,而盜賊之中,良心終不泯滅。那愛民的
仁人,他也知敬﹔那不貪酷的清官,他也知愛。所以凡為人者,不拘大小,不可喪
了良心。若不喪良心,雖至卑污如盜賊,後邊還或有出頭的日子﹔若喪了良心,雖
處富貴之鄉,恐到底沒個下稍。在下說一個身為盜賊,偏能不喪良心,且仗義疏財
,後來竟有個絕好的結果,為看官們笑笑。
  話說隆慶年間,有一個賊,綽號叫懶龍。那懶龍身材瘦弱,日日好睡。到得夜
間,他偏有飛檐走脊的手段,憑你甚麼難偷的東西,他卻手到拿來。後來這個衣缽
,傳與一個徒弟。那徒弟更奇,綽號叫做一朵雲。因他到人家偷了東西,臨出門還
要畫一朵雲在壁上,做個記號。捕人見了他這一朵雲,便知他再趕不著的,再不想
去要他了。不道那一朵雲之後,又有一個名賊,那賊更加利害,且又蹺蹊,他綽號
卻叫「我來也」。每到人家,即寫我來也三字,使人知道,不要陷害別人的意思。
  及至萬歷末年,我來也的衣缽,竟又與一個賊。那賊神奇古怪,愈出愈奇。他
姓莫,排行方一,慣要偷人的東西,以濟人之急,分文不肯匿己,自家直以此事為
遊戲。因此人人曉得他是仗義疏財的賊,故捕人亦不十分去擺佈他,他也再不被人
捉住。及至偷了東西,便也標題於粉壁之上,道:「莫拿我」,是以一樂。見得拿
了我,也不相干的意思。所以他也有個諢名,叫做「莫拿我」。
  那莫拿我,做做賊先立條約,令眾賊不許犯,犯者便要去奈何他。那條約上第
一款是三不偷,第二款是五不取。怎麼叫三不偷?
    一不偷窮秀才﹔二不偷寡婦﹔三不偷五女之家。
  怎麼叫五不取?
    一不取人鍋子﹔二不取人?子。三不取人冬天的棉襖﹔四不取人夏天的帳
子﹔五不取人米麥。
  於是定下條約,那眾賊個個欽此欽遵,他竟做了個賊都頭了。
  一日正值十月天氣,西風緊刮,霜落枯枝。他妻子白氏在家道:「天色漸冷,
得個腳爐烘一烘便好。」莫拿我道:「甚麼大事,待我去拿個來與你用用就是。」
  即走出門來,走到一個所在。見一小小人家,有一個婦人,在後面屋媮b絲
,腳下踏著一個金子一般亮的,絕大周裝打銅腳爐。他看在眼堙A就走過了到巷
口,見有熟麵店開著。莫拿我腰間摸出二十文錢來,對著店主人道:「買一碗素麵
與我。」那店主人接了錢,盛了碗素麵道:「媄銈鄐W坐。」莫拿我道:「我就
住在巷內,是我家娘子要喫,我趁便不曾帶得碗來,待我拿回去了,送還你碗罷。
」店主人道:「我不認得你。」莫拿我笑笑,將手指著道:「這黑門奡N是我家
,難道我哄你這隻碗不成?」一頭說,一頭拿了麵就走。那店主人立在門首,口媢
D:「就送了碗來。」眼兒看他拿進巷,推著矮闥兒,進去了。心中道:「就是這
家,不妨事。少頃,不見拿來,我去討就是。」
  誰知莫拿我走到繅絲婦人家,便嘻著臉道:「娘子,我家小孩子周歲,送碗素
麵在此。」那婦人喫驚道:「我不相認叔叔,是那一家?」莫拿我道:「我是巷口
王家央我來的。」婦人道:「莫非不是我,你休送錯了。」莫拿我道:「不錯正是
,請娘子快出來受了,還要送別家去。」那婦人見他如此說,祇得拿了他的麵,向
媄銗h出碗,出了碗,又去枕頭邊摸了六文力錢。
  卻說莫拿我,見他進去之時,即輕輕將腳爐掇了,就走出了門,轉一個彎,一
溜去了。那婦人慢騰騰的拿了空碗,走出來,不見了送麵的人,忙走出門前,兩頭
一望,道:「那堨h了?」那店主人,正不見送碗來,走出門前見婦人手拿空碗
來望,便忙走來接碗。婦人道:「方纔送麵的不是你。」店主人道:「是你家漢子
說,娘子要麵喫,將二十文錢買來的,叫我等碗,這碗就是我店堛滿C」婦人旋驚
道:「那婸※_,我家漢子今早出門,至今尚未歸家。方纔送麵來這個人,說巷口
王家孩子周歲,送的周歲麵。」店主人道:「又來見鬼了,巷口那埵閉し礞家?那
埵閉し簬臚l周歲?」婦人慌了,連忙回身,向屋堣@看,亂嚷道:「不好了,絲
腔堣@個銅腳爐偷去了。」店主人道:「我說這個人,像個歹人,原來果然是個白
日撞。」婦人道:「碗是你家的,你必然認得這個人的。」店主人道:「我店媔R
麵喫的,來千去萬,那婸{得許多。自不小心,反賴我身上來。」店主人拿了碗就
走。婦人沒了腳爐,氣得發暈章第一。表過不題。
  卻說莫拿我掇了腳爐,走到家堙A對著妻子道:「腳爐在此,熟騰騰的就烘
一烘,火也不消簇得。」兩個正在家堙A烘了一回腳,收拾中飯喫。祇聽得東間
壁有個姓何的鄉鄰,夫妻兩個,一片相罵之聲。莫拿我側耳聽著,祇聽那婦人罵道
:「天殺的瘟囚,不要說天色冷起來,棉衣不知在那堙A連今日夜飯米不知在那
一家?凍還你的凍,餓還你的餓,還要懶懶的,尚在家中,不思想出去,尋個錢兒
養家,天沒眼睛,這樣死囚不瘟死了,留他害人家的女兒。」那漢子道:「你這樣
不賢的淫婦娼根,生意又沒有,時運又不濟,做賊又不會,做強盜又沒人合夥,叫
我兩隻白手,那堨h撮變出來?」
  兩人你一句,我一句,鬧個不了。莫拿我聽得不耐煩,便道:「老何,你也不
要怪著嫂子鬧吵,嫂子也不要怪著老何懶惰。如今世界的錢兒,其實也好,今何兄
弟我有句話問你:你家堶n喫多少米一日?」婦人接道:「不瞞莫叔叔,說少也
要三升一日下鍋堙C」莫拿我道:「嫂子也不要嚷亂,三升米一日,甚麼大事,叫
何兄弟隨我去拿些來喫喫再處。」老何道:「莫兄說得好,那堮e易好拿?」莫
拿我道:「你果然要不要,我老莫一生不會說虛話的。若果然要,你不要管我,祇
顧拿了個口袋隨著我,包你就有。」那老何正在急中,真個拿了口袋出來,道:「
果有門路,望莫阿哥扶持我則個。」莫拿我一頭走,叫道:「你隨我來!」
  老何真個隨著他,彎彎一走,走到個城牆,轉過小巷。盡頭去處,莫拿我站住
一相,向牆一爬,爬子去塊塊兒,向腰間取出一個兩頭尖的小小竹筒子裹術牆內去
。原來牆媄銦A乃是大人家倉廒房,將尖竹筒兒插穿了棧皮,又將一根小竹頭兒
輕輕在竹筒中一撥動,即叫:「何兄弟,將口袋口對著。」祇見米兒祇管瀉下來,
沒有一個時辰,即瀉滿了一袋。莫拿我說:「夠了麼?」老何道:「夠了。」莫拿
我即將頭一拿,彈一彈,就沒有。老何道:「你若放了他,就好了。」果然有一個
店主,向老何道:「今日好了。」又對老何道:「你背了米,我的心事,主人道就
叫走。」那老何作謝而去。
  莫拿我一路的開定,又走了去上。祇見背後有個人走來,將他背兒一拍道:「
老莫多時不見,今日那堥荂H我與你去喫三杯。」莫拿我回轉頭一看,不是別人
,乃是一向同夥的蔡拐子,也是一個數一數二的宿積。」莫拿我道:「老蔡,你好
人兒,撇了我那堨h了?這多時,想是有些甜頭,思毋要請人哩。」蔡拐子道:
「我同你到我家堨h了。」
  於是兩個手挽手,一同走,走到一個鬧市堙C見了個道店,莫拿我道:「這
個鯖魚好新鮮,我們拿去打了酒。」蔡拐子放了手,也不答應,竟先走到店媢D:
「這個鯖魚要多少銀子?」店主人道:「要二錢銀子。」拐子道:「我不信了。」
店主人道:「何是你主人道不肯允,今銀十兩。」拐子道「你今日去就是了。」店
主人道:「若是紋銀,就秤一錢六分罷。」莫拿我站在其下,祇不開口。蔡拐子用
意將背了,背著莫拿我,向鋪上打開銀包兒,秤銀子。莫拿我口堬茞茠犒D:「待
我借隔壁店堛滲砥A秤一秤,不知真有多少重?」提了魚就走。店主人見是同來
的,又在這堹粉子,竟不防他。
  不道蔡拐子秤了銀子,遞與店主人,然後掇轉身來道:「魚在那堙H」店主人
道:「同你來的這位客人,提去隔壁秤去了。」拐子失驚道:「我同那個來?又來
見鬼了。」店主人見不是頭,連忙豁出櫃來,往隔壁店堣@看,那見個人影兒?店
主人看了,忙連嚷道:「明明這個人是你同來的。」蔡拐子道:「可是方纔,站在
那邊的這個人麼?我祇道也要買甚麼魚,上你階頭,我不睬著。是了,是了,是個
拐子了。這樣賊精,你這個人也是個呆貨,我背著秤銀子,故不看見,你既看見,
他提這魚,就該喝住,著把我買魚,我不會秤,要他秤?」反把店主人一頓埋怨。
店主人氣得頓口難言。
  蔡拐子道:「如今閑話休提,魚不見了,怎麼處?也罷,我連累你沒了魚,如
今你這幾個鯽魚與我去罷,省得退還銀子。不好意思的,你秤一秤,若斤兩重,二
錢銀子不夠,我再找你。」那店主人氣得頭暈,祇得將鯽魚秤與他,又找了四分銀
子與他,拐子線穿了提去。誰知那老蔡秤的銀子,又是一了四大銅。正是:
    隨你奸似鬼,喫了老娘洗腳水。喫了洗腳水,又折一肚腌臢氣。
  卻說蔡拐子,提了鯽魚歸家。那莫拿我,已將鯖魚先拿到老蔡家堙A道:「
嫂子,你將這鯖魚切了片兒,打起麵來,老蔡就來也。」說猶未了,祇見蔡拐子,
提了鯽魚進門,放在廚下,就去買肉打酒。一路就邀了幾個同夥朋友來家子。吳兄
大人喫了,同中間莫拿我道:「你何人?這日堛契N在上,叫我不要,若哥哥說
,我如今豈不肯得做零?於哥哥說個明白了來,偷貧不如偷米,偷富不如偷官。於
其這女子,他也來得。客是何人,若取他的,倒也我甜些。」
  莫拿我笑笑道:「老蔡,前日我聞得,桃源縣堙A失了庫銀,想是老兄得了
甜頭麼?」蔡拐子道:「不瞞老哥說,如今還有幾包兒,在床媄銦C」莫拿我道:
「好人兒!得了這此大利息。蹄踵兒,不但得了幾隻兒,請我一個鯖魚,又要我自
己拿來,你做人的忒慳吝。」眾人通笑起來。於是喫了麵,又把鯽魚大碗盛來下酒
。眾人正喫得熱鬧,祇聽得窗兒外西風刮得緊,淅淅瀝瀝,飄下一天大雪,正是:
  勢合顛風刮骨來,悠悠漾漾滿江隈。
  不曾半點聞春信,卻怪千花連夜開。
  頃刻妝成銀世界,中間遍滿玉樓臺。
  瓊船撞入玻璃國,琪樹瑤林不用栽。
  卻說眾人猜拳行令,喫得一個不亦樂乎,便道:「自古道:‘偷風不偷雪。’
今夜醉了,天色又冷,各人回去睡一覺再處。」於是眾人一哄別了蔡拐子,各自散
去。
  獨表莫拿我,一路醉醺醺踏雪而歸。在路上想道:「人多說,偷風不偷雪,我
老莫,偏要與人拗一拗,在雪堛戚A一玩耍,使人猜不著。」於是走到一個大人
家門首,他就住了腳,立在屋檐下道:「待我進去,取些東西,散些與窮人用用。
」
  正要從側邊矮屋檐邊上屋,祇聽那矮屋堙A有人咿咿唔唔的讀書響。那門闥
縫堙A微微透出些火光來。莫拿我道:「且頓一頓,待這書呆子睡著,然後上去
,覺穩些。」故此頓了好一回,那個讀書的,越讀得響了,喃喃的讀個不住。莫拿
我焦躁起來道:「待我叫他去睡了罷。」他在對門蘆簾上,折了一莖蘆柴管兒,悄
悄對著門闥縫堣鶗,輕輕的吹去,那書燈兒竟吹滅了。
  那人抬起頭來見滅了燈,道:「奇怪!又無甚大風,怎麼燈兒無故滅了。」因
叫道:「娘子,娘子,腳爐有火麼?點上一個來。」那娘子,床上翻身道:「腳爐
冷了,半夜三更,那埵酗鶠H這等寒天,不如睡了罷!」自喃喃的道:「讀書,
讀書,轉讀轉輸,你讀了書,睡一覺,也要商量個計策,措處措處盤纏。安家出外
,一些也無,何苦讀也。明日起來,朝飯米也還不知在那堙H祇是人如考了,二
人去的監理,難道不要的戲仕,不轉轉為明,思王吳兄如此者,何用?」那人聽了
,歎口氣兒,將桌子一拍道:「娘子,我一轉念頭,不要愁殺了。祇因無可奈何,
故夜將書為消愁之物耳。我夜間讀書,抵日堣u夫,日間祇好在外邊去借貸。你
那堭o知我借貸勤苦?昨日,走到阿叔家去,開開口,阿嬸就回我道:‘那堥蚖子
借你。’我說當頭也罷。他說一家不知一家,和尚不知道家,你那曉得,我們當頭
俱在外邊。我祇得沒瞅沒睬的出來了。轉身走到哥哥家堙A哥哥見我去,不待我
開口,先向我愁個不住。愁了一口,阿嫂道:‘留叔叔喫便飯。’哥哥眼丟一個眼
色,阿嫂就轉口道:‘飯便熟了,祇是沒甚東西喫。’我見了這般光景,又走了出
來。復身轉到丈人家堙A祇見丈人亂嚷亂羅,把阿舅打做一團,我走去,反與他
勸了好一回。原來店中結算帳目,折了本錢,道是阿舅偷去,賭輸了,活在家堬^
氣。我又不敢啟齒了,祇得與岳母,說了些閑話,岳母見丈人打兒子,也不好留我
,我又出來到一朋友家去,坐了半晌,身上又冷,喫了兩盅熱茶,天色晚了,然後
歸家。我想走了這幾家,俱沒有東西借我,如何到宗師那邊去考?家中盤纏不要提
起。」兩人愁個不住。
  莫拿我聽的不耐煩,因歎道:「他是個讀書人,原來受這樣窮苦,可憐,可憐
!即如此,我何不到在別處去,取些來資助他。」因轉個念頭,暗暗笑道:「眼前
放著現成的銀子,不去拿來助助他。
  專怪蔡拐子,這個油嘴,得了這樁大財,香蹄子,也不值得買一隻來,請我一
頓麵,又要我取的魚。我如今轉去向他床堙A取了他所藏的銀子。要他要要,一
則資助了窮秀才,也是為他做個好事﹔二則也使他,服了老莫的手段。」於是將身
轉走,自見那雪兒下得越大了。正是:
  他為孫匡勤夜讀,還教正大訪山陰。
  卻說莫拿我,見行上雪深,他就把腳上蒲鞋,倒著了,向著蔡家,遂一步一步
,走到蔡拐子家來。看他的門兒緊緊關著,遂把他空場媄銦A兩間半窗屋兒,外
面一扇門兒,媄銧N是他的臥房。後邊又有兩間小舍,一間是他廚灶,一間是他
坑廁,開著一扇後門,通將去一小街兒的。
  莫拿我輕輕先開了他的籬笆,一步步到窗前。即將小鋸子,鋸斷了幾?窗兒的
斗簡,輕輕探下,將身鑽入窗去。先將房門開了門,後把?心依舊上好,然後脫了
草鞋,口中做老鼠叫,一碌碌到床頭頂上。周遭一摸,毫不見一些影兒。他暗笑道
:「這臭賊,果然不說謊了,銀子確確放在床媄銦C」又做老鼠相打,一骨碌碌下
來靜聽。祇聞得那蔡拐子,喫得醉了,天色又冷,夫妻兩個,睡得鼻息如雷。莫拿
我忙忙赤了腳,顛在床沿上,悄悄彎著腰,往媞N一摸,果然一包一包的,排在
褥子底堙C莫拿我將手摸來,即塞在腰間搭膊堙C是夜因雪大,雪光照著,微有
亮光。照見蔡拐子的老婆,睡在腳根頭,臂上露出赤金鐲兒,亮燦燦。莫拿我見了
,道:「一發取他去,與我家老婆帶帶,作耍他。」即便輕輕將手去探他的。誰道
一探,那婆子,因酒不甚醉,便驚醒來。他見有人,捏他臂膊,遂搭轉手來,往床
外一拉,拉著了莫拿我的腳,他隨勢一把捏住,口堻蛫D:「有賊,有賊!」
  蔡拐子在睡夢媗巨ㄐA因哄道:「那個外路的賊,敢偷我的東西麼?」猶半
信不信的光景。那老婆道:「快起來,我捏住他的腳在這堙C」誰知莫拿我的巧,
他腳被這婆子,捏住時,他卻動也不動,將一隻手,忙去輕輕捏住蔡拐子的腳。那
婆子惡叫,蔡拐子起來,拐子醒來見自己的腳,有手捏住,即便道:「啐!這是我
的腳,放了讓我起來。若是房的,御由你捏定,這好一回。」婆子聽見,即便放了
莫拿我的腳,於是莫拿我慌忙放了,蔡拐子的腳,即往床底下,悄悄伏著。
  祇聽得蔡拐子,先將手去塈氻W一摸,即大驚道:「果然是賊,銀子通去了
。那堥茪H偷去也?」於是走出,看他是何處進來,也不見一些影兒。走到門道
,便道:「壞了!賊去了,門已開在這堙C」即往後一看,祇見一步一步,腳頭印
兒多向外的,對婆子道:「去了不遠,我同你急依著腳印趕去,還趕得著的。」於
是夫妻兩人,心上著了急,風也似趕出門來。莫拿我聽他兩人出了門,即悄悄走向
後門去,將石灰寫道:「莫拿我在此一樂。」隨跳過打牆,從小巷堣@溜去了。正
是:
  積賊偷積賊,手段真難測。
  失去大元寶,祇因無肉喫。
  卻說蔡拐子夫妻兩個,趕了一回,出門後腳步亂橫,沒處追尋,祇得轉來道:
「我慢慢問同夥的討還你。」於是歸家,點起火來。各處一照,照到後門牆上,祇
見牆上寫著七個白字。蔡拐子看了,大笑起來:「原來就是老莫來耍的,果然好手
段,我不如他了。自然還我的,且慢慢與他理會。」於是安心睡了,不題。
  且說莫拿我拿了銀子歸家,睡了一覺。天明起來,即將三四包銀子,插在腰堙
A一徑走到那讀書人家的門首。祇見天色尚早,門兒還閉著,莫拿我將門敲著道:
「在家麼?」那人在被窩堙A聽見敲門,問道:「是那個?」莫拿我應道:「送
盤纏的。」那人得了這句,忙披了衣服起來,開門。心上摸不著頭路是誰家。那莫
拿我聽他開了門,即推門進去,將白銀四包對桌子上一擲,道:「我送盤纏資助你
的。」那人眼色朦朦,見了這些銀子,喫了一驚,問道:「你是甚麼人?緣何多承
你資助我?」老莫道:「我名兒叫做莫拿我。」那人又驚又喜,方將要留住他,莫
拿我往外就走,道:「我去也。銀子盡著用。」於是即將他門反叩而去。
  那人扯也扯他不住,祇得捧著銀子,忙到房堻艭P妻子知道:「娘子,天下
有此奇事。不知甚麼樣人,叫做莫拿我,清早送我偌多銀子,站也站不定就去了,
口中說特來助我盤纏的。我想親戚去懇求他,倘然回我,況面不相識之人,突然送
來,今年有如此來頭,決然中了。」於是夫妻兩個,整頓去考,歡喜得了不盡。日
日交口稱誦莫拿我不題。正是:
  天下士,無不添錦上之花。
  世間人,亦有送雪中之炭。
  卻說莫拿我,回家去道:「我借了老蔡的銀子,必得原物還他便好。不如我也
到桃源縣堙A去取些來還他。」對妻子道:「我要出去兩日。若蔡拐子來,你對
他說偶有急用,借了你的銀子,如今出去了。要銀子,叫你急急到桃源縣堥蚆晪A
,不可遲誤日期。」吩咐已定,即連夜到桃源縣堥荂C
  卻說那知縣正失了庫銀,出告示,挨圖挨甲的,著捕人四面緝訪。捕人三六九
比的緊。告示上道:「如有知風來報者,賞銀子十兩。」莫拿我看了告示道:「我
先去做個報人,騙他十兩頭來用用,再處。」
  於是見知縣出堂,莫拿我即跪下道:「稟老爺,偷銀賊,小的倒知些蹤跡,特
來報知。」知縣大喜道:「你曉得在那堙H」莫拿我道:「小的販雜貨的,到蘇州
閶門外寓所,有一個姓蔡的人,夜堭N幾個元寶來鑿碎,小人在壁縫堭i他,上
面俱有字的。反回來知老爺,失了庫內銀子,不是這個人,是那個?」知縣聽了,
忙喚捕人,押你同去緝拿。莫拿我道:「老爺差了,若小人同了捕人去,那賊知覺
就走了。如今小人先去勾搭他,然後捕人來打個照會,方拿得著。」知縣道:「說
得是,你既如此說,著捕人另走就是。」
  於是即叫庫吏,將五兩銀子,給與報人,路上盤費。莫拿我出縣門,捕人問了
著落,竟到蘇州閶門外山塘跛店上,等老莫來行事。
  誰知莫拿我別了捕人,將五兩頭插在腰堙A悄悄走到寓所,安歇了一回。到
夜深時候,即到縣後扒上屋去,一路到縣西庫邊,輕輕伏在庫房屋檐上。往下一張
,見四圍俱是直楞楞,側邊一扇鐵葉門,門上有兩條封皮,一把尺許長的大鐵鎖,
鎖著庫。門外一個鋪,睡著兩個人。
  原來失了庫銀,將庫吏責治革役,新庫吏看守。是夜,新庫吏喫了夜膳,弄了
一個十六七歲的門子睡著。那莫拿我輕輕將直楞,鏨斷了一根,鑽進去,取了幾個
元寶,卻要出來,被那門子起來撒尿,祇得悄悄伏著。門子撒了尿,鑽入被中。那
庫吏睡中道:「我的肉,怎麼屁股凍得冰冷。」把手搿著,即去弄他後庭。門子道
:「我盡著你弄就是。明日要做一條紅縐紗褲兒與我穿穿,可肯麼?」庫吏道:「
王四官的肉兒,我怎不肯。」兩個足耍了一個多時辰,然後睡去。莫拿我道:「專
怪他累我等這一回,略略奈何他一奈何。」將石灰寫在壁上道:’莫拿我同王四官
在此一樂。」寫完,即輕輕鑽出,上了屋,一溜煙去了。這個表過不題。
  再說捕人,忙往蘇州閶門外,等莫拿我,同去捉那姓蔡的。等了一日,竟不見
來,即同當地捕人,去訪著蔡拐子住處。及至去捉他,走到他門首,祇見一把鎖兒
鎖著。問四邊鄉鄰,俱道去了數日了。
  眾人道:「那姓莫的,為何哄我們?他自己竟不來。」當地捕人道:「可是莫
拿我麼?若是他,必又是耍你們哩。」眾人道:「既如此,回去尋著他,在他身上
要就是。」即星夜趕到桃源縣堥荂C到進城門,祇見張掛告示道:
    正堂示:照得本縣庫吏某,惰誤玩法,於幾月幾日失去庫內銀兩,著捕人
一面緝獲。今幾日,積賊莫拿我,串同門子王四,公然盜去庫銀若干兩。王四已經
監禁,限三日嚴拿莫拿我,治罪正法。出首者倍賞,窩匿者同罪。須至示者。
  捕人見了,喫了一驚道:「聞得莫拿我是個積賊,果然弄我們離了本地,倒在
這塈@孽。」事又湊巧,恰好捕人進城,那蔡拐子也到了。尋著莫拿我,因道:「
老莫好耍!你要銀子,不與我借,竟來自取,且拿得恁好乾淨,莫不枉叫你做阿哥
。」莫拿我笑笑道:「你要銀子,我有在這堙A到寓所去還了你。是便是,又是
你的罪名,我替你頂了。」蔡拐子道:「卻是為何?」莫拿我如此這般述了一遍,
道:「如今現有榜文拿我,你索性首了我,你倒乾淨些。」拐子道:「怎好出首你
?」莫拿我道:「不妨,我自有個法兒,你不要管我。」
  兩個手挽手,到了寓所,還他的銀子。因同走到縣前,蔡拐子果然扭著莫拿我
,嚷道:「他盜了庫銀,倒冤著我。」於是街上人擁了一堆。那捕人回來,剛到縣
前聽見了,不由分說,一索通拿住去見官。
  知縣正坐晚堂,捕人稟道:「積賊莫拿我拿到。」知縣大怒,喝道:「你這大
膽奴才,自己盜庫,反誣別人。」拐子道:「小人扭他來對證。」知縣道:「蔡拐
子趕出去,叫皂隸著實打。」莫拿我道:「容小人稟上老爺,庫銀一厘不失的。求
老爺押小人去拿了來,然後領打。」知縣喝道:「少不得死在後邊,既如此,著捕
人押去起贓。」
  捕人領命,那些擁了莫拿我,飛也似到他寓所去。祇見莫拿我在臥榻底下,一
包一包搬出,搬了兩包,就拉手對捕人道:「我有句話與你們商量,我老莫左右坐
監問罪,這銀子盡數拿去,總不夠賠償。如今且得幾包,送與列位作辛苦錢,我老
莫擰著夾打罷了,列位以為何如?」眾人想道:「也是句話,靠山喫山,總推在他
身上,有何不可。」
  於是各人插些在腰堙A將剩下的並莫拿我,共帶到縣堙C跪稟道:「贓已起
在這堙C」知縣道:「拿上來。」捕人帶上。知縣道:「怎麼祇有這些。」捕人道
:「小的因見少了,將他一弔,他說實實花費了。」知縣大怒,喝叫:「莫拿我上
來,夾起來。」莫拿我喊道:「青天爺爺,一些不少。」知縣道:「刁奴才,還說
不少!」莫拿我道:「其實捕人拿了些,所以少了,與小的不相干。」捕人聽見,
喊道:「老爺,聽他說謊,小的們知法度的,庫內銀子,可是拿得的!」莫拿我道
:「老爺若不信,當堂搜一搜便明白。」知縣聽了,目不轉睛,即喚皂隸,將捕人
一搜,祇見一個後生捕人,?襠婺角U一封來。那知縣當堂轉道:「料想打死這賊
,不能賠償補庫,不若在這幾個捕人身上,尚可協賠。」
  於是故意大怒道:「現拿了庫銀,在我面前調謊,與賊何異?一事虛,事事皆
虛。我曉得都是你們通同盜庫。」叫皂隸通夾起來。眾捕人連叫冤枉,那些皂隸吆
喝一聲,上了夾棍,內中有個忍不過痛的,便道:「小的願賠,望老爺開恩。」知
縣放了,畫了供,即起一簽,著差押出,限三日內變產完銀。莫拿我監著,候完銀
日定奪。那些捕人,個個痛罵,個個要擺佈殺他。莫拿我笑道:「平日將這些小賊
索詐,今日還還願,也不差甚麼。」
  於是不說眾捕人賠銀。且說莫拿我羈候在監堙A又結交好了牢頭禁子,一些
苦也不曾喫。過了數日,祇見禁子走來道:「你們正好不得審結哩!」莫拿我道:
「為何?」禁子道:「昨日理刑查盤,缺了庫銀,將庫吏拿了,如要參本官,兩日
沒心緒在那堙C」莫拿我問道:「缺了多少。」禁子道:「聞說缺了一二千哩。」
莫拿我記在心堙A也不言語。
  到晚間,祇見禁子來檢點犯人。莫拿我道:「大叔,我有句話與你商量。兩日
又該將些銀子,來孝順大叔了,祇是大叔可肯於今晚,放我出去一晚,到後日進來
,大叔包你有個小小富貴。」禁子道:「你去了不來,那堥荋M你?」莫拿我笑
道:「大叔還不曉得老莫的信行,我老莫生平再不欺人,江湖上好漢說了老莫,也
頗頗相信,不然,我也不敢開這口了。」看官們,你道禁子如何肯放他?祇因禁子
平日,也素知他極有信行,所以說放便放。」「你去去,約定後日晚間回來,大丈
夫不要連累人。」莫拿我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於是開了鏈子,祇見他將身一縱,竟
往上跳去了。正是:
  一身輕似猿猴,兩腳捷如脫兔。
  卻說莫拿我監堨X來,離了桃源縣,路上道:「我不耐煩久坐在監堙A且等
個機會,弄出去耍耍。」算計已定,竟往山東路上來。到得曉間,竟投一個大響馬
頭兒。那人姓李,名雄。
  其時正值五月天氣,李雄正在門前柳陰之下,坐著一條板凳兒納涼。莫拿我向
前道:「李大哥,救我一救。」那李雄喫驚道:「為甚麼要我救你?」莫拿我道:
「不瞞大哥說,小弟盜了些庫銀,如今出廣捕牌追捉,我意欲借貴莊權躲一躲,過
兩日當取些來,奉謝大哥。」李雄道:「弟兄家,說那婺隉A竟住在舍下不妨。
」因他進門,重新施禮,隨排酒飯相陪。閑話間,各誇本領。
  正說得熱鬧,祇見外走四五個人來,將手一哈道:「大哥,有偌大賣買丟了,
在此閑話,快去快去。」那李雄聽說,便道:「賢弟,寬坐暢飲,咱不得奉陪。」
莫拿我道:「請尊便。」李雄一邊上馬,一邊吩咐孩子道:「將夜膳與莫大哥喫了
,收拾左廂房安歇。」於是打上一鞭,飛也似去了。莫拿我見他已去,心上道:「
正合我意。」對僮子道:「酒已醉,飯也飽,煩你收去,引我睡罷。」那僮子即引
他到東廂房,叫聲「安置」,拽上門兒去了。
  莫拿我見僮子已去,即悄悄起來,四面一張。原來東廂房左側,有一扇小門,
輕輕推進去,乃絕大二門廳屋。左邊一間,是老李的臥室。右邊一間,四面植楞,
堆滿無數貨物。靜悄悄,更沒有妻小的。莫拿我再聽一聽,祇聽得間壁小房,有兩
個僮子睡得濃濃的。小房後有馬坊兒,立著十數匹驢馬,在那媦R叫。
  他乘著微微月色,竟去裂下鐵鎖,走進堆貨房堙C見滿地口袋,袋中俱是銀
子。他提一提道:「想是一千一袋的。」不管三七二十一,竟提了兩袋,因道:「
銀子到有了,祇是如何拿?」他想一想,笑道:「真呆子,有了髭鬚不會鬍。現放
著送我去的東西不用。」竟提出來往後邊馬坊堙A乘著他嘶叫,即牽他一匹馬,
一個牲口,馱著銀子。隨即往房堙A將石灰寫在壁上道:「莫拿我暫借銀二千,
俟出月加利送還,不致有誤,存照。」寫訖,乘著月色,上馬加鞭,連夜走。
  直走到明晚,竟到了桃源縣堙C他竟將驢馬兒,拴在空野僻靜的所在。等到
黃昏時候,他馱著銀子,一步步走到縣前。他竟從棧房內,看無人處,將身一縱,
上了屋,爬過了縣堂,悄悄去到私宅內。又過兩三帶廳堂,到後邊書房內檐頭邊一
張。原來書房後有三間亭子,這是知縣自坐的密室。
  莫拿我爬到這個所在,已有一更時分,祇見知縣猶未睡,獨自一人在亭子上踱
來踱去,口埵菬它蛬y的道:「好好一個官兒,斷送在此事上。」莫拿我聽得仔
細,見四面無人,他輕輕一跳,跳下庭中跪著。那知縣抬頭一看,這一驚非小。正
是:
  險些兒喪了三魂,霎時間失了六魄。
  知縣大喝道:「甚麼人?」莫拿我道:「我送銀子,來與老爺分憂的,求老爺
莫則聲。」知縣見他跪著,又說送銀子分憂,因不甚怕了。又驚又喜道:「怎麼能
與我分憂?」莫拿我道:「聞得老爺缺少庫銀,小的那移一千送上,乞老爺檢收。
」知縣道:「又來作怪了,你是甚麼人,銀子在那堙H」莫拿我也不答應,將身一
縱,上了屋,將口袋撲的一拋,拋下庭中。然後隨跳下來道:「這是銀子。」知縣
喜出意外,也不叫人,自己馱到房堙A打開一看。祇見:
  毫光焰焰,俱是通神物。
  瑞氣騰騰,無非救命主。
  知縣於是大喜道:「你是甚麼人?我也有些面善。」莫拿我道:「小的是救人
積賊莫拿我。」說畢,即向屋上一縱而去。知縣聽了,恍然認得,正要謝他,撇眼
不見了。想道:「這人蹤跡大奇,他在監,如何出來了?」
  於是將銀子一兌,重一千二百兩。知縣道:「不想許多親戚,並心腹朋友,不
如這個小賊,能救我急。」快活了一夜,明日早堂,即將銀子補足了庫,又將些禮
物送於理刑,始得免參,依舊坐堂理事。話分兩頭。
  卻說莫拿我上了屋,又到城外僻靜處,取了銀子。到縣前監門口,跳上屋。其
時已有四更天氣。禁子正提著燈兒,稽察犯人。祇見莫拿我撲的拋下一口袋來,禁
子立住了腳。莫拿我隨手一跳,立在禁子面前。禁子道:「好個信人,果然來了這
一袋銀子。」「送一半與大叔買果兒喫。」禁子道:「那消許多。」莫拿我兌兌,
祇得七百兩,原來口袋大小不等的。當時將三百兩送與禁子,禁子千恩萬謝,連忙
收拾夜膳,接風不題。
  卻說那知縣,感激莫拿我,又怕他手段,因道:「我如今弔他出監,將就問個
徒罪,發配他在好地方去,一則他可安身,二則遠離此地也好。」
  於是莫拿我正終日喫酒,與禁子牢頭喫得高興。忽然知縣有票弔審。眾人道:
「且挨他來日,尋個分上,然後出去便好。」莫拿我笑道:「包你今日出去,他熱
氣不敢呵我,發行出監,還要送盤纏與我。」眾人見他如此說,俱摸他不著頭路,
乃一哄兒出監。祇見知縣坐在堂上,禁子帶進莫拿我去。他即喚上道:「你盜庫銀
,我曉得通是這班捕人捉弄你,其意欲利歸於己,罪歸於人。我老爺如今贓已追完
,偏要罪便問你,打便打他。」於是將眾捕人一二十板一個,莫拿我竟問個徒罪,
押付湖廣長沙驛。
  捕人兩腿打得皮開肉綻,莫拿我笑嘻嘻的定了招,畫了供。同眾人出來,與押
解差人,店上喫三杯。差人道:「難得官好清,文書就發下,又先賞我們盤纏,吩
咐不許要你分毫銀子。」莫拿我道:「我也不值得送些盤纏。」差人笑道:「你也
得粥便嫌薄。」道猶未了,祇見兩個家丁,走上店來道:「那堣ㄣM得到,你原
來在此,莫大哥,老爺怕你無盤纏,特差我們送銀十兩在此。」莫拿我道:「為我
多謝聲罷。」拿來就袖而藏之。差人暗道:「本官與賊,怎是有舊的。」
  於是明早,領他準備起身。莫拿我道:「且緩兩日,我還有件事未完。前日我
暫撮人一宗銀子,如今倘遇見,不好意思,完了就走。」差人道:「我們既領了你
,也要安安家,停兩日起身極好。」莫拿我道:「待我事完,來約你。」
  於是別了差人。莫拿我想道:「李雄這點銀子,今日祇得在縣堙A尋個大財
主借去。」一路訪,訪著一個姓何的,綽號叫做何九缸。因他開井掘了九缸銀子,
所以有這雅綽。他祇有一個兒子,前開典舖,後開棧房,是縣中第一個財主。莫拿
我訪在肚堙A挨到夜,就踱到他家僻靜處,一溜兒上了屋。
  其時正是七月天氣,他等到更深,一步步爬到他門首。進了兩帶大廳,又是一
帶女廳。祇聽得女廳左側,有婦人喚道:「金菊,娘娘浴湯。」莫拿我隨著他聲音
,就扒進那屋,悄悄伏在檐頭上。往下一張,祇見一個後生的,有二十多歲,與一
個婦人,同坐一條藤面小木榻兒,在軒子下乘涼。那後生去弄,那婦人白生生的乳
頭,因去勾著他脖子,親嘴咂舌。咂了一回,便道:「娘子嬌嬌妙妙,我同你在榻
上耍耍。」女人把後生一推道:「沒正經,身子要緊。你病還未好,況天色又熱,
我又不耐煩,快快書房堨h睡,休得歪纏。」便高叫道:「金菊,你喚長壽小奴
才點燈,照相公書房堨h。」少頃,祇見一個孩子,點了紗燈,那後生道:「我出
去了。」
  於是那婦人,又叫金菊閂了外房的門,那婦人獨自坐在榻上。又見一個丫鬟道
:「請娘娘洗浴。」那婦人扒起來,走到檐前茉莉花邊,脫了玄色紗水衣、白紗裙
子、銀紅紗褲,露出粉捏成、玉琢就的身子,蹺著小小金蓮洗澡。那丫鬟與他拖了
一回,起來拭體完,將單裙子抹奶兒束著。教丫鬟撮把交椅,坐在庭中,手拿兜扇
,蹺著白腿兒看天。
  少傾,祇見丫鬟淨完浴,走來打扇。那婦人將手勾著丫鬟,低聲道:「我兒,
可喚他來。」丫鬟道:「他候娘娘多時了。」於是去了一回,祇見同著一個十六七
歲,披肩頭髮的孩子走來。婦人笑笑道:「我兒,等久你了。」隨手搿他在懷堙A
咂了一口舌,道:「小肉兒,就如此幹罷。」仰在椅子上,將兩隻金蓮,勾著孩子
頸。那孩子立抽送,那婦人口中小寶小肉的叫。正叫到熱鬧處,不道那孩子,就伏
著不動。那婦人道:「冤家,為甚就過來了?」孩子道:「好娘娘,我心正慌,腿
兒抖。」婦人笑道:「沒出息的東西,既如此,金菊你送他出去罷。」
  孩子去了,那婦人又乘了一回涼。站起來,躺在榻上,又低聲道:「金菊,你
原去喚那個來。」去不多時,祇見走進一個胖胖的鬍子。婦人爬起來,戲打他肩膊
道:「為甚兩日不見你。」鬍子道:「你曉得,差我出去討麥錢的。」婦人笑道:
「如此饒你打,且來與我幹事。」那鬍子忙將婦人裙帶扯著道:「要我狠幹,須脫
得光光的,方有興些。」婦人道:「刁砍頭的,在露天,羞人答答,不好意思。我
同到房堨h依你。」於是兩人手挽手,進房去了。
  莫拿我直等他進了房,纔輕輕碌下來,隱身在茉莉花邊。張那丫鬟去睡了,折
身到房門口,祇見房媢麰控け菬滮f大櫥,他就口中做老鼠廝打,一碌碌上櫥頭
頂伏著。
  看那婦人,果然脫得精光,那鬍子也赤條條的,將婦人兩隻白腿兒提起,與他
狠抽狠送。那婦人口堶颻顗犒D:「還是我的好肉兒,趁得奴心。」那鬍子幹了足
一個時辰,口媢D:「我如今還不爽利,你起來,我與你靠在櫥上,立著幹來了罷
。」那婦人道:「我依你,依你。」果然爬起來,靠在櫥上,雙手摟著鬍子。鬍子
道:「你擠緊著,待我抽送過來。」於是沒棱露腦的抽送,將櫥兒搖個不住。正高
興間,誰知莫拿我,因下邊搖的慌,蹲伏不牢,祇得撲的跳下來。這一嚇非同小可
,二個精赤人慌做一團。那鬍子認做捉姦的,跪在地上磕頭,祇顧叫饒命。那婦人
羞的沒躲處,忙搶單被遮羞,也跪了求莫則聲。莫拿我道:「我祇要借些銀子、首
飾,不管閑事。不然,便要喊了。」婦人抖著道:「銀子在櫥堙A祇顧拿就是。
」莫拿我聽說,即裂開鎖,上?俱是黃的,下櫥俱是白的錠,圈滿一櫥。莫拿我竟
拿了二三十錠金子,裝在搭膊堙A便道:「你自幹你的事,我不管你,將軍不下
馬,各自奔前程。」往屋上一縱,跳去了。正是:
  一宵看盡風流樣,又得無窮買俏錢。
  卻說莫拿我,拿了金子到寓,道:「二十錠值二千兩,再加二錠,值二百兩,
作利錢。待我封好,寫明一字在媄銦A等他自來取,不要送去。」於是兌足封好
,在媄隡g道:
    前日承照拂,謝謝。乘便暫撮銀二千,謹如數加利奉還。正欲躬齎至寨,
適遇尊夥出獵時到,幸檢收。
    莫拿我拜上。
    李大哥軍前。
  寫畢,藏在身邊。
  即約兩個起解差人起身,一路到山東路口。差人道:「此處要小心。」莫拿我
道:「不妨,我今先走,你們落後些。」說猶未了,祇聽得耳邊,颼的一枚響箭,
莫拿我忙下牲口,拔轉就走。祇見後邊兩匹馬,八個蹄,翻盞也似來了。一兜兜轉
,勒住馬,取了包兒回去。祇見上邊有李大哥開拆字樣,那響馬喫驚,急拆開包來
看。媄鉿釵r一封,細看方知是莫拿我,送還李雄的。響馬道:「既如此,我們
不可不送還他。」於是送去李雄。李雄見了,歎道:「好個不失信義的好漢,可惜
不曾再會一面。」同夥互相稱讚,不題。
  卻說莫拿我,完了一樁心事,一路竟到長沙驛。解子投了批,討了回批,回去
了。莫拿我見驛丞,送個出格的見面錢,驛丞歡喜得了不的。見日日買酒肉請眾囚
徒,眾人無不喜他。
  過了數日。一日,祇見驛丞,慌張張進驛來道:「急要點囚徒二十名,新道爺
到任,扛行李。」莫拿我亦扯在媄銦C莫拿我道:「我去不妨。」同眾人竟下船
,去扛行李。扛了一日,到晚間,那兵備因眾官參見畢,踱進私宅,正撞著了莫拿
我。那兵備一眼看去,心上如有所疑道:「這人我有些面熟。」莫拿我見道爺看他
,三步做兩步避去。
  那兵備留心,明日喚驛丞進來道:「媄靾棜n打掃,昨日囚徒喚來俟候。」
驛丞跪著道:「曉得。」於是急將花名手稟送進,兵備袖了。理完堂事,到私宅點
名。將稟揭一看,上寫莫拿我三字,便心上恍然,急叫道:「那個是莫拿我?」忽
見那面熟的走出來,跪下道:「小的就是。」兵備道:「你可是蘇州的麼?」莫拿
我道:「正是。」兵備道:「你為何問罪到此?」莫拿我將盜庫濟人,補庫救官,
問罪發配的事,一一細述。兵備歎道:「不道爾輩中,有你這樣好人。」立起身,
一把扯他起來道:「你認得我麼?」莫拿我喫了一驚,摸不著頭路道:「小的不認
得。」兵備道:「你實是我恩人,不匡今日在此相逢。」
  看官們,你道那兵備是誰?卻就是前日,莫拿我雪中資助他銀子的讀書人。這
人姓王,名道。是日得了銀子采頭,有了科舉,是年就連科中了進士,欽授湖廣兵
備,今日到任。夫妻兩個,祇記得莫拿我三字,時常感念的,不道東海船頭竟遇著
。
  當下莫拿我,聽得恩人二字,一發作怪起來道:「小的與老爺,有何恩處?」
王兵備道:「且請到書房堙A坐了細談。」莫拿我那奡情A王兵備不由分說,一
把扯進媄銦A報知奶奶。奶奶也出來見了,千恩萬謝道:「承你扶持,我窮夫婦
得有今日,那刻不感激?」連忙置酒相待。王兵備道:「老莫,你記得大雪中,曾
叩門送銀子贈人麼?」莫拿我纔省得道:「老爺莫非是,住在大街上讀書的麼?」
兵備道:「然也,但不識老兄,那堛儒睍a?就贈我盤纏。」莫拿我笑道:「你那
夜滅了燈,夫妻兩個愁的話,那一句不聽得?所以我拿些銀子送你,使你快活快活
,不道就做了官。」夫婦同道:「若非你資助,焉有今日?如今你在我衙埵磽瞴A
我與你開豁了罪名,圖個出身。」於是打發眾囚徒去。
  一時哄動地方道:「一個囚徒,做了道爺第一個相知。」當時言聽計從,竟是
一人之下。一日,王兵備退堂,莫拿我與他飲酒,說著自己生平本事。正說得高興
,祇見外邊傳報,撫臺有雞毛文書。兵備連忙拆看,這一看不大緊,竟似:
  身落冰孔堙A冷水沒頭淋。
  嚇得王兵備手足無措。文書上道:「佘山王勾結響馬,領兵圍城,聲言十萬,
刻期要調六營兵丁守城,貴道領各官守門,隨機應敵,無誤。」那兵備著忙道:「
太平日久,無兵無將,如何是好?」先傳令急閉城門,城上每門,架大將軍炮二門
,自己備下一匹好馬,然後商量出榜,召募奇材以御敵。
  私衙堹伔伅穩茪ㄓF,莫拿我看他如此,不開口。兵備道:「老莫,你幫我一
幫。」莫拿我笑笑道:「這樣小盜,著甚麼忙!祇消我一人,叫他去了。」王兵備
忙道:「莫非你與他有舊麼?」莫拿我道:「有甚麼舊?」兵備道:「他同佘山王
領兵十萬,勢甚利害,我方愁身家難保,怎說小盜。」莫拿我笑道:「我去打聽打
聽來。」兵備扯住道:「萬一城破,我正要央你,作伴逃難,怎說個去字。」莫拿
我道:「放我去,自然不消逃亡去。」兵備道:「恁說時果有退賊妙策麼?」莫拿
我道:「你莫管,放我去便見。」說罷,拱拱手,他就地一縱,跳上屋上了。
  王兵備看了,呆了半晌,不見甚麼意思,轉身吩咐奶奶,收拾收拾,相機脫身
。祇聽外邊,又有無數秀才,動條陳要見,祇得出堂。那些秀才擁上道:「憲公祖
,大盜不過索糧,原無大志。退敵之計,莫若出榜,於三日內,勸百姓協助,集公
銀三千,送去犒賞他。一面先諭以朝廷至意,使其暫退,毋使塗炭生靈,此當第一
要著也。」王兵備聽罷,忙打拱道:「足見諸兄經濟,就煩傳諭一傳諭,開寫文書
,以示群盜。」不題。
  卻說莫拿我縱上了屋,道聲:「暫去就來。」於是一溜煙,向城頭上越城而去
。到了城下,待夜了,走到賊營邊。其時十月天氣,月暗雲迷,祇見刀槍密佈,劍
戟重圍,兵馬精強,隊伍整肅,四面寂而無聲。
  他一溜溜到第一層皮帳邊,祇聽得巡邏小卒,四面鼓梆,走近前來。他即將身
子,伏在地上草間,待他走過。又悄悄溜到第二層皮帳邊,又伏了。聽原來那邊兵
敲梆,祇在外邊第一層、第二層、第三層倒沒有了。莫拿我既入虎穴,也沒奈何。
祇得拼著性命,輕輕溜入一個大皮帳內,又伏在地上張時。祇見帳口掛著無數弓箭
,十數個兵丁和甲臥著。媄鉹@張桌子,桌上橫著兩架令箭,兩支畫燭,筆硯文卷
。中間鋪著一個小榻,榻上睡著雄壯的一條大漢,鼻息如雷,乃是佘山王主兒。那
莫拿我,輕輕向腰間,取出預備的一件東西,悄悄放在他枕頭邊,就一溜煙走了。
看官,你道甚麼東西?卻原來是:
    長不滿三寸,遭之立喪命。雖然不及莫邪與干將,也常幫過荊軻與聶政。
  不說莫拿我,一步步溜出營中。且說那佘山睡到四更時分醒來,即便傳令快些
埋鍋造飯,準備攻城。自己翻轉身來,祇見枕邊,雪亮一把小小刀兒。這一驚非小
,連忙跳下榻,拿在手中,□□一聲道:「奇怪!這是那堥茠滿H」看那刀柄上,
有一條紙兒,糊著紙上有字,忙向燈前細看,上寫道:
  奉兵道王爺將令:獻上匕首一柄,不便遽取尊頭,伏乞照原。幸幸。
    莫拿我拜達。
  那佘山王,不看猶可,一看了,身子抖個不住,道:「險些兒斷送了性命,幸
得他不殺我,不然已做無頭之鬼矣!」因歎口氣道:「罷,罷!不要纏他了。若再
來時,如何防得許多。」即忙傳令:「今日,且消停一日再處。」於是即備名馬一
百匹,白銀一千兩,修書一封,差人齎送城邊,一面撤營收兵,回去不題。
  再說王兵備,正在城堸荈q,撮借百姓的助餉銀兩。一時不能湊手,慌做一團
,官民紛紛嚷亂。忽見守城官,飛馬來報道:「賊營中,差人到城下口,送書一封
謝罪,並送名馬一百匹,白銀一千兩,與老爺作別敬。將書要小官傳進,小官祇得
接他的在此。」王兵備聽了,反喫一嚇道:「必是賊人詐謀。」於是拆開書看,祇
見書上寫道:
    佘山寨主人謹啟上
    欽命特用湖廣兵備道王老爺麾下:下本布衣,因亂為眾所推。本將提兵十
萬,翦除貪官污吏,救民塗炭。不圖昨晚,於床頭得一匕首,乃是王老爺麾下壯士
所遺。承賜首領,下不勝駭感。自今以後,已知所警,即刻當收兵遠遁,永不敢再
犯清塵矣。謹獻名馬百匹,白金一千,以贖冒瀆之罪。
  卻說王兵備看了書,又喜又疑道:「難道莫拿我一個人,敢到他營堨h?」正
疑惑間,祇見莫拿我,慢慢騰騰地踱進來。王兵備見了,即拉住他嚷道:「莫非他
說壯士就是你。」莫拿我笑道:「我老莫到他營堙A將把小刀兒,輕輕放在他脖
項子邊,且不殺他,他自然怕死去了。自古道:捉賊不如鬥賊。」一面說,祇見守
城官又報道:「賊兵通拔營去了,外邊遺下馬一百匹,背上馱上兩袋銀子,今特送
進,望老爺驗收。」王兵備快活得了不得,忙對著莫拿我,深深作個揖道:「真虧
你神手,不惟使地方安靜,又得保全下官,前程性命,如此大恩,如何報答。我今
不敢沒你的功勞,即當特題一疏,舉薦你做本地總兵官,同你在地方上快活幾時,
也不枉與你相與一番。」
  於是連夜修成一本,差官上京。通政司掛了號,然後進呈。那本道:
    湖廣兵備道臣王道,題為剿寇功成,奇才難沒,特為薦剡,以護地方事。
臣道自蒞任以來,未及一月,忽遭海寇結連山賊,提兵數萬,圍困城池,聲言借糧
,所往焚劫。臣聞報後,夙夜圖謀,萬難控御,外既無兵,內復無餉,無兵可以應
敵?無餉何以養兵?問諸府庫,而府庫空虛﹔問諸士民,而士民莫應。措處無策,
束手待斃。臣有故人莫拿我者,胸懷經濟,夙儲報國之孤忠,目睹艱難,竟出匡時
之奇略,不煩一兵,不費一粟,以寸鐵而喪彼三軍之心,以一身而退彼數萬之眾。
強賊歸命,永竄偏隅,邦國有奠安之休,百姓脫流離之苦。有功如此,何忍沒之!
臣是以謹陳之當寧,倘得蒙不次之擢,使得效未盡之奇,想必能保障海隅,永當一
面者也。伏乞聖裁。
  當時此本一上,龍顏大喜,聖旨即批道:「王道剿寇有功,加三級仍供前職。
莫拿我出奇退賊,著即任彼為總兵,該部寫敕與他。
  不日部復命下,莫拿我接了聖旨。忽然冠帶起來,真是妝一倍,當時是個小賊
,如今做了大將,冠而冕之。上司那一個不另眼覷他?
  到任之日,他頭帶烏紗,身穿大紅圓領。幾個把總參由,領著三四千兵,俱戎
妝參見。接他到衙門堙A三通鼓樂,三聲號炮,然後昇堂,好不熱鬧。
  於是莫拿我,差官接了妻子,後來竟養了兩個兒子。王兵備將一小女兒,與他
結了姻,以報他資助之恩。他也做人忠厚,為官竟一清如水,大得軍民之心。兩個
兒子俱讀書進了學,一個中了舉人,竟成詩禮之家。活到九十餘歲,無病而終。可
見人到底是做賊,他存了良心,畢竟原有個結果。世人何苦喪良心,而莫拿我之不
若子。
第五回????百花庵雙尼私獲雋 孤注漢得子更成名

  劉毅家無擔石儲,一擲百萬矜豪侈。自茲餘風漸後世,鴟蒲博塞無休時。叫梟
呼盧誰氏子,賢豪公子富家兒。散盡千金不少顧,家徒四壁猶甘之。更有貧窮惡年
少,囊空若洗心尤癡。紙牌八片勾魂帖,色子一盆納命休。娼優吏卒縱不分,子父
兄弟俱一抹。惟知勝負無尊卑,但尚詐欺無品節。日以繼夜戀不休,忘餐廢寢心不
歇。妻飢無食子無衣,大不為盜小為賊。直至僑仳似乞兒,此日此時方了結。聊作
俚言問世人,劉毅以外誰英傑!
  古今來第一個賭錢漢,莫如劉毅。他雖則豪放自雄,然卻能謀王定霸,立業建
功。今天下如劉毅者,曾有幾個?大抵一入賭場,貧窮子弟未免啼飢號寒,出乖露
醜。富貴子弟亦至廢時失事,喪身亡家。故謂著此道兒的,畢竟是至愚極坌之輩,
昧卻本來知覺,所以迷而不出耳。
  然我見賭錢的,又往往皆天下極聰明、極乖巧之人。卻是謂何不知?人乖巧,
那個蒼蒼的天公更乖巧。他道世間,那為富不仁的,小則在擔頭上克剝﹔大則輕出
重入,淺出滿入,盤放沒人家產,吸人腦髓,不顧天理,積成巨萬家私。偏與他生
下一個極聰明、極乖巧的子弟,與他消澆,那注不義之財。
  世間那居官虐民的,小則在血棒上搜括﹔大則欺君罔上,殺命枉法,嚇詐聚斂
,不顧百姓流離,小民塗炭,祇要囊橐充盈,堆金積玉。天又偏與他,生下一個極
聰明、極乖巧的子孫,與他分散那注貪污之物。此在花報數中,比官非火盜,更覺
無形無跡些。至於貧窮子弟,亦偏因乖巧,而著此道,這亦是父祖不積德。所以天
公借此,來消澆他的雄心,分散他的才智。雖然如此說,古語有云:敗子回頭便作
家。他若能一旦醒悟,將這聰明乖巧、用在正經上,則做生意的,自然儲積如山。
讀書的,自然中舉、中進士了。在下近聞得一個賭漢,賭極了,一旦回頭,反得成
名的,述與看官們聽著。
  話說崇禎年間,松江府華亭縣。有一人姓張,名廣,字同人。自幼父母雙亡,
祇因父親是個窮秀才,他也能讀得幾句書。做人且自聰明伶俐,十五歲上邊進了學
。因此有父親的好友李日章,獨養一女,名曰琬娘,就入贅他家為女婿。那婉娘既
生得齊整,女工中挑花刺繡,無所不能。妝奩又厚實。
  張同人住在丈人家,無憂無慮。少年又考得起,因此就騖外起來。初起穿了些
,鮮衣華服、紅繡鞋、白綾襪,戴頂飄飄巾,僮子跟隨了,準日在街上搖擺。還在
文社、詩社、酒社媄銌V帳。落後就不入好淘,竟同一班無賴,偷婆娘、鬥葉子
,嫖賭起來。不知子弟一入賭場,便如失心頭的,不茶不飯,一心一念,要鑽在媕
Y去了。那張同人賭起了頭,那管錢財的有無,賭友的好歹,一味連日連夜的,不
是擲骰子,就是鬥葉子。那李氏琬娘,準日苦勸,祇當耳邊風。
  一日,丈人、丈母染了疫病,相繼而亡。同人還在賭場堙A琬娘叫人尋了數
次,纔得回家。身邊並無半文,婉娘祇得將首飾去抵了個棺木,盛殮了。晚間,祇
見張同人又不見了。你道在那堙H又去棺木店上,找絕琬娘的首飾,找了二三兩
銀子,又下賭場,擲孤注去了。琬娘得知,氣得頭暈眼花。
  然自丈人死了,一發肆無忌憚,賭媞峞A賭堹v。不上一年,家私傾盡。連
琬娘幾件身面上隨行的首飾,也賭空了。但琬娘賦性貞淑,又極賢慧,心中雖氣悶
,毫不出怨言。一日因累次賭輸,沒處設法,竟偷了琬娘一隻寶簪去賭。琬娘不知
,扒牆剜壁去尋,祇道老鼠銜去,連老鼠窠角也搜得到,誰知他偷去了。不半日又
賭輸了,因歸來坐在家堙A祇管歎氣。琬娘道:「我沒了一隻寶簪歎氣,你為何
歎氣?」同人道:「不瞞你說,兩日輸極了,見你寶簪,祇得偷一隻去,指望翻本
,誰知色神不利,又輸了。你如今這一隻,左右戴不得,給我去翻翻本,翻轉本來
,連那隻也還你。」琬娘道:「我原疑你,祇是你該與我說聲,罰我尋得眼也花,
頭也暈,這一隻拿去也由你,祇是倘然又輸了,卻如何處?家中柴米,一些也無,
留在這堸竣F抵頭,也強如輸掉了。」同人道:「晦氣話,難道祇管輸的。」見
他有肯的意思,搶了就走。
  一走走到場堙A便嚷道:「先打二千碼子來。」拈頭的道:「拿梢來看。」
張同人將寶簪一丟,道:「難道不值四十千。」拈頭的收了,道:「先打二十千。
」去他一庫,鬥得高興,副副雙超,十千碼子,一捲而光。他見完了,道:「今日
牌腳不好,我們擲骰子罷。」又拿十千,擲了一回。他道:「不耐煩。」將十千碼
子一推,道:「索了出個孤注,誰人敢受我這一擲?」一個人道:「我受。」道猶
未了,提起來一擲,叫道:「快。」誰知越極越輸,竟擲了個么二三。那人將十千
碼子,對身邊一羅,同人急了,向拈頭的道:「再找二十千來。」拈頭的找與他。
同人又道:「誰敢擲我二十千,來一個孤孤注。」一個人道:「我來,我來一擲。
」喝聲:「快!」竟擲一個四五六,又被他一拉,拉去了。
  張同人一時面如土色,著了急,祇得對拈頭的道:「有心再打一二千,待我翻
翻本。」拈頭的道:「梢來。」同人無法,祇得脫下海青來,又抵二千來擲。他將
骰子浪了兩浪,這一擲竟贏了二三千。他道:「索性若我不著,再出一個孤孤注,
誰敢來?」那人道:「我來。」一擲竟擲一個絕。同人這一回,又贏了十數千。那
人道:「我也出一個孤孤注,你擲我。」同人一擲,又是一個快,連前共贏得了二
三十千。眾人道:「今日張同人得采。」拈頭的道:「張相公,如今贖了兩件梢,
回去罷,伏了本,又贏了幾千,彀了。」同人聽了大怒起來,囔道:「偏我贏不得
的,就要我去了。」拈頭的道:「我是好言,你有興,憑你。」就不則聲。
  同人出一孤孤注,道:「再來,再來。」眾人你一擲,我一擲,沒有碗飯時久
,把同人二三十千捲得精光。他沒法,祇得又對頭上道:「再借一二千,這回復了
就去。」頭上道:「沒梢不打的。」同人左思右想,祇得道:「借海青與我穿了回
去,拿梢來翻本。」頭上道:「我已與贏家拿去了,那堜韙F馬步行。」祇見眾
人多散了,同人沒奈何,祇得出了門,又難回去,自恨道:「悔不聽他就住了,如
今海青又無,寶簪輸了,又要埋怨,有何面目見江東父老?」
  正在躊躇間,祇見頭上淅淅瀝瀝,飄下幾點雨來。他身上無海青,天色又晚,
雨又下,祇得向曠野中亂跑。跑到一個荒庵,雨越大起來。他便門檻上坐著躲雨,
左思右想,進退兩難。歎口氣道:「我這一個人,弄得有家難奔,不如死休,家中
又無米,身上又無衣,萬難歸去。」
  正在那堶n尋個自盡,祇見庵堙A走出一個年少的尼姑來,因天晚了出來關
門。原來這庵名「百花庵」,有兩個尼姑,一個法名妙能,一個法名妙有,原是院
子埵W妓出身。因受了縉紳凌辱,姊妹兩個憤氣,在這庵堨X家的,年紀俱不上
三十歲。
  當日妙能出來,見同人頭帶飄飄巾,腳穿紅鞋兒,身上又不穿海青短綢夾襖,
坐在門檻上垂淚。祇得向前一個問訊道:「相公,媄銎^茶便好,如何坐在門檻上
?」同人慌立起來一揖,面上羞慚,肚堣S飢餓,祇得答道:「祇是不好攪擾,
正要到寶庵借杯茶喫。」那妙能不過隨口而請,誰知他竟走進來,祇得同到佛堂前
坐了,斟杯便茶喫了。那同人竟坐定,師父長,師長短,不肯動身。妙能道:「天
晚了,相公請回罷,我們出家人要閉門了。」張同人見尼姑回他,心上著了急,便
以實告道:「不瞞師父說,今日這堥荂A是我盡命之日,我自然出去。祇是我縊
死在外邊樹上,煩師父們報個信與我娘子。」說罷,不覺撲簌簌掉下淚來。
  妙能見他說縊死樹上,喫一驚,便道:「相公為何說這嚇人的話,我個出家人
,又是女身,可當得相公死在這堛滿C且我看相公這樣少年,又是個讀書君子,
為何起這樣短見?」同人道:「我其實是個飽學秀才,不瞞師父說,祇因兩日鬥葉
子輸了,家堣S貧乏,我們娘子又連累得多次了。無處措辦半分三厘度日,此祇
得尋這條路。」那妙能見他說得苦楚,喚妙有出來,道:「好笑這位相公,又是個
秀才,祇管在我庵婸’獄′﹛A叫他別處去便好。」
  那妙有比妙能更生得齊整,他就來問道:「相公尊姓,如今住在那堙A為何
短見起來?」張同人將賭輸寶簪、衣服,細細說了。又道:「我姓張,賤號同人,
住在城內,是松江府學秀才。」妙有勸道「相公既是個秀才,巴得一日發達,就是
貴人了。何苦將這一腔錦繡文章,斷送在黃泉路上。」因道:「相公,你倘若今後
有了幾文錢,你還去賭也不?」同人見他問得有些意頭,便道:「如今若再賭,這
便是禽獸畜生,也不是個人養的了。」妙有道:「偷雞貓兒性不改,祇怕沒法時是
這等說,有了一分半分,又忘了。」同人恨恨的道:「我如今已自悔之無及,說也
無用,總是死罷了。」
  妙有見他如此,又道:「若再賭,便沒下梢了,既然回心轉意,不必愁煩。你
若祇要家中柴米,我們雖是出家人,或可少助一二。常言說得好:救人一命,勝造
七級浮屠。倘搭救個相公,做了官的時節,豈不是本庵一個大檀越麼?」因道:「
相公今晚且回去,我們有米將幾斗送你,去再處。」張同人道:「極承搭救,真是
大恩人了,祇是身上又沒了衣服,清晨喫了一碗粥,直到如今歸去,又沒面皮受娘
子的埋怨。」正是:
  無食無衣不自由,思量沒個下梢頭。
  縱然決盡黃河水,難洗今朝滿面羞。
  那兩個尼姑見他眼淚汪汪,祇管不肯去,天又黑了,祇得道:「既如此,有便
夜粥在此,請碗去。」張同人又肚堸妤o荒,祇得道:「多謝。」兩個尼姑同張
同人喫粥。誰知那兩個尼姑,從小讀書識字,又會做兩句歪詩的,因與同人細談,
同人見他談吐甚是文雅,便吟詩一首,酬謝他道:
  一飲醍醐百感生,可憐潦倒負幽情。
  倚蒙大士垂慈蔭,願假蓮生覆鮒生。
  妙有一看,笑道:「好詩,好詩。祇是男女各途,實難混雜,除非前佛堂側首
,客座盡空,可在此權宿一宵罷。」同人得了這句,又謝了幾聲,竟到客座堨h。
兩尼就去拿條被來,放在榻上道:「相公請便。」拽轉門去了。
  誰知妙有眼中,已看得同人中意了,私自道:「他又是有才的秀才,目下一時
落魄,後邊有些大望,也不可知。我如今趁他落魄中,結識他,我的終身豈不有靠
麼?」
  私自送杯茶來道:「相公請茶,方纔的詩,有斗方在此,意欲來錄出請教何如
?」同人道:「使得,使得。」即將筆錄出,遞與妙有,細細反復看了,口中嘖嘖
的道:「好詩,小尼也效顰奉和一首在此,祇是不敢班門弄斧。」同人道:「妙級
。正欲請教,也求一斗方錄上。」那妙有謙遜道:「獻醜,要求直言斧正便好。」
提筆也一揮而就道:
  柳絮沾泥風不驚,無端邂逅若關情。
  春花秋月年年換,忍向無生度此生。
  張同人見了這首詩,見他已有意了,便大讚道:「真珠玉在前覺,我形穢了。
」笑道:「但據小生,莫說此生,不怨空度,就是此夜,也不忍空度他。」妙有笑
道:「若度慣也就不覺了。」同人笑道:「度不慣的多。」口中說,身子挨坐妙有
身邊,將手搭在他肩上。妙有假意一推:「師兄在此,尊重些好。」
  同人便去偎他臉兒,祇見他熱烘烘的,同人摟他做個呂字。妙有道:「莫羅?
,你今夜將門虛掩,夜深了我來會你。」說猶未了,祇見妙能走來道:「相公請睡
罷,師弟,我們去佛前做工課。」於是做了工課,點好了香燈,各進房去了。
  卻說妙能一頭睡,一頭想道:「這張同人是年少秀才,且又乖巧。我本欲留他
房婼芺矷A祇是妙有在此不雅相。方纔見他兩個,說得熱鬧,我去就住了口,莫
不他先著手了。」
  看官們聽說,大凡人慾心一動,不是跳虱叮,就是老鼠響,再也睡不著了。不
道妙有已約同人,便悄悄開了房門,竟到客座堥荂C同人人正寂寞之際,見他來
,就捧他在被窩堙C妙有道:「相公,可憐你冷,特來伴你。」同人道:「多謝
。」即將手去摸他那牝兒,肥細光暖,道:「你自從幼出家的麼?」妙有道:「奴
家十五歲,被人拐入煙花,在南京院子堣G年,花案上考了個狀元。奈徐國公家
請我,去遲了些,被他百般凌辱,因此一口氣,同師兄落髮修行,今已六七年了。
我願隨個讀書人,巴個出身,吐這口氣。不道相公落魄至此,所以願委身於相公,
倘見憐不棄,願為婢妾。」同人道:「極承美意,但我是個窮秀才,怎敢望如此錯
愛?」兩人說得情濃,就雲雨起來。正是:
    一個是久曠的慣家,一個是偶曠的宿積。一個恣意的不休,一個放心的迎
敵。一個禪榻上,重整舊生涯﹔一個佛燈旁,好結新相識。一個吁吁的,祇圖茅庵
久佔春風﹔一個酣酣的,那顧山寺忽高紅日。
  兩個足足頑了半夜。那知睡不著的妙能,已隱隱聽著,道:「為甚的客座堬X
淅的響?」即跳起身來,悄悄開門去聽。方開門,祇見妙有房中,微微透出火光。
他一步步挨到門邊,輕輕把妙有房門一推,竟推開了。他悄悄到妙有床上一張,帳
兒揭起,並無半個人影兒。妙能私恨道:「我說他先去了,如今不要管,且將他門
兒輕輕鎖了,看他怎麼進去。」竟將他房門鎖著,卻自去睡了。
  卻說妙有與同人酣戰一場,兩個呼呼失了睡,直到日高不醒。妙能清晨起來,
將報鐘打了二下。妙有在夢中驚醒,道:「不好了,師兄起來了,如何是好?」同
人道:「不妨,待我先去,與妙能在佛堂前講話,你竟悄悄走到房中去睡,這不是
不知不覺的。」
  那同人忙穿了衣服,到佛堂前來。祇見妙能道:「相公起得恁早。」同人道:
「師父這樣認真。」妙能道:「因有不認真的做了樣,見得認真了。」同人見他說
話來得蹺蹊,便故意道:「妙有師父還未起身麼?」妙能冷笑了笑,道:「想是他
不曾睡,每日打了鐘,他隨到佛前同做工課的,如今竟不見他來。」祇這一句,說
得同人臉上通紅起來。
  誰知那妙有,指望張同人搭住了師兄,悄悄到房堨h。一閃閃到自己房前,祇
見門兒鎖著,因暗暗大驚道:「他曉得了,如今怎麼處?」左思右想道:「罷!我
們左右是妓女出身,權得他罵我幾聲沒廉恥罷了。」雖然如此,卻沒面孔走出來,
祇得倒縮身,向妙能房堨h,睡在他床上不提。
  卻說妙能走出來,左張右望,尋妙有不見,祇道他沒趣走出去了。因走進來,
對張同人道:「喫了早粥再處因。」同張同人喫粥,妙能埋怨道:「相公,好好一
個師弟,被相公趕走了。」同人跼蹐無地。妙能道:「我們本是楊花性兒,但不該
瞞我做事,做了也與我無干。但竟不來陪個話兒,反走出去,是何道理?」張同人
見他如此說,料想沒甚大事,就思一箭射雙雕起來。隨口接道:「真正不知那堨h
了?我同師父再尋一寺。」妙能道:「也說得是。
  □□□張同人看左右無人,祇有一老嫗,又在廚下。大著膽,向前一摟道:「師
父,不叫你生得恁樣標緻,又恁有情。小生左右拼死的人,若師父見憐,肯捨一捨
,我就死也彀了。」那妙能假意怒道:「相公怎麼不尊重起來。」將手推了兩推,
怎當同人皮著臉,摟緊不放。妙能說了兩句,見左右無人,便低低含笑道:「我非
不愛你,但青天白日,不好意思,我同你到房堨h。」
  於是兩個竟到房堙A關上房門。在側邊挨著,大幹起來。兩個幹得高興。不
道妙有,睡在妙能床上,驚醒來,聽得了,方纔放心。因悄悄聽,他祇聽得同人道
:「其實昨夜,妙有伴我睡的,睡得濃了,被你識破。」妙能道:「你一進門,我
已有心了。我道慢慢與你通個情,誰知被他佔了先。你如今可愛我麼?」那同人極
力奉承,妙能便癡癡謎謎的去了。同人笑道:「可惜妙有,不知走向那堨h,尋他
回來,看看做個一團和氣。」
  妙能醒來道:「放我起來,我去尋他來,說通了,同做你的侍妾。」祇見妙有
,在床上接應道:「師兄,雖佔先得罪,如今也不消尋我,把鑰匙開了我房門,讓
你來床上睡。」那妙能大喫了一驚,祇得帶笑道:「你這乖賊頭,倒睡在這堙A
我的醜態倒教你看得仔細了。」自古道:
  隔牆須有耳,窗外豈無人。
  窗下私情事,床中怎不聞。
  張同人也笑道:「如今大家不要說了。」兩個揩抹起來。扯起妙有道:「如今
我們要算個長策。」妙能道:「張相公窮,娘娘在家堣S喫苦,我們若通知他,
他捻酸喫醋起來,就不便了。我有一計,不知相公道好麼?」同人道:「甚麼計策
?使我家娘子有飯喫,我日埵酗u夫讀書,夜間與你們作樂,就好了。」妙能道
:「不難,你今日回去,我有一件玄色直身,製條護領,與你穿了。我把十兩銀子
與你,祇說我贏的,如今我戒了賭,再不去了,娘娘自然歡喜。到晚間你便說,宗
師如今要歲考,我要借百花庵塈中F,用用功。你來住兩日,我更有計送柴米銀子
你家去。」同人道:「好便好,還不是長策。」妙能道:「且隔兩日,還你個常便
就是了。你祇依我行,莫要管。」
  果然張同人,穿了玄色直身,袖十兩銀子歸家,依妙能的話說了。琬娘果然歡
喜道:「祇要你如今不去賭,就是極好的事了。但是庵媗狙恁A祇是不便,未免
要供給,我又無銀子貼他。」同人道:「娘子不要愁,我自有個道理,且去坐兩日
再處。」張同人說了,竟到百花庵來,兩個尼姑輪流取樂。
  光陰如箭,不覺又是月餘。祇見一日,妙有茶飯厭餐,低眉作嘔,同人急了道
:「莫不身子有些不快麼?」妙有道:「不知為甚麼,月信不來了。」同人道:「
如此有胎了,快活快活,我又無子,這番養來,我便有兒子了。料想我們娘子,日
後得知,必定喜歡的。」妙能道:「祇是身子漸粗起來,不便出門,怎麼處?」同
人道:「如今叫他住在庵堙A不要出門,外邊施主人家,你自去應酬應酬罷。」
妙能道:「若施主人家問道,為何妙有師父,再不見出來,我祇說有病,還好遮掩
,萬一差個女使們,到庵堥荂A怎麼回避?」
  妙能因扯了妙有,附耳低聲道:「除非如此如此,又不疑惑,且又兩便。祇是
且瞞著張相公,恐他道拘束,不肯從我。」妙有道:「甚妙,甚妙。師兄竟是這等
罷。」同人道:「你們有甚麼妙計?」妙能道:「如今相公也不是常在庵堥荂A
我教妙有擇個日子,在施主人家說:妙有誓願,要坐三年關房,以報母奉經。如此
目下可以避得來的人眼目,日後分娩在關堙A又無人得知,豈非絕妙計策。」同
人道:「如此我常要會他,如何好進去。」妙能道:「相公,他有了孕,左右是你
的人了,何必準日相聚。就是我一個在外邊,你坐在這堙A也惹外邊人談論,不
好看相。你如今且回去,我在施主人家,尋一個好館,薦你去坐。如此家堣S有
盤纏,自己又好用功,一心去幹功名。回家時,在我這堥姥D,也不惹人口舌。」
張同人聽了道:「罷也,祇是我來時,必要鑽進關堨h的。」妙能笑道:「不妨
,待我留個狗洞,與你鑽就是。」三人笑了一回,同人竟回去了。
  且說同人一日,正與琬娘在房堻蘤滿A祇見妙能走到面前,打個問訊道:「
阿彌陀佛,相公、娘娘俱在這堨峖倍粉礡H小尼驚動,甚是得罪。」張同人見了
,忙立起身道:「娘子,這位就是百花庵塈悖鉈v父。」琬娘也立起身來道:「
師父請坐,我家相公,在你上房打攪,甚是不當。」妙能道:「娘娘好說,我們出
家人,時常在外,茶水也不能周到,甚是怠慢。祇是我們是個女尼庵,外人看見讀
書相公,坐在媕Y,口嘴不好,覺不穩便些。今日因有一句話,特來說與相公、娘
娘得知。我們有個施主人家,要請一位先生,祇有兩個學生子,束修肯出四十兩,
分外還有節儀盤盒相送。但是住在鄉間,往來不便,祇好一節歸家一次,使得麼?
」
  那張同人見說,一節歸一次,看著妙能,忙嚷道:「這個使不得,我是常要朋
友人家走走的。」琬娘道:「怎麼使不得?明年又是科舉年時,祇要束修寄歸來,
做在盤纏,便一年歸一次也何妨?你性子又活動,難道倒是在外閑蕩的好。」同人
著了急,祇管將妙能來看,妙能故意道:「祇恐娘娘不允,若娘娘允了,不怕相公
不肯。我明日就去持聘來。」同人問得道:「今年原在庵塈之丑A過明年正月十
五到館堨h。」琬娘道:「論起我來,目下不知可就坐得麼?若得就坐坐更好,省
得上房打攪。」妙能道:「那施主家的親娘最聽我言的,若我說,他就允的,學生
子又在外邊頑,有何不可。」
  那妙能說定了,明早果然拿了聘帖、聘禮來,又叫同人打發個回帖。妙能道:
「我說就坐,施主家道極妙,明日就是吉日,他叫船來接了。」同人道:「恁的急
促。」琬娘即將聘金,送與妙能,妙能道:「託在相知,怎麼娘娘也拘俗套起來?
祇要吩咐相公,在施主家有坐性,便於湯有光了。」推還了就走。
  祇見明早妙能同一僮子,搖一隻船,在門首接張同人。同人祇得吩咐了琬娘幾
句。琬娘道:「你放心去,著實用功,圖個出身,束修你託妙能師父寄來就是。」
於是收拾書箱,下了船,竟去到館。
  同人在船堙A低聲埋怨妙能道:「我與你們正好相與,怎麼當真尋個館,來
制度我,使我不得常常相聚。」妙能也不則聲,祇見那船一搖,搖出了城。灣灣的
,搖到一個空野叢叢野竹的所在。妙能笑道:「小門奡N是了,船家,你挽好船
,我先上去。」同人道:「這像個後門。」妙能道:「他家一向不在前門出入,且
前門到館地,必要經由內堙A所以在後門進去便些。」祇見妙能進去不多時,即
出來叫僮子,搬了書箱進去,就將一包船錢,打發了去,然後來請張同人進去。
  同人隨妙能進了小門,小門轉彎就是一條漆黑深巷。在深巷內又轉了兩個彎,
又有一扇小門,乃是一間小小座起。過了座起,又有一條小黑巷,巷口露出兩扇竹
門,推竹門進去,乃是絕妙三間,精空白染,遮堂上一聯,對云:
  煎茶燒落葉,掃徑動閑雲。
  庭中四株絕大梧桐,一帶野欄石。野欄石內,聳出牡丹臺。臺邊太湖石,玲瓏
如一朵翠雲。後窗俱是紫竹,竹屏外,又是一所竹園。祇見妙能道:「請坐了,待
我進去,請主人出來。」進去了一回,妙能出來笑道:「先生請寬坐,主人就出來
了。」
  少頃,祇見側邊廊下,又走一個人出來,看看就是妙有。同人喫驚道:「怎麼
你也在這堙H」妙有笑道:「師兄薦你與我,我出束修請你,我是主人,怎麼不來
接見先生。」張同人方纔明白,大笑道:「妙計,妙計!祇是這堿し簼狾b?」妙
能道:「就是庵後的屋前邊,從浴堂後側媔i來,從無人到這堛滿A內邊又與妙
有的關房相通的。」
  原來那日,與同人別後,即化施主打個齋,叫妙有進了關,將封皮封好了。同
人道:「好甚好,祇是供給要喫素,不耐煩,怎麼處?」妙有道:「包你有葷有酒
喫。」於是同人恰像與妙有坐關的一般。日塈悖鄏b外,唸經禮懺應卦,妙有媄
銦A服侍同人讀書,夜間妙能從關洞媃p進來,三人同來作樂。今日你買魚,明
日我買肉,通叫廚下的老佛去買。在老佛面前,祇說送與張家娘娘的。那老佛年雖
七十三四,強健步履如飛。那事有些覺著,也不去管他,落得口頭肥鮮。
  隔了幾日,妙能又到琬娘那邊,去送柴來,俱說館中主人家託他送來的。因此
妙能與琬娘,遂成相知。到了節中,依然買了節盤,封了束修,送張同人歸家,祇
是叮嚀同人不可泄漏。同人口緊,祇不說出。隔了數日,又請他到館了,因此琬娘
再不覺著。張同人心上快活,靜坐了,又好作文用功,因此感激他兩個不盡。因對
他道:「我若有個好日,當與娘子說明,將你兩個多做夫人。」因此兩人一意照顧
他,百依百順。
  忽一日,妙能在施主人家唸經,聽得說宗師發牌,要考科舉,又說是歲考兼科
舉。妙能打聽確了,歸來報與同人得知。同人道:「如此,我要歸家,收拾行李起
身。」妙能道:「不消你費心,你祇顧讀書,船兒我已替你叫了,出外安家的盤纏
,我已替你料理了。你歸去別了娘娘,祇打點下船就是。」同人謝道:「費你這樣
心,怎麼補報你。」
  於是歸家別了琬娘,又來別了妙能、妙有。一徑到江陰去了,獨尋個下處,那
些朋友遇見了,道:「老張一向在那堨峊\,影兒也不見你的。」同人支吾道:「
其實在山堛楰阨a讀書。」那些朋友道:「明日考松江府了。」張同人收拾進場
。是日考過了,正欲歸家,祇見宗師又掛一牌道:
    督學察院示:一應考過生員,俱留寓聽肄業,候本院三日內,當面發落。
特諭。
同人看了,祇得在寓等著。
  誰知三日後,門斗來報,竟是一等科舉,當日發落。領了花紅賞銀,心上得意
,星夜趕回家來,與琬娘歡喜不勝。
  過了兩日,又到庵中見了妙能、妙有,說:「我有了科舉。」兩尼亦喜地歡天
道:「如今再用功去,中了就好了。」妙有道:「今年必中的,我昨夜得一夢,夢
見庭中桂花甚開,清香撲鼻,我去折一枝來供佛。一折,折來看看,祇見桂花中間
,結極大一個青梅子在媄銦C」妙能道:「不但相公中,你又要養個大胖兒子哩。
」三個又笑了一回。話休繁絮。
  同人又在庵堨峊\。看看六月將盡,外邊紛紛說要送科舉,南京鄉試去了。妙
能又去支持盤纏,擇了吉日,與同人送行。
  恰好臨行這日,妙有竟祇管攢眉蹙額,口稱腹痛,走到床上睡不覺,腹痛一陣
緊一陣。妙能慌了,連忙去與他抱腰,竟私養了一個大胖孩子。歡喜得張同人了不
得。同人道:「我不管中不中,歸來一定要與娘子說知,先領他回去了。」他因吩
咐妙有道:「分娩後,須小心謹慎。」並別了妙能。
  歸家別了琬娘,竟到南京進場。他因心境好,又在庵中工夫用足,三場一揮而
就,甚是得意。
  場事完了,走到書鋪堙A買了些南京人事,星夜回家。先去庵中會了兩尼,
又看了兒子,然後住在家中等報。琬娘道:「此番不中,我們活不成了。如今清苦
,又虧得妙能薦這館,然館是常靠得的。」
  正在家中與同人愁個不了,祇見外邊紛紛道:「今夜一定要報舉人了。」琬娘
準準坐了一夜,同人哭了一夜。那妙能、妙有在庵中聽了一夜,再不見個動靜。
  祇見天兒漸漸亮了,外邊有人道:「今年解元姓張,再無報處。」聽此一句,
張同人急開門,走出問道:「那一學?」那人道:「想是府學。縣學門斗不曉得,
如今又去府學堿d了。」道猶未了,祇見一起報人打進門來,把張同人一把揪住
道:「寫!寫!寫三千!」張同人那時又驚又喜。眾人亂嚷道:「解元要上賞的。
」於是不由同人做主,祇得寫了賞銀一千。報人扯碎了,再寫,又寫賞銀二千。然
後報人坐了一屋堙A祇見叫喜的,送酒的,送米的,送柴的,送豬羊的,送銀子
的,認族通譜的,好不熱鬧。少頃,又有如花一般的美婦人來叩頭,立在琬娘身旁
服侍了。
  於是琬娘對同人道:「人要知恩報恩,若無妙能師父扶持,焉有今日!怎麼今
日倒不見他來走走,與我們料理料理,照管照管。」張同人祇是笑。琬娘道:「為
甚你笑起來?」同人道:「你怎曉得,妙能、妙有師弟兩個,如今不好輕意來了。
」琬娘道:「他雖是出家人,我們賽過至戚,為何不肯輕意來?」同人笑道:「如
今要他來,須用駝骨花轎,抬他方肯來。」琬娘道:「阿彌陀佛,休說這罪過的話
,他是出家人,怎肯做這等事。」同人道「不如此,他也不肯來。」琬娘道:「莫
不你與他們有約麼?」同人笑道:「不瞞你說,一向你賢慧,兩上俱佩服久了,祇
是不曾對你說得,如今我胡說了罷。」
  即將賭輸尋死留宿,假聘送銀周全等語,細細述與琬娘聽了。琬娘道:「可知
他不論錢財結識我,雖然如此,也難得他兩個一片心。到底我今有個主意,你既有
約,今中了,少不得要個小,如今將他兩個蓄了髮,抬他過門,相熟的倒好過些。
」同人道:「還有一樁喜事,我已有了兒子了,是今年六月二十五日,妙有養的。
」琬娘道:「這個更妙,我不生育,傲個兒子。」即著家人去領了來,祇說遠處過
繼的,同娘來了更好。
  於是擇個吉日,琬娘隨即喚兩個家人,到庵堨h請。誰知妙有頭髮,預蓄年
餘已長了,悄悄先收拾停當,別了妙能,先同兒子私下過門。妙能在庵堙A同人
囑他賣了這庵,將銀子另買一所大廳房,連琬娘、同人俱搬入來。妙能也蓄髮起來
,竟同坐產招夫的一般。
  當時琬娘與妙能、妙有各敘了禮。兩個道:「我們是妾,娘娘是正。」琬娘道
:「前日相公的性命,虧你們救的。況且平日虧得你們周濟,妙有替我養了兒子。
我感你兩人的恩情,願姊妹相稱,勿以妻妾介懷。」於是同人與兩尼,愈加歡喜欽
敬他。於是琬娘叫齊家人婦女,俱叩了頭,敘稱琬娘大娘娘,妙能稱二娘娘,妙有
稱三娘娘。
  他日,相公中了進士,俱稱奶奶。名位已定,妙能、妙有又謝了琬娘,一家團
圓慶喜。
  同人送過舉人,領了牌坊,即上北京會試,又中了會魁。殿試二甲,家中報捷
,三個俱稱奶奶。同人選了推官,三人同到任所,幫助做官,甚有賢名,行取了吏
部。
  三位奶奶後來各有一子,俱封了夫人。一時人俱傳,二個尼姑,因救一個賭錢
漢的命,後來得做夫人,以為慈心之報云。
第六回????活花報活人變畜 現因果現世償妻

  莫好淫,好淫喪卻人倫,喪卻人倫成獸形。靈山活世尊,笑殺貪人麵喫,誰知
換去餛飩,弄人不道弄其身,還債有夫人。
  昔有人到陰司堨h,見森羅殿上,柱上帖著詩聯一對。左邊的道:萬惡淫為首
﹔右邊的道:百行孝居先。因此還魂轉來,專勸世人,切莫要不孝,孝乃德行中第
一件事。在父則有教誨撫育,提攜顧戀之恩﹔在母則有十月懷胎,三年乳哺之苦。
所以,不論貧富貴賤,孝順的,則神人欽敬。不孝的,則雷霆共擊。
  然孝順的道理,人還易曉,獨有淫之一字,人則不知不覺,犯之最易。隨你讀
書君子、貞良婦女,一有所觸,即有一點貪邪好色之心,從無明中,熾然難遏,將
平日一段光明正大的念頭,拋向東洋大海堨h了。正是:
  祇因世上美人面,改盡人間君子心。
  雖然好淫之性,男女難免。然男子之淫,本於好色者多。若無美色在前,淫性
也就減了一半。惟婦人之性,一淫則不論好歹,不顧人倫,其淫最為陰毒。智最巧
,計最狠,心最險,手最辣,口最硬。內不管喪心,外不管悖理,逆倫犯法之事,
公然為之,直同兒戲。
  所以呂太后以戚夫人為人彘。繡榻野史上的麻、金二氏,直至身為母驢。此二
事,一是因淫生妒,將人做畜的﹔一是因淫至死,死去變畜的。這猶不足為奇,在
下今述一個,因淫上犯了忤逆大罪,現身活活變畜的,為世人警戒一警戒。
  話說鎮江府丹陽縣落鄉地方,村名曰‘仁善村’。那村去城二三十里,村中有
一人,姓魏名化,號奉溪。原是鄉間小戶,種田為業。妻陶氏,做人極其善淑。養
了兩個兒子,長名魏大,次名魏二,兩個種租田。魏大娶了個同夥做工的女兒為妻
,甚是孝順﹔偏是魏二,從小陶氏愛他,百依百順。那魏二就放刁起來,父母說的
話,他便要相拘。
  一日,魏奉溪、陶氏道:「二郎年紀長大了,前村施家有一女兒,我看他甚勤
儉,插秧、踏車、積麻、紡紗,件件多會,年紀又相仿。我央顧拐子去作媒,持用
五六兩茶禮,討與二郎,完了我兩人一件事」。
  那魏二聽得,便接口亂嚷道:「不要爵蛆,施家的大女,我也常常看見,又麻
、又黑、又蠢,一世沒老婆,也不要這個歪貨。」陶氏道:「這兒,這樣你知我見
的,到不要,你心上要怎麼樣的?」魏二道:「娘,我前日去還租米那家,有一個
通房阿姐,叫做桃花,又白又標緻,腳又不大不小,我心上甚愛他。不道昨日進城
,去還他家的債米。祇見那家主婆,打了他一頓,他帶哭走出來要尋死。我對他說
:‘你有喫有著,家主婆打也是常事,謂甚就想尋死覓活起來。’他帶了哭說:‘你
那媥撅o我的苦?上管頭,下管腳,不是打,便是罵。前日家主公,偶然對我笑
了一笑,不道家主婆看見,直打罵到如今。你道苦也不苦!那如得你鄉下人,自由
自在過日子。’我問他道:‘你有對頭麼?’他口惉赯D:‘甚麼對頭,對頭!我要
出去的。要鄉下一夫一婦,去之做自由自在人兒,強如在此,伴好人過世。’我見
他說得有些入耳,就被我嘻著臉道:‘我正要尋個城堣H做老婆,你肯隨我麼?’
那桃花兩邊一看,見沒人來,就低聲道:‘你果有心,我就嫁了你。家主婆妒忌家
主公,巴不得即時賣我出去哩。我身價原祇十兩銀子,你若出不起,我有些私房貼
你。’於是即跑到媄銗h,將五六兩一包碎銀,暗暗遞與我。我說:‘我回去湊足
了銀子來。’他說:‘千萬就來,央宅堣阿叔進去,一說就是的,不要忘了。’臨出
門,又叮囑了幾次。我如今一定要討他的了。」魏奉溪聽了這句話,對陶氏道:「
好便好,也要去卜卜,又恐怕他城堣H,鄉間住不慣。」魏二道:「你不要管。」
竟替父親要了七八兩銀子,到城堣@跑,先買酒請了王阿叔,央他進去說。
  誰知那家主婆,正為家主公要去偷他淘氣,見說了,欣然道:「既是我家的戶
,魏二郎,就讓他些。祇要六兩茶禮,備盛些的擔盤進來,即討了去就是。」
  那王管家回復了。魏二便封了銀兩,買了桃、棗、鵝肉、茶葉送進去。隨撐隻
鄉間小船,幾個親戚來接親,那桃花也欣欣然剃了面,穿了兩件新衣服,拜別了家
主下船。
  到了仁善村魏家,原叫了一乘小轎,三四個吹手,高燈篾?來到船邊娶親。娶
上岸了,在草屋媄銕穭F堂,拜了公婆。一時鄉鄰親敘,共請來喫杯喜酒。那魏
奉溪,因兩日陪客,勞碌了,又多喫了幾杯酒醉了,先睡了。眾人酒散,陶氏自己
收拾完了,對魏二道:「你收拾新人睡罷。」魏二關了房門,笑嘻嘻對新人道:「
夜深了,我們去睡。」
  那桃花當時喫打了,道嫁到鄉下,自由自在的好。誰知一到他家,見了鑽頭不
進的草屋,不是牛屎臭,定是豬糞香,房堣S氣悶,出門又濠野,心上甚是不像
意。但取魏二雖是鄉下人,又精壯,又是童身,自己已與家主公破體過。見魏二脫
衣解帶,隨手成其雲雨。
  原來這魏二雖油嘴油臉,從不知此味的。桃花是經過狂風驟雨的,兩個準準狂
了一夜,直至五更,方鼾睡去了。
  那陶氏和衣睡了一覺。五更頭,他即起身,打掃家堙A喚長工顧拐子田埵洵
B。祇不見魏奉溪起身,陶氏忙去叫他道:「人都下田,像死狗睡了一夜,還不起
身。二郎是新做親貪睡,你為甚不走起來。」叫了幾次,則不見則聲。那陶氏道:
「奇怪。」又去推他兩推,動也不動,即忙去摸他一摸,祇見冷氣直沖,身體直直
的硬了。正是:
  昨日紅鸞,今朝白虎。
  一天喜事,變成愁苦。
  嚇得陶氏號啕大哭起來,道:「好端端,為甚死了?」那魏大夫妻兩個聽見,
嚇得一跳,亂嚷亂哭道:「昨夜先睡,我祇道他醉了,誰知他身子不快,如今怎麼
處?為第二個使空了銀子,棺木那堥荂A快叫他來商量。」陶氏帶哭叫道:「二
郎快起來,爺死了,你祇顧睡。」
  魏二狂了一夜,正睡得濃,那媗弗o。陶氏打著門道:「莫不也死了,為何這
樣好困。」魏二夢媥犒D:「你為甚如此叫命。」陶氏道:「你爺為你這天殺的,
使費著急,又勞碌,多喫了急酒,死了。你還要自由自在!」魏二聽得說父親死了
,喫一跳,摸著頭道:「為甚死了。」祇得起身。陶氏哭道:「剛討得媳婦進門,
就無病急死,莫不媳婦的腳氣不好。」那桃花在房媗弗o,接口道:「既是腳氣不
好,為甚你們討我?好笑。」口媥瑣犒D:「不說你自己老騷,看他兒子做親,動
了興,與老公射搗,不顧他的性命,死了到來埋怨我。如今趁好撒開,我受不得這
些不像人,不像鬼的腌臢氣。」
  那陶氏,原是極善淑的,偶然氣苦中,說了這句,縮口不迭。那魏二見說撒開
二字慌了,就道:「休放閑屁,爺沒命死了,與媳婦甚麼相權干?」魏大道:「不
要淘閑氣,如今棺木那婸子來買。」魏二道:「跟非前村許家莊上,何敬山處,借
幾兩印錢,來買棺入了殮再處。」魏大道:「我同你去合借罷,後日合還,省力些
。」魏二道:「事不宜遲,如今就去。」
  兩個走到許家莊上,祇見何敬山,正在家埵牴子算帳。魏大向前道:「何阿叔
兩日忙得緊。」何敬山抬頭一看,道:「魏二老,恭喜了,為甚有工夫走到這堥荂
H」魏二道:「何阿叔,說也不肯信,有這樣怪事。」何敬山笑道:「有甚怪事?
莫是新娘子,討了個石女麼?」魏二道:「不是,我昨夜做了親,今早好端端父親
死了,你看奇也不奇。」何敬山喫驚道:「昨日我遇見他,在城婼虳M合紙,這
真正奇。如今你們弟兄來甚麼?」魏大道:「其實要與何阿叔,借幾兩印錢,買個
棺木,我弟兄兩個合借罷,後來同還。」
  那何敬山是慣放印錢的,便道:「要幾兩?」魏大道:「借得四兩,便寬轉些
。」何敬山道:「今日不能這許多,若要足這數,今日先拿二兩五錢去,買起棺木
來,後日找一兩五錢。」魏二道:「承阿叔應我之急,任憑阿叔罷了。」兄弟兩個
寫了借約,言定十個月,連本利清還。當下秤了銀子,何敬山又除了叩頭。他兩個
袖了銀子回來,就買棺木,將父親入了殮。是日男男女女,號啕哭了一場,各自安
息。
  至次日清晨,魏大對魏二道:「我們到何敬山處,找了兩半頭來,大家分了。
我明日要另租幾畝田,到別處去了。屋這邊幾畝,你如今有了妻室,你自種罷。何
敬山的印錢,各人多種幾畝田,抵當得這一主。娘住在你身邊,我自支持盤纏來,
來合養她。」陶氏聽見,垂下淚來道:「我如今沒了你的爺,我喫素修行了。大媳
婦既要別處去,二媳婦又利害,我老人家自己過活。你弟兄兩個貼我些柴米,先與
我請一軸觀音菩薩來,朝夕禮拜,在家出家的意思。」那桃花就口媥犒D:「不要
做張做勢,有粥喫粥,有飯喫飯,喫甚麼素,修甚麼行。」魏大道:「二娘子,老
人家隨他心上罷了,不要去管他。」桃花道:「我怎麼管他?他說我利害,不知喫
了多少人,正該請尊佛來,咒殺我這腳氣不好的。」魏大道:「二娘子,如今大家
不要計論了。」那魏大竟去租了十畝田,約懸仁善村十四五里。又租了三間草房,
搬去不題。
  卻說魏二,見阿哥去了,竟與桃花困晏朝,買魚買肉受用作樂。不幾日,手中
空了。桃花道:「我是城堨X身,田是不種的。你莫若挑條擔,日日進城去做些
生意,日日見錢不好,倒去翻這泥塊。」魏二道:「娘子說得是,我如今挑條魚擔
罷。」兩個商議定了,寫一張退田契,退了田,竟行魚來賣。賣了數日,果然日日
賺得幾分。
  忽一日,魏二早起行魚去了。那何敬山因是還利日上了,不見他送來,拿了一
本帳,走到後村。來到魏家道:「有人麼?」祇見屋堥咱X一人來,乃是魏二的
老婆。方梳了頭,頭上帶了頂孝髻兒,身上穿一領白布衫,玄色綢背褡,擱擱的醬
色汗巾,當胸束了。白絹裙褶,齊齊著起,露出了一雙半小不大的腳兒,穿著玄色
的小靴頭鞋子。漂白膝褲,上玄色闊線帶,拖在一邊。一雙俏眼兒,往外一?,就
道:「可是何阿叔麼?」何敬山見了,連忙深深唱個肥喏道:「正是。」隨接口問
道:「娘子可是魏二阿弟的夫人麼?」那桃花笑一笑道:「正是。」何敬山道:「
昨日因不見他拿銀子來,今日走過,帶便來問聲。」那桃花道:「因兩日生意艱難
些,所以不曾送得來,反復勞何阿叔拖步。請寬坐坐,喫了茶去。」忙去把一條凳
出來道:「請坐。」口婸﹛A眼堿搢漲騝q山,頭上帶一頂京騷玄緞帽,身上穿
一領黑油綠綢直身,拖出了蜜令綾綢綿襖,綿綢衫子襯堙A腳上漂白綿襪,玄色
遼鞋,白面,三牙須,甚是齊整。肚娷鉆D:「不道鄉間,原有這樣俊俏的人兒。
」
  於是滿面堆下笑來,把眼兒祇顧?他,那敬山本是許家幸童出身,又是□婦人
的班頭,竟來挨肩擦背。不道那陶氏,正在觀音前拜佛,拜完即忙出來道:「二娘
子你進去,我去陪何阿叔說話。」那婦人祇得進去了。何敬山就起身道:「老親娘
,魏二舍回來,千萬說聲,我還要出去,轉來再會他罷。」
  於是佯佯的去了。他就一路胡思亂想道:「這雌兒竟生得齊整,好塊羊肉,落
在狗口堙C我看他將我不住的?。甚有我的意思,且慢慢括他,不怕他不上我的鉤
。」一步步歸去,不題。
  卻說那婦人心媢D:「這個人,我一定要結識他,可惜正要引他,親近一親近
,怎奈老賊婆出來打斷了。雖然不怕他,也祇覺礙眼不便,可恨,可恨!」
  正是氣沖沖的坐著,祇見魏二買了斤肉歸來,道:「娘把來燒燒,我們喫夜飯
。」陶氏道:「今日何敬山來要印錢。」魏二道:「有在腰堙A我明早送去。」
那婦人就接口道:「有了銀子,他自然會來拿的,你送去,可不又擔擱一朝的生意
。」魏二道:「說得有理,我明日放在家堙A等他來拿罷。」
  陶氏將肉括淨了,放在鑊堙A不見媳婦來燒,祇得自己去替他燒。魏二與桃
花在房堙A作樂了一回,待燒熟了,那婦人竟盛在房堨h了。燙了酒,大啖,也
不來問婆婆喫夜飯也不。兩個喫完了,竟去睡了。魏二極力奉承,誰知那婦人,一
心掛在何敬山身上,當夜不題。
  明早,魏二起來道:「娘子,我去行魚了。印錢二錢五分足紋,放在你處,若
何敬山來,叫婆婆遞與他。」那婦人道:「多說二三錢銀子,見了鬼,要你娘遞,
難道我老娘,從不曾見這東西,託不得的。」魏二陪了笑道:「我恐怕你後生家,
不便見他,故此我這等說。」婦人道:「羞也不羞,開了大門就是房,說你看,便
見不便見。」說得魏二頓口無言,道:「我去了。」
  魏二纔出門,那婦略睡了一回。扒起來梳洗打扮了,便待何敬山來。誰知那陶
氏,見兒子出去,起來開了門,燒了麵湯,又炷熟了飯,蓋住鑊堙C自己去觀音
前點了香,拜了佛,隨即坐在門口績麻。
  那婦人走出來,見他坐在門口,好生不然。陶氏道:「二娘子,我等你同喫朝
飯。」那婦人把眼一瞅道:「我不要喫,你自先喫。」陶氏祇得去灶前,自己坐了
喫飯。
  那婦人走在場上,不住的遠望。望不多時,果然遠遠見何敬山,從前村樹林邊
來。那婦人見了,心娷鉆D:「他來了,祇是這老厭物在面前,怎麼處?」心生一
計,見場上的雞,就扯一隻來藏在柴堆堙A口堮鶾D:「單喫糧,不管事,場上
的雞不見了,多因走在後門墳墩堨h了,也不去尋一尋。那砍頭的歸來,不見了
雞,祇道我在家堣ㄦ矰腄C」陶氏聽得不見了雞,慌忙走到後門來尋,毫不見個影
兒,祇得一步步到墳堨h,細細奡M。
  那何敬山遠遠道:「二娘子,在場上耍子。」那婦人道:「雞不見了,在這奡
M雞。」何敬山道:「家雞祇在家堙C」婦人帶著笑答道:「家雞團團戰,那曉得
野雞,要著天飛。」那何敬山,見婦人說話有些蹺蹊,便笑笑道:「若是野雞,一
定去尋野食喫了。」那婦人把眼一瞅道:「眼前食喫不夠,家雞也要尋野食喫哩。
」何敬山聽得他言語,句句賣春,便近身來,低了道:「我來與魏二舍討銀子,他
在家麼?」婦人道:「不在家,銀子在我處。」何敬山又道:「婆婆怎麼不見?」
婦人道:「我使他墳奡M雞去了。」敬山道:「既如此,我同你屋堹粉子去。」
婦人道:「你隨我來。」
  祇見婦人,領了何敬山進門,便笑一笑,對敬山道:「銀子我放在那枕頭邊,
待我去拿來。」敬山見屋媯L人,便笑著道:「我同你到房堹祕韟p?」婦人道
:「恐怕人來,你關著門。」那何敬山,見叫他關門,便大著膽兒,竟把婦人一搿
,手舞足踏起來。那婦人毫無拒意,也迎了何敬山的願,親一個嘴道:「我一見你
,直想到如今。」敬山道:「我也見你,想得魂不附體。」兩人竟在床上雲雨起來
。
  難道正高興之時,那陶氏口堜I雞,後門進來道:「天殺的,罰我老人家,
那一處不尋得到,不知躲在何處,並不見個影兒。」何敬山在床上聽見,慌了道:
「你婆婆歸來了,如今怎麼處?」女人道:「不要忙,待我打發他去。」口媊W
道:「我也尋了半日,尋得頭暈起來,睡在這堙C你如今再到柴堆堙A細細尋尋
,若遲了,恐怕雞被偷了去。」那婆子,果然又開了前門,往場上柴堆邊尋。婦人
對敬山道:「你如今快從後門出去罷,銀子你明日來拿。」敬山慌忙向後門一溜煙
去了。
  卻說那老婆婆,尋著了雞,歸來道:「二娘子,你猜我在那奡M著的?那隻
雞自己鑽在柴堙C」那桃花因驚去了漢子,在床上恨恨聲,也不應他。陶氏把雞罩
了,又去唸佛。
  那婆娘肚堳銇q道:「怎得這老厭物死了,我方遂意。」在床上翻來覆去的
想,祇聽得老鼠在床下數錢。他口媢D:「是了,是了。」道猶未了,魏二忽走進
房來道:「怎麼睡在此?何敬山可曾來拿銀子去。」婦人道:「不曾來,我不見了
雞,尋倦子,暫困片時。」魏二道:「今日剩得一活魚在此,起來煮一煮,喫喫麼
。」叫道:「娘可拿去刷一刷。」
  於是陶氏,將魚去刷淨了,下鍋煮熟了,分與媳婦喫。那婦人一頭喫,一頭道
:「桑中老鼠多得緊,你明日千萬買些老鼠藥回來。」魏二道:「老鼠藥是沒用的
,藥不死老鼠的,莫若你明日去墳墩堙A舊桫方棺木砒霜最利害,放在飯堙A不
要說個老鼠,就是人喫了,就要嗚呼的。」桃花聽了道:「有理,有理。」兩個喫
完了,上床去睡。明早魏二起來,依舊行魚去了。
  卻說何敬山,逃了歸去,一夜睡不著,一心想著那婦人。清早又搖搖擺擺走來
。桃花正在房堮瓿Y,陶氏看見他來了,忙叫道:「二娘子,何阿叔來討銀子了。
」婦人應道:「怎麼這樣早。」那婦人聽得婆婆看見他來,甚不快意。
  何敬山假意道:「魏二弟在家麼?」陶氏道:「賣魚去了,銀子放在二娘子處
。」桃花祇得走出門外,叫婦人道:「進士子一個。」敬山故載狀元落花,何口人
,叫婦人道:「你是人悟了,怎麼處。」那婦人會意,走去了。羅的衣帶在行捏去
了,婆婆可到婆村去,行人把手用婆婆題,使陶氏去了。
  不子那敬山,忙勾著婦人,把一個你道:「我雖明日,又曾豈來也,你婆婆打
史了,我一夜間不若堯走,逆你去了,我也甚祇怏這。我兄今想一個這堙A在於
叫明日午間來,思打重興快流,且彼本建怏活公事,你史小姐怎麼得這寺遂意。」
婦人道:「你莫管,我自有處,明日千萬來。」說鼻子是,又做了幾個品字,那急
忙借了戥子回家。敬山拿戥子行行道:「還輕些,二舍回家對他說聲。」敬山竟去
了。
  婦人見去了,口堶颻顗犒D:「娘子,弟兄兩個合借的,讓我們先還,做大兒
子的,少鼻子大彼倩的,安坐在家受用。我們整日上門上戶的受累,你的娘的也忒
欺心,單會喫二媳婦。大小婦是小娘出來,你喫不得一碗半碗的,把婆婆聒絮個不
了。」陶氏不開口。那婦人見婆婆不開口,又道:「明日走去,對大兒子說,如今
利錢你該湊去,鐘不打不鳴,人不說不知。」陶氏祇得應道:「我去說便了。」婦
人道:「你明日早些去,喫他一兩頓,也不為罪過,難道單養一個兒子的。若等朝
飯不及,我做兩個餅,路上當點心就是。」於是暗將砒霜放在餅堙C
  那婆婆,果然明日清晨起來,拜了觀音,點了香,即便對媳婦道:「我去了就
來。」魏二自行魚去了。婦人慌忙起來,將餅與婆婆袖了,又道:「半路上肚飢就
喫。」陶氏一徑望大兒子家走。
  原來這魏大家,去仁善村有十三四里路,陶氏走得不耐煩,望見一個林子堙A
見一塊長石頭橫著,他就坐著。口媢D:「觀世音菩薩,這些路就走不動了。」肚
娷鉆D:「我且將餅喫了,再走。」袖中摸出來一看,祇見又冷又硬,如石塊一般
。陶氏又道:「觀音菩薩,我老人家怎喫得這個餅。」自言自語的說猶未了,抬起
頭來,祇見一個道姑立在面前。那道姑怎麼樣的?
    頭上戴著古色幅巾,身上穿著褐色的道服。腰間束著黃色絲絛,耳邊垂著
銀絲細墜。臂上掛著菩提數珠,腳上穿著僧鞋僧襪。縱然不是靈山治世專,也必定
是救命主菩薩。
  話說那道姑,手中攜了一隻籃,籃堜騊菑@件背褡兜。向陶氏作個問訊道:「
女菩薩,借坐一坐。」陶氏回禮道:「我也是過路的,同坐何妨。」那道姑口堸徶
n:「觀世音菩薩,老了,沒用了。今早要緊到施主人家去,空心出門的,走了三
十里多路,肚堣S飢,腿堣S酸。」陶氏便道:「我走得五六里,就倦起來,莫
說三十里,我點心也帶些在此,祇是冷硬難喫。」道姑道:「我餓極了,就是冷硬
的,我情願將這背褡換來免飢,不知女菩薩看慈悲否?」陶氏道:「若是喫得,我
就捨與你喫,怎麼要換。」一頭說,一頭在袖媞N出兩個餅來,遞與道姑。道姑
道:「我生平不肯白喫人的東西。」就在籃堙A將這背褡送與陶氏,陶氏那堛眴
n他的。道姑道:「女菩薩,你若不拿我的,我寧餓死不喫你的餅。」陶氏見他推
得真切,又見背褡是絨的,心上道:「我拿回去與媳婦穿,也可討他歡心。」轉轉
念頭道:「我還有兩個餅,一總與你喫罷,背褡權留我處。」那道姑見陶氏收了背
褡,方肯將餅來喫。不喫猶可,一喫喫了,祇見道姑大喊一聲,往後便倒,七竅中
鮮血迸流,嚇得陶氏面如土色。口中唸:「救苦觀音,為甚這道姑將餅子喫了,就
死了,想是又冷又硬,咽壞了咽喉?雖然如此,我又不能救他。趁此無人看見,我
祇得走去罷,省得人來看見,惹是招非。」心上擔了一肚皮驚惶,回身便走。話分
兩頭。
  卻說那桃花,專等婆婆出了門,便去梳好了頭,望何敬山來作樂。敬山因滿口
約定了,急忙忙早起出門。不道走得數步,祇見一個人挑了擔,撞著何敬山,便道
:「何阿叔,清早那堨h?」敬山一看,乃是慣賣犬肉的狗王二,何敬山道:「王
二挑的是戌物麼?」王二道:「我特特留一大塊腰窩送來。」敬山轉身道:「既如
此,你隨我來。」
  於是轉身又到家媢D:「通折倒與我罷。」王二見說,即將桶蓋開了,拿出來
。敬山道:「為何都是精的。」王二道:「不瞞何阿叔說,昨晚正打一隻肥狗,遇
著一個老嫗,要我的狗皮與兒子做暖帽,肯出三錢銀子,所以剝了皮去,純是精肉
了。」何敬山也稱三錢銀子,與了他,王二去了。燙熱一壺酒,空心喫了,又醉又
飽,乘酒興竟到魏家來。
  祇見那婦人,望著了何敬山,如獲珍寶一般,滿臉堆著笑容道:「真正不失信
的冤家。」即攜了手進門,隨將門關了。何敬山火又動,狗肉性又發,酒興又作,
託在床上,脫下褲子,豎起兩股就幹。那婦人迎著,似渴龍見水,兩個滾作一團。
這一場好殺,怎見得:
    一個是偷漢子的都頭,一個是撩婦人的宿積。一個恣意的不休,一個盡情
的出力。一個是捨了緣磚拋黃金,一個是撇了家雞偷野食。一個在柴倉窩媔X風
流,一個在糞掃堆邊矜出色。
  說話兩人,正在高興之際,忽聽得外面有人扣門。何敬山慌忙道:「你婆婆回
來了。」婦人道:「他要回來,今生不能夠了。」說猶未了,祇見門外叫道:「二
娘子,開了門。」敬山道:「這個不是你婆婆的聲音?」那婦人聽見,喫一驚道:
「怎麼回來得,有如此奇怪,莫不是他的魂靈麼?」
  於是祇得起身來,遂叫何敬山從後門去了。然後開了門,祇見陶氏手拿背褡道
:「我走倦了,快取條凳子來坐坐。」氣急急自言自語:「老來沒用,喫力得緊。
」那婦人即拿凳子,與陶氏坐,隨手即拈此背褡,看看道:「在那堥茠滿H」陶氏
一一從頭說知道:「今早出門,一徑望大兒家走,走到五六里不耐煩,望見一個林
子堙A橫著一塊長石頭,我就坐著。不多時忽見一個道姑,立在面前,打一個問
訊,同坐在石上道:‘我今早空心出門,走到如今肚餓極了。’我道:‘有點心在此
,祇是冷硬難喫。’他將籃堶I褡,來換我點心喫,我不肯要他的,他道:‘你若
不拿我背褡,我不喫你的餅。’我見此背褡是絨的,你著倒也對身,於是與他拿了
。不道他將餅去喫了,想是他肚又餓,餅又硬又冷,一喫喫了,登時大喊一聲,撲
地跌倒,手腳也直直死了。慌忙起來,走也走不動,祇得帶跌跑到這,大兒家不去
了。」
  那婦人聽見喫一驚,即將陶氏拿回的絨背褡,欣然穿在身上,相了又相,昏亂
起來,不識人事。陶氏見媳婦兩眼定了,神色如狂,走向觀音佛前,口便哼哼道:
「是我心最毒,祇為貪淫好色,欲藥死婆婆,與何敬山結永遠私好,不想做這樣事
,天怒神殛,獨犯了菩薩。」說完這幾句,身子祇顧向佛臺下鑽進去,口再不語了
,祇管將舌頭伸出來舔鼻子。那陶氏聽他說,見他這模樣,嚇呆了。忙去扶他,祇
見媳婦在臺底下蹲著足,搖著頭,抖著身子,口不噴聲。仔細看來,宛然變了一隻
肉色狗。正是:
  獸心人面,相由心變。兩眼拋斜,四腳出現。
  嘴長耳聳,牙尖頸短。舌長三寸,尾呈一股。
  話說陶氏,聽他媳婦自稱淫惡,見他變相,更是詫異。對著觀音那個神位,蟠
旋地下。於是傳聞了,鄰舍村坊,男男女女,大大小小,都來看這個婦人變狗。有
的道:「這是忤逆樣子。」有的道:「這是偷漢的下場。」
  正在喧鬧之際,祇見魏二挑著擔回來。見家中擠滿了人,先喫一嚇。及到家中
,陶氏對兒子細說一番,又見妻子變了狗,不覺垂淚起來。那隻狗見魏二,便搖頭
灑耳,攢住魏二,鼻子祇管叫。魏二歎道:「你也是自作自受,我不道你起這樣歹
心,既背我偷漢,又去藥死婆婆,天不容,地不載,怎的不做狗?如今養在家堙A
看者如市,也不像樣,不如送他到放生庵堨h,再唸些經來超度他。」於是送他庵
堣題。
  卻說何敬山,自後門逃歸,正冒了風寒,染陰症在家。外邊又紛紛傳說新聞道
:「魏家媳婦變了狗。」聽見一嚇,又變了夾驚傷寒,三四日一病而亡了。
  那何敬山,原是城中許鄉宦家管莊的。許家知他死了,即著人喚他妻子常氏進
去,問他帳目。常氏年紀止廿五六歲,為人倒也伶利,將帳目一一交付清楚。但因
何敬山,最好包婆娘,所以缺少了一百餘兩本錢。常氏不待家主開口,即將自己首
飾家火連夜變賣,清完零星。欠在人頭的,留著自己慢慢的將他填空。家主盤清了
帳目,另撥家人管了莊。常氏連忙化了棺木,自己尋間屋兒搬了。
  自此光陰如箭,不覺又是年餘。常氏獨自守寡,雖則一口,甚覺煩難,思量著
道:「前村魏家弟兄,還欠我們四兩銀子,舊帳利錢,雖有些本錢,一毫未還,我
去討來,也可過得半年六個月。於是鎖了門,望魏家來。
  那魏二自妻子變了狗,送在放生庵堙A不多時死了埋了。他自後與母親陶氏
同住,甚是孝順,隨母親唸佛喫素,依舊賣魚,甚有生意。
  是日,正同母親喫飯,祇見一個半中年婦人,帶一身孝進門,道:「這堿O
魏家麼?」陶氏道:「正是。」常氏道:「何敬山是我丈夫,前日你們借四兩銀子
,利錢又年餘沒有了,我因丈夫故世,所以不曾來討得。今日欲與你算算,連本利
還我罷。」魏二道:「銀是有的,祇是如今來不及,祇好先還些利錢。」常氏道:
「不瞞你說,我如今孤身,專靠此項,作紡績的本錢。那一宗銀子,原是你與哥子
合借的,你一時沒有,聞得你哥子,近來甚有生意,就央你與我討一討。」魏二道
:「我去就是,何阿嬸,你寬坐坐,娘你去燒燒茶。」
  魏二出了門,陶氏去燒茶。常氏道:「不必起動你。」陶氏道:「家堥S人
,這樣不便。」常氏道:「媽媽,我正要問你,怎麼你家二娘子,有這樣奇事。」
陶氏道:「正是,不道他起這樣淫惡的念頭,佛菩薩也不容他,老身性命,幾乎被
他害了。」常氏歎口氣,肚媟t轉道:「我家丈夫也送在他手堙C」陶氏道:「
叔若在,今年幾歲了?」常氏道:「長我二年,今年二十八歲了。」常氏道:「二
娘子幾歲?」陶氏道:「二十一歲,二郎長他三年。自古道‘無婦不成家。’我又
老了,過幾時,也要尋個對頭,完他終身之事。」常氏道:「正該如此。」陶氏道
:「何阿嬸有兒子麼?」常氏道:「沒有」陶氏道:「如此也難守。」常氏道:「
且過十年五年再處。」
  正在話間,魏二歸來了,道:「阿哥的一半有了,本錢貳兩,利錢五錢,還有
五分,隔兩三日就送來,要將原契收一筆在上面。」常氏道:「祇是我不識字,煩
二舍寫,我寫個十字罷。」於是寫了,常氏作謝回去不題。
  卻說陶氏收拾夜飯喫了,又到觀音前點了香,上了床,不覺睡去。夢見前日林
子堛犒D姑,走來對陶氏道:「我有一偈付你,記著,記著。」唸道:
  得妻失妻,失妻得妻。
  爾得我妻,我得爾妻。
  一點一滴,勿得差遺。
  陶氏亂叫道:「女菩薩,我正要謝你。」那道姑把他一推去了。魏二聽得娘在
那媃L,叫道:「娘醒醒。」覺轉來,乃是南柯一夢。陶氏道:「奇怪。」因述夢
中之語,與兒子聽,便說:「何阿嬸我去問他,年紀正好,又無男女,又齊整,又
老實,又不像貪喫懶做的,你得這樣一個為妻,也不枉了菩薩脫夢,莫不是姻緣。
」魏二道:「我也不想天鵝肉喫,他自大人家受用過的,我們那堮e得他?不如
還了銀子撒開。」
  隔了兩日,魏二果然湊足本利,自己去到何家。祇見常氏坐在門前紡紗,魏二
道:「何阿嬸,銀子在此。」常氏見送銀子來,便道:「二舍,你這樣至誠,難得
難得,媄雿虴丑C」就把戥子來秤一秤,一厘也不輕。即走房堙A去尋借契出來
,道:「借契還了你,但你哥子還有五錢,一發勞你說聲,送還了我,省得我穿了
孝,又到你家來不穩便。」魏二道:「這個容易。」一頭說,一頭出門道:「我去
了。」
  祇見一個人走來,劈面撞見,便道:「魏二舍,你在何家做甚麼?」魏二道:
「我有句話兒會何阿嬸。」那人笑笑道:「何不再坐一坐去。」魏二道:「我沒工
夫。」魏二去了。
  那人即來,靠在何家矮牆上,叫聲:「何阿嬸,魏二來甚麼?」常氏道:「他
來還我些舊帳頭。」那人道:「如此何阿嬸手頭肥泛了。」常氏道:「二三兩銀子
,幹得甚麼正經?」
  看官,你道那人是誰?原來就是慣賣戌物的狗王二。他是個破落戶,賣完了戌
肉,時常在村媔~蕩,做些不三不四的事。不合常氏露了二三兩這一句話,也就動
了念頭,因接口道:「你一個人又沒使個,也夠個把月用了。」常氏見他歪纏,不
應他。王二見他不睬,回身一頭走,口堣@頭唱唱去了。他唱這山歌道:
    好日去仔思日來,那料介眉頭鎖仔哩。弗開懷,冷落仔介個眼前快活。弗
快活,再去迢鄉隔縣介娶侈侈。
  那王二口堸菕A心媟Q道:「魏二這廝,借還銀子為由,想他要搭上那婆娘
。那婆娘竟有些意思,我不如先下手為強,今夜樂得先去上一工,他孤身一個在此
,不怕他不從。從了時,這銀子一定是我的了。」算計已定。
  到夜來,約有二更天氣,月明如晝。他就捏手捏腳的,走到何家門首來。見四
面無人,竟去掘他的門。那常氏因單丁獨一,到晚來就閉了門睡了。到二更時分,
已睡醒了,聽得門響,常氏便咳嗽一聲道:「甚麼響?」那王二竟不睬他,祇顧將
門掘。那門嚦拉聲,常氏慌了,忙起身,穿了衣服去縫堭i,月光之下,認得王二
的模樣,肚媢D:「不好了,日堣ㄕX說了銀子也,見財起意了,如今怎麼處?
」常氏祇得輕輕將根木頂住了門,自己靠著。
  不道王二,掘不開門,便將矮闥來搖,又將指頭撥開管閂兒。常氏急了,將手
四面一摸,並沒有東西,止摸得個研醬的槌兒在手。常氏就躲在闥邊,祇見王二兩
三撥,撥開了管閂,上邊弔闥開了。那王二大著膽,先將右腳跨進,常氏急了,不
顧命的,一把扯住他的腳,不管三七二十一,祇顧將研醬槌盡力就打,像敲木魚的
一般,口媊W道:「我孤身有甚麼東西在家,你來掘我的閂?」那王二左腳在外
,右腳被他扯牢,進又不能,縮又不得,登時腳骨子,像發酵了的饅頭,紅腫起來
。又不敢嘖聲,疼不過,口媊W道:「饒我狗命罷。」常氏直打個氣喘,將他腳
往外一推,忙將闥兒閂好。王二往外一跌,跌得頭暈眼花,口堳諞諈犒D:「不要
慌。」忍著痛,一步步顛了去。
  常氏坐到天明,村中有兩個近鄰,走過來道:「何阿嬸,你怎麼起得恁早?」
常氏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他,兩人道:「果然孤身難住。」常氏自去燒飯喫,一頭垂
淚道:「沒男沒女,喫這苦虧。倘然這天殺的腳好了又來,那時就要被他害了。我
如今說不得,不是我沒廉恥,守寡這樣難的,祇得尋個對頭去罷了。」
  想了一回,飯熟了,正盛飯喫,祇見門前顧拐子來道:「何阿嬸喫飯了。」常
氏道:「正是,往那堥荂H」顧拐子道:「魏大舍寄五錢銀子,央我還你。昨日因
二舍說了湊來的。」常氏道:「你們二舍這樣至誠。」顧拐子道:「如此比前,大
不相同了,侍娘又孝順,做人又老成,賣魚又賺錢,依舊種租田,顧我相幫種,人
口又少,甚是好過日子。昨日他娘勸他道:「無婦不成家,還是娶一個的是。」二
舍說:「冬間再處。」常氏道:「他後生家,自然要討的。」拐子道:「我聽他常
說:人不論頭婚二婚,祇要會作家,不忤逆就罷了。」那拐子說得高興,嘻著臉道
:「我有句取笑的話,何阿嬸,你又沒男沒女,料想節婦牌坊,掄不到你,不如以
近就近,嫁了他罷。他人物又不甚粗蠢,又後生,又勤儉,做人又和氣,婆又好,
你知我見,你道何如?」常氏歎口氣道:「不瞞你說,我已前指望,守十年八年再
處,不道近日被人公然欺負,我孤身,我如今一個也難住,祇得要做這沒廉恥的事
了。若是魏二舍,祇怕他嫌我年紀大些。」顧拐子道:「你今年紀幾十歲?」常氏
道:「二十六歲。」拐子笑笑道:「常言道:‘妻大二,米鋪地。’絕妙的了,待
我做,著不著去說說看。」立起身就走。常氏收了銀子,見顧拐子走,叫一聲:「
老顧,你既是這等說,好歹就來回復我一聲。」拐子應道:「自然。」
  一路走,走不上一里路。祇聽得一間草屋堙A有叫喊痛楚之聲。拐子道:「
這是狗王二家堙C」因他門首過,叫一聲:「王二舍,為甚的叫喊?」那王二道:
「不要說起,腳上生了個腫毒,兩日腐爛,熬不得這樣痛。」問拐子道:「你那堥
荂H」拐子道:「還了何嬸帳頭,在此走過。」「這婦人,兩日你們魏二舍,在這
媟f他。」拐子口中不說,心媢D:「可知那婦人,我說了,欣然就允嫁他,如
此我今去說,正打在拳窠堨h了。」
  於是回頭答他,即抽身就走。走到魏家來,對陶氏說其備細,又將狗王二如此
說,陶氏笑笑道:「既如此,二郎瞞在我面前,假撇清,如今不要管,我要他成一
樁事就是。」
  正說間,祇見魏二回來,見了顧拐子道:「你田堣ㄔh做,坐在此甚麼?」
拐子笑道:「你喜事到了,我特與你作媒。」魏二道:「是那家?」拐子道:「我
不對你說,問大娘便是。」陶氏道:「二郎,那何阿嬸,因人欺負他,急要嫁人,
顧拐子說了你,竟有肯的意思,你不要錯過了,況菩薩脫夢,如今應驗,也不可知
。」魏二道:「好是好的,那堥蚖子用?」陶氏道:「待拐子去說,既做夫妻,兩
省些就是了。」拐子道:「祇要花紅重些,我自會說,包你省就是。」魏二道:「
你索性說一決裂,要朝晨種樹,晚間乘涼的。」果然,拐子明早,徑走去對常氏說
道:「魏大娘與二舍聽我說了,俱各歡喜,祇恐何阿嬸,嫌我家寒,討他不起。」
常氏道:「我又不要他一厘財禮,祇要送盤茶棗來,我就悄悄過去了。羞答答,轉
嫁人,甚麼好事,費費揚揚。」顧拐子得了這句,即道:「既如此,我們定了明日
是吉,自然送盤來,晚間就悄悄過門罷。」常氏道:「說定了,先叫兩個人來,祇
免我搬場,先扛了箱籠家什去。」拐子道:「有理,有理。」
  急忙忙來回復了魏二。魏二即央兩個鄉間人,去扛家伙會物。不料常氏竟有一
二百金私蓄,魏二快活不過。忙去場上,捉了兩隻雞,買了大腿肉,並茶棗之類,
一色端正。陶氏又將銀寶簪、銀千記、紅棉襖、天藍綢襖、月白綢襖,放在盤堸e
去。常氏收了。
  到晚間,常氏祇說往親戚人家去的光景,悄悄竟走到魏家來。祇見魏家,供了
和合天地紙,魏二穿了新青布直身、新帽子、新鞋襪,同拜天地和合,又拜了觀音
四拜,然後拜了母親,就進房坐一床,喫杯合歡酒。走出房來,就邀近鄰與顧拐子
,同喫喜酒,又央人,去接魏大夫婦來。是夜好不熱鬧,準準亂了一個更次,然後
兩人進房同睡,各聚己懷:
    一個道,我的夫被你妻佔﹔一個道,我的妻被你夫偷。一個道,我如今將
身賠了你的妻,你道好不好﹔一個道,我如今將身還了你的夫,你可休不休。他兩
個死去的姻緣,猶如膠漆﹔我兩人現前的匹配,豈不風流。
  於是兩人,歡然睡了一夜。明日起來,魏二又備了酒,請眾親友。
  自此之後,魏二竟從容起來,常氏又連生二子,又隨婆婆喫了長齋,買檀香,
塑了一尊觀音菩薩,朝夕禮拜。陶氏壽至九十六歲,無病而終。魏二、常氏勤儉作
家,後俱做了財主。可見淫惡之報,如影隨形。正是:
  我不淫人婦,人不淫我妻﹔
  一報還一報,點滴不差遺。
第七回????伉儷無情麗春院元君雪憤 淫冤得白蕊珠宮二美酬恩

  夫妻兩足赤繩羈,嫁狗何能更逐雞。
  女戀男與男戀女,到頭恩怨不相離。
  這首詩,說夫婦人倫之始,其相聚也,多在五百年前,絕非無因而合的。故世
間恩怨不一,也有夫愛妻的,視妻如珍寶,言聽計從,百依百順﹔也有妻愛夫的,
敬夫如父母,解衣推食,你恩我愛。這也是人之常情,不足為異。更有一種妻忌夫
的,做丈夫的,原沒有甚麼不好,不知為甚緣故,見了他,如眼中之釘,隨爾百般
趨奉。他祇道嫁丈夫不著,愁個不了,不是分床獨宿,定是喫個怨命長齋。又有一
種夫怨妻的,做妻子的,或荊釵裙布,或粉白黛綠,也沒甚麼惹厭處。不知為甚緣
故,做丈夫的見了,便千憎萬厭,老實了,又道他蠢坌﹔活動了,又道他輕薄,毫
無一些恩愛之情。不是待他冷落,定是將他磨滅。甚且有罵當說話,打當商量的,
如此種種不齊。
  這等看來,不是天公錯配,實是前世,一段因緣果報,三生石上,定然註得明
明白白的。遇此者,直須歡喜領受,切莫怨天尤人,叫神叫佛,若不安分,咒詛怨
尤,不惟無益,適足賈禍。至於有才的人,有情而無緣,亦是前世未結良因。故令
今世有情莫遂,尤切不可恃己之才,造作綺語,污人名節,何也?才人綺語,往往
恨己之有情無緣,也偏要巧語花言,將無作有,勒成一篇美麗詩詞,動人觀聽,竟
不知誣陷多少的人,使千古沉冤不白。所以筆銘說得好,道:
  毫毛茂茂,陷水可脫,陷文不活。
  在下今說一個綺語誣人,因而招夫妻不相得的果報,以為世警。話說明朝萬曆
年間,杭州錢塘縣,有一個秀才。姓山,名雋,字子佳,也是數一數二,少年飽學
之士。祇是為人,生得猜忌多疑,且傲睨縱性不拘,家中出外,俱要人去奉承他,
他再不肯奉承人的。妻弁氏,小名真娘,原是讀書人家的女兒,做人極其賢慧。
  但有一事作怪,偏與山子佳一做了親,便生成不相投。你往東,我便往西﹔你
要長,我偏要短。子佳才學雖有,面貌頗生得醜陋,真娘生得花枝一樣,身材又俊
俏,言語又伶俐,更且喫得溫吞,耐得熱,眾親戚無不讚其賢慧,喜歡他活動。外
貌好像輕薄的,其實心堙A甚是正經。山子佳待他,偏一日冷落一日,然真娘卻
能曲盡婦道。
  一日,子佳的母親,見兒子自做了親,見了妻子如同陌路,終日往書房堨h
睡,全無繾綣之情,便道:「我勸他不轉,待我請侄兒商量,勸他進房。」那內侄
是子佳極相好的表弟,姓桓,名酉,字心伯。見姑娘請他,便走到山家來。那姑娘
道:「你兩日為甚不來走走,你表兄的性子,甚是作怪,你表嫂的性子,又甚溫存
,極其賢慧,工容言德四件,我道是俱全的了。不知為甚,偏不相合,一句說話,
兩句就是相罵,你入東,我入西。看他準日這樣,我老身也沒法,我如今請你來,
勸他一勸,或者聽你也可不知。」桓心伯道:「這個容易,表兄極聽我言語的,我
到書房堨h,慢慢勸他,祇是姑娘也要媄銦A勸勸表嫂。」
  那桓心伯,即往書房中去,見了山子佳。子佳道:「表弟何來?」心伯道:「
姑娘請我來,與你閑話。」子佳道:「我猜著了。我猜,請你來,勸我進房,可是
麼?」心伯笑笑道:「進房要人勸的。」就誆他道:「天下有得美妻,而不進房者
,除了木石之人,若有一竅的,恐斷不如此。」子佳道:「我原非木石,不知為甚
見了這婆娘,氣就沖起來,就要罵他。他見了別人,歡容笑口,見了我,就像鐵面
夫人,所以覺得面目可憎,語言無味。」心伯大笑道:「沒正經,少年夫婦,又無
甚冤仇,卻為甚如此!我如今,其實特來勸你,凡有事體,要心上道,是好就好了
。譬如喫件東西,心上道是他好喫,喫來就覺有滋味,若心上先厭他,上口就說無
味了。你心上如今道,我與他又無冤仇,他又原生得標緻,又不粗蠢,如此作想,
進去包你就好起來了。今日你聽我,我與姑娘說,重新齋個和合紙,作成我喫杯和
合酒。」
  於是子佳的母親,果然去請和合紙來。齋了,將福物留心伯喫,兩個說些閑話
,心伯道:「我送你進房,我今夜要住在你書房堣F。」子佳被勸不過,勉強進去
。
  雖知天下事,再喫不得有心對有心的。兩個你不睬我,我不睬你。自古道:佳
人有意村郎俏,才子無情美女蠢。」真娘又不好先開口,先開口,又恐怕道他輕賤
了。子佳見他不瞅不睬,心上又似不值得下氣的一般。因此你不動,我不動,又和
而不和的,一夜各自睡了。
  明日清晨,子佳起身,對書房就走。桓心伯正在床上翻身,見子佳出來,笑道
:「怎麼恁早,可不道歡娛嫌夜短麼。」子佳道:「你怎曉得?倒是個寂寞恨更長
哩。」心伯道:「為甚你們如此,我想來,祇是你不是,做了男子漢,自然你先該
陪個笑臉。」子佳猴急起來道:「他不睬我,怎麼反要我去奉承他。」心伯道:「
蠢才全不曉半點閨房情趣的,可知表嫂不喜歡你?」子佳聽得,說了他這句,就嚷
道:「你不蠢,你知趣。」兩個恰似相罵的一般,桓心伯起來道:「我是好意勸你
,與我何干。」
  於是梳洗罷,進去見姑娘,說了些閑話,姑娘道:「我們兒子不好,媳婦也太
執性,侄兒你與我,勸他表嫂。」那心伯就同姑娘進去,唱了個喏道:「表嫂,如
今與表兄還是和氣的好。自古道:‘家和萬事興’。又道:‘是你也好,我也好,三
好合到老’。」真娘道:「多謝叔叔,便這樣說。我是無腳蟹,嫁雞隨雞了,怎奈
他祇硬欺負我,動不動不是罵,就是打,見了他如鐵面一般,睬也不睬我一睬,九
年不見三笑。若像叔叔這樣活動,我不睬,他便打死我也甘心的。」祇這一句,子
佳在房門外,聽見了,私心便疑惑道:「可知心伯祇管來歪纏,原來這淫婦,倒有
意他了。我如今待他去後,喫醉了酒,打罵他一場,趕他回去。」祇見桓心伯說完
了,道:「表嫂耐心,我也去。」那真娘道:「同婆婆在外面,再坐坐,喫杯茶了
去。」真娘於是忙點茶三盅,叫丫鬟掇出,與婆婆、心伯、子佳喫。
  卻說子佳,口中不語,心媢D:「我到房堙A便如啞子木頭一般,心伯出房
,還會送茶出來喫。」一發火星爆出大陽,惱怒得緊。一等桓心伯出了門,忙對娘
道:「我要喫壺酒。」他一碗冷,一碗熱,悶悶的一喫,喫得大醉,也不言語,竟
走進房去尋舋。千娼根,萬淫婦的海罵。那真娘也無好氣,接口道:「你這臭亡八
,臭烏龜,你欺負得我也夠了,為何今日囔了些腦漿,又來罵我。」山子佳道:「
不要說罵,我就打死你這娼根,便怎麼。」真娘罵道:「我也要說個明白,為甚的
你要打我。」山子佳罵道:「臭淫婦,你見我做這鬼臉,見了桓心伯,便絨上也是
笑臉兒。」真娘大怒道:「你這臭烏龜,人來勸我,點個茶與他喫,謝他聲,婆婆
也在這堙A有甚笑臉。」
  兩個你一句,我一句,怎當得他酒在肚堙A事在心頭。子佳趕上,竟把真娘
一巴掌,打得勢重。真娘腳又小,一交跌了去。真娘爬起大哭,子佳又提拳頭來,
三四拳,把真娘丫髻、寶簪,都打落來,牡丹頭,披了一背。真娘哭道:「爹娘養
我,從不曾受這樣凌辱,我如今待死了罷。」把頭撞到子佳懷堨h。一個撞,一個
打,那做婆婆的,慌忙進來解勸。你揪住我,我揪住你,絞做一團。婆婆橫身勸開
,子佳千娼根,萬淫婦,恨恨的罵進書房堨h了。
  那真娘,連忙尋剪刀去剪頭髮,婆婆奪住了。又去尋汗巾頭來,尋個自盡,婆
婆慌了,又叫家人婦女守住他。因此叫天叫地,哭個不了。他恨一回,罵一回,怨
一回,哭一回,看看到下半夜,漸漸倦起來,慌忙把身子,和衣倒在床上,不覺呼
呼的睡去了。
  祇見一個青衣丫鬟,走進門來道:「娘娘有旨,喚你說話。」真娘聽見,連忙
起來,隨他就走。出了門,走到一個半村半野的所在,祇見一個白髮的老兒,手堮
陬菬漭赫恁A坐在一塊大石頭上。看見丫鬟走去,他即問道:「娘娘喚他麼?」
丫鬟道:「正是,你先把簿子,與他看明白了,省得他肚堣ㄘ亮,或言語間挺撞,
使娘娘發惱。」那老兒笑道:「使得,使得。」
  真娘見老子,便問丫鬟道:「這個甚麼人?」丫鬟道:「是月下老人。」又問
:「他手中拿著甚麼書?」丫鬟道:「這是姻緣簿。」真娘道:「既是姻緣簿,我
正要借他看了。」老人道:「是書有兩本,你還是要看那一本。」真娘道:「何故
有兩本?」老人道:「姻簿一本,緣簿一本。姻簿計人前世所作的,緣簿計人後世
所受的。」真娘恨恨道:「我今世為何受恁的苦,先借緣簿,我看個明白。」老人
笑笑,竟把緣簿與他。真娘揭開了數頁,祇見一頁上,劈頭一行寫道:「弁真娘,
應配山子佳為妻。三十年夫婦,應磨折一年,更因桓心伯受冤一次,惡而後好,後
生二子。」真娘看了嚇驚道:「即該三十年夫婦,又為何磨折受冤,惡而後好。」
老人笑道:「你不曉得,欲知前世因,今生受者是,欲知後世因,今生作者是。你
要明白這個緣故,須再去看那姻簿。」
  又把姻簿與他,真娘揭開,祇見上寫道:「唐朝元稹,綺語陷崔鶯鶯貞烈被污
一案。下註道:「元稹,字微之,與博陵崔鶯鶯中表兄妹。崔有才色,元稹心慕焉
。崔氏緣應與鄭恆為夫婦。元稹慕而不得,就遂詭作會真詩三十韻,又假作慰情書
,污蔑鶯鶯。後又詭吟決絕詩,以互相見意,使鶯鶯受淫奔之名於後世。元稹應罰
作女身,受崔氏磨折,以報負枉不白之罪。但情之所鍾,不可泯滅,仍令作夫妻三
十年,惡而後好,以了其緣。」真娘看了,歎口氣道:「原來如此,難道我就是甚
麼元稹?」
  道猶未了,祇見又有兩個丫鬟來道:「娘娘有旨,喚你快來發落。」真娘隨著
,又走一個去處。祇見門樓高大,兩邊一帶粉牆,中間東西柵門,門內兩個石獅子
,門樓上三個大金字牌額,題:「麗春院。」進了門樓,祇見又有二座大門,門前
俱是青松翠柏。又進此門,然後中間一座大殿,殿外四周圍,俱是白石欄杆,中間
一座羅臺,臺兩班俱是仙女奏樂,儀仗甚是整肅。殿檐前,又有六個大金字,題曰
:「碧霞元君之宮。」宮前有無數仙女侍立。見那兩個丫鬟,帶了真娘到門內丹墀
堙A喝道:「不許上來!著他跪在左邊伺候。」
  少頃,祇聽得仙樂齊鳴,喝一聲道:「捲簾,元君昇殿了。」即持珠簾半捲,
祇見媄鞂_燭輝煌。那元君鳴鑾佩玉,鳳別翠翩,兩旁七寶日月掌扇分開,面貌如
玉,美麗風艷,非人間所有。樂聲一止,祇見前來的,那青衣丫鬟,上前跪下,稟
道:「絪縕使者叩頭,啟奏娘娘,元稹拿到了。」
  祇見那元君,睜圓星眼,即喝道:「快宣元稹這廝上來。」真娘未及應聲,青
衣丫鬟扯他上去跪著,元君又喝道:「元稹,你前日與崔鶯鶯為中表,見他貌美,
即起姦心。他緣在鄭恆,你有情未遂,怎麼便冤他與你有染,捏造私書,污他清節
,使他受枉千載。今日罰你為他妻子,使他少伸冤氣,你卻呼天叫地,不安果報,
驚動本宮,是何道理?」真娘叩頭道:「小婦人適纔,見月下老人兩個簿上的果報
,已甚明白。前因不知,所以怨天怨地,實為得罪,伏乞娘娘憐憫無知。況平日原
是受他磨折的,祇因冤我與桓心伯有情,難當誣陷。」元君道:「你做女身,這樣
將無作有的事,移在你身上,原是受不起的麼?怎麼將個相國小姐,斷送在失節媄
銦C」真娘叩頭不止。元君道:「你如今知罪了麼?我憐你原是多情才子,故著崔
氏棄前冤,尋後好,命中注有兩個貴子,許你後邊原做夫人。你回世間,將這因果
說明,使鶯鶯此冤得白,乃勝誦解冤釋苦咒耳。」
  說罷,祇見仙樂齊鳴,佩聲璆然,退宮去了。」青衣丫鬟道:「我帶你出宮去
罷。」真娘走出麗春院柵門,又有一個丫鬟道:「我們娘娘,聞得元相公回去,並
欲寄語世間,乞借一步。」真娘又隨丫鬟走到一個所在。
  祇見又是一個宮門,門上有三個石青大字,曰:「蕊珠宮」。進了宮門,祇見
四面俱是琪花野草,中間一帶水池,環繞池上一座白石朱欄的方橋。過了橋,見一
帶粉牆,牆上兩扇石門,門檐又有兩個石青字,題曰:「瓊樓」。進了石門,祇見
一帶珠樓,四面俱垂了珠簾繡錦,中間立著兩個仙女,一個輕盈絕世,如出水芙蕖
﹔一個風艷柔膩,如牡丹含露。
  真娘向前叩頭,兩個齊來扶起道:「不消行禮,適纔的元君,專司昭雪沉冤之
主,所以古今不白沉冤,俱是他掌握。我們與令夫君,同是受冤之人。但他今日此
冤得白,我們的冤,幽冥已昭,陽世未白,敢煩為一雪,當效結草銜環之報。」真
娘道:「不敢動問兩位娘娘,是誰家寶眷,那處夫人?」一個道:「我是吳宮西子
,施姓,夷光名。」。真娘道:「原來如此,但娘娘寶坦吳王專寵,晚隨范蠡仙遊
,更有何冤?」西子道:「正因此句,沉冤莫白。當時妾浣紗於苧蘿村中,范大夫
不過為越王訪國色,聘妾到宮。越王教妾歌舞,送到吳國。蒙吳主寵愛專房,貯妾
於姑蘇臺上,走馬聞雞,朝歌暮舞,妾亦一心侍奉。殆吳國既亡,妾身亦投湖而死
。奈何世人好事,妄謂妾與范蠡成其夫婦,道妾始許身於范蠡,既又蠱惑於吳王,
後又忘恩事仇,則世人視妾為狗彘不如之人矣,豈不冤哉!」
  道猶未了,祇見那風艷柔膩的,長吁接口道:「就如我,生長楊家。唐宗因武
惠妃死,後宮無當意者,高力士薦我入宮,賜號貴妃,宮中稱為娘子。且七月七日
與唐宗,在長生殿設誓,訂生生世世為夫婦。安祿山一胡兒耳,唐宗道是他豬婆龍
,故著意尊寵他。且欲厭其慾心,以消其帝王之福,因拜唐宗為父,拜妾為母,一
時取笑,豈母與子有淫媾之理。後祿山叛,不說祿山,為吾兄楊國忠所激而成,反
說妾與有染,實思媾妾,豈非極冤之事。」
  兩個嘵嘵說個不了。且道:「你若能為我,白此冤於民間,我兩個情願託生,
做你兒子,以報恩德。」說完,即叫兩個青衣仙女,捧出茶來,又請坐了。祇見西
子對楊貴妃道:「元稹原是個風流才子,他不過亦是少年習氣,如今悔過,我兩人
何妨請崔家小姐出來,面勸一番,待他兩人速好。」貴妃道:「如此極妙。」即喚
了丫鬟道:「去瓊花宮,請崔家小姐過來。」
  去不多時,祇見一位仙子,內家妝束,臉若凝脂,幽韻撲人,飄然而至。一見
了真娘,怒容頓起,往後就走。西子太真,忙拉他轉來道:「不妨,你聽我們相勸
罷。」祇見崔小姐罵道:「元稹,你這薄幸狂徒,言之可恨。」兩人忙勸道:「他
今日受你磨折,也是償前日之冤了。況元君將因果說明,他已歡喜領受,毫無怨心
了。但他前日一段妄情,今生已為老人赤繩繫定,冤報之後,還該完此情緣。倘今
生不釋,生生世世相纏,便無窮極了。」
  祇見崔鶯鶯向下道:「元稹,你知罪麼?」真娘道:「知罪。」鶯鶯道:「祇
可恨你有情,既不能遂,我已許鄭家,既假作我情書傳世,又假決絕詩誣我,如今
你萬轉千回,懶下床的滋味,已嘗遍了麼?」真娘俯首無言,祇是叩頭。西子、太
真又說道:「崔小姐,你恨終不釋然,烏得有脫塵緣,成正果,入仙班的日子。」
鶯鶯道:「既承兩位娘娘勸解,如今罷了。」竟走下來,扶真娘道:「起來,我如
今與你,是好夫妻了。」那真娘抬頭一看,就是山子佳的模樣,祇道他又來打,慌
忙一閃,立腳不定,一跌跌去,醒轉來,乃是南柯一夢。
  卻說真娘,昏昏的做夢,看守他的,俱道是氣死了,忙去報了婆婆。那婆婆連
忙走來,見他一絲半氣,慌了道:「快去書房堙A報與相公得知,請他來看看。
」誰知山子佳,鬧了一場,酒又多了,一到書房,閉了門熟睡去了。
  睡到夜堙A夢見一個美婦人,來勸他道:「你妻子弁氏,有兩個貴子在命堙
A你今後若不睬他,他氣死了,要坐三十年牢獄。」子佳聽罷,末及回答,祇見背
後,是一個牛頭青面,赤髮獠牙的人,向他一把扯住,將他眼珠揠去,又把肚腸心
肝抽出。又一個鬼,血淋淋提一付來換。子佳痛極大喊起來,再喊不響,爬又爬不
動。正在這堨s,外面一片打門聲響,忽然驚覺醒來,呆了半晌,甚是驚疑。
  祇見兩個丫鬟,走來道:「不好,娘娘氣死去了。」驚得山子佳,一身冷汗,
慌忙到房堨h了,口對口子打氣,灌姜湯,叫道:「娘子,甦醒甦醒。」又將砂
仁湯灌下去,然後漸漸醒轉來。山子佳坐在真娘身邊,自己想道:「原沒有甚麼不
好,為甚麼我怪他?萬一叫他不醒,方纔這夢,就要應了。」真娘醒來,睜眼一看
山子佳,歎道:「有這樣奇絕之事。如今我看得,明明白白,一些也不氣你了。我
自合該受你的磨折,怨不得你。」可見夫婦之恩仇,皆有一定之數。
  那婆婆見真娘醒了,又有賢曉的話,便對子佳道:「你如今性子,也要改一改
,娘子原是極賢慧的,你今後再不可如此,又來嚇我。」真娘道:「婆婆,我方纔
睡去,得一夢,甚是奇怪。」因細細述與子佳、婆婆聽。聽真娘說完了,子佳不覺
失聲道:「天下有此奇事!適纔我在書房媞峊h了,也得一夢,如此如此,這般
這般。從前其實不知,為甚見了娘子,即沖起氣來,方纔得了,這抽腸換眼的夢,
便覺娘子嬌媚可愛,與前大不相同了,說來自己也不肯信。」真娘道:「這個緣故
,我已明白。」
  又述西子、貴妃一段奇事,共相駭異。子佳即扶起真娘來,就覺親熟。喚小廝
即請桓心伯來,竟述夜來所夢,並西子、貴妃冤事。心伯道:「原來有如此緣故,
可見事非偶然,怨毒之干人,甚矣哉!太史公這句,再不差的。」當日重新買三牲
齋和合紙,並虛空祭了碧霞元君,兩個雙拜謝了,喫了酒。這番不要桓心伯送進房
了。
  黃昏時,真娘打扮得齊整,歡天喜地。那山子佳進房,你恩我愛,脫衣解帶,
成其雲雨。做了一二年親,這是第一夜,況真娘前世,原是慕子佳的,子佳前世,
亦是有深情的,所以極其歡愛。正是:
    你有情,我有情,一夜夫妻百夜恩。顛鸞倒鳳,般般有﹔握雨握雲,事事
新。一個愛根深,親親熱熱﹔一個情緣重,款款輕輕。笑當之情懷,如沙作餅﹔羨
今時之恩愛,似芥投針。
  卻說山子佳與真娘,親熱一夜,清晨起來,真娘梳洗了道:「我前世會做詩,
今世雖不甚會,也學得一二句。我做來,以說今日之事,你須和我。」子佳道:「
極妙,極妙。我正要看看娘子的才學。」真娘援筆吟詩一絕,云:
  昔年曾棄置,今日何相親。
  賴得驚時夢,還為再世人。
  子佳看了道:「妙,妙!我也依韻和你一絕。」遂援筆直書,云:
  恩中俄作怨,疏後念逾親。
  所異今時寵,依然昔日人。
  自此之後,桓心伯來愈加親密。山子佳與真娘,夫妻兩個,極其恩愛。不道第
一夜,一個連枝炮,竟得了個雙胎。十月滿足,竟生下一對孩子來,俱生得眉清目
秀,無致異常。真娘一發驚異道:「必定是西子、太真轉世了。」對子佳道:「你
今,務要將此二事,佈告相知。」
  不道隔了兩日,桓心伯家中,妻妾兩個,連舉二女,子佳道:「既是前生,與
我有因,就將兩個兒與他為婿,可不道是三好合到老麼。」當日就與心伯說知,心
伯欣然從命,將禮物聘定了。
  不覺光陰如箭,子佳兩個兒子,漸漸長大起來,竟成一對玉人。一個取名山左
玉,一個取名山右玉。里中人見了,無不稱為再世的潘安,當時的衛玠。
  於是兩個十五歲,俱進了學,在學中考得起。又隔一科,俱中了進士,考庶吉
士,做了少年翰林。
  不道是科狀元,姓李名明,字又明,也是一個風流年少。不但吟詩作賦,又且
精於音律,夙有龍陽之好。自瓊林宴上,見山氏弟兄,他大驚道:「世上有這等美
男。」因而與他敘話,問:「山年兄妙齡。」左玉答道:「小弟一十八歲。」李狀
元道:「如此,小弟癡長一年,令弟年兄妙齡。」左玉笑道:「同年同月同日同時
。」李狀元笑道:「年兄又來取笑了,弟兄,那有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的?」左玉將
雙生的緣故,述了一遍,李狀元嘖嘖稱羨道:「賢昆玉,生得如此俊秀豐姿,不要
說別的,祇小弟幸叨同榜,得一觀玉顏,也便是無量的福分了。」一千三百人中,
獨與山氏弟兄,兩個異樣綢繆。
  那李明,宴罷歸寓,一夜翻來覆去睡不著,想道:「怎麼世上,有如此美男,
我李又明,若得與他同睡一宵,就死也甘心了。」因躊躇了一夜,忽然道:「是了
是了,如此如此,必著我手無疑。」天明了,遂爬起來,寫個請酒帖兒,又將花箋
寫著幾行,云:
  庭中牡丹甚盛,不數魏紫姚黃,然名花必得主人相對,始不虛負春光也。兩年
翁撥冗過我,弟且速紅裙,發春醅以待。
    名具正肅
  卻說山氏弟兄,是日宴罷歸來,也同羨李又明的風流年少。不道山左玉天性不
飲,因心上得意,勉強在瓊林宴上,多飲了兩杯,不勝酒力,明日竟中酒,嘔吐了
一回,沉沉倦睡。
  忽見長班稟道:「李老爺今日請兩位老爺賞花,且有書在此,一定要去的。」
山左玉道:「我身子甚倦。」因對山右玉道:「二弟你去擾了他,我極欲去,因頭
尚疼痛,為我多多致謝罷。」那山右玉是個年少,又見了紅裙兩字,便欣然道:「
我去,我去。」
  隨喚家人打轎,到李狀元寓所來。李又明接著忙問道:「令兄為何見卻?」山
右玉道:「家兄因病酒不能赴召,容日趨謝。」又明口中答道:「既如此,另日再
屈。」心上卻轉道:「他一個來,更好行事。」茶罷,遂拉山右玉,到花前賞花,
兩人說說笑笑。右玉愛又明,是少年鼎甲,又明愛右玉,是少年翰林,兩個漸漸相
狎起來。始稱年翁,繼呼老李,謔浪笑傲,無所不至。又明遂將手,勾了右玉頸,
親道:「我若得你這樣美人為妻,便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風流。」右玉也反手,將
又明一搿,道:「我若得你這樣人為妻,願以金屋貯之。」兩人取笑了一回。
  長班報院中一娘到了。卻原來這個姣女,名喚董蘋香,是李又明,新結識的婊
子。他進門,與山右玉相見了,帶笑向李又明道:「這位老爺是男老爺,女老爺?
」又明帶笑道:「你猜。」蘋香道:「若男定潘安、衛玠,女必是織女、天仙,不
然世上那有這般國色。」右玉道:「我是織女,你便做個牛郎,配我何如?」
  又明支個眼色,對蘋香道:「來,我有句私房話說。」兩人攜手,到僻靜處,
附耳對,蘋香道:「曉得。」遂喚家人,排酒上席。蘋香將山右玉百般調弄,眉來
眼去,捏手捏腳,右玉遂魂不附體起來。正是:
  座中若有一點紅,斗筲之量飲千盅。
  那山右玉酒量原窄,被蘋香弄得爛醉,身子漸漸東倒西橫。又明道:「山年兄
,我們如今行一口令,耍子。」右玉笑:「我要說一個字後,查合式者免飲,不合
式者三大觥再說。」自己飲大杯道:「品字酒乾。」又明已早會意,也飲一大杯道
:「州字酒乾。」隨斟一杯,遞與蘋香,蘋香接酒飲了道:「患字酒乾。」右玉道
:「不合式者聽罰。」蘋香道:「兩位爺的字,說得有理,我便受罰。」
  右玉遂立起身來,左手將蘋香搿著,右手去搿了李又明,將嘴一湊道:「這不
是品字。」蘋香道:「李老爺的州字,怎麼解?」又明遂將蘋香,推在山右玉懷堙
A自己伏在右玉背後,笑道:「這不是個州字。」右玉笑道:「好便好,祇是少了
一點,要罰一大杯。」蘋香帶笑翻轉身,即將右玉搿住,又扯又明在右玉背後,嚷
道:「你兩個做了一串,我將心對了你,這不是個患字麼。」右玉與又明大笑道:
「妙,妙!有竅,有竅!俱免罰。」
  又飲了一回,右玉不覺大醉。又明道:「年兄住在小寓罷,若寂寞,留蘋娘陪
榻何如?」右玉道:「使得,使得。」口中說,將手扯蘋香往床上,一交跌去睡了
。
  那蘋香即將他衣服,輕輕脫去,自己也脫了,與他一窩兒睡著。李又明與蘋香
,俱留心未醉。見右玉睡濃。又明即脫下衣服,也向被窩堙A輕輕鑽進,撫摩他
的身子,真是羊脂玉一般。摸著他後庭,不覺興動難遏,便輕輕以唾抹之,將那話
兒一頂,竟禿地進了半根。右玉醉醒道:「甚麼東西?」又明與蘋香緊緊搿住了他
,蘋香笑道:「是我。」右玉忙要翻身,再翻不得。又明求告道:「年兄,我愛得
你緊,不覺得罪,必要求你包容。」右玉心上已愛又明,又被蘋香搿住,即將右玉
那物兒插入牝中,上邊與他親嘴笑道:「不叫你行這個令,如今三個字都應了。」
右玉前生原是楊貴妃,又明前生乃是唐玄宗轉世,因此宿緣未斷,乃不覺順從了。
於是三人弄了一回,各人揩抹乾淨,睡到天明。又明起來,重整杯盤,三人說說笑
笑。
  正在熱鬧間,不道山左玉,見兄弟昨夜不歸,他就悄悄步到李狀元寓所來看。
竟撞見與蘋香飲酒,左玉道:「你們這樣快活,可知昨夜不歸?」又明道:「昨候
年兄,年兄見卻,今日也必要盡歡。」右玉道:「年兄,曉得我今早有聖旨下麼?
因扶余國作亂,要弟同兵部官,領兵齎詔去招安他,刻不可緩,星夜起身前去。」
  又明與右玉,俱喫驚道:「如此遠行,怎麼處?」又明道:「今日便酌,就算
餞行罷。」叫家人排起酒來,四人共飲了一回。飲罷,即回寓所。山左玉同兵部官
收拾行李,下了海鰍船,一程竟到扶余國去。
  卻說扶余國王,自虯髯公做了國王,不道後邊子孫絕了。近有個打魚的漁人姓
范,名雄,乃是范蠡生十一世的玄孫,有萬夫不當之勇。知國王已絕,他即領幾千
漁船,各執器械,佔了此國,竟不服王化。因此防海總兵官奏聞,特著山左玉,同
兵部郎中楊雲、總兵徐健,相機行事,或戰或撫。
  不日,兵船到了扶余國,國王大驚,集眾倭臣商議,眾臣道:「我國僻處海隅
,堂堂天朝,恐難抵敵,不如歸順討封,乃為上策。」國王道:「寡人意立如此。
」遂率眾臣出城迎接,道:「僻隅弱國,並不敢有抗天朝,但不能及時朝貢。」山
左玉見王如此有禮,即請上船,與他相見道:「貴國若不失來王之禮,及時貢獻,
我當力奏封汝,使汝國永安,長享富貴。」國王唯唯聽從。於是國王回國,即設宴
,相請山左玉同兵部楊雲、總兵徐健,三人同去赴宴。
  扶余國中,以天使到來,盡國男子婦人,俱擁擠觀看,不道驚動了國王愛女。
名喚珠瑩,年方一十六歲,尚未有配,也是海外的絕色。聞說天使赴宴,即便同宮
蛾彩女,於後殿垂簾觀看。看見了如花如玉的山左玉,他竟手舞足蹈,口中咿咿喔
喔個不了。夜間即出左玉道:「我若不嫁這一個天使,我就縊死了,將魂靈兒,隨
他到中國去。」國王大驚道:「既如此,我明日即將你送與他。我有了中國女婿,
有何不可,何出此言。」
  明日國王即到船上,將女兒言語,對左玉細說,左玉道:「極承厚愛,祇是在
下,已有妻室了,恐難從命。」國王道:「想小女之意,就是側室,他也情願。在
寡人,譬如女兒死了,一定要求慨允。」那山左玉,被國王逼不過,又被楊、徐二
人極力慫恿,祇得應允了。國王見允,大喜回去,即將十萬兩銀子,一萬兩金子,
無數珍珠寶貝,以為妝奩。又寫歸順奏章一道,貢獻珍奇寶貝。
  國王迎山左玉到宮中,與珠瑩公主成親。山左玉本意勉強,及見了珠瑩公主,
貌比嫦娥,顏如姑射,便不覺歡喜無量。但見車騎無數,鼓樂喧天,國王親自送公
主上船。即別了國王,一程竟回到北京。
  山左玉見了朝,面奏國王奉旨歸順,遂將表章、貢物獻上。又奏國王見臣逆旅
孤寂,賜臣公主為妾。聖上大喜道:「卿為國王之婿,扶余承順,海外可保無虞矣
。」於是以山左玉,招安扶余有功,父母俱封贈了。
  那李狀元,感山右玉不勝之情,將千金買蘋香奉贈為妾。即日聖旨特賜,回籍
就婚。弟兄兩個奉旨,立刻起程,各帶一妾到了家中,拜見了山子佳、弁氏,遂擇
吉娶桓心伯二女,同日成親。先向北拜了闕,又拜了天地,拜了父母山子佳、弁氏
。兩個兒子,俱做少年翰林,娶了一對媳婦,又添兩個美妾,俱極其孝順。準準又
做三十年夫婦,同享榮華。杭州莫不傳為美事奇聞。
第八回????買媒說合蓋為樓前羨慕 疑鬼驚途那知死後還魂

  詞曰:
  才各一方,相思莫釋。美分兩地,眷戀難忘。蹈逾牆鑽,大喪身傷。心幸劫屍
,撬棺回生遂意。不料好事多磨。離因走亂,詎知良緣有定,名就圓親。始笑不守
香閨,後羨傳侵烈志,受無窮享用,歷不盡榮華。
  卻說情之一字,假則流蕩忘返,真則從一而終。初或因情以離,後必因真而合
,所以破鏡重圓,香勾再合,有自來也。
  在下說元朝姑蘇,有一士人,姓文,名世高,字希頑。生來天資敏捷,博洽好
學。但因元朝輕儒,所以有志之士,都不肯去做官,情願隱於山林,做些詞曲度日
。故此文世高功名之念少,而詩酒之情濃。
  到至正年間,已是二十過頭,因慕西湖佳麗,來到杭州。於前塘門外,昭慶寺
前,尋了一所精潔書院,安頓了行李書籍。卻整日去湖上遨遊,信步閑行。偶然步
至斷橋左側,見翠竹林中,屹立一門,門額上有一匾曰:「喬木世家。」世高緩步
而入,覺綠槐修竹,清陰欲滴,池內蓮花馥鬱,分外可人。
  世高緣景致佳甚,盤桓良久。忽聞有人嬌語道:「美哉,少年。」世高聞之,
因而四顧,忽見池塘之左,臺榭之東,綠陰中小樓內,有一小嬌娥,傾城國色,在
那媥B遮掩掩的偷看。世高欲進不敢,祇得緩步而出,意欲訪問鄰家,又不好輕
易問得。
  適見花粉店中,坐著一個老婦人,世高走近前,陪個小心道:「老娘娘,借寶
店坐一坐。」老婦人道:「任憑相公坐不妨,祇沒有好茶相款。」世高見這老嫗說
話,賢而有禮,便問道:「老娘娘高姓?」老婦人接口道:「老身母家姓李,嫁與
施家,先夫亡過十年,祇生一個小女。因先夫排行第十,人都稱老身施十娘。但不
知相公高姓,仙鄉何處,到此何干?」世高道:「在下姑蘇人,姓文。因慕西湖山
水,特來一遊。」施十娘道:「相公特特來遊西湖,便是最知趣的人了。」
  世高見他通文達禮,料道不是粗蠢之人,便接口道:「老娘娘,前面那高門樓
,是甚麼樣人家?」施十娘道:「是鄉宦劉萬戶家。可惜這樣人家,子嗣祇生得一
位小姐,叫名秀英,已是十八歲了,尚未喫茶。」世高故意驚訝道:「男大當婚,
女大須嫁,論起年紀十八歲,就是小戶人家,也都嫁了,何況宦家。」施十娘道:
「相公有所不知,劉萬戶祇因這小姐,生得聰明伶俐,善能吟詩作賦,愛惜他如掌
上之珍,不肯嫁與平常人家,必要嫁與讀書有功名之人,贅在家堙A與他撐持門
戶。所以高不成,低不就,把青春差錯過了。」世高道:「老娘娘,可曾見小姐過
麼?」施十娘道:「老身與他是緊鄰,時常賣花與他,怎麼不見。」世高聽見,暗
暗道:「合拍得緊,今日且未可說出。」
  遂叫聲:「咶噪。」起身回去。細細思想道:「這姻緣,準在此老婦人身上,
有些針線。但這老婦人賣花粉過日,家道料不豐腴,我須破些錢鈔,用些甜言美話
,以圖僥幸。」
  是夜思念秀英小姐道:「他是閨門處女,如何就輕易出口稱讚我?他既稱讚,
必有我的意思,況又道:‘美哉,少年。’尤為難得。」在床上翻來覆去,睡不著
。
  忽然不知不覺,夢到城隍廟堙A一心牽掛著秀英小姐。便就跪在城隍面前,
禱告道:「不知文世高,與劉秀英有婚姻之緣否?」城隍吩咐判官,查他婚姻簿籍
,判官查出呈上。城隍看了,便就硃筆寫下四句,與文世高,接得在手,仔細一看
,上道:
  爾問婚姻,祇看香勾。
  破鏡重完,淒惶好仇。
  文世高正在詳審之際,旁邊判官高聲一喝,颯然驚覺,乃是南柯一夢。仔細思
量,此夢實為怪異,但「破鏡重圓,淒惶好仇」二句,其中有合而離,離而合之事
,且待婚姻到手,再作區處。
  到天明,急用了早膳,帶了兩錠銀子,踱到施十娘店中來。那施十娘,正在那
媥蓂z花粉,抬起頭來,見文世高在面前,便道:「相公,今日有甚麼事又來?
」文世高道:「有件事央說老娘。」施十娘道:「有何事,若可行的,當得效勞。
」文世高便去袖中,取出銀子來,塞在施十娘袖中道:「在下並不曾有妻室,要老
娘做個媒人。」施十娘見他口氣,明明是昨日,說了秀英小姐身上來的,卻故意問
道:「相公看上了那一家姐姐,要老身做媒?」文世高道:「就是老娘昨日,說的
劉秀英小姐。」施十娘道:「相公差矣!若是別家,便可領命,若是劉家,這事實
難從命。祇因劉萬戶生性古執,所以遲到於今,多少在城鄉宦,求他為婚,尚且不
從,何況你是異鄉之人?不是老身衝撞你說,你不過是個窮酸,如何得肯?尊賜斷
不敬領。」便去袖中,摸出那兩錠銀子來,送還文世高。
  世高連忙道:「老娘娘,你且收著,在下還有一個話要說。」
  即將店前椅子,移近櫃邊道:「不是在下妄想,祇因昨日,步入劉萬戶園庭,
親見小姐,坐在小樓之內,見了我時,說一聲道:‘美哉,少年。’看將起來,小
姐這一句說話,明明有些緣故,今日特懇老娘進去,見一見小姐,於中見景生情。
得使時,試問小姐,可曾有這一句話說否?然而他是深閨小姐,如何就肯應承?這
句話,畢竟要面紅耳赤。老娘是個走千家,踏萬戶,極聰明的人,須看風使船,且
待他口聲何如?在下這幾兩銀子,權作酬勞之意,不必過謙。在下晚間,再來討回
話。」施十娘聽了,笑嘻嘻的道:「劉小姐若沒這句話,你再也休想。若果有這句
說話,老身何惜去走一遭。但你不可弔謊,若弔了謊,卻不是老身偌大的罪過,反
說是輕薄他,日後再難見他的面。這關係非同小可,你不可說空頭話。」文世高道
:「我正要託你做事,如何敢說謊?若是在下說謊,便就天誅地滅,前程不吉。」
施十娘見他發了咒,料道未必是謊,即忙轉口道:「老身特為相公去走一遭,看你
姻緣何如?若果是你姻緣,自然天從人願。若不是你姻緣,你休癡想,纏我也是無
益的。」文世高點首道:「自然曉得。」便回下處。正是:
  眼觀旌捷旗,耳聽好消息。
  卻說施十娘著落了,袖堻o兩錠銀子,安排午飯喫了。揀取幾枝奇巧時新花
兒,將一個好花籃兒來盛著,慢慢的走到劉家來。正是:
  本為賣花老嫗,權作探花冰人。
  三姑六婆不入,斯言永遠當遵。
  卻說這劉小姐,自見文世高之後,好生放他不下。暗想道:「我看他一表非俗
,斷不是尋常之輩,若得與他夫妻諧老,不枉我,這一隻識英雄的俗眼兒。我今年
已十八,若不嫁與此等之人,更揀何人。但我爹爹執古,定要嫁勢要之人,不知勢
要之人,就是貧賤之人做起的,揀到如今,就把青春耽誤過了,豈不可歎。但不知
所見少年,是何姓名,恐眼前錯過了,日後難逢。」這是小姐的私念。
  大抵女人,再起不得,這一點貪愛之念,若起了時,便就心猿意馬,把捉不定
。恰值那施十娘,提了花籃兒,來到劉家。見了老夫人,道個萬福,夫人還禮道:
「施媽媽,久不見你了。」施十娘道:「因家困窮忙,失看老奶奶和小姐,今日新
做得幾枝好花兒,送與小姐戴。」老夫人道:「我家小姐,正思量你的花兒戴,你
來的好。」
  喫了茶,就走到小姐繡房門口,掀開簾兒,走將入去。祇見小姐,倚著欄杆,
似一線兩氣模樣,上前忙道個萬福。恰值小姐思憶少年,一時不知,見施十娘道了
萬福,方纔曉得有人到來,急轉身回禮道:「媽媽,為何幾時不來看我,可有甚麼
時新巧色花頭兒麼?」施十娘道:「有,有。」
  連忙開了花籃兒,都是嶄新花樣,一枝枝取出來,放在桌上。卻取起一朵,喜
踏連科的金枝金梗異樣好花兒,插在小姐頭上,道:「但願小姐明日嫁個連中三元
的美少年,帶挈老身喫杯喜酒,可好麼?」小姐笑笑,便隨他戴了。
  恰好丫鬟春嬌,送進茶來,施十娘接杯在手,順口兒道:「老婆子今日,喫了
小姐的茶,不知幾時喫小姐的喜酒哩!常時受小姐的好處,一些也不曾補報得,日
夜在心。明日若替小姐做得一頭好媒,老婆子方纔放心得下。」小姐口中雖不做聲
,卻也不怪他說。
  施十娘看房中無人,便走近小姐身邊一步,道:「小姐,老身有一句,不知進
退的話,敢在小姐面前說麼?若不嫌老身多嘴,方敢說,若怪老身,老身也就不說
了。」小姐道:「媽媽,你是老人家,如何怪你?有話但說不妨。」施十娘便輕說
道:「小姐,你前日樓上,可曾見一個少年的郎君麼?」小姐臉色微紅,慢慢的道
:「沒有。」口中雖然答應,那意思甚懈。施十娘見他,像個不嗔怪的意思,料道
是曾見過來,因又說道:「你休瞞我,那少年郎君,今日特來見我,說前日見了小
姐,小姐稱讚他美少,可是有的麼?」小姐不覺滿面通紅,便不則聲。
  施十娘知竅,便說道:「那少年郎君,是蘇州人,姓文,真個好一個風流人品
。小姐若得嫁他,日後夫榮妻貴,也不枉了小姐芳容,你心下何如?」那小姐把頭
低了,微微一笑。施十娘見小姐這般光景,料道十拿九肯,又說道:「那文相公思
想小姐,自從昨日至今日,一連來數次,要老身訪問小姐消息,不知小姐有何說話
?」那小姐道:「沒有甚麼說話,但不知這人可曾娶?」便不言了。施十娘接口道
:「他說不曾娶妻,所以央老身做媒。據我看起來,這人不是個薄幸之人。論相貌
,與小姐恰好是一對兒,不可錯過了這好親事。小姐若肯應允,老身出去就與他說
知。」小姐將頭點了一點,施十娘會意,忙收拾花籃兒起身。小姐又扯住他衣袂道
:「老媽媽,謹言。」施十娘道:「不必吩咐。」出來見老夫人道:「小姐還要幾
枝好花兒,明日再送來。」說罷自去。正是:
  背地商量無好語,私房計較有姦情。
  施十娘出得門來,那文世高,早已在店中候久了。見了施十娘,面色然有些喜
色,便深深唱一個喏道:「那事如何?」施十娘細細講述一遍,喜得那世高,渾身
如蟲鑽骨癢一般,非常快樂。道:「小姐這般光景,婚姻事大半可成,我明日做首
詩,勞老娘寄與小姐一看,或求他和我一詩,或求他信物一件,以為終身之計,全
仗維持。」施十娘依允了。
  文世高回寓,當晚一夜無眠。次日早起,取出白綾汗巾一方,磨濃了墨,寫七
言絕句一首於上:
  天仙尚惜人年少,年少安能不慕仙。
  一語三生緣已定,莫教錦片失當前。
  寫完封好了,急急走到店中,付與施十娘道:「願老娘寄一寄去,千萬討小姐
一個回信,事成重重相謝。」
  施十娘袖了詩,又揀幾枝好花兒,假意踱到劉家來。見了老夫人道:「今選上
幾枝花兒,比昨日的又好,特送與小姐。」說完了,便望小姐臥樓上走。小姐見了
,比昨日更自不同,即忙見禮。施十娘四顧無人,便去袖中,摸出那條汗巾兒,遞
與小姐,小姐打開一看,卻是一首詩,仔細看來,大是鍾情的意思。又見他寫作俱
妙,越發動了個愛才之念,看了不忍釋手。
  施十娘見他這般不捨,就道:「小姐高才,何不就和他一首。」小姐笑道:「
如何便好和得。」施十娘道:「文相公還要問你求件信物兒,以為終身之計。」小
姐聽罷,便走到箱子內,取出親手繡的一條花汗巾,拿起一枝紫毫筆,就題一詩於
上:
  英英自是風雲客,兒女娥眉敢認仙。
  若問武陵何處是,桃花流水到門前。
  題完詩,就遞與施十娘。十娘道:「你兩個,既是這般相愛,定是前生結下的
夫妻,但不知這詩中,可曾約他幾時相會?」小姐道:「我詩中之意,雖未有期,
卻隨他早晚來會便了。」施十娘道:「如此固好,但府上銅牆鐵壁,門戶深沉,卻
教他從何處進來?」小姐聽了,沒做理會。
  施十娘是偷香竊玉的老作家,推開窗,四圍一看,道:「有了,老身的後門,
緊靠著這花園牆內,棲雲石邊。小姐你晚間可到石上,垂過一條索子來,教文相公
執著索子,攀著樹枝,便可進來。」小姐道:「恰好有條秋千索在此,且喜這石畔
有一株老樹,盡可攀援,諒無失足之虞。」兩個計較得端端正正,小姐又取出一隻
,穿得半新不舊的繡鞋兒,遞與媽媽道:「以此為驗。」施十娘袖了繡鞋兒並花汗
巾,起身作別。臨行時,小姐去奩妝堙A取出金釵一股,贈與施媽媽,道:「權
作謝儀,休嫌菲薄。」又叮囑了幾句,送至樓門口。正是:
  情到相關處,身心不自由。
  和盤都托出,閨閣惹風流。
  施十娘急急走至店中,那文世高已候許久了。施十娘道:「文相公,恭喜賀喜
,天賜良緣。我今日為你作合,你休負了小姐一片苦心。」遂取出汗巾、繡鞋兒,
遞與文世高。世高一時見了,就如平地登天,喜之不勝。再看詩意,不獨情意綢繆
,而詞采香艷風流,更令人愛慕。看了繡鞋兒,纖小異常,又令人愛殺。
  正在仔細玩弄之際,忽然想起夢中城隍之言,若問婚姻,祇看香勾之句,遂歎
一聲道:「好奇怪。」施十娘道:「有何奇怪?」文世高便將夢中之事,說了一遍
。施十娘道:「可見夫妻,真五百年結就的,不然一見,何便留情至此。」文世高
遂把汗巾、繡鞋,放入袖中。施十娘道:「還有好處哩!約你晚間相會。」並從牆
上掛索之計,從頭至尾,說了一遍。喜得那文世高,眉開眼笑,連叫謝天謝地。
  走到寓所,換了一套新鮮衣服。到黃昏街鼓微動,文世高就悄悄到施十娘家等
候。侯不多時,祇聽得牆頭上,果有秋千索放過來,施十娘扶了文生,文生弔住索
子,扒上牆頭。慌慌張張攀著一枯樹枝,正欲跨到石上,不料那枯枝一斷,從空倒
跌在石峰上,立時喪命。祇道是:
  兩地相思今會面,誰知樂事變成悲。
  施十娘見文生跨過了牆,祇道落了好處,竟自閉門而睡,不題。小姐見文生已
上牆頭,正欲相迎,忽然跌下,竟不動了。急走近身邊一看,見牙關緊閉,手足冰
冷,忙去摸他口鼻,一些氣息也無。小姐慌了手腳,一霎時滿身寒顫起來。欲待救
他,又無計策,祇得又去口鼻邊摸一摸,氣息全無,身上愈冷了。
  淒惶無措,不覺兩淚交流。一則恐明早,父母看見屍首,查究起來,譴責難逃
﹔二則文生因我而亡,我豈有獨生之理?千思百想,祇得將秋千索自縊而死。正是
:
  可憐嫩蕊嬌花女,頓作亡生殞命人。
  且說春嬌這丫鬟,原是粗婢,日日清早,小姐幾次叫他,也不就起來。這晚小
姐因有心事,叫他先睡,故不知小姐自縊而死,竟睡得過不亦樂乎。老夫人不見春
嬌出來,取麵湯,隨即自上樓來,叫春嬌:「這時節,怎以還不拿麵湯,與小姐洗
面?」那春嬌從睡夢中,驚醒起來,見老夫人立在他面前,便呆了。
  老夫人祇道小姐貪睡,口媢D:「女兒,你也忒嬌養了,這時候還不起來,莫
非身子有些不快麼?」總不見則聲,急急走到床前一看,並不見影響,忙問春嬌道
:「小姐在那堙H」春嬌夢夢不知。下樓四周一看,祇見棲雲石上,跌死一少年男
子,舉頭一看,樹上弔著的卻是秀英女兒。一時嚇倒,口堿擖s道:「怎麼好!
怎麼好!」急叫春嬌,把小姐抱起,自去喉間,解了秋千索子,放將下來,已是直
挺挺一毫氣息都無了。
  慌忙走到房中,見了劉萬戶,兩淚如雨,連一句話,也說不出。劉萬戶不知甚
麼緣故,問道:「為何事,這般慌張?」夫人咽了半日,方說得一句出道:「女兒
縊死。」劉萬戶聽了,驚得面如土色,急忙同了夫人,走到石邊,看見兩個死屍,
便則聲不得,點點頭,歎一口氣道:「這般醜事怎處?」細問春嬌,知是施婆做腳
,劉萬戶對夫人道:「女兒之死,到也罷了,但這賊屍,卻怎麼處。」因又想道:
「這事既是施婆做的,須叫他來設法出去。」便悄悄叫家人去喚施婆。
  那時施十娘起五更,就立在後門首,等文生下來。再不見秋千索子,好生疑慮
,不住的走進走出,絕不見影兒,心堜e決不下。
  忽然間劉家兩個人,走到面前,道:「施媽媽,奶奶立等你說句話。」那施媽
媽,聽了這句話,嚇得面上就像開染坊的,一搭兒紅,一搭兒紫,料道:「這事犯
出來了。」又沒法兒,做個脫身之計,祇得硬著膽,來見夫人。夫人道:「你如何
害我小姐?」施媽媽道:「並不關我事,這都是小姐自看上了文生,賦詩相約,自
家做出來的。」老夫人道:「如今兩個都死了,怎麼處?」施媽媽聽了這一句,一
發魂都沒有了,同到山石邊一看,連施媽媽也哭起來。
  劉萬戶道:「做得好事,誰要你哭!如今事已至此,無可奈何,我家醜聲,豈
可外揚,卻怎麼弄得兩個屍首出去方好。恐家中小廝得知,人多口多,不當穩便。
」施媽媽接口道:「我有個侄兒李夫,原賣棺木為生,他家有兩三個工人。待我去
叫他晚間寂寞,抬一口大些的棺木來,把他二人共殮了,悄悄抬到山堮I葬了,
誰人得知。」劉萬戶與夫人,俱點頭會意。取了三十兩銀子,與施媽媽,叫他速去
打點。又吩咐道:「切莫聲張,來扛抬的人,都莫與他說真話,若做得乾淨,前情
我也不計較你了。棺木須要黃昏人靜,從後門抬進,不可與一人知覺。凡事謹言,
不可漏泄。」說罷,施媽媽自出。
  暗暗的打點停妥。到得人靜,劉萬戶祇叫春嬌開了後門,放那抬棺木的悄悄而
入,扛抬的人留在外廂,單叫李夫進來,把兩個屍首放做一柩。老夫人不敢高聲大
哭,因愛惜這個女兒,雖有家資,已死無靠,遂將房中金銀首飾,盡數都搬在棺內
,方將棺材蓋上釘好。老夫人又賞了扛抬的人,悄地抬出,抬到天竺峰下,掘開土
來,把棺材放下。李夫吩咐眾人道:「你們抬了這半夜,也辛苦了,你們先自回去
,買些酒喫,我受人之託,當終人之事,我自埋好了方回。」
  眾人取了扛索而回,獨李夫心懷歹意,因殮時見老夫人,將金銀首飾放在棺內
,約莫也有三百金。李夫是眼孔小的人,生平何曾見過,這許多東西。一時眼熱,
恨不盡數拿來揣在懷堙C故先打發了,這幾個人回去,再四顧無人,便將鐵鋤把
棺蓋著實打了幾下,那棺蓋就松開一條縫。原來李夫先前用了賊智,便預準備著這
個意思,於釘釘時節,就不著實釘緊,所以一敲就開。再將鐵鋤去子口邊撬將開來
,把棺蓋掀開,放在一邊。
  正要伸手去小姐頭上拔那首飾。你道世上,有這樣遇巧的事,一邊李夫去取首
飾,一邊文世高還魂轉來,哱息一聲,那李夫著實喫了一驚,祇道是死鬼作怪,慌
了手腳,連忙便跑。祇見聽見呼呼的有鬼從後趕來,愈覺心慌。負極的往前奔走,
一連跑了四五里路,方纔放心,回轉頭一看,並沒一個人影。低頭一看,原來腳上
,帶了一條大荊棘草,索索的不住拖著四邊荒草亂響,不覺疑心生暗鬼起來。李夫
原不是,久慣劫墳之人,所以一驚便走,回去那堣ㄕA來。正是:
  鰲魚脫卻金鉤釣,擺尾搖頭再不來。
  且說文世高還魂轉來,周身疼痛難當,又不知何處,舉目茫然。但見淡月彎彎
,殘星點點,荒蒿滿眼,古木參天。見自己存身棺內,誰知棺內又有一屍,乃是秀
英小姐了。抱看小姐的屍首,哭道:「我固為卿而死,卿必為我而亡,既得生同情
,死同穴,志亦足矣!」因以面對面抱著祇是哭。見小姐不能回生,便欲再尋死地
。
  忽見了孔中,微有氣息三生,急按耳哀呼,以氣接氣,良久,秀英星眼微開。
文生大喜,慌忙扶起,覺音容如舊。二人既醒,非喜交集。秀英道:「今宵死而復
生,實出意表,這是天意不絕爾我之配。但我父母謂爾我,已陷入死亡,無復再生
之理,不可驟歸,不若妾與君,同去晦跡山林,待守清貧何如?」文生點頭道:「
此言甚是有理。」兩人從壙中走出。文生因跌壞,步履艱難,秀英祇得幫著文生,
將棺內被褥打了一包,又將自己金銀首飾收拾藏好,再將棺蓋蓋好,把鐵鋤鋤些浮
土,掩了棺木。
  攜了包裹,二人你攙我扶,乘著星月之下,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出山來。走到天
亮,方纔到得水口。文生僱了一隻阿娘船,扶了秀英小姐下船,便與船家長幾錢銀
子,買些魚肉酒果之類,燒個平安神福紙,大家喫了神福酒,遂解纜開船而去。正
是:
  偷去須從月下移,好風偏似送歸期。
  旁人不識扁舟意,惟有新人仔細知。
  這文生載了秀英小姐,就如范大夫載西施,遊五湖的一般,船中好不歡悅。又
是死而復生之後,重做夫妻,尤覺不同。祇是身體被跌傷之後,少不暢意,每到了
村鎮,便買些酒肉將息。
  過了三日,早到了蘇州地面。文生先走上去,叫了一乘暖轎下來,收拾了包裹
,放在轎內。兩人抬到家堙A歇一轎子,請那新娘子出來,那時更自不同:
  不道是嫦娥下降,也說是仙子臨凡。
  原來文生父母雙亡,他獨自當家,就叫家中婢女,收拾內房,打掃潔淨,立時
買一花燭紙馬,拜起堂來。喫了交杯酒,方纔就寢。從此夫妻相敬如賓,自不必說
。
  且說老夫人當日,打發了這棺材出門,暗暗啼哭不住。祇因止此一女,日常不
曾與他早定得親,以致今日做出醜事來,沒緊要把一塊肉屈屈斷送了。心堣S懊
恨,又記掛,不知埋葬的如何?
  次日去尋施媽,正要問他埋葬的事,叫人去問,並無人答應,推開門看時,細
軟俱無,祇剩得幾件粗家伙。家人忙回復了夫人,夫人愈加傷感道:「恐我與他日
後計較,故此乘夜逃去了。」正是:
  千方百計虔婆子,逃向天涯滅影蹤。
  那文生與秀英在家,正自歡娛,誰知好事多磨。其時至正末年,元順帝動十七
萬民夫,浚通黃河故道,一時民不聊生,人人思叛。妖人劉福通,以紅巾倡亂,軍
民遇害,劉萬戶以世冑人才,欽取調用。劉萬戶無可奈何,祇得同夫人進京。經過
蘇州,又值張士誠作耗,路途騷動。
  那些軍士們,紛紛四散劫掠,遇著的便殺,有行李的便奪行李,到處父南子北
,女哭兒啼,好不慘淒。劉萬戶欲進不能,暫羈吳門。過不幾日,那張士誠乘戰勝
之勢,沿路侵犯到蘇州地面,合郡人民驚竄。文生在圍城中,亦難存濟,祇得打疊
行囊,挈了秀英,同眾奔出,也投泊到驛中。
  秀英小姐遠遠望見一人,竟像父親模樣,急對丈夫道:「那是我父親,不知為
何在此?但我父親不曾認得你,你可上前,細細訪問明白。」那文生依了秀英之言
,慢慢踱到劉萬戶面前,拱一拱手道:「老先生是杭州麼?」劉萬戶答道:「學生
正是錢塘。」文生又問:「老先生高姓?」萬戶道:「姓劉,家下原係世冑,近因
劉福通作亂,學生因取進京調用,並家眷羈滯在此,不意逢此兵戈滿眼之際,不能
前進,奈何。」
  文生聽了這一番話,別了回來,對秀英小姐道:「果係是我泰山,連你母親也
來在此。」小姐聽得母親也在這堙A急欲上前一見。文生止住道:「未可造次,
你我俱是,死而復生之人,恐一時涉疑,反要惹起風波,更為不美,且慢慢再作區
處。」小姐不好拂丈夫之意,祇得忍耐。然至親骨肉,一朝見了,如何免強打熬得
住。
  是夜,秀英暫宿館驛間壁,思念父母,竟不成眠,嗚呼大哭,聲徹遠近。劉萬
戶與夫人,細聽哭聲,宛然親女秀英之聲,也心中涉疑,急急往前一看,果是秀英
。老夫人不管是人是鬼,一把抱住了大哭。獨劉萬戶尚然不信,因說女已死久,必
然是個鬼祟,變幻惑人。秀英聞言,細細說明前事,父親祇是不信。
  秀英見父親古執,無計可施,祇得說:「父親若果不信,可叫人回到天竺峰下
,原舊葬埋之處,掘開一看。若是空棺,則我二人不是鬼了。」劉萬戶依言,命僕
速往天竺峰下面,同施婆侄兒李夫,掘開舊葬之處,看其有無,速來回報。
  劉道領了主人之命,走到湖上去尋李夫。誰知李夫當夜開棺,怕日後事露,夜
間就同姑娘逃走了,沒處尋下落。卻問得原先李夫手下,一個抬材之人,領了劉道
到山中掘開土來,打開棺材一看,果然做了孔夫子有鄙夫問於我,空空如也。劉道
方信還魂是真。急急奔到蘇州,細細說知,劉萬戶始信以為實。
  然夫人見女兒重生,喜之不勝,獨劉萬戶見女婿是個窮酸,辱沒了家譜,心中
祇是不樂。幾次要逐開他去,因干戈擾攘,姑且寧耐。
  到得癸巳六月,淮南行省平章福壽擊□了張士誠,會伯顏帖木兒等,合兵進蘄
水破之,自此道路稍通。劉萬戶恐王命久羈,急於趨赴,遂攜了夫人、女兒同上京
師。文生亦欲同行,怎奈丈人是個極勢利的老花臉兒,竟棄逐文生,不許同往。文
生卻與妻子,依依不捨。
  那萬戶大怒,登時把秀英小姐扶上車兒,便對文生道:「我家累世,不贅白丁
,汝既有志讀書,須得擢名金榜,方許為婚。」說罷,登程如飛而去。氣得那文生
嚎啕大哭,珠淚填胸,昏暈幾絕。又思量道:「這老勢利如此可惡,而我妻賢淑,
生死亦當相從。」遂緩步而進,到得京師。
  那時劉萬戶新起用,好不聲勢赫奕,世高窮酸,如何敢近?旁邊又沒個傳消遞
息的紅娘小姐,如何知道文生在此?況客中金盡,東奔西去,沒個投奔,好不苦楚
。兼之臘月,朔風凜凜,彤雲密佈,悠悠揚揚,下起一天雪來。
  文生冒雪而往,祇見前面一個婆婆,捉著一壺酒,冒雪而來,就像施十娘模樣
。漸漸走到面前,施十娘抬頭一看,見是文生,好生驚恐。啐了一聲,也不開言。
連忙提了壺酒,往前亂跑,口堿暻牏ㄕ磲漫嚏G「觀世音菩薩,救苦救難的菩薩。
」文生見他如此害怕,曉得他疑心是鬼,便連趕上幾步道:「施十娘不要心慌,我
不是鬼,我有話與你說。」那施十娘心慌,也不聽得他的話,見他從後面趕來,越
發道:「是鬼了。」
  走得急,不料那地下雪滑,一交跌倒,把酒罐兒丟翻在地,連忙扒起,那酒已
翻潑了一半。文生忙上前扶住道:「老娘不須怕得,我不是鬼。」連聲道:「不是
鬼。」施十娘仔細一看,方纔放心道:「你不要說謊,我是不怕鬼的。」文生道:
「我實是人,並非虛謬,你卻不曉得,我還魂轉來的緣故,所以疑心。我與小姐都
是活的了。」施十娘道:「我不信,那棺材又是釘的,棺上又有土蓋了,如何走得
出來?」文生道:「不知那時,有甚麼人撬開棺木,要盜小姐首飾,卻值我氣轉還
魂,那人就驚走了去。我見小姐屍首,知是為我而亡。」並小姐亦活的事,細細說
了一遍。
  施十娘道:「如今相公進京來何干?」文生道:「誰知小姐父親,上京做官,
驛中遇著小姐,岳丈嫌我窮酸,竟強攜了女兒進京,將我撇下。我感小姐情義,不
忍分離,祇得在此伺候消息。今日衝寒出來,又訪不得一個音問,卻好撞著老娘,
不知老娘為何也到此住?」施十娘道:「自你那日死後,我卻心慌懼罪,連夜與侄
兒搬移他處。後因我女兒嫁了京中人,我也就同女兒來此,盡可過活。相公既如此
無聊,何不到我舍下,粗花淡飯,權住幾時,一邊溫習經書,待功名成就,再圖婚
娶何如?」文生正在窘迫之際,見施十娘留他,真個是他鄉遇故知。跟了十娘就走
。
  走不上數十家門面,便是他女婿家了。施十娘叫出女婿來見了,分賓主而坐。
說其緣故,那女婿嗟呀不已。媽媽就去把先前剩的半壺酒,燙得大熱,拿兩碟小菜
兒,與文生搪寒。自己就到外廂,收拾了一間書房,叫文生將行李搬來。
  文生從此,竟在施媽媽處作寓,凡三餐酒食之類,都是施媽媽搬與他喫。文生
本是不求聞達之人,因見世態炎涼,若不奮跡巍科,如何得再續婚姻,以報劉小姐
貞潔。因此下老實讀書。
  那劉萬戶在京,人皆趨他富貴,知他祇此一女,都來求他為婚。劉萬戶也不顧
舊日女婿,竟要另許勢豪。幸得秀英小姐,守志不從,父母若勸他,便道:「若有
人還得我香勾的,我就與他為婚。」萬戶見女兒立志堅貞,祇得罷了。
  一日黃榜動,選場開,文世高果以奇才雄策,高掇巍科。那榜上明寫著蘇州文
世高,豈有劉萬戶不知的。祇因當日輕薄他,祇知姓文,那堨h問他名字,所以
不知他中。又量他這窮酸,如何得有這一日。
  在文世高中,也是本分內事,但劉萬戶小人心腸。祇道富貴貧賤是生成的,不
知富貴貧賤更翻迭變,朝夕可以轉移的。但曉得富貴決不貧窮,不曉貧窮也可富貴
,但時運有遲早耳!奉勸世人,不可以目前窮途,認做了定局。
  文世高自中之後,人見他年少,未有妻室,紛紛的來與他擬親。他一概回絕,
仍用著舊媒人施媽媽,取出劉小姐,原贈他的汗巾一方,香勾一隻,遞與施媽媽,
煩他到劉萬戶家去,看他如何回話。
  施十娘即刻領了文老爺之命,喜孜孜來到劉萬戶衙內。衙內人見了施媽媽,俱
各驚喜。施媽媽見了老夫人和小姐,真個如夢堿蛦{一般。取出小姐詩句、香勾,
一五一十說了文老爺圓親之事,合家歡喜道:「小姐果然善識英雄,又能守節。」
劉萬戶也便掇轉頭來道:「女兒眼力不差,守得著了。」一面回復施媽媽,擇日成
親,一面高結彩樓,廣張筵席,迎文生入贅。說不盡那富貴繁華,享用無窮。
  
文世高是個慷慨丈夫,到此地位,把前頭的事,一筆都勾。夫妻二人,甚是感激施
十娘恩義,厚酬之以金帛,並他女婿也都時常照管他。後來張士誠破了蘇州,文世
高家業盡散,無復顧戀,因慕西湖,仍同秀英小姐,歸於斷橋舊居,逍遙快樂,受
用湖山佳景。當日說他不守閨門的,今日又讚他守貞志烈,不更二夫。人人稱羨,
個個道奇,傳滿了杭州城內城外,遂做了湖上的美談,至今膾炙人口不休云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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