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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itle: 幽夢影
Author: Zhang, Chao, 1650-
Language: Chines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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幽夢影   清 張潮

幽夢影序

幽夢影

跋



幽夢影序

序一

    余窮經讀史之餘,好覽稗官小說。自唐以來不下數百種,不但可以
備考遺忘,亦可以增長意識。如遊名山大川者,必探斷崖絕壑;玩喬松
古柏者,必采秀草幽花。使耳目一新,襟情怡宕。此非頭巾褦襶,章句
腐儒之所知也。
    故余於詠詩撰文之暇,筆錄古軼事今新聞,自少至老  著數十種。
如《說史》、《說詩》、《賞鑑》、《盈鑑》、《東山談苑》、《汗青
餘語》、《硯林》、《不妄語述》、《茶史補》、《四蓮花齋  錄》、
《  翁漫錄》、《禪林漫錄》、《讀史浮白集》、《古今書字辨訛》、
《秋雪叢談》、《金陵野抄》之類,雖未雕板問世,而友人借抄幾遍東
南諸郡,執可傲子雲而睨君山矣。
    天都張仲子心齋,家積縹緗,胸羅星宿,筆花繚繞,墨瀋淋漓。其
所著述,與余旗鼓相當,爭奇  富。如孫伯符與太史子義相遇余神亭,
又如石崇王愷擊碎珊瑚時也。其《幽夢影》一書,尤多格言妙論;言人
之所不能言,道人之所以未經道。展味低迴,似餐帝漿  瀣,聽鈞天廣
樂,不知此身之在下方塵世矣。至如「律己宜帶秋氣,處世宜帶春氣」
;「婢可以當奴,奴不可當婢」;「無損于世,謂之善人;有害于世,
謂之惡人」;「尋樂靖乃學仙,避苦靖乃學佛」;超超元箸,絕勝支許
,清淡人當鏤心銘腑,豈止配韋書紳而已哉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持老人 余懷廣霞製

序二

    心齋著書滿家,皆含經咀史,自出機杼,卓然可傳。是編是其一臠
片羽,然三才之理,萬物之情,古今人事之變,皆在是矣。
    顧題之以夢且影云者,吾聞海外有國焉,夜長而晝短,以畫之所為
為幻,以夢之所遇為真。又聞人有惡其影而欲逃之者。然則夢也者,乃
其所以為覺;影也者,乃其所以為形也耶。瘐辭讔語,言無罪而聞足戒
!是則心齋所為盡心焉者也。
    讀是編也,其亦可以聞破夢之鐘,而就陰以息影也夫!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江東同學弟  孫致彌題


序三

    張心齋先生家自黃山,才奔陸海,柟榴賦就,錦月投懷;芍藥詞成
,繁花作饌。蘇子瞻十三樓外,景物猶然;杜牧之廿四橋頭,流風仍在
,靜能見性。洵哉人我不問,而喜嗔不形。弱僅勝衣,或這清虛日來,
而滓穢日去。憐才惜玉,心是靈犀,繡腹錦胸,身同丹鳳。花間選句,
盡來珠玉之音,月下題詞,已滿珊瑚之笥。豈如蘭臺作賦,僅別東西;
漆園著書,徒分內外而已哉!
    然而繁文豔語,止才子餘能,而卓識奇思。誠詞人本色。若夫舒性
情而為著述。緣閱歷以作篇章。清如梵室之鐘,令人猛省;響若尼山之
鐸,別有深思。則《幽夢影》一書,余誠不能已於手舞足蹈,心曠神怡
也。
    其云益人謂善,害物謂惡,咸彷彿乎外王內聖之言。又謂律己宜秋
,處世宜春,亦陶鎔乎誠意正新之旨。他如片花寸草,均有會心;遙水
近山,不遺元想;息機物外,古人之糟粕不論;信手拈時,造化之精微
入悟;湖山乘興,盡可投囊;風月維譚,監供揮麈,金繩覺路,宏開入
夢之毫;寶筏迷津,直渡廣長之舌。以風流道學,寓教化於詼諧;為色
為空,知猶有這個在;如夢如影,且應作如是觀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湖上晦村學人  石龐序


幽 夢 影  歙縣   張心齋著

讀經宜冬,其神專也;讀史宜夏,其時久也;讀諸子宜秋,其致別也;
讀諸集宜春,其機暢也。
曹秋岳曰:可想見其南面百城時。
龐筆奴曰:讀《幽夢影》,則春夏秋冬,無時不宜。

經傳宜獨坐讀,史鑑宜與友共讀。
孫愷似曰:深得此中真情趣,固難為不知者道。
王景州曰:如無好友,即紅友亦可。

無善無惡是聖人,善多惡少是賢者,善少惡多是庸人,有惡無善是小人
,有善無惡是仙佛。
黃九煙曰:今人一介不與者甚多,普天之下,旨半邊聖人也。利之不庸
者,亦復不少。
江含徵曰:先惡後善,是回頭人;先善後惡,是兩截人。
殷日戒曰:貌善心惡者,是奸人,亦當分別。
冒青若曰:昔人云:「善可為而不可為。」唐解元詩云:「善亦嬾為何
況惡?」當於有無多少中更進一層。

天下有一人知己,可以不恨。不獨人也,物亦有之。如菊以淵明為知己
,梅以和靖為知己,竹以子猷為知已,蓮以濂溪為知己,桃以避秦人為
知己,杏以董奉為知己,石以米顛為知己,荔枝以太真為知己,茶以盧
仝陸羽為知己,香草以靈均為知己,蓴鱸以季鷹為知己,蕉以懷素為知
己,瓜以邵平為知己,雞以處宗為知己,鵝以右軍為知己,鼓以禰衡為
知己,琵琶以明妃為知己。一與之訂,千秋不移。若松之於秦始、鶴之
於衛懿,正所謂不可與作緣者也。
查二瞻曰:此非松鶴有求於秦始衛懿,不幸為其所近,欲避之而不能耳
。
殷日戒曰:二君究非如松鶴者,然亦無損其為松鶴。
周星遠曰:鶴於衛懿,猶當感思,至呂政五大夫之爵,直是唐突十八公
耳。
王名友曰:松遇封,鶴乘軒,還是知己。世間尚有  松煮鶴者,此又秦
衛之罪人也。
張竹坡曰:人中無知己,而下求物是物幸而人不幸矣;物不遇知己,而
濫用於人,是人快而物不快矣。可見知己之難,知其苦。方能知其樂。

為月憂雲、為書憂蠹、為花憂風雨、為才子佳人憂薄命,真是菩薩心腸
。
余淡心曰:洵如君言,亦安有樂時耶?
孫松坪曰:所謂君子有終身之憂者耶。
黃交三曰:為才子佳人憂薄命一語,真令人淚濕青衫。
張竹坡曰:第四憂,恐命薄者消受不起。
江含徵曰:我讀此書時,不免為蟹憂霧。
竹坡又曰:江子此言,直是為自己憂蟹耳。
尤梅庵曰:杞人憂天,嫠婦憂國,無乃類是。

花不可以無蝶,山不可以無泉,石不可以無苔,水不可以無藻,喬木不
可以無藤蘿,人不可以無癖。
黃石閭曰:事到可傳皆具癖,正謂此耳。孫松坪曰:和長輿卻未許籍口
。

春聽鳥聲,夏聽蟬聲,秋聽蟲聲,冬聽雪聲,白晝聽棋聲,月下聽簫聲
,山中聽松聲,水際聽欸乃聲,方不虛生此耳。若惡少斥辱,悍妻詬誶
,真不若耳聾也。
黃仙裳曰:此諸種都頗易得,在人能領略耳。
朱菊山曰:山老所居,乃城市森林,故其言如此。若我輩日在廣陵城市
中,求一鳥聲,不啻如鳳皇之鳴,顧可易言耶。
釋中州曰:昔文殊選五十二位圓通,以普門耳根為第一。今心齋居士耳
根不減普門,吾他日選圓通,自當以心齋為第一矣。
張竹坡曰:久客者,欲聽兒輩讀書聲,了不可得。
張迂庵曰:可見對惡少悍妻,尚不若日與禽蟲周旋也。又曰:讀此方知
先生耳聾之妙。

上元須酌豪友,端午須酌麗友,七夕須酌韻友,中秋須酌淡友,重九須
酌逸友。
朱菊山曰:我於諸友中,當何所屬耶?
王武徵曰:君當在豪與韻之間耳。
王名友曰:維揚麗友多,豪友少,韻友更少,至於淡友逸友,則削跡矣
。
張竹坡曰:諸友易得,發心酌之者為難能耳。
顧天石曰:除夕須酌不得意之友。
徐硯谷曰:惟我則無時不可酌耳。
尤謹庸曰:上元酌燈、端午酌綵絲、七夕酌雙星、中秋酌月、重九酌菊
,則吾友俱備矣

鱗魚中金魚,羽蟲中紫燕,可云物類神仙;正是東方曼倩避世,金馬門
人不得而害之。
江含徵曰:金魚之所以免湯鑊者,以其色勝而味苦耳。昔人有以重價覓
奇特者,以餽邑侯。邑侯他日謂之曰:「賢所贈花魚殊無味,蓋之烹之
矣。」世豈少削圓方竹杖者哉?

入世須學東方曼倩,出世須學佛印了元。
江含徵曰:武帝高明善殺,而曼倩能免於死者,亦全賴吃了長生酒耳。
殷日戒曰:曼倩詩有云:「依隱玩世,詭時不逢。」以其所以免死也。
石天外曰:入得世,然後出世。入世出世打成一片,方可得心應手處。

賞花宜對佳人;醉月宜對韻人;映雪宜對高人。
余淡心曰:花即佳人,月即韻人雪即高人,既已賞花醉月映雪,即與佳
人韻人高人無異也。
江含徵曰:若對此君仍大嚼,世間那有揚州鶴?
張竹坡曰:聚花月雪於一時,合佳韻高為一人,吾當不賞而心醉矣。

對淵博友,如讀異書;對風雅友,如讀名人詩文;對謹飭友,如讀聖賢
經傳;對滑稽友,如讀傳奇小說。
李聖許曰:這幾種書亦如這幾種人矣。
張竹坡曰:善於讀書取友之言。

楷書須如文人,草書須如名將,行書介乎二者之間;如羊叔子緩帶輕裘
,正是佳處。
程韡老曰:心齋不工書法,乃解作此語耶。
張竹坡曰:所以羲之必做右將軍。

人須求可入詩,物須求可入畫。
龔半千曰:物之不可入畫者,豬也。阿堵物也,惡少年也。
張竹坡曰:詩亦求可見得人,畫亦求可像個物。
石天外曰:人須求可入畫,物須求可入詩。亦妙。

少年人須有老成之識見,老成人須有少年人之襟懷。
江含徵曰:今人鐘鳴漏盡,白髮盈頭者,若多收幾斛麥,便後置側室,
豈非有少年襟懷耶?獨是少年老成者少耳!
張竹坡曰:十七八歲便有妾,亦居然少年老成。
李若金曰:老而腐板,定非豪傑。
王司直曰:如此方不使歲月弄人。
春者天之本懷,秋者天之別調。
石天外曰:此是透徹性命關頭語。
袁江中曰:得春氣者,人之本懷,得秋氣者,人之別調。
尤梅庵曰:夏者天之客氣,冬者天之素風。
陸雲士曰:和神當春,清節為秋,天在人中矣。

昔人云:若無花月美人,不願生此世界。予益一語云:若無翰墨棋酒,
不必定作人身。
殷日戒曰:枉為人身生在世界,急宜猛省。
顧天石曰:海外諸國,決無翰墨棋酒。即有亦與吾不同,一般有人何也
?
胡會來曰:苦無豪傑文人,亦不須要此世界。

願在木而為樗,願在草為而蓍,願在鳥而為鷗,願在獸而為廌,願在蟲
而為蝶,願在魚而為鯤。
吳蘭次曰:較之閒情一賦,所願更自不同。
鄭破水曰:我願生生世世為頑石。
尤梅庵曰:第一大願,又曰:願在人而為夢。
尤慧珠曰:我亦有大願,願在夢而為影。
弟木山曰:前四願皆是相反,蓋前知則必多才,忘機則不能觸邪也。

黃九煙先生云:「古今人必有其偶雙。千古無偶者,其惟盤古乎?」予
謂:「盤古亦未賞無偶,但我輩不及見耳。其人是誰?即此劫盡最後一
人也。」
孫松坪曰:如此眼光,何啻出牛背上耶?
洪秋士曰:偶亦不必定是兩人,有三人為偶者,有四人為偶者,有五六
七八人為偶者。是又不可不知。

古人以冬為三餘,予謂當以夏為三餘:晨起者夜之餘,夜坐者晝之餘,
午睡者應酎人事之餘。古人詩曰:「我愛夏日長。」,洵不誣也。
張竹坡曰:眼前問冬夏皆有餘者,能幾人乎?
張迂庵曰:此當是先生辛未以前語。

莊周夢為蝴蝶,莊周之幸也;蝴蝶夢為莊周,蝴蝶之不幸也。
黃九煙曰:惟莊周乃能夢為蝴蝶,惟蝴蝶乃能夢為莊周耳。若世之
擾擾紅塵者,其能有此等夢乎?
孫愷似曰:君於夢之中,又占其夢耶。
江含徵曰:周之喜夢為蝴蝶者,以其入花深也。若夢甫酣而乍醒,則又
如嗜酒者夢赴席。而為妻驚醒,不得不加痛詬誶矣。
張竹坡曰:我何不幸而為蝴蝶之夢者!

藝花可以邀蝶,纍石可以邀雲,栽松可以邀風,貯水可以邀萍,築臺可
以邀月,種蕉可以邀雨,植柳可以邀蟬。
曹秋岳曰:藏書可以邀友。
崔蓮峰曰:釀酒可以邀我。
尤艮齋曰:安得此賢主人。
尤慧珠曰:賢主人非心齋而誰乎?
倪永清曰:選時可以邀謗。
陸雲士曰:積德可以邀天,力耕可以邀地,乃無意相邀而若邀者,與邀
名邀利者迴異。
龐天池曰:不仁可以邀富。

景有言之極幽,而實蕭索者,煙雨也。境有言之極雅,而實難堪者,貧
病也。聲有言之極韻,而實粗鄙者,賣花聲也。
謝海翁曰:物有文極俗,而實可愛者,阿堵物也。
張竹坡曰:我幸得極雅之境。

才子而富貴,定從福慧雙修得來。
冒青若曰:才子富貴難兼,若能運用富貴,纔是才子,纔是福慧雙修。
世豈無才子兩富貴者乎,徒自貪著,無濟於人,仍是有福無慧。
陳  山曰:釋氏云:修福不修慧,象身掛瓔珞。修慧不修福,羅漢供養
薄。正以其難兼耳。山翁發為此論,直是夫子自道。
江含徵曰:寧可拼一副菜園肚皮,不可有一副酒肉面孔。

新月恨其易沉,缺月恨其遲上。
孔東塘曰:我唯以月之遲早,為睡之遲早耳。
孫松坪曰:第勿使浮雲點綴塵滓太清足矣。
冒若青曰:天道忌盈,沉與遲,請君勿恨。
張竹坡曰:易沉易上,可以卜君子之進退。

躬耕吾所不能,學灌園而已矣;樵薪吾所不能,學薙草而已矣。
江扶晨曰:不為老農,而為老圃,可云半個樊遲。
釋菌人曰:以灌園薙草,自任自待,可謂不薄;然筆端隱隱有非其種者
。鋤而去之意。
王司直曰:予自名為識字農夫,得無妄甚。

一恨書囊易蛀,二恨夏夜有蚊,三恨月臺易漏,四恨菊葉多焦,五恨松
多大蟻,六恨竹多落葉,七恨桂荷易謝,八恨薛蘿藏虺,九恨架花生刺
,十恨河豚多毒。
江菂庵曰:黃山松並無大蟻,可以不恨。
張竹坡曰:安得諸恨物,盡有黃山乎。
石天外曰:予另有二恨,一曰才人無行,二曰佳人薄命。

樓上看山,城頭看雪,燈前看月,舟中看霞,月下看美人,另是一番情
境。
江允凝曰:黃山看雲,更佳。
倪永清曰:做官時看進士,分金處看文人。
畢右萬曰:予每於雨後看柳,覺塵襟俱滌。
尤謹庸曰:山上看雪,雪中看花,花中看美人,亦可。

山之光,水之聲,月之色,花之香,文人之韻致,美人之姿態,皆無可
名狀,無可執著。真足以攝召魂夢,顛倒情思。
吳街南曰:以極有韻致之文人,與極有姿態之美人,共坐於山水花月間
。不知此時魂夢何如?情思何如?

假使夢能自主;雖千里無難命駕,可不羨長房之縮地。死者可以晤對,
可不需少君之招魂;五嶽可以臥遊,可不俟婚嫁之盡畢。
黃九煙曰:予嘗謂鬼有時勝人,正以其能自主耳。
江含徵曰:吾恐上窮碧落下黃泉,兩地茫茫皆不見。張竹坡曰:夢魂能
自主,則可一生死。通人鬼,真見道之言也。

昭君以和親而顯,劉蕡以下第而傳;可謂之不幸,不可謂之缺陷。
江含徵曰:若故折黃雀腳而後醫之,亦不可。
尤梅庵曰:不然一老官人,一低進士耳。

以愛花之心愛美人,則領略自饒別趣;以愛美人之心愛花,則護惜倍有
深情。
冒辟疆曰:能如此,方是其領略,真護惜也。
張竹坡曰:花與美人何幸遇此東君!

美人之勝於花者,解語也;花之勝於美人者,生香也。二者不可得兼,
舍生香而解語者也。王勿翦曰:飛燕吹氣若蘭,合德體自生香,薛瑤英
肌肉皆香,則美人又何嘗不生香也。

窗內人於窗紙上作字,吾於窗外觀之,極佳。
江含徵曰:若索債人於窗紙外紙上畫,吾且望之卻走矣。

少年讀書,如隙中窺月;中年讀書,如庭中望月;老年讀書,如臺上玩
月。皆以閱歷之淺深,為所得之淺深耳。
黃交三曰:真能知讀書痛癢者也。
張竹坡曰:吾叔此論,直置身廣寒宮裡,下視大千世界,皆清光似水矣
。
畢右萬曰:吾以為學道,亦有淺深之別。

吾欲致書雨師;春酉宜始於上元節後,至清明十日之內,及穀雨節中;
夏雨宜於每月上弦之前,及下弦之後,秋雨宜於孟秋季秋之上下二旬。
至若三冬,正可不必雨也。
孔東塘曰:君若果有此牘,吾願作致書郵也。
余生生曰:使天雨栗,雖自元旦雨至除夕,亦未為不可。
張竹坡曰:此書獨不致於巫山雨師。

為濁富不若為清貧,以憂生不若以樂死。
李聖許曰:順理而生,雖憂不憂;逆理而生,雖樂不樂。
吳野人曰:我寧願為濁富。
張竹坡曰:我願太奢,欲為清富,焉能遂願。

天下唯鬼最富;生前囊無一文,死後每饒楮鏹。天下為鬼最尊;生前或
受欺凌,死後必多跪拜。
吳野人曰:世於貧士,輒目為窮鬼,則又何也。
陳康疇曰:窮鬼若死,即並稱尊矣。

蝶為才子之化身,花乃美人之別號。
張竹坡曰:蝶入花房香滿衣,是反以金屋貯才子矣。

因雪想高士;因花想美人;因酒想俠客;因月想好友;因山水想得意詩
文。
弟木山曰:余每見人長一枝,即思效之;雖至瑣屑,亦不厭也。大約是
愛博而情市。
張竹坡曰:多情語,令人泣下。
尤謹庸曰:因得意詩文想心齋矣。
李季子曰:此善於設想者。
陸雲士曰:臨川謂想內成因中見,與此相發。

聞鵝聲如在白門,聞櫓聲如在三吳,聞灘聲如在浙江,聞羸馬項下玲鐸
聲,如在長安道上。
聶晉人曰:南無觀世音菩薩摩訶薩!
倪永清曰:眾音寂滅時,又作麼生話會。

一歲諸節;以上元為第一,中秋次之,五日九日又次之。
張竹坡曰:一歲當以我意暢日為佳節。
顧天石曰:躋上元於中秋之上,未免尚耽綺習。

雨之為物,能令畫短,能令夜長。
張竹坡曰:雨之為物,能令天閉眼,能令地生毛,能為水國廣封疆。

古之不傳於今者,嘯也、劍術也、彈棋也、打球也。
黃九煙曰:古之絕勝於今者。官妓女道士也。
張竹坡曰:今之絕勝於古者,能吏也、猾棍也、無恥也。
龐天池曰:今之必不能傳於後者,八股也。

詩僧時復有之,若道士之能詩者,不啻空谷足音,何也?
畢右萬曰:僧道能詩,亦非難事。但惜僧道不知禪元耳。
顧天石曰:道於三教中原屬第三,
應是根器最鈍人做。那得會詩?軒轅彌明,昌黎寓言耳。
尤謹庸曰:僧家勢利第一,能詩次之。
倪永清曰:我所恨者,辟榖之法不傳。

當為花中之萱草,毌為鳥中之杜鵑。

物之樨者,皆不可厭,惟驢獨否。
黃略似曰:物之老者皆可厭,惟松與梅否。
倪永清曰:惟癖於驢者,則不厭之。

女子自十四五歲,至二十四五歲,此十年中,無論燕秦吳越,其音大都
嬌媚動人;一睹其貌,則美惡判然矣。耳聞不如目見,於此益信。
吳聽翁曰:我向以耳根之有餘,補目力之不足。今讀此,乃知卿言亦復
佳也。
江含徵曰:簾為妓衣,亦殊有見。
張竹坡曰:家有少年醜婢,當今隔屏私語,滅燭待寢何如。
倪永清曰:若逢美貌而聲惡者,又當何如?

尋樂境乃學仙,避苦趣乃學佛;佛家所謂極樂世界者,蓋謂眾苦之所
不到也。
江含徵曰:著敗絮,行荊棘中,固是苦事;彼披忍辱鎧者,亦未得優遊
自到也。
陸雲士曰:空諸所有,受即是空,其為苦樂。不足言矣。故學佛優於學
仙。

富貴而勞悴,不若安閒之貧賤;貧賤而驕傲,不若謙恭之富貴。
曹實庵曰:富貴而又安閒,自能謙恭也。
許師六曰:富貴而又謙恭,乃能安閒耳。
張竹坡曰:謙恭安閒,乃能長富貴也。
張迂庵曰:安閒乃能驕傲,勞悴則必謙恭。

目不能自見,鼻不能自嗅,舌不能自舐,手不能自握,惟耳能自聞其聲
。
弟木山曰:豈不聞心不在焉,聽而不聞乎?兄弟誑我哉。
張竹坡曰:心能自信。
釋師昂曰:古德云:「眉與目不相識,只為太近。」

凡聲皆宜遠聽,惟琴聲則遠近皆宜。
王名友曰:松濤聲、瀑布聲、簫笙聲、潮聲、讀書聲、鐘聲、梵聲,皆
宜遠聽。惟琴聲、度曲聲、雪聲,非近聽不能得其離合抑揚之妙。
龐天池曰:凡色皆宜近看,惟山色遠近皆宜。

目不能識字,其悶尤過於盲;手不能執管,其苦更甚於啞。
陳囗山曰:君獨未知今不識字不握管者,其樂尤甚於不盲不啞者也。

並頭聯句,交頸論文,宮中應制,歷使屬國,皆極人間樂事。
狄立人曰:既已並頭交頸,即欲聯句論文,恐亦有所不暇。
江舟次曰:歷使屬國,殊不易易。
孫松坪曰:邯鄲舊夢,對此惘然。
張竹坡曰:並頭交頸樂事也;聯句論文,亦樂事也。是以兩樂并為一樂
者,則當以兩夜并一夜方妙;然其樂一刻,勝於一日矣。
沈契掌曰:恐天亦見妒。

《水滸傳》,武松詰蔣門神云:「為何不姓李?」此語殊妙。蓋姓有佳
有劣;如華、如柳、如雲、如蘇、如喬。皆極風韻。若夫毛也、賴也、
焦也、牛也,則皆塵於目而棘於耳者也。
先渭求曰:然則君為何不姓李耶?
張竹坡曰:止聞今張著李,不聞今李昔張也。

花之宜於目,而復宜於鼻者:梅也、菊也、蘭也、水仙也、珠蘭也、木
香也、玫瑰也、蠟梅也、餘則皆宜於目者也。花與葉俱可觀者:秋海棠
為最,荷次之;海棠、酴醾、虞美人、水仙又次之。葉勝於花者,止雁
來紅、美人蕉而已。花與葉俱不足觀者,紫薇也、辛夷也。
周星遠曰:山老可當花陣一面。
張竹坡曰:以一葉而能勝諸花者,此君也。

高語山林者,輒不善談市朝事;審若此,則當並廢史漢諸書而不讀矣。
蓋諸書所載者,皆古之市朝也。
張竹坡曰:高語者,必是虛聲處士;真入山者,方能經綸市朝。

雲之為物,或崔巍如山,或瀲灩如水,或如人,或如獸,或如魚鱗,故
天下萬物皆可畫,惟雲不能書。世所畫雲,亦強名耳。
何蔚宗曰:天下百官皆可做,惟教官不可做,做教官者,皆謫戌耳。
張竹坡曰:雲有反面正面,有陰陽向背,有層次內外,細觀其與日映,
則知其明處乃一面,暗處又一面。嘗謂古今無一畫雲手,不謂
《幽夢影》中,先得我心。

值太平世,生湖山郡,官長廉靜,家道優裕,娶婦賢淑,生子聰慧。人
生如此,可云全福。
許篠林曰:若以粗愚蠢愚之人當之,則負卻造物。
江含徵曰:此是黑面老子,要思量做鬼處。
吳岱觀曰:過層門而大嚼,雖不得肉,亦且快意。
李荔園曰:賢淑聰慧,尤貴永年,否則福不全。

天下器玩之類,其製日工,其價日賤,毌惑乎民之貧也。
張竹坡曰:由於民貧,故益工而益賤,若不貧如何肯賤!

養花膽瓶,其式之高低大小,須與花相稱,而色之深淺濃淡,又須與花
相反。
程穆倩曰:足補袁中郎瓶吏所未逮。
張竹坡曰:夫如此有不甘去南枝而生香於几案之右者乎,名花心足矣。
王宓草曰:須知相反者,正欲其相稱也。

春雨如恩詔,夏雨如赦書,秋雨如輓歌。
張諧石曰:我輩居恆苦饑,但願夏雨如饅頭耳。
張竹坡曰:赦書太多,亦不甚妙。

十歲為神童,二十小十為才子,四十五十為名臣,六十為神仙,可謂全
人矣。
江含徵曰:此卻不可知,蓋神童原有仙骨故也。祇恐中間做名臣時,墮
落名利場中耳。
楊聖藻曰:人孰不想,難得有此全福。
張竹坡曰:神童才子,由於己可能也。臣由於君,仙由於天,不可必也
。
顧天石曰:六十神仙,似乎太早。

武人不苟戰,是為武中之文;文人不迂腐,是為文中之武。
梅定九曰:近日文人不迂腐者,頗多,心齋亦其一也。
顧定天曰:然則心齋直謂之武夫可乎?笑笑。
王司直曰:是真文人,必不迂腐。

文人講武事,大都紙上談兵,武將論文章,半屬道聽塗說。
吳街南曰:今之武將講武事,亦屬紙上談兵。今之文人論文章,大都是
道聽塗說。

斗方止三種可取,佳詩文一也,新題目二也,精款式三也。
閔賓連曰:近年斗方名士甚多,不知能入吾心齋彀中否也?

情必近於癡而始真,才必兼乎趣而始化。
陸雲士曰:真情種,真才子,能為此言。
顧天石曰:才兼乎趣,非心齋不足當之。
尤慧珠曰:余情而癡則有之,才有趣,則未能也。

凡花色之嬌媚者,多不甚香;瓣之千層者,多不結實;其矣全才之難也
。兼之者,其惟蓮花乎?
殷日戒曰:花葉根實,無所不空,亦不適其用,蓮則全有其德者也。
貫玉曰:蓮花易謝,所謂有全才,而無全福也。
王丹麓曰:我欲荔枝有好花,牡丹有佳實,方妙。
尤謹厲曰:全才必為人所忌,蓮花故名君子。

著得一部好書,便是千秋大業;注得一部古書,允為萬世宏功。
黃交三曰:世間難事注,書第一,大要於極尋常處,要看出作者苦心。
張竹坡曰:注書無難,天使人得安居無累,有可以注書之時與地難為耳
。

延名師訓子弟,入名山習舉業,丐名士代捉刀,三者無是處。
陳康疇曰:大抵名而已矣,好歹原未必著意
殷日戒曰:況今日之所謂名乎!

積畫以成字,積字以成句,積句以成篇,謂之文。文體日增,至八股而
遂止。如古文、如詩、如賦、如詞、如曲、如說部、如傳奇小說,皆自
無而有。方其未有之時,固不料後來之有此一體也。逮既有此一體之後
,又若天造地設,為世必應有之物。然自明以來,未見有創一體裁新人
耳目者。遙計百年之後,必有其人,惜乎不及見耳。
陳康疇曰:天下事從意起,山來今日既作此想,安知其來生不既為此輩
翻新之士乎?惜乎,今人不及知耳。
陳  山曰:此是先生應以創體身得度者,即現創身而為設法。
孫愷似曰:讀心齋別集、拈四子書題,以五七言韻體行之,無不入妙,
嘆其獨絕,此則可當先生自序也。
張竹坡曰:見及於此,是必能創之者,吾拭目以待新裁。

雲映日而成霞,泉挂岩而成瀑。所托者異,而名亦因之。此道友之所以
可貴也。
張竹坡曰:非日而雲不映,非豈而泉不挂,此道友之所以當擇也。

大家之文,吾愛之慕之,吾願學之。名家之文,吾愛之慕之,吾敢學之
。學大家而不得,所謂刻鵠不成尚類鶩也;學名家不得,則是畫虎不成
,反類狗矣。
黃舊樵曰:我則異於是,最惡世之貌為大家者。
殷日戒曰:彼不曾闖其藩籬,烏能窺其閫奧,只說得隔壁話耳。
張竹坡曰:今人讀得一兩句名家,便自稱為大家矣。

由戒得定,由定得慧,勉強漸近,自然精氣化氣,鍊氣化神,清虛有何
渣滓?
袁中江曰:此二氏之學也,吾儒何不然?
陸雲士曰:楞嚴經參同契精義盡涵在內。
尤梅庵曰:極平常語,然道在是矣。

南北西東,一定之位也;前後左右,無定之位也。
張竹坡曰:聞天地晝夜旋轉,則此東西南北,亦無定之位也,或者天地
外貯此天地者,當有一定耳。
予嘗謂二氏不可廢,非襲夫大養濟院之陳言也。蓋名山勝境,我輩每思
蹇棠就之,使非琳宮梵剎,則倦時無可駐足,飢時誰與援餐?忽有疾風
暴雨,五大夫果真足恃乎?又或邱壑深邃,非一日可了,豈能露宿以待
明日乎?虎豹蛇虺,能保其不人患乎?又或為士大夫所有,果能不問主
人,任我之登陟憑弔而莫之禁乎?不特此也,甲之所有,乙思起而奪之
,是啟爭端也; 祖父之所創建,子孫貧力不能修葺,其傾頹之狀,反足
令山川減色矣。然此特就名山勝境之耳,即城市之內,與夫四達之衢,
亦不可少此一種。客遊可作居停,一也;長途可以稍憩,二也;夏之茗
,冬之薑湯,復可以濟役夫負載之困,三也;凡此皆就事理而言之,非
二氏福報之說也。
釋中洲曰:此論一出,量無慳檀越矣。
張竹坡曰:如此處置此輩甚妥。但不得令其於人家喪事誦經,吉事拜懺
,裝金為像,鑄銅作身,房如宮殿,器御鐘鼓,動說因果,雖飲酒食肉
,娶妻生子,總無不可。
石天外曰:天地生氣,大抵五十年一敘。生氣一敘,必有刀兵,飢饉瘟
疫,以收其生氣;此古今一治一亂必然之數也。自佛入中國,用剃度出
家法,絕其後嗣,天地蓋欲以佛節古今之生氣也。所以唐宋明以來,剃
度者多,而兵刀劫數,稍減於春秋戰國奏漢諸時也。然則佛氏,且未必
無功天地,寧特人類而哉。

雖不善書,而筆硯不可不精。雖不業醫,而驗方不可不存。雖不奕,而
秋枰不可不備。
江含徵曰:雖不善飲,而良醞不可不藏;此坡仙之所以為仙也。
顧天石曰:雖不好色,而美女妖童不可不蓄。
畢右萬曰:雖不習武,而弓矢不可不張。

方外不必戒酒,但須戒俗;紅裙不必通文,但須得趣。
朱其恭曰:以不戒酒之方外,遇不通文之紅裙,必有可觀。
陳定九曰:我不善飲,而方外不飲者,誓不與之語;紅裙若不識趣,亦
不樂與近。
釋浮村曰:得居士此論,我輩可放心豪飲矣。
弟東囿曰:方外並戒了化緣方妙。

梅邊之石宜古,松下之石宜拙,竹傍之石宜瘦,盆內之石宜巧。
周星遠曰:論石至此,直可當九品中正。
釋中州曰:位置相當,足見胸次。

律己宜帶秋氣,處世宜帶春氣。
孫松楸曰:君子所以有矜群而無爭黨也。
胡靜天曰:合夷惠為一人,吾願親灸之。
尤梅庵曰:皮裡春秋。

厭催租之敗意,亟宜早早完種,喜老衲之談襌,難免常常布施。
釋中州曰:居士輩之實情,吾僧家之私冀,直被一筆寫出矣。
瞎尊者曰:我不會談襌,亦不敢妄求布施,惟閒寫青山賣耳。

松下聽琴,月下聽簫,澗邊聽瀑布,山中聽梵唄,覺耳中別有不同。
張竹坡曰:其不同處,有難於向不知者道。
倪永清曰:識得不同二字,方許亨此清聽。

月下聽襌,旨趣益遠;月下聽劍,肝膽益真;月下論詩,風致益幽;月
下對美人,情意首篤。
袁士旦曰:溽暑中赴華筵,冰雪中應考試,陰雨中對道學先生,與此
何如?

有地上之山水,有畫上之山水,有夢中之山水,有胸中之山水;地上者
妙在邱壑深邃,畫上者妙在筆墨淋漓,夢中者妙在景象變幻,胸中者妙
在位置自如。
周星遠曰:心齊《幽夢影》中文字,其妙亦在景象變幻。
殷日戒曰:若詩文中之山水,其幽深變幻,更不可名狀。
江含徵曰:但不可有面上之山水。
余香祖曰:余境況不佳,水窮山盡矣。

一日之計種蕉,一歲之計種竹,十年之計種柳,百年之計種松。
周星遠曰:千秋之計,其著書乎?
張竹坡曰:百世之計種德。

春雨宜讀書,夏雨宜奕棋,秋雨宜檢藏,冬雨宜飲酒。
周星遠曰:四時惟秋雨最難聽。然予謂無分今雨舊雨,聽之皆要飲酒也
。

詩文之體得秋氣為佳,詞曲之無得春氣為佳。
江含徵曰:調有慘澹、悲傷者亦須相稱。
殷日戒曰:陶詩、歐文,亦似有春氣勝。

抄寫之筆墨,不必過求其佳,若施之縑素,則不可不求其佳。誦讀之書
籍,不必過求其備,若以供稽考,則不可不求其備。遊歷之山水,不必
過求其妙;若因之卜居,則不可不求其妙。
冒辟疆曰:外逼之女色,不必過求其美;若以作姬妾,則不可不求其美
。倪永清曰:觀其區處條理,所在經濟可知。
王司直曰:求其所當求,而不求其不必求。

人非聖賢,安能無所不知。祇知其一、惟恐不止其一,復求知其二者上
也;止知其一,因人言始知有其二者次也;止知其一,人言有其二而莫
之信者,又其次也;止知其一,惡人言有其二者,斯下之下矣。
周星遠曰:兼聽則聰,心齋所以深於知也。
倪永清曰:聖賢大學問,不意於清語得之。

史官所紀者,直世界也;職方所載者,橫世界也。
袁中江曰:眾宰官所治者,斜世界也。
尤梅庵曰:普天下所行者,混沌世界也。
顧天石曰:吾嘗思天上之天堂,何處築基?地下之地獄,何處出氣?世
界固有不可思議者。

先天八掛,豎看者也,後天八掛,橫看者也。
吳街南曰:橫看、豎看,皆看不著。
錢目天曰:何如袖手旁觀?

藏書不難,能看為難;看書不難,能讀為難;讀書不難,能用為難;能
用不難,能記為難。
洪去蕪曰:心齋以能記次於能用之後,想亦苦記性不如耳。世固有能記
而不能用者。
王端人曰:能記、能用,方是真讀書人。
張竹坡曰:能記固難,能行尤難。

求知己於朋友易,求知己於妻妾難,求知己於君臣則尤難之難。
王名友曰:求知己於妾易,求知己於妻難,求知己於有妾之妻尤難。
張竹坡曰:求知己於兄弟亦難。
江含徵曰:求知己於鬼神,則反易耳。

何謂善人?無損於世者則謂之善人。何謂惡人?有害於世者則謂之惡人
。
江含徵曰:尚有有害於世,而反邀善人之譽,此實為好利而顯名為高者
,則又惡人之尤。

有工夫讀書,謂之福;有力量濟人,謂之福;有學問著述,謂之福;無
是非到耳,謂之福;有多聞直諒之友,謂之福。
殷日戒曰:我本薄福人,宜行事求福,在隨時儆醒而已。
楊聖藻曰:在我者可必,在人者不能必。
王丹麓曰:備此福者,惟我心齋。
李水樵曰:五福駢臻固佳,苟其半者,亦不得謂之無福。
倪永清曰:直諒之友,富貴人久拒之矣,何心齋反求之也?

人莫樂於閒,非無所事事之謂也。閒則能讀書,閒則能遊名勝,閒則能
交益友,閒則能飲酒,閒則能著書。天下之樂,孰大於是?
陳 山曰:然則正是忙極處。
黃交三曰:閒字前有止敬功夫,方能到此。
尤梅庵曰:昔人云:「忙里偷閒」閒而可偷,盜亦有道矣。
李若金曰:閒固難得,有此五者,方不負閒字。

文章是案頭之山水,山水是地上之文章。
李聖許曰:文章必明秀,方可作案頭山水;山水必曲折,乃可名地上之
文章。

平上去入,乃一定之至理。然入聲之為字也少,不得謂凡字皆有四聲也
。世之調平仄者,於入聲之無其字者,往往以不相合之音隸於其下,為
所隸者,苟無平上去之三聲,則是以寡婦配鰥夫,猶之可也。若所隸之
字,自有其平上去之三聲,而欲強以從我,則是干有夫之婦矣,其可乎
?姑就詩韻言之:如東冬韻無入聲者也,今人盡調之以東董凍督。夫督
之為音,當附於都睹妒之下。若屬之於東董凍,又何以處夫都睹妒?若
東都二字,俱以督為入聲,則是一婦而兩夫矣。三江無入聲者也,今人
盡調之以江講絳覺;殊不知覺之為音,當附於交絞之下者也。諸如此類
,不勝其舉。然則如之何而後可?曰鰥者聽其鰥,寡者聽其寡,夫婦全
者,安其全,各不相干而已矣。
石天外曰:中州音無入聲,是有夫無婦,天下皆成曠夫世界矣!

《水滸傳》是一部怒書,《西遊記》是一部悟書,《金瓶梅》是一部哀
書。
江含徵曰:不會看《金瓶梅》,而只學其淫,是愛東坡者,但愛吃東坡
肉耳。
殷日戒曰:《幽夢影》是一部快書。
朱其恭曰:余謂《幽夢影》是一部趣書。

讀書最樂,若讀吏書則是喜少怒多,究其之怒處亦樂處也。
張竹坡曰:讀到喜怒俱忘,是大樂境。
陸雲士曰:余嘗有句云:「讀《三國志》無人不為劉,讀《南宋書》無
人不冤岳。」第人不知怒處亦樂處耳。怒而能樂,惟善讀史者知之。

發前人未發之論,方是奇書;言妻子難言之情,乃為密友。
孫愷似曰:前二語是心齋著書本領。
畢右萬曰:奇書我卻有數種,如人不肯看何!
陸雲士曰:《幽夢影》一書,所發者皆未發之論,所言者皆難言之情。
欲語羞雷同,可以題贈。

一介之士,必有密友;密友不必是刎頸之交。大率雖千百里之遙,皆可
相信,而不為浮言所動;聞有謗之者,即多方為之辯析而後已。事之宜
行止者,代為籌畫決斷;或事當利害關頭,有所需而後濟者,即不必與
聞,亦不慮其負我與否,竟為力承其事。此皆所謂密友也。
殷日戒曰:後段更見懇切周詳,可以想見其為人耳。
石天外曰:如此密友,人生難得幾人,僕願心齊先生當之。

風流自賞,衹容花鳥趨陪;真率誰知,合受煙覆供養。
江合徵曰:是聞雞起舞,酒後耳熱氣象。
王丹麓曰:予性不耐飲,美酒亦易淡。所最難忘者,名耳!
陸雲士曰:惟恐不好名,丹麓此言,具見真處。

芰荷可食,而亦可衣;金石可器,而亦可服。
張竹坡曰:然後知濂溪不過為食計耳。
王司直曰:今之為衣食計者,果似濂溪否?


 


。



(part2)

幽 夢 影  歙縣   張心齋著



宜於耳復於目者,彈琴也、吹簫也。宜於耳不宜於目者,吹笙也、  管
也。
李聖許曰:宜於目不宜於耳者,獅吼之美婦人也;不宜於目,並不宜於
耳者,面目可憎,語言無味之紈囗子也。
龐天池曰:宜於耳復宜於目者,巧言令色也。

看曉菮y於傳粉之後。
余淡心曰:看晚菕A不知心齋以為宜於何時?
周冰持曰:不可說!不可說!
黃交三曰:水晶簾下看梳頭,不知爾時曾傳粉否。
龐天池曰:看殘菕A宜於微醉後,然眼花撩亂矣。

我不知我之前生,當春秋之季,曾一識西施否?當典午之時,曾一看衛
玠否?當義熙之世,曾一醉淵明否?當天寶之代,曾一睹太真否?當元
豐之朝,曾一晤東坡否?千古之上,相思者不止此數人。則其尤甚者,
故姑舉之,以概其餘也。
楊聖藻曰:君前生曾與諸君周旋,亦未可知。但今生忘之耳。
紀伯紫曰:君之前生,或竟是淵明東坡諸人,亦未可知。
王名友曰:不特此也。心齋自云:願來生為絕代佳人,又安知西施太真
,不即為其前生耶?
鄭破水曰:贊嘆愛慕,千古一情。美人不必為妻,名士不必為友,又何
必問之前生也耶?心齋真情痴也!
陸雲士曰:余嘗有詩曰:「自昔聞佛言,人有輪迴事;前生為古人,不
知何姓氏?」或覽青史中,若與他人遇,竟與心齊同情,然大遜其奇快
。

我又不知在隆萬時,曾於舊院中交幾名妓?眉公伯虎若士赤水諸君,曾
共我談笑幾回?茫茫宇宙,我今當向誰問之耶?
江含徵曰:死者有知,則良晤匪遙。如各化為異物,吾未如之何也已。
顧天石曰:具此襟情,百年後當有恨不?與心齋周旋者,能吾幸矣。

文章是有字句之錦鏽,錦鏽是無字句之文章;兩者同出於一原。姑即粗
跡論之,如金陵、如武林、如姑蘇。書林之所在,即機杼之所在也。

予嘗集諸法帖字,為詩字之不複而多者,莫善於千字文。然詩家目前常
用之字,猶苦其未備,如天文之煙霞風雪,地理之江山塘岸,時令之春
霄曉暮,人物之翁僧漁樵,花木之花柳苔萍,鳥獸之蜂蝶鶯燕,宮室之
臺檻軒窗,器用之舟船壺杖,人事之夢憶秋恨,衣服之裙袖錦綺,飲食
之茶漿飲酌,身體之鬚眉韻態,聲色之紅綠香豔,文史之騷賦題吟,數
目之一三雙半。皆無此字,千字文且然,況其他乎?
黃仙裳曰:山來此種詩,竟似為我而設。
顧天石曰:使其皆備,則千字文不為奇矣。吾嘗於千字文外,另集千字
而不可復得。更奇。

花不可見其落,月不可見其沉,美人不可見其夭。
朱其恭曰:君言謬矣;洵如所云,則美人必見其髮白齒豁而後快耶。

種花須見其開,待月須見其滿,著書須見其成,美人須見其暢適,方有
實際,否則皆為虛設。
王璞庵曰:此條與上條互相發明,蓋曰:「花不可見其落耳,必須見其
開也。」

惠施多方,其書五車;虞卿以窮愁著書,今皆不傳。不知書中果作何語
?我不見古人,安得不恨!
王仔園曰:想亦與《幽夢影》相類耳!
顧天石:古人所讀之書,所著之書,若不被奏人燒盡,則奇奇怪怪,可
供今人刻畫者,知復何限? 然如《幽夢影》等書出,不必思古人矣。
倪永清曰:有著書之名,而不見其書,省人多少橫指。
龐天池曰:我獨恨古人不見心齋。

以松花為量,以松實為香,以松枝為塵尾,以松陰為步障,以松濤為鼓
吹,山居得喬松百餘章,真乃受用下盡。
施愚曰:居獨不記得曾有松多大蟻之恨耶。
江含徵曰:松多大蟻,不妨便為蟻王。
石天外曰:坐喬松下,如在水晶宮中,見萬頃波濤,總在頭上,真仙境
也。

玩月之法,皎潔則宜仰觀,朦朧則宜俯視。
孔東塘曰:深得玩月三味。

孩提之童,一無所知。目不能辦美惡,耳不能判清濁,鼻不能別香鼻,
至若味之甘苦,則不第知之,且能之棄之。告子以甘食,悅色為性,殆
指此類耳。

凡事不宜刻,若讀書則不可不刻;凡事不宜貪,若買書則不可不貪;凡
事不宜痴,若行善則不可不痴。
余淡心曰:讀書不可不刻,請去一讀字,移贈我何如?
張竹坡曰:我為刻書累,請並去一不字。
楊藻聖曰:行善不痴,是邀名矣。

酒可好不可罵座,色可好不可傷生,財可好不可昧心,氣可好不可越理
。
袁中江曰:如灌夫使酒,文園肺病,昨夜南塘一出,馬上挾章臺柳歸。
亦自無妨。覺愈見英雄本色也。

文名可以當科第,儉德可以當財貨,清閒可以當壽考。
聶晉人曰:若名人而登甲第,富翁而不驕奢,壽翁而又清閒,便是蓬臺
三島中人也。
范汝受曰:此亦是貧賤文人無所事事自為慰藉云耳,恐無實在受用處也
。
曾青藜曰:無事此靜坐,一日似兩日,若活七十年,便是百四十。此是
清閒當壽考注腳。
石天外曰:得老子退一步法。
顧天石曰:予生平喜遊,每逢佳山水,輒留連不去,亦自謂可當園亭之
樂。質之心齋,以為然否?

不獨誦其詩讀其書,是尚友古人;即觀其字畫,亦是尚友古人處。
張竹坡曰:能友字畫中之古人,則九原皆為之感泣矣。

無益之施捨,莫過於齋僧;無益之詩文,莫甚於祝壽。
張竹坡曰:無益之心思,莫過於憂貧;無益之學問,莫過於務名。
殷簡堂曰:若詩文有筆資,亦未嘗不可。
龐天池曰:有益之施捨,莫過於多送我《幽夢影》幾冊。

妾美不如妻賢,錢多不如境順。
張竹坡曰:此所謂竿頭欲進步者,然妻不賢安用妾美?錢不多那得境順
。
張迂庵曰:此蓋謂二者不可兼得,舍一而取一者也。又曰:世固有錢多
而境不順者。

創新庵若不修古廟,讀生書不如溫舊業。
張竹坡曰:是真會讀書者,是真讀過萬卷書者,是真一書曾讀過數遍者
。
顧天石曰:惟《左傳》《楚辭》馬、班、杜、韓之詩文及《水滸》《西
廂》《還魂》等書,雖讀百遍不厭。此外者不耐溫矣。奈何?
王安節曰:今世建生祠,又不若創芧庵。

字與畫同出一原,觀六書始於象形,則可知矣。
江含徵曰:有不可畫之字,不得不用六法也。
張竹坡曰:千古人未經道破,卻一口拈出。

忙人園亭,宜與住宅相連;閒人園亭,不妨與住宅相遠。
張竹坡曰:真閒人,必以園亭為住宅。

酒可當茶,茶不可當酒;詩可以當文,文不可以當詩;曲可以當詞,詞
不可以當曲;月可以當燈,燈不可當月;筆可以當口,口不可以當筆;
婢可以當奴,奴不可當婢。
江含徵曰:婢當奴則太親,吾恐忽聞河東獅子吼耳。
周星遠曰:奴亦有可當婢處,但未免稍遜耳。近時士大夫,往往擔眈此
辟。吾輩馳驚之流,盜此虛名,亦欲效顰相尚,滔滔者天下皆是也。心
齋未識其故乎。
張竹坡曰:婢可以當奴者,有奴之所有者也。奴不可以當婢者,有婢之
所同有,無婢之所獨有者也。
弟本山曰:兄於飲食之頃,恐月不可以當燈。
余湘客曰:以奴當婢,小姐權時落也。
宋子發曰:惟帝王家不妨以奴當婢,蓋以有閹割法也。每見人家奴子出
入主母臥房,亦殊可慮。

胸中小不平,可以酒消之;世間大不平,非劍不能消也。
周星遠曰:看劍引杯長,一切不平,皆破除矣。
張竹坡曰:此平世的劍術,非隱娘輩所知。
紀迂庵曰:蒼蒼者未必肯以太阿假人,似不能代作空空兒也。
尤梅庵曰:龍泉太阿,汝知我者,豈止蘇子美以一斗讀漢書耶。

不得矣而諛之者,寧以口,毌以筆;不可耐而罵之者,亦寧以口,毌以
筆。
張豹人曰:但恐未必能自主耳。
張竹坡曰:上句言品,下句立德。
張迂庵曰:匪惟立德,亦以免禍。
顧天石曰:今人筆不諛人,更無同筆之處矣。心齋不知此苦,還是唐宋
以上人耳。
陸士雲曰:古筆銘曰:「毫毛茂茂,陷水可脫,陷文不活。」正此謂也
。亦有諂以筆而實譏之者,亦有罵以筆而若譽之者,總之不筆為高。

多情者必好色,而好色者未必盡屬多情;紅顏者必薄命,而薄命者未必
盡屬紅顏;能詩者必好酒,而好酒者未必盡屬能詩。
張竹坡曰:情起於色者,則好色也,非情也;禍起於顏色者,則薄命在
紅顏否?則亦止曰:命而已矣。
洪秋士曰:世亦有能詩而不好酒者。

梅令人高,蘭令人幽,菊令人野,蓮令人淡,春海棠令人豔,牡丹令人
豪,蕉與竹令人韻,秋海棠令人媚,松令人逸,桐令人清,柳令人感。
張竹坡曰:美人令眾卉皆香,名士令尋芳俱舞。
尤謹庸曰:讀之驚才絕豔,堪採入群芳譜中。

物之能感人者:在天莫如月,在樂莫為琴,在動物莫如鵑,在植物莫如
柳;妻子頗足累人,羨和靖梅妻鶴子;奴婢亦能供職,喜志和樵婢漁奴
。
尤梅庵曰:梅妻鶴子,樵婢漁童,可稱絕對,人生眷屬,得此足矣。

涉獵雖曰無用,猶勝於不通古今;清高固然可嘉,莫流於不識時務。
黃三交曰:南陽抱 時,原非清高者可比。
江含徵曰:此是心齋經濟語。
張竹坡曰:不合時宜則可;不達時務,奚其可?
尤梅庵曰:名言!名言!

所謂美人者:以花為貌,以鳥為聲,以月為神,以柳為態,以玉為骨,
以冰雪為膚,以秋水為姿,以詩詞為心,吾無間然矣。
冒辟疆曰:合古今之靈氣,庶幾鑄此一人。
江含微曰:還要有松蘗之操纔好。
黃三交曰:論美人而曰以詩詞為心,真是聞所未聞。

蠅集人面,蚊嘬人膚,不知以人為何物?
陳康疇曰:應是頭陀轉世,意中但求布施也。
釋菌人曰:不堪道破。
張竹坡曰:此南華精髓也。
尤梅庵曰:正以人之血肉,衹堪供蠅蚊咀嘬耳。以我視之人也,自蠅蚊
視之,何異腥羶臭腐乎?
陸雲士曰:集人面者,非蠅而蠅,嘬人膚者,非蚊而蚊。明知其為人也
,而集之嘬之,更不知其以人為何物。

有山林隱逸之樂,而不知享者,漁樵也、農圃也、緇黃也。有園亭姬妾
之樂,而不能享、不善享者,富商也、大僚也。
弟木山曰:有山珍海錯而不能享者:庖人也。有牙籤玉軸而不能讀者:
蠹魚也,書賈也。

黎舉云:「欲令梅聘海棠,棖子。臣櫻桃,以芥嫁筍,但時不同耳。」
予謂物各有偶,儗必於倫,今之嫁娶,殊覺未當。如梅之為物,品最清
高,棠之為物,姿極妖豔,即使同時,亦不可為夫婦。不若梅聘  花,
海棠嫁否,櫞臣佛手,荔枝臣櫻桃,秋海棠嫁雁來紅,庶幾相稱耳。至
苦以芥嫁筍,筍如有知,必受河東獅子之累矣。
弟木山曰:余嘗以芍藥為牡丹后,因作賀表一通。兄曾云:「但恐芍藥
未必肯耳。」
石天外曰:花神有知,當以花果數升,謝蹇修矣。
姜學在曰:雁來紅做新郎,真是個老少年也。

五色有太過,有不及,惟黑與白無太過。
杜茶村曰:居獨不聞唐有李太白乎?
江含徵曰:又不聞元之又元乎?
尤梅庵曰:知此道者,其惟弈乎?老子曰:「知其曰,守其黑。」

許氏說文,分部有止有其部,而無所屬之定者,下必註云:「凡某之屬
,皆從某。」贅句殊覺可笑,何不省此一句乎?
譚公子曰:此獨民縣到任告示耳。
王司直曰:此亦古史之遺。

閱《水許傳》,至魯達打鎮關西,武松打虎,因思人生必有一椿極快意
事,方不枉在生一場;即不能有其事,亦須著得一種得意之書,庶幾無
憾耳。
張竹坡曰:此等事,必須無意中方做得來。
陸士雲曰:心齋所著得意之書頗多,不止一打快活林,一打景陽崗,稱
快意矣。
弟木山曰:兄若打中山狼,更極快意。

春風如酒,夏風如茗,秋風如煙、如薑芥。
許筠庵曰:所以秋風客氣味狠辣。
張竹坡曰:安得東風夜夜來。

冰烈紋極雅,然宜細,不宜肥。若以作窗欄,殊不耐觀也。
江含徵曰:此便是哥窯紋也。
靳熊封曰:一片冰心在玉壺,可以移贈。

鳥聲之最佳者:畫眉第一,黃鸝百舌次之。然黃鸝百舌,世未有籠而畜
之者;其殆高士之儔,可聞而不可屈者耶。
江含徵曰:又有打起黃鶯兒者,然則亦有時同他不著。
陸士雲曰:黃鸝住久渾相識,欲別頻啼四五聲。來去有情,必籠而畜之
也。

不治生產,其後必致累人;專務交遊,其後必致累己。
楊聖藻曰:晨鐘夕磬,發人深省。
冒巢民曰:若在我,雖累人累己,亦所不悔。
宗子發曰:累己猶可,若累人則不可矣。
江含徵曰:今之人未必肯受你累,還是自家隱些的好。

昔人云「婦人識字,多政誨淫。」予謂此非識字之過。蓋識字則非無聞
之人,其淫也,人易得知耳。
張竹坡曰:此名士持身,不可不加謹也。
李若金曰:貞者識字愈貞,淫者不識字亦淫。

善讀書者,無之而非書;山水亦書也,棋酒亦書也,花月亦書也。善遊
山水者,無之而非山水;書史亦山水也,詩酒亦山水也,花月亦山水也
。
陳  山曰:此方是真善讀書人,善遊山水人。
黃交三曰:善於領會者,當作如是觀。
江含徵曰:五更臥被時,有無數山水書籍,在眼前胸中。
尤梅歷曰:山耶水耶書耶,一而二,二而三,三而一者也。
陸士雲曰:妙舌如環,真慧業文人之語。

園亭之妙在邱壑,布置不在雕繪瑣屑。往往見人家園亭,屋脊牆頭,雕
  (磚)鏤瓦;非不窮極工巧,然未久即壞,壞後復極難修葺。是何如
樸素之為佳乎?
江含徵曰:世間最令人神愴者,莫如名園雅墅,一經頹廢,風臺月榭,
埋沒荊棘。故昔之賢達;有不欲置別業者,予嘗過琴虞留題名園句有云
:「而今綺砌雕闌在,剩與園丁作業錢。」蓋傷之也。
弟木山曰:予嘗悟作園亭與作光棍二法:園亭之善,多在迴廊;光棍之
惡,在能結訟。清宵獨坐,邀月言愁;良夜孤眠,呼蛩語恨。
袁士旦曰:令我百端交集。
黃孔植曰:此逆旅無聊之況,心齋亦知之乎?

官聲採於輿論,豪右之口,與寒乞之口,俱不得其真。花案定於成心,
豔媚之評,與寢陋之評,概恐失其實。
黃九煙曰:先師有言:「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,其不善者惡之。」
李若金曰:豪右而不講分上,寒乞而不望推恩者,亦未嘗未公論。
倪永清曰:我謂眾人唾罵者,其人必有可觀。

胸藏邱壑,城市不異山林;興寄煙霞,閻浮有如蓬島;梧桐為植物中清
品,而形家獨忌之,甚且謂「梧桐大如斗,主人往外走。」若竟親為不
祥之物也者。夫翦桐封弟,其為官中之桐可知。而卜世最久者,莫過於
周。俗言之不足據,類如此夫。
江含徵曰:愛碧梧者,遂艱於白鏹,造物蓋忌之故  之也。有何吉凶休
咎之可關?只是打秋風時,光棍樣可厭耳。
尤悔庵曰:梧桐生矣,於彼朝陽,詩言之矣。
倪永清曰:心齋為梧桐雪千古之奇冤,百卉俱當九頓。

多情者不以生死易心,好飲者不以寒暑改量,喜讀書者不以忙閒作輟。
朱其恭曰:此三言者,皆是心齋自為寫照。
王司直曰:我願飲酒讀離騷,至死方輟,何如?

蛛為蝶之敵國,驢為馬之附庸。
周星遠曰:妙論解頤,不數晉人危語隱語。
黃三交曰:自開闢以來,未聞有此奇論。

立品須發乎宋人之道學,涉世須參以晉代風流。
方寶臣曰:真道學,未有不風流者。
張竹坡曰:夫子自道。
胡靜夫曰:予贈今陵前輩趙客菴句云:「文章鼎立莊騷外,杖履風流晉
宋間。」今當移贈山老。
倪永清曰:等閒地位,卻是個雙料聖人。
陸雲士曰:有不風流之道學,有風流之道學,有不道學之風流,有道學
之風流。毫釐千里。

古謂禽獸亦知人倫,予謂匪禽獸也,即草木亦復有之。牡丹為王,芍藥
為相,其君臣也;南山之喬,北山之梓,其父子也;荊之聞分而枯,聞
不分而活,其兄弟也;蓮之並蒂,其夫婦也;蘭之同心,其朋友也。
江含徵曰:綱常倫理,今日幾於掃地!合向花木鳥獸中求之。
又曰:心齋不喜迂腐,此卻有腐氣。

豪傑易於聖賢,文人多於才子。
張竹坡曰:豪傑不能為聖賢,聖賢未有不豪傑,文人才子亦然!

牛與馬,一仕而一隱也;鹿與豕,一仙而一凡也。
杜茶村曰:田單之火牛,亦曾效力疆場;至馬之隱者,則絕無之矣。若
武王歸馬於華山之陽,所謂勒令致仕者也。
張竹坡曰:莫與兒孫作牛馬,蓋為後人審出處語也。

古今至文,皆血淚所成。
吳晴岩曰:山老清淚痕一書,細看皆是血淚。
江合徵曰:古今惡文,亦純是血。

情之一字,所以維持世界,才之一字,所以粉飾乾坤。
吳雨若曰:世界原從情字出生。有夫婦然後有父子,有父子然後有兄弟
,有兄弟然後有朋友,有朋友然後有君臣。
釋中州曰:情與才缺一不可。

孔子生於東魯,東者生方,故禮樂文章,其道皆自無而有。釋迦生於西
方,西者死地,故受想行識,其教皆自有而無。
吳街南曰:佛遊東土,佛入生方; 人望西天,豈知是尋死地?嗚呼! 西
方之人兮,之死靡他。
殷日成曰:孔子只勉人生時用功,佛氏只教人死時作主,各自一意。
倪永清曰:盤古生於天心,故其人在不有不無之間。

有青山方有綠水,水惟借色於山;有美酒便有佳詩,詩亦乞靈於酒。
李聖許曰:有青山綠水,乃可酌美酒而詠佳詩,是詩酒又發端於山水也
。

嚴君平以卜講學者也,孫思邈以醫講學者也,諸葛武侯以出師講學者也
。
殷日戒曰:心齋殆又以《幽夢影》講學者耶。
戴田友曰:如此講學,纔可稱道學先生。

人則女美於男,禽則雄華於雌,獸則牝牡無分者也。
牡子皇曰:人亦有男美於女者,此尚非確論。
徐松之曰:此是茶村興到之言,亦非定論。
   
鏡之不幸而遇嫫母,硯之不幸而遇俗子,劍之不幸而遇庸將,皆無可奈
之事。
楊聖藻曰:凡不幸者,皆可此概也。
閔賓連曰:心齊案頭無一佳硯,然詩文絕無一點塵俗氣,此又硯之大幸
也。
曹沖谷曰:最無可奈者,佳人定隨癡漢。

天下無書則已,有則必當讀;無酒則已,有則必當飲;無名山則已,有
則必當遊;無花月則已,有則必當賞玩;無才子佳人則已,有則必當愛
慕憐惜。
弟木山曰:談何容易,即我家黃山,幾能得一到耶?

秋蟲春鳥,尚能調聲弄舌,時吐好音。我輩搦管拈毫,豈可甘作鴉鳴牛
喘?
吳園次曰:牛若不喘,宰相安肯問之?
張竹坡曰:宰相不問科律,而問牛喘,真是文章司命。
倪永清曰:世皆以鴉鳴牛喘為歌鸞唱,奈何!

媸顏陋質,不與鏡為仇者,亦以鏡為無知之死物耳,使鏡而有知,必遭
破矣。
江含徵曰:鏡而有知,遇若輩早已迴避矣。
張竹坡曰:鏡而有知,必當化媸為姘。

吾家公藝,恃百忍以同居,千古傳為美談,殊不知忍而至於百,則其家
庭乖戾暌隔之處,正未易更僕數也。
江含徵曰:然除了一忍,更無別法。
顧天石曰:心齊此論,先得我心,忍以治家可耳。奈何進之?高宗使忍
以養成武氏之禍哉。
倪永清曰:若用忍字,則百猶嫌少,否則以劍字處之足矣。或曰: 出家
二字足以處之。
王安節曰:惟其乖戾睽隔,是以要忍。

九世同居盛為盛事,然止當與割股廬墓者作一例看,可以為難矣,不可
以為法也,以其中庸之道也。
洪去蕪曰:古人原有父子異官之說。
沈契掌曰:必居天下之廣居而後可。

作文之法:意之曲折者,宜寫之以顯淺之詞;理之顯淺者,宜運之以曲
折之筆;題之熟者,參之以新奇之想;題之庸者,深之以關繫之論;至
於窘者舒之使長,縟者刪之使簡,俚者文之使雅,鬧者攝之使靜,皆所
謂裁制也。

陳康疇曰:深得作文三昧語。
張竹坡曰:所謂節制之師。
王丹麓曰:文家秘旨,和盤托出,有功作者不淺。

筍為蔬中尤物,荔枝為果中尤物,蟹為水族中尤物,酒為飲食中尤物,
月為天文中尤物,西湖為山水中尤物,詞曲為文字中尤物。
張南村曰:《幽夢影》可為書中尤物。
陳 山曰:此一則,又為《幽夢影》中尤物。

買得一本好花,猶且愛護而憐惜之,矧其為解語花乎!
周星遠曰:性至之語,自是君身有仙骨,世人那得知其故耶!
石天外曰:此一副心,令我念佛數聲。
李若金曰:花能解語而落於粗惡武夫,或遭獅吼戕賊,雖欲愛護何可得
!
王司直曰:此言是惻隱之心,即是是非之心。

觀手足便面,足以知其人之雅俗,唯以識其人之交遊。
李聖許曰:今人以筆資丐名人書畫,名人何嘗與之交遊?吾知其手足便
面雖雅,而其人甚俗也。心齋此條,猶非定論。
畢嵎谷曰:人苟肯以筆資丐名人書畫,則其人猶有雅道存焉。世固有並
不愛此道者。
錢目天曰:二語皆然。

水為至污之所會歸,火為至污之所不到,若變不潔為至潔,則水火皆然
。
江含徵曰:世間之物,宜投諸水火者不少,蓋其喜變也。

貌有醜而可觀者,有雖不醜而不足觀者;文有不通而可愛者,有雖通而
極可厭者;此未易與淺人道。
陳康疇曰:相馬於牝牡驪黃之外者,得之矣。
李若金曰:究竟可觀者必有奇怪之處,可愛者必無大不通。
梅雪坪曰:雖通而可厭,便可謂之不通。

遊玩山水亦復有緣,苟機緣未至,則雖近在數十里之內,亦無暇到也。
張南村曰:予晤心齊,詢其曾遊黃山否?心齋對以未遊,當是機緣未至
耳。
陸雲士曰:余慕心齊者十年,今戌寅之冬,始得一面,身到黃山恨其晚
,而正未晚也。

貧而無諂,富而無驕,古人之所賢也;貧而無驕,富而無諂,今人之所
少也;足以知世風之降矣。
許耒庵曰:戰國時已有貧賤驕民之說矣。
張竹坡曰:有一人一時,而對此諂對彼驕者更難。

昔人欲以十年讀書,十年遊山,十年檢藏。予謂檢藏儘可不必十年,只
二三載足矣。若讀書與遊山,雖或相倍蓗,恐亦不足以償所願也。必也
如黃九煙前輩之所云:「人生必三百歲而後可乎!」
江含徵曰:昔賢原謂盡則安能,但身到處莫放過耳。
孫松坪曰:吾鄉李長蘅先生,愛湖上諸山,有每個峰頭住一年之句,然
則黃九煙先生,所云猶恨其少。
張竹坡曰:今日想來,彭祖反不如馬遷。

財為小人所罵,毌為君子所鄙;寧為盲主司之得擯棄,毌為諸名宿之所
不知。
陳康疇曰:世之人自今之後,慎毌罵心齋也。
江含徵曰:不獨罵也,即打亦無妨,但恐雞肋不足以當尊拳耳。
張竹坡曰:後兩句足少平吾恨。
李若金曰:不為小人所罵,便是鄉愚;若為君子所鄙,斷非佳生。

傲骨不可無,傲心不可有;無傲骨則近於鄙夫,有傲心不得為君子。
吳街南曰:立君子之側,骨亦不可傲,當鄙夫之前,心亦不可不傲。
石天外曰:道學之言,才人之筆。
龐筆奴曰:現身說法,真實妙諦。

蟬為蟲中夷齊,蜂為蟲中管晏。
崔青峙曰:心齋可謂蟲中之董狐。
吳鏡秋曰:蚊是蟲中酷吏,蠅是蟲中遊客。

曰癡曰愚曰拙曰狂,皆非好字面,而人每樂居之;曰奸曰黠曰強曰佞反
是,而人每不樂居之。何也?
江含徵曰:有其名者無其實,有其實者避其名。世有奸黠強佞,而貌託
癡愚拙狂者,謂為不樂居,恐亦未必。

唐虞之際,音樂可感鳥獸,此蓋唐虞之鳥獸,故可感耳。若後世之獸,
恐未必然。
洪去蕪曰:然則鳥獸亦隨世道升降耶?
陳康疇曰:後世鳥獸,應是後世人之所化身,即不無升降,正未可知。
石天外曰:鳥獸自是可感,但無唐虞音樂耳。
畢右萬曰:後世之鳥獸,與唐虞無異,但後世之人迴不同耳。

痛可忍,而癢不可忍;苦可忍,而酸不可忍。
陳康疇曰:余見酸子,偏中耐苦。
張竹坡曰:是痛癢關心語。
余香祖曰:癢不可忍,須倩麻姑搔背。
釋牧堂曰:若知痛癢,辨苦酸,便是居士悟道處。

鏡中之影,著色人物也;月下之影,寫意人物也;鏡中之影,  邊畫也
;月下之影,沒骨畫也;月中山河之影,天文中地理也;水中星月之象
,地理中天文也。
惲叔子曰:繪空鏤影之筆。
石天外曰:此種著色寫意,能令古今善畫人一齊擱筆。
沈契掌曰:好影子俱被心齋先生畫著。

能讀無字之書,方可得驚人妙句;能會難通之解,方可參最上禪機。
黃交三曰:山老之學,從悟而入,故常有徹天徹地之言。

若無詩酒,則山水為具文;若無佳麗,則花月皆虛設;才子而美姿容,
佳人而工著作,斷不能永年者,匪獨為造物之所忌。蓋此種原不獨為一
時之寶,乃古今萬世之寶,故不欲久留人世,以娶褻耳。
鄭破水曰:千古傷心,同聲一哭。
王司直曰:千古傷心者,讀此可以不哭矣。

陳平封曲逆侯,史漢注皆云音去遇。予謂此是北方人土音耳。若南人四
音俱全,似仍當讀作本音為是。
孫松坪曰:曲逆,今完縣也。眾水瀠洄,勢曲而流逆,予嘗為土人之訂
心,心齋重發吾覆矣。

古人四聲俱備,如「六」「國」二字,皆入聲也。今梨園演蘇秦戲,必
讀六為溜,讀國為鬼,從無讀入聲者。然考之《詩經》,如良馬六之,
無衣六兮之類,皆不與去聲 而 祝告襖;國字皆不與上聲 ,而 入陌質
韻;則是古人似亦有入聲,未必盡讀六為溜,讀國為鬼也。
弟木山曰:梨園演蘇秦,原不盡讀六國為溜鬼。大抵以曲調為別,若曲
是南調,則仍讀入聲也。

閒人之硯,固欲其佳,而忙人之硯,尤不可不佳;娛情之妾,固欲其美
,廣嗣之妾,亦不可不美。
江含徵曰:硯美不墨可也,妾美招妒奈何。
張竹坡曰:妒在妾不在美。

如何是獨樂樂?曰鼓琴;如何是與人樂樂?曰弈棋;如何是眾樂樂?曰
馬吊。
蔡鉉升曰: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? 曰:「不若與人!」與少樂樂與眾樂
樂孰樂?曰「不若與少。」
王丹麓曰:我與蔡君異,獨畏人為鬼陣,見則必亂其局後已。

不待教而善為惡者,胎生也;必待教而後為善為惡者,卵生也;偶因一
事之感觸,而突然為善為惡者,濕生也;前後判若兩截,化生也;凡物
以形用,其以神用者則鏡也,符印也,日晷也,指南針也。
袁中江曰:凡人皆以形用,其以神用者:聖賢也、仙也、佛也。
黃虞外曰:凡物之用皆形,而其所以然者神也;鏡凸凹而易其肥瘦,符
印以專一而主其神機,日晷以恰當而定其準則,指南以靈動活其針縫,
是皆神而明之。存乎人矣。

才子遇才子,每有憐才之心;美人遇美人,必無惜美之意;我願來世托
生為絕代佳人,一反其局而後快。
陳  山曰:諺云:「鮑老當筵笑郭郎,笑他舞袖大郎當。若教鮑老當筵
舞,轉更郎當舞袖長。」則為之奈何?
鄭藩修曰:俟心齊來世為佳人時再識。
余湘客曰:古亦有我見猶憐者。
倪永清曰:再來時,不可忘卻。

予嘗欲建一無遮大會,一祭歷代才子,一祭歷代佳人,俟遇有真正高僧
,即當為之。
顧天石曰:君若果有此盛舉,請遲二三十年之後,則我亦可拜領盛情也
。
釋中洲曰:我是真高僧,請即為之,何如?不然,則此二種沉魂滯魄,
何日而得解脫耶?
江含徵曰:折柬雖具,而未有定期,佳人亦復怨聲載道。又曰:我恐非
才子而冒為才子,非佳人而冒為佳人,雖有十萬八千母陀羅臂,亦不能
具香廚法膳也。心齋以為然否?
釋遠峰曰:中洲和尚,不得奪我施主。

聖賢者,天地之替身。
石天外曰:此語大有功名教,敢不伏地拜倒!
張竹坡曰:聖賢者,乾坤之幫手也。

天極不難做,只須生仁人、君子、有才德者二三十人唯矣。君一、相一
、冢宰一,及諸路總制撫君是也。
黃九煙曰:吳歌有云:「做天切莫做四月天。」可見天亦有難做之時。
江含徵曰:天若好做,不須女媧氏補之。
尤謹庸曰:天不做天,只是做夢,奈何!奈何!
倪永清曰:天若都生善人君相,皆當袖手,便可無為而治。
陸雲士曰:極誕極奇之話,極真極確之話。

擲陞官圖,所重在德,所忌在贓,何一登仕版,輒與之相反耶?
江含徵曰:所重在德,不過是要贏幾文錢耳。
沈契掌曰:仕版原與紙版不同。

動物中有三教焉:蛟龍麟鳳之屬,近於儒者也;猿狐鶴鹿之屬,近於仙
者也;獅子牯牛之屬,近於釋者也。植物中有三焉:竹梧蘭蕙之屬,近
於儒者也;蟠桃老桂之屬,近於仙者也;蓮花薝蔔之屬,近於釋者也。
顧天石曰:請高唱西廂一句,一箇通徹三教九流。
石天外曰:眾人碌碌,動物中蜉蝣而已;世人崢嶸,植物中荊棘而已。

佛氏云:「日月在須彌山腰」果爾則日月必是遶山橫行而後可,苟有升
有降,必為山顛所礙矣。又云:「地上有阿耨達池,其水四出,流入諸
印度。」又云:「地輪之下為水輪,水輪之下為風輪,風輪之下為空輪
。」余謂此皆喻人身也。須彌山喻人首,日月喻兩目,池水四出,喻血
脈流通,地輪喻此身水為便溺,風為洩氣。此下則無物矣。
釋遠峰曰:卻被此公道破。
畢右萬曰:乾坤交往,有三股大氣:一呼吸、二盤旋、三升降。呼吸之
氣在八卦為震巽,在天地為風雷、為海潮。在人身為鼻息;   盤旋之氣
:在八卦為坎離,在天地為日月,在人身為兩目,為指尖髮頂羅紋,在
草木為樹節蕉心;   升降之氣:在八卦為艮兌,在天地為山澤,在人身
為髓液便溺,為頭顱肚腹,在草木為花葉之萌彫,為樹梢之向天,樹根
之入地,知此而寓言之。出於二氏者,皆可類推而悟。

蘇東坡和陶詩,尚遺數十首,予嘗欲集東坡句以補之,苦於韻之弗備而
止。如責子詩中不識六與七,但覓梨與栗七字;栗字皆無其韻也。

予嘗偶得句,亦殊可喜,惜無佳對,遂未成詩。其一為「枯葉帶蟲飛」
,其一為「鄉月大於城」,姑存之,以俟異日。「空山無人,水流花開
」二句,極琴心之妙境;「勝固欣然,敗亦可喜」二句,極手談之妙境
;「帆隨湘轉,望衡九面」二句,極泛舟之妙境;「胡然而天,胡然而
帝」二句,極美人之妙境。

鏡與水之影所受者也,日與燈之影所受者也,月之有影則在天者為受,
而在地者為施也。
鄭破水曰:受施二字,深得陰陽之理。
龐天池曰:幽夢之影,在心齋為施,在筆奴為受。

水之為聲有四:有瀑布聲,有流泉聲,有灘聲,有溝澮聲。風之為聲有
三:有松濤聲,有秋葉聲,有波浪聲。雨之為聲有二:有梧葉荷葉上聲
,有承簷溜竹筩中聲。
弟木山曰:數聲之中,惟水聲最為可厭。以其無已時,甚聒人耳也。

文人每好鄙薄富人,然於詩文之佳者,又往往以金玉珠璣錦鏽譽之,則
又何也?
陳 山曰:猶之富貴之家,張山臞野老落木荒村之畫耳。
江含徵曰:富人嫌其慳且俗耳,非嫌其珠玉文繡也。
張竹坡曰:不文雖富可鄙,能文雖窮可敬。
陸雲士曰:竹坡之言,是真公道說話。
李若金曰:富人之可鄙者在吝。或不好史書,或畏交遊,或趨炎熱,而
輕忽寒士,若非然者,則富翁大有裨益人處,何可少之?
 
能閒世人之所忙者,方能忙世人之所閒。

先讀經,後讀史,則論事不謬於聖賢;既讀史,復讀經,則觀書不徒為
章句。
黃三交曰:宋儒語錄中,不可多得之句。
陸雲士曰:先儒著書法,累牘連章,不若心齋數言道盡。
王宓草曰:妄論經史者,還宜退而讀經。

居城市中,當以畫幅為山水,以盆景當苑囿,以書籍當朋友。
周星遠曰:究是心齋偏重獨樂樂。
王司直曰:心齋先生,置身於畫中矣。

鄉居須得良朋始佳。若田夫樵子,僅能辦五穀而測晴雨,久且數未免生
厭矣。而友之中當以能詩為第一,能談次了,能畫次之,能歌又次之,
解觴政又次之。
江含徵曰:說鬼話者又次之。
殷日戒曰:奔走於富貴之門者,自應以善說鬼語為第一,而諸客次之。
倪永清曰:能詩者必能說鬼話。
陸雲士曰:三說遞進,愈轉愈妙,滑稽之雄。

玉蘭花中之伯夷也。葵花中之伊尹也。蓮花中之柳下惠也。鶴鳥中之伯
夷也中。雞鳥中之伊尹也。鶯鳥中之柳下惠也。無其罪而虛受惡名者。
蠹魚也。有罪而恆逃清議者     也。
張竹坡曰:自是老吏斷獄。
李若金曰:予嘗有除蛛網說。則討之未嘗無人。
 
臭腐化為神奇,醬也、腐乳也、金汁也,至神奇化為臭腐,則是物皆然
。
袁中江曰:神奇不化臭腐者,黃金也,真詩文也。
王司直曰:曹操、王安石文字,亦真是神奇出於臭腐。

黑與白交,黑能污白,白不能掩黑,香與臭混,臭能勝香,香不能敵臭
;此君子小人相攻之大勢也。
弟木山曰:人必喜白而惡黑,黜臭而取香,此又君子必勝小人之理也。
理又在烏論乎勢?
石天外曰:余嘗言於黑處著一些白;人必驚心駭目,皆知黑處有白;於
白處著一些黑,人亦必驚心駭目,以為白處有黑;甚矣君子之易於形短
,小人易於見長,此不虞之譽,求全之毀由來也。讀此慨然!
倪永清曰:當今以臭攻臭者不少。

恥之一字,所以治君子;痛之一字,所以治小人。
張竹坡曰:若使君子以恥治小人,則有恥且格,小人以痛報君子,則盡
忠報國。

鏡不能自照,衡不能自權,劍不能自擊。
倪永清曰:詩不能自傳,文不能自譽。
龐天池曰:美不能自見,醜不能自掩。

人云:「詩必窮後工。」蓋窮則語多感慨,易於見長耳。若富貴中人,
既不可憂歎賤,所談者不過風雲月露而已,詩安得佳?苟思所變,計惟
有出遊一法,即所見之山川風土物產人情或當瘡痍兵燹之餘,或值旱澇
災祲之後,無一可寓之詩中。借他人之窮愁,以供我之諒歎,則詩亦不
必待窮而後工也。
張竹坡曰:所以鄭監門流民圖,獨步千古。
倪永清曰:得意之遊,不暇作詩,失意之遊,不能作詩。苟能以無意之
遊,則眼光識力,定是不同。
尤梅庵曰:世之窮者多而工詩者少,詩亦不任受過也。


跋

之一

    昔人云:「梅花之影妙於梅花。」竊意影子何能妙於花?為花妙則
影亦妙;枝幹扶 ( 疏),自爾天然生動。凡一切文字語言,總是才人
影
子,人妙則影自妙。
        此冊一行一句,非名言,即韻語,皆從胸次體驗而出。故能發
人警省,片玉碎金,俱可寶貴。幽人夢境,讀者物坐影響觀可矣。
南村 張 識

之二

    抱異疾者多奇夢,夢所未到之境,夢所未見之事。以心為君主之官
,邪干之故如此,此則病也,非夢也。至若夢木撐天,夢河無水,則休
咎應之;夢牛尾,夢蕉鹿,則得失應之;此則夢也,非病也。心齋之《
幽夢影》,非病也,非夢也,影也,影者惟何?石火之一敲,電光之一
瞥也。東坡所謂「一掉頭時生老病,一彈指頃去來今」也。
    昔人云:「芥子具須彌。」心齋則於 忽備古今也。 此因其心閒手
閒,故弄墨如此之閒適也。心齋豈長於勘夢者也,然而未可向癡人說也
。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寓東淘 江之蘭跋

之三

    昔人著書,間附評語,若以評語參錯書中,則《幽夢影》創格也。
詩言雋旨,前於後喁,令讀者如入真長座中,與諸客周旋,聆其 欬;
不禁色舞眉飛,洵翰墨中奇觀也。
    書名曰夢曰影,蓋取六如之義。饒廣長舌,散天女花,心燈意蕊,
一印印空,可以悟矣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已末夏日 震澤 楊復吉識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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